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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閩人 (六)

(2018-01-15 14:37:32) 下一個

漫漫回鄉路

第一次回鄉是我剛滿周歲時。那是爸爸第一次帶著“新”媳婦回家認門,也是生長在上海的媽媽第一次回到她的祖籍地。對這次回鄉,我完全沒有記憶了。隻有一張合影告訴我發生過的回鄉之旅。那是媽媽抱著我和爸爸、還有祖母一起照的,背景是一條望不到頭的長堤。爸爸說那是建於宋代的“五裏橋”。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就是在橋頭告別了祖母,徒步走過古橋,踏上漫漫歸途回上海的。二十年後,伯父帶我和妹妹去看了這座橋。他說,那是爸爸特意拜托他的。長堤一般的橋跨躍在海麵上,我們站在橋頭古舊的磚亭裏,眺望著橋的另一頭。想象古早時的家鄉人就是在這長亭惜別後,離開故土,踏上外出謀生求學的遙遙之路;或是登高遠眺,盼望遠行的遊子歸來團聚。

安平橋,俗稱“五裏橋”,全長約2.5公裏。始建於南宋。很久以來是當地的門戶通道

我第二次回福建是1977年。阿公為了讓阿姨頂替他的位置,被迫退休後,夏天帶著阿嬤、妹妹和我回到福建,那真是挈婦將雛的長途跋涉。坐慢車從上海到廈門,車並不算太擠,但是一路大大小小的車站,都得停靠,誤點後,更是要停下來,讓快車先行,於是一誤再誤。這樣,我們坐著硬板凳,花了足足兩天的時間才到廈門。中間,阿公上上下下抓緊時間給我們在短暫停靠的車站買吃的。每當汽笛響起而阿公還沒有出現時,我就會引頸四望,害怕他會誤了車。不過,每次火車緩緩開動後,阿公總會像英雄般穿過車廂內的人群,來到我們身邊。鷹潭轉車後,鷹廈鐵路這一段,火車不是上山就是下坡,要不就是鑽山洞。爬坡時,一節火車頭在前麵拉,同時車尾還有一節火車頭在推。火車的發動機靠燃煤的蒸汽為動力,每過山洞前,就有廣播讓關上車窗,否則煤煙倒灌,臉也會熏黑。鷹廈鐵路這一段是在南洋華僑、閩商陳嘉庚先生的提議下,新中國建造的。真不知道,阿公、阿嬤年輕時是如何來到上海的。

安平橋的橋頭,橋麵原有5個亭子,如今隻剩一個。是真正的古跡(非做舊的)。

旅途的艱辛是值得的。阿公剛踏進村子,就不斷有人跑過來、叫著他的乳名熱情地向他打招呼:樹(qiu)林(na),你(li)回(dou)來啦?外公則高興地一一應著:回來囉,回來囉。也有人向祖屋裏阿公的叔叔去報信。阿公的村子基本就一個姓,都是或近或遠的同宗族人。和阿公關係最近的就是他的三叔,我的三叔公了。他在上海看病時認識了我的爸爸,並把他介紹給了我媽媽。三叔公是爸爸、媽媽的媒人。

祖屋是兩進的平房,由兩個同樣大小前後並排的天井隔開,傳統中式的飛簷鬥拱。阿公和我們就住在前頭的一間房裏,三太公一家也住前頭。後一進住的是另一戶親戚。三太公在上海、香港、南洋都工作過,告老還鄉,家底頗為殷實。不久後,他們一家就搬出來在村裏另外擇地建了有西洋風的新樓房。祖屋就成了故厝。在故厝裏,三太公悄悄地給我衝泡了可可粉作飲料,隻給了我,妹妹沒有。等我見到新厝時,三太公也已作古了。

閩南的傳統民居。已不多見。

那個暑假,我們倆和厝邊的囡仔玩得好開心。雖然,現在記不清這些玩伴了,也記不清玩了啥。隻知道,白天沒閑在屋裏。是他們告訴我們,要小心鵝群,鵝群會追趕小孩。是他們告訴我們,隻要一叫:狗(gao),一村子的狗都會跑過來,還演示給我們看。原來鄉村裏的狗沒有名字,或者說都隻有一個名字,那就是:狗。有他們在的時候,覺得麵對一群狗也不怕。於是,自信可以作弄妹妹。有一次,妹妹剛脫了褲子,蹲下在牆角小便。我就發了賤,大喚一聲:狗!頓時,全村所有的狗從四麵八方都跑過來了。妹妹褲子也來不及提起,就逃走了。剩下我一人麵對一群朝我揚塵奔跑而來的狗,我一下子也怕了,趕緊跟著妹妹逃回厝內。

家鄉的親人們都愛叫我們上海小姐。福建,三餐都是粥,我不習慣,他們就為我做了撈飯。就是在粥煮到一半時,把米的撈出變成幹飯。我的姑媽嫁到了安海的山區,土地貧瘠隻能種番薯和花生。她為了招待我們遠道而來的上海客,在花生仁甜湯裏,特意多加了好多蜂蜜。她不知道,我們的口味其實也是清淡的。我在她家住時,她帶我去上廁所,見我剛進去就出來了,心裏就猜出我嫌髒,沒有用廁所。後來,給我用的都是痰盂,他們幫我倒。直到自家蓋了新房,有了自己的廁所。廈門那時還是戰略前沿,有駐軍,不見遊人。海邊的親戚們有時會撿到台灣飄來的塑料杯,裏麵裝著對大陸的宣傳單。他們曾送我一個,可惜時光流轉,和許許多多物質的東西一樣都流逝了,隻有記憶沉澱了下來。鼓浪嶼雖然沒有琴聲但也沒有機動車,安詳寧靜得隻剩濤聲。以後再登鼓浪嶼,隻有遊客的嘈雜和商販的市儈。那安詳寧靜的鼓浪嶼也永遠的隻在我的記憶裏了。

風雲變幻下的安平橋

鄉村的阡陌上,泉州城裏的小路上,廈門市內的混凝土大道上,大家都光著腳在外走。那時,已經有了挑著擔、走街串巷的叫賣的。有賣豆花的,賣長錠(折好成竄的錫箔)的。好像也見過牽著羊出來賣羊奶的。廈門畢竟是大城市,比起泉州城和鄉村,“精致”是最可以概括其差別的。漂亮的珠繡包包、拖鞋自然是廈門的特產。在廈門,買來的蜜餞裏麵都有小巧精致的塑料小叉,方便取食。在泉州城雖然也可以買到好吃的蜜餞—李鹹餅,可是卻沒有小叉。80年代末我回去時,正值春節。廈門使用細瓷碗碟上菜,泉州城端上的菜是盛在搪瓷臉盆裏的,俗(便宜)擱大碗。在廈門家裏吃飯也講究擺盤。蟶子被一個個豎在碗裏蒸熟後,象花苞一樣綻開,連碗一起就像端上一束花。廈門是小資的。一樣的閩南話,廈門有一種特殊的“腔”,和泉州、晉江等地都不同,有些用詞也有細微差別,倒是和現在台灣的閩南語腔接近。至於我說什麽腔的閩南話,有定論說那是“番薯腔”。

我那次回去水土不服,蚊叮蟲咬,小腿多處潰爛出膿,直到回了上海後才漸漸收口愈合,留下數不盡的疤痕。另一個收獲是回上海時, 阿姨來火車站接我們時,我和妹妹都和他們說閩南話了。90年代初,我和妹妹兩人結伴從上海坐船,由馬尾港上岸,經福州乘長途車一路南下,第一站就是泉州。到了泉州,我們用普通話向路邊店裏借打電話給親戚。店裏欺負我們說普通話多收了我們幾文錢。等我們操起電話用家鄉話給家人報到後,掛上電話還給店裏時,我們看到了店小二眼裏的驚詫,沒想到小妹是自(gai)己(gi)人(lan)!

現在,從上海到福建已經有了動車。除了廈門,到爸爸的家也有了直達的飛機航班,路程不過幾個小時。媽媽曾經總是埋怨爸爸把錢都鋪了鐵軌,家裏存不下錢。現在,他們是“無冬節要搓圓,有冬節更要搓圓”地時常飛回老家看看。聽說當地的孩子和上海的孩子一樣,都不太會說方言了,隻說普通話,天涯真的隻在咫尺間了。

前幾年,阿公老家的祠堂翻新、祭祖、重修族譜。媽媽和她的弟妹們都去了,也捐了錢。媽媽告訴我,原來祖先是唐朝末年避亂,從中原遷徙而來的。阿公本是螟蛉子,但是他的後代還是積極參與祭祀沒有血緣的先祖。我想這才是福建人為什麽如此看重有無兒子的原因。有了兒子意味著身後將會永遠得到紀念,哪怕這個兒子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不過,對我來講,更想知道的是媽媽有沒有在祠堂裏看到太嬤的神主牌。但是,想想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滬上閩人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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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洋蔥炒雞蛋' 的評論 : 洋蔥好,這一段是剛加的。寫著寫著,記憶的閥門就被打開了,很多往事如湧而現
洋蔥炒雞蛋 回複 悄悄話 這個係列寫得真好!濃濃的歸屬感裏有老一輩人的鄉愁。
你和妹妹的故事很生動,忍不住的笑~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weetgrape' 的評論 : 謝謝告知。我一直搞不清高鐵和動車的區別。文中寫的動車看來要改成高鐵才確切。我父母回爸爸家現在都是上海直飛晉江機場,很方便。
sweetgrape 回複 悄悄話 娓娓道來,寫得很好!現在已有高鐵,從上海到晉江5個小時。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蕙蘭' 的評論 : 謝謝,你的話讓我好溫暖,好感動。
蕙蘭 回複 悄悄話 作者辛苦了。一直在跟讀,內容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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