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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年,何所歸兮

(2018-05-06 08:35:27) 下一個

今年清明節掃墓,小舅舅不再負責安排車輛,他徹底退休了。我的表妹接過了這一棒。我照例又是缺席。外公、外婆去世已二十餘年,每年清明、冬至隨車參加例行掃墓的人員也一直在變化。

外婆比外公先走一步,她的身後事自然是外公做主。外公先是主張不留骨灰、不建墓立碑,原來,他擔心天長日久,他們的埋骨之處總將被子孫後代忘卻了,成了無人祭掃的荒塚。我們做小輩的自是竭力打消他的顧慮。於是,外公鬆口吐露出真實的想法。外婆生前健康時,他們就談論過百年之後的安排。帶著“昔日戲言身後意,今朝都到眼前來”的唏噓,外公說他們想過長眠於風景秀麗的蘇州郊外,也曾想過葉落歸根回葬在福建老家。

其時,小舅舅的嶽母也已過世,下葬在上海郊外的一處墓園裏。如果把外公、外婆的墓地建在另一處,顯然增添了將來祭掃的難度。外公還是通情達理的,最後依了小舅舅,也在同一墓園裏購置了一處雙穴的墓地。

於是,後來的每年兩次,我們一家和小舅媽一家乘同一輛大巴士去同一個地方憑吊先人。漸漸地,開往墓園的車內坐進了越來越多的家族:大舅媽一邊的、小姨夫一邊的、小舅媽妹妹的婆家人……

同乘一輛車去掃墓 的人中,也有先行抵達人生終點站的。大姨夫是他這一代裏第一位先逝的。三位連襟裏算來他還是最年輕的。從前,他和大家一起去掃墓。現在,大家一年兩次去掃他的墓。墓穴也從二十年前的2-3千元漲到了前幾年的6-7萬。

除了大姨夫是上海本地人外,我的外公、外婆, 大舅媽的父母、小舅媽的父母、小姨夫的父母都是早年移民上海的“外地人”。他們在上海工作、生活的時間遠比在故鄉來得長久。最後都同樣選擇了上海,這座對於他們來講“客居”的城市,作為人生最後的歸宿。“葉落歸根”對於他們成了不切實際的奢侈。

我的父親20歲不到就離開故鄉去外地上大學。五年後分配進了上海。這一住就是“大後半輩子”。前幾年,他突然和我提起百年後要葉落歸根葬在他父母邊上。我心裏一驚,百年之計理當與枕邊人商量,豈能貿然托付子女。我於是把一些可行性的細節問題作為借口,把這件事給擋了回去。父親就再也沒有提起。前幾年,他的三哥去世了,也沒能和其他幾位哥哥一樣葬在他們的父母邊上。因為這些先人托體之處的山地屬於祖父妹妹的婆家的村子。土地資源有限,現在已禁止外姓人葬在他們的山上了。看來我的父親也不可能歸葬在那裏了。

我最後一次回福建時,三伯父帶著我去給祖父、祖母上墳。建在一起的還有我曾祖父的衣冠塚。祖父五歲喪父,曾祖母改嫁後,曾祖父的墓塚成了被忘卻的紀念。祖父成人後,努力地尋根,曾祖父的墓碑被偶然發現成了鋪路石,於是拾回墓碑,重新立了衣冠塚。

祖母去世時,祖父還遠在台灣,音信不通。當時福建已經開始禁止土葬了,尤其是城裏。祖母羈留病榻時,孩子們為身後事征求她自己的意見:如果要土葬,隻能晚上悄悄地出殯。向來愛熱鬧的祖母選擇了火化,在白天發喪,子孫後代、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來送行了。

我那次回福建,三伯父還帶我去了清源山。觀賞完古跡老君岩大型石雕後,他把我帶到山腳下一處不起眼的大平台。平台的四周砌著磚石,上麵隻有泥土覆蓋,長滿了苔蘚和雜草。三伯父告訴我那是佛教徒的墓葬群,他的嶽母也安葬在裏麵。這個墓葬群沒有石碑、沒有墓誌銘、甚至也沒有看到墓主的姓名。如果沒有三伯父的告知,我是看不出這是一個大型的墓葬群。我那時太年輕,不知道三伯父為什麽帶我去那地方,也體會不到佛教徒對無常的態度。

小時候,走在福建鄉村間的小道上,邊上常常緊挨著被垂直削平的小山坡。在削平的泥土裏鑲嵌著缺了一塊壁的甕壇,露出裏麵的森森白骨。很明顯,為了開路,山被削平了,深埋在山裏的甕壇在削山時被鏟破了。閩南人有撿骨葬的習俗。先人去世後,以棺木淺葬。幾年後,肉身腐化成骷髏後,子孫後代開棺把遺骨撿拾到稱為“金甕”的壇子裏,重新擇地安葬。這些破碎的“金甕”可能年代久遠,以致被後人遺忘了。

外公當初不想建墓立碑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他的母親逃日本鬼子的難到了廈門後,染上痢疾,才四十來歲竟暴病而亡。晉江離廈門現在不過一、二小時的車程,兵荒馬亂的年代卻變得遙不可及,以致遺體也沒能被扶靈回老家歸葬祖墳,就地埋在了廈門一處公墓內。後來公墓被征用,在外謀生的外公沒有及時收到通知,等獲知消息趕回福建時,外曾祖母的屍骨已蕩然無存了。這件事成了外公心頭永遠揮之不去的傷痛,他為此至死都在埋怨他的三叔,也就是我的三太公。他認為三太公知道遷墳的事,就是因為錢,沒有為嫂嫂盡心盡力,何況寡嫂平日裏對這小叔不薄。

三太公生前就對自己身後做出了周密的安排。三太公的太太過身後,他在老家的田間蓋起了一座豪華的墓室。三太公的太太的棺材被鋼筋混凝土仔細地覆蓋起來,高出地麵。並排的另一邊預留了老人家自己的位置。十年後,我再次去探訪,是他的兒子小榮叔公和他的太太帶著我們去的。打開墓室緊鎖的鐵柵欄門,走入室內,我見到對稱的兩具水泥棺墩。看來,三太公並沒有打算被撿骨,而是想著可以不被打擾地安息於這片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

三太公夫婦的墓室高挑且寬敞,看來為日後給子孫後代按輩排列敬拜他留著空間。盡管,他隻有小榮叔公一個孩子。可還沒等到小榮叔公開枝散葉,老家就捎信來說,政府不允許墓室占用耕地,三太公的墓室被迫拆除了。我不知道後麵的故事,三太公和他的太太的遺骸是被撿骨深埋了,亦或開棺火化了?好在他的兒子一直安守老家,我們不用擔心什麽。

三太公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他在上海、香港、南洋都工作過,最後選擇回到鄉下祖居養老。有人說三太公懼內,他的太太一直沒有生養,他卻沒有納妾。在他那個時代,不便攜女眷外出的生意人常常在客居地另娶一房,當時這種情況被稱為“兩頭家”。但是,三太公始終隻有鄉下一頭家。但是風流的他,露水夫妻還是有的。小榮叔公就是外麵的女人訛上他來的。三太公心知肚明自己不能生育,卻順水推舟地認了下來。按家鄉的習俗,沒有兒子的,不是從族人中過繼男孩,就是領養或采買男孩,以為承祧。三太公不僅白得了個兒子,而且還堵住了鄰裏間對他生育力的流言蜚語。

小榮叔公不象他爸爸那樣走南闖北,而是在家鄉安守一份老父傳下的祖業,為父母守著墓園。三太公可能是從我的外曾祖母那裏吸取了前車之鑒。但是慎密的他,卻沒有料到會被開棺毀墓。

有一年,我和先生從維加斯開車去大峽穀遊玩。在當日的回程路上,我們都很疲憊了,一路無語。不知為什麽,先生打破沉默,在漆黑而有寂靜的夜色中談起了身後事。意思是百年之後不想留下骨灰,更不要墓葬。這我的想法不同,我一直覺得夫妻當是“生同衾,死同穴”。但是,太疲倦了,我不願和他爭論什麽,沒有接過他的話茬。這是我們首次“戲言身後意”。

今天,寫下這些文字,才意識到我的人生軌跡和外公、外婆是如此相似。葉落歸根對於我們來講也將是永遠的夢中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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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花甲老翁 回複 悄悄話 真巧合,昨天給了個家庭apps,
吩咐了身後事,不舉行喪禮,火化
後拋落海中,我的網友在歐美,如
有帛金,用你們的名義,捐給無國界醫生
freemanli01 回複 悄悄話 這題目很吸引人,沒想到您這麽放得開。
這句話“今天,寫下這些文字,才意識到我的人生軌跡和外公、外婆是如此相似。”
讓我想起穆旦的冥想,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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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在《冥想》的詩中道出了自己的內心獨白:

“而如今突然麵對墳墓,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四顧,
隻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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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amyktao' 的評論 : 與吾心有戚戚焉!
amyktao 回複 悄悄話 帝王將相尚且不保,何況普通百姓.
limetree 回複 悄悄話 回複"樂學樂遊" 但孩子有天也會老或病,沒法再去台灣母親的墓,那時會不會遺憾?
風清fq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愚若智大' 的評論 : + 1。愚若智大先生領悟到了文學城的精髓:插科打渾,喜鬧怒罵笑看人生是活著的真締!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樂學樂遊' 的評論 : 我原先是想和外子同穴長眠,寫完這些後,我也不確定這個“長眠”能夠多長久。
樂學樂遊 回複 悄悄話 讀了有些傷感。我們這樣漂泊的人,很難有“根” 的感覺,自然也不會想要留下什麽。最近讀到龍應台和兒子說身後事,她本來也是說什麽也不留,她的混血兒子說,你有沒有想過你葬在台灣,就給了我們一個常來台灣看看的理由呢?
原來,我們的身後事我們可以無所謂,卻可以給孩子們一個寄托,一個“根”的感覺。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愚若智大' 的評論 : 謝謝來訪,一點感慨,隨手記錄了下來。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菲兒天地' 的評論 : 不知為什麽,突然寫下這個話題。
這些先人們,有的象我的外公、外婆,他們刻入了我的生命;有的象我的曾祖父,他們對於我隻是一個根的符號。外曾祖母,我隻知道她是X媽X氏,連名字都不知道;破碎金甕裏的白骨,我甚至連他們是誰也無從曉得。但他們都是我認識“生死”這一人生課題的師長。
愚若智大 回複 悄悄話 這事不好評
於俺自己,身後啥也不想留,請個人撒了算了

菲兒天地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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