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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閩人 (一)

(2017-12-20 14:23:37) 下一個

漂在上海灘

閩南人稱呼外祖父和外祖母為阿公、阿嬤。我的阿公、阿嬤滬漂時,都還隻是二十出頭的少年家。他們在上海,這個五光十色的魔都裏相遇、戀愛結婚、生兒育女;在這個生機勃勃的都市裏,青春白首五十餘年,見證了這個城市變遷,申城上海是他們擇城終老、埋骨長眠之處。

我的阿嬤是廈門人,從小由她的祖母撫育長大,沒有同胞兄弟姐妹。她被告知父母下南洋後,從此音訊全無。祖母過世以後,阿嬤就寄居在姨家。因為從小沒人管,所以既沒讀書,也沒有纏腳。姨家是開糖廠的,生活還過得去。到了婚嫁的年齡,他們想把她嫁給南洋的一位鰥夫,經濟條件不錯。阿嬤當時還是少女心,雖然寄人籬下,但是應該沒有經受過虐待和物質匱乏,因此對於有過婚史又從未謀麵的那個男人是滿心的不情願。於是和姊妹淘一起來到上海,以此擺脫包辦婚姻。

我的阿公出生於閩南山區一戶貧困家庭。生母生下他時已是中年,營養和體質使她在分娩後沒有奶水。這時,山下村莊上有一戶富裕人家新寡,帶著一個年幼的兒子。按風俗,家族裏為她再安排了一個新生兒,讓她能在撫育孩子們的忙碌中,心無旁騖地走完守寡的青春歲月。這位新寡的她就是我阿公的養母,那個新生兒就是我的阿公。阿公是知道他生身父親的姓氏的,他的孩子們也知道,但是沒有人想過改回原姓。

我的養外曾祖母對我阿公是慈愛的。家裏吃的、用的都會分成兩份,公平地分給兩個兒子。阿公回憶起這位母親時,常常會忍不住落淚。我年幼的時候,家裏供奉著她的遺像和神牌。每逢她的冥誕,阿嬤總會帶著我拜太嬤,予以祭奠。祭祀都是在中午,家裏通常就我和阿嬤一老一小。阿嬤會特地燒幾個菜,斟上酒。祝禱後,把酒酹在燒著的錫箔上結束儀式。阿嬤生病不治後,阿公似乎預感到什麽,讓人把神牌護送回老家祠堂供奉。從此阿公就再也沒有機會親祭慈母的神牌了。

盡管太嬤待阿公恩重如山,阿公還是在家族中感受到寄人籬下的無奈。這大概也是他離家到上海討生活的一個重要原因。80年代初,舊厝要推倒造新房,老家來信詢問阿公是否可以簽字放棄對舊厝繼承權,這樣造新房的人就可以對新房擁有完全的產權。阿公沒有提任何條件就簽了字。新房建造的過程中老家又傳來消息說,舊厝下埋著金條,阿公也沒有費神追究。

倒是我的阿姨出生後不久就讓我的阿嬤送了人,阿公又追討上門,把孩子給要了回來。我這個失而複得的阿姨是阿公和阿嬤的第三個孩子。在她之前阿公、阿嬤已經有了一兒一女。當時阿公正處在長期失業狀態,阿嬤犯愁養不了這個孩子,正好醫院的一位護士沒有小孩,想收養一個。阿嬤就把孩子送給了這個護士,出院回家了。阿公回到家,不見新生的孩子,了解了情況後,二話不說,找到了護士家,把孩子又給抱回來了。阿公說,他是被人領養,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再被人領養。雖然阿公骨子裏是重男輕女的,但是這個失而複得的女兒,卻成了他最憐愛的孩子。阿姨初中畢業正逢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插隊落戶,阿公想法子安排她去老家插隊,一來是希望有個看顧,二來希望她能嫁給南洋華僑過上好日子。可惜,阿姨沒有領會阿公的這番苦心。這些都是後話了。

“鄉下人,到上海,上海閑話講不來。米西、米西炒鹹菜”。這是我年幼時小朋友間流行的滬語兒歌。兒歌嘲諷鄉下人不會說上海話,不能融入大上海,另一方麵也反映了鄉下人初到上海,不會說上海方言,生活孤獨困難隻能吃鹹菜的窘困。阿公和阿嬤初到上海不諳滬語,有沒有麵臨隻能吃鹹菜的困境?他們沒有提及過,應該是沒有。同鄉裏幫襯同鄉裏是福建人的傳統。阿公老家的村莊下南洋的幾乎去的都是菲律賓,而我奶奶家那邊下南洋的則大多是印度尼西亞。隻要有一個人起了頭,就會一個幫兩個,兩個幫四個…… 根據史料的記載,當時福建同鄉會在上海非常活躍,福建人在上海有自己的小圈子,阿公和阿嬤就是相識在這個小圈子裏。雖然他們所受的教育不多,但是靠著同鄉幫助,兩人都有工做。阿嬤為人幫傭,曾為吳太太打工,聽阿嬤說她在電台(也許是電視台)教烹飪的。阿嬤也由此學得一手好菜。阿公則在船上工作。就像上海的三把刀:剃頭刀、切菜刀、修腳刀幾乎被低端的揚州人壟斷一樣,上海的船工多是低端的福建人。阿公常常得意地回憶在貨輪上任理貨員的日子。理貨員最大的挑戰就是裝貨、卸貨時要保證實際貨物的量和文件上一致。要看緊碼頭的工人,不能讓他們偷盜貨物。阿公當時年輕、頭腦靈活,做得得心應手。因為都得和社會打交道,兩人都能說地道的上海話。倒是我先生的外婆,一樣是年輕時就來上海,卻到老也是一口家鄉話,不會上海方言。雖然先生的外婆不僅是天足而且斷文識字,可是優渥的生活條件使她接觸的不是傭人就是家人,從來沒有與社會打交道的需要。

阿嬤嫁給阿公後就成了家庭主婦。阿公跑船時是可以攜帶家眷的。不跑船時,他們租住石庫門裏比較象樣的房子。在航運公司做事時,收入應該不錯,因為那時他們還有美元積蓄。49年前後,航運公司遷往台灣,外公本可以攜家眷隨公司的貨輪去台灣繼續工作。但是想到大舅舅隨時會在船上出生,阿公擔心在沒有醫護人員的情況下,母子萬一有意外,就選擇了留在上海。本來,外公是覺得這份工不做,還會有另一份工。沒想到留在上海後就進入了長達十年了失業期。阿公一直把十年失業怪到大舅舅頭上,多少是沒有料到繁華的十裏洋場也會陷入經濟蕭條。當時阿公跑船主要在長江內河航道上走,但還是到過不少地方。90年代初,阿公看到瓊瑤劇裏日月潭的取景,得意地對我說,“我去過那個地方”。阿嬤見到我的表姑與表姑夫在香港的合影對我說,“那是平頂山,老頭子帶我去過”。阿公見識過的台灣與香港比起大上海,都隻能算是小村落。

1951年前後,阿公後來聽說老東家在香港有船要找人,也曾追去香港。當時,去香港已經要先政審。政審拖了一段時間總算批準了,隻是船等不了那麽久,等阿公隻身趕到香港時,已起錨遠航了。失業期間阿公賣過棒冰,阿嬤幫人刷馬桶,媽媽撿煙頭,入不敷出時就一件一件把稍微值錢一點的家當賣了,包括阿嬤想傳給媽媽的那件海芙蓉大衣。我不知道阿嬤在幫人刷馬桶、不得不送走自己的孩子時有沒有後悔沒有嫁到南洋去。我隻知道阿嬤晚年喪失近期記憶,總生活在過去時,反複嘮叨的就是阿公年輕時辜負她的一件事。他們婚後有了第一個孩子後不久,為了瑣事拌嘴後,外公負氣去宿妓,回來還說給阿嬤聽有意氣她。阿嬤似乎也從來沒有想到過如果嫁到南洋,日子可能完全不同。她也從來沒把未嫁去南洋享受富裕的生活當作人生的教訓傳授給我們小輩。以致於我婚後才知道還有結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的理論。外婆對於她的婚姻隻是認命。因為外公在認識外婆前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和一個孩子,外婆總是覺得嫁給一個二婚頭是她這輩子不可逃脫的宿命。

阿公簽字無條件放棄祖屋的繼承權時,他的一家好幾口人正擠在泉州會館內的一間小屋裏。這間十平米左右的屋子是餐廳,是臥室,也是廁所。到了晚上,阿公、阿嬤和我睡床,那時阿公已回到海輪上工作,並不常在家。閣樓上睡一個阿姨,餐桌下打了地鋪再睡一個阿姨。地鋪象一條公路穿過隧道一樣橫鋪在餐桌下,白天起床後就收走地鋪。到底不愧是船員之家,也不知誰想出來的,把床比作是客輪裏的頭等艙,地鋪的比作是大通鋪。

外公沒了工作後,全家就搬到了這個靠近十六鋪碼頭、建在外鹹瓜街上的人稱泉州會館的大院,因為當時對外公這樣的福建同鄉是免費的。有資料說,外鹹瓜街上有著規模最大、曆史最久的由福建同鄉會建造的會館:泉漳會館。泉州會館是不是就是泉漳會館?極有可能。因為,在閩南語裏“泉州”和“泉漳”的發音非常接近。據資料記載,當時泉漳會館外方圓幾裏都是福建同鄉會的產業。鹹瓜也是福建話,瓜是黃魚的意思。

滬上閩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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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花甲老翁 回複 悄悄話 钜作出來了,先謝謝.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多倫多橄欖樹' 的評論 : 謝謝老鄉。我這個係列會寫到一個旅滬的福州籍官宦世家。
你知道嗎?“黃花魚”,福州話稱為“黃瓜”。我幼年居住的鹹瓜街從前是從福建而來販賣冰鮮、鹹鮮海產品的商販聚居地。街名是福建人取得,更可能是福州人取的。
多倫多橄欖樹 回複 悄悄話 我的外公外婆也是地道的福州人,不過他們一直沒有離開福州!
Diana-Su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閑閑客' 的評論 : 謝謝閱讀。借回複你的留言之機預告一下這個係列。家史是這個係列的一個楔子。計劃寫一寫我所知道的旅滬的福建人。小到像我外公外婆這類的滬漂一族,中到分配來滬的大學生,歸國華僑,大到國家重臣、富商、大知識分子,前後跨度一百年。希望能夠反應出這些福建人在上海的工作、生活以及對上海建設的貢獻。
閑閑客 回複 悄悄話 聽你講家史,福建人很團結互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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