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童鷂

弄假如真舞碧空,吹噓全在一絲風。唯慚尺五天將近,猶在兒童掌握中。
正文

中篇小說【高飛遠走】(15)

(2012-01-12 19:34:34) 下一個



(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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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都柏林是一座起初在淺灘上靠蘆葦障礙物漸漸修築起來的古城。它的名稱在愛爾蘭語裏還頗有一番詩情畫意:黑色池塘邊的定居地。不過,到現在劉思渠也沒搞明白,這個黑色池塘究竟指的是什麽?難道是指那條流經該城的麗妃河?要不然就是她的出海口都柏林灣?抑或是與英格蘭僅一水相隔的那片水域更寬廣、顏色藍得發黑的大“池塘”──愛爾蘭海嗎?

作為臨海的城市,都柏林的天氣變幻莫測,真有點像少女的臉──陰晴無常。七月初的這個周五,從一大早,老天就變得不可捉摸,一會兒雨,一會兒晴。直到下午劉思渠跨出研究所大門的時候,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一出門,他就走到了費茲威廉大街上。頂著雨,他沿街一路小跑。

費茲威廉街地處城市中心的東南角,東西橫貫的麗妃河就在街的北邊。這裏景色優美,好幾個公園和大學校園就座落此地。要是擱在平常晴朗的日子,劉思渠肯定會慢悠悠地沿著這條街散步。一邊走,一邊看看路邊的景致,想想心思,走到路的盡頭,他就會轉身拐進某一家酒吧裏去。

古城自然有古城的風貌,哪怕古老得不太容得進現代的東西。就拿費茲威廉這條他常走的大街來說吧。路並不算長,也就那麽一公裏長短。馬路很窄而且走向也不規則。路的一側是人行道,用卵石鋪就,而另一側則長滿了高大的綠樹。

街旁的建築讓人明顯地領受到了英國人的遺風。譬如,沿街的這一側,整整齊齊規規矩矩地排列著一長排三層高的樓房,正麵的牆壁從底層開始由白石磚砌成,而到二層和三層上麵,卻大多改用了醒目的紅磚,盡管間或也有些白灰色的磚頭。仿佛當年是商量好的,底層白牆偏西的一端千篇一律裝上了一扇黑漆大門,門的上方鑲嵌一個半圓形的拱窗。從路麵往上通向大門,一共砌了四級台階,全部使用的是大理石。這讓劉思渠想起了他過去工作過的國內研究所的大樓。門的邊上開了兩扇不大不小的白漆木窗。可能是年久失修,不少的樓房都出現了一些裂痕或其它破損。多雨潮濕的天氣還幫助青苔長的瘋狂,從屋頂上一直向下延伸到牆的根部,然後再從那裏沿著人行道卵石間的縫隙,深入到馬路中間。幸好,許多的窗戶或陽台上令人欣喜地掛出了一盆盆的鮮花,五顏六色的,掩蓋了這處處顯舊的痕跡。

劉思渠現在的研究所就在類似這般的樓房裏。初來時,他還誤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闖進了某家民居。

如今,他已在城裏逛了不少地方。這個百萬人的城市幾乎沒有摩天大樓,也沒有什麽超級豪華購物中心,不像他以前在北美看到的那樣。費茲威廉街在都柏林雖然算不得一條出眾的街,但這裏一些低矮的樓房卻似乎代表著有某種普遍性意義的存在,或者叫生活方式。

這很容易給劉思渠造成一種錯覺。他有時問自己:難道他已經出國到發達國家了嗎?

對他而言,眼前這座城市的模樣跟他原來心目中的想象大相徑庭。他會不自覺地想,倘若要跟他以前在麥克米倫公司工作時居住過的那個城市相比,都柏林簡直快成為一座老朽乏味的舊城了。

現在五點二十三分。劉思渠在雨中一路跑在這樣一個老城的這樣一個街區裏一條普普通通用鵝卵石鋪成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上。他無意用手抵擋頭頂上的落雨,隻是一心想快跑,跑到費茲威廉街的那頭,那個與王後街相交的轉彎角上,因為那裏有一家他熟悉的酒吧,怪怪的名字,“螺絲釘”。

他跟布賴恩約好了要在那裏見麵。

四點不到,布賴恩就提前下班了,出門前他喊著劉思渠的名字,要請他跟自己一起去螺絲釘喝酒聊天看足球。思渠回答說,你先走,我趕完手裏這點活兒就過去找你。五點半螺絲釘見。

布賴恩是劉思渠的大師兄,一個正宗的愛爾蘭人。在某家企業幹了將近七年之後,布賴恩突然宣布辭去工作,帶著老婆,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周遊列國。然後又突然宣布說要讀個博士學位,於是一心一意撲在他的研究課題上,將他婚後的家全部扔給了做護士的妻。

有一天,思渠笑說自己跟布賴恩是難兄難弟,不分上下,布賴恩把家扔給了老婆,他自己也把家扔給了老婆,而且還遠在萬水千山之外。於是,劉思渠與布賴恩成了要好朋友,兩人幾乎無話不談。

掐指一算,劉思渠出國已經快有兩個月了。那天他的飛機降落在都柏林國際機場時,他一心等著要與自己未來的導師大名鼎鼎的威廉姆斯教授見麵呢。誰曾想來機場迎接他的竟然是素味平生的布賴恩。後來,在汽車上布賴恩跟他解釋說,威廉姆斯教授因有急事要趕往倫敦,臨時決定改由他來接劉思渠。他最後還開玩笑說:你們興許在倫敦的天空中已打過照麵了呢。

王後街的轉彎角上,有一塊牌子豎立在那裏,上麵寫著“埃遐博思峰特等咖啡館”。過了這家咖啡館,隔壁有一家酒吧,店麵牆上貼著一塊粗糙的木板,用黑字寫著它的招牌:螺絲釘小酒館。這一帶酒吧咖啡廳小餐館比比皆是。

劉思渠推開酒吧一扇沉重的門,走了進去。一陣喧鬧撲麵而來。一片幽暗中,他看見裏麵盡都是人,連吧台那裏也都擠滿了人。三個大彩電懸在半空中,其中兩個正在直播英超聯賽,另一個放著BBC的新聞。

跟往常一樣,螺絲釘熱鬧非凡。劉思渠站在入口處,想看清布賴恩坐在哪兒,就聽見有人在叫喊自己的名字:

“嗨,思渠,這兒,我們在這兒呢。”

布賴恩不隻一人坐在一張桌子前,他的對麵坐著一男一女兩個劉思渠不認識的人。待他坐定,布賴恩便做起介紹來:

“這位是我的同學思渠,劉先生;這位是我的朋友簡妮,她的男友湯姆。他倆在都柏林大學讀書。”

握手後,劉思渠要了一杯黑啤。開頭,他們幾個在一起談話聊天還小心翼翼,隻問些無關痛癢的問題,天長地短,生怕不謹慎冒犯了對方。隨著幾杯啤酒下肚,他們的嗓音跟著酒吧裏吵雜的聲音逐漸加高,說話也隨便起來,到後來就索性互相哇啦哇啦喊叫了。

“……聽布賴恩說,你的妻子在中國沒來,是嗎,劉先生?”簡妮呷了一口杯中的酒,問。

“是的。”

“你們有孩子嗎?”

“有一個,男孩。四歲多了。”

“你不想讓他們過來嗎?”

“想啊,當然想。一直在想。”

“辦這件事很難嗎?”

“有許多手續,有許多要求,需要很多時間。”劉思渠悵然回答。

“你將來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

“聽說你們很多中國人因為去年那件事後出來了都不想回去,是嗎,思…渠?”湯姆此時插話進來,說劉思渠名字的時候,他咬字咬得很辛苦。

“我不清楚。也許是吧。”劉思渠明白湯姆指的是什麽,但他不願意他們的交談往那個方向轉。於是他冷冷地含糊其辭。

可是湯姆卻仿佛非要跟他過不去似的,他不依不饒地問:

“發生那事的時候,你在那裏嗎?”

“哪裏?”

“就是學生示威抗議的廣場啊。”

“去過。”

“據說後來死了不少人。你都看見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我們談些別的吧。”劉思渠實在沒有興趣再繼續,他隻希望這類談話現在就結束。他不願跟外人談家裏發生的事情。

“許多報導說,你們那個廣場上死了十好幾萬學生呢,軍人用機槍亂掃,坦克橫衝直撞,軋死了無數的人。思…渠,你沒看見報導嗎?”湯姆越說越興奮,好像他說到的事正發生在他的身旁,他親身經曆了一般。

“那都是他們無端編造的。”

劉思渠此時覺得有一隻蒼蠅掉進了嗓子裏,吐麽吐不出,進也進不了,他隻好端起酒杯,咕嚕咕嚕大口飲酒,好憑借這酒精的力量將心中鬱悶和憤懣的難受一衝而光。

“別有用心。”

他後來又大聲添了一句。然後再也不說話了,隻管喝悶酒,眼圈紅紅的,眼睛盯著電視上的足球比賽。

談話不歡而散。尷尬的局麵弄得布賴恩也非常不好意思,本來想打斷他們,但一切發生得如此之快,他也無能為力。他想聊聊別的話題,但見劉思渠已經興趣索然,便提議早點散場了。

天黑了。外麵的雨已經變成了毛毛雨。

劉思渠跟他們道別後,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醉了。胸中明顯的有什麽東西往上湧。他使勁呼吸著雨中新鮮的空氣。

他暗暗對自己說,別就這樣倒在了馬路上。雖然在周末的夜晚,馬路上肯定會到處躺著醉漢──他以前剛來時曾經在星期六一大早驚奇地發現城裏馬路的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人,有男也有女,他覺得奇怪,這愛爾蘭怎麽有這麽多的流浪者啊?後來,布賴恩笑著告訴他,他們都是喝醉酒躺在外麵過夜的。反正愛爾蘭的戶外也不冷──但是,劉思渠可不想就此躺倒,因為他心裏明白,這些豪爽耿直的愛爾蘭人是因為一場淋漓盡致的足球比賽或痛徹心扉的輸球而將自己灌醉的,而他,卻是因為有人對事實的誇大其詞而帶來的煩惱、憤慨、痛心、鄉愁、為前程的擔憂、為自己內心的孤寂而喝醉的。他跟他們不一樣。

是的,他跟他們不一樣。

這是劉思渠第三次喝醉酒。


(
未完待續
)


《小說連載 未經許可 請勿轉載 敬請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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