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方域的先祖追隨朱元璋打天下,因軍功封"歸德尉"。明季方家曾出了三個進士,兩個作到"尚書"這樣的二三品大員。他們是明代官僚知識分子中的清流--《東林黨》的主要成員。明末還出了一個著名的文學家,是明末愛國知識分子的社團--《複社》的骨幹。到方域的祖父輩,家道漸趨式微,然而仍可謂書香門第。方域的父親是醫生,隻能算有專業技能的知識分子了。方域的少年時代,祖父給他講讀"家譜"和先輩的著作,帶他朝拜故鄉的名勝古跡:孔子的祖居地還鄉祠,老子的誕生地太清宮,莊子的故裏清涼寺。孩提時代,他對此類教育並沒有太深的印象。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列祖列宗的功業文采和先聖先賢的風範楷模,象一粒種子,在他的精神中生根,發芽,成長,壯大。成為熔鑄他的靈魂的基因,影響他的人格的酵母。
方域少年時代長得方麵大耳,五官清秀,是個聰明的男孩。中學時代是學習成績幾乎年年門門"五分"的好學生,十四歲就參加了"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並擔任團支部的領導職務。因為他性格有點急躁, 語文試卷上往往因為幾個錯別字而偶得"四分",不如數理化得滿分那麽輕易。但是,他的作文水平是班級乃至全校成績最好的。他的作文
正是他的書卷氣質害了他!因為他成人的五十年代末期,正是極左思潮,正是所謂"知識越多越反動"開始泛濫成災的時期,因此"反動"一詞就跟他結下了不解之緣。
五七年開始的"反右"運動令他迷惘不解,他覺得那些流行的正統論調,跟深入他靈魂的馬克思主義,跟孔孟之道,跟民主主義,人道主義,是格格不入的。五七年秋冬季學校在中學生中也開展了"反右大辯論"。方域認為既然是"辯論",當然是辯論真理,他小小的年紀,幼稚的單純的十七歲的高二學生,豈懂得政治的無窮奧妙和殘酷無情。
他在辯論會上主動提出了"中國先進的生產關係和落後的生產力不相適應"的論點。同學們讓他解釋具體內容。他說:"就以農業生產為例。農業集體化必須在機械化大生產的基礎上優越性才能表現出來,目前我國農業離機械化尚遠,農民仍用原始的工具分散個體進行生產勞動,農民的私有觀念難以克服,加之農業合作化匆匆進行,幹部的管理水平跟不上,所以農民的勞動積極性不高,出勤不出力,幹活不講質量,造成農業減產減收。"
班主
方域說:"也不盡然。既然合作化已經完成,就不要倒退。可以采取調整、補救措施,譬如製定詳盡嚴明的責任製度等等。"
那個年頭,那個火紅的革命年代,激烈的政治運動當中,人人恐懼大禍臨頭,個個比賽誰比誰調子唱得高,比賽誰比誰"左",人人都在迫切地找活靶子以表自己最革命,。正當這個火頭上,方域自覺自願跳出來當右派,當活靶子,自然是再好不過,再巧不過的了。就好象天上掉下來革命餡餅,人人爭著去撿來填充饑腸漉漉的肚子,又好象樹上長出了左派大紅花,個個搶摘下來戴在自己的胸前。當然,沒有一個同學敢站出來附和他的言論,牆倒眾人推,於是"辯論會"就變成了一邊倒的"批判會"。批判方域攻擊農業合作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言論。如果此時方域見風轉舵,違心地承認錯誤,問題也不很大。但是方域擺出了孟老夫子的"舍生取義",為追求真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一硬到底,一辯始終。這樣就問題越鬧越大。
第一他堅持他的"中國先進的生產關係和落後的生產力不適應"的觀點是正確的;第二他堅持他提出的問題是學術問題而不是政治問題,不應該上綱到反黨反社會主義。
中學階段並沒有開設《政治經濟學》課程,學生們對"生產力"、"生產關係"的概念都不懂得,但是同學們都懂得對共產黨的政策隻能說"好",說"是";不能說錯,說"不",說"錯"說"不"就是錯誤的,就是反動的。一九五七年以後,中國社會處在"泛政治化"的情況下,一切事物都打上了政治標簽。學術已被政治強奸,失去了它的純潔性、神聖性和理智性,根本就不承認有'純學術'問題",一切都是政治問題,錯誤的就是反動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非扣在方域頭上不可。因此方域堅持自己的觀點和態度,自然被認為頂風犯罪,是態度惡劣,頑抗到底,反動透頂,偉大的反右運動是決不允許方域幹擾破壞的。
黨支部、團支部、班主任深入發動群眾,揭發批判反動學生方域。於是許多稀奇古怪的罪名,天方夜譚似地加在了他的頭上。
有一次在閱覽室裏,一位同學提出了美國大湖流域的玉米帶問題,方域說"那些玉米是作為飼料種植的,是喂牛的"。有位同學就以此揭發批判方域說"中國北方農民以玉米為主食,方域說美國用玉米喂牛,這是美化資本主義,醜化社會主義'' 。
方域對女同學熱情、大方、自然,心地單純,動機良善。不避傳統文化中“男女收授不親”之嫌疑。因此,贏得一些女同學的好感,也使一些在男女關係方麵過敏的多情兒女想入非非。她們對方域往往表現得分外關懷、熱情和溫柔。一些封建意識濃厚又心靈齷齪、自私狹隘的男同學看在眼裏嫉妒在心中。方域因英俊好學,追他的女同學可以說是成班成排。他一心追求上進,一概加以拒絕。可是有些女同學悄悄給他寫情詩情書,他是沒有辦法的,責任也不在他。
有些情詩情書無意傳播了出來,現在倒打一耙,把罪名統統加在了他的頭上,批判他"談戀愛,作風不好,追求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有一位副市長的千斤小姐愛上了方域,千方百計追求方域,有一次竟主動倒在方域的懷裏。方域乃當今柳下惠,坐懷不亂,急忙把她推開,婉言拒絕。如今這位千
方域上高一的時候是團支部宣傳委員,團支部書記是女同學。他因工作需要到女生集體宿舍去找團支部書記,沒有找到。他是第一次到女生宿舍,見宿舍中間有一個小木亭,不知那是幹什麽用的,出於好奇心,就拉開了那木亭的門,見裏麵既無人,也無物。豈知那是女生更衣室。有位同學據此揭發批判方域"耍流氓"。
方域一聽火冒三丈,頭都快氣炸了,"叭"地一聲巨響,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喊:"卑鄙!"
唉呀!敢在批判會上拍桌子,大罵革命群眾,哪還了得!這不是"態度惡劣,頑抗到底,反動透頂",是什麽?
終於,他被開除了團籍。好在中學生中不劃右派,這是他不幸中之萬幸。
他是戴著紅領巾和共青團團徽長大的,自小受的是社會主義教育,他是衷心熱愛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的。想不到被戴上反
黨反社會主義的帽子,他苦惱不堪。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視名譽大於生命的人。所以最令他傷心的是:他的清白,他的人格,受到了汙辱。他信奉"士可殺而不可辱"。譬如批判他"作風不好",這是個"亂搞男女關係"的含混的同義詞。其實,十八年來,他從沒跟女人上過床,談過戀愛,擁抱接吻,甚至連"有意觸摸一下女人的手"都沒有。
領頭批判他的那個班主
陳世美不幸生長在北宋時期,又不幸碰上包黑子這個倔老頭。如果他生長在"包公"都被關進了"牛棚"或"監獄"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不但不會被鍘掉腦袋,而且還可以當官發財,夜夜摟著小老婆快哉樂哉!曆史劇"老包鍘陳世美"改編成現代戲,就成了"陳世美鍘老包"了。
真是是非混淆,善惡顛倒!
方域焉能不痛心疾首!
他十八歲的小小年紀就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後來他考上了大學,但是上了不到一年,厄運再次降臨到他的頭上,再次因思想反動被批被鬥。主要錯誤有兩個:一是攻擊三麵紅旗,說大躍進是吹牛皮;二是攻擊社會主義,說農村餓死人了。終於被勒令退學。
六一年因事過境遷,政策變化,不再到處奉送"右派"帽子,而新的帽子尚未發明,因此方域再次漏網。所以以後十餘年,"漏網右派"這個半合法半非法,半官辦半民營,半明半暗的帽子,就牢牢地戴在了他的頭上,成了他頭上的"緊箍咒"。
有人說方域是生不逢時,似他這種人成長在八九十年代定可一路綠燈,前途非凡。此話隻講對了一半。方域家族的親戚中,共產黨的省級幹部就有四位,中下層的幹部就更多了。如果方域講點實惠,從個人利益著眼,以他的才華,一定前途光明,可是他偏偏要離經叛道。從這方麵講,他並非生不逢時,而是有意逆時背勢,自討苦吃。如果說一九五七年春天落水的右派是"引蛇出洞"的陰謀引出來的"倒黴蛇",那麽到了一九五七年秋天跳出來的方域,就怪不得別人引誘它出洞了,而是自己爬出來的"瞎眼蛇",自己跳出來的蟋蟀"愣頭青"。至於他一九六一年再犯錯誤,更怨不得別人,隻能說他是個"一頭撞到南牆上--死不回頭"的強馿。
(二)
他邁入了社會,開始了艱苦的謀生之路。他當過小工,拉過大鋸,割過牧草,扛過豬肉,打工,流浪。一天,他流浪到內蒙,身上一沒有金錢,二沒有糧票,饑餓難耐。到農民割掉包菜的地裏,挖了十幾個菜根,削去粗皮,生起野火,煮了一茶缸。那菜根吃在嘴裏又香又甜。
他常常露宿街頭、荒野。他佇立在茫茫戈壁沙漠,迎著呼嘯的寒風,想到偌大一個中國,竟無他安身之地,立命之所,不禁熱淚橫流。
暮春時節,他流浪到黑龍江省的北大荒,夜宿草原曠野。因天陰而伸手不見五指,但見開荒耕地的拖拉機頭上的點點燈光遊動,但聽呼嘯的寒風,和拖拉機深沉的轟鳴聲。他想到自己的遭遇,立誌拚搏抗爭。信口作詩一首:
天地一混北風高,
幾顆流星夜海飄。
機聲雄渾滿廣宇,
耕起浪濤知多少!
他已經兩天沒有吃飯了,竟有如此雅興吟詩,真乃狂夫迂儒也!
第二天,他路過收獲後的黃豆大田,見地裏散落許多黃豆粒。一個小時,他竟撿了一書包,足有十斤。他把書包背在身上,喜上眉梢,覺得仿佛發了大財!那是他唯一的財富嗬!他碰上一個小池塘,見那春冰初融的水中,有許多黑色的小魚。他赤足跳進冰水裏,用手捉了許多。他把黃豆和小魚洗幹淨,放進茶缸,生起野火,煮了起來。待黃豆小魚熟了以後,便狼吞虎咽起來。嗬!他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美味佳肴!
(三)
方域幾經顛沛流離,終於在一所子弟小學代課,算是安下身來。他精力充沛焉能滿足於教幾節語文課,業餘時間他習作詩歌,並四處投稿。
他向省報社寄了一首詩。幾天後,校黨支部書記拿著省報副刊部的一封外調信函讓方域看。信的內容是方域寄去的詩副刊準備采用,來函對作者"政審。"兩三天後,報社副刊部將方域的那首詩的"報紙大樣"寄了回來,說明不再刊登了,顯然是緊急從報紙版麵上撤下來的。方域十分遺憾,猜測其中必有原因。後來才知道,學校書記拿著外調信函請示廠宣傳部長。部長也是耍筆杆子的,就是因為在市報上發表過四行詩而當上部長的。如果他手下的人在省報上發表一首詩,名聲比他大,水平比他高,他的臉麵往哪裏放!他是武大郎開店--專選個子比自己低的。就給省報寫了個"作者曆史不清"的複函。當時"曆史不清"的含意是有解放前幹過國民黨的事的嫌疑,哪知作者解放時才七歲,連當童子軍的條件都不夠。
他向省作協的文學刊物"奔流"寄了一組詩。不久"奔流"編輯部給方域寄來一封信,寫道他的詩寫得很好,準備在六月份出版的"奔流"革新特大號上發表。一九六六年中共中央發出"五、一六"通知,文化大革命爆發,"奔流"雜誌跟全國所有文學雜誌一樣停刊。方域的組詩胎死腹中。文學創作的道路徹底堵死了,方域不得不停筆。
那時方域二十多歲,正是出成果的年齡。
時也!命也!
(四)
文化大革命中,方域作為"漏網右派",自然是在劫難逃,運動一開始,就被當作牛鬼蛇神揪了出來。戴高帽、掛黑牌、遊街、示眾、下跪、挨打、住牛棚、掃廁所。他珍藏的許多書籍,包括幾本明版、清版的珍稀古籍,全部被一把火燒了。
他此時對待政治運動的心態跟"反右"時大不一樣了。他看透了,領教了,心態完全平靜了。他認為力單難挽狂瀾,獨木難撐大廈,身微難以回天。他以明哲保身,隱忍韜晦,玩世不恭,逢場作戲的態度對待那場鬧劇。五十年代對"思想犯"並不處以極刑,僅僅"戴帽"、勞教,勞改而已,而"文革"中對"思想犯"是可以殺頭的。方域多虧了"反右"運動中產生的"免疫力",多虧他改變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態度,不然,他當真要玉碎了。
有一次,他從"鄭州大學"門前經過,見"鄭大"校門口士兵站崗,大門裏一溜放著幾門大炮。信口吟了首打油詩:
學校作軍營,
書籍換刀槍。
試看古今中外,
武運豈能久長!
讓他僥幸言中了,林彪那幾位武將,果然沒有久長。
(五)
十年動亂,他總算熬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中華大地。方域覺得輕鬆多了,他又看到了希望,中華民族的希望,他個人的前途和希望。他心中有太多的傷感,太多的理想。詩歌這種體裁已不易於表達,開始寫小說。他埋頭寫呀,寫呀,長篇、中篇、短篇,洋洋灑灑,近百萬言。他把書稿寄往各個出版社、雜誌社。但是,由於他的文章太露,太直,而沒有編輯采用。
這一年十二月份的一天。一位青年人因戀愛婚姻問題跟女方的家長發生了矛盾,持槍槍殺女方的父親未遂,被當地公安機關通緝,持槍上了一輛長途汽車逃跑。公安幹警在黃河大橋南頭武裝堵截那輛汽車,命令汽車停駛。凶手持槍威脅司機不準停車,衝過去。爭執之中那汽車右轉衝向大橋人行道,撞破大橋護欄,一隻前輪已經懸空,停駛。
一公安幹警持槍走向汽車,那凶手從車上一槍把幹警擊倒。於是眾公安人員用自動步槍、手槍向汽車齊射。車上載有五十餘名乘客,除了一個老頭被屍體壓在身上未死之外,其餘的人全部被打死。
黃河橋的兩頭已被封鎖,橋下是滔滔黃河水,正是數九寒天,河水冰涼刺骨。可以說那凶手是插翅難逃,完全可以采取緩攻軟磨的辦法,沒必要采用亂槍齊射的極端措施。
更為稀奇古怪的是:這樣一件大事,新聞界進行了嚴密的封鎖,報紙、雜誌、電視、電台隻字未提。
方域聽到這消息感慨萬千,"荒唐、愚昧、殘暴"!他對"言論、出版自由權"的信心完全喪失了。一怒之下,把他寫的一個中篇小說,一個短篇小說寄到台北他的一位堂妹那裏,被台灣的報紙連載。
不久,一紙"反革命罪"的逮捕證送到方域的麵前,他被戴上手銬送進了監獄。他所有的文稿和信件全部被公安局抄走。
五個月後,檢察院送給方域一紙"不起訴書"。"不起訴書"的最後寫著"根據小說內容,不能認定以推翻社會主義為目的,故不構成反革命罪"。方域被無罪釋放。
八十年代初,落實政策。方域原上的大學給方域撤銷了"勒令退學"的處分,並補發了一張大學畢業證書。方域真是哭笑不得:"別人上大學上三四年,我上了二十多年才畢業"。
(六)
人的一生有幾個二十年?人的一生有幾天的快樂?二十餘年的賤民生涯,一百五十三天的牢獄之苦,免不了要"動其心"。幾番"苦其心誌,餓其體膚",幾多"勞其筋骨,行弗亂其所為",怎能不"忍其性"。人人都有自我保護意識,都有求生的本能,方域也不例外。他自知是嘴巴上惹的禍,筆杆下遭的災,他不得不鎖緊嘴巴,擲棄筆杆,難得胡塗起來。但是,他那旺盛的精力,豈容他甘於寂寞?於是,他除了做好本職工作之外,就是攜帶上魚網,騎上破自行車,去野外捕魚撈蝦。徘徊在河濱湖畔,以魚鱉蝦蟹為伴,徜徉在沙灘荒野,以野鶴大雁為侶。有時一天他騎車奔跑三四百華裏,夏天赤膊在炎日下皮膚曬得又黑又紅,常常曬蛻一層皮。冬天有時要破冰跳入沒胸的水中,奇寒錐心刺骨。他的心靈仿佛隻有在寂廖的荒野中才能獲得慰藉,隻有在艱苦的勞作中才能獲得安靜。
他沉默了,沉默了好幾年。八九年的那場政治風波,他做了一個旁觀者。但是,他的良知不能使他完全無動於衷?他隻能麵對著電視熒屏和報紙新聞嚎啕大哭,用摧肝裂肺的啜泣和滾滾湧流的熱淚,聊慰心靈的劇烈傷痛。“關懷莫過天下事,袖手難為壁上觀。”
不管怎麽樣,方域的眼沒有瞎,耳也沒有聾,心畢竟是紅的,血仍然是熱的。耳聞目睹的種種現象,使他義憤填膺,憂愁難奈,再次心動手癢,憤然寫了一篇文章。內容如下:
中國向何處去
--讀幾則新聞媒體的消息有感
按語:
消息之一:"河南電視台
消息之二:從報紙期刊上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語句:"百萬民工下廣東";"十萬學子下海南"。
這個長城就是指好大喜功的秦始皇,用千千萬萬民工的白骨砌起來的萬裏長城。他的目的是要把他占據的地盤圈起來,好千秋萬代統治下去。"焚書坑儒"則是他修築思想長城的宏偉業績。結果呢?"坑灰未冷山東亂","身死人手,為他人笑",王朝的壽命僅僅十五個年頭。秦以後中國兩千年的曆史上,遊牧民族無數次的南侵,也說明了長城沒有多大的作用。
所以說"修築長城"的意義就是愚昧,就是專橫,就是禁錮!
秦始皇的現代門徒們熱衷於"修築思想的長城",其實質依然是鉗製思想,扼殺自由。
沒有思想的自由就沒有真理。愚昧帶來的一定是落後,而不是科學;專橫帶來的一定是黑暗,而不是民主;禁錮就沒有真正的"改革開放"。如此這般,哪來的社會進步?哪來的經濟發展?哪來的現代化?
嗚呼!此類老爺要把中國帶向何處,請君三思!
那麽中國應該向何處去呢?
中
百萬南下的民工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回答:他們不管"姓社姓資",哪裏能掙錢就往哪裏去。十萬學子也已經做出了選擇,到較自由,有活力的地方去。
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北京天安門廣場、南京、武漢、西安、成都、香港、台北……街頭的億萬人民,做出了震撼世界的回答。那答案如火如血,驚天動地,我這隻拙劣的筆,蒼白的紙無力複述!
一九九二年三月
不久,因為這篇文章,公安局的一輛吉普車停在方域的家門口,再次查抄方域的文稿,並把方域帶到公安局。
社會畢竟在進步,民主法製狀況有了改善。這次沒有給他戴手銬,也沒讓他進監獄,而是客客氣氣地詢問了一兩個小時。公安局的科長說要請示上級再作處理,就把他放了。
方域做再次進監獄的思想準備。上次蹲大牢的情景他記憶猶新:
那是冬天,還好些。如果這次他被抓去,正是伏天,他能受得了嗎!那時他較年輕,身體壯,能挺得住。現在他年屆知天命之年,蹲幾個月的大牢,不要他的命才怪呢!不行,"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把暑天躲過去再說。這時學校正好放暑假,他登上火車,半逃難,半旅遊。
(七)
方域在南京轉車,買了一張"合肥開往廈門的XXX次"列車到廈門的硬座車票。他聽說這趟車人特別多,上車有困難,找座位更困難。正在發愁,這時候車室內有兩位鐵路服務員推個車子,叫賣折扇,每把五元,買扇子可以提前進站。方域明知這是巧立名目賺錢,但他哪還管得了這些,就買了把扇子提前進了站。待火車進站停穩,人們蜂擁向車門。方域盡早拚命擠上了車,見兩排座位隻坐兩男一女,方域喜上眉梢。擇靠近窗的位置,跟那女的對麵坐下。隻見那兩個小夥子走到他麵前問他"你是幹什麽的" ?
"中學教師。"
"這都是我們占的座位,看你年齡大了,又是教師,優待你,掏十元錢!"
"這不是敲詐嗎!"方域心裏想,正待論理,坐在對麵的那個女人說:"我在廈門鐵路上工作,家在安徽,經常坐這趟車。這趟車經常嚴重超員,有個座位不容易,況且是靠窗的,車一開涼快。你這麽大歲數了,天又這麽熱,擠在車廂過道上二十幾個小時,你受得了嗎?掏錢買座位是這趟車的規矩。"
方域覺得那鐵路女職工說的有些道理,為了生存,為了保命,他不得不放棄一些原則,不得不做一些妥協變通,就給了那小夥子十元錢。一會兒剩下那七個座位都坐上了人,看那些人的形象大多是去南方打工的農民。那兩個小夥子依次向那七個人每人要二十元錢。有一個人稍有遲疑,張口辯論道理。那兩個小夥子"啪"地一聲撞碎了手中的啤酒瓶的底,用手中露著鋒利玻璃尖的瓶子對著那人的肚子喝道:"不掏錢捅了你!"嚇得那人乖乖掏錢。剩下最後一個座位以五十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出差做生意的人。車到南京西站,那兩個人手裏攥著二百元錢下了車。
從南京到廈門的硬座票價才五十多元,而他們輕易就掙了二百元。估計他們都是鐵路職工子弟,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是靠鐵路吃鐵路。看來吃鐵路飯也不是一天兩天,是熟門熟路了。
車到蕪湖,車廂內的人行道上,座位的中間,車體連接處,都擠滿了人。有的人站著,有的人勉強坐在車底板上。車廂已經不能通過,如果有人勉強要通過的話,必須從人頭上、背上推擠跳躍前進。車過蕪湖,車門也就不再開了,旅客上下車一律從窗口爬上爬下。車窗的玻璃至少有十分之一已經破碎。
車盡頭的廁所門已損壞,關不住了,永遠敞著。便池已經堵塞,大小便滿滿的一池,隨著車體的顛簸而蕩漾、溢出,地上滿是屎尿。有些十七八歲的姑娘,顧不得羞恥,蹲下大小便,人們可清楚看到她們的白屁股。
車內的溫度足有四十度,男人大多都打著赤膊,赤脊梁擠蹭著打工妹薄背心下的乳房。可以說是見多不怪。
方域強忍著饑渴,因為吃喝容易,屙屎難。其實吃喝也不易,上一趟餐車比登天還難,盒飯也沒法送進車廂。隻有些要錢不要命的小販無票爬進車廂叫賣,價錢貴得驚人不說,衛生狀況根本沒法保障。每到一站停車,車下總有許多叫賣吃喝的。開水一元錢一杯,鬼才知道那是開水,是生水,或是河溝裏的汙水。年青人紛紛臨窗買吃買喝,方域死活不敢買。
三伏天人不吃可以,但不喝是不行的。車到黃山,從人頭上跳過來兩個身穿不規範鐵路服的小夥子,看那打扮,八九是鐵路子弟。一個人手提一把鋁壺,一個人手拿兩迭紙杯,叫喊賣牛奶,四元一杯。那是什麽牛奶嗬!不過是開水衝一點奶粉,看上去白白的,淡淡的,其成本一杯不會超過四角。
方域實在忍不住口渴,把茶缸遞給賣牛奶的,說"要一杯牛奶"。那賣牛奶的接過茶缸倒了一缸,遞給方域說:"十元錢。"
方域說:"你不是吆喝四元一杯嗎,怎麽要十元?"
那賣奶的說:"一紙杯四元,你這一缸有三杯,十二元錢,收你十元,便宜了你!"
"我的意思是要一紙杯,沒說要一茶缸,你把多餘的再倒回去。"
哪賣奶的瞪著眼睛喝道:"你給我少囉嗦!不是看你戴著眼鏡,年齡又這麽大了,我把這一缸熱奶全潑到你臉上!"說罷抓起方域放在桌上的一包香煙,端著茶缸向前擠去。方域沒有在人頭上跳來跳去的本領和力氣,喝止兩聲,隻得作罷。
十幾個小時,方域隻見過一個列車員。他一手攥百元大鈔,一手拿著棍子,一邊用棍子抽打旅客開道,一邊喝罵:"站開!讓路!媽的,你死了!"後邊跟著一個穿戴闊氣的人。方域問:"這列車員是幹啥的?"
一個了解內情的人說:"倒賣臥鋪票的。買一張臥鋪票,至少是原價的五倍。他賣一張臥鋪票賺的錢,頂上他半月的工資了。"
車上堆滿了垃圾。
方域斜對麵一個農民老漢切開了一個自帶的西瓜,遞給方域一塊。方域雖然喉嚨裏渴得冒火,也不忍心吃那老漢的西瓜。他知道打工農民的艱難,尤其是在目前的情況下,一塊西瓜是何等珍貴。可是那個鐵路女職工毫不客氣地接過一塊西瓜,吃完,又向那老漢要了一塊。彎腰把座位下的竹編籠子拉出一點,把那塊西瓜塞進籠子。原來那籠裏有五六隻母雞。方域看在眼裏,怒在心頭。心中歎道"這不是暴殄天物嗎!那農民太樸實;那女職工太傲慢"。列車上是禁帶活動物的,在這趟列車上,不要說帶幾隻雞,就是帶一包炸藥也沒人管。
車已到廈門郊區,在一個小站停下。車上的旅客轟轟隆隆下去了三分之一,其中包括坐在方域對麵的那位鐵路女工。方域從窗口往外看,見車站出站驗票口冷冷落落,而大批人流沿著鐵路向東、西兩道口湧去。很顯然,這些人都是無票乘客。啊!國家該損失多少錢嗬!
方域在廈門下車的時候,簡直成了黑人、泥人,有從地獄又回到了人間的感覺。他急忙找個旅店,徹底衝洗一遍,換了衣服,飽吃海喝了一頓,倒頭便睡,一覺睡了十個小時。
第二天,方域吃了早點,慢步經過繁華的街道,來到海濱。在椰樹林下席地而坐,任海風吹拂。凝望著蔚藍色的茫茫大海,思緒萬千。他回憶起昨天乘坐的列車的情景:真是苦難的旅行,黑色的列車嗬!
列車為什麽會那麽黑呢?是誰的責任呢?
黑就黑在貪官瀆職,惡人橫行,好人吃虧,國家受損。
旅行為什麽這麽苦呢?苦的原因就是中國的落後和貧窮,落後的含意不僅僅是經濟的不發達,還包括體製的不完善,國民的素質低下。所以一切社會改革的舉措都必須建立在這個基礎上,急於求成或固步不前都是錯誤的。
社會造就了這趟列車;這趟列車就是一個小小的社會。
在這趟列車上,首先要考慮的是生存下來,保存自己。要生存,第一要適應它,第二不要做抱打不平的唐吉可德。你如果站在那車廂裏大喊:"這趟列車太黑了!"附和你的人恐怕不會有,沉默的是大多數;恐怕還有不少人笑你是神經病;還有一部分人會對你一頓暴打,把你趕下列車。
"我幸虧沒有當那'呐喊'的傻子,否則我這條老命還能坐在這美麗的海濱享受大自然的美景和樂趣嗎!"
環顧四周,見大廈林立,馬路寬闊。路上車水馬龍,商鋪富麗堂皇,行人衣著鮮亮。起重機的鐵臂高舉,淩空飛舞,處處是正在建設的高樓大廈。
特區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列車雖然黑了點,但畢竟在前進,準時把旅客送到了目的地。旅行是苦了一點,但是下了車以後,苦盡甘來。
坐進有空調的酒館,要兩個海鮮,喝半斤糯米酒。跳進大海,洗個海水浴;徜徉在金色的海灘上,欣賞碧海藍天,船帆點點。啊,多麽愜意,多麽舒服,多麽幸福!
這不也是生活嗎?何必要作那背十字架的耶穌基督!
待方域費時月餘,周遊南方沿海各省回到家鄉,發現公安局並沒有找他的麻煩,而且後來永遠沒有再找他。
他回想起公安局的那位科長語重心長地對他說的話:"你年紀大了,比不得年輕人,受不了折騰了,還是安享晚年吧!"“安需穩,穩需定”,“看來我需要在穩定二字上做些文章。”
個人在穩定中求生存,社會在穩定中求發展。先搞經濟改革,後搞政治改革,也不失為一策。至於是上策?是中策?是下策?是不易認定的一個問題,讓實踐證明,讓曆史回答吧!
(八)
方域旅途中,因為錢包羞澀,坐火車硬座,住多人房間的簡陋旅館,吃最廉價的飯菜,所以很辛苦。到家以後,覺得非常疲勞。於是,除了吃喝拉撒,幾乎足不出戶,睡起了懶覺。三天來,一直處於昏昏欲睡,似夢似醒之中。他懵懵懂懂中,仿佛來到一陌生而荒涼的絕境。但見山重水複,濃霧彌漫。他正驚惶地尋找出路,忽然見一敝衣跛足、銀發飄撒、手持拂塵的道士飄然而來。隻聽那道士唱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是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
方域急忙迎上前去問道:"請問道長,這裏是什麽地方?"
道士說:"這裏是斷腸河、憂愁津、迷魂山、索命涯。"
方域聽此頓覺毛骨悚然,哀求道:"我窮途末路,身心交瘁,不知何去何從,請道長為我指點迷津!"
道士笑道:"你陽壽未盡,情緣未了,莫要驚恐。你我神交久矣,今日有緣相見,意在切磋道行。你不是對《紅樓夢》深有研究嗎?那首'好了歌'不是把你的問題講得明明白白了嗎?你把'功名'二字'了'了,也就'好'了。"
"我明白了,可是我心猶不甘:一個人如果沒有一點精神,沒有一點功業心,隻有私欲物念,豈不是成了行屍走肉,和動物還有什麽區別呢!豈不是'好'了,也就'了'了了嗎?"
道士哈哈大笑道:"此'好'彼'了',彼'好'此'了','好了,'了'好,好好了了,了了好好。先生果然悟性非凡,慧根很深。須知人雖然是高級動物,但畢竟是動物,人是動物,但又不是動物,人是高級的,又不是高級的,這就叫辯論法。對其可用孫子兵法的一句話來做比喻:'水無常形,兵無常勢'運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是儒家的忠實弟子嗎?我來問你: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天命'一詞當何解釋?"
"不敢以儒家自稱,但對儒家的思想還是略知一二的。天命者,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者也。"
"說得好。民主自由的實現程度都不能不受生產力發展水平的限製。馬克思說‘人們每次都不是在關於理想所決定和所容許的範圍之內,而是在現有生產力所規定和所容許的範圍內取得自由的。’所以了解社會、改造社會的著眼點首先應當是經濟和物質生產。讓我們回顧一下曆史。孟子曰'民為貴,君為輕',試看中國有史以來的三四千年中,現實不都是'君為貴,民為輕'嗎?孔子的明君賢臣,大同世界的理想何時實現過?那些當政的君主絕大多數不都是昏君嗎?滿朝行走的不大多都是奸臣嗎?千年來以'均貧富'為目的的多次農民起義,不都是以失敗而告終嗎?為什麽呢?答案是:在以農業小生產為主的社會中,唯一行得通的就是君主專製製度,這就是'天命'。孔丘先生數次周遊列國,達十四年之久,結果是一無所獲,處處碰壁。他終於明白了,道之不行在於'天命'難違。先生已過天命之年,應當懂得'天命'了,'耳順'和'不逾矩'的境界在等待著先生。至聖先師尚且隻能'獨善其身',無力'兼善天下',你一介普通的書生,又能如何!“
你講的有道理,但是古今的環境畢竟不一樣了。”
“古今的環境雖然差別很大,但是,從事小生產的個體農民仍占中國人口的多數,工人階級中相當多一部分是從農村到城市不久的農民工,公民的政治素質和文化素質都比較低。從這方麵說古今是一樣的。因此現代中國社會一定要遺留古代封建專製社會的一些特征。世界上至今沒有十全十美的政治模式和社會製度,沒有最好,隻有較好。發達國家尚且如此,莫論象中國這樣的不發達國家了。天命如此,無力回天,應對之妙,方寸之間。子曰'勿臆,勿必,勿我',切記,切記!"
言訖飄然而去。
方域聽到此言,愕然,恍然,釋然,正欲追趕道長,眼前的景象倏然消逝,從夢中醒來。
方域穿衣起床,洗漱梳理,而後喝了幾口熱茶,憑窗遠眺。秋雨綿綿,涼氣襲人。仰望天上,烏雲蜂湧向南方,無窮無盡似的;天空霧蒙蒙,白茫茫,無際無涯一般;大地浸泡在水裏,萬物好象都濕透了,到處是水汪汪、濕漉漉的;草木喝足了水,濃濃釅釅,分外茂盛;紅花似淚流滿麵的少女,慵慵惓惓,不勝風雨。凜冽的風聲呼呼啦啦,時緊時慢,聲聲煽動他的思潮;淒涼的雨聲滴滴答嗒,無窮無盡,聲聲敲擊他的心靈。他撫今憶古,思緒萬千,追前想後,心潮起伏。一陣涼風夾雜著雨屑迎麵襲來,他打了個寒噤,急忙裹緊上衣歎道:"'人生不滿百,何懷千歲憂'!我何不學老子騎青牛,出函穀,浪跡天涯,學莊周化蝶,在花叢柳下作逍遙遊呢!"
第六章
(一)
早上,方域走進街心公園。見近百人身著黃馬夾,圍坐成一個園陣,雙腿盤曲,兩手合掌,閉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詞,邊插幾杆杏黃旗。方域正在觀察,若有所思,忽聽一聲"方域兄"。轉身一看,叫一聲“德巽”。來者是方域中學時的同學萬德巽。隻見萬德巽西服革履、油頭粉麵,一副趾高氣揚、躊躇滿誌的神態。方域不禁回想起學生時期萬德巽衣履破舊、麵黃饑瘦,終日愁眉苦臉,沉默寡言的形象。今昔對比,簡直是判若兩人。萬德巽的年齡隻比方域小一個月,可是兩個人並肩對比起來給人的印象至少相差十歲。方域的衣履都是地攤上賣的廉價貨,洗臉洗澡從不用香皂,一輩子沒有用過化妝品。發式也不講究,即使是梳理頭發,一個星期也難有幾次。再加上終日一付悲天憫人的殉道者的形象,所以初看起來年齡比實際年齡大了許多。
萬德巽笑說:"方域兄莫非對'法輪功'感興趣了?"
方域說:"興趣嘛,是有那麽一點。不知道為什麽,我見到法輪功,就聯想到一百年前的義和拳。它和中國曆史上屢屢出現的會道門是一個性質的東西,是和‘科學’、‘民主’精神背道而馳的,它的出現和泛濫並不是好事。”
萬德巽嗬嗬笑說:"方域兄真是老脾氣不改,就是不怕活得太累,就象十八世紀的思想家,把一切都拉在理性麵前進行審判。依我看來你不必為小小的法輪功大驚小怪。咱們還是換個話題吧,聽說老兄封筆了?"
"深思高舉、擲地有聲的作品不讓寫;附勢媚俗、平平庸庸、不疼不癢的東西我又不想寫,因此隻得封筆, 樂得個逍遙自在。"
萬德巽說:"八零年前後那四五年間是文藝界比較寬鬆、最活躍的時期。你七十年代末寫的東西在政治方向上並沒有大的問題,隻是有點思想超前,如果遇上有膽有識的編輯或有俠膽義肝的權威作家,一定會脫穎而出。以老兄的才氣或許在文壇上大有作為,一定會比我出成績,可惜的是你沒有這個機遇。或者你講究一點韜光養晦,也不至於被埋沒。不過,老兄那生花妙筆塵封起來實在可惜,我奉勸老兄寫點武俠小說,男歡女愛,房中術之類。我可以幫你出版發行,掙點錢,改善一下你的生活。你的生活也太清苦了。"
"韜晦之計我不是一點不懂,隻是因為我對社會對人好的方
麵的估計過高,這個判斷方麵的誤差是我一貫失敗的根源。謝謝老弟的好意,恕我不能奉命。我不能栽鮮花,也不能去種毒草。'苟不義,富貴與我若浮雲'。"
萬德巽正色道:"老兄語言還是那麽刻薄,怎麽隨便把一切都視為毒草。房中術是一種性文化。食有食文化,茶有茶文化,酒有酒文化,時裝模特的表演是衣文化。為什麽性就不該有文化!中國什麽文化都有,唯一欠缺的就是性文化,依我看中國的現代化也應該包括性觀念的現代化。"
方域"嗬嗬"笑道:"中國古代也有性文化,道家就研究房中術,隻是在地下流傳,並不為官方認可,正統承認罷了。並不象現代西方把性文化跟其它文化等同起來,被大眾認可, 為輿論接受。"
"這就對了。我說的,凡夫俗子不理解,老兄深思高舉,慧眼獨具,焉能不理解。過去搞'文藝為政治服務',把文藝搞進了死胡同,現在改弦易轍是勢在必行的。文可以'載道',也可以不'載道',純娛樂性的,無益也無害的作品,也應該允許生存。大家都忙著掙錢,閑暇時隻是想快樂快樂,有幾個人關心'道'的問題!你的文章思想性很深刻,藝術性也很高,可是就是沒人看,就是賣不出去,不是等於零。"
方域說:"文藝為政治服務,是一個極端,文藝的商業化和庸俗化是另一個極端。娛樂性的文學有存在的權利,但是,不能把娛樂性文藝推崇到主流文學的地位,不能替代‘純文學。’西歐的騎士小說類似於中國武俠小說。西班牙塞萬提斯的長篇小說《唐·吉可德》就是西歐騎士小說的挽歌,唐·吉可德是西歐的最後一位騎士。騎士小說隨著自然科學的發展,和資產階級民主主義的傳播,從十七世紀開始,逐漸退出了文壇。中國的武俠比歐州的騎士厲害多了,不但長盛不衰,而且愈演愈烈,武功愈來愈出神入化,大有赤手空拳戰勝手持現代武器的特種兵的功夫和氣勢。氣功者,吹功也,你說它有多厲害,它就能吹成多厲害。看看法輪功練功者虔誠的模樣,再看看社會上武俠文藝的狂熱,聯想到一九五八年大躍進中的種種瘋狂,再聯想到文化大革命中全世界‘唯我獨革’、‘唯我獨左’、‘解放全世界’等等歇斯底裏,回憶義和團員自以為念咒練功可以刀槍不入,手持大刀向八國聯軍衝鋒,象豬羊一樣被洋槍洋炮屠殺的曆史,其自我自大、愚昧無知和狂熱迷信何其相似乃爾!
現在充斥於書攤和影視的武俠作品,甚至連"俠"字也去掉了,隻剩下個"武"字。它是上古巫術文化的延續,封建迷信的繼承。"
萬德巽說:"西方沒有武俠小說,但有科幻小說,粗看起來兩者都荒誕無稽,它們有什麽差別呢?"
方域說:"科幻小說是探索未來,武俠小說是陶醉過去;科幻小說是外向宇宙,武俠小說是內向自我;科幻小說側重物質,武俠小說專注精神;科幻小說是客觀奇想,武俠小說是主觀膨脹。武俠文藝和法輪功,是愚民文化,庸俗文化,它們是社會信仰危機和精神虛無的表現。"
萬德巽點頭稱是,說:"方域兄剖析問題真是入木三分,一言千鈞,驚世駭俗。我可沒有方域兄的清閑,不能陪你清談了。”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方域。
方域接過名片說:“我有你許多名片了。”
萬德巽知道方域這個一付超凡脫俗形象的書呆子不會跟他有業務往來的,不過是他逢人就遞名片的習慣使然,說:“這張名片和過去的不同,是帶香味的。”
方域果然聞到一股濃鬱的紫羅蘭香味,說:“你的名片換代的速度超過了城市建設的速度了。”說著指了指麵前正在施工的高層建築和馬路。
萬德巽說:“名片是一個人身份地位的象征,是廣告,是包裝,為了混生活,混社會不得不如此,我不能象你一樣,一付聖賢哲人得道神仙的形象,從不需要名片。”
方域細看那張名片說:“我看有沒有新增的頭銜。”輕輕地讀道:“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黃河文化傳播公司董事長、萬安投資谘詢公司總經理、鑫鑫房地產開發公司副董事長、新潮建築公司顧問……”方域微笑一下說:“我看還得加上兩個名銜:通天大聖,玩得轉。”
萬德巽笑了笑說:“老兄在嘲笑我,是不是?”
方域笑說:“哪裏!人各有誌嘛 ,你還是有你的道理的。我一向是敬重你的,不過是開 個小玩笑吧了。”
萬德巽說:“你以為你是聖人?在多數人眼裏你不過是個剩蛋。”
方域哈哈大笑說:“這個綽號好得很,群眾的語言是最生動形象的。‘剩蛋’的引申義為‘過期食品’,一定有點酸味、臭味、腐味,所謂‘酸秀才’、‘臭老九’、‘腐儒’之謂也。‘剩蛋’的另一解是不新鮮、不美好。也有人稱我為烏鴉。烏鴉和剩蛋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不祥之物。烏鴉其色烏黑,呆頭呆腦,其聲刮躁,又粗又直,無天上雄鷹的矯健凶猛,無枝上喜鵲的形象優美,無籠中鸚鵡的聲音美好。' 剩 '還有多餘的意思。十九世紀俄羅期文學名著中有一類'多餘的人'的形象,他們除了誇誇其談,一事不成,一無用處。' 剩蛋 '這個綽號對我真是名符其實!' 通天大聖'、' 玩得轉 '這兩個綽號,在正統主流民意中是個中性詞,在潛主流民意中完全是個褒義詞,而‘ 剩蛋’ 這個綽號無論在正統主流民意中或是在潛主流民意中都是個貶義詞。說明老弟比老兄高明。”
萬德巽笑說:“剩蛋”二字競讓老兄出口一分析深刻,鋪陳華麗的文章,說明老兄決非剩蛋,而是才子,老兄也不是枯樹上的烏鴉,而是翱翔於九天的大鵬。我也是不過跟老兄開個小玩笑罷了。你是我的朋友中,最值得我敬重的一個人。你是個真人,常言道真人麵前不說假話,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我唯一一個可以敞開心扉說話的人。我最高在省部級幹部裏有幾個熟人 , 離' 通天' 差得遠呢,也有' 玩不轉 ' 的時候。少說廢話,我今天特意到這裏找你有點小事,你跟我來。”說著領方域來到停在
方域一臉誠惶地說:“無功不受祿,我怎好意思接受你這樣' 貴重' 的禮物。”
萬德巽說:“這酒並沒有花我一分錢,是一位我並不很熟悉的副縣長,為了扶正當縣委書記,托我轉交一封信給曾副省長,送給我了十瓶茅台。”
方域“哦”了一聲說:“十瓶茅台價值幾千元呢!”
萬德巽說:“老兄真是少見多怪,幾千元錢在那些貪官手裏算得了什麽!”說著拿出一封密封著的鼓鼓囊囊的的信封說:“就是僅僅轉交這封信而已。”
方域接過那信封,在手裏掂量一下,麵帶驚色地說:“這裏
邊是錢,以百元大鈔計量,恐怕有一兩萬元!”
“這就顯得你是個外行了!一兩萬元人民幣算個屁!一兩萬元咋能買個正縣級!這信封裏裝的不是英鎊就是歐元,至少也是美元。”
方域一臉正經地說:“你這可是介紹行賄嗬!你就不怕紀檢委、檢察院找你的麻煩?”
萬德巽哈哈大笑說:“你真是個書呆子!你幾時聽說過介紹行賄的人被曝光的,被判刑的?我又不是共產黨員,共產黨的紀檢委管不著我。賣官的就令檢察院忙不過來,他們哪有功夫管我這個跑跑腿的小蝦米!即使賣官的犯了案,紀委或檢察院找著我,我一句話就擺平了。我說我隻是轉交一封信,托我轉信人的目的是什麽,信封裏裝的是什麽我一概不知。我跟曾副省長的兒子是有十幾年交情的鐵哥們,跟曾副省長的老婆也是吃喝不分的老朋友,曾副省長家我經常出出進進。我全當閑串門,找機會把那封信悄悄往桌上一放 ,傳遞一個眼神就行了,一句話不用說。曾家人老於此道,絕不會問一句,說一句的,以免我身上藏有竊聽器,留下證據。可以說是天衣無縫,神不知,鬼不覺,會出什麽問題!”
“你就不怕副縣長那頭把你亮出來?”
“那位副縣長一把這封信拿出來讓我轉交曾副省長,我就明白他的意圖了,他要繼續說明,我立即封住他的嘴說:‘你不要說了,說多了我就不給你辦事了。你向上級反映情況、匯報工作完全是正常現象,你的工作能力很強,政績卓著,有口皆碑,我會向曾副省長美言的。’你說他能亮我什麽?”
“那位副縣長當真是官聲很好,有口皆碑?”
萬德巽笑了笑說:“狗屁!庸碌貪瀆有口皆碑!林彪說過‘不說假話辦不成大事’,依我看,不說假話連小事也辦不成!因為我做生意過去用過他們,今後還用得著,才不會為了十瓶酒給他們辦缺德事呢!此類事我隻是偶爾為之。你看看,這件事我做得四麵淨,八麵光,滴水不漏,誰能奈我何!難道隻能眼看著那些貪官汙吏巧取豪奪,我們就不應該享受一點他們的殘酒剩飯?這酒我們不喝總有人去喝,不喝白不喝,你心安理得地喝吧。”
方域用感慨萬千的語氣說:“古代小說裏那些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有一句口頭禪:' 不義之財,取之何礙' 。說句良心話,你的所做所為也沒有多少可指責的。但是就你我而言,我不好意思接受你的慷慨饋贈嗬!”
萬德巽表情凝重誠懇地說:“你我上高中時期,你經常送給我一個饅頭一塊鹹菜,對於經常饑腸漉漉的我那可是雪中送炭嗬!有一次你看我赤腳穿一雙露著腳指頭的黑破布鞋,給了我一雙綠色的解放鞋。這些我永遠也忘不了。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現在我的經濟狀況比你好多了,你收下吧。”萬德巽說到這裏眼圈都有些紅了,雙手把兩瓶酒遞向方域。
方域見此,不禁也為之動容,說:“尊敬不如從命,那就收下了。孔子曰' 不飲盜泉之水' 我沒有孔老夫子的道行深,盜水我喝,盜酒我也喝。”
“聖賢那一套大多是掛在嘴上的漂亮話,大多是行不通的。”萬德巽笑著說,鑽進轎車,向方域擺擺手,一溜煙地遠去了。
方域手提著兩瓶酒,盯著萬德巽疾駛而去的轎車感慨道:“真是個馬中之龍馬,人中之精靈嗬!隻可惜聰明才智使用的方向不是很高尚。”方域沉重地搖了搖頭,“可是,如果聯想到他的身世和遭遇,審視一下社會的現實,他的所作所為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
萬德巽的外公是開豆腐坊的,兵荒馬亂的,生意不好,勉強度日而已。不幸的是萬德巽的舅舅得了慢性病,治病要花一大筆錢。萬德巽的外公為了給兒子籌措醫療費,在萬德巽的母親十七歲的年齡,把萬德巽的母親嫁給了一個年近六十歲的富翁。萬德巽的父親六十歲的時候,萬德巽出生了。萬德巽是‘德’字輩的,他的父親頗有文化,給他起了一個典雅而生僻的名字“巽”。萬家是個大家族,萬德巽的父親有三個老婆,生了一堆兒女和一大堆孫兒女。兒女們的年齡比萬德巽的母親還大。在萬家人眼裏萬德巽的母親是花錢買來的提供性服務的丫頭,生活待遇上比丫頭稍好一些,但是在道義上比丫頭還卑賤。而萬德巽是六十歲還娶小老婆生兒子老不正經的死老頭子生的多餘的孽子。他們對萬德巽母子除了象對萬家的許多傭人一樣的輕蔑之外,還多了一點仇恨。因為萬德巽母子要分去萬家的一分財產。所以萬德巽從有記憶力的年齡,感覺到的隻有周圍許多人的輕蔑和仇視。在他五歲的時候,萬德巽的父親被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死了。萬德巽母子失去了唯一的靠山,處境更加艱難。不久萬家人給萬德巽母子二十畝土地、三間房子,把萬德巽母子趕出了萬家的大門。萬德巽母子依靠二十畝土地的租子生活,雖然生活不太富裕,但是離開了萬家那個閻王殿,在精神方麵輕鬆寧靜多了。三四年後,土地改革沒收了萬家母子的土地,萬德巽的母親隻得去打工來維持生活。她一沒有文化,二沒有技術,三又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是找不到待遇較好的工作的,隻能幹一些又髒又累待遇又低的臨時工。好在五十年代初期社會經濟狀況較好,政治也比較清明,教育費用很低。萬德巽母子生活雖然不富裕,但尚能維持溫飽,萬德巽順利地完成了小學和初中的學業。一九五七年以後階級鬥爭的弦擰得越來越緊了,萬德巽母子的日子日漸緊迫。反右鬥爭中他是班級唯一的一個對批判方域保持沉默的同學,因此班主任、團支部書記多次找他談話,批評他階級立場有問題。他軟磨慢泡頂住了壓力,自言自語道:“乘人之危,對朋友落井下石還算是個人嗎!”高中畢業後他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不能上大學,隻得參加工作。五十年代末一個高中畢業生還是很稀少的,一般的人都要當白領,可是萬德巽一來因為家庭出身不好,二來政治思想落後,隻能進工廠當工人。他不得不壓抑著自己,一切都保持低調。勤勤懇懇、謹謹慎慎夾著尾巴做人,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他寡言少語,深藏簡出,埋頭苦幹,勤奮學習,娶妻生子,孝順老母,一晃十幾年總算平安過去了。
生存,追求生存良好的環境,提高生存的水平,是一切動物的本能,也是人的本能。人民群眾發家致富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是無比巨大的,這種積極性和創造性就是生產力。專製製度、計劃經濟壓製了這種生產力。起始於七十年代末的改革開放政策啟動了,解放了這種生產力。好比草根、草籽埋在幹旱寒冷的土地下,一場春風春雨後,綠色的草芽破土而出。“草色遙看近卻無”。這句古詩微妙微肖地描寫了早春的氛圍。在充足的雨水滋養中,在溫暖的陽光照射下,很快便綠滿大地,出現“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麗而壯闊的景象。改革開放政策給勇敢者、聰明者、探索者、追求者提供了施展才能的平台,也給冒險家、投機者提供了機遇。
萬德巽發現了這個平台和機遇。幾十年來他氣受夠了,怨積滿了,窮怕了,苦夠了。在萬德巽對少年時代的記憶中隻有屈辱和歧視。他忘不了一次在跟同學發生爭執時,那個同學罵他“地主羔子”,他羞憤難奈,一拳向那同學的臉上揮去,把那同學打得鼻子流血。因此他受到學校的‘記過處分’。大部分同學八九歲就戴上了紅領巾,而他十二歲才戴上紅領巾。站在少先隊的隊列裏,比他個子低半頭的同學當小隊長、中隊長、大隊長,而“長”子從來跟他沒有緣份。他總是排在隊列的倒數第一名,鶴立雞群一般。高中的時候他數次寫入團申請書,始終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政治思想落後而被拒之“共青團”的大門之外。他永遠忘不了大饑荒的一九六零年的冬天的一個星期日,他冒著零下八度的嚴寒,騎著破舊自行車,到郊外農民的紅薯地裏去拾荒,幾個小時,才刨到一塊拳頭大的紅薯。回到家裏把那塊紅薯煮熟以後,母子二人互相推讓,最後分而食之,邊吃邊流著眼淚,說不清那眼淚是因為“喜”或者因為“悲”。他永遠忘不了,為了給他懷孕的妻子補充一點營養,他到郊外的水坑裏砸開冰淩赤腳跳進水裏摸小魚的情景。文化革命中,他的年邁的母親胸前掛著地主分子的黑牌子遊街示眾,無知的青少年往他母親臉上吐唾液,身上抹屎。每當他想到這殘酷的情景,就四肢發抖,心髒顫動。他看到他的同學許多人當上了科長、處長、工程師、大學教授,中學教師,而他自顧形憐,是個月薪四十餘元的工人,不平之氣就積滿了他的胸懷。幾十年來他氣受夠了,他要出這口氣,他要爭這口氣,他要改變他屈辱的社會地位,要進入上流社會!這口氣是正氣,弄不好也會有幾分戾氣。他窮怕了!他要掙錢,掙錢,掙很多很多錢!要讓他苦命的年邁的母親和可憐的妻兒過上富裕的生活。為了掙錢他可采取一切可采取的手段!這是一種積極性,可是離不擇手段也隻有一步之差了。怎麽辦呢?上大學嗎?他已三十多歲,年齡太大了,他要養家糊口,經濟條件也不允許。當時確實有許多三十多歲的在職人員帶薪被單位保送到大學,就是所謂的代培生。混上兩三年拿個大專文憑,回單位後就被提拔重用。但是那些人都是有門路、有政治背境的所謂根紅苗正的人,他不具備這些條件。入黨、升官、發財嗎?這是一條終南捷徑,但是他沒有政治條件。下海經商嗎?他沒有一點資本。那麽幹什麽呢?七八十年代交替之際,在思想解放運動的摧動下文藝界比較活躍,他看準了,“當作家”是他一條最現實的改變命運的道路。文化革命中他因為出身不好,哪一派群眾組織也不要他,他隻得當逍遙派。那時工廠因為宗派鬥爭和武鬥而處於停產半停產的狀態。他為了打發時間,充實無聊的生活,從地下狀況找到一些中外文學名著閱讀,給他搞文藝創作打下了基礎。他業餘時間發憤寫作,他的勤奮,加上他有幾分鑽營本領,發表了幾篇小說,參加了作家協會,成了專業作家。
中國沿襲蘇聯的製度,從中央到各省市都有作家協會的組織,作家也有職稱和級別。當了專業作家後,不管你寫了多少作品,也不管你寫的作品的質量如何,一般是按工齡晉職升級的,既拿工資,又拿稿費,真是可享受終生的金飯碗!前蘇聯有位作家寫了一首自嘲的打油詩:“我是主人的一條狗,叫我咬誰我咬誰,叫咬幾口我咬幾口;我是金絲籠裏的鸚鵡鳥,應聲學舌不走調。”赫魯曉夫曾批評斯大林根據電影製訂農業政策。豈不知那些電影是作家和導演揣摸斯大林的意圖杜撰的。這樣的文藝作品其價值如何可想而知。這樣上下互動、主仆互騙、惡惡循環製訂的農業政策不禍國殃民才怪呢!致使蘇聯在三十年代的農業集體化運動中上百萬農民被搶殺、流放、關進集中營,上百萬農民被餓死。中國也有走狗打手型作家,文痞姚文元就是一個典型。改革開放以來,社會有了些實事求是和寬容的精神,姚文元這類打手型作家已經沒有了生存的土壤,但是,鸚鵡寵物型作家並沒有絕跡,作家協會這種體製的負麵效應並沒有完全消除。從中央到地方都有官辦的事業性的出版社和各作家協會控製的文學期刊。那些社長和編輯們,不管出不出書,也不管出的書賣出去賣不出去,發表的文章受不受讀者的歡迎,工資都照拿。社長和編輯們大多都在混日子,熬工齡,所以出版物的質量越來越差。人民群眾的鑒
賞力是客觀的,市場的規律是無情的。出版社出的書賣不出去,大量積壓,文學期刊的銷量急轉直下。國家出錢養一批閑人、懶人、和庸才的文學大鍋飯不堪重負,難以為繼,不得不壓縮出書的數量和稿費,作家的工資和稿費的含金量越來越低。文學藝術界形成了僧多粥少,粥越來越稀的局麵。於是行賄出書、花錢買版麵、女人跟部長、社長、主席、編輯上床出作品的現象愈演愈烈。文學藝術這個神聖殿堂、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塊崇高的招牌也被腐敗的汙泥濁水汙染了。近幾年發生的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和某省作家協會主席剽竊業餘作者的作品被告上法庭,就是兩個典型的事例。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的思想解放運動的推動下,八O年前後文藝界出現了幾年的繁榮局麵。後來經曆了批判“精神汙染”和“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文學藝術的路越來越窄了。偏重弘揚主旋律而忽略了多樣化,注重社會責任而扼殺了創作的自由。按一按電視的選台鍵,聽到的不是武俠影視作品的打殺聲,就是曆史題材影視的“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喊聲。黃宗羲、嚴複等人把秦漢以來的君王稱之為“最能欺奪者”、“盜竊之至及”;譚嗣同說過:“殺盡世上君王,以謝國人。”他們的觀點和態度與現時允斥於書攤和熒屏的秦始皇、成吉思汗、漢武帝、康熙、改革皇帝雍正等等帝王的英雄形象對比起來,多麽發人深思嗬!是時下作家、導演的水平不如封建社會的思想家呢?還是另有原因?"皇權文化"和"武俠文化"的特色是逃避現實,實質是背離科學和民主精神。透過它仁政愛民、反貪倡廉、行俠仗義、通俗娛樂的華麗外表,可以發現它屁股上"專製主義"的烙印。九十年代文藝界炒作出一個中學生暢銷小說作家,於是全國各地一哄而起掀起了學生出書熱。後來那位被吹捧為中國青春作家代表的神童因為剽竊別人的作品被法院判定有罪。武俠小說、武俠影視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兒。從弄哄小孩的玩意兒,到讓小孩濫竽充數於文壇,真是史無前例、世界各國絕無僅有的咄咄怪事。
萬德巽沒有興趣去趟"帝王熱"和"武俠熱"的渾水,感到繼續在死水一潭的文壇混下去越來越沒有意思,文學大鍋稀飯喝著越來越沒有滋味,決定下海經商。
下海經商要有資本,他沒有資本。怎麽辦呢?他隻有做一些隻需要智力投入,買空賣空,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八十年代後半期他和幾個幹部子弟鑽國家商品雙重價格政策的空子,倒賣單位的批文,首長的條子。譬如鋼材、汽車、原材料、電視機等等,賺了第一桶金。九十年代初他乘工業開發、城市建設的機會,利用他幾年來建立起來的官場關係,做土地招標轉賣的生意發了一筆橫財,買了小別墅、私家車。近幾年他什麽生意或者是不是生意的生意,凡是能掙錢的,他都做。其中最省錢省力的那就是牽線、搭橋、跑項目,走門路,那可真是無本萬利的生意啊!股票的內部炒作,官場操縱是一塊肥肉,企業的兼並組合改製破產中,那些國家和工人幾十年的血汗積累起來的廠房、設備、土地,也是上一塊肥肉。如萬德巽這些眼光最敏銳、活動能力最強的紅頂商人是絕不會不吃這塊肥肉的。萬德巽吃得是腸肥腦滿,賺得是盆滿缽滿!
計劃經濟在向市場經濟轉型的過程中,由於法律的不健全、機製的不完善,行政權力的非良性介入,經濟運作中必然會出現一些醜惡和黑暗。文明健康、公平競爭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建立,必須斬斷在經濟活動中胡亂攪和的權力這隻罪惡的黑手。
“錢,錢,錢,命相連”和“金錢是身外之物”是一個真理的正反兩個方麵,是辯證統一的整體,缺一就不完美。資本原始積累的過程中免不了一點血腥和腐臭,但是當這種積累完成之後,應該讓資本這個既是天使又是魔鬼的家夥健康、文明一些。
(三)
方域的職稱是中教一級,按道理早該晉升高級職稱了。但是,他並不象一般教師那樣,把職稱看得跟命根子一樣重要,孜孜以求之,而他根本就沒有把職稱的晉升當作一回事。
學校從領導班子到教師,分成兩個派別,書記拉一派,校長拉一派。方域哪一派也不參與,他一不擅於鉤心鬥角,二不拘小節,書本來教得不錯,就是職稱晉升不上去。眼看著一些能力比他差,學曆比他低,工齡比他短的人,一個一個都獲得了高級教師的職稱。有一天,兩位學校的中層幹部,為爭奪高級教師職稱的名額,在黨支部大打出手。方域看在眼中,厭惡在心裏。他不願與他們為伍,參於他們的競爭,更正確地說是"戰爭",老實說,他也爭不過他們,決定不要那勞什子職稱了。
"曆盡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經曆得太多了,見過得太多了,個人利益損失得太多了,青年時代的錦繡前程都葬送了,何況一個小小的高級職稱!丟之又何惜!年方五十五歲就申請提前退休了。
有人勸他說:"一輩子連個高級職稱都沒有混上,就不怕別人笑話?不怕別人瞧不起?"
方域說:"我這一輩子,叫人瞧不起的地方太多了,瞧不起我的人太多了;恥笑我的人太多了,我被恥笑的次數太多了!我已經習慣於被人恥笑,習慣於被人瞧不起!"
"不管別人說什麽,我昂起頭,走我自己的路!"
當他拿到"退休證"的時候,他心裏沉甸甸的,說不出來是喜是憂,是甜是苦!
喜的是他可以從此擺脫叫人厭煩的人際關係,可以永遠"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清靜、安閑。苦的是他的一生中又劃了一個灰色的句號,看來"華蓋運"要跟他伴隨終生,永無改變的可能了。
傍晚,他一個人躲在屋裏,關緊門窗,一隻燒雞,一瓶宋河大曲,喝起了悶酒。直喝到深更半夜,九分醉意的時候,他用筷子猛敲桌子以為節奏,大聲吟誦鮑照的"行路難"。
對案不能食,
拔劍擊柱長歎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
安能蹀躞垂羽翼?
棄置罷官去,
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
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
看婦機中織。
自古聖賢皆貧賤,
何況我輩孤且直!
當他吟誦到最後兩句的時候,感到悲苦之情在肚內翻滾,刹時湧到胸口,直衝喉頭,最後衝破口腔"哇"地一聲哭將起來,哽噎唏噓得又深又重,上身上下前後劇烈起伏,熱淚"樸嗽嗽"滴在胸前!
片刻後倒臥在地,一分鍾後,便鼾聲如雷。
直睡到次日日出三竿,方才醒來。
(四)
星期天的早上,方域偶然經過"星期日跳蚤古玩市場"。見有幾個地攤,擺放著瓷器、銅器、玉器、古幣之類,有十餘人在其間逛來逛去。
方域本來就是個文化人,對文物古玩自然情有獨鍾。隻遺憾缺少文物鑒定的知識,真偽難辯,因此不敢冒然出手,隨意看個新奇罷了。
偶然見一老農,手中提一編織袋,袋內裝千餘枚古幣,喊價二百元出手。方域抓一把古幣看了看,古幣上紅、綠鏽色斑斑,且帶些許泥土。真是古色古香,很是可愛。方域算了算,出價一百元,一枚錢僅值一角錢,冒然買下也不會吃大虧, 就把它買下了。又順便從地攤上買了一本"古幣圖說"。
回至家中把古幣用清水衝洗幹淨,一個個對照 "古幣圖說",按驥索圖,鑒定其年代和價格。方域的曆史知識本來就很豐富,玩玩古幣豈不是牛刀殺豬?一天功夫就把千枚古幣篩選了一遍,撿出了十餘枚五代的稀有古幣。方域拿著這十餘枚古幣去請教行家。那行家認定這些古幣都是真錢,價值一千元左右。初戰告捷,方域喜出望外,一百元,一千元,竟是十倍的利潤!
從此方域一發不可收拾,迷上了古玩這一行。買了許多古代瓷器、玉器、銅器的鑒定書籍,細細閱讀。讀書本是方域的拿手好戲,他的記憶力、理解力、分析綜合能力,去蕪存精,把握要領的能力,都堪稱上乘。
每到星期天的早上,天不亮就奔向古玩市場,可以說是雷打不動。盡其錢包的人民幣,看準的,或者差不多的,都悉數買下,回家對照書本,鑒定、欣賞。不久,他的書房就堆滿了盆盆罐罐。其中有真的,他研究、鑒定、欣賞,高興好幾天;也有假的,算是交點學費。
他的文化素質和悟性本來就很高,不久,他的水平就超過了比他先下海的同行,半年之後,就把他們遠遠地甩在了後邊。在古玩這一行,他如魚得水,玩得不亦樂乎!
有時他也坐火車或汽車到周圍的縣城去逛逛,有的縣城也有三兩個擺地攤賣古玩的。他在各個縣城也結識了一些收藏家,譬如教師、工程師、幹部等,有時從他們手中轉讓一些古玩。無職業的年輕人,他一般不跟他們打交道,怕買到他們盜墓的髒物。
(五)
有一天,方域乘火車來到一個縣城,走到一金銀手飾匠的小鋪前,呼一聲"高師傅"。高師傅也喊一聲"
高師傅打造金銀手飾,兼從農民手中收集一些玉翠、古幣、瓷器等古玩,擺在鋪子的玻璃櫃台上賣。方域過去跟他做過買賣,彼此都很熟悉。
方域問:"近來收到什麽好東西沒有?"
高師傅說:"昨天收到一個翠戒麵。"說著拉開抽屜,把戒麵送到方域手中。
方域細看那戒麵:有
高師傅喊價二百元。
方域心想:這戒麵不一定是翠,如果是玉價值就低多了。但這麽美的綠色,美過翠,是寶色,值得買,買下回去研究研究,就還價一百五十元買下了。
方域回到家中,翻開珠寶、玉器書籍,對照數據,逐項鑒定。研究了三四天,也定不下來那戒麵是什麽東西,翠不象翠,玉不象玉。方域被搞得茶飯無心,寢睡不安。這天夜裏兩點多鍾醒來,又在考慮那戒麵。因為睡眠充足,腦子分外靈活,突然出現了靈感:
"它可能是一塊祖母綠!"
方域從床上彈跳起來,不穿衣服,不穿鞋襪,打開電燈。赤身裸體急忙在書桌上翻閱寶石鑒定的有關書籍,找到祖母綠的條目,逐一對照研究。
清穀應泰"博物要覽"記載:"回回國所產祖母綠,色淺微黃,如新柳枝色"。
"清秘藏"寫道:"祖母綠,一名助木綠,以內有蜻蜓翅者算"。此蜻蜓翅即現今所說的祖母綠晶體中的蟬翼。
"博物要覽"亦明確指出祖母綠中有兔毫紋者始為真品。
"寶石鑒賞指南"還寫道:"天然祖母綠晶體內部都有著類似水綿似的蟬翼,俗稱'蔗渣紋'。它的存在雖然是祖母綠的一大缺陷,但也可據此確證祖母綠為天然真品"。
方域看那戒麵中的白色絮狀物非常象甘蔗渣, "蔗渣紋",多麽形象的比喻!
祖母綠的顏色具有方向性:當光線沿著晶軸方向傳播時,其晶體是黃色,垂直晶軸方向傳播時,則綠色。(引自"寶石鑒賞指南")那塊戒麵背著陽光時呈現綠色,"蔗渣紋"呈白色;在陽光下,綠色泛黃,"蔗渣紋"白色透黃。
方域把那戒麵在學校實驗室用電子稱稱過,重十點零五克拉。參照"寶石鑒賞指南"上提供的國際寶石價格,這個祖母綠戒麵價值二百萬人民幣。
方域高興得在屋裏走來走去,手舞足蹈,得意忘形,自言自語:"天賜我寶貝!天賜我寶貝!"
一直到天亮,他興奮得不能合眼。第二天天一亮,他就拿著那塊祖母綠和放大鏡,在朝陽下仔細觀察。不錯,一點也不會錯,千真萬確就是塊祖母綠!
方域立刻到銀行裏租了個保險箱,把祖母綠放進保險箱內。到酒館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宋河糧液",邊自斟自酌,邊哼著小曲,好不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