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沉浮》作者:瞬間傾城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出身相門,性情淡薄的蕭清漪,天降橫禍,淪落掖庭,原本以為一生囚禁於此,生死由天,卻被不可預料的赦免再次推到了風口浪尖。劉盈,漢高祖的嫡子,一步步躲在母親剛毅的身後踏上皇位,孱弱的他與淡然的她,雖有恩夕卻不能生死契闊,雖有情意卻最終生死兩別。
這是一場陰謀,當隱忍多年的劉恒成為呂後最不放心的人時,竇漪房成了一個棋子。從此漫漫東行路上,又有了淡然地身影。而並肩帝王霸業的他們之間卻沒有信任。漢宮良家子的身份注定了二人的對立,一次次讓他們麵臨殘酷的抉擇。
逼宮,起兵,呂氏專權,當生命變成一個籌碼,將竇漪房輕易走上了朝堂。幼帝繼位,血緣成謎,千古一後,死無生息。當劉恒和自己都被逼到了萬丈深淵時,他們隻能迎上風刀霜劍。千裏爭位,駕虎同行,爾虞我詐之間,血洗了百年宮殿,兄弟相殘,命就在劍前。當以江山相換時,誰有能無視十八年的隱忍?
入主之後仍不能安定。寒鴉之色,姐妹情誼,當心中最後一塊淨土淪喪時,誰又是誰今生的唯一?四代朝堂,萬年江山,算盡一切不過是抬手為人做嫁衣裳,荊棘滿地,萬骨鋪就,當百年之後為何獨留伶仃一人……
愧有竹風韻,未見冰雪姿。
怎擔貴人讚,但求隱茅茨。
閑聽鶯燕語,笑看桃花詞。
琴停自聊慰,酒罷不問事。
浮華與妾身,擾擾恐惹絲。
韶顏頃易去,誰肯再相思。
心安少煩累,身靜多音知。
回謝曾睞客,甘願為君嗤。
--------瞬間傾城

掖庭
  我來掖庭已經五年了。
  每日隻見宮牆飛簷的四角圍起巴掌大的天。
  還好,常有陽光。
  破敗不足以形容這個地方,地麵上滿是濕滑的淤泥,四處都是隨風飄散的棉絮,空氣裏彌漫著騷臭的氣味。
  “起來,起來,幹活啦——!”遠處一個癡肥的婦人邊喊邊用手中的木棍敲打隨處躺臥的女人們。因為沒有房屋,這裏的女人們都隨手抱過幹草就睡。她是趙媼,分管浣衣司。
  那些女人頭發散亂,有的地方還打著結夾雜著草屑,破爛的衣服下漏出長年不洗澡黝黑烏亮的皮膚,塞滿淤泥的指甲讓人作嘔。
  我自然也同她們一樣,同樣的不堪入目。渾身的虱子正咬得我心煩。
  這裏不是冷宮。那般好地方是我們羨慕的。年老色衰或因故得罪皇帝的妃嬪起碼曾經享受過盛世富貴、無限寵愛,我們隻是因朝上父兄獲罪牽連九族的女子,無論身家如何,都是一樣的待遇。
  想到這我忍不住冷笑,皇帝、諸王們莫不是四處彰顯慈愛仁厚,大臣們也極力表明自己忠君愛民,來來回回的政治遊戲中今朝成王明朝敗寇,而我們這些身在深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女子,卻要用一生在這裏為父兄抵罪,哪怕有人進來時仍在繈褓。
  望著麵前堆積如山的衣服,我去汲水。
  整個掖庭隻有東南角一眼清泉,飲水洗衣都在這裏。
  我小心翼翼的拎著水桶邁過橫臥著的女人。她一動不動,大概死了罷。
  掖庭的活計粗重,戾氣也深重。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有人因為忍受不了勞累和被人責打之苦而自盡。自盡後這些屈死的冤魂化為不滅的戾氣充溢在後宮之內,充溢在每個人心中,便製造出更多的悲劇。②
  掖庭是高祖設立,專關押犯有叛國謀反、欺君罔上大臣的家眷,這裏沒有男子,男子都被斬殺或者流放,年滿十三歲的女子或隨夫君流放或充入軍妓,未及年齡者入掖庭為賤 奴,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祖父是大漢開國功臣蕭何,因隨高祖征戰得力,曾官拜丞相。先帝子嗣頗多,但皇後呂氏嫡子卻隻有劉盈一人,性情懦弱無論各個方麵都不似先帝,先帝不喜,另有寵姬戚夫人稚子劉如意得聖上喜愛,幾度欲廢太子改立劉如意,滿朝文武皆惶恐難安,長跪宮門外以文諫君,再加上皇後呂氏用商山四皓③巧妙化解,讓太子劉盈的品德看起來甚得天下之民心,於是先帝隻得作罷,卻將滿心憤然發泄在祖父身上,說他持功自傲威逼宮門,下令滿門抄家。祖父、父親、弟弟充軍塞北,家中女子年滿十三歲皆充為官妓,餘者入宮為奴,家中所餘奴仆當街變賣。我雖已年滿,因抄家的校尉是父親曾經的弟子,替我少報一歲得以逃出劫難,帶著錦墨和堂妹們進宮。
  一待就是五年。
  五年的辛苦勞作讓我清醒,我們不是宮女,沒有二十五歲放還回鄉的宮規可以企盼,這樣的日子不會有人幫我,所以我隻能自己珍惜自己。
  命雖如草芥,卻未必要舍棄。既便是身為蜣螂也要掙紮在幹草中活著,所以多苦多難我不會尋死,總要捱完這一世再說。
  原本蔓延的萬裏白雲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驟然壓了下來,眨眼間陰雨墜落,絲絲的滴在臉上。
  下雨了。也好,難得的洗澡機會。
  我抹了一把臉,將汲來的水倒入木盆,安然坐在雨中揉搓敲打著衣服。
  浣洗麵前這一大堆的粗麻衣服是每天必須完成的活計,否則就沒有酸臭的餿飯吃,可是即使辛苦忙碌,一刻不停,甚至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有時也不可能全部做完。
  像我們年紀稍大些的女子囚禁在這裏為些粗使的太監或修繕司的工人洗衣服。年紀小些的可以分到蒔花局。雖同是最低下的差事卻因為可以隨意自由走動變得令人羨慕。錦墨就在那裏。
  錦墨是我的親妹妹,當年抄家時隻有八歲。現在一同入宮的姐妹們就隻剩我們倆了,其他人病死的病死,消失的消失,在這諾大的皇宮裏讓一個人消失就像對著羽毛吹口氣般容易。
  木柵欄門外一片喧鬧,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停在那裏。不過一切與我無關,我操著粗木棒依舊錘著我手中的衣裳。手上凍裂的口子隨著敲打繃繃的疼。
  咣當一聲,柵欄門的大鎖被打開,嘎吱一聲,趙媼滿臉獻媚的看著門外的黑衣人。
  掖庭的浣衣司不常來上麵的人,油水也甚少。
  淩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直奔而來。我仍然沒有抬頭。
  “蕭清漪接旨!”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木然的看向他,散亂的頭發垂下,擋住我的視線。
  周圍已經呼啦啦的跪倒一片。那趙媼揮舞著棍棒,將擋在她前麵神誌不甚清楚的幾個女人打倒,一溜小跑的來到我麵前,將我凳子扯開,按著頭讓我跪下,大雨已讓我衣服已經濕透,粘在身上限製了我的動作,僵硬的隨著牽扯的力道拜下去。我的腦子裏混亂如麻。
  “傳太後娘娘懿旨,蕭清漪乃功臣之後,淪落掖庭,今逢帝後大婚,特赦天下,命蕭清漪攜妹蕭錦墨入未央宮隨侍新後。”那內侍讀罷立刻拿手捂上鼻子狠狠打了幾個噴嚏。看來他不適應這裏的氣味。
  我心中五味雜陳,一陣欣喜,一陣懷疑。
  前麵到底什麽在等著我,我並不知曉,但是我渴求很久的自由卻是如此明白的擺在我的麵前。
  本能的跪倒叩頭,那內侍遞過懿旨,我起身想接,卻發現腿已沒有知覺,頭暈的厲害,眼睛也發花了起來。明明咫尺距離,卻怎麽也看不清楚那宣旨內侍的麵容,抓不住前方的那塊給我自由的絹帛。
  趙媼忙不迭的接過,笑著對那內侍深施一禮。
  “公公,他日有好處莫忘了老婦。”她咧著幹癟的嘴,偷偷環顧四周後,暗自往那太監的袖口裏揣了大塊的銀錠。
  “自然,等著罷。”那內侍敷衍的嗯啊兩聲。
  他收完賄賂想要轉身離去,卻被眾多黑漆漆枯骨伶仃的手抓住衣角,哀號得聲音不絕於耳。
  “帶我出去,公公帶我出去阿!”
  “行行好,帶我出去阿!”
  隨行的內侍們,登時抽出腰間的鞭子,頃刻間鞭打聲,哀叫聲,哭罵聲扭在一起,一聲一聲刺激著耳朵。
  宣讀聖旨的那個內侍捂著鼻子,狠命踹向抱住他腿的幾歲孩子。
  那孩子應聲落地,吭的一聲,沒了氣息。
  都是渴望出去的,誰想老死這裏?
  我伏在地上,用顫抖的手摳著洗衣用的石板,仰頭望天,任由變大的雨滴敲擊在臉上,放聲大笑,眼淚和著雨水順著兩鬢散落。
  ①掖庭:亦寫作“掖廷”、“液廷”。即永巷。一般由宮女居住。漢時也關押重刑婦人。
  ②出自西嶺雪的《愛上一隻唐朝鬼》略有改動。
  ③商山四皓是商山之中的四位白發隱士,先後為避秦亂而結茅山林。野史中記載,呂後為了確保太子的地位,求教於張良,張良出計,請出商山四皓,以使太子在朝廷的地位顯得莊重且得高人擁戴而不可動搖。後有人傳這四個人是呂後找人假冒的。
皇後
  高祖建皇城時共築大小宮舍九百九十九間,取其九九為尊。
  皇後的未央宮地處皇城正中,前麵是帝後祭天的奉天宮,以奉天宮為線劃為內廷。外男不得入內。
  進入未央宮,正座麵闊九間的宮殿,中間略高是正殿棲鳳殿,左右為偏殿。皆是以琉璃金瓦為頂,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殿前方大塊的空地鋪的是丈餘的天青色石磚,雕以瑞獸鳳凰的圖案,滿眼望去盡顯皇家氣派,殿門左右種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數丈,深深碧葉,搖碎點點金光。長立樹下,遍體生涼,別有一番意趣。未央宮右手有一曲折回廊,雕梁畫棟甚為精致,繞過這邊長廊是殿後宮娥太監們住的房舍。
  棲鳳殿內外由漢白玉雕祥雲飛鳳做框鑲赤金百獸為屏隔開,外殿有皇後寶座和左右金絲楠木的芙蓉榻。
  內殿是帝後休憩所在,無處不盡顯富貴祥和盛世華麗。
  我被帶到未央宮已經是一個月後了,這一個月在教導司學習宮中禮儀,順便也清除我身上頑固的淤泥黑漬。
  錦墨也一同前往。
  教導司管教極其嚴厲,那段日子陰暗無光,我尚有時不能捱過,所幸錦墨天真可愛,心事不多,整天蹦蹦跳跳,雖然偶有罰戒卻也過得無憂無慮。
  可是我片刻也不能安心,總是擔心這輕易得來的自由,每日常戰戰兢兢的觀測身邊出入的宮人們。
  先帝過世後太子劉盈當上皇帝,但是實質權利仍然掌握在太後手中,當年太後隨先帝攜手開國的英勇事跡至今仍為宮中女子津津樂道,而她在先帝死後將戚夫人做人彘①的殘忍也讓大家膽顫心驚。
  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她會將我放出來?
  
  新後一個月以後大婚入宮,但未央宮中早已經是闔宮上下一片忙碌,四處是梳著環鬢的素衣宮娥和身著黑衣的內侍們來回身影。我抓住偷閑的功夫,想從宮娥翠珠的嘴裏打聽新後的零星消息。她是太後建章宮裏的宮娥,因為未央宮缺人手借調過來,消息自然也比旁人要準確些。
  “這些你都不知道麽?也難怪,你不過是剛剛來的。“翠珠神秘兮兮的貼上來,和我說。
  我麵帶笑容:“姐姐神通,我哪裏知道那麽許多呢?”
  她點點頭低聲說:“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否則上麵知道了……”她以手作刀比劃了砍頭的樣子。
  看著那動作我驚了一下,旋即點點頭:“嗯!妹妹一定不說。”
  於是我從她嘴裏知道了,小皇後張氏,是當今太後的外孫女,是魯元公主的女兒,也是當今聖上的親外甥女,隻因魯元公主的駙馬張敖征戰失利被聖上責斥,公主覺得失掉了麵子,找到太後哭鬧,太後為了安撫她,命皇帝迎娶公主的女兒,時年九歲的張嫣。
  每個見過她的人都說她是花神轉世,美麗的不可方物。小小年紀就有大家風範。
  “姐,你說舅舅娶外甥女多奇怪啊?”,錦墨在我們身後弄著彩燈,隨口問我。我大驚,放下手中的剪子,忙捂住她的嘴,“錦墨,這裏人多耳雜,不許信口胡說,再說這混話我們還得回掖庭。
  錦墨顯然被我的緊張嚇壞了,瞪大了雙眼,嗚嗚的點點頭。我鬆開她的嘴巴,又在她的頭上敲了一記,“再不聽話罰你背書。”錦墨登時苦著小臉,嘟著小嘴“我知道了。”年幼好動的她最終坐不住,尋了個借口溜出去做其它事情,以免留在這裏被我責罵。
  看著錦墨離去的背影,我心疼不已,不禁長歎,小小年紀就淪落掖庭,父母的疼愛沒有享受幾天,現在還要在這為奴為婢,母親去世的早,而身為長姐的我卻無能的一點忙都幫不上。
  “姐姐莫怪,她是小孩子。”我低頭賠笑,唯恐得罪了翠珠。
  “也不必說這些,你最好看住了她,在宮中,行差踏錯都是掉腦袋的罪!”翠珠悻悻拂袖而去,隻留我一個怔然佇立。
  我究竟是來到了什麽地方,繁華綺麗的宮殿下,怎麽比浣衣司還刺骨寒冷?
  
  因為帝後大婚是大漢開國以來第一次皇帝大婚,所以籌備的分外細致。
  雖然大禮定在十月初一,但九月初一各諸王已經紛紛帶著慶禮趕到了長安城,慶祝這難得一見的百年盛事。
  九月初十太後用朱筆圈了大夫許仁貴、鄧桐為征禮正副使,討個貴子桐孫的好口采。
  原本需要經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因張嫣身份不同,與皇家熟悉,這前三禮省略。隻是由納征開始。
  這是下聘禮的日子,聘禮數額因無規定,太後便做了天大的人情給魯元公主。萬兩黃金全部打造成五十兩一個的元寶,鑄上喜慶的龍鳳圖案,金光掠過耀人眼目。二十匹純白駿馬是依周禮中天子駕車的“醇駟”,大小不僅一樣連皮鞍也是相同。由馴馬司把這馬馴的極為聽話,步伐整齊能隨著鼓樂點子行走。
  另有賞賜駙馬公主的物件一律也隨兩大夫押送聘禮時帶了過去。
  
  九月二十八早,皇後的妝奩進宮,共九百九十台,連發三天。長安城的百姓都呼喊著擁到大街上爭先看著蜿蜒的紅色長龍。
  
  九月三十寅初,皇帝殿上親閱冊寶,發冊封皇後的製敕,那文鑄成金字綴於玉版,用了一千兩黃金。皇後寶印也由赤金所鑄,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見方,交龍鈕,也用了一千兩的金子。
  待命的兩位大夫行三跪九叩大禮迎了寶冊放至專用的龍亭,抬出皇宮,趕往公主府冊封
  由皇後親自閱過,再朝皇宮方向磕頭謝恩。兩大夫回宮複命。②
  
  第二天,皇帝大婚。此時的未央宮已經被裝飾得到處喜氣洋洋,正殿上壁以椒和泥塗滿,取其“椒聊之時,繁衍盈生”③,帷帳用的是五彩絲線繡的百子千孫圖,底部綴以茜紅的水晶珠,碎金穿花的龍鳳呈祥石榴被也是多子多孫的好意頭。鎦金蟠龍的床榻前人高的龍鳳祥和蠟燭上抹上蜂蜜,這蜂蜜遇熱飄出的香味再加上殿中銅獸口中吐出的百合歡的味道,讓人身子軟綿綿的。
  
  申時皇後由鳳輦抬入,先到奉先殿謝天,接受百官朝拜,隨後被抬到未央宮。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嫣,雖美,卻少了這個年齡孩子該有的稚氣。厚重的假鬢壓得坐在床榻上的她頭微垂,卻要硬挺著脖子。
  我不忍,伸手托住假鬢,她回頭,一雙水汪汪的眸子打量著我,忽而嫣然一笑,“你叫什麽名字?”
  我恭順笑道“回皇後娘娘,奴婢清漪。”“你就是蕭相的孫女?”她的接口輕問,讓我一驚,她這般小小年紀也知道這許多?
  “回皇後娘娘,正是。“我垂低眉眼,依舊謙卑回答。她聽後笑著,調皮的眨了下眼睛,“我聽說過你,母親說你聰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早些年,魯元公主與我母親曾有手帕之交,後因母親病故再無往來,想來她看見得也是多年前養在相府的我,現在的我從掖庭出來後,再無法用美麗來形容,常年的勞苦讓我的麵龐已經略染風霜,原本該纖細柔嫩的雙手也布滿老繭,再不是那個嬌柔的女子了。
  “回皇後娘娘,公主過獎了,奴婢實不敢當。。”我謙卑的俯了俯身。
  那天翠珠的話還響徹耳邊。後宮陰森可怖,稍有行差踏錯就死無葬身之地,皇後雖小,卻不能忽視,伴君如伴虎我還是記得的。
  殿門外一聲輕呼,帶動了緊張氣氛。
  再抬頭見她,她已恢複了剛剛的端莊樣子,這是聖上宴罷群臣回轉未央宮。那聲輕呼,是聖上身邊侍衛的通稟。聖山玄色繡金長袍,底下白綾單衣似雪。蒼白的臉,鴉色的鬢,笑若熏風,邁步進殿。
  兩旁的喜慶的紅衣宮娥忙上前服侍,我則拉住皇後的手腕,按了按,示意她起身施禮。她明白,俯身給皇帝見禮,口中卻說著:“嫣兒叩見皇帝舅舅。”我失色,幾乎掉了魂魄,隻慌亂的想掩蓋她不妥的稱呼,於是端起磯岸上的蟠龍金茶杯搶先一步跪倒在皇上身前,微微搖晃的琥珀茶光,泄露了我的緊張。
  近在咫尺的聖上別有深意的撇了我一眼,笑著對皇後說:“嫣兒起身罷,讓朕看看,可長高了沒?”皇後似乎忘記了頭上繁重的假鬢,蹦跳著跑到皇上身邊,一下坐在懷裏,笑著:“長高了,我都快到舅舅的胸口了。”皇帝揉搓著她的後背,叫住依舊跪在那裏的我服侍皇後把假鬢拿下來。我忙上前,告罪後再拉住皇後端坐梳妝鏡前,一縷一縷的卸掉假鬢。
  我的背部如芒在刺,分明已感覺到聖上正在盯著我,灼熱的渾身不自在。悄然瞟過去,聖上斜倚在塌上,含笑看向這裏,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分不清究竟誰是他的目標,嫣兒還是我。
  聖上今年弱冠,身體贏弱的他麵白如玉。當年祖父常說皇上雖然沒有先帝風範,卻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隻是今晚頗有探索意味的目光卻讓我不能相信這番話。
  收拾好皇後的頭發,我起身告退。“你留下侍候罷。”聖上開口,不容置疑。
  我唱喏,躬身退到一旁,隨手放下玉鉤上的帳幔,那百子圖是我們一個月來辛苦趕繡的紗帳。恭祝帝後百子千孫。可是皇後這麽小……。
  
  夜深風靜,更漏陣陣,沁骨寒涼,床上很快就傳來小皇後睡夢中的呢喃,大概白天的折騰把她累壞了。我抱緊胛骨,坐在帳外,麵前的方桌上擺著彤筆和書冊。那是記錄皇帝皇後合房一切細微的彤史。我不知如何記起,也似乎沒有可記的東西。
  身上驟暖,寬大的龍紋外衣罩在我的身上,驚的回頭,蒼白不帶血色的麵龐近在麵前,那璀燦如星般的眼睛直視著我,嘴角勾出一絲清雅淡笑,我怔怔的望著他,心也一顫。
  突然清醒,猛地站起想要見禮,被他抬手扶住,朝我搖搖手,貼著我坐了下來,舒了廣袖拿起筆,輕輕寫道:你怕朕?
  我滯了一下,咬住下唇,從他的手中接過筆,端端正正的寫了個怕字。
  他扯了下嘴角,再寫。我抬頭看他,亂了心神,此時的他不像一個皇帝,而是鄰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藥味更讓他多添三分溫潤。他的容顏出塵清雅,若生於民間,大概會是所有閨中女子的夢中人罷。隻是那明眸中籠著的淡淡憂鬱,卻讓人兀自心生悲憫。
  “記得朕還是太子時,就聽太傅說過你,人人都說蕭相的孫女天資聰穎,三歲能文五歲能賦,今天終能得見,作一曲應景的聽聽?他將那紙舉到我麵前,瘦削的臉上似孩童般閃著期待。
  我拿過紙,靜靜地寫下:才疏學淺,況已五年未曾拿筆,連名字都不記得怎麽寫了。
  一絲哀傷慢慢從他漆眸滑過,他憐惜的伸出手,想要撫撫我散落的鬢發。
  我不敢動,僵直的挺著,一瞬間卻似一生那麽長。
  突然,覺得還在突突跳躍燃燒的花燭這般刺眼,心裏慌得無措。
  我微撤開頭,俯身拜下,他修長的手指似乎無力的在空中停住,頓一頓,按捺不住的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起來。
  皇帝的疼愛也許可以保我朝夕,我卻更忌怕太後。眾所周知,皇上寵幸過的女子多暴斃,太後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愣了神的他隨後歎了歎氣,起身負手踱步走出殿門,白衣飛揚處,盡顯蕭索。外麵侍候的內侍起身迎上,悉悉嗦嗦一片壓低的聲音隨他離去。而我俯在冰冷的地磚上,將頭埋在雙手之內,直到聽不見動靜後才立起身拍拍袖子,走到殿門,望著遙遙離去的身影,關閉的宮門內月色透過繁茂的枝葉撒下點點銀光在我臉上,讓我心生苦意。
  太後將戚夫人做成人彘後,聖上唯恐太後再次下手,為保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的性命,每天都讓年幼的如意與自己同時出入,小心翼翼不給太後機會。但是一次秋日狩獵時,如意年少賴床不肯隨往,聖上溺愛他,便獨自前去,回來時卻看見如意已經喝太後禦賜毒酒身亡,趙王未足成年的身量加之雙眼暴睜口噴鮮血讓聖上登時急血攻心,從此落下了身體諸多毛病,藥不離口。本想出口當年的惡氣,卻害得自己獨子臥床,這大概也是精明的太後唯一算錯的地方。
  
  聖上保不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包括女人,弟弟。
  
  天亮了,太陽煦暖,通過那菱花格子印過來,照在大殿的青磚上閃閃光亮,我伸伸腰,走到內殿,將帷帳掀起掛於旁邊的白玉彎鉤,輕聲喚皇後:“娘娘該起床了,該去太後娘娘那兒晨省呢。”
  顯然嫣兒而並不知道昨晚皇上的離去,坐起身來揉著眼睛回頭看去,發現皇上不在榻邊,懵懵的問:“皇帝舅舅呢?”
  我忙笑著答,“回娘娘的話,聖上上朝去了。娘娘醒了,喚人進來侍候罷?”
  嫣兒點點頭,我去傳人進來。
  宮人們魚貫而入,為首的是兩位身穿大紅繡袍討口彩的福壽嬤嬤。
  這兩位年老的嬤嬤徑直走到床榻前,從皇後剛剛起來的地方拿起那白色的絲絹,看見白絹一絲未染,互相對覷一下,各自皺皺眉,不聲不響的捧在手心走了出去。
  在服侍皇後之前曾學過這些規矩,我們作為陪侍的宮娥,雖然未嫁卻應比皇後更明白合房事宜。也正因為如此,我知道白璧無瑕的絲絹應該不是太後和魯元公主樂於見到的。
  我歎了口氣,拉過皇後,給她梳頭。
  嫣兒年幼,頭發稀少,不足以帶起那些釵環,隻得再弄上假鬢,累累疊加梳出個繁複的朝天鬢。打開梳妝匣,流光溢彩的發飾讓人目不瑕接。挑了十二支釵放在手心,分別一一插上。四支是以黃金為題貫白珠掛桂枝,四支是累金絲攢東珠鳳釵,兩支是金絲絡,兩支是步步生蓮的簪珥步搖。耳上穿了夜明珠耳鐺,這些東西華貴異常,隻有皇後才能享有。
  接下來是皇後著裝,素紗中單,領口袖口皆以紅,蔽膝裙為暗紅壓百褶,又挑了大紅的外衣,領袖文以翠翟五采重行十二,輕抿了,佩以隨意色的朱緣之清緣革帶,白玉玄組綬,撒金紅的鞋襪另加金鈴。
  多幸秋日見涼,一套折騰下來皇後已經是疲憊不堪,我為她畫眉時,她拉住我的手露出哀求的神色:“好累,我不想去了。”
  我輕撫她背,一字一句說得清楚,“一會兒就好,但是皇後娘娘必須得去。”
  她無助的看著我,任由我在她臉上妝妝點點。
  這就是皇後的悲哀罷,無論何時何地,一點點的自由都成為奢望,如同一個擺設,需要的時候就必須出現在那,哪裏會有人管你心裏如何是想。
  備下車輦,攙扶皇後登上車,擺鳳駕去建章宮,我亦隨行。
  這是我第一次見太後,心裏莫名的緊張,困擾我心頭的當然還是為什麽放我出來?如果隻是為了照顧年幼的皇後,應該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從掖庭放人。這個問題於我就像孩童發現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明知有危險卻總是忍不住好奇想看,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我無法控製自己想去探個究竟的想法。
  
  建章宮,大氣磅礴四周高大的宮牆上盡滿飛簷走獸,青石磚丈餘見方整齊的排列,見不到頭,這樣的氣勢讓人踩在上麵立顯渺小。九十九顆銅釘碩大圓潤,扣鑲在朱漆宮門上,遠遠就能望見。
  我先走到宮門稟傳,後扶皇後下輦。
  邁步由正門進入,巍峨映入眼簾,也是九間宮室,正殿昭陽,左偏殿有九曲回廊通往淩霄殿,回廊下一泓碧水正是高祖皇帝親建的太液池,那池碧波粼粼,水霧氤氳,秋風送爽,讓人神怡。
  早有引導的黑衣內侍,前方躬身帶路。我攙扶著皇後一步步走上玉石雕刻的台階。
  隨著皇後邁步進殿,頭也是不敢抬,皇後行大禮拜倒:“孫兒參見太後,……”未等說完已經有太後身邊管事的齊嬤嬤將皇後攙住。
  “嫣兒過來,讓本宮看看。”溫婉的聲音左側響起,原來魯元公主也在。皇後依規矩見禮,撲到母親懷裏撒嬌。
  我忙俯身向太後、魯元公主行跪拜大禮,許久卻未見動靜,不敢起身隻得俯地支撐著,那柔軟的駝毛地毯,毛長細密,隨鼻息輕拂我麵,嗬癢難忍。
  “蕭清漪,你抬頭讓哀家看看。”幽幽沉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我遵命,抬起頭。太後比我想象的年輕,不過五十歲的年齡,華發濃密梳著福壽鬢,雖隻插四隻赤金綴珊瑚扁方釵卻未減絲毫雍容,犀利的眼神讓人恐慌,緊抿的嘴角仿佛印證了她的堅毅不屈,大概也隻有這樣的性子才能在項羽營中渡過艱苦的擄囚歲月。
  太後仔細端量我許久,頜頜首說:“不錯,還算標致聰慧,蕭何生了個好孫女。”
  魯元公主笑吟吟道:“看著這孩子就穩妥,有她服侍嫣兒就放心了些。”
  魯元公主二十多歲的年紀,麵容端正嫻雅,穿的是家常的衣服,團花吉祥的圖案是貴婦們常選,頭發也隻隨意綰個芙蓉髻,斜插一支金鳳攢珠的步搖,想來進宮見母親與女兒相見是再家常不過,不必繁瑣。
  “蕭清漪,你可知道為什麽哀家放你出來麽?”太後在上,語氣似乎在問天氣般平常。
  “太後娘娘仁德愛民,又逢聖上皇後大婚,奴婢受了天大的恩寵。”一篇所答非所問卻安全的回避了我心中急於想知道許久的問題。
  “倒是比她祖父會說話!”太後轉向魯元公主說。公主垂眸微笑,點頭應是。
  “你祖父當年保太子的忠心哀家一直記憶在心,隻是先帝盛怒之下不得求情,沒能救回你祖父,今日就讓你領了這恩德罷!”太後娓娓的說。
  我心驟痛,全家上百口老小,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滿眼的辛酸到頭來不過是一個恩情,皇家視人命似草芥如此的讓人膽寒,卻又做出個恩同再造般的架勢施舍給我。
  可是,我既便是憤恨又能如何?上麵是高高在上的太後娘娘,下麵跪倒的我隻是萬眾奴婢中的一個。
  於是咬咬牙,俯身謝恩,“太後恩典,奴婢沒齒難忘。”
  “起來吧!隻要你盡心服侍嫣兒也算哀家沒白賞你。”太後恬然從容的吩咐,揮手讓我退下。
  “謝太後恩典。”我起身,躬立在皇後身旁,皇後與魯元公主就像一年不曾見麵,說不完的體己話,扭股糖似的趴在母親身上不肯離開。
  “皇後該回宮了。”太後威嚴的聲音讓嫣兒渾身一顫,立刻畏縮著離開了母親的懷抱,戰戰兢兢的看著寶座上的太後。
  我忙拉她俯身下跪,一同告退。
  扶起皇後轉身離去,隱隱聽見太後責備魯元公主:“子嗣是大問題……好好教導嫣兒……地位不保……”
  我側過頭看看皇後,她仿若沒有聽見,隻一心想離開這裏,急急的走著。
  子嗣,後宮所有女子的夢想和依靠,皇帝身子孱弱就更需要靠子嗣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性命,當今聖上子嗣不多,除了自身年幼體弱外,就全部是太後的功勞了。年輕貌美的宮人承幸後必有一碗避孕藥汁送上,偶有遺留,那孩子也會輕易死於非命,正因如此,至今聖上膝下未有一個子嗣長成。本來太後認為可以誕下子嗣的尊貴皇後,卻因年少恐怕無法承擔起大任,看來她要很費一番腦筋了。
  
  ①人彘:彘[zhì ],豕也,即豬。人彘是指把人變成豬的一種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暗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廁所裏。
  
  ②史書對漢文帝大婚記載很少,這裏用的是高陽著的《慈禧全傳》中同治帝大婚的描寫,略有改動。
  
  ③漢皇後宮又稱椒房。
迂回
  嫣兒對我的依賴愈加多起來,大到後宮之事,小到生活日常,無不問過我才肯照做,她小女兒情態這樣常常顯露,讓我不免擔心這後宮中的爭鬥她如何能適應。還好,她的身後還有太後和公主的庇佑,勾心鬥角尚未呈現到她麵前,隻是眼下這兩個不怕死的宮人,大概還沒搞清狀況。
  “皇後娘娘,那王美人持寵而驕,幾次不來晨醒,分明是欺您年幼,您應該拿出點威儀來壓壓她才是。”
  說這句話的是位列左手席下的陳夫人,她跟隨皇上身邊多年,父親陳冀是驃騎將軍,軍功赫赫,她在皇上還是太子時就已經以良家子身份侍奉,太子即位重賞舊卿,她也得以順利登上高高的位置。在未立中宮以前統轄六宮事宜。本來她位列夫人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卻總喜歡和新進的宮人爭風噎醋。
  今天她顯然是有備而來,逼近皇後的紫紅色外服昭顯了她的別有用意,望月鬢上插的六對發簪也逾越了夫人該有的規矩,看來她是以統轄六宮為傲不拿小皇後為意了。
  另一個是右手席下新進位的餘八子①衣著還算樸實,青藍色的寬衣倒似普通宮娥,頭上也隻是象征性的插了些絨花。她原本是淩霄殿的一名宮娥,偶受寵幸得以晉位,位雖低下卻因投靠了陳夫人得到提攜,今日相伴前來也許是在為陳氏壯大聲勢。
  我垂首默不作聲,站裏在皇後身邊,小心翼翼等著皇後的回答,回眸給錦墨使個眼色,她端過幾樣精致茶點放在皇後和陳夫人的黑漆飛簷翹磯上。
  我接手端起那如意攢花雲紋的蓋碗送到皇後麵前。
  坐在正中鳳榻上的皇後並不說話,隻是端過我奉的茶,輕輕地吹了吹,噙了一口,抬頭看向陳夫人:“是本宮不要她來的,每天來來往往煩得很,你們幾個姐妹是本宮喜歡的,當然希望能天天看見。”
  陳夫人聽罷,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原本就精心妝點過的麵龐頓時神采飛揚,對那餘八子略翹起下頜,似乎在顯示連皇後都需仰仗於她,地位與眾不同,那餘八子也是個乖覺的人,立刻端起茶碗,輕輕向前頜首頗有恭迎之意,一付謙卑模樣。
  隻是這話內的意思似乎又讓陳夫人有所不甘,強扯著笑容說:“皇後娘娘說的是,隻是未免太沒規矩了些。”
  嫣兒整整自己的袍袖,雀鳧毛織成的大紅的外衣,領口袖口皆是團鳳。
  她總是不耐煩地問我為什麽要穿的這般的厚重,我笑而不答。
  皇後年幼,少有威儀,衣服發式皆是武器,加上臉上淡淡的妝容,皇後看上去也有十三四歲的年紀,如此一來說起話來也硬氣些。
  不過她對陳氏的回答倒是讓我暗笑不已,我沒想到嫣兒能答的如此巧妙,看來她越來越適應了後宮中的生活。
  “聽說陳夫人的毓華宮裏皇上賞賜的菊花開的不錯,本宮這裏什麽賞賜都沒有,你不妨有空送來些給本宮,本宮嫌這裏太素淨了。”皇後岔開話題。
  “自然自然,是嬪妾疏忽了,皇後娘娘勿怪。”陳夫人惶恐得幾乎忘記了那王美人的事。
  皇後開口要東西的事讓她心驚,多年來的宮中爭鬥使她萬事都多了些提防,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會讓她兀自猜疑許久。而今日被皇後這樣岔開,她的臉色也隨之暗下去,不做聲息。
  餘八子更是驚恐萬分,低頭轉動手中的茶杯,指尖微微顫動。
  嫣兒給我個眼色,努了努小嘴說道“本宮累了,你們在這多玩會兒,本宮去休息了。”我立刻攙扶了皇後欲轉身離去。
  端量這樣情景,那陳夫人和餘八子也隻能各自起身尷尬告退。
  我和嫣兒走到內殿,一起大笑著撲到床榻上,嫣兒因為穿的厚重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它們和她的笑容一起閃光,嫣兒說:“清漪姐姐,你看見她們的臉沒有,都氣得擰變了形。”我點頭,撐不住大笑。
  突然嫣兒沒了笑色:“為什麽?為什麽她們都要管皇帝舅舅睡在哪裏呢?有什麽好處嗎?”
  我無語,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對嫣兒說這男女情事。大婚至今兩個月了,皇帝隻是召見嫣兒玩笑逗樂,卻未再提侍寢,不知道皇上心思如何。每想到皇上就會想起那微風吹卷紗幔的寂夜,那溫潤如水的男子注視我的目光。我竭力不去回想,卻總無時無刻不悄然湧出,無法淡忘。
  我手拿羅帕輕拭她的額頭揩去汗水,徐徐笑道:“許是想多些珠寶賞賜,皇後不必在意。”
  平時裏我與嫣兒相處融洽,她常常喊我清漪姐姐,讓我也喚她嫣兒,我不允,卻拗不過她的磨人,遂同意私下裏叫,不得讓旁人聽見,這時候我叫她皇後,她眼睛頓時暗了暗,知道又是我有所隱瞞,即便再問也不會跟她表露實情,索性也不追問,搶過帕子自己疊玩。
  錦墨從外殿探頭,忽的一下,我瞟見笑著問:“有事?做什麽探頭探腦的樣子?”
  她吐了吐舌尖,笑著說:“剛剛皇上身邊的福公公遣人來說,讓今天未央宮準備迎駕呢,聽娘娘笑得開心沒敢進來。”
  我笑:“那還不快準備?對了,錦墨,你去挑些木芙蓉,我有用。”
  “哦”應答一聲,轉身就跑,我急忙趕上說:“小心,仔細跌了腿。”
  她笑著卻沒有減慢速度,這丫頭真是急性子。
  既然皇上要臨幸未央宮,自然要把嫣兒妝扮一番,殿內的宮娥太監們都忙碌起來,打掃庭院,擺飾內殿,我則為嫣兒梳妝換裳。
  一切準備停當,在內殿也熏上皇上駕臨時才用的龍涎香。
  我扶嫣兒坐在榻上等待,又派了名小太監去宮門口張望。
  更漏仿佛滯住般,許久不見動靜。
  捱到三更時分,皇上仍然沒來,想必是不會來了,嫣兒坐在榻上頭頻頻點下昏昏欲睡,我實在不忍,卸下她的釵環,拉過被子讓她先行休息。
  我走到院子裏,囑咐了錦墨她們先去休息,留兩個上夜的太監和宮女,我則坐在殿門口守夜。
  九月的夜,溫潤的涼,習習清風後,帶來一片蟲鳴聲。
  遠處一勾明月躲在墨雲後,如水的光隱隱的滲出,將未央宮的亭台樓閣鋪上銀霧像月宮般清冷,或濃光或淡影,錯落有致,讓人忍不住躡手躡腳生怕擾了它的清靜,空氣中彌漫著幽寂的味道,暗自浮動著花香沁人。
  突然一時興起將幼時學的翹袖折腰舞想起,此舞是當年戚夫人所創,舞姿優美,甩袖和折腰都有相當的技巧,且花樣繁複,高祖甚愛,每有筵席必有此舞,宮廷內外無不效仿。因家中有樂府的教習舞的好看,也調皮的學來,雖不精通,也可以依樣畫瓢。
  於是淺淺笑著,低頭暗暗回憶,耳畔仿若敲罄鳴鼓,舒展袍袖,依著閃爍的片斷舞來,隻是現在的我身著紅色肥大的罩服,頭梳雙鬢,一身宮娥妝扮實在沒有在家舞時穿戴的便易,此舞必然要配上白色紗衣寬袖,把腰束的細細,嫋嫋舞來,不盈一握,才能顯出翩然。
  為了舞的高興,拔掉了釵環,卸下發鬢。
  踏步,舞袖,一頓一揚,隨心隨行。
  徐徐微風吹過,涼透指尖,散發隨之漾開,驚動了點點的螢火蟲隨我而轉,殿周圍的瀟瀟梧桐快影閃過,我開心的笑著,享受著五年來從未有過的眩暈和快樂。
  幾聲清脆的拍掌聲讓我驟然停止,衣裾仍隨風翻轉,散亂的發也翻飛,神情飄浮,目光散亂,許久才尋到聲音的來處。
  皇上直直的走來,一臉驚喜,如同發現了天下難得的寶貝般。不知是否因為剛剛舞罷,我竟臉紅耳熱,百般的不自在,心狂跳的厲害,手指顫的不能自已。俯身下去請安,卻被他有力的雙手攙起。
  我仰望著他,他明月般的目光正隨我流轉,心裏有個聲音說,順了他,這樣就可以衣食無憂,還有想不到的繁華富貴。
  可惜這月光醉不了我,於是咬了咬牙,我再次別過頭:“皇上,皇後娘娘已經久等了,請您早些安歇吧。”
  他低沉的笑聲從頭頂傳來,用修長的手指輕掐著我的下頜,緩緩抬起:“欲迎還拒是嗎?”
  我方才紊亂的心神登時回過來,怔怔的望著他。
  原來,他這樣看我。
  “奴婢不知皇上的意思。”我低頭,更加卑微的說。
  他也不追問,輕哼了一聲放下手,甩袖轉身進殿。我急忙召來上夜的宮女進殿服侍。
  重新掌燈,服侍皇上洗漱。空曠內殿裏的人伴隨晃動得黑影,顯得異常忙碌。
  “你留下。”讓宮女換著寢衣的皇上頭也沒回的說。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雖然他背對著我,我點頭退後,躬身站在床榻邊。
  服侍他躺下,掖好被子,嫣兒睡得正香,這些動靜竟沒弄醒她,他溺愛的看看嫣兒,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轉身向我。
  我忙低頭,不敢迎上他的眼睛,放下紗幔,坐在桌子旁。
  注定今夜又是一個不眠夜了……
  
  自從那夜過後,源源不斷地賞賜抬到未央宮,每每抑揚頓挫的喊聲都是直接點名蕭清漪接賞,惹得一同勞作的眾多宮娥羨慕不已。
  “好漂亮哦,姐,你看,這金釵一點都不比皇後的差。還有這對釧子用金絲盤成的,天啊,還有這個……”錦墨的嘴巴從看見這些賞賜就沒停過,喜滋滋的擺弄手中的釧子。
  我歎了口氣,揉著額頭,並不理睬這些賞賜,這樣下去,太顯了,怕不是好事。
  “姐,你不高興啊?翠珠她們都羨慕死了,你怎麽一點都不開心呢?”錦墨看我不動,慢慢的放下金晃晃的飾物,失望的看我。
  我虛弱笑了笑:“喜歡哪個拿去,不過不許亂給別人,禦賜的物件都是有檔記載的。”
  錦墨點點頭,“恩,知道了,不過還是放在你這吧,我粗心,沒幾天就會弄丟,姐姐幫我看著,想的時候我再要。”
  “也好,皇後沐浴的水快涼了,你去幫皇後添水吧。”我突然想起來,吩咐錦墨跑腿。
  錦墨答應一聲,就去找人換水,望著她瘦小的背影,我還是決定不告訴她我心中的想法,這樣稚氣的錦墨是無法理解我的苦心的。
  說到嫣兒,對我的這些賞賜倒是無動於衷,年幼的她不能理會到她的夫君在對別的女人做些什麽,但是我卻擔心,此番大張旗鼓的動靜想來建章宮那邊已經知道了,為了不成為眾矢之的,我決定拚力一搏。
  
  又值朔望,皇上傳旨,今晚留宿未央宮。
  我支開錦墨去別的房間睡,我隻著涼薄單衣悄悄的與守夜的翠珠換了崗。兩個值守的小太監被我打發休息,一聽不用挨凍受累自是樂意,顛顛的跑去睡覺。
  嫣兒已然熟睡,皇上還在看書,我進內殿後端起茜紗燈盞,盈步走到他麵前,深深吸了口氣,輕輕地把手放在那蒼白的手上,他的手有一點點暖,從手指傳到心裏,放大了我的勇氣。
  皇上看向我,劍眉微揚,幽寂的眸子凝視著眼前無錯的我。他滿肚狐疑尚未出口,我已低下頭不敢再瞧他,那紅光映得腮畔潮紅一片,隻是拉著那手晃了晃,放下燈後信步外行,他似乎好奇我的目的,也未聲張,隨了我來。
  步出殿門,繞過回廊,一高一低的影子在月色下曖昧,他緊隨著我,走到我的居處。
  這樣大膽,是我前所未有,步履淩亂偷偷泄露了我內心的恐懼。唇上咬得發白,頰上卻是紅透。
  進屋不曾去點燈,隻憑透過窗戶的輕瑩月光一瞬不瞬地看他,帶著漸漸凝起的水霧,彌散了無盡的淒涼,顫巍巍中,唯獨他朗朗的眉目,蒼白的麵龐清晰難忘。,我輕輕的笑著,依在他的懷中,任由眼中的淚水滑落在他的胸前,四周那盛年男子的氣息伴著草藥的清苦味道讓我心神恍惚,貪婪的攝取那不常見的溫暖,於是想起此番動作的目的,鼓起勇氣,委婉的說:“聖上愛惜奴婢,奴婢自然心知,不勝惶恐,隻是憂懼風霜相逼不敢承恩,今天就讓奴婢侍奉聖上以表心誌,隻是萬求聖上答應奴婢一件事情。”
  “你說。”當聽到我提風霜相逼時,明顯感覺他身體震動了一下,於是他沉吟片刻後說。
  “那就是今晚的事不要記檔。”我咬了咬牙,狠下心來說。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深索其中目的,記檔是記錄皇帝寵幸嬪妃的時間地點,將來受孕也可辨真偽。我這般不要記錄相當於自絕活路,萬一有孕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不等他反應,開始解他的盤龍扣子,生怕自己稍有遲疑便沒了先前的堅定。
  隨著一層一層衣服的落地我也愈加緊張,僵硬無法動彈的手指泄漏了我的青澀與懵懂。
  他笑了笑,冰涼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龐,帶起一層奇異的酥麻戰栗,柔暖的唇輕輕的碰觸我的,有些微苦,有些藥香,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沉落在心。
  他似先生教的細致,我似學生學得認真。
  一室的旖旎風光帶著他的氣息將我包圍,而我陷入了漸行漸遠的迷蒙夢中。
  我成功的留下了他。
算計
  皇上什麽時辰離開我並不知,一夜歡愛帶來的渾身酸痛讓我昏睡到晌午,直到錦墨來叫我起床,才悠然轉醒。
  她打開門看見滿地淩亂的衣物以及我散亂的頭發驚叫出聲,我連忙坐起,噓聲向她示意將門關緊,錦墨見此噤聲隨手關上門。
  “姐,你這是怎麽了。”錦墨帶著哭腔看著我,戰栗著爬上床。
  我勉強扯出一絲微笑:“沒事,你先幫我找件衣服穿。”被子下的我不著寸縷。
  我在想用什麽樣的方式來告訴錦墨這件事,她已經十三歲,曉得人事,瞞是瞞不住的,隻是怎樣說出此事才能讓她不再擔心,我躊躇了一下。
  “是聖上,所以你不用害怕。”我選擇直接說,目光直視著她,語聲堅定。
  她顫抖著拿過來衣服為我披上,囁嚅著問:“聖上?那記檔了嗎?”
  每個宮女都會有機會被聖上隨意選來寵幸,惟有記檔才算正式被承認。
  我搖搖頭:“我不讓記錄。”
  “為什麽?姐姐你傻了嗎?將來有了皇嗣怎麽辦?”錦墨被突如其來的事情嚇得無助的大哭。
  我拉過她的手,伸出手指為她抹去麵龐上的淚水,“我賭的就是不會有身孕。聖上現在對我的青睞無非就是一時興起,或許寵愛不久隨後忘記,我們身份低微已經無依無靠,如果再上無寵如何生存在這諾大皇宮?後宮那麽多的妃嬪和太後一樣必然想除了我們而後快,如果那樣我寧願讓他得去了甜頭,等他忘記,我好保全我們平安生存。其實我們原本就要老死宮中的,貞潔對我來說並無用途,若是能換回平安也值得了。”
  錦墨淚痕猶在,卻已停止了哽咽哭泣。她知道我不是在嚇她,月前就有一個得聖上寵幸過的宮女死於太液池,而太監稟告給皇上時,皇上的麵容上並無悲戚之色,也許他早就忘記曾經臨幸過那個妙曼的女子,何其寡情的帝王阿,所以將心思係在帝王上身上實在不是萬全之策。就算是聖上有意保全也未必逃得了太後的處置,那眾多驟逝的宮女嬪妃未必不是太後出手的結果。
  她默默無聲的幫我穿戴,我洗了把臉,將散亂的發髻攏綰上插上銀簪,淡淡地勻了一層紅暈胭脂,銅鏡裏的我尖瘦的臉龐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顯示著無比的堅決。
  “忘記,忘記一切,記住和誰都不要提起此事。”前麵說給自己,後麵說給錦墨。
  錦墨聽後默默地站起身出門,在門關上之前幽幽的說:“皇後娘娘叫你去呢。”
  我停住了手上的動作,黃木的梳子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盯著已經合上的門,說不出話來。
  
  嫣兒隻是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而我疲乏的要命卻要強撐著和她東拉西扯,生怕被她看出破綻。
  我自嘲,果然是做賊的心境,片刻難得安寧,總是風吹草動疑神疑鬼,在和嫣兒說話的同時,還要觀察周圍的宮娥,看看她們是否知曉此事。天真的嫣兒也許不知道,眼前慌亂的我偷了她的夫君,雖然有為了保命做借口,卻還是讓我麵對嫣兒信任的目光時有著無比的羞愧。
  這事情仿佛悄無聲息的過去,似乎沒有人知曉這件事,一切如常。我和錦墨也愈發得小心謹慎,生怕出了無端的紕漏,被人瞧出端倪。
  接下來就是等待月信的日子,擔驚受怕的一個月,數著日子過。吃不香甜,睡不安穩,整個計劃就怕在此時出現問題,惟恐性命難保。

  所幸信期見紅,方才舒出了口氣。
  誰知驚魂方定,建章宮那邊又差人傳旨讓皇後覲見。接令後,我急忙服侍嫣兒穿戴整齊,乘車輦過去。
  建章宮急切地傳喚讓嫣兒慌恐的很,她對威儀嚴厲的太後一直有莫名的害怕,上車後就一直隔窗拉著我的手,手心中那一層細膩的汗濕露出了她的膽怯,我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低頭卻將笑容斂去,心裏一直在打著鼓,揣測著,難道是我承崇的事情敗漏了?
  
  進入殿內一片寂靜,卻全無上次來時所見的宮娥太監,一身素衣的齊嬤嬤默不作聲的掀開珠簾迎我們進入內殿。
  皇後在前我隨其右,先後叩禮,齊嬤嬤將皇後攙起,我垂首直立皇後身旁。
  夕陽餘暉的金色透過碧紗照在太後的臉上,刺目耀眼的光芒讓她的整個輪廓好像罩上一層紗幕,看不清表情,好似受人萬眾頂禮膜拜的佛像,端坐在上方寶座。
  “清漪,皇上皇後一直沒有敦倫?”太後聲音聽起來並沒有怒氣,我暗舒了一口氣,於是恭恭敬敬的俯身回答,“回太後娘娘,是!”
  齊嬤嬤端來血燕燉的冰糖燕窩放在榻前,突然太後直起身子揮手操起盅蓋,劈頭砸向我,我怔住不敢閃躲。直直的砸在臉上,溫熱的湯水順我臉頰流下,似有什麽尖銳的東西劃過前額,刺痛的很,那裏熱乎乎的,不知是那燕窩還是蜿蜒而下的血水。
  迅雷之勢讓嫣兒尖叫出聲,也讓齊嬤嬤驚異不已,她的身形略有向前,隻是那驚訝從眼底閃過稍縱即逝,輕易就找不見痕跡,慢慢的她退回到太後身側。
  難道……?
  我不敢確定,忙俯下身叩首謝罪:“太後娘娘息怒,保重身體要緊,莫為奴婢氣壞了身子,奴婢知錯了。”
  太後疾言厲色的表情讓人沒有由來的心顫,過了良久,上麵傳來了不溫不火的聲音打破殿內的寂靜:“王美人有了身孕,你認為該怎麽辦呢?”
  我抬頭,太後的神情已經平穩,歪在烏檀木雕縷花的軟榻上,手裏端著齊嬤嬤新換的七寶嵌金的盅碗。齊嬤嬤躬身站立在旁,眉眼寂寂,隻低頭看著腳尖,仿佛什麽都有沒有發生過一樣平靜。
  我一時心亂,不知該怎樣答起。想了想,再叩了個頭答道:“太後娘娘的話讓奴婢惶恐,後宮之事上有皇後處決論斷,又有您輔佐庇佑,奴婢隻知道盡心服侍皇後娘娘的起居,這樣大事不敢妄議也沒資格妄議,請太後娘娘您明斷。”汗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黏黏的難受,大概後背已經濕透了,額頭流的血和著燕窩滴在衣襟上,淡紅的,一滴、兩滴……
  “如果哀家讓你說呢?”太後抿出一絲笑意,眼睛裏卻全是肅殺之色。
  我咬了咬唇,如此的為難是什麽意思?“太後娘娘讓奴婢說,奴婢自然知無不言,隻是這些宮闈之事奴婢亂度猜測懇求太後娘娘先恕個罪。”
  “好,你起來說,秀玉,賞個席子給她。”宮人多就地而坐,賞席已經是天大的榮耀。
  “謝太後娘娘。”雖然嘴上唱著喏,心裏卻盤算著要怎麽說才好。
  “啟稟太後娘娘,當今聖上與皇後娘娘新婚燕爾,子嗣自然會有,隻是現在皇後年幼仍需些時日才可,而今國家急需皇嗣來穩定,王美人的皇嗣也是要生的,不過我們也可以用些辦法,例如拿為己用……”說到這裏我不肯往下說明。當今太後經曆開國戰亂,又在高祖之後執掌朝政,後宮的小小伎倆更本熟爛於胸,不需言明也可意會。
  “你是說讓嫣兒假裝懷孕?”太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複又轉過臉:“那皇上那邊怎麽辦?”
  “先皇皇子頗多,當今聖上如有子嗣眾民臣服,聖上自然也是樂意的,更何況,聖上的子嗣多夭折,放在未央宮教養也是萬全之策,太後娘娘跟皇上曉明大義,聖上自然應允。”我一番話說完偷眼望去,太後麵上似乎沒有不悅之色,漸漸安心了些。
  太後默然片刻,頜了頜首,“好主意,隻是險了些,一定要做的周全。哀家全權交給你去辦,如果稍有差池,你就不必再回未央宮了,知道嗎。”
  我低頭應聲,太後接著說:“你回去就著手為皇後開始準備吧。”
  我不語,側眼看著嫣兒。
  嫣兒此時似乎才聽明白了什麽,剛剛不敢插嘴,現在看來幾乎要敲定了,她站起來跑到太後身邊,拉住太後的衣袖:“祖母,嫣兒不要,嫣兒不要…..”
  沒等嫣兒撒嬌之語說完,太後已經揮袖將她甩開。嫣兒站立不穩,身子歪了歪幾乎跌倒,齊嬤嬤邁步上前將皇後扶住。
  “清漪,送皇後回宮,一切事宜照剛剛說的辦,皇後聽話,否則,哀家讓全後宮的人為你陪葬。”太後看著嫣兒,用手點著嫣兒的腦袋厲聲的說。
  嫣兒嚇得忘記了哭,才擠出些許祈望博得同情的眼淚還掛在臉上,兩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呆楞在那。
  我急忙起身拉過嫣兒,按著她的手與太後告辭,嫣兒百般的不情願隻得做了,我們唯唯喏喏的告退。我疾步走出大殿,憋了很久的氣長噓出來,身心仍未感覺到放鬆,用袖子拭了下額頭,大片粘黏的血跡印在其上,想來我此時的麵容也是極其駭人的。
  
  剛出建章宮門,嫣兒埋怨的甩開我的手,獨自登上車輦,我歎口氣尾隨其後,回到未央宮。
  我是有私心的,王美人的事太後早有決斷,我雖無法猜測她詢問我的意思,卻了然她的想法,因怕牽扯出我和皇上的事,我隻能選擇順遂太後的意願,將她心中所想說出,保全自己。即給太後行動的口實,又為自己尋了後路。隻是傷了嫣兒…...
  
  額頭上的傷口一抽一抽的痛,剛進宮門,滿麵帶血的我就嚇得錦墨趕緊傳了禦醫上藥包紮。
  禦醫見是皇後身邊得臉的姑娘,治得也算用心,讓錦墨拿禦醫開的方子去禦藥房取回一大堆的藥品,放在我的屋子裏。
  錦墨幫我熬藥,我因心掛念嫣兒來到正殿,嫣兒不理我,抓起枕頭擲我:“小人,叛徒,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閃身避開枕頭,她見沒打中,轉過身,自己生悶氣。
  我靠在她休憩的榻邊,坐在小凳上,望著外麵也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語:“當今聖上即位已滿四年,後宮並無子嗣。並不是生不出來,而是太後娘娘不讓生,那些宮人沒有高貴的血統,即使懷孕也遭棒殺。嫣兒,你知道棒殺是什麽樣嗎?太監們用粗重的棒子擊打那些孕婦的肚子,不消幾下就下紅一片,血流成河,而那些宮人也因此殞命。也曾有幾個美人順利的生下了孩子,卻在生產後孩子和母親都沒了蹤跡。嫣兒假懷孕雖然辛苦,卻救了王美人和她肚子裏的孩子。為什麽不願意?”
  嫣兒怔住了,我就是要挖出後宮血淋淋的故事給她看,讓不知人世煙火的她知道殘忍向來都是和綺麗榮華相伴,看似平靜無波的後宮實為暗潮洶湧,沒有人可以保住純真活下去。
  她用雙手絞著絲帕,怯聲問道:“如果我不假懷孕,那王美人生完孩子也活不成是嗎?”
  我沒回答,隻是默然。
  見我這樣,她把頭望向外麵,麵容上帶著視死如歸的悲愴,悲涼而又無奈。
  嫣兒沉思了良久,決定依照太後的意思去辦,委屈的抱住我大哭:“可是我怕,我又不知道該怎麽辦!”
  我環臂攬過她,拍著她的背,等哽咽聲小了些說:“有清漪在,清漪會幫嫣兒。”隨後緊緊抱住她,不讓她看見我擔憂的眼神。
  棒殺的事是我杜撰給嫣兒聽的,隻是要激發她的善良答應這樣荒謬之事,雖是杜撰卻參雜許多真實在其中,由於太後操縱,聖上的子嗣確實無法順利成活。嫣兒如果聽話當真可以救聖上的一個子嗣平安。
  而我真正促成這件事的理由應該是和太後想的一樣,先帝留下的子嗣甚多,因為早早被分封了疆土為王而各自坐大,諸王認為劉盈懦弱不堪承擔大統,但他們畏懼呂氏一族根深蒂固的人脈,不敢輕舉妄動。表麵上看來互相製約,實際上呂氏也不滿太後沒有大肆封賞呂家一門,如果此時嫣兒產下太子,呂氏有所依靠,劉盈的地位也有人拱衛,後繼也算有人了。
  至於那個王美人,根本需要尊貴的太後去考慮她該怎麽辦,從懷孕的那一刻已經決定她必死無疑,無論孩子由誰養大。
  我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我的事太後似乎不知。未央宮中眾多耳目,看來是瞞過了。聖上在上個朔望之日雖有臨幸未央宮,卻不曾留意到我。
  那日惟恐他記起我,我藏身混在眾多宮娥中,抬頭看著那個在冰冷後宮中帶給我片刻溫暖的男子,他的眼神掠過我的頭頂,不曾停留,我隻能看見白色的衣角冰冷的在我麵前拂過。
  原來這就是帝王的心思,但凡遙遙望去有些心動的都想要占為己有,真正拿到手了發現不過就是平常大家都有的東西,因無味而丟棄。更嚴重的也許已經忘記了他曾經覺得這個東西還算耀眼,去尋找下一個心動了。
  自古帝王多薄幸,雖嘴上說不在意,卻總是難以忘記那個寂寥的男子哀傷的神情和相擁而眠的溫存,不能割舍。
  一念驚覺,原來我也和其他宮人一樣,心裏篤定自己是與眾不同的,總有小小的期盼。其實不過是一夜恩夕,哪裏就來得天長地久無限恩寵,還是在危急重重之中保命最為要緊。
  嫣兒已經答應,計劃也已開始,接下來的事情就都是事在人為了。
懷孕
  皇後懷孕的事情因得到禦醫的證實而傳遍整個後宮,聖上也在被太後火速召見後選擇保持沉默。
  而我則被晉升成為皇後的近身女官,掌管未央宮一切事宜。
  源源不斷的慶賀人群帶著恭敬的笑容進進出出,讓未央宮變得異常的忙碌,內宮宮人和外官命婦的往來更是讓人接應不暇,送來的金玉綺羅,各色玩物也堆滿了未央宮兩個偏殿。我除了叮囑錦墨和其他宮娥小心外,就必須時時刻刻貼身服侍皇後,生怕半點閃失走漏了風聲。
  “嬪妾率姐妹們前來恭賀皇後娘娘大喜!”內殿前一片花團錦簇,陳夫人和十幾個妃嬪跪在下麵慶賀,環佩叮當作響很是好聽。
  皇後隻梳了個隨意的墜馬髻,插了一個鑲八寶掐絲金步搖,絲絲絡絡的垂在耳畔,並未帶耳鐺。為了符合有孕的模樣,身上也被我穿上了寬大的家常衣服。斜倚在金楠木的榻上慵懶的看著下麵跪下的人。
  “起來吧,都是姐妹們,不拘這些繁瑣的禮節。”皇後挺起身子,佯裝疲累的抬抬手吩咐隨侍宮娥賜眾人席子。
  陳夫人和王美人左右分坐四角鎮席,其他的良娣、七子、八子倆倆分坐兩角鎮席於其下。
  陳夫人笑著對皇後說:“皇後有喜是國家的大事,又恰逢王美人也有身孕,這是咱們大漢的福氣,也是嬪妾們的福氣。”
  嫣兒並未理會陳夫人的獻媚,一雙純淨眼眸直直的看向王美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若有所思。
  見皇後沒有回話,陳夫人有點訕訕的尷尬。
  我在嫣兒身後,輕咳了一下,喚回了她的意識。
  嫣兒對陳夫人笑了笑,把我昨晚教的話滾瓜爛熟的背出來:“夫人也要努力才是,為皇上多多綿延子嗣也是姐妹們的職責所在。”
  眾多妃嬪皆頜首稱是。王美人麵露不屑,雖也一同點頭,眼睛卻是四處打量。
  這個王美人果然是個嫵媚佳人。穿的是眼下風靡宮中的雲錦,一反寬鬆大服,裁成窄腰大袖,後拖逶迤長擺有如鳳尾,再配以纓絡垂於身旁,搖曳生姿更顯身形嫋嫋纖濃合度,那桃粉色映襯得皮膚皙膩,麵似春露沾染的桃花,眉眼間顧盼生輝惹人憐愛。
  難怪如今她聖寵眷盛,確實有備受恩寵的緣由。
  大概是知道她將來的結局所以對她特別的惋惜罷,我淡然的看著她,可惜了這般好模樣。後宮之中,集寵於一身必然極怨於一身,堂下麵的女子個個喜笑顏開,可是真正希望她能平安生下孩子的又有幾個?烈火油烹,繁花似錦讓她太過招搖,激起了許多的怨憤,甚至連太後也不容她,若說最後那個結局,也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勞罷?
  殿上的妃嬪們為了逗皇後開心,搜掛了肚腸想一些笑話講給她,一時間花香雲鬢,笑語軟儂好不熱鬧,奈何嫣兒心中有事,總提不起興趣,大家看見皇後闌珊的樣子,紛紛壓住了話尾慢慢的安靜下來。
  “諸位姐妹想必也都累了,都回罷!”嫣兒無力的對眾人說。
  一時間大家散去,我為嫣兒更換衣服,嫣兒歎了口氣:“一看到王美人的肚子,我就害怕。”
  我給嫣兒整理了發鬢,頓了一下說:“皇後娘娘不必多想,您這也是做了善事。”
  “善事?果真是善事,百般辛苦倒也值得,誰知道到底為了什麽呢?”嫣兒不耐煩地甩著袖子。
  我停下手中動作看著她說:“奴婢會多加注意的,為皇後娘娘您清減些辛苦。”
  “如果本宮決定不裝了呢?”嫣兒一副忿忿的表情,厲聲問道。
  “皇後娘娘萬萬不可,那樣的話,清漪就隻能以死謝罪了。”我蹲下在背後幫嫣兒整理寢衣領子,低聲的說。
  嫣兒回頭定定的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要探究我的內心:“清漪,告訴我,這對你有什麽好處,你為什麽拚命周旋其中?”
  看著嫣兒淒然的麵容,真相幾乎脫口而出,轉瞬之間,喉口一梗又吞了下去。嫣兒不會明了朝堂上的紛爭,過早說破了,反而讓她提早憂慮,不如緩些,一並擔下頂了這罪名,與她有益,於是俯身下拜,說道:“奴婢隻是遵從太後的旨意,為皇後分憂,並未有其他隱瞞。”
  嫣兒緩緩搖搖頭,淒涼的笑著:“原來你也不與我說實話。”
  她揮退我的服侍,回身挪步內殿,幼小的身形罩在寬大的白紗寢衣越顯纖弱,冷風來襲,吹得衣角飛揚,襯得那身影孤淒清冷。
  我眼中翻酸,苦澀難言。隻不過一步卻隔離了千山萬水,再也找不到往日那貼心相待了。
  
  嫣兒的心思變重了許多,被人安排的命運讓她不知道自己將要麵對怎樣的未來,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所以幼小的她突然少了些往日的歡笑,與我之間也疏離淡薄,每日間憂心重重。
  “那些是什麽?”嫣兒指指堆積在正殿桌案山的各色錦緞紗羅問道。
  “啟稟娘娘,這太後和聖上的賞賜,全部都是今年最時興的樣式。”我躬身施禮,回道。
  一幅幅華美眩目的織品,也將棲鳳殿渲染上一層五光十色的華彩。
  可是嫣兒的眉眼中卻是漠然,她當然知道這是對皇後身孕的嘉獎,也正因為知道這些,她才更加的憤怒。
  一個謊言要用多少謊言來欲蓋彌彰?她突然狠狠地說:“都賞賜出去,我不想看到這些東西,心裏發堵。”
  我和錦墨互相對望了一下,都噤聲不語。這些是太後賞賜,若是賞賜出去,怕是……
  “都給出去罷,別讓我再看見!”嫣兒小小的身軀似乎開始萎頓,話語間也透著疲憊。
  我疼惜不舍,卻也隻能領命,挑了些茜羽緞和煙影紗先去毓華宮。
  錦墨很是開心,入宮雖有兩個月之多,因為限製頗多不曾自由走動,一路上她開心的又笑又跳,我卻因為惦念嫣兒沉默不語。
  來至毓華宮,命人通稟。因是手中物件是皇後賞賜,我們隻立於宮外等待陳夫人出來謝恩領賞。
  須臾片刻,宮娥攙扶陳夫人翩然而至。身後還隨著一位也住在毓華宮的趙良娣。
  趙良娣入宮三年,曾有身孕,後無故小產,思子過度的她冷慢了聖上,漸漸失了寵愛,後來為保地位投靠了陳夫人。
  陳夫人看見這些賞賜自然是得意,畢竟以往賞賜其他宮裏不過是些釵環而已,今日這些紗緞卻是今年新進的貢品。
  兩人朝未央宮方向跪拜謝恩,旁邊宮娥俯身向前將賞賜抬過頭頂捧接過去。
  “清漪姑娘萬萬替嬪妾謝謝皇後娘娘!”陳夫人起身後,客氣不已,又示意貼身的宮娥拿了對釧子謝我。我笑而收下,起身告辭,趕往王美人的廣福殿。
  
  “依姐姐看來,皇後懷孕是真是假?”趙良娣端莊的麵容上一副疑惑的表情。
  陳夫人抿了抿宮娥送過來的薔露菊花茶,回頭睨了一眼四周垂首而立的宮娥,遣退下去。等宮娥全部退下了,她才放下茶杯,探過頭悄聲說:“妹妹想想,那九歲的頑童如何懷孕,怕是太後出的主意罷了,皇上身體不好,他們呂家想找個繼承大統的人而已。”
  “可是如何也瞞過了皇上?”趙良娣仍是未解,一雙蛾眉蹙得緊。
  陳夫人用手指比了比建章宮所在的南麵,輕蔑的說:“太後手腕淩厲無人不知,皇上自小就怕她,稍加威脅自然就服了。”
  趙良娣唬的麵露驚恐之色,捂住了嘴巴,許久後懼怕的說:“姐姐這樣的話還是少說為妙,仔細被人聽去,太後她不會饒了我們的。”
  陳夫人憤憤地說:“本宮怕什麽?原以為本宮必然入主未央宮,誰知那呂家欺人太甚,擺個孩子坐那裏,本來沒有子嗣已經夠慘了,如果再沒了地位做依靠,你以為她會讓我們好過麽,如果有一天皇上的身子撐不過了,恐怕我們隻能殉了,不然必會受她們揉搓。”
  趙良娣聽到子嗣兩個字兀自心痛,如果有子嗣……就可以像代王太後那樣遠離著危機重重的後宮吧?
  高祖的子嗣隻要有分封屬國都可以接母親去那裏居住並奉為太後,隻是因為太後悍妒跋扈,能到這樣榮幸的也隻有代國太後薄姬一人而已。據說當年她切掉自己的右乳獻給皇後呂氏,表明自己沒有爭寵之心,才在後宮得以生息,代王分封後她被接出皇宮居住。至於其餘高祖的嬪妃則全無好下場,如齊王的母親被毒死、如趙王母親戚夫人被做成人彘,後宮見者聞者無不駭然。
  趙良娣幽幽的說:“算了,如果能平安過日子,不給家人帶去災禍,就這樣了此殘生到也是好事。姐姐不要想這許多。”
  陳夫人:“怕什麽,看皇後她能撐多久,後宮裏都非善類,怕是有人比我們更眼紅呢。”
  莫非…..?趙良娣為怕牽連不敢多問。端了茶杯來喝,堵住自己的嘴。
  談話就在兩個人各懷心思中結束。
  我悄悄地繞過後窗的竹林,無聲的從小路走出毓華宮。
  在我和錦墨從毓華宮出來時,遙遙的看見殿內的宮娥門也隨即被遣出遠離,我心一動,讓錦墨先去廣福殿,我則抄小路環回後窗,卻聽到這樣的對話。
  我嘴角翹了翹,陳夫人似乎比我想的聰明了些,能猜出太後同聖上的意思。隻是這樣的心浮氣躁,不等時機就先亮出了心思如何在深不見底的後宮生存繼續生存?看來不足為俱。
  
  嫣兒至那日見到王美人肚子起,開始不再理會我們的所作所為,任由擺弄,每日裏隻管讀書,厚重的竹簡磨得手指起了水泡也不放下。
  我按月份給她添加墊在衣服裏的棉絮,看著折騰下的嫣兒滿臉虛汗,身上也有了些濕熱的疹子,心疼萬分,萬般無奈下也隻能希望冬日快些到來,嫣兒好少受些悶熱之苦。
  
  轉眼到了一月,連續幾場的大雪罩上未央宮,滿目間雪白的晶瑩清冷,晃得人眼疼。四處是太監宮娥們清掃殘雪。
  屋內暖爐燒的霜炭劈啪作響,烘的整個大殿如同旭暖拂麵的四月春日。大瓶的梅花蒼勁有力的盛開,或珠苞尚裹,或纖弱綻放,幽幽的散發著香氣,我索性滅了正燃著的淨渺檀香,怕它搶了梅花的氣味。
  嫣兒依舊如常,挺著肚子歪在榻上看書,小嘴一張一合的輕讀著。
  我無奈的搶過竹簡:“嫣兒,該吃飯了。”
  她並不出聲,隻是木然的隨我到膳桌旁坐下。隻是就近吃著麵前的脆醃冬筍,遠處她喜愛的糟釀鵝,翡翠鮮蝦動也不動。
  我無奈的看著她有一下沒一下的往嘴裏塞著東西,不辨滋味,勸也勸不得。
  正在左右為難,團鳳盤牡丹花的門簾被掀開,聖上上抬步邁進,笑意盈盈走了過來。
  出風的白貂皮的風麾,白色的團龍棉袍,映襯他的臉色越發的白淨無血色。
  我連忙拉起嫣兒見禮,嫣兒隻是尋常的福了福,我則大禮跪拜。
  “起來吧,都是自家人常來常往的,總是拘這些禮很是沒趣。”他拂了拂袖,伸出手,示意讓我起身。
  我聽命起身,不敢對視他的雙眼,於是低頭走過,叫錦墨去準備聖上上用的箸碗。
  聖上拉過嫣兒,摩挲著她的頭發,發現嫣兒一臉的別扭,再看那桌上幾乎未動的菜肴:“怎麽?嫣兒鬧別扭,不肯吃飯?”
  嫣兒憋著嘴,眼含著淚珠滾來滾去,強忍著不讓它們滴落。她回頭撇了我一眼:“她們,她們都不讓我出去玩。”
  “所以就生氣啦?”聖上寵愛的揉搓著嫣兒的頭發。
  “這樣吧,嫣兒把飯吃了,朕帶你出去玩。”聖上用手指頭刮著嫣兒的鼻頭,淡笑著許諾。
  這是怎樣的畫麵,讓我一時有些失神。仿若父親對女兒的寵愛,有些家的感覺。許久前父親也是這樣溺愛著我,母親在旁看著我倆的逗弄嬉笑,溫婉的笑著,隻是如今那影像已然離我遠去,再也尋不見了。不經然眼眶發熱,轉身仰頭,頓回那險些滴落的眼淚。
  嫣兒興奮得拉著聖上坐到桌旁,端起碗猛力的往嘴裏塞著香梗米飯,大口大口的吞咽,生怕慢了些他就會改變主意。
  我回過神,默然幫皇上布上箸碗,躬身退到一旁。
  他並不動箸,隻是笑著看嫣兒狼吞虎咽,憐愛的眼神慈愛無限。
  嫣兒三下兩下就把飯吞完,搖著他的手臂說:“皇帝舅舅我們去玩罷,嫣兒都吃完了。”
  “皇後娘娘請等皇上用罷膳再說這些。”我低頭勸說,希望嫣兒不要任性。
  “沒關係,朕不餓,你給嫣兒穿紮實些,外麵可有些冷呢。”聖上起身把嫣兒推過來。
  我忙跪下說:“啟稟聖上,皇後娘娘現在懷有身孕,太後娘娘說不宜出行,望聖上見諒!”
  聖上起身走到我的身邊,促狹一笑,探身附在我耳畔說:“朕相信你知道怎麽和母後說。”
  溫熱的氣息讓我驟然失神,沒了辯解的力氣,隻好順從。
  我歎了口氣,起身給嫣兒找來四周用玄狐狸毛押邊的羽緞披風,又在頭上戴了風帽,白貂的抄手裏點了紫金懷爐。
  皇上看嫣兒穿戴整齊了,轉身向我說:“你也去挑件厚實的衣服,一起出去。”
  我無奈的遵旨,穿上野鴨子毛的披風,帶上抹額跟隨在聖上身後,拉著嫣兒走出棲凰殿。
  小心步下台階,沒等反應過來,嫣兒一把抓起雪團向我扔來,躲閃不及正中臉頰。嫣兒笑著蹦跳地跑開,那笑聲仿佛把這幾個月來的不快忘記在腦後,笑聲感染了我,伸手抹下臉上的雪,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聖上很快加入戰勢,雪團一股腦的向我砸來,我四處拚命躲逃,越是跑得狼狽嫣兒笑的越是開心。
  我偷了空藏在殿前的銅缸後,尋了個機會把握在手裏的雪團扔了過去。
  聖上和皇後怎能容許奴 才大逆不道的還擊,所以我的雪團故意偏了些砸中皇上隨身的小內侍。
  原本我們三人的打鬧就引得內侍宮娥們駐足圍觀,一個雪團立刻引起小內侍們的奮起攻之,而我身旁的宮娥們也開始到處製造雪團回攻。
  霎時間未央宮白雪飛揚,歡聲四起。
  嫣兒和聖上夾雜其中伺機偷襲。嫣兒和聖上衣服的顏色在雪中映襯的分外耀眼,,卻不曾有人膽敢還手,他們倆樂得安全,下手愈加的猛烈。
  漫天都是雪團帶起的雪粒子飄散,閃閃發著銀光,耀眼奪目,空氣中漾散著清雪的味道。
  到處是白影亂飛,唉聲一片。
  大家都變成了紅鼻子紅臉頰,雖然凍得手都無法握起,但仍拚命抓著雪。
  宮人們累得氣喘籲籲,有些小內侍打輸了,便賴在雪地上打滾不肯起來,渾身上下沾滿了雪如同雪人,逗得嫣兒大笑不止。
  玩得累了,嫣兒索性坐在掃幹淨的台階上,我幾步跑過去把她拉起來,用手帕拍拍沾在裙擺上麵的殘雪。
  聖上也笑著走了過來,拉著嫣兒的手說:“高興嗎?”
  嫣兒快樂的點點頭,紅彤彤的小臉上漾著笑。
  “那就回去吧,仔細凍著。你看清漪也凍壞了。”
  話聽在我和嫣兒的耳中激起了兩個不同的反應。我霎時臉畔一熱,羞紅了,如此的殷殷關切讓我有些無措。嫣兒看著我,用小手把我凍僵的臉包起來,嗬著氣,那嫋嫋白煙拂過我的睫毛,癢的我笑起來。
  “奴婢不冷,皇後和皇聖上回殿罷。仔細凍著身體。”我笑著說。
  嫣兒拉起聖上的手,快步進了殿。錦墨和我拿著雀尾拂清掃帝後身上的雪塵。
  “聖上今天留宿未央宮嗎?”我小心翼翼的問。
  “朕還有奏章要看,起駕回淩霄殿吧。”他看了看時辰說。
  嫣兒的挽留自然是沒成功,撅著嘴生悶氣。
  隨行的內侍服侍聖上登輦離去,嶙嶙的車聲傳得很遠,我和宮人才敢起身,拂去膝處的殘雪,陸續回到殿內。
  送罷皇上,我忙著幫嫣兒換上家常的寢衣,換衣時嫣兒仍是笑著,嘟嘟囔囔的說著打雪時的趣事,我抿嘴一笑,看來這下子她會有好一陣子高興了。
  剛剛安頓了嫣兒靠在榻上休息。殿門外就有宮人通傳:“清漪姐姐,黃內侍傳太後娘娘的口諭,讓你去建章宮一趟。立即動身!”
  我心悸了一下,覺得突然。嫣兒也立刻起了身緊張的看著我。我安慰她:“奴婢一會就回,娘娘先睡吧。”
  給嫣兒蓋好被子,再吩咐下錦墨好好照顧皇後。
  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看看還算妥當,就隨著那內侍前往建章宮。
殺戮
  已近點燈時分,宮中的永巷騰起一片冰冷霧氣,濕滑的青石甬路變得灰暗不清,前麵的黑衣內侍躬身端著一盞氣死風羊角燈引領著我前行。
  陰風陣陣,尚未清掃的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作響,出來的匆忙,忘記換了雪鞋,隻走了一半的路程鞋已經濕透,布襪冰冷的貼在腳上,沒過多久腳也逐漸失去了知覺,木木的有些癢,怕是要凍傷了。
  冰冷的感覺讓我的心沉到穀底,後宮點燈時分必然宮門落鎖,若非皇帝召幸不得擅自離宮走動,深夜如此傳見,必不是好事。
  到了建章宮宮門口,通稟傳見。等了許久後,嘎吱一聲,隻開啟了側邊一扇小門,我低頭,隨人翩身進入。
  此時的建章宮不似我上次來的模樣,無盡的黑暗夜色讓它多了些陰森,半個月亮也無,偶爾有隻烏鴉馳過,淒厲的聲叫讓人毛骨悚然。太液池幽暗無底,水深如墨,像是能把人吸進去,池上吹來陰冷寒風,讓人心悸。
  我小心翼翼走入正殿,齊嬤嬤迎上來,我對她笑了笑,俯身與她見禮,她並不答話,隻擺擺手,麵無表情,轉身引我入內殿。
  心登時涼了五分。
  剛入內殿,未及開口,一聲拍桌巨響回蕩其中,我陡然一驚慌忙跪倒,頭頂在榻前的駝毛地毯上不敢四處窺視。
  “大膽的奴 才!先拉出去廷杖二十,再來問話!”不等我弄清原因,上來兩名雄健魁梧的內侍已經將我左右雙臂鉗製,順地拖了出去。我驚疑,卻不喊冤枉。
  幾雙粗壯有力的胳膊將我按趴在一條長凳上,不褪中衣,左右開弓,七寸寬的板子雨點般的落在我身上,那痛可比鈍刀割肉,幾下過後,皮開肉綻的傷處粘上板子殘留的血跡汙物,牽動著全身跟著抽搐,疼得連心都跟著揪成一團,我暗咬牙關,不曾痛呼一聲。二十板下來已經神誌模糊,掌刑的黃內侍見此端起一盆刺骨井水當頭澆下來,激得我渾身戰栗。
  刑畢,我已虛軟癱倒在地。
  又由那兩名內侍將我拖回內殿,身後拖出一條蜿蜒的猩紅血跡。
  我白著嘴唇,幾次欲起,晃動無力,所以無法跪拜,隻得全身趴在地上叩謝恩典。
  我的全身被冰冷井水塌濕,身前很快汪出一灘水跡,映照出我現在的狼狽,散發順著冷水垂於麵前,連眉毛也全凝結上冰冷的水珠兒。
  太後怒目橫視,再拍案問道:“你可知錯嗎?”
  “奴婢知錯了,謝太後不殺之恩。”我虛弱的叩首回答。
  “你錯在哪裏,可知道嗎?”太後的話語聽起來似乎依然怒氣未消。
  我喘了口氣頓一下說:“奴婢不該讓皇後娘娘出去玩雪。”
  “哼,還有些自知之明。混 帳主意可是你挑唆的?”猛然間,餘光看見,太後橫眉冷對齊嬤嬤勸阻的眼神,齊嬤嬤見此再不作聲,默默退到太後身邊。
  果然我猜對了。
  “奴婢不敢。”我知道這樣緊急的時刻,愈發要小心謹慎,絕不能說出任何人,否則意味著我不能保守秘密。
  “倒是嘴硬,秀玉讀給她聽聽!”太後扔過一捆竹簡,清脆地摔在我麵前。
  齊嬤嬤拾起,清了清聲讀起來:“一月初七,後不食,上至,允其食罷嬉雪,後悅,遂與上同往。蕭清漪勸,上不聽約其一同戲雪。時至酉時畢。上出未央,後休憩。”讀罷,她看了一眼我,再次退回太後身邊。
  我心悸,原來太後在未央宮所布眼線這樣細致,事無巨細全然回稟,隻是為什麽那件事沒有東窗事發呢?難道?
  管不了其他,我忙叩頭哀求道:“奴婢知錯了,還請太後寧娘不要為奴婢傷了身子。”
  “你說哀家該如何懲戒你呢?”太後突然低聲一笑,也正因為如此,沒有道理的讓我心頭一沉。
  “奴婢萬死難當其咎,甘願聽從太後娘娘處罰。”我低聲回答。
  “現在未央宮裏的宮人都知道皇後身形輕盈如同未孕,這樣的謠言傳出去後宮也難免會有所猜測,你既然知罪,就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帶秀玉去未央宮,讓今天所有陪你們玩的宮人都閉嘴罷!”她麵無表情說出的話,雖然語氣那般輕描淡寫,卻讓人渾身戰栗。
  寒風吹過大殿,揚起窗前垂落的黑色布幔,我冷個打顫。隻這樣一個無端的理由卻要賠上諸多性命,我確實於心不忍。
  “還有,從今天開始皇後禁足未央宮,直到產下皇子為止。”太後補充道。
  看著她冰冷的麵龐,我再滿心不願也必須聽從,因為我知道如若不按照她的謀劃行事,恐怕此事無法平息,甚至會牽連更多。
  於是隻得違心答應。叩拜告退後,被人拖到長春藤凳上抬回未央宮。齊嬤嬤在旁跟隨,一行人在路上寂靜無聲。
  趕到未央宮時已近戌時,宮門上的人不等問話已經被齊嬤嬤帶的侍衛拿下。
  還沒等宮門上的內侍宮娥醒過神兒來,齊嬤嬤已持太後虎符調配禁尉軍把未央宮圍個水泄不通。
  一聲令下,宮門打開,院子裏跪滿了人。
  須臾片刻,宮門內外都已被禁尉軍控製,霎那間人聲鼎沸,火光通明。
  嫣兒聞聲早已跑到殿門,剛想動怒,誰知迎麵看見我被人抬進內殿,唬得出不來聲。
  我被撤掉凳子撲通一聲扔在內殿正中的地麵上,我卻已經感覺不到地麵的冰冷,隻覺得血一點一點從身體內流失,每流一分身上就涼透一截,神誌也開始變得模糊。
  內殿明亮的宮燈照得人影白花花的,頻頻晃動,我拚命睜大了雙眼都看不甚清。
  未央宮前前後後的宮娥內侍半晌功夫全被圈起來,皇上身邊的隨行內侍也未能豁免,也都被禁尉軍拖了來。
  沒過多久,四處奔逃的宮人們都被禁尉軍抓住,按在地上後用繩索捆綁,每個人嘴上都套了牲口用的嚼子,推攘著拉出未央宮。
  整個未央宮彌散一片嗚咽之聲。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裏,也沒有人知道在哪裏了結這些無辜性命。
  此番血洗總共是八十九人,整個未央宮頓時變得空蕩蕩的。
  嫣兒渾身顫抖著躲在床角旁嚶嚶的哭泣,我則趴在地上氣息微弱。
  空曠的未央宮長風直入,驚得我猛地清醒。身上的傷讓我失去意識,竟然忘記了還有錦墨,我慌亂的掙紮,強挺起身想去尋找她的身影,可是傷的太重了,連跪立都做不到,隻得用手撐了身子,勉強爬出去,高聲呼喊:“錦墨,錦墨!”
  無盡的黑夜裏吞噬了我撕心裂肺的喊聲,傳遠的聲音沒有人應答,我痛徹心肺的哭喊,以手捶地,皮肉雖已破缺,卻不若心痛那般錐心刺骨,很快,黑亮的金石磚上沾滿了一個個手形血痕 ,我也在傷心欲絕的哭喊後昏了過去。
  恍惚中聽見錦墨的叫喊,隱約有兩個禁尉軍架起她的雙臂往宮門外擄,歪歪斜斜的丟掉了履襪。她回頭張望,大聲喊叫著讓我救她,可是明明隻差一步卻怎麽也追不上。我大慟踉蹌追著,卻因渾身無力歪倒在一旁,刺心的疼痛讓我說不出來話,猶如被人掐住了脖子。
  猛然幹澀的喉嚨有股溫熱的液體流入,讓我嗆咳出聲,也讓我從噩夢中醒來。
  睜開眼睛,迷蒙看見一抹白色身影,他左手攬住我在胸口,右手端著茶盞,一雙幽暗的眼眸疼惜的看著我。
  想起錦墨,我急切地望向榻外,尋找她的身影,那裏什麽都沒有,隻有嫣兒跪爬在榻邊上,眼中盡是關切。倉惶的小臉上布滿淚痕。
  我強忍住的淚水終於還是滴落了下來。原來是夢,錦墨終沒逃脫這次血洗。
  心中悸慟,一陣陣襲來,淚水濡濕麵頰。他用袍袖擦拭我的淚,一次又一次,心疼的歎息聲從嘴中傳出。
  “哇!”的一聲,嫣兒壓了許久的恐懼一刻間竄出,邊哭邊抖。
  嫣兒的大哭觸動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思,最後便成了三人相顧垂淚的局麵。
  窩囊的帝王,幼小的皇後,和身無依靠的我,詭異的氣氛讓我尷尬,無法用心麵對。更何況我知道,未央宮裏還有那無時不在窺視的眼睛。
  收起眼淚,我推開皇上,冷冷的說:“奴婢沒事了,請皇上保重龍體吧。”
  顯然我的話讓他也意識到我們三人如果在繼續下去,將會有怎樣的危險後果,所以他將滿心滿腹的話咽了下去,隻低聲叮囑道:“好好休息罷,有事叫人傳禦醫。”說罷轉身走到殿門口,停下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踏步跨出殿門,起駕回淩霄殿了。
  我費力撐住雙肘欲起身,嫣兒疑惑不解地看著我吃力的動作。
  疼痛讓我蹙緊了眉頭,低頭說道:“這樣不合規矩,這是皇後的鳳榻。”
  嫣兒顯出前所未有的固執,仿若前些日子的隔膜從未存在,撲上來將我按倒在床,急切的說:“我說行就行,清漪姐姐你好好休息。我讓她們熬藥去。”她順勢下床,快步走到門口,喚來值守的紅衣宮娥。
  看著那宮娥陌生的麵孔我才知道,經過這番的大動幹戈,未央宮已經沒有服侍的人可用了,於是需要再挑一批來差遣。隻是這其中究竟混有幾個眼線有幾個細作就不得而知了。
  一碗濃濃的藥汁沒過多久就被端到我的麵前,想起錦墨那可愛的笑臉,我黯然,哭得無聲無響,狠狠的端起碗喝下去,一滴未剩。我不能死,死了沒人可以替錦墨報仇,我必須要留下這條命。
  端著手中的碗,想將它摔碎來祭奠錦墨的慘死,卻又怕被有心人傳到建章宮耳朵裏,再來個無妄之災,所以隻能能顫顫地輕放桌旁。
  大概這才是最讓人痛苦的,因為受製於人卻不得不小心堤防。滿心的憤恨無處可以發泄,憋得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身體劇烈的發抖,硬是抹幹淚水咬牙切齒。
  嫣兒見我難過,無措的坐在我身旁,隻是用手輕拍我背。在我身後她哭得小聲,微顫的弱小身體讓我突然想到,嬌養在公主府了的她哪裏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麵,她也一定被嚇壞了。
  我深吸口氣,啞著嗓子安慰她,反手將她的淚水擦拭掉:“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嫣兒抬起頭,那淚痕沒過多久又是一行。
  “這……,奴婢睡地上吧,吩咐她們把奴婢的床鋪抱來。”我有些為難,深知不妥。
  “不要,清漪姐姐睡上來罷,咱們一起睡!”嫣兒不等我推辭,脫了鞋襪爬上榻來,怕碰到我的傷口,輕輕地鑽進錦被。
  無奈之下,我隻好挪了挪身子讓她睡到榻裏麵。把被子給她蓋好掖實,用手肘撐住身體,拍著她的背讓她入睡,麵上的淚卻一直沒停過。
  從嫣兒稚嫩的小臉上,依稀間仍能看見錦墨朝我撅嘴撒嬌的樣子:“姐姐你留著吧,等我要的時候再來拿。”
  錦墨阿,姐姐寧願用全部東西來換你的性命,哪怕用姐姐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隻是錦墨你能聽見姐姐在叫你麽,你能知道姐姐在想你麽?
  我哭著,不敢出聲,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到碧色錦線繡成的方枕上,陰出了一片冰冷。
夜話
  那些內侍用盡全力下抽打出的傷好得奇慢,十天過去,也隻是能翻身而已。嫣兒以我需要養傷,她獨自一人害怕為由留我在棲鳳殿同住。
  血洗未央宮一事似乎很快就被忘記,而其他後宮嬪妃也全然不知。想來能在太後身邊跟隨多年的齊嬤嬤也必然是個狠辣角色,手法利索辦事極其穩妥。
  連日來,對錦墨的思念和愧疚讓我極少進食,原本就清瘦的身量愈加病意十足。每日總是哭痛了心,哭傷了眼。
  雖然如此,卻從未忘記幫嫣兒添加棉絮。嫣兒也在一次想要出殿散心的時候被幾位眼生的嬤嬤們攔住,才知道太後娘娘的禁足令。
  從此嫣兒想要曬曬太陽也是奢望。
  每天白日我和嫣兒對視,苦笑著各自拿著竹簡來看,盼時間飛渡。夜裏就相伴同睡一床,彼此有所照料。
  還在長身體的她沾枕就睡,而我則輾轉反側想起錦墨無法輕易入眠。
  
  是夜,子時的更漏聲悠遠而深沉,也讓我將思念錦墨的心回轉,原來又到了這個時刻。我長歎了一聲,想躺下休息,但酸澀的眼睛卻總合不上。
  隱隱約約的似乎聽見門外有開啟宮門的聲音,聲音不大,因夜靜顯得明顯。我翻身向外,心裏有些慌。
  都這麽晚了誰還有膽敢開啟未央宮宮門?我摒住呼吸,靜靜地聽著外麵。
  一陣步履聲,黑暗之中,好像有兩個人悄然走進殿內,我驚得想要大聲呼救。
  聲未出口,一方白色的團龍手帕已然蓋在我的臉上。
  我瞪眼看著,麵上的手帕,真的是繡滿團龍,於是我決定閉嘴。
  兩個人輕輕掀開被子,躡手躡腳的另用大毛毯子將我裹住,一個用力將我抬於肩膀上,疾步行至殿外。
  蒙著帕子的我,順著帕角往下看,縫隙之中鎖定了視線,抬我的人身旁都掛著福瑞掛佩和宮禁門牌。憑此可知,這二人是聖上身邊的內侍。揣揣的心頓時安穩了些。
  出了宮門,他們將我放上綺麗宮車,這春恩鳳鸞宮車原本是妃嬪奉詔侍寢時乘坐的。我猶豫了一下,卻強扭不過他們推拉德力道,隻得斜歪著靠在車壁。
  夜深,暗黑一片,車內的紋飾我已無法得知,唯獨宮車四周掛著叮當作響的掛飾,車啟動時隨車搖晃起來,甚是好聽。我悲涼一笑,這是多少後宮女子夢寐以求的聲音阿,榮辱寵衰都依靠此聲往返相伴。也許隻有幾次就再也聽不見。後宮最不值錢的就是美貌,稍縱即忘,舊人哭新人笑的的曆程從來都是周而複始,源源不斷,我不想當這其中的一個,也不能當。
  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車已悄然停下來。
  福公公躬身守在淩霄殿門外,見春恩車到,低聲吩咐道:“小心些,別驚旁人了!”
  又叫人抬我下車,送入殿內。
  由於被人仰抬於肩膀,我目光所及盡是淩霄殿上方的巨梁,大紅的巨梁上盤著赤金長龍隨我的移動前行,怒目橫視這下方的萬物,飛爪噴霧栩栩如生,身上的龍鱗更是一片片匝起。
  目光還來不及收回,幾人已將我側放在榻上,我將手中龍帕放至身邊,回頭望去。
  萬龍榻擺放在殿東靠窗位置,嵌碎銷金的方磚如鏡般長綿不見頭,每十步就是孩兒臂粗的騰雲繞龍的紅燭,劈劈叭叭的燃燒著。十二扇通天落地的白羅琦紗被鑲金漢白玉的掛鉤挽起,讓大殿顯得肅穆。而榻前擺放著一個福字紋雙耳銅香爐正渺渺的吐著香氣。
  背著燭光,一個黑影徐徐走過來。定睛一看我頓時窘了,強撐著身子想要見禮。
  他走到榻旁伸手將我按住,示意罷了,再回身脫鞋坐在榻上,擁我趴在他胸口。
  此時的他穿著白色的寢衣,微熱的體溫帶著苦澀藥味傳給我,讓我的心鼓敲個不停。百般猶豫,還是說出來:“奴婢身有傷病,不能侍駕。”
  “朕知道,隻是想找你過來說說話而已。”他的臉上閃過異樣紅暈,淡笑著如清澀少年,抬手往耳後幫我抿去了亂發。
  我順著他躺臥的姿勢輕附在他胸前,他凝神望我,那一潭幽靜迷離了我的神智。
  “害怕了嗎?”他輕聲相問。
  我不語,隻是搖搖頭。
  一時想不出話來講,隻是用手指扭著他的衣角。
  “你看,今天的夜色多美。”他助我翻身看向窗外,將雙手環住我腰,將我包裹在他的氣息裏。
  窗外月還是滿的,月色極明。淩霄殿外的萬物都淡淡的披上了黃色的光暈。遠處有上林苑的後山層巒疊嶂,幽暗的讓人向往。還有那未掃的殘雪瑩白無暇,仿佛人世上從來都是如此幹淨,沒有肮髒。
  一陣夜風經過,吹得人寒冷,我微微抱緊雙臂,卻因為舍不得美麗景色不肯關窗。
  突然被吹進的寒風嗆住了嗓子,猛咳起來,眼淚都因咳嗽溢出。
  他細心的將被子給我蓋上,把窗子合上。
  已有宮人把那層層疊疊的紗幔放下,隱隱的如雲端霧裏。
  炙熱的暖爐,煦煦的香氣,很怕他聽見我咚咚亂跳的心。
  許久誰都沒說話,我隻能感覺溫熱的氣息吹在頸項,癢得心亂如麻。
  “委屈你了。”他低沉的聲音夾雜著無限的痛惜。
  微微一怔,這區區幾個字讓我連日來的憋悶與痛苦仿佛如噴薄的井水,刹那間迸了出來,伴隨著渾身劇烈的發抖淚如泉湧,搜腸刮肚的哭泣讓我幾欲昏厥。
  他默不做聲,隻是扳過我的身體,讓我趴在他的胸前哭個痛快。
  良久後哭得沒了力氣,抬頭才發現他胸前的已經被淚水暈濕了大片,凝眸看他,他也癡癡的望我。
  “奴婢失儀了,望請聖上恕罪。”我收拾了淚水強忍下心中無盡的哀慟。
  “朕無力幫你,朕對不起你。”說到這裏他緊握拳頭,手背因用力變得青筋凸起,關節也泛起了白色。
  眼底的淚仍是熱的,隻這一句話就足夠了,我知道他也有不得已之處。
  “第一次見到你,朕就發現你是個聰慧的女子。知道自己該走怎樣的路。”他黯然了眸子的說。
  “朕知道自己不能保你周全,所以隻好順從你的意思,放你一條生路。隻是這天下不是朕的天下,朕做不得主!”他自責的話語裏隱藏了太多的無奈,讓人聽了無不動容。
  高祖征戰多年,半生漂泊不定,他上年幼時就隨父母看盡了血腥廝殺,過著動蕩不安、難料生死的生活。在登基後又有太後朝堂聽政,事無巨細均要回頭問過母親的意思,甚至掌管大漢兵馬的虎符也在太後手中。他這個帝王當得名不副實,無力左右任何事情。
  “還記得你跳的那個翹袖折腰舞麽,那是朕小時候看過最綺麗的舞蹈,戚夫人阿美的驚人,舞的眩目,父皇在世的時候總是拍著桌子擊打鼓點為戚夫人伴樂,那時候我覺得戚夫人就是傳說中的女媧娘娘。”他說起戚夫人時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著年幼時最心愛的卻得不到的玩具。
  突然他神色黯淡:“隻是後來再看見戚夫人已經是人彘了。朕無法想象那嗚咽滾在汙物中的人球竟是當年讓人驚豔的戚夫人”
  我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索性默不作聲,聽他絮說。
  聖上似乎有好久不曾有人聽他說話般,獨自呢喃著:“看見你跳那舞,朕以為是戚夫人回來了,以為一切醜陋都不曾出現在朕的眼前,那些血腥往事不過是一場噩夢,夢醒了,母後還是朕年幼時慈愛的母後,戚夫人也依然在那裏跳舞。可是後來才發現那其實不過是朕自欺欺人罷了。”
  “皇上,節哀。”我悄聲安慰,伸出手覆於他的手掌之上。
  “其實一直以來朕很想你,又怕給你帶來無妄的危險,隻能等到借著去看嫣兒的機會好好的看你”迷人神智的夜,讓他把心中憋悶已久的事全吐了出來。
  聽到這裏,我有些哽咽。
  如何不感動?堂堂帝王居然需要挖空心思找借口看我,如此心意已經重於一切了。
  他長歎一聲,反手拉過我的:“其實朕也想過要給你個名份,光明正大的站在朕身旁,隻是你那天說的風霜相逼讓朕害怕失去了你。”他鼻音沉重,似有不舍。

  當然不能那樣做,那樣如同置我於烈火之上,且不說太後如何,單是後宮的眾多女子怕也難以應付。
  突然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話語間充滿期冀的說:“不若朕同你逃出著囚宮,尋個偏僻的地方,過個安穩平靜的日子,好麽。”
  與心愛之人攜手相伴,笑看雲起,再無世間煩擾,從此歲月靖好,執手偕老,那種空夢繁花般的日子,也是我渴盼的,隻是這夢遠得不可觸及,今日的我深陷宮闈爭鬥無法脫身,自由也變成了需以生命換取的昂貴期盼。
  我搖搖頭,他震驚:“你不願?”
  “並非不願,隻是奴婢不能。”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出自己的憂慮。空想無用,一切都不可能被付諸實施,所以嘴上說的再美又能怎樣。
  他的眼神驟然黯淡,顯然他也知道,那不過是偶爾閃過的一絲奢望,有著難以實現的鴻溝。不過我這般冷靜的拒絕也傷了他作為男人的心。
  空氣一下子僵持著,我懊惱自己說話無所顧忌,他感歎自己的幼稚。
  彼此擁著卻再無話可說。
  
  不到寅時,福公公在殿門外清了清聲,壓低聲音詢問道:“聖上,已近寅時,是否要送清漪姑娘回未央宮?”
  還在假寐的我猛然起身,迷糊糊的幾乎忘記了時辰,如果被人撞見必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我慌亂低頭的整理衣飾。
  皇上也起身坐立,按住我忙碌的雙手,不滿的答道:“慌什麽,準備車輦罷!”
  再度望向我,親昵的幫我梳理散亂的發辮。因是和衣而臥,衣裙上布滿了褶皺,他又伸手用力撫平,又抻了抻裙擺。
  長歎一聲:“走罷,萬事小心。”雖然心裏有萬千不舍,卻又不得不放手。
  我不能起身告退,隻能由兩名內侍再次披上毯子抬出淩霄殿。
  剛剛,就在他為我整理衣服時我幾乎就以為他是我此生的良人,風霜相逼也罷,孱弱無能也罷,我都願意為他踏入紛爭後宮拚出個出路。
  可是殿門外的冷風灌入衣領,刺骨的涼讓我又開始退縮。
  拿什麽去拚?以卵擊石的下場我看得還少嗎?誰又能鬥得過權位?我又擁有什麽?
  思及至此,心突然酸了,不想說話,還未留神,人已坐在車中。車走的很急,顛簸的厲害。
  剛到未央宮,寅時鼓聲響起。
  未央宮門緩慢微啟,我隔窗看去,心裏了然,未央宮中除了太後布控的人,原來還有聖上的人在。
  那兩名內侍慌忙的抬上我,貼著門進入,疾步進入內殿。
  走到床榻旁,躡住手腳輕輕掀起紗幔。我一眼就看見嫣兒麵朝榻外,夜深微朦,我仔細端詳一下,還好嫣兒沒醒。
  兩名內侍將我輕輕放下,俯身告了個罪,轉身迅速離去。
  我回頭看著嫣兒,撫摸她的雙頰,心中五味雜陳,自然又是一番愧疚。
  隻是一夜的折騰倒也困乏了,剛挨上枕頭眼睛就不聽使喚的想要合攏。
  算了,天大的事也要明天再想,今夜必然好眠。
  不用片刻,沉沉睡去。
李代
  一連五晚我都是被內侍在夜半時分從未央宮抬出送到淩霄殿,淩晨時分再由淩霄殿抬回未央宮。
  同床的嫣兒睡得深沉倒也無知無覺。
  還記得昨夜皇上將頭枕在我懷中,像極了年幼的孩子,呢喃說著當年的母後如何為他奪取的帝位,那場看似平靜無波的爭鬥中到底犧牲掉多少無辜的生命。一一數來,一句一驚。
  孱弱的他總是習慣的仰望母後那剛毅堅定的背影,雖無限同情那些被母後邁過的踏腳石,卻也隻能如影隨形般畏縮跟在母後身後前進,更甚是,在夜深人靜時,滿麵忿然的母後總是一次次提醒他,究竟有誰曾經對他們施加過毒手,究竟有誰如今還心存叵測。這種折磨讓善良的他每日都過在矛盾分裂邊緣。尤其當他已經登上皇位,沒有了阻擋時,母後依然不肯放過劉如意和戚夫人,他才知道,那些威脅全部都是借口,母後的複仇永不停止,於是他的壓抑到了前所未有的境況,他不敢反抗,不敢辯解。隻能用自己幼稚的方式保護著弟弟。
  最終,計劃失敗了,他也病倒了。起來後就再也不肯過問一切內外事務,隻是終日遊玩嬉樂。
  我拍撫著他的脊梁,一下一下,是怎樣的陰翳生活造就眼前這個懦弱的皇帝,他永遠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無法保全任何太後看著不順眼的東西,他甚至無法主宰自己的意識。
  算算,也是一個可憐的人。
  嫣兒的喊聲牽回我的意識。她怕我不醒,還用手指在我眼前來回搖晃,“清漪姐姐,你最近怎麽總出神啊,拿著書也不看,眼睛直直的。”
  “是嗎?”我淺淺笑笑,“你要是經常能看見我出神是不是也說明你沒好好看書啊?”
  “完了,被逮住了。”嫣兒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轉過身那起竹簡作勢讀了起來。
  我疼愛的撫摸她的頭發,為她攏到耳後,心思卻再度飛遠。
  頻頻奉詔侍寢實在太危險了,雖然每次並不明路,隻是暗夜相就,但是總會有存了心思的妃嬪們賄賂皇上身邊的人,意在打聽究竟誰在淩霄殿承寵,如果消息泄露後果將不堪設想。
  思及至此,我長籲一聲,愁眉蹙緊,聖上阿,聖上你這是害了我。
  你隻一味的不理旁騖找我傾吐苦水,卻不知已在不經意間將我推向不複的境地。
  重重心事讓我第一次覺得時間如此漫長,剛過了晌午就開始不耐煩起來,既盼著今晚依然詔我隨侍,那樣就可以讓我陳訴利弊,求聖上容我躲過明暗夾擊。可心底又盼著今晚聖上不詔我去淩霄殿,從此便忘了我才好。
  左右為難的我輾轉翻身,不能安靜,心神疲累。
  挨到點燈時分,嫣兒已經有些困乏,讓隨侍的宮娥幫她卸掉了釵環,隻著貼身小衣散著頭發爬上床榻。
  忽然覺得灼熱氣息撲人,我放下竹簡,抬哞看她。
  圓溜溜的粉嫩臉龐離我隻有一掌遠,兩個大眼睛充滿了期待,映著燭光流連閃爍。
  “嫣兒想做什麽,想嚇奴婢嗎?”我微微一笑,點下她的小鼻頭。
  “才不是,人家是想讓清漪姐姐給我講故事。”她一臉討好的樣子,還調皮的眨動眼睛。
  “唔,可是奴婢不會講怎麽辦。”我故意逗她,繃住麵容反問道。
  她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才不信呢,清漪姐姐什麽都知道,清漪姐姐講給我聽吧罷!”說罷她又過來搖晃我的袖子。
  我為難的皺皺眉說:“那嫣兒想聽什麽呢?”
  “什麽都行,我就想聽清漪姐姐講故事。”她一拍手,因我答應而高興。
  “那好吧,奴婢給嫣兒講個女英雄的故事。”我摟過嫣兒讓她睡在床外,這樣我可以右臂環住她,不碰到傷處。
  “這個女英雄呢就是嫣兒的皇祖母,當今的太後娘娘。前秦統治的時候,高祖是沛縣東泗水亭長,他不滿秦王暴虐,揭竿而起,率領著兄弟們反秦。他離開家鄉時留下了父母和妻子,可是沒過多久秦王就派人來到他的家鄉捉拿高祖的親人威脅高祖。而太後有勇有謀,關鍵時刻自己駕著馬車拉上公婆逃命,後麵雖然有上千的人馬圍追堵截,她還是奮力逃出虎口。
  可惜慌亂之中婆婆被人殺死,公公落入也有奪天下之心的項羽手中做了人質。
  後來她千辛萬苦逃到了丈夫的營地,才知道此時的高祖已經先入關中,但卻被霸王項羽緊追著不放。就在漢望山的時候,漢軍為楚軍包圍,兩人終於隔樓喊話,項羽撐弓遠射,一翎嘯鷹箭正中高祖胸前,力拔山兮的勁道將高祖貫倒,楚家軍一陣狂呼,漢軍這方嘩然一片。就在這時,太後狠下心偷偷將高祖胸前的箭尾折斷,用盡全身力氣將高祖扶起,高祖傷痛口不能言,她則在旁助喊,“都說天下英雄莫過於楚王,小女子也篤定相信,隻是今日這箭實在沒準的很,隻射中我家夫君的後腳跟。”那楚霸王一生自負,又見高祖好好站在那裏,自然不肯細查,負氣撤兵。暫時解了四周圍困。
  可是即便如此依然無法改變高祖被圍的險境,太後又深夜身著高祖的衣服,帶上十幾名護衛扮成遁逃模樣,引開項羽的注意,當項羽派大批兵馬全力追趕時,高祖已經帶軍隊殺出重圍,一舉逃脫。
  項羽抓住太後時,才發現上當,當時氣得血脈逆流可又無可奈何,隻能將她做為威脅高祖的人質,暫時收押在大牢之中。
  每當那楚霸王與咱們漢軍交鋒時打了敗仗或是其他諸多不如意時就帶她出來羞辱,鞭笞辱罵如同家常便飯,但她從不曾屈服,每次都是高聲叫罵不絕,這樣的錚錚鐵骨就讓身為男兒的項羽也甚佩服,命人好加款待。
  後來那項羽敗走烏江,愧見江東父老而自刎。才有了她和高祖攜手共同登上帝後寶座,享萬代香火供奉的今日阿。”
  嫣兒聽得入神,我講得這些東西是她從來不曾知道的。史官們記錄的豐功偉業從不會有女人的偉大貢獻,對帝王的歌功頌德中也抹去了脂粉英雄的身影。呂後的故事是小時候祖父講給我聽的,我仍記得那時他曾評價當年的呂後大有帝王心計,漢室江山若沒她相助未必能成就,數盡英雄,她才真正是大漢的最大功臣。
  “皇祖母這樣厲害阿?”嫣兒驚的說不出話,還在咂嘴品味著故事裏的刀光劍影。
  “好啦,奴婢講完了,嫣兒也該睡了。”我把她頭發捋順放入紗套,用紗套包住頭發是宮中女子愛惜頭發的方法,這樣一來,就不會因為睡覺時的翻身將頭發弄斷弄掉。
  嫣兒支吾著躺下,閉上雙眼,一會就沉沉酣然睡去。
  我側臥一旁,用手拍撫著她,慢慢地合攏雙眼。
  朦朧中又聽到開宮門的聲音,我心中有些無奈,卻也無可奈何,隻得靜等著他們進來。
  誰知,那方白團龍帕飄然蓋在嫣兒的臉上。我一個慌神,用力拉住橫在我麵前想抬走嫣兒的手臂。那手臂力氣奇大,見我隔擋,揮手一推,我已低聲痛呼被甩在一旁。
  嫣兒似乎也被我得聲音吵醒了,驚恐的她不等掙紮就被那人捂嚴了嘴,嗚嗚的出不了聲。
  兩個人身影一閃已到了殿門外。看著那背影我不敢大聲呼救,又因為身上的傷不能起身追趕,想扶著床柱站起來看看情況也不行。隻得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帶走了嫣兒。
  完了,這該如何是好。原本隻屬於我與聖上的秘密卻被蠢 笨的奴 才壞了事。
  隻一刻間數條假設和應對已經在腦子裏閃過,卻沒有一個可行。
  變幻莫測的可能,我實在無法確定。一切隻能等嫣兒回來看情況而定。
  此時不能點燈,我惟有在黑暗中等待,等待嫣兒的歸來。
  夜如此清冷漫長,雙眼望穿卻不見盡頭……
  
  晨曦初現,窗格子映過來一絲灰白,那光亮讓我的心驟然緊起,已過寅時為何嫣兒還沒被人送回?
  難道聖上發現錯抬了嫣兒,索性讓嫣兒承了寵?
  那倒是皆大歡喜的事情,既順遂了太後和魯元公主的心願,也應了我百般推諉。
  我低頭淒婉一笑,既是萬事順意為何我心裏如此傷感?
  連日來的相擁夜話讓我心底的堅持已有些鬆動,情願做他身邊的一朵解語花,哪怕一生要與無數女子爭寵也在所不惜,隻是今天情景讓我遲疑。朝歡暮馳就在眼前,也似乎在考量著我的犧牲是否值得。
  也許帝王的位置決定了他們注定是要把把寵愛分給眾多粉黛的罷。以為自己會麻木,原來不行。
  心酸的不願再想,隻盼望著嫣兒快些回來,不要讓旁人發現。
  恩情也罷,寵愛也罷,都抵不過性命去。
  旭日東升,未央宮內的內侍和宮娥們也已經起身打掃,空氣裏彌漫著朝霧的味道,猛吸一口,沁的心肺都涼了。
  殿門外有早值的宮娥小聲詢問:“皇後娘娘可起了,奴婢進來侍候了。”
  我語塞,正費力琢磨如何瞞過,宮門外突然響起一片喧嘩。
  粼粼車聲,是皇上禦用的蟠龍車輦。
  宮門外滿是驚慌之聲,宮人們不知道皇後怎麽會以這樣方式出現在她們麵前。而這背後隱藏的照顧不周更是讓每個人的心尖都開始戰栗。
  嫣兒扶著宮娥的手臂,在眾人的攙扶下慢慢走入內殿。
  我從床上支起身子,麵上微笑,心裏不知是何滋味的瞧著嫣兒。
  打量的仔細,頭發似乎由淩霄殿的嬤嬤給梳過,衣裳也穿得整齊得體。再看嫣兒的臉上似乎也並未有初為人婦的羞澀,我低頭思索,滿腹的疑問不敢出口。
  嫣兒笑著走過來,坐在我的身邊,眉眼間仍帶著惶惶,說道:“清漪姐姐,昨天晚上嚇死我了。”
  我拉過她的手關切地問:“奴婢也嚇壞了呢,嫣兒去哪裏了?”
  “是皇帝舅舅想和嫣兒說說話,知道皇祖母不讓嫣兒出門,所以才晚上過來抬我的呢!”嫣兒得意的抬起小臉,晃了晃。
  “是嗎?那聖上也算用心良苦了。”我低垂眼簾,淡淡一笑。
  “我餓了呢。讓她們傳膳罷!”嫣兒拍了拍肚子說,笑著對身後服侍的宮娥說。
  “好,奴婢馬上去吩咐!”那宮娥低頭退出。
  一時間諾大的殿內隻剩我與嫣兒兩個人。
  心跳如雷,大殿內寂靜得讓我無法開口。
  生怕自己輕易問出不該知道的事情,心頭揣踹。我選擇朝內躺下,整夜不曾合過的雙眼澀乏的要命,緊緊闔了卻壓不住腦子混亂。
  “清漪姐姐生氣了嗎?嫣兒也不是故意要嚇你的,都怪皇帝舅舅。”見我不吱聲,嫣兒有些慌了,坐在床邊推搡著我的身子。
  我睜開眼,虛弱的笑著說:“奴婢昨夜擔憂嫣兒的安危,現在困乏了,想歇會兒,哪裏是生什麽氣呢?”
  嫣兒釋然,笑著說:“沒生氣就好,那清漪姐姐你先睡吧。”
  我突然翻身向她,說:“不過嫣兒不要跟任何人說起昨晚的事,以免被太後娘娘知道了責怪。”
  嫣兒狠狠地點了點頭,看來用太後來嚇她是最好的方法了。
  皇上的謊話圓的巧妙,隻是太後能想到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新年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到了二月二十二,惠帝五年的除夕。
  除夕是闔宮歡慶的日子。也是我進宮以來第一次過年。
  從那日開始我就再沒有被抬去淩霄殿,我也再沒有見過聖上。
  傷口在慢慢愈合,記憶也開始有些淡去。如今最忙碌的就是眼前,這個喜慶的節日了。
  早在月前就有禮輔大夫安排了除夕的家宴和初一朝拜用的一切器物分發到各宮,打點全部就緒。
  太後又命魯元公主、駙馬可以覲見並賜皇宮家宴,來慰藉魯元公主的思女之情。
  魯元公主本是高祖眾多公主中最受寵愛的,她幼年和呂後鄉間勞作辛苦養家,後又因父母廝殺征戰,被連累得四散奔逃,到處躲避,甚至在高祖敗走彭城時為減輕車上負擔被扔落馬下,所幸被夏侯所救,才留下一條性命。那時呂後和太公仍被俘楚軍,後宮空虛,魯元公主毅然擔起照顧幼弟,執掌後宮的重任,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頗得高祖喜愛,破例用騎射選婿為她選中駙馬張敖,無比榮耀。
  高祖馭天後,呂後掌權,心疼當年曆經萬苦的女兒,隻要魯元公主開口之事無不應允。就像這闔宮筵席,按祖製公主是不可以參加的,太後的破例也彰顯出魯元公主在後宮中無尚的地位。
  
  筵席依照舊例開在建章宮正殿,太後居於南麵首座。皇上與皇後坐榻左右相陪。魯元公主和駙馬坐於帝後之下。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張敖駙馬,黑色冠袍,麵容俊美,嫣兒麵容頗與其似。聽說他是長安城內外難得的好夫君,府中事宜無論大小一律問過公主才做定奪。從未參加過內宮筵席的他現在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坐在公主對麵拘謹的很,總以袖掩口,輕咳不已。
  其餘的嬪妃們左右席坐。那席子上用青銅滾獅四角做鎮,另鋪了暄軟座墊,席子前方又各放了四角方磯,上麵羅列了各色點心菜品。每個人身後站著隨侍的兩名宮娥。而我則站在皇後身邊。
  太後在上嬪妃們自然拘束了許多,起初大家都默不出聲,隻是一味的欣賞豔美舞姬的表演,樂府的樂工們敲打磬鍾,吹拉管蕭為起伴奏。
  一排極小的可愛女娃梳著雙環鬢,一番空中閃舞跳轉翻越後手拿雙耳方樽,用稍嫌稚嫩的童聲唱出祝我大漢昌盛萬代的賀詞。
  太後見此大喜,命宮人抬錢嘉賞。每祝賀一聲,就是一把錢。一時間聲音不絕於耳,台上台下喜笑顏開。
  恰逢子時,奉先宮鍾聲悠揚,傳入耳中,洪厚醇遠。
  聖上遂起身,帶領眾嬪妃向太後敬酒祝太後新年萬事順意,太後甚是高興,抬手一飲而盡。
  四海升平盛世歡歌的景象讓太後的輪廓上多添了榮光和驕傲,這是她一手造就的江山,成就的萬世太平,她有理由是此宴席上最讓人敬仰的人,她的光芒甚至罩過了皇帝。
  魯元公主拿起酒杯笑道:“兒臣祝母後與日月同春。”駙馬見此也急忙在對桌起身恭賀。
  太後滿意的一笑:“魯元倒會說話,哪裏就有什麽千歲萬歲呢,哀家能抱上孫子也就可以閉眼了。”
  聖上聞言騰地站起躬身:“讓母後憂慮,兒臣惶恐。”
  “這孩子,總是這樣,說說而已,起來罷!”太後的話語間似乎對聖上頗有怒其不爭的意思。
  見祝酒已過,太後微悻,那朝賀的樂曲又變了花樣,專挑太後喜愛的演來,魯元也使盡全身解數逗太後開心。
  接下來,又是皇後帶領全體後宮妃嬪向太後賀新。太後疏離的擺擺手,眾人默默退下,複又席地而坐。
  “哪個是王美人?”太後突然問道,似想起了什麽。
  遠席有答音,王美人聞聽召喚,離席往前快走了幾步,跪倒磕頭。七個月的身孕讓她蜷不下身子,但是她仍在努力的壓低身子,也許是吃力的緣故,額頭上已滲出滴滴答答的汗水。
  今天的她倒是乖覺的很,知道太後不喜歡妖媚,隻穿了暗紅的華服,上麵清廖的繡著少許花飾。頭上也不曾珠環滿頭,斜插了兩隻紅翠簪,看起來清爽簡樸。
  太後揚聲,帶著漫不經心:“抬頭讓哀家看看。”
  王美人微微顫抖抬起頭:“臣妾王謐。叩見太後,祝太後鳳體康健,福壽連綿。”
  “到也清麗可人。”太後神色自若寧和,微微頜首。
  沉吟許久卻並不叫她起身,那王美人幾乎按耐不住,涔涔汗水順著發鬢留下將前後背的衣服塌濕。
  “你為聖上孕育子嗣,凡事要小心。有個萬一的話哀家定不饒你,起來罷!”明明是關切的言語出自太後口中,便讓人有著不寒而栗的感覺。
  王美人叩首謝恩,用手撐地晃了幾下,未能順利站起,她隨身的宮娥隻得上前攙扶,拖拉之下才勉強起身。直立後,她如獲釋重的長舒口氣,恭順的退到自己的座位上,猶自回味剛剛的凶險。
  我暗笑,如果王美人現在以為自己逃過了劫難,那麽就大錯特錯了,太後的話隻不過仔細在為將來的種種鋪路而已。
  醜時已過,太後有些疲乏,聖上和皇後見此帶領眾嬪妃起身告辭。
  家宴就此散了。
  因為初一早上仍需要新歲朝見,魯元公主並未隨駙馬出宮,而是隨鳳輦一同到未央宮休憩留宿。
  張駙馬獨自一人乘車離宮,準備明日聖上與眾臣的朝堂拜會。
  嫣兒見母親和自己一起居住,自然高興,已經幾個月不見母親的她,思念之情溢於言表。
  魯元公主也是思念女兒,年紀幼小,獨自一人生活在這裏,難免會有想念,於是一路上從鳳輦中飄出的全是關切的言語。
  我傷還未痊愈,走路時仍會扯動那杖打之處,今日前來完全是怕嫣兒無法應對家宴規矩隻得跟來,所幸嫣兒命人準備個兩人小抬為我代步。
  未央宮已經差人準備好公主所需一切物品,我又另安派了穩妥地宮娥內侍服侍上夜。
  嫣兒準我回去休息,我雖勉強回來卻仍不放心,心裏總覺得像是有什麽事要發生一般,頻頻探頭張望棲鳳殿。
  夜已漸沉,冷風襲人。燈火漸漸熄滅,等看著棲鳳殿的啟事燈滅了確定無事,我才敢安心睡下。
  一覺多夢,總是翻身,說不出的憂慮,纏繞著我。
  
  大年初一,天還未亮,各個宮苑門口都掛上了桃符和大紅的綢緞,一片熱鬧景象。
  宮娥內侍們都規規矩矩的形成方矩,跪在殿門外等著皇後起床後封賞,新年也是一年中他們唯一可以和主子討賞的日子。
  我躡手躡腳的走入殿內,公主已經醒來,伸手叫我過去,我深深施禮,然後抬手輕輕搖醒嫣兒,嫣兒睡眼惺忪見我站在床前,便如同往日一樣喃喃地問:“清漪姐姐,什麽時辰了?”
  我心裏暗自叫苦,忙答道:“皇後娘娘,卯時到了,該去建章宮朝拜了。”
  “哦……。”嫣兒閉著眼睛翻身坐起,任由我為她穿衣穿鞋。
  魯元公主起身,另有宮娥將衣物奉上。
  一番漱洗完畢,我為嫣兒梳頭,魯元公主漫步到鏡旁,別有深意的看著鏡前的我,似在思索什麽。
  我心不安,趁魯元公主梳頭之際,暗中提醒嫣兒注意稱謂。嫣兒很不以為然。
  今天是新春,自然著裝要正統符合規矩,我為嫣兒梳起朝天髻,十二支鳳尾金冠,巍巍顫顫流瀲閃光,明紅罩衣迤邐拖於身後,露出鳳尾密紋。金綬斜掛,一百零八顆圓潤東海南珠做的朝珠光華奪目。
  魯元公主的衣飾倒是並不華麗,甚至是有些清素。我心下明白,不再言語。
  穿戴完畢,命眾宮人覲見,三叩九拜後,魯元公主吩咐打賞。
  我拿出了大把的金稞子賞下去,下麵眾人笑聲紛紛,喜氣洋洋,紛紛磕頭謝恩。
  賞過了宮人,隨後準備去建章宮恭賀新禧。
  外麵天冷,我為嫣兒罩上雪貂絨的白色出毛的披麾,套上紫色的長毛抄手。魯元公主一身灰貂嵌金雀毛的披麾,同毛色的抄手,端莊之餘又顯風華。兩架車輦旁簇擁著幾十位宮人一同前往。
  建章宮此時籠罩在晨光中,朝陽的曦輝裹得整個宮殿金蒙蒙的,分外的讓人覺得磅礴肅穆。
  後宮的眾多嬪妃們也都早早再建章宮門前聚齊了,與皇後一一寒暄後,由皇後帶領著進殿行三叩九拜之禮。
  太後昨夜雖然晚睡,今天的精神卻不錯。妝扮上也比平日家多了些許。金色綬帶,紫色朝珠,赤金百蝠的團花外裳讓太後華貴異常。
  看見魯元公主站立在嫣兒身旁旁邊,太後微笑道:“昨夜和嫣兒睡得還好?”
  魯元公主嗔笑著說:“這孩子貪睡,又沒個拘束,兒臣被她踹醒了好幾回。”
  太後大笑指著魯元公主促狹的說:“生受你了,可憐的很。“
  魯元公主撒嬌的說:“兒臣也是為了早些趕來給母後朝拜的緣故才受這些,可賞兒臣些什麽才好。“
  “好啊,就賞你十萬石。”太後不加猶豫,隨意應對。
  魯元公主忙叩首謝恩。魯元公主果然是太後喜愛的,要知道十萬石已經是上大夫一年的官餉了。
  太後和魯元公主相談甚歡,可憐底下的妃嬪們沒有懿旨仍跪於殿中不敢開言。
  太後見了,心升煩意,揮了揮袖:“都回吧,白站這些個人,卻無趣的很,魯元留下和哀家說說話。”
  妃嬪們領旨後倒也長籲口氣,不消一刻鍾,散個幹淨。
  我和嫣兒也一同返回未央宮,一路走來我不曾說話,心裏揣測著清晨魯元公主別有用意的眼神。
  剛進宮門,我悄聲吩咐隨行的小內侍去找昨晚上夜的宮娥碧蓮到我房裏等我。
  服侍嫣兒更衣完畢,我疾步走出棲鳳殿轉過長廊,回到屋子。
  碧蓮顯然不知自己為何被我招喚來,忐忑不安的搓著長長的衣袖,聽聞聲響回頭看見神情嚴厲的我,驚得立刻俯身下跪。
  我攙起她,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惶恐的眼神讓我想起錦墨。
  於是長歎了口氣,軟了語氣,讓她坐下。
  “碧蓮,我問你話你要老實回答,不可隱瞞知道嗎?”
  碧蓮雞啄米般點頭表示自己清楚,我輕笑了一聲:“你也不用害怕,隻是問問而已。”
  她顯然放心些,隻是手依然揪搓著衣服。
  “昨晚你上夜可聽到皇後娘娘和魯元公主說了些什麽。”我小心翼翼的詢問。
  “我,我…...,我睡著了,沒聽到什麽。”她小聲嘀咕著。
  “再仔細想想,必是有些記得的。”我耐心詢問。
  “我真的睡著了。什麽都沒有聽見。”她好似委屈般嘟著嘴。
  我心急,揮手用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杯頃刻碎裂,茶葉隨著熱水飛濺。
  她顯然被那巨大的聲響嚇呆了,看著血從我手掌下蜿蜒流出,駭得嘴唇發抖。
  “我再問你一句,聽到了什麽?”我立眉,厲聲問道。
  “我確實沒聽到什麽,真的。”她蚊聲,隨後又補充道。
  “好!好!好!”我不怒反笑:“不說是嗎?那就尋個驚擾皇後娘娘的罪名,送到訓教司罷!”
  訓教司是犯錯宮娥和內侍們關押的地方,不僅要服苦役還要遭受鞭打杖責,進入此地不消月餘必然送命,那裏是宮人們眼中的人間地獄。
  她渾身發抖,跪地不起,顫抖著爬到我麵前,拽著我的衣袖哀求道:“清漪姐姐,饒了我罷,叫我做什麽都可以,就是千萬不要送我去那裏。”
  我並不看她,平視前方:“那你可想起來什麽?”
  她滿麵涕淚,不停的用袖子擦拭,低頭回憶,蹙起眉頭說:“好像皇後娘娘和公主說,那天晚上,皇上用帕子蒙住了她的臉把她抬到淩霄殿。後來天剛亮就把她送回來了。這個您也是知道的。”
  我如五雷轟頂,登時呆住,胸口熱氣翻滾,我勉力穩了穩心神問:“那皇後娘娘可說她是否已經承寵?”
  “魯元公主也是這麽問,皇後娘娘說皇上拉著她說了一夜的話。似乎言下之意沒有。”碧蓮忙答道。
  “哦?那還說了什麽?”我急切的接著問。
  “好像也沒說什麽,隻是皇後娘娘說起個有趣的事,她說那幾個內侍在送她回來的時候,在車外嘀咕,說什麽抬錯了人,被福公公嗬斥了一頓,想來是皇上要的別宮的娘娘,卻被這幾個糊塗內侍進錯了宮,抬錯了人。”
  聽到這裏,我一時心悸,血脈逆湧,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碧蓮轉身想要喊人來幫忙,我忙撐著桌子拉住她的衣領,將臉貼在她耳畔說:“今日之事,誰也不許說,否則你的小命不保。聽到了麽?”
  我滿唇都是剛剛噴出的鮮色血跡,麵容又是極其猙獰,她嚇得抖成一團,自然忙不迭的點頭答應。
  “好了,你出去罷。”我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虛弱的坐在凳子上。
  她連滾帶爬的跑出去。我沒再看她,隻是擰緊眉頭前後思量。
  事情複雜了,接下來該怎樣逃脫?聰明的魯元公主怎麽會不知道所謂的抬錯了的目標肯定是我。私自承寵或許是小事,但讓皇後蒙受羞辱卻是天大的事。一個欺君罔上就可以輕易治我於死地!
  今天她留在建章宮是否會把此事報給太後?太後又會怎麽處置我?我隻是一個低 賤的奴婢,沒有父兄在朝堂可以做依靠,在後宮裏不過就是一根草芥,動動手指隨時可以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死並不可怕,我最怕的是我死不足以平息太後的憤怒,再遷怒於流放塞外的祖父和父親,最後定下九族抄斬的罪名該怎麽辦?
  百般思念轉過,竟不得出路,心念俱灰下,我已失去了魂魄。
  錦墨剛死,我又蒙難。流放的父親該是怎樣的傷心難過?
  現在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魯元公主沒有將此事稟告太後了,也許我還有一線生機。
  無人能打聽得到我的期盼是否能夠成真,惟有坐等,等待天上掉下來什麽樣的懲罰就接什麽樣的懲罰。
  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這般難熬,若是此時問我有什麽願望,我定祈求自己來世能做個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再不用將性命懸掛在別人手上。
  於是滿宮慶賀的日子就這樣在我的惶惶不安中渡過。
  晌午聽聞宮人通稟,說是魯元公主已起身出宮。這讓我稍得安慰,卻仍不敢掉以輕心。
  又過了些時日,建章宮那裏全無動靜。似乎我得祈禱已經見了效用。
  這才讓我的心念稍有平複,看來魯元公主為了嫣兒準備對我睜隻眼閉隻眼,畢竟我對嫣兒的全力維護讓她也甚覺得益。
  再過幾日,仍未有動靜從建章宮傳出,我這才慢慢恢複了往日平靜。
湯藥
  新年剛剛過去,仍有些許的歡快氣氛殘留,嫣兒似乎也持續的保持著歡樂,眉裏眼梢都是笑容。
  “清漪姐姐,我們畫畫好麽?”嫣兒在禁足期間無所事事,倒是真的下了苦心學上幾筆,功力雖然尚淺,卻自己畫得興趣盎然。
  “皇後娘娘以後要注意對奴婢的稱呼。”我略有些責備的看著嫣兒,嗔怪她又回複了原來模樣。
  至那一日擔驚受怕以後,我決心要和嫣兒保持一些疏離,哪怕隻有稱呼上也必須如此做。畢竟太過接近,容易讓心生間隙的人尋到把柄,而且單擱在魯元公主和太後那裏,看著也不成體統。
  嫣兒對我的要求並不為意,隻是笑著去拿絲帛筆墨。
  皇家學畫異常奢貴,嫌紙粗糙,便尋織得極其細密的絲帛代替,此種絲帛需特製,幾十兩黃金也不過三兩塊而已。我心疼,將其裁成小塊讓嫣兒練筆,嫣兒勤奮,沒練幾日棲鳳殿裏就四處堆滿了絲帛。
  我鋪好了絲帛,兌些水來化開顏料。
  嫣兒運筆很是認真,緊緊抿著小嘴,似乎也跟著右手在用力。
  我側目看她,微笑讚許,手中動作卻不曾片刻停歇。
  “清漪姐姐,禦藥房送來了皇後娘娘的湯藥!”碧蓮在殿門外稟告。
  我抬頭,招手讓她進來,至從上次與我談話後,她現在對我多添了不少的敬畏。她低著頭端著藥,大氣也不敢出的貼著門邊溜進來,避諱我如同猛虎,隻把藥碗放在桌子上,轉身拔腿就跑。
  我淡淡一笑,無奈的搖搖頭,端起藥碗走到右殿偏間。
  禦醫開來的保胎藥從來都是倒入恭桶的。
  此事隻有我一人知道。
  剛入偏間,我手持藥碗感覺不對,忽然覺得那股幽香不似往常味道。
  我回身轉入內殿,坐在桌子旁,用調羹慢慢攪拌,又仔細聞了聞。果然不對!不僅味道刺鼻了些,連藥碗旁邊也淡淡的掛了些往日沒有的粉紅印記。
  伸出舌尖舔舔那藥,酸中微苦,更是不對。
  禦醫惟恐嫣兒怕苦,每次進藥都是放了車厘子和蜂蜜調勻的,不應有酸苦味道。難道?
  我按下疑心,把那藥碗放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斂了眉目進入內殿。
  嫣兒仍然入神作畫,並沒發現我行為異常。我笑著與她告了個假,轉身出來。
  殿門口招手,喚過碧蓮,四周看看,並無他人,於是笑盈盈的問:“今天是誰送的藥?”
  碧蓮見我又問她話,有些惶恐,蹙緊眉頭思索了一下,肯定的說:“是禦藥房的梁公公。平日裏就是他送!”
  我沉吟了片刻,茲事體大,如果貿然稟明太後,以她的手段必然又是一番血洗。上次的慘劇還曆曆在目,我無意再掀疾風驟雨。
  會是誰呢?陳夫人麽?還是王美人?想來與皇後身孕最能牽扯上直接利害關係的就是她們倆了。
  我不動生色,悄悄將那藥碗放入食盒,又吩咐兩名小內侍準備二人小轎,我要親自去趟毓華宮。
  
  毓華宮地處漢宮宮苑西北角,臨近上林苑,宮內更是常年的碧樹常青,百花不敗。想來這裏也是當年陳夫人受寵時,要來的好地方。
  未及宮門先喚人通稟。此次因無賞賜在手,所以以常禮叩見。
  小內侍應聲回話,命我前往,我隨在他的身後,再次踏入毓華宮。
  進入內殿,一番大禮跪拜之後,陳夫人滿臉笑意攙扶扶我起身。
  “清漪姑娘多禮了,你與本宮甚是合緣。幾次想與你親近又怕人家說本宮意圖攀附皇後娘娘,反倒不得不和你生疏了些。”
  我點頭稱是,接此話抬頭,看著她的雙眸,鎮定如常,不見一絲閃躲,雖有些虛情假意,卻沒有膽怯害怕。
  “奴婢也是久仰娘娘您的惠名,隻怕奴婢身份低微,總過來叨擾連帶娘娘您也被旁人看輕了去,若不是皇後娘娘讓奴婢過來看望娘娘您,奴婢恐怕還沒有膽量踏上毓華宮的大門呢!”我謙卑的笑著說道。
  “這話是從哪裏說來,本宮請還請不動呢,誰敢輕看。皇後娘娘身子好嗎?本宮知道皇後娘娘不喜熱鬧,也不敢總去打擾。”
  “皇後娘娘身體安康,隻是說來笑話,太後娘娘怕皇後娘娘有些閃失,天天命禦醫在旁看護,從進食到服藥都是輪番檢驗,生怕有所不服傷了肚子裏的皇嗣呢!”我意有所指,笑的溫婉。
  陳夫人停住準備端茶的手,雙眸低垂,濃密的睫毛壓出一片烏黑陰影。頓了一下後,又徐徐地笑說:“那是自然,皇後娘娘初次生育皇子自然是要慎重對待,萬事多加幾個小心才是。”
  我笑而不答,目的已達,於是再將話題轉換,與她寒暄冬日雪大,注意身體之類。
  坐了半晌,我才做出恍然想起的樣子,“皇後娘娘還命奴婢去照看王美人呢,偏在這裏就忘記了,可見是娘娘待人仁厚,讓奴婢舍不得走了。”
  陳夫人聽到王美人幾字時,麵帶訕訕之色,笑著說:“既然清漪姑娘身上帶著公務,本宮自然也不好挽留,本宮就不送了。”
  我起身施禮告退。陳夫人仍坐在原處,猶自出神,並未送我。
  查出幕後黑手很容易,我隻是不想牽累太多,陳夫人畢竟是宮中老人,熟悉宮中規矩,稍加點撥還算明白,這湯藥雖不是出自她手,卻也要她知道,未央宮照顧皇後謹慎,其他非分之想要不得,絕了她全部的念頭。
  既然不是陳夫人做的手腳,那就是王美人了。
  隻是我打心底裏不願意此事是王美人所為,原本楚楚可憐的受害人變成用心至深的蛇蠍女子,難免不讓人心底油然生涼。
  身處後宮,果然就沒有一個人是幹淨的,為名利為恩寵,爾欺吾詐鬥得觸目驚心,想要保持一份長久不衰的榮耀就要為之奮戰一生。
  遙遙的,已經能看見長秋宮廣福殿了,心裏卻萌生了退意。
  查出來也好,查不出來也罷,真不知自己此番辛苦奔忙又是了什麽,原本想超脫世外的我,越來越深陷泥沼不能自拔,再也避之不及。
  我苦笑,自尋安慰,嫣兒年級有效,既然太後放我出來是為了照顧她,我自然要不辜負了太後的期望,多加周全才是,也算為了我遠在漠北的祖父、父親罷,隻願太後看在我的勞苦,善待他們。想及至此,我挺直腰板,吩咐小內侍上前通報。
  耽擱了許久,才見王美人身前的紅玉姑娘匆匆出來奉迎。我心底暗笑,不過是有個身孕的美人,卻比高她位分很多的陳夫人架子還要大。我雖沒有隨身帶了皇後賞賜,但因久在皇後麵前服侍,後宮裏的宮人們無不給些薄麵,有幾位良娣和美人還常常以姐姐相稱,看來在這廣福殿倒是成了不不受歡迎的人。
  隨著紅玉進入內殿,站立於下,王美人斜倚在榻上,不曾抬眼看我。
  “奴婢給娘娘請安。”我俯身下拜,說道。
  “哦,起來罷!紅玉,拿張席子來給清漪姑娘。”王美人的聲音蘊著說不出的慵懶。
  七個月身孕的她,肚大如鬥,全沒了往日的窈窕。麵容雖有浮腫,卻也難掩初為人母的喜悅,滿身的珠玉綾羅都是珍貴斐然,想來聖上也是極其疼愛她的。
  “奴婢奉皇後娘娘之命,來看望娘娘,道聲安好!”我跪坐席上,含笑說道。
  “自是好的,勞煩皇後娘娘掛心了。”她聞聲略帶敷衍的欠了欠身。
  “娘娘孕育皇嗣辛苦,麵色也有些讓人我見猶憐呢,可服什麽補藥將養身體麽?”我關切地問。
  “本宮哪裏有那等福氣,不過是自己注意罷了。”她有些負氣的說。眼神卻在聽到補藥兩字時有些閃躲。
  我長籲一下,王美人果然還是年紀尚輕,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沒有陳夫人那般知曉人情世故。我並不刻意指出她稱呼上的妄自尊大。隻有被封了一品夫人才能成為一宮主位,自稱本宮。以王美人位分來看,單獨分到這長秋宮廣福殿已經是聖上恩寵有嘉破例而為,她不應在稱謂上再越了規矩矩。
  “皇後娘娘說您孕育皇子勞苦功高,所以命奴婢把皇後娘娘自己禦用的保胎藥送給娘娘您,讓您將養身子。另外,皇後娘娘還說了,以後您的補藥都由未央宮送過來。”我回身從食盒裏拿出補藥,躬身遞給紅玉。
  紅玉接過,跪端到王美人榻前。
  我冷冷的看著王美人俏麗的麵龐由紅轉青,嫣紅芳唇霎時間退去血色。
  “娘娘還請即時服用,涼了就沒功效了,奴婢可是專程用保溫食盒帶過來的,娘娘可不要辜負了皇後娘娘的一番美意。”我淡笑著勸說。
  王美人坐起身子,雙手顫抖,緩慢接過藥碗,一雙鳳眼直直的盯著那碗,進退兩難。
  我仍舊保持關切的語氣:“娘娘不想喝嗎?不過說來這藥確實有些酸苦,不如叫紅玉去拿些蜂蜜來調和。”說完看向紅玉。
  紅玉聞言,想要起身,王美人厲聲喝令:“坐下!”嚇得紅玉忙俯身大拜。我心底了然,看來王美人跟前的日子不是很好過呢!
  此刻的王美人端起藥碗躊躇不決,幾次咬牙都無法將那碗端至唇邊。
  皇後娘娘親賜的保胎藥王美人若是不喝則有藐視皇後的意思,實為大逆。其實她更擔心的是如此一來,為保住性命在太後麵前裝扮出的乖巧樣子被此舉全然被破壞。本來她隻想偷偷做上一把,即謀算了皇後娘娘丟了子嗣,又無人知曉。卻不想被我原樣端回給她,如今可真是陷入了兩難境地。她左右思量知是無法躲過,淚水微含,暗自攥緊被角,舉起藥碗,大口吞咽,藥汁順著蒼白的臉龐蜿蜒流入衣領,她卻顧不得了。
  她還是和我一樣選擇保命。不過是犧牲掉孩子,卻可以換回性命,很劃算的買賣!
  一飲而盡後,摔落了藥碗,她俯在榻上放聲慟哭,等待腹部絞痛的降臨。
  一株香的時間過去了,似乎全無動靜,她茫然地把埋在錦被中的皓首微微抬起,瞪著雙眼看向我。
  我以挺身直坐,以微笑相還。
  她猛地起身,忘記了自己身子不便,帶著惶惶。
  我起身移步,搖曳的走到她麵前,俯了俯身,小聲說道:“娘娘何必如此欣喜,這藥誰喝都一樣,不過是尋常補藥罷了!若是娘娘喜歡,從今往後,奴婢每天會派人送一碗過來,娘娘還請記得準時服藥。”
  王美人此時全部明了,她狼狽的瞪著我,憤恨之情溢於言表。
  我輕聲低語:“至於娘娘進獻給皇後娘娘的補藥什麽時候被送回來奴婢就不得而知了,所以希望娘娘還是每天按時服藥為好。”
  說罷回身,不理會身後如芒刺般的目光,連告退都走得笑意盈盈。
  坐上小轎,我撫摸那個食盒,它內裏有兩隔層,上麵的是王美人的作品,下麵是我臨時端過自己療傷的湯藥置於其中。不過是想嚇嚇她罷了,哪裏就動得真家夥。如果她真喝我送的湯藥丟了胎兒,也會讓後宮大動幹戈。太後更會介入調查,屆時怕是牽連眾多,而嫣兒也無法再演生育苦戲,所有的人的計劃不都落空了?我不會那樣做。
  警告足矣,讓她也知道麵臨失去孩子是怎樣的痛苦心境,說每天會送湯藥過來也是為了恐嚇她,不要再動邪念,否則一身兩條性命皆有皇後掌管。她不得不聽話。
  猛地驚覺自己不知道何時變得心機如此深沉,全沒了當初的不適和恐慌,越來越適應冰冷陰暗的宮闈,難道我果該生長於此。我無奈的啞笑。
  命人回轉未央宮,出來這麽久了,嫣兒也該等著急了罷。
  
  剛踏入殿門就看見嫣兒嘟著嘴趴在桌子上,蹬著桌角晃動毛筆,一副百般無聊的模樣。
  “你去哪了?清漪姐姐,說是一刻就回卻走了半晌!”她皺著眉頭,埋怨道。
  我走到桌前,捧起那絲帛:“哎呀,皇後娘娘果然進步神速,這花好像能聞到香味呢!”
  嫣兒瞪大眼睛,急切地拉著我的袖子:“是嗎?果然還是清漪姐姐識畫。”她得意的背起手搖頭晃腦。
  “清漪姐姐,我畫的臘梅送給你。”她未改得意神情。
  我抿嘴一笑:“不是水仙嗎,怎麽是臘梅?容奴婢再仔細看看”我端了那畫,作勢貼近細瞧。
  嫣兒登時氣得鼓鼓,搶過絲帛大叫道:“這哪裏是水仙,清漪姐姐根本就不識畫,分明畫的臘梅,哪裏看出什麽水仙?”
  我佯裝吃驚,奪過絲帛:“是嗎,還是讓奴婢再仔細瞧瞧。”
  嫣兒不依,也過來搶,拉扯之間,氣喘籲籲。最後索性送手,我一個不穩跌坐地上,嫣兒大笑,我也在裝不下去,也撐住身子大笑。
  那個話頭也被我順利岔開。
  年幼的嫣兒不需要知道許多,明槍暗箭由我來收拾即可。不全是為了討太後歡心,更因為嫣兒已經成為我從心底裏想疼的人。自從錦墨在我的失責下去了以後,我心中一直無法釋懷,卻在嫣兒的嬉笑中找回了對錦墨的心,這種感覺,既像姐妹又像母女,滿心滿肺的疼惜,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彌補我的過失,虧欠錦墨太多也隻能移情於嫣兒聊以自慰罷。
  此回風波至此平定,王美人那我也不曾忘記吩咐禦藥房的人天天送藥,當寂靜無人時我也會沾沾自喜,畢竟避免了一場血雨腥風,善莫大焉。
產子
  剛過了四月,天就變得長了起來。
  天氣晴朗人卻慵懶的很,旭暖的春風吹散了往日的陰寒,宮人們也都換上了輕薄夾衣。
  蒔花局送來了暖棚裏的薔薇,那花乳白、鵝黃、金黃、粉紅、大紅、紫黑都簇生於梢頭,暗香浮動,無風自舞,層層綻放似少女心思,輕柔的讓人忍不住想疼惜。
  嫣兒的肚子已經裝扮得碩大,因為被命禁足,常常鬱鬱寡歡,每日間我總要挖空心思逗她開心,解她鬱悶。
  太後為求安心,派四名禦醫輪番到王美人的廣福殿診脈,禦醫們仔細診斷後,鐵嘴斷言是皇子沒錯,聽聞此消息的王美人更是得意了許久,企圖母憑子貴的她愈加賣力珍視自己的肚子。
  而未央宮這邊天天都會有安插在王美人身邊的眼線回來稟告,事無巨細不敢遺漏,我也緊繃了弦全力等待皇子出生的一刻,整個未央宮的空氣變得益發緊張起來。
  此時嫣兒挺著肚子坐在桌前讀書,我輕搖團扇立於其後。
  天氣還有些微涼,但嫣兒衣衫裏所墊棉絮過多,外衣又穿的肥大厚重,額頭上總是經常會滲出一層層細密汗珠。
  “啟稟皇後娘娘,廣福殿急召禦醫進宮!”碧蓮急匆匆進殿稟告。
  我忙抓過她的手腕問道:“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麽?”
  “聽……聽王美人宮中的喜兒說,寅時初王美人就開始肚子痛了!”碧蓮被我唬得說不出話來,哽了半天才冒出。
  “禦醫堂可來人了麽?”我蹙緊眉頭焦急問道。
  碧蓮不曾停頓直接回答:“她們原本早就傳出去話兒了,隻是內宮規矩不到卯時禦醫不得入內宮,所以就先緩著呢。”
  聞言,我心稍稍有所平複。好!這樣一來給我們多留了些許準備時間。
  我微微眯眼思索片刻,眼看日晷時辰已逼近卯時,立刻招手吩咐碧蓮道:“你先去截住禦醫,讓他們先行過來未央宮,就說皇後娘娘剛剛肚子疼痛,眼看快要分娩,耽誤不得。另外再去叫個穩妥的小內侍去找那個專侍生產的許媼,讓她務必在禦醫們趕到之前到達未央宮。快去!”
  碧蓮答應一聲立刻疾步跑出。
  我回身,一把拉過嫣兒說:“現在皇後娘娘要開始準備生產,一會奴婢讓您做什麽就做什麽,務必不能錯了半分!”
  嫣兒的小臉因緊張變得漲紅,看我的神情變得異常肅然,也知道關鍵時刻不能出錯,於是她點點頭,任我擺布。我先拉過她將外衣褪去隻著中衣,抬手又拔去釵環讓頭發披散,再跑去牆櫃踮腳從裏麵拿出厚被將嫣兒蒙住。
  查看一下,沒有紕漏,又吩咐小內侍急忙傳話到建章宮,“你就說皇後娘娘現在疼痛難忍,勞請齊嬤嬤過來照料。”
  這小內侍也是機靈的,快快跑了出去,直奔建章宮。
  我於宮內再將前後思想過,似乎已無錯端。而今隻有祈禱王美人那裏順利誕下皇子了。
  不出半個時辰,齊嬤嬤乘轎急速而至。
  齊嬤嬤前腳剛進入殿門,禦醫們隨後也趕到了,齊嬤嬤回首命令道:“宮門緊鎖,奉茶讓禦醫們進偏殿休息。”碧蓮答應一聲和幾名宮娥去偏殿準備茶點。
  禦醫們麵麵相覷,不知為何不讓他們進殿,齊嬤嬤忙笑著解釋道:“皇後年幼靦腆,現在裏麵又有年老的嬤嬤許媼在接產。如有其它不適再麻煩各位供奉!”
  一番滴水不漏的話語堵住了禦醫們的疑問,而禦醫們原本就各懷心思,見是太後眼前得臉的嬤嬤倒也不敢多加言語,隻得低頭魚貫進入偏殿休憩。
  我則悄然在後房換上普通灑掃宮娥的衣裳,將頭發梳成環鬢,懷中揣好齊嬤嬤交給我的太後手諭隻身前往王美人的廣福殿。
  一路揣揣,總覺得手腳不聽使喚,我知道此行前去是要結束王美人的性命,如果心慈手軟必會留有後患,但是我仍做不到該有的狠絕毒辣。
  未及進殿,已然聽到聲聲慘叫,那聲音之淒厲讓人揪心,激得全身跟著戰栗。
  廣福殿內的空氣似乎都因這過於慘烈的叫聲變得稀薄起來,飄散在殿內的血腥氣息更讓人有些作嘔,進進出出的也全是忙碌的身影。
  我低頭避過旁人的目光閃身進殿,殿內早有四名宮娥和兩位年老的嬤嬤直立等候我的到來。
  其實至從為王美人診出懷有身孕後,王美人的身邊就已經開始陸續添加太後派去的心腹。為首的喜兒是太後身邊服侍多年的宮娥,還有那兩名嬤嬤也是太後一手調教的,王美人以為如此興師動眾更能彰顯太後對她的重視,所以被得意蒙住了眼睛,不加理會她們的舉動,言語之間也不懂回避。
  我環顧四周,吩咐她們將其它宮娥趕出殿外。
  驅散了宮人,我命那兩名嬤嬤接生,我則在一旁輔助,疼痛中的王美人顯然沒有發現我的到來,在陣痛之餘還厲聲詰問兩位嬤嬤,禦醫為何還沒有來?
  那兩個嬤嬤充耳不聞,也不答話,隻是一味專心接生。
  躺在床榻上的王美人散發披肩,蒼白的臉龐全無往日神采,生產的疼痛讓她咬住的下唇都滲出血絲,拉著被子的雙手過於用力竟將好好的青蔥指甲齊齊折斷。
  我不作聲,隻是擰了濕帕子幫她擦拭額頭滲出的汗水。
  疼痛間歇,她悠悠睜開雙眼,凝神看過來,才發現身邊多個人在旁。
  當她看清我的麵容時,立刻圓睜了雙眼,顫聲道:“你來做什麽?”
  我斂低了眉目,淡淡笑著回答:“幫娘娘接生皇子。”
  王美人頃刻之間仿佛明白了什麽,聲嘶力竭的喊著:“你滾,本宮不要你接生!”
  “怕是由不得您。”我凜起麵容,冷冷的說。
  就在這時,那兩個嬤嬤迭聲叫道:“快出來了,快出來了。”
  小皇子的頭雖然看見了,卻無法完全娩出。那兩個嬤嬤急聲催促,王美人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仍不見絲毫用處。那兩個嬤嬤見狀並不憐惜王美人,生生的將皇子血淋淋的用力拉出。
  劇烈的撕痛讓王美人頃刻間昏了過去,我將手搭在她的鼻翼處,尚存一絲微弱呼吸。我命人拿涼水來,潑在她的頭上。冰冷刺骨的水讓她瞬間激醒。
  那兩個老婦隻顧得照料皇子,見是不哭,又用力拍打了皇子屁股,那孩子受驚呱呱大哭。
  隨後用上好的絲緞包裹了,交在我的懷中。
  昏厥的王美人聞聲慢慢的睜開眼,見我抱著那孩子,立刻坐起身來搶。我稍一躲身,閃過她的懷抱。
  將皇子交給嬤嬤,我拿出太後手諭,猶豫一下,還是讀了出來。“傳太後手諭,王美人宮闈失德,天降懲罰,誕下死胎,汙穢後宮,現賜死。”
  “憑什麽?本宮明明誕下皇子,你憑什麽賜死本宮?”聽我讀完手諭,她不肯就死,仗著眼前的孩子說話也硬氣。
  “娘娘言重了,不是奴婢鬥膽,而是太後娘娘的意思,難道事到如今您還不懂嗎?我漠然的笑,看得她心慌。
  “不!我要見聖上,我要見聖上。你們要謀奪我的孩子——!”王美人了然地疾呼。
  “這是聖上應允的,您見了也沒用,娘娘您還是好好上路罷!”我閃身,一位嬤嬤托著雕花金盤走上來,裏麵放著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我輕聲說了一句: “娘娘您選一樣上路吧罷!”
  王美人怔在那,抱住雙腳抖成一團,畏縮著不看那幾樣駭人的東西。
  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絲不忍,俯在她的耳畔低聲說道:“如果娘娘肯就範的話,奴婢跟您保證,娘娘您的兒子他日必會為太子,甚至在多年以後會成為大漢朝的帝王,而身為母親的您也必然希望孩子前程無量的,耽擱了您和孩子都難活命。所以您還是安心的去罷!”
  她睜大雙眼,仿佛乍然聽到福音,不可置信的仰頭望著我,臉上似帶一絲企盼或是興奮,眼底的不確定等待我來證明。見此我心微酸,肯定的點點頭。她低頭思索良久,目光也冷成灰。突然她放聲大笑,身子劇烈的顫抖,毫不猶豫的撲上前抓起那玉杯,半杯鴆酒全部倒入口中。
  吞咽之時,她的雙眼始終沒有離開繈褓中的孩子。
  須臾片刻,她開始倒地抽搐,口中慢慢噴出血沫,臉上卻漾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很快,沒了氣息。
  活生生的一條性命,頃刻間消失在我麵前。我默默地站立,有些怔然。
  淒然半晌,我讓嬤嬤將孩子整理好交給我,此刻他不再哭泣,像小貓一樣萎縮在我的懷中。隻是一雙眼睛呆滯的看著地上蜷縮的身子。
  那是他的母親。
  突然心中生起悲憫,剛剛出生的繈褓嬰孩,並不知道自己的降臨帶給母親帶來了怎樣的災難,而王美人為了孩子的前途犧牲自我得如此心甘情願,也是我不曾預想過的。
  我麵容仍保持無動於衷,隻因此事關係重大,再不忍也不得不讓它順利進行下去。畢竟身邊還有六雙眼睛盯著我,我的一舉一動更需步步小心。這是我的私心,如果因為一時婦人之仁帶禍給我的族人,我是萬萬不會的。後宮深苑本來就是暗藏凶險,每個貌美如畫的女子都會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今日是王美人,他日或許就輪到我,我不能不防。
  將嬰兒用外麵的夾衣罩住,緩步走下台階,躬身鑽過一片竹林,從後門走小徑回未央宮。
  孩子的呼吸噴在我的胸前,暖暖的,濕濕的,柔嫩的小嘴一張一合吸吮著,似乎在找尋母親的氣息。
  我換手將他抱緊,眼底浮現氤氳水氣。
  咬咬牙,抬頭看了看時辰,有些慌了神兒,原來不知不覺竟過了一個時辰,嫣兒那邊一切可曾安好?我急切的用左手抓起裙角,抱緊懷中皇子,大步跑向未央宮。
  齊嬤嬤早已派人守候在後門,悄然將我放入。我顧不得氣喘,將那孩子從罩衣中抱出,所幸沒有憋悶到,一路顛簸他竟睡得香甜,我憐惜的摸摸他的腦門。
  “可是皇子?”齊嬤嬤出了殿門急切的詢問,我點點頭,將皇子雙手奉上。
  “好!快隨我進來!”她一手拉我,一手抱過皇子。
  剛進殿門就看見那佝僂許媼,在大殿正中來回搓手踱步,焦急地嘟嘟囔囔,猛然抬頭看見我們的身影,尤其當目光定在孩子身上,她枯槁的麵頰立刻漾起和藹的笑,想要伸手接過孩子。
  “且慢!做戲要做全套!”齊嬤嬤一把將她的雙手隔擋,迅速走到嫣兒麵前,我因關心嫣兒情況也快步搶過去。
  嫣兒被厚厚的錦被捂得滿頭是汗,兩個大眼睛正無神的望著榻頂,看見我的身影急忙要起身,齊嬤嬤迎麵一把將她按倒:“皇後娘娘,您現在要大聲呼叫,要痛到心肺的大叫!”
  嫣兒不解,轉著眼眸,遲疑著不肯出聲,齊嬤嬤將嫣兒胳膊抬起,擼起了寬大的袖口,露出稚嫩手臂,再用尖尖的指甲狠掐嫣兒手臂上的皮肉。嫣兒哪裏受過如此殘忍對待,不消兩下就已尖叫出聲,眼淚也順著流了下來。我不忍心,攔了雙手過去,低聲懇求齊嬤嬤停手,她回頭瞪住我。
  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她,略嫌稀少的頭發隨意用碧玉簪綰了個發髻,大概是少了保養的緣故,明明年紀與太後相仿的她卻深紋滿麵,仿佛過去那些鞭痕全部鞭打在臉上,隻是那雙眸子裏的狠辣和堅毅卻肖似太後,讓人心底裏兀自發涼。
  “傷了皇後娘娘,老奴自然會向太後請罪,隻是現在老奴隻知道產下皇子的事情最大,其餘一切皆可權衡。”
  我無言以對,緩緩將手放下,我知道折騰幾個月來也就是為了今天,我們不能功虧一簣。
  齊嬤嬤又加重手上力道,嫣兒的尖叫變成大叫,帶動得那皇子受驚也哇哇哭了起來,齊嬤嬤遞個眼神給許媼,許媼立刻樂悠悠的抱著皇子,打開殿門。齊嬤嬤也拍拍袖子,跟隨出去。
  偏殿的禦醫早已等得不耐煩,紛紛出來在棲鳳殿門口張望,麵麵相覷下無人敢上前詢問,隻能來回踱步搓手,但見許媼抱著皇子出來,禦醫們趕緊圍上前,隨許媼去往偏殿診視皇子身體。
  我低頭安撫嫣兒,將她臉上的淚水輕輕拭去,淺淺一笑說:“皇子很漂亮!”
  嫣兒拉住我的手急問:“那,王美人呢?”
  我不願看她渴求真相的眼眸,將臉扭到一旁,不自然的說:“必然是好的,隻是產後身體有些虛弱,太後娘娘安排她去一個安靜地方休養身體。”
  嫣兒聽完滿意的放下手,那青紫的掐痕印在雪膩的藕臂肌膚上甚是觸目驚心。
  齊嬤嬤從偏殿回來,跪倒在床榻旁恭賀道:“恭喜娘娘,皇子一切安好,身體康健。”
  我則向她深施一禮說:“奴婢替皇後娘娘多謝齊嬤嬤操勞!”
  她抬眼看我,不亢不卑慢慢的說:“清漪姑娘哪裏話來,老奴先行一步給太後娘娘報喜,至於皇後娘娘的傷,老奴也自然會去太後娘娘跟前領個懲罰。”
  齊嬤嬤說罷起身,拂袖昂首離去,我竟來不及再說些什麽。
  禦醫們紛紛走到殿門前恭賀,我吩咐碧蓮取些錢,道聲辛苦將賞錢分給他們。
  這些見風使舵之輩見到賞賜自然歡喜,滿嘴賀喜之聲不絕,許久才將他們送出未央宮。
  我招手,讓許媼抱皇子過來給嫣兒看。
  嫣兒驚奇的看著繈褓中的孩子,那柔軟的身體,和隻能握住大人一根手指的手掌,稀疏的頭發,還有烏溜溜的大眼睛,甚至是皺皺巴巴的粉紅皮膚都讓嫣兒驚奇不已。
  嫣兒憐愛地把皇子抱過來,逗弄著,笑著。我也悄悄的鬆了口氣,望著嫣兒和皇子,心中滋味難以表述。隻有十歲的母親和剛剛出生的嬰兒,看起來雖有些怪異,卻又讓人有些感動。
  正在此時,未經通傳碧蓮擅自跑進來,我聞聲,橫眉看她,她也發覺自己做錯了事,停頓了一下,但還是惶惶下跪稟告:“啟稟皇後娘娘,聖上駕臨未央宮。叫人準備接駕呢!”
  我一驚,吩咐安頓好嫣兒和皇子,起身來到殿門外,拂了拂衣袖,盈盈下跪,:“奴婢接駕來遲,望請聖上恕罪!奴婢恭賀聖上喜得皇子,恭祝大漢江山千秋萬代!”
  聖上顯然是剛剛下朝,來的匆忙,未及更衣。一身玄色朝服,收斂了情緒,冕冠上所垂黑玉珠搖晃著遮住天顏,他麵無表情的扶起我,再抬步跨過大殿門檻,來到嫣兒的床榻前,怔怔之時,那嬰兒驟然響起的啼哭讓他身形一震。
  聖上緩慢的抱起孩子,寬大的袖子低垂至肘彎,仿佛孩子有千斤重般壓得他手臂無法抬起。他神情傷痛欲絕,目光複雜。我知道他在想什麽,得到和失去哪個更重要?為了讓孩子安全的存活失掉寵愛妃子的性命,這一命換一命的代價太過重大,也太過殘忍。善良的他無法忍受這般血腥的安排。
  殿內緊窒的氣息讓我心頭抽痛,於是邁前一步跪倒,提醒道:“聖上,皇後娘娘誕下皇子辛苦了!”
  聽聞此話,他似乎才想起嫣兒正躺在床上。他默然的坐在榻旁,看見嫣兒手臂上的點點瘀斑,嫣兒也泫然欲滴的看著他,肚子裏的百般委屈無處傾訴,突然他像發瘋狂呼道:“這都是怎麽了?誰來告訴朕到底為了什麽?”
  我被他的失常嚇得惶恐,隻能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他甩開我的手,回身凝神看著我,目光慢慢涼去,悲戚的問:“你也是她們的幫凶是嗎?告訴朕,你是麽?”
  我看不清他的麵容,原來眼中已噙滿淚水。
  突然悟到太後與聖上的協議也許並沒有提及會犧牲王美人,也因為這樣才讓剛剛從廣福宮趕來的皇上如此悲愴淒然。
  我低頭不語,卻似萬箭穿心,哽噎著說不出一點隻言片語來為自己辯解,在旁的嫣兒也被不似以往和善的皇帝舅舅嚇得不知所措。
  詰問後,他木然站起,將孩子放到我的懷裏,悲苦一笑:“你們要孩子,就把孩子給你們。”他眼神空洞的望向遠方,佝僂著身子,挪動步履如白發老者,巍巍發顫的手指還未及夠到雕花的門柱,便轟然倒下。
  我和福公公幾乎同一時間拔身而起,撲到皇上麵前。
  癱倒的他,全然沒有了意識。一行清淚垂落臉頰,讓人心酸。
  福公公吩咐眾人將皇上抬上外殿床榻,慌忙召見禦醫,驅趕殿內宮人。
  亂哄哄的聲音此起彼伏,充斥著大殿每一個人的耳朵。
  我亦隻能抱著皇子默然垂淚坐於內殿,陪伴恐懼著的嫣兒。
  嬰孩的啼哭突然響徹大殿,仿佛詢問著自己的到來為什麽會造就如此繁亂如麻的局麵。
滿月
  聖上至此一病不起,巨大的打擊讓他生念全無。病情沉屙,不見起色。禦醫人人忐忑不安,他們診斷聖上這病怕是要長久的拖下去,難以好轉,卻又無人有膽量將此事告訴太後。
  太後呂氏在聖上病倒的第三天再度垂簾聽政,也是繼高祖駕崩六年後又一次指點河山。
  她頒發的第一道懿旨就是賜小皇子名恭,並立為太子,另賞賜了無數珍貴寶物。劉恭,從呱呱墜地開始就尊貴異常。
  接到懿旨時,陽光正好,我抬頭眯起雙眼,心頭一酸,微微苦笑。謀劃半載,用一個孩子的延續換來父母的無盡的痛苦,值得麽?
  “清漪姐姐,恭兒吃了麽?”難得恭兒那孩子片刻安靜,嫣兒探頭探腦的看著偏殿。
  劉恭由奶娘照顧住在偏殿,嫣兒身上的禁足令雖然因生產完畢而解除,卻因為還在“滿月”當中不能親自去探看孩子,隻能每日定時由奶娘帶過來片刻逗弄玩耍。
  “吃過了,皇後娘娘不必擔心。”我剛剛從偏殿趕回,見她如此,笑著回答。
  “那他睡的好麽?”嫣兒聽了我的話,似乎還有些不放心。
  “好,一切都好。”我抿嘴笑笑,安慰著回答。
  嫣兒還是有些心急,抓住我的衣袖說:“還是讓奶娘帶過來好了,我還是不放心呢。”
  我摩挲著她的頭發,猛然感覺到嫣兒好像長高了許多。
  “嫣兒還真像個小母親呢。”我心中驟然感慨,輕聲說。
  嫣兒繃起臉,一雙眼睛眨動著:“什麽像是阿,本宮本來就是恭兒的母親!”
  看著她那神情,我大笑:“對!對!對!皇後娘娘本來就是恭兒的母親。”
  嫣兒聞言得意的晃著腦袋。
  雖早有精心挑選預備好的奶娘喂奶照料,但嫣兒仍然百般不放心,想前想後,比我們顯得都心急許多,恭兒有她照料,想來王美人在天之靈也應該有些許欣慰了。
  
  春日無聲,後宮中難得一片淡然安靜。愜意的忙碌,讓人忽視了飛快流逝的光陰,若說還有什麽不如意的便是大家都忙著太子劉恭的滿月,時間稍嫌緊了些。
  因為是太後特別疼愛的緣故,劉恭的滿月不亞於嫣兒的大婚,奢靡華貴更是讓這個未足月的孩子變成了天下矚目的焦點。
  未央宮遵禮輔大夫安排宮牆粉飾一新,每道門口懸掛幾丈長的紅絲緞,宮內的梧桐樹幹全部用大紅金絲繡緞纏裹起來,殿門口也用時令花卉妝點,隨風而動,含芳吐蕊。
  又名全國尋遍極好的工匠鑄就金銅萬年方尊,求太子長命百歲,祈禱大漢千秋萬代,懿旨通令後,不過幾日,長安城裏湧滿了從各國前來的手藝人,營繕司納名處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太後再下懿旨普天同慶,特赦天下。凡上書恭祝太子萬年者加爵一級,凡家門係紅掛彩著,減免六月徭賦。
  一時間鄉村田間,城鎮街巷無不張燈結彩同賀太子滿月,比過年還多些喜氣。
  滿月前三天花街遊行,長安城喧聲震天,黎民百姓紛紛湧上街頭,山呼恭賀大漢後繼有人。恭賀大漢千秋萬代。巡察的亭長保長從上麵令了銀錢,再如水般灑在人們的頭頂。
  聽到門上的小內侍眉飛色舞的描述時,我正在為恭兒編著絛子,手慢慢的垂下來,眉也蹙了。太後這樣大的舉動未必真的是為了恭兒,隻是借用這樣的機會與諸國震懾,漢室後繼有人,蠢蠢欲動的人也必然會少了些。但這樣卻苦了恭兒,懵懂渾沌的他並不知道,也許祖母的疼愛並不是那樣真切,一切都是另有計量。
  
  到恭兒滿月這天,福公公笑眯眯的親自來未央宮傳話。福公公久在聖上跟前服侍,所以連嫣兒都起身頜首是為重視。
  “今日是太子殿下的滿月之喜,聖上因病無法來觀禮,甚是想念,想勞煩清漪姑娘和奶娘陪太子殿下一同過去,已解思念。還望皇後娘娘應允。”福公公說罷又對嫣兒深施一禮。
  聞言我回頭望著嫣兒,見她點點頭,我才告罪起身,去和奶娘去為恭兒打點一切。
  我和奶娘仔細將太子用一方福壽錦被包裹,因皇上的子嗣多夭折,所以太後命織繡司將太子所用的被褥衣服均繡上萬福萬壽,甚至連下身常換的便褲也是如此,便褲常常會被溺濕,更換的勤,那些繡工沒日沒夜地趕製卻也總是來不及,據說為此還處決了兩個織繡令。
  聽淩霄殿的宮娥說,聖上的病情不容樂觀,我的心裏也充滿了擔憂。我能理解善良羸弱的他無法接受王美人被賜死這樣沉重的打擊,麵對殘忍選擇退縮。身體每況愈下的罪魁禍首是他的自責還是恐懼都已經不重要,隻要他能平安渡過這關就好。想到這裏心開始泛酸,手上的動作也慢慢停了下來,拭了拭眼角,伸出手指讓奶娘來做,我則撫住心口,以手撐在桌邊緩緩平息著驀然湧上的傷感情緒。
  一切準備妥當,我與奶娘前去告假,隨在福公公身後登上了車輦。
  嶙嶙車聲下,我與奶娘都默然無語的看著懷裏繈褓中的恭兒。奶娘常說太子殿下與一般孩子不同,很少哭鬧,他總是用純淨的眼眸打量周遭發生的大事小事,每次與他四目相對都會為之一震,那雙清澄的眼睛似乎在拷問著我的良知。
  良知?良知!這後宮裏還有幾人能夠真的擁有,抑或偶爾有一人僥幸擁有,也被林林總總打磨的消失殆盡。想到這裏我苦笑,用手撿掉他臉上的一根頭發,他長得極像王美人,尖鼻小嘴,將來定是個英俊男兒。
  但願也是個有作為的皇帝。
  淩霄殿漸漸靠近,我卻無力下車進入。心底裏莫名浮起怕意,不知該怎樣來麵對他。他對我怕也是失望了罷,畢竟我間接的害死了他心愛的妃子,成為這次血淋淋的奪子陰謀的幫凶。他必是恨我的,心未離開,恨意又添該是怎樣的不堪情境。
  心有些酸,眼淚總是想落。
  福公公引領我們進殿,奶娘第一次來,慌恐的很,總是會無意間踩到我的裙擺。
  和從前幾次進入淩霄殿不同,滿目的飾品也都因我心境帶著哀哀悲涼。
  臨近榻前,福公公輕聲稟告:“啟稟聖上,太子殿下覲見。”
  聲息全無,並不見人應答。
  福公公使給我們眼色,我朝龍榻方向跪拜,因懷抱太子無法行大禮,所以隻是下跪而已,奶娘則俯身大拜,齊聲恭賀。
  依然沒有答聲。
  此時的淩霄殿裏洋溢著濃鬱的草藥味道,清苦發澀,我和奶娘不敢亂動,依然跪著。皇上病臥榻上,看不清麵容,隱隱的紗簾背後,一身白衣顯得更加的清減。
  福公公輕輕掀開紗帳,內裏有一隻手臂緩慢伸出,又無力的垂下。
  透過縫隙,我抬頭看他,白紗恍惚之間,他蒼白的麵孔因為看到太子而變得泛起異樣的潮紅,蘊著說不出的激動。
  “近些,再近些。”他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
  我挺身,跪行幾步,將太子抱到床榻邊。他將垂下的手臂緩緩抬起,輕輕用修長手指滑過太子細嫩的臉龐,粉紅色的小嘴,纖細的脖子。一絲欣喜的笑容掛在他的眉眼上,他仔細端量著太子,仿佛要從太子臉上找出王美人的印記。我看見他笑,心底裏也不由自主地升起笑意。
  我的笑容還尚存臉上,嘴角依舊彎著,他卻猛然用雙手扼住太子的脖子帶入懷中,太子被突如其來的力道嚇壞了,嚎啕大哭,我和奶娘瞬時驚呆竟忘了爭搶,隻見他越來越用力,太子的麵龐已經開始變得青紫,由於呼吸困難讓哭聲也變得時斷時續刺耳難聽。
  “掐死你,你就不用做傀儡了,將來就不用和朕一樣,變成一個可憐蟲!”皇上猙獰著說,淚痕卻遍布滿毫無血色的臉龐。
  我爬上前,半探出身子,意圖搶下太子,他回身將太子轉到內側,狠狠地望著我,一雙眼睛似能噴出血來,手中的力道不但不減,反而愈加用力。
  我登時大慟,不敢再上前刺激他的情緒傷了恭兒,隻能快退幾步跪下,拚命的磕頭,那地上銷金磚應聲怦怦作響,很快額前就血色一片。
  我顫著聲音勸:“聖上饒了太子殿下罷,看在皇後娘娘的情分上,您就太子殿下一個子嗣,若是去了,誰來陪伴年幼的皇後娘娘,誰來給皇後娘娘做終身保靠?聖上饒命罷!”慌亂之中我已口不擇言。
  他仍不答我,手中的力氣卻沒減一分。
  端量太子似乎已經氣厥,雙眼圓睜瞳孔渙散,軟綿綿的任由旁人晃動,沒了掙紮的力氣。
  那奶娘見此嚇得哭厥了過去,癱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我再次加重力氣拚命哀求:“聖上,聖上,求您饒了太子,不為別的,隻為辛辛苦苦誕下他的母親罷。”說罷又狠狠地磕頭,哭痛了心肺。
  這話說的雙重意思,外人聽來,我以皇後之名哀求,隻有我和他知道,我是在說為保太子地位選擇自裁的王美人。
  皇上聽到我的哭喊,頓了頓,許久沒有用力,淒然的目光打量著手中瀕死的恭兒。他怔怔的將孩子放下,我上前將孩子奪回,察看之下發現那柔軟的身體已經蜷成一團,氣息皆無,我慌了神忙呼救:“來人阿!召禦醫,快召禦醫!”
  四處奔忙的宮人,驚恐萬分的忙亂了手腳。福公公喝令幾聲才將眾人壓住,另指派了宮娥快去請禦醫。
  聖上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太子剛剛脫手,就像風箏斷線般往後仰去,床榻轟的一聲,我轉身再回望,他的眼窩凹陷,呼吸虛弱,再也不見往日那溫雅模樣。
  心如刀絞般作痛,眼淚霎時湧入雙眼。
  誰造就了這混亂,誰又該為這混亂負責,誰是對,誰又是錯,誰是誰的鍾愛一生,誰又是誰的前世夙孽,腦子裏有如一片亂麻無法理清。
  我痛苦的看著他,泣不成聲。
  不久,禦醫趕到,淩霄殿內又是一番忙碌,太子殿下被帶到偏殿診視,我則木然的站在淩霄殿中央左右無依,茫然看著跑進跑出的宮人,全然沒了心神,手腳發涼。
  “清漪姑娘,先回未央宮罷。”福公公嘶啞了聲音歎口氣,勸我。
  福公公是皇上身邊的老人,從高祖建國時就被派到東宮服侍,此時滿頭白發的他,滿眼蓄淚,嗓音哽咽。
  我憂心忡忡看了一眼偏殿,他立刻接道:“太子殿下診治完畢,老奴會派宮人護送回未央宮。”
  我又牽念地看向龍榻方向,福公公又歎了一口氣,安慰道:“聖上的病情,老奴也會派人回稟皇後娘娘的,清漪姑娘還是先回罷!”
  不能拒絕,我任由別人攙出淩霄殿,木然坐上車輦。
  在車內我把腿蜷到身前,縮成一團,凝聚出的溫暖讓我蓄含已久的淚水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拆橋
  車輦晃晃悠悠,我全沒了意識,隨它顛來顛去,隻是怔著。
  本來隻有一點點距離卻走了半個時辰那麽長。
  車嘎然停住,有人伸手掀開車帷,我探頭,卻不是未央宮。
  黃內侍躬身站在宮門前,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等候許久了。
  原來消息這麽快就傳到太後耳朵裏了,這般興師動眾是要帶我過來問話麽?
  腿軟的沒力氣,我徐徐隨著黃內侍的步子進入宮門。
  再進建章宮我已心身疲憊,連日來的驟失錦墨,慌亂產子,賜死王美人,扼殺太子讓我蒼老了十歲,沉重的事情壓得我喘不出氣來,卻又說不出究竟是從哪裏錯了,總覺得鬱鬱心中,發不出咽不下。紛繁的後宮爭鬥中我如隨波逐萍,無根無莖,不知走到何時,走到哪裏是盡頭,一切身不由己。太多血腥殺戮我不能講,不能拒絕的投身其中。現在的我如同行屍走肉,隻留個軀殼。
  也許,從我被放出掖庭,就開始錯了罷……
  當我茫然的被拉入內殿,卻意外地看見了端坐著的魯元公主。
  她此刻坐在左榻,百無聊賴地端著蓮花鎦金翹碗抿著茶水,嘴角噙著笑意。
  太後端坐上方寶座,一身黑色朝服莊重威嚴,發髻上佩帶著上朝時用的鳳冠,神情平淡,如同什麽事也不曾發生。身旁的齊嬤嬤垂首站立,燈光昏暗處,看不清神情。
  一時間回不過神,我還沉浸在那驚險一幕,悲傷地不知下跪。
  “怎麽?不會跪了嗎?”魯元公主輕輕的說,那聲音帶著絲絲寒涼冷意。
  我回神,俯身拜倒,深施一禮給太後,隨即站起又向魯元公主施禮。
  “罷了,本宮不敢受你的禮。”魯元公主將頭歪向太後,不屑之情溢於言表。
  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隻得俯身等候她的下文。
  “蕭清漪,你果然會些伎倆,欺負皇後幼小,竟做出辱沒皇家的事情來。”魯元公主猛地一拍桌案,聲音兀得拔高,尖銳貫耳。
  驟然而至的責怪讓我錯愕的看著她,因為憤怒,她原本富貴祥和的麵容扭曲的厲害。見此,我斂住眉眼垂首回答:“奴婢惹公主如此生氣實在惶恐,隻是奴婢不知錯在哪裏?”
  我已能感覺到太後別有深意的目光在盯著我上下打量,更讓我如坐針氈。
  “不知道錯在哪裏是麽?好!那本宮問你,你可有夜宿淩霄殿?”魯元公主厲聲問道。
  原來如此,看此番興師問罪的架勢不能不說實話。我連忙跪向太後叩首道:“太後娘娘容奴婢啟稟,奴婢確實曾去淩霄殿,但卻不曾過夜。”
  作此狡辯意在避過宮規,太後當年為了限製高祖寵幸嬪妃曾立下宮規,妃嬪承寵不得過夜,兩個時辰必然被抬出,在皇上身邊留住一整晚的隻有皇後。違者重罰。
  太後神情依然自若:“哦?那哀家問你,你可承寵?”
  我頓住,該如何回答?若說已經承寵,私自往來,不曾記檔,甚至錯抬嫣兒都是莫大的罪名,若說不曾承寵,但亦非完璧,若追究起來,罪名更是大過天去。
  百般猶豫,難以啟齒,無法回答。
  太後見我麵帶遲疑,雙眉一挑:“怎麽?還想隱瞞哀家不成?”
  我惶恐的搖搖頭,卻依舊不能言語。
  “那哀家助你說個明白,齊嬤嬤,帶她到後殿驗身!”太後吩咐道。
  齊嬤嬤聽命起身上前,望著那冰冷麵容,我心頓時一驚,不行,如此被動,我將有口難辯。
  我登時站起,低垂皓首,不敢抬眼,說:“奴婢不用齊嬤嬤動手,奴婢卻已承寵。”
  “是嗎?那剛剛為何不說?”魯元公主手中的香扇敲擊在桌子上,發出清脆響聲。
  “奴婢身份卑微,隻求盡到照顧皇後娘娘的職責,並非奴婢所願的事情不想張揚!”我不亢不卑的說。
  “好個照顧皇後,皇後都被你們這些奴 才騎到頭頂上了!”魯元公主的怒氣並未消除,陰戾之色愈重,聲音也愈厲。
  “奴婢不知公主您的責怪從何說起。奴婢無時不盡力侍奉皇後娘娘生產休養,又照顧太子殿下,怎麽敢有大逆不道的作為?”我依然垂首,卻暗自點明太子之事我功勞卓越。
  “不見棺材不掉淚是罷?那本宮問你,你讓堂堂皇後千金之軀因錯抬前往淩霄殿,你讓嫣兒頂了你個賤婢的名分抬往淩霄殿還不是錯?”魯元公主並不理會我話中含義。
  我心涼上一截,果然是過河拆橋,如今太子已生,王美人已除,皇上又病危,嫣兒地位從此牢固,旁邊再也不用我來為她抵擋風雨,林林總總,前前後後我知道的最多,危險也最大,她此番折騰不過是想置我於死地罷了,莫須有的罪名隨意尋個就是。可是難道太後也是這樣的想法,放我出掖庭也不過是讓我助嫣兒安全至此麽。
  我偷撇太後,寶座上的她依然無動於衷。
  我自認有時會偷些聰明能揣測到太後的想法,可是這次卻完全摸不著頭腦,難道太後也想滅我的口的?
  不過如此險境自然還是尋求太後的保靠更為重要。
  “奴婢惶恐,那日是皇後與奴婢換了位置,才有抬錯一說。請太後娘娘為奴婢做主!”我轉身向太後俯身叩首,哀求道。
  沉吟許久,太後低低的說:“蕭清漪,這些日子哀家看出來你也是個明白的孩子,萬事都講究個根由,此次如果你肯服死,哀家許你個條件如何?”
  我心底陡然一悸,頓覺無望,如果太後也是此等的意思,看來我必然逃不過這場劫難了。
  才一低頭,百轉千思飛過,抬眸再看已是莞爾一笑。
  我不過是一顆草芥,風雨搖擺,無論是誰,高興時都可拿來取樂,生氣時又可連根拔起,全沒有絲毫情念參雜其中,我的命果然是賤的,由不得自己作主。
  想到這裏慘然一笑:“太後許奴婢什麽?”
  “你看這是誰。”太後回首叫上前一個女官,台上台下距離遙遠看不甚清。
  起身後慢慢走近仔細端量,竟是錦墨,我狂喜,踉蹌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檢查,手腳齊全,我的眼前模糊一片,她也滿臉淚痕,我急忙忙問:“錦墨你可好,你可好阿?”
  她嗚咽著答:“還好,還好,姐姐你過的好麽?”
  我用袖子擦去她的淚水說:“好!姐姐一切都好,隻是以為錦墨死了,想要隨你而去,偏又由不得自己。”
  我仔仔細細又打量一番錦墨,她身著太後宮裏女官官服,頭發綰成斜髻,所帶飾品似乎顯示著太後待她不錯,而且全身未有傷病,臉也圓潤了些。我貪看著,摩挲著她的臉,不舍放開。
  “怎麽樣?哀家許你的東西可曾滿意?”太後柔聲問道。
  我歡喜的笑著,任眼淚滑落兩旁:“太後娘娘賞賜的東西奴婢都是歡喜的,隻是這個最為歡喜,奴婢謝太後賞賜!”
  我誠心誠意的叩拜,淚水暈染在地毯上,斑斑點點。
  “你去了,哀家讓錦墨在我宮中當名女官,不再操持日常雜事,安穩度上幾年,也算哀家對你照顧皇後的補償!”太後悲憫的說。
  “謝太後娘娘恩典,奴婢心意已決,願意為自己的過錯受罰。請太後娘娘成全!”我咬牙說。
  太後並不理會,隻是淡淡的說:“先別忙,明日哀家再送你上路,今日你留在建章宮和錦墨說說話罷,也解了你們姐妹這幾個月的相思之情。”
  聽罷此言,魯元公主笑著說:“母後如此仁德,兒臣也無話好說,先行告辭,去未央宮看看嫣兒,明日準時過來觀刑!”
  說罷轉身昂首離去。太後也由齊嬤嬤攙扶進入內殿休息。
  我拉著錦墨叩首恭送魯元公主動身,錦墨奮力掙紮著不肯下跪,一雙怒眼憤憤地望向魯元公主的背影。我無奈的悄聲俯在她耳邊說:“少些事罷,聽姐姐的話好麽?”
  不等起身,已有兩個管事嬤嬤圍住我倆,欲套上粗重的玄鐵鎖鏈,我擺手,淡淡一笑說:“不必麻煩兩位嬤嬤了,隻帶我們去囚房就是,奴婢不會跑的。”
  見我如此說,那兩個嬤嬤似有不忍,暫將鎖鏈擱置一旁,帶我和錦墨去殿旁宮娥們住的偏房。此處有個黑屋,是暫時關押犯錯宮娥的地方,隔天天亮時再送往訓誡司,此處因長年見不到陽光所以分外陰冷潮濕,那兩個嬤嬤將我們推進來,大鎖落下,她們坐在門外把守。
  錦墨不服,還要爭辯,我搖搖頭說:“錦墨,姐姐最高興的事就是可以再見到你,其它還計較什麽呢?
  我拉錦墨席地而坐,所幸有一堆稻草,我把稻草圍在錦墨胸前,她推讓,我拉著她冰冷的小手說:“聽姐姐的話好麽,也許明日以後姐姐再也看不見你了。”
  說罷,我摸著她的小臉,捋了捋她的頭發。
  身為皇後身邊貼身服侍的宮娥,我必須給嫣兒全部的關注,常常有心照顧錦墨卻又不及於身。五年的分別勞作讓我一直對她心生愧疚,畢竟從八歲到十三歲我不能體貼的照顧她,失掉了為人姐的責任。這一年來雖是一起生活又總忽略了她,第一次覺得她現在是如此的重要,要我必須珍惜共處時的每分時光。
  錦墨聞言大聲慟哭,我拍著她的脊梁,心中並無太大悲意。看到錦墨讓我驚喜得忘記恐懼,我至親的妹妹一切安好足以讓我走得安心,即便我現在去了,也因為蕭家血脈得以保存而感到欣慰。。
  “為什麽你會沒事呢?太後什麽時候把你帶過來的?”我問出我心中許久的疑惑。
  “那日姐姐被叫來建章宮,我想去打聽一下消息,結果剛到後宮門的時候就被人打昏帶到建章宮來了,醒了以後也覺得奇怪,可是看守我的那些嬤嬤一問三不知,把我關了好些天,吃的也好穿的也好,就是不說為什麽如此,後來太後娘娘讓我隨身服侍,說是封我個尚宮做,我不依,說想要要見你,太後娘娘就說過些日子就能見麵了,我就隻好忍著,直到今天。”
  錦墨娓娓道來說的極慢,我卻聽得心驚,此番計劃看來早就有了,從那日杖刑或是更早,如此嚴密細致出人意料。
  “姐,太後為什麽要殺你?”錦墨突然想起,又開始綴泣。
  我輕撫她的發鬢,說:“不是太後要殺我,是姐姐自己不想活下去,姐姐知道的太多了,心裏裝的東西也太多了,好累。想安靜下來,想要自由。如果死了,每個人都可以安心,包括我自己。”
  “可是活著不好嗎?”錦墨雙手緊握住我的,心存疑問。
  “不是不好,而是為什麽而活,姐姐這種活法太熬人,心力憔悴。錦墨答應姐姐好好的活著,安穩的活著,凡事一概不打聽不理會,隻等到二十五歲你就求太後放你出宮,到塞北尋我們的祖父、父親和弟弟,那時記得代我盡孝。”我微笑著拍撫著她的手。
  “可是還有十幾年,如果錦墨堅持不了怎麽辦?”錦墨哀苦的看著我。
  “沒有什麽堅持不了的,隻要你什麽都不知道就會平安。”我笑著為錦墨鼓氣。
  “姐,我不要你走,明日我求太後去,讓我死罷,錦墨不要你死。”錦墨用力撲在我懷中,眼淚奪眶而出,暈濕了我的前襟。
  “盡說些傻話,萬一激怒了太後,命你我一起赴死怎麽辦?太後遷怒我們家人怎麽辦?我們還有爹,還有弟弟,你就不想想他們麽?以後錦墨是大人了,要為家裏多多著想。”我用手指輕點她的腦門。
  “錦墨把臉埋在我胸前點點頭,抽泣著。
  夜涼如水,瞬間將我們包圍,這是我存活世間的最後一晚,明日我將放下所有一切,舍不得的人,舍不得的事,舍不得的萬物一切都要放下。難過麽,恐懼麽,似乎都沒有。
  原來死並沒有世人說的那樣可怕。
  我將錦墨攬入懷中,用體溫陪她渡過最後一夜,我雙眼望向遠方,等待天亮。
賜死
  建章宮旁的太液池中蓮花一夜之間盡開。
  我被押送時路過那一片柔嫩,團團碧綠中浮起皎潔的白蓮。許是今年夏天來得早罷,明明七月開的花卻提前綻放。一泓碧水間,朵朵嬌羞帶露嫋娜的開著。每絲風吹過都讓它盈盈的顫動,那隨身守護的凝碧圓盤也起了波痕。最柔弱的花卻又最是高潔。
  我巧笑著感歎,總有文人墨客喜歡以花喻人,菊花不懼風霜,梅花一身傲骨,芍藥嫵媚動人,蓮花淡然高潔,其實我覺得人不如花,看慣了後宮人人表麵嬌媚動人,體會過這世間內在的肮髒醜惡,最不認同的就事以花比人。
  人不配比花。
  我甚愛蓮花,但不敢妄自自喻,我雖無所依靠如同浮萍卻未必高潔。替嫣兒奪子時雙手已然沾滿了王美人的血,背負了一身的恩怨情債,所以不想汙穢了那兩個幹淨的字。
  我徐徐的走著,貪戀那一池美蓮,恍惚的凝視,忘了萬物。
  錦墨隨我身後,卻被一個嬤嬤推的踉蹌。
  我橫目看那老婦,她兀自畏縮一下,驚恐的後退幾步。
  俯身探下,撥開寬大得葉子,用力拔取一朵蓮花,回身交給錦墨,讓她幫我斜帶在鬢上,那花有些大,掩去我半邊發髻。
  我拂去池中荷葉,漏出一方碧水。
  粼粼微波下,一斜帶白蓮的清冷女子笑容淡然。
  記不清多久沒有照過鏡子了,好像有一生那麽長,先是在掖庭肮髒不堪也沒有鏡子可照,後來又忙於嫣兒大大小小的事情沒有時間去照。心裏總覺得自己已然風霜滿麵,勞苦全部都寫在臉上,今日端量,原來還能入眼。我開懷一笑。
  十三歲那年就有京城富商權貴為自己家公子上我家提親,祖父和父親以年紀尚幼從不應允,私下說我家清漪品貌雙絕必得一天下難得的佳婿,方能與之匹配,現在想起來倒成了笑話。
  佳婿不見,人卻要先死了。
  佳婿……佳婿是他嗎?恐怕不是,他不是我的良人,不是我的佳婿。
  
  兩名嬤嬤催的聲急,我歎了口氣,原本很好的心情也因催促變得沉入穀底。
  用手沾那池水,把雙鬢抹平,對著池水一照再照。
  回手扶著錦墨,站起身來。
  不願再看那兩名老婦不耐的嘴臉,我昂首前往大殿。
  時辰剛到,太後早已正襟端坐在上方寶座,魯元公主也照常端坐左側,隻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嫣兒也在右側落座。
  嫣兒今天宮裝盛麗,假鬢堆出的飛天髻上帶著十二尾翅的蕾絲金鳳,那金鳳口裏銜著一串明晃晃的東海珍珠到額。兩鬢帶著金絲絡熠熠發光。身上的外衣是縷金百鳳密密繡上萬字紋的朝服,綬帶斜掛,下著敝屣裙擺鑲嵌八寶。
  見狀我心底輕笑,如此的盛裝可是魯元公主的主意?如此用心良苦,是為了彰顯皇家富貴,還是暗示我永遠是出身於掖庭,是個永遠上不了台麵的奴婢?
  白蓮與金鳳哪個高貴,哪個更動人心魄,她的評價必然與我不同。
  真是可笑,不過是後宮的爭鬥罷了,誰贏誰輸又如何,不過都是過眼雲煙,哪能就千秋萬世了呢。
  我隻向太後微微施禮,其他人如同無視。嫣兒見我,起身想要上前相見,卻被魯元公公主鼻音輕哼一聲,畏縮了手腳嚇退回座位。
  我轉首朝嫣兒莞爾深施一禮:“皇後娘娘昨夜睡得可安好?”
  不等嫣兒回答,魯元公主搶先說道:“自然安好,以後隻怕再也不是清漪姑娘該關心的事了。”
  我平靜的回頭看著魯元公主:“公主多想了,奴婢隻是想臨死前再盡些心罷了。”
  “收起你的違心罷!先想想選哪種方式上路才是真。”魯元公主不屑看我,伸出纖指指向齊嬤嬤手中端的金盤。
  那金盤上次賜死王美人時就已見過,不過一個月餘就再見,隻是主角換了人,那日我去賜死別人,今日別人再來賜死我。
  我走到近前,仔細端詳金盤,原來雕的是鴆鳥,我一直在想到底應該配上什麽圖案才好,果然貼意。裏麵依然放著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我慢慢拿起白綾,又回頭看看那刀,最後選擇了鴆酒。
  飲鴆是我認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就可以魂銷命散。
  杯中鴆酒暗紅,似血如脂,看起來美味誘人,讓人被不知不覺的吸引。
  我端起鴆酒,回頭看了一眼錦墨,此時的她已被那兩個嬤嬤按在地上,為怕她大喊大叫還往嘴裏塞緊了棉布,衣裙因掙紮委地肮髒不堪,發鬢也變得蓬鬆混亂。我心底最放不下的就是她了,八歲入宮,不曾過上一天好日子,隻願我的離去能換回她剩下的十餘年平安,等到年滿,遠遠的離開這裏罷!
  再看一眼嫣兒,此時的她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隻一味的嗚嗚掩麵大哭,那頭頂金鳳更是隨著哭泣搖擺不定,煞是耀眼奪目。年幼的她可知道今天這一切是為了什麽?大概不知罷。不知道也好,大半年的相處我以把她當成妹妹,當成孩子,雖然礙於身份不能說些貼己的話,卻是掏心掏肺的對待,也許我離去也好,再沒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她也有了孩子的相伴。
  心頭仍念起一人,我的笑容也慢慢漾開。
  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無法依靠的喬木。溫潤儒雅,心地善良的他卻生在帝王家,而我隻不過是他渴求安穩時的鎮定。所有一切注定了這樣的境遇讓我們彼此錯過,我不能托付與他。
  恨麽,怨麽,想到這裏我慘然一笑,怎可能不恨不怨,但是我不悔,每走過的一步我都不悔。隻是不知道我走後他可會懷念我,懷念那個曾經伏在他身上聽他夜話的女子,懷念那個曾經參與謀害他心愛妃子的女子,懷念那個生澀曲意承歡的女子……
  說好不哭的,眼前卻已濕潤。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識。
  齊嬤嬤催促聲響起,我長舒一口氣,端起玉杯,緊閉雙眼一飲而盡。
  辛辣入喉,笑得淡然。
  “不要!”一聲高呼同時從三人嘴裏聲嘶力竭的傳出,扭在一起,蕩在大殿甕甕的,震動心肺,仿佛能把人的五髒也給撞擊出來。
  我回頭,吐掉棉布的錦墨已推開了捆縛她的嬤嬤邁步向我跑來,嫣兒亦碰落了茶杯疾步向我。福公公也攙扶著蹣跚的聖上走到了殿門外。
  我粲然一笑,此刻是我生平最美麗的一刹,我要把它留所有人的腦海裏。
  我轟然倒地,奔至麵前的三個人將我團團圍住,我的身體劇烈的抽搐,雪白碧蓮下猩紅的血不停從嘴角湧出,嫣兒用袖子給我擦了又擦,剛剛擦掉偏又湧出新血,她無助的大哭,雙腿癱軟的錦墨已經涕淚橫流泣不成聲,拉著我的袖子不停的搖擺晃動著,一聲聲呼喚姐姐企圖讓我回複清醒。隻有聖上,昔日那痛恨我的他,眼神裏滿是疼痛和哀傷,將我緊緊攬入懷中抱起,如同懷抱著最最珍愛的寶貝,沉默不語。
  我的身體在逐漸變得冰涼,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落在我臉上的溫熱淚珠。那熱流蜿蜒滑過臉頰,流過頸項,深深地淌入我心。
  我好累,所以我選擇休息。一陣黑暗如約罩上我的雙眸,我輕輕的閉眼,笑意淡淡。
  
  惠帝六年,蕭清漪卒於建章宮,時年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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