鉤沉·釋天(弈修改版)作者:姒薑
(2009-01-04 03:3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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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天 (正文)】
第一章
第一章 即心魔劍
辟非之氣,混沌自成。剛腸所化,烏金生水。
即心明鏡,照見五蘊。攝魄戮魂,消魔震靈。
製命天地,斬馘萬神。千精駭動,萬妖束形。
――――――――載自《九宮明匣》
“阿水,我們真的在萬世難得的寶貝上躺了那麽久而不自知?”百甲曆來對寶劍心神往之,更何況是一柄上古的神器,更是興奮得互撓尖利一如快刃的爪子。
“你那麽眼熱,怎麽不把身上臭鱗給拔下來煉?沒準還真成一柄無敵鯪鯉劍咧!”十瀨向來不說好話。
“哼!”百甲微哼了聲,身上微光一閃,饒是十瀨躲得忒快,還是被削下了一撮細羽。百甲眯著眼笑看這撮細羽,“嗯,什麽時候就該烤了你這隻雜毛賤嘴雞來吃!嘿!”他聳聳邊上站著不動的鉛華,“鉛華,借點柴火來燒燒!”
十瀨生平最恨人家把她稱作是雞,更何況是雜毛賤嘴雞,當場就發作,要撲過去撕打,卻被水鏡月揮了揮袖子不耐煩地止住。
“有點出息!別像群沒見過世麵的小妖小獸隻知道吵嘴!”持著半卷殘簡,一直望著眼前泓碧潭不語的她終於煩了,“都給我退後去!我要把它召出來了!”
此話一落,這一方天地忽然就亂了起來,鳥獸四飛,狂風大作,鉛華低喃了幾句,一聲沉喝“起”,這泓碧潭邊上幾丈方圓的草木俱連根拔起,疾往後退去。
待塵飛漸歇,十瀨才從百甲寬厚的肩膀後衝著正要施展“喚水”的水鏡月問了聲:“整那麽大動靜幹什麽?”
“這破書裏記著‘製命天地,斬馘萬神。千精駭動,萬妖束形’,總防著點。你們是實物之體,與我是不能比的!”水鏡月忽然回頭彎唇笑了下,唇彎,眉彎,眼彎,說不出的促狹。
鉛華才叫了聲“不好”,已是遲了,一片水牆驀地由他們腳尖處豎起,不但削了幾個人的鞋尖,還刮紅了幾處肌膚。
十瀨氣得哇哇大叫,就待還手時,百甲瞪圓了眼看著那泓正慢慢形成漩渦的碧潭,沉聲道:“來了。”
隔著水牆,幾人都屏息看著背對著他們的水鏡月,那一攏薄薄的水霧彌漫中,原本束起的長發飄散開來,襯著這震動一如悶雷的水聲,極具逸放之致。
忽然那水霧一濃,遍罩了整一片碧潭,就在幾人大張了嘴看的時候,水鏡月素手一翻,碧潭裏便卷成一股水龍柱,直衝雲霄。
“幾個月不見,阿水又長進了!”百甲撇了撇嘴。
鉛華此時也露出了醇酒似的笑意,“就算劍沒出來,這把式也挺好看的!”
正在前方施法的水鏡月顯是聽見了這句,馬上回頭怒目相視,身上的水霧陡然間增了一倍,那水龍柱便更顯粗大,連大地亦震動了起來,似是有什麽在地底深處轟鳴,就等破匣而出。
水鏡月神色忽地一變,急回過頭去看那碧潭,水龍柱底端的一方平整之地,素來用利器擊斫也不見微痕的地方已裂了開來。不止地動,連群山亦似被撼了根般大搖起來。而那開裂的地縫中,紅光大盛,似血染殘陽般耀目。既而由這紅光中透出一星白芒,沒多久這白芒便壓倒了紅光,明晃晃地耀了出來,似是集了萬載星光般,幾乎要刺盲人的眼。
幾人由這白芒中忽然感到森森的透骨的寒意,水鏡月神色更為沉肅,已斂盡了方才嬉玩之意,素手往後一推,護住另幾人的水牆便厚上了五倍。幾人一看不對頭,也紛紛默念咒訣,三人合力於水牆後又為這方圓百丈之物設下封界,以擋寒光。
終於在白芒最亮之時,水鏡月由眼縫中覷見一柄周身閃著白慘慘如集聚反射了日月星輝之光的三尺青鋒順著水龍柱升到碧潭上空。為那白芒所攝,水鏡月不由有些怔忡,微微恍惚間,那劍身便忽然一翻,竟斜往下筆直飛向水鏡月,不但斬破了水龍柱,那鋒芒還增長了三尺,順著劍鋒直逼水鏡月。
水鏡月吃了一驚,隻覺心間被那白芒利利地照過,白慘慘的光竟似有了觸感似的令人發寒。她望著斂的來勢,忽然由心間生出一股傲氣,唇邊勾了抹笑,周身風生水起,水龍柱再起,直卷白芒之劍。
二者相交於空中,隻一聲巨響,水珠四射,擊得四周地上土崩石碎。劍芒似是終於受阻,斜插於潭邊石中,那白慘慘的冷光也一並消逝。然氣流反轉,勁力反噬,也一把將水鏡月擊得體膚出血,掀坐在地上,水牆與其後三人的封界亦隨之土崩瓦解。
“阿水!”三人驚叫,然欲前行,卻叫那猛烈的氣流阻住。
水鏡月抹了抹唇邊的血,回頭衝他們一笑,以示沒事,然而待回過頭時,卻一眼瞄見方才立水牆處竟還漏有一株並未得脫的鳶尾草,被卷得隻剩下一根迅速枯黃的草莖,上麵還沾了一滴血珠,似是為了活命,那小家夥正努力將血珠吸往莖中。
水鏡月瞥了眼寂然無聲的寶劍一眼,也不管它,反先走至鳶尾草跟前,那草木之魂已散,不過是命元未消,她微打了個響指,抽出其命元,附住了四散的草木精魂,“往生去吧!跟閻王打個商量,來世找個太平地方下根!”當下也不在意那滴血珠亦隨著命元附著精魂逝去,又返身去看那柄寶劍。
“看你還耍脾氣和我顛!”水鏡月也不急著拔出來,隻是頗為不爽地彈著那烏金的劍身,不明白那白慘慘的光從哪兒冒出來的,又收回到哪兒去了,隻隱隱覺得這劍似有股邪氣,因那紅光依舊附在劍身一周,有破劍而出之感。
後麵的幾人也一齊湊上腦袋來看,“這玩意兒還真厲害!差點中了它的招。”
“怎麽會埋在咱們這天一池裏?幾百年也不見什麽兆頭啊?”十瀨一問,幾人都覺奇怪。
水鏡月微側著眉,似乎也想不出什麽,仍去看那劍,忽然指著劍身道:“哎,上麵好像有字!”一思忖間,便已將劍從石縫中拔出,橫在手上。
拔劍倒是極為輕鬆,而當水鏡月手一握上劍柄,那紅光似是瞬間消去,再無痕跡,也再無邪氣。
“看來有古怪!”鉛華皺眉道了一句,便湊著腦袋去看那劍身上的文字,誰知一看之下,竟全是些異常古怪的圖符,有龍有蛇,還有雙日什麽的,看得腦子發亂。“這什麽東西!”
而此時的水鏡月倒收起了先前的輕慢,漸漸鄭重起來,“這是八顯書中的‘神書’。看來還真是上古神器……”
“你懂?”
“八顯書示八種文字,所示之人不同,其文當然也不同。像十瀨,本命為竊脂鳥,如果此書是給你看的,就會用‘內書’;如果給百甲,就會用‘外書’;鉛華你是草木之體,就會用‘中夏書’。”
“那‘神書’就是給水精靈看的嘍?”十瀨推測。
水鏡月此時倒是難得的皺了眉,“不是,神書……是給上古之神看的……”
一語吐出,眾人都靜了靜,忽然百甲一個巴掌拍在水鏡月頭上,將她整好的頭發又揉得亂七八糟,“你個偷吃的小賊!有好處也不知道給咱兄弟分點!那勞什子的天尊帶你去上清天冥寂什麽元的……”
“冥寂玄通元。”水鏡月捂著腦袋,瞪著眼睛這個偷襲的人。
“那不重要!你偷學了東西,也就算了,到現在還賣乖!快把意思給咱譯出來!”
“你這臭穿山甲,小心我揭了你的鱗!”說著就扔了劍追上去鬧,這兩個一鬧,另兩個自然不會閑著,於是方才消停的山林再次被弄得花木狼藉,石子亂飛。
好不容易幾人鬥得累了,便又圍坐在劍邊上,水鏡月看了半晌,才鄭重道:“這劍你們別去碰,尤其是這兒。”她指了指靠近劍柄的烏金劍身上一處環洞。
幾顆腦袋一時都往前擠,隻覺得那環洞竟透不出劍身後的物事來,隻一汪的黑,如一個深淵,深淵裏閃過幾絲微芒的紅光,隱隱有股寒氣,幾人心中都是一凜。
“別看!”水鏡月捂了環洞,“這是即心鏡,能照見五蘊,若是你心中有魔,有悔,那這洞便攝你魂魄,直入淵藪,再以其劍毀去修行,破魔除靈。萬物隻要叫這即心鏡照見了一絲陰影,那便是大羅神仙也難逃此劍誅滅。因而才說是‘製命天地,斬馘萬神。千精駭動,萬妖束形’。隻不過……”
幾人聽得正興起,忽然見她沉思,不由都急,“隻不過什麽?”
水鏡月仰望九霄,帶著不解,亦帶著迷惑,說道:“《九宮明匣》裏稱此劍為‘即心劍’,直追為神器,但是這劍身上刻的卻是……‘魔淵’……”劍出上古,那是不錯了。但‘神書’亦是得人而示,非為此類,不示其文。為什麽,會叫自己一個精靈為元體的小水妖看呢?又為什麽,這一切會沉埋於此數百年,而不露端倪呢?
水鏡月怔怔地想了會兒,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從懷裏掏出一隻乾坤袋來,手一翻,從裏頭倒出些物事。
“這些是什麽?”鉛華負著手問,不明白幾塊石頭,幾隻藥瓶子、幾顆珠子幹什麽用。
“這是五曜神珠,百甲你老愛打洞,是五行屬土,這神珠能助你土性……這有一瓶龍穴石髓,說是喝了可以增加十倍氣力,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喝喝看吧!”她取出其中的神珠與一瓶龍穴石髓交給百甲,又轉向鉛華,“這是我特地找來的如何神木製的甲,說是能刀槍不入,水火不傷。還有這個,火龍!用來聚日光,你是丹木之體,若去了哪處陰地,拿著這個火龍也可備急。”
“我的呢我的呢?”十瀨見人人有份,也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掌。
“哼!少誰也不敢少你啊!小雞肚腸!”百甲臭了她一句,不過亦好奇到底帶了什麽寶貝。
“這裏有一顆玄珠,能聚日月精華,佩之修練,可增百倍之功!”水鏡月睞了十瀨一眼,“你修行最懶,這一顆珠子對你最有用了!”
“嘿!到底是一塊兒長大的!就知道我缺的是啥!”十瀨一把奪了玄珠,反複地看,愛不釋手。“你哪兒來那麽多寶貝?”猜也知道這些玩意兒凡間少有。
水鏡月挑了挑眉,滿不在乎地道:“三清天裏寶物那麽多,擱著浪費,我見著好看就拿來了。”她手一撥散亂的頭發,才衝著這柄劍有些抱怨,“那麽大的家夥,也沒見什麽鞘的,拿著太不方便,還是封回天一池底吧……”
說話間,那劍忽然微微顫了下,既而劍身白芒大射,幾人都吃了一驚,水鏡月正待施法鎮住它,卻見那光芒倏滅,長劍已消失不見,隻原先插著劍的石頭上擱著一條白閃閃的額飾,隱隱似是劍身上的龍螭花紋,古樸卻也簡雅。
水鏡月想了想,抿唇一笑,“好!既然識趣,就跟著我吧!”說罷,將龍螭額飾別上發際,正巧墜在額間。水鏡月本自儀容美絕,而這額際古飾將之清靈之氣一襯,微微透出幾屢矝貴之意來。
百甲一見首飾,根本不感興趣,隻十瀨一見花俏的東西就纏著也要戴。而一邊的鉛華眯著瞅了會兒,沒有說話,隻仰頭望了望碧霄,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聽說陰蝕快來了……屆時三界都亂,阿水遠在三清天之上,應該沒問題,我們幾個倒真得學些本事防身。”
此話一出,幾人都沉默了陣,最後還是水鏡月開口問道:“你呢?打算去哪兒?跟著綠妖嗎?”
鉛華神色難得繃了繃,但最終仍是點了個頭,歎著氣道:“總放心不下她。”
十瀨聞言撇嘴,想臭他幾句,但想起這兩人,心裏也有些難過,不由放軟了語氣,“她都入了魔道了,你還放不下她?”
鉛華抿緊了唇。百甲聞言倒是回了一句嘴,“魔道怎麽了?魔道裏頭也有好的,上回我遇上一隻有些道行的老鷹,也多虧了一個魔道裏的人救了!魔道怎麽了?阿水是往上得了道,成了仙,但她難道就瞧不起我們了?”
水鏡月揮手斷了他們的爭吵,語氣也似有些躁意,“這有什麽好吵的!看人定交情唄!隻是大家自個兒小心,有什麽事,都通個信兒,也好有照應!”她扭頭朝鉛華瞅了眼,見他仍瞅著一處藤蔓發呆,便垂了眼瞼,“出來了好一會兒了,我也該回去了!大家都各自小心吧!”說著,便撚起一訣,水霧所化,立時成雲,托著她直上雲霄。
第二章
第二章 護池靈符
林蔭蔽日的山間,滿是未開化的蠻荒之氣。百獸相從相隱,偶有林深處的鳥鳴傳來,一記清越之音,倏忽即逝,再聞時,已是那端,瞻之在前,乎焉在後。一頭身披銀白皮毛的狐狸微昂起它靈氣的尖臉,長長的鼻端微微縮著,似是在嗅著什麽。當白尾微向上彎起的一瞬,它忽然不動了。敏捷的雙耳徒然間一豎,整個身子隨即弓起。
遠遠地,隱隱傳來一聲嚎鳴,清亮而扣人心弦。聽到這一聲似喚似呼的吼聲,白狐立即竄了上去,直朝著那聲音的來源一陣疾奔。微微彎曲的行跡,轉瞬已隱在林間灌木叢中,隻聽得有“窸窸索索”的穿行聲,輕輕傳來。
驀地,那劇動的草叢間發出一聲尖銳得近乎淒創的嚎聲,隨即,便傳來重物墮地的悶鈍聲。
不知是不是這聲嚎叫太過淒厲,以至於本坐在一處溪間捧著魚兒說話的人兒微微仰起了臉。日光從林木斑駁的枝椏間漏下來,灑在那人的周身,似一張網,網住了一個滿帶了世間清靈之氣的仙子。白衣銀錦,衣袂聯翩。
“唉……地紀陰蝕,三千三百度一劫,這三界好似就沒個清淨地……鉛華跟著綠妖走了,百甲也效命魔王,十瀨也不知混哪兒去了……但願天廷不會跟這野心勃勃的魔王打起來,唉……”坐在溪邊的人兒頗有些不悅,然語聲柔柔抑抑,說不出的低婉動人。隻見她舉止溫柔得近乎小心地手中的魚輕輕又掬回水中,才微撇了唇道,“無論如何,咱們天一池可不能也弄得血雨腥風的!以沫,我從天尊那兒偷了張護靈符,封在咱們這兒最好了!”
那魚兒也似通得靈性,並不遊走,仍是在跟前打著轉兒遊來遊去,一聽這話,來回遊得更急,好像在說話。
那人噙了笑,別無修飾的長發垂下來,散在纖細的肩頭,散在孱弱的腰肢上,散在茵茵綠草間,竟是叫人轉不開眼的清麗。“放心!這會兒魔界妖界聯合出手呢!天尊他們忙都忙死了,誰還管著靈符少沒少一張呢!沒事!就是沒人替我守著,如果叫什麽外人給奪了就麻煩了!”
“嗯?你來守?”那人再笑,笑得率真也肆意,“算了吧!你就那唱歌的聲音能守什麽呢!還是得找凶一點的……嗯,我看狐兒在百族裏也是伶俐的,爪子也夠利,能守守看!就它吧!”那人似是定了主意,站起身來,雪白的衣衫似綢卻比綢輕,似紗卻比紗密,簡單中透出屢屢的矜貴來。“你這般瞧著我,可是覺得這衣裳新鮮?……嗬嗬,天尊既已正式啟用我,當然也得給些行頭,這件天衣,便是那兒的衣裳,倒也簡單實用……嗯,挺耐勞的……當然比不得十瀨那般花俏……啊?嫌我煩了?”她略略側眉,又憋不住一笑,俯身去逗了逗那魚兒,才道:“好啦好啦!這就去救那隻狐狸了!”那人微歎口氣,回過身來。刹時,隻覺林間的日光都亮了一亮!纖纖秀秀的身量,雪白的長裙簡單而飄逸,過長的鬢發遮住了臉,她隻輕輕一挽,將發撥到耳後,便露出一張讓人驚豔的麵容來。清淨中仿似秋日的明水一汪,瀲灩空靈。朱唇淡啟,便有三分閑適而悠遠的笑意漾在邊角,隱隱還有抹屬於山林特有的明豔與不馴,融合成一股別樣的傲氣。
她輕抬了抬臉,細長的脖頸白如積雪,隻朝方才那嚎聲的地方瞧了眼,纖指微微上扣,林間便蕩起一陣柔和的山風,隻隱約覺得眼前飄過一抹白影,似是衣袂掠過,輕輕落在那方陷阱之上。
這便是“人”設下捕獸的陷阱吧?她俯下身子,朝深深的洞底打量著,下有尖刺,那隻白狐已然受傷,隻是未死,殷紅的血浸染上了雪白的皮毛。
那隻白狐猛然抬起它的臉,眸子裏射出兩束屬於獸性的凶狠而怨毒的光,尖牙在微暗的洞中一閃即沒。
她笑了,一揮手,將洞底的刺都化成了草,連帶那根刺入白狐腿骨的尖刺也變成了一莖帶著血的狗尾巴草。白狐一愣,屬於獸類的敏銳,讓它感覺到那時非同尋常的氣息,先前的凶狠頓時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懼色,非常的恐懼。它慢慢地瘸著腿往洞穴一邊猛縮。
然而她卻一躍而下,並蹲在它麵前不理會它“嗚嗚”的哀鳴,隻是瞅著它沉思,繼而挑眉自語,“你命理是要死的!”
她蔥管般的手指點住了白狐的腦袋而使它明白了她的話意,“但我可以救你,不但救你,還可以闊清你的靈台,指點你修行之法,使你也有入仙界之機,你可要麽?”
白狐被那瞬間的陌生的信息衝擊,略呈金灰色的眸子越睜越大,似是無比驚懼地更往一邊縮去。
“怕什麽!沒出息!”她嗔了一句,再次撫住它的腦袋,念了串咒,滿意地看見它的眸中閃出些希奇的光,這才一笑,“你聽好了,我救你的命,教你修行之法,你就得替我照看這個天一池,池底有道護池靈符會助你修行,而你,決不許讓這裏的生靈遭外人欺負了去,也不許你,或者你的族群欺負外人!”
白狐眨了眨眼睛,沒有進一步的表示,於是她把臉一沉,清麗的麵容上瞬間浮過一層晦暗,她站起身,淡淡撇開眼,眼前除了她的腳下,那片草又忽然都成了尖刺,直直紮入白狐的身子裏。
“嗚嗚嗚……”白狐吃痛,不禁叫喚起來,一雙伶俐的眸子水汪汪的看著她,似是求饒。
“答應了?”她挑眉。
“嗚……”
“好。”她拍了拍手,重又將尖刺變為柔草,蹲下身子後,纖手又拂過白狐的傷處,竟奇跡地止了血,生了肉,完好如初。瞅著小東西咕漉漉轉來轉去的眸子,她輕輕抱起它,躍出陷阱。“小東西,叫什麽?”
“嗚嗚”白狐似是很受用這般親昵的姿態,將頭在那雪白的天衣上蹭了蹭。
“十六?”她側了側頭,“你一族既入天一池護守靈符,那就給你天一池界地的標記吧!”她伸手在其額心一點,一水滴狀的白亮光芒便擠入額間,像是烙在命元上一般。“你從現在開始就叫既望吧。哪!好好記著修行之法,我點開你的靈台,已免你百世之修,接下來的修為,就看你自己了。”
“嗚。”
她瞅它一眼,將它放到地上,那邊已飛速奔來兩頭同樣色係的狐狸。淡淡地一瞥天色,她認真了臉色,“記好,天一池便是你日後的責任,如有什麽閃失,我定要你一族償還。”
斜陽晚照,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她想起自己還要去師父那兒一趟,便將雙手結蓮,心中默念咒訣。那白狐隻覺腦中一沉,似是有無數咒訣在耳邊唱頌,一片天昏地暗,使得什麽也旁物看不清,什麽也雜聲也聽不見。許久,當一切都靜下來時,它隻隱約聽見有一陣柔和動聽的聲音拂過,“天一池,不許負它!”。而當它睜開眼時,隻見它的伴侶與孩子正焦急地盯著它,伴侶還不時輕舔過它的臉,身旁再無那白衣女子的身形,仿佛一切隻是白日裏的一場夢,夕陽落下山頭,整個林子暮色掛起,分外寂靜。
第三章
數千年後,上神水氏親以“天羅陣”平定為禍人間妖狐一族,共三百條生靈,俱被收入冥府,經由統一管理陰間受刑及來生吉凶的十殿閻羅的第一殿秦廣王判罪,再一並打入第五殿閻羅天子主掌的十六個誅心地獄受罰。
上神水氏,這在三界裏頭可是個人人敬三分畏三分頭痛又三分的人物。傳說,此神權勢遮天,西王母仰賴她,玉帝倚重她,中天宮獨尊她;傳說,此神道行高深,有著製命天地,萬神俯首的本事;傳說,此神驕橫跋扈、唯我獨尊的脾性,冷酷無情、手段狠辣的行事,任誰都不敢得罪她;傳說,此神容姿美絕,不可方物;傳說……
總之,關於上神水鏡月的傳說無數,怕她的有,喜她的有,慕她的有,逢迎拍馬、阿諛討好的更多。就連冥府――自詡三界最為公正之處,在這有關於上神源地的天一池妖狐一案上,也留了幾手,賣了幾分麵子,將此事慎重而判,但到底是重是輕,冥府卻又琢磨不透了。
少不得在一切停當之後,還得讓這位在天界舉足輕重的上神親自來過過目,才好定案。恰好,九九重陽是酆都大帝的壽誕,酆都大帝便派了值差執箋去請。
一柬請貼送入水鏡月的手裏,她瞟了一眼,捏在手中,衝著一旁躬身而立的值差道:“多謝殿下厚意,屆時鏡月一定赴會。”
“謝上神賞臉。”值差喜滋滋地應下,急急回地府稟報。心中想著這位上神素來不喜赴人之宴,卻又位高權重,在天界裏是數一數二的人物,連天帝與西王母都要給她三分麵子,此次帝爺能隻憑一張請柬便請得她的大駕,這傳出去,地府可就不一般了!
正在沏著茶的女童忽然抬臉問自家主子,“上神,怎麽來了興致去給那地府長臉?”語下頗有些不解,上神素來不喜這種阿諛的熱鬧,往日裏規避尚且不及,怎麽這次如此輕易便去了?
水鏡月將請柬扔在一邊,淡明的神色間有一抹不著痕跡的冷淡,“淒淒幽冥路,黃泉不堪行,冥府自有冥府的不道之處,更何況還有個煉獄。”
女童的手一顫,險些把茶灑在外邊,“上神?!”煉獄自古隻有犯下重罪的生靈才去得,去得就萬難出來,那苦刑,哪怕是事隔數百年,哪怕隻是回想一分,仍叫人不寒而栗。
水鏡月回過眼來,秀長的鳳眼朝她一眯,“怎麽,還怕?”
女童收拾心神,垂下了眼,“忘兒本就是那兒來的,不過再去走一遭罷了。”那時,她是為報父仇,犯下重罪的人,給天雷劈死,收在地獄裏受每日七七四十九刀之割刑。所幸,那時因上神又立一樁大功,但事務日繁,想找個幫手。她不知道,為什麽上神這樣高高在上,與她這等重罪之人有天壤之別的仙子竟會由一本《過事錄》中挑中了她?記得當時她問過,上神卻隻拿第二次救下念兒的方式來回答她――她隻是隨手翻的。
幾百年過去了,她跟著上神的日子也那麽長了,她知道,上神不是那般隨意的人,往往最隨意的一件事,到了上神手中便會有後續,但她卻從來不說。就像弈棋,九元之初,飛、粘其後,每一步,都關係後頭的章法。而到了必要時,上神也是心狠手辣,毫不猶豫的。
就如同這一次,因為妖狐造禍的天一池是上神的初修之地,所以,在大禍釀成之前,她便主動請纓,親自出解決這件小到擺不上台麵的事。為什麽呢?上神想保天一池的用意是很明顯的,但這一點她忘兒也想得到,上神肯定不隻那麽簡單。
水鏡月唇際勾了一抹冷笑,回想著方才中天宮中的對峙,那抹冷笑益重。三十六洞天的齷齪事不解決,東華君就想在玉帝這兒告她?哼!告去吧!小小小一族妖狐,孰重孰輕,她可分得清清楚楚!
另一邊的女童年紀略長,悄悄瞅了眼忘兒,將她拉到一邊輕聲告訴。“聽值事官說,今兒殿上那位宵然大人又惹上神啦!原本上神好好地說著三十六洞天治下出現多處違反天條的人祭,又發生多處侵占吞並戰禍的事兒。那個宵然大人就冒冒失失地闖進來向玉帝爺告狀,說咱們上神放縱其初修地妖靈,為禍世間!”
“嗬!真是個吃飽了飯沒事幹的神仙,整天沒事找事就惹咱們上神!”忘兒努了嘴罵人,一回想方才水鏡月的神色,心中更惱,“這不就把上神給惹氣了!”
那年紀略長的女童“撲嗤”一笑,“哪能呢!上神才不把他放在心上呢!等他說完,上神眼都沒帶他一眼,繼續方才說的,把宵然大人氣死了,差一點又大鬧中天宮呢!”
“哈!活該!”兩人都笑了一陣,才走回殿來。
“忘兒,給我備上一份厚禮。”水鏡月低眉瞅著自己的雙手,似是並未如女童所言般滿不在乎,隻瞧不出心思地怔了會兒,又撚起一指在另一掌心比劃了一陣。
她的天劫似乎快來了吧?她撫上眉,纖秀的手掩住雙目。那妖狐,早在數千年前,已叫她親自納入了天一池界,不管出於何目的,她是滅了自己的族人啊……又一次,親手滅了自己的族人嗬……數千年了,反複地做,她實在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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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三界之中最冷陰的去處,便是蒿裏山,隻往那一方暗雲密布的天光看一眼,便有凜凜陰風襲身。饒是在重陽日,暑氣仍囂之時,終也擋不住那股寒氣撲麵而來。
水鏡月一行三人,立定山腳下,待要舉步,卻先一頓。
“上神?”忘兒語中含蘊驚喜,以為臨時上神又有變動,無須再去了。
水鏡月如星月映湖的雙眸朝她一瞥,隻淡淡一哂,並不言語。而蒿裏山前忽地就吹起一陣冷風,天色頓暗,隱約中現出一行人影來。
“啊,上神不吝屈駕而至,真是我冥界有幸!”為首的一人著黑金僧袍,一臉黧黑,那寬厚的麵堂隱隱透出些慈悲之意來。正是在冥界超度亡魂的地藏王菩薩。
水鏡月還了一禮,一如慣常地漾著一抹淺笑,不親不遠,不昵不淡,微帶著傲然客氣寒喧,“菩薩這是笑話鏡月了。蒙酆都大帝不棄,壽誕相邀,該是鏡月三生有幸才是。”
“嗬嗬嗬,這麽多年了,上神還是這般客氣,啊?哈哈哈。”地藏菩薩身後現出一人,一身月白錦服,氣度遊逸而倜儻,瀟灑不羈。水鏡月聽聲辨人,雖相隔近五百年不見,亦是認得出來。
“原來府君也到了,蒙眾位大駕親迎,真是慚愧。”水鏡月依舊是笑,卻因見到了這位府君,眼神裏微微滲出一絲隨意。眼前的這位翩翩公子便是掌管冥界外務的泰山府君,本是西王母小女兒太真夫人的三子,因年少好玩,委官廢事,有司奏劾,便降主事東嶽,退真王之編,主鬼之事宜。當年還是在她手上判的呢!順他的意打發他來這裏任個閑職,雖是舉手之恩,也算是故舊了。
“嗬嗬嗬,大帝早命我等在此相候,上神請吧。”地藏菩薩手一揮,做了個請勢。
水鏡月便不再客氣,隨人眾人便舉步直入冥府地界。
冥界素來各有司職,每時每刻俱有死魂入界,生靈投胎。地藏王菩薩自不必說,在冥界事務隻多不少。而眼前還不止他一個,連幾殿閻羅都到了,一殿、二殿、四殿、七殿和十殿的閻羅,個個都帶個“王”字。這排場不可謂不大。
忘兒與念兒沒見著五殿閻羅天子,倒俱是鬆了口氣,同時又心中略帶自矜。到底是上神,能讓秦廣王放下掌判夭壽、善惡之職,讓楚江王、五官王、泰山王放下座下的十六個誅心地獄,讓轉輪王放下投生之務,甚至還勞動了地藏五菩薩親迎,就是泰山府君亦是個不小的神職哩!二人想至此,麵上都不由現出一抹清傲之氣,連帶地行路時亦挺直了脊梁,她們已不再是當日受刑地獄的冤魂了。
地藏貌雖奇醜,但因麵相寬闊,看去便有七分寶相莊嚴,隱有佛心照人之感。他微微一笑,“冥府眾事多有賴上神相護,冥府感激萬分。”
“過譽了。鏡月不過替玉帝爺略分聖憂,比不得閻君掌百世輪回,善惡分明,來世回報。”她並不謙辭,隻淡淡一笑,駐足而立,放眼山腳下的城隍,酆都城已遙遙在望。“且看這地府之城,人間地獄亦是有分。這等賞罰分明,便是玉帝爺也時常誇讚不已。”
一行人翻過蒿裏山,又行了幾步,便見一處石碑,碑上正刻著五十六個篆字,古樸警醒,細細看去,卻是:
大道無為,清淨一真。
六道眾生,皆因妄成。
緣妄造業,善惡攸分。
因果不爽,毫厘分明。
心念才動,業相已形。
人雖不見,神鬼早明。
勿謂暗室,果報難遁。
原來是“陰陽界碑”了。又行數步,便至鬼門關。鬼門關前塑“陰曹地府”門亭,右側外樹一碑,隸書“此冥府也”四字。關門為一座樓亭,四角飛簷,正門上以大楷飛書“出生入死”四字。漆黑的山門飛臨於兩壁山棱之間,山門空闊如宇,蒼茫凜人。由這門中吹出陣陣陰風,直欲凍得人麵色發青。鬼門兩側俱有守關鬼卒,見眾人來了,都收斂了手中的劍戟磕頭一拜。城隍亦領人鬼卒來迎。
於是人愈聚愈多,前後簇擁著直往黃泉而行。那種濃鬱的森寒之氣,刺得人一記哆嗦,陰寒寒的冷霧撲麵而來,如一條條極細的小蛇,鑽入每一個毛孔。饒是城隍派了日巡驅霧,但一踏上黃泉路的忘兒與念兒仍是激淩淩地抖了一抖,好一會兒才勉強克了這寒意。
一路上,對於妖狐一事不提一字的水鏡月隻是隨意地問著冥府的風物。一片闃黑之中,也隻有數千年修為的她才能一覽無遺,包括,那些早被粉飾過的安寧。不管是念兒還是忘兒,誰都知道冥府的黃泉路斷不可能會如此清靜平和。那種淒涼的意味還在,卻已不見觸目驚心的人與事。比如脫衣掛樹的枉鬼,回回惶惶找不著路的無頭鬼,血肉橫飛滿路亂撞的鬼,被野靈吞吃的鬼,種種種種,都是被掩了去的。
“酆君治下,果然清明。菩薩當初以‘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大犧牲來此,普渡眾生,如今黃泉如此祥和,可見佛法無邊,渡化無類啊。”她手輕輕往下一撫,暗無天日的青石板上,頓時閃過一片柔和的光亮,如同日光照過水麵,一片玲瓏之色中微夾幾絲不易察覺的血色。
地藏並未注意這些,隻是一笑,黧黑的臉上閃過一抹深沉的迷惘,這迷惘使得那本為謙和的笑意透出一分古怪的近似於呆板的神情。“佛法化人,正是地藏之願。”
水鏡月淡淡抿出笑意,很淡,亦很微茫,而念兒與忘兒早不客氣地嗤笑在麵,也並不曾遮掩,隻是黃泉闃黑,並瞧不見而已。
入了聖宴自是不免祝酒相和,水鏡月吩咐忘兒送上厚禮,稍稍應酬了一番便找了一處僻靜的所在,圖個清靜。她是天界身受器重的上神水氏,在幾千年的執掌大權之後,她的聲名早已近於一側神話。
但因她極少赴宴,世間雖對於“上神水氏”這四字如雷貫耳,對於她的傳說紛紜,但對於她本人見過的卻很少。是以,這一番應酬,著實很花了些時間去對付。
她微斂著眉,沉下神色,已是頗為不耐。身側的忘兒最善識人顏色,又熟知其性,一見立時就機敏地擋在前麵,將來人一應擋住。水鏡月見有忘兒應付,一轉身就找清淨地去了。
晃著晃著,已是冥府之外的冥海岸邊,水鏡月籲了口氣,望向一片闃黑的冥海,那塊海中砥柱――沃焦石在遠遠的前方承接起一浪高過一浪的衝刷。冥府的一切都是這麽暗,連那朵朵浪花亦是黑的。似乎就像人心,當容不下光明的時候,就隻能隸屬黑暗。
水鏡月定定地望了許久,才垂下眼,看著自己的手。
“上神,原來你在這兒啊!”念兒呼了一口氣,略比平時蒼白了些的臉頰上因硫火相照而顯出一色怪異的泛黃的光澤。
水鏡月回過臉瞧見了她,墨黑的眸子裏是亙古的平靜,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沉澱了下來,隻剩下這無波無緒的如琉璃般的光。她輕輕搭住念兒的肩,將一股仙氣導給她。與忘兒不同,念兒是蛇身,靈台遠沒有本為人胎的忘兒來得清靈,又兼隻幾百年修為,對這冥府的陰氣與硫磺之味就可能有些受不住了。
“上神……”念兒咬住了唇,心濤澎湃,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怎麽?他們在找我?”水鏡月收回了手,淡淡地問著。
“嗯,冥府各王以及三界中的使者都想見您一麵。”念兒瞅了她一眼,又補上一句,“忘兒都給擋了。”
“那便不理他們。”水鏡月依舊回過臉望著冥海,念兒也便靜靜地陪在身邊。
望了會兒,水鏡月忽然笑問念兒:“念兒,你說,我到底能不能一手遮天,讓三界都以我的主意為主意?”
念兒一愕,似是不解這話,沉吟了會兒才輕道:“大體上總能的。”
“嗬嗬,念兒是真老實!”水鏡月淡淡笑開,呼出一口氣來,“不錯!大體上,我一句話是能在三界擺下些譜的。隻要,這些不曾涉及天道一統。”話至最後,她忽然極冷的一哼,額間閃過一抹帶著龍螭花紋的銀光,“但難道我還是三千年前的水鏡月麽!管你涉不涉道統,要如此輕易地奪我手心裏捧著的命,總想得太輕慢了些!”似低喃的輕嘲讓人聽不甚清,隻覺有些凜冽的寒意。
念兒努力想聽清她的話,卻見水鏡月回過臉來,麵上已添了抹夾有三分清傲的淡笑,“過去吧!今兒是人家壽辰,這麵子可不行不給,何況還有事求著人家。”
宴席終於散去,水鏡月也有些薄醉了,淡粉了雙頰,有別於平日的玉白而威儀四方,倒反而添了一抹惑人的嬌媚,柔柔抑抑,眼睛一如天上明星般燦亮燦亮的,即便依舊不夾情結,卻仍是動人心弦。
酆都大帝見眾人都漸漸散去,便邀她一同遊曆冥府,沿途上提及了狐族一事。“不知玉帝是怎麽個意思?冥府判下,覺得狐族也並非十惡不赦,且其有悔過之心,是否可以從輕發落?”酆君顯然慣看世情,微一琢磨,心底已有些譜。
水鏡月行至五殿閻羅的叫喚地獄,念兒與忘兒被她留在了外麵。她聽著酆都大帝十分客氣的話,唇邊牽起一笑,“冥府判案,公正廉明,三界內誰人不道?帝君自是放心的。”她負著手站在十六個誅心小地獄檻外,聽著裏頭時尖時促的慘呼聲,不由問了句,“這是已在行刑了麽?”
“不,不不。”酆都大帝聽著語氣不對,心中先是一驚,連忙否認,“狐族一事還未定案,怎可遽然施刑?上神見笑了。”
“嗯。”她淡淡一笑,便踱了進去。三百條狐族生靈俱被縛在殿柱上,水鏡月幾乎一眼就看見了千年前由自己施手指引其修行的白狐――既望。
她快步走至他麵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已修成人形的他滿是傷痕,顯是在‘天羅陣’中吃的苦。望著他命元深處那滴天一池水,她微垂下眼,“既望,還記得我麽?”
既望被縛了多日的身體有些麻木了,意誌亦漸漸有些模糊,但聽到這句問話,卻像是猛然間驚醒過來一般,“你……你!”他喉中翻滾出哽咽,久遠的記憶被翻開,那親手塑造了自己這一族的恩人哪!看著她,既望像是連日來的委屈都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
水鏡月一手止住他,“我當年跟你說過什麽來著?如今就是你的許諾?”
一旁的酆都大帝聽見她說話間明顯藏著情分,心間微鬆了口氣,幸好沒動這些人,真沒想到這妖狐一族居然與上神有著這樣的交情。
既望見說,心中亦悔當時衝動,他抬起臉瞧了眼自己的族人,一時神情複雜而忍抑,再轉向水鏡月時,卻已是雙眸清明,一派無悔:“當時應你之言,未嚐輕負。今日之果,我是衝動了,然而初衷卻也是為了應許你的承諾。我……兩廂折過,既望自知罪孽深重,但我的族人都是無辜的,請,請你高抬貴手,放過他們!”他眸中含淚,望向被縛在一角才不過五百年道行的小孫子,心頭劇痛,十八層地獄,他可以受,但他們卻是受不住的!
水鏡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那是他的家人吧?都已經打回原形封住了原神!她走過去,想仔細地看看清楚,眼前這隻被困於‘囚妖鎖’的小家夥正緊閉著眼昏迷著,銀白色的皮毛上沾滿了血跡,腰間還有一道猙獰的傷口,沒有止血,正汩汩流著血水。不知出於何種心思,她伸出手,略施法術,止住了它的血,跟著,那道傷痕亦漸漸愈合,終於消逝無形。
酆都大帝見狀便上前道:“上神慈悲為懷,這狐族末裔亦是無辜,來人!除了這白狐鎖鏈……”
“等等,殿下。”水鏡月微微一笑,“冥府自有冥府的規矩,鏡月豈敢妄加幹涉?妖狐之罪,當受十八地獄煎熬,無可赦免。隻是……”她纖手一點,解了那小白狐的封印,看著那團白光裏緩緩現出他修行之後的模樣,才又接著道,“隻是這白狐一心為孝,願代父輩受過,虔心相求,不知殿下可否法外施情,準其所求?”
酆都大帝一愕,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當下微一思量,想到上神他亦是得罪不起,此舉雖說施得過寬,到底也不是非常不能辦。“上神說的是,本帝亦覺此狐孝感動天,便免去其所有狐族地獄之苦,盡數轉生去吧!”他手一揮,縛住既望等人的鎖鏈頓時解了。
但既望聽了此說卻向水鏡月跪了下來,“換我吧!求上神換我吧!孫兒還小,吃不得那種苦的!”
此時那幻化而出的少年已然神誌清醒,一雙燦亮的如桃瓣般修長的眼睛定定地瞧著水鏡月,“多謝大帝,多謝上神成全之心!”
水鏡月上前扶起既望,卻看也不看那少年一眼,“好生去贖罪吧!”
既望心中大痛,亦有族中其他已修成人形的狐妖巴望著這最小的孩子,淚眼婆娑,也口口聲聲嚷著以身相代。
見此情形,水鏡月眉宇微皺,冷下了臉,“還不走!”
酆都大帝輕輕挑了挑眉,袍袖一拂,頓時殿裏刮起一陣陰風,一幹人等俱已被送往第十殿轉羅王處投生去了。“上神,那冥府便對此妖動刑了。”他笑著拱了拱手,“上神這邊請。”
誰知水鏡月並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啊,殿下,鏡月早年一時錯信了那妖狐,犯下如此大錯,實是心中慚愧,今日的刑罰還請殿下允我在旁監行。不知殿下可否準允?”話是問得客氣,但酆都大帝亦是明白其中份量。
“上神有意,自是方便!”
“那就多謝了!”水鏡月緩和地笑著,看著眾小鬼將那少年押下,眸中無半分情緒。
第四章
自從鳶尾從孽鏡台上照過此生之後,他便不曾想著自己會有善終。若說唯一還有的念想便是或能救下幾個族人,免去他們的皮肉之苦。至於自己,魂飛魄散,那是早已有的打算。
而如今他的麵前出現了一個上神,以一種並不好心的姿態救下了自己的族人,隻留下他一個,讓他一魂代受所有的痛苦。他無怨,大不了神魂俱滅,隻要爺爺能活下來,隻要雙親能活下來,兄弟姐妹們能活下來,他什麽都受得。眼下的這一切,早已超出他的預想。
世人都道十八層地獄乃為一十八層不同的刑獄之地,其實十八地獄是以受罪時間的長短,與罪行等級輕重而排列,其一層為三十年,逐次往後推,每一層各比前一層,增苦二十倍,增壽一倍,到了十八地獄時,其中苦楚,已非人力所想。
且各層之間非但有多種刑罰,亦是各處有各處不同的刑罰之地,如八熱八寒地獄位於須彌山南的南贍部洲下麵,原本的八炎火地獄亦是。酆都本設刑獄,隻是因三千年前那場陰蝕大劫,有重刑之妖魔須下阿鼻之外的炎火地獄,便又仿須彌山之範,於酆都添設了炎火地獄若幹重。
如今水鏡月要於旁監刑,自然這苦刑之期是不能算了,唯一能擺擺樣子的,就剩下花樣。酆君見狀,便招來行掌刑官,吩咐了幾句,便有幾名小鬼請來了地藏為其誦經,以保元神受得那煉獄之苦,另有一名勾簿使施術招回鳶尾原身,以備行刑。
水鏡月自是被請到酆都一處冥火台相坐,酆君也延了與上神頗有些舊交的泰山府君相陪。鳶尾定定地朝那處高高在上的冥火台看了會兒,還不及想什麽,便有小鬼近身,兩廂扭住他,鳶尾眼一花,就見小鬼已扛來兩把巨剪架在他的十指邊上。因招回了肉身,這冥器之冰未觸肌膚已是透心的涼。鳶尾打了記寒顫,隻覺胳膊被拽得更緊,耳邊開始充斥地藏的誦經聲。
鳶尾咽了記口水,眼角未敢接觸那剪鋒就緊緊一閉眼,“咯咯咯”幾聲骨骼斷裂的聲音錯落響起,使正在說話的泰山府君一頓,眉峰立時就一緊,然而水鏡月卻似毫不在意,微眯的眼尾掃過那連一聲也沒吭就暈過去的鳶尾,依舊淺笑抿茶。
人說十指連心,斷指,那便如割心般痛楚,然當鳶尾自貫耳而入的誦經聲中醒轉時,他隻覺一陣麻木。手指應是不在了吧?他茫然地轉過頭去瞧,隻見兩手處一片血肉模糊,凹凸不平的地方,全是流著血的鈍口,他心一悶,險些又要暈過去,而疼痛終於慢著一拍來到。一陣陣火燎似的無法形容的疼痛從那鈍口的血肉中傳上來,令人哼也哼不出聲,隻剩下喘氣。
然而這不過是開始,既而便是刺棘地獄,小鬼不客氣地將隻想抱著兩手翻滾的鳶尾推入刺棘叢中,又抽出幾根棘條,無情地甩打在他身上。然而這加諸身上的疼痛倒令鳶尾覺得有些痛快,至少,這能減輕不少指頭上的疼痛與絕望。
這麽挨了半個時辰左右,小鬼們便從刺棘叢中架起他,將他推入一條平波無浪的河中。初時那一陣涼讓火熱的身子異常舒適,然而不過一瞬,鳶尾立時想要痛暈過去。那河水、那河水竟是鹹水,鹽漬傷口是疼痛難當,這疼痛讓人掙紮,而越掙紮,傷口愈是扯裂,傷口愈是裂開,這疼痛便愈甚,刺得傷痕累累的他雙眼翻白,若無地藏的誦經加持,他隻怕早已魂飛魄散了。
水鏡月摯了盞茶在手,眼未瞟,笑未散,隻以指尖微觸茶盞,那廂的掙紮便漸漸消止。眾小鬼一詫,覺得莫名,便撈上來相看。這才發覺,鳶尾已然抵受不住鹹河之淹,暈死過去。酆君在小鬼報後,手一揮,便道:“以沃靈水潑他,醒了之後繼續。”
鳶尾隻覺頭上一涼,似將人硬生生從先前較為舒緩而無疼痛的虛空中拉回來,睜眼處,小鬼已將他扛起,不知要抬往何處。
他茫然看著,仿佛此身已不再是自己的,麻木的疼痛與軀體,無休無止的酷刑與誦經聲,還有,那高高的冥火台中冷漠無甚在意的眼神、輕快的談笑,仿佛這些都不再加諸於自己的身上。
一個翻身,他似是被投入一團炙熱的氣團裏,還不及明白,渾身已入沸油,縱是已吃過斷手刺棘鹽漬之苦,這煎油燙身的時候,鳶尾還是忍不住叫了出來,撕扯著喉嚨的聲音,仿佛每喊一聲,那勁氣便銷去幾分,隨著那誦經之聲愈念愈響,鳶尾的肉身已然酥鬆盡脆,經沸油一滾,便盡成粉末。大油鼎中隻漸漸浮上一顆如珠子般大小由經文所加持護住的精魂。
此時,一直在《消業簿》上勾勾畫畫的掌刑官,忽然開口道:“取靈骨,再塑肉身。”泰山府君聽得這一句,臉色立時變了,再端不起倜儻的仙姿,陰著麵容站了會兒,薄唇緊抿,然而終究未說什麽,隻一把拂了袖即走。
水鏡月不以為意,隻將細長的鳳眸往那緋紅的精魂命元珠瞅了眼,便對有些尷尬的酆君道:“殿下,這刑獄之苦倒當真是駭然哪!”
酆君動了動心思琢磨這句話,卻聽不出頭緒,“上神說的是,這都是處置罪大惡極之人的刑罰,不重不足不以懾其魂……”話說一半,酆君忽然就想到了這隻妖狐乃是代族人受過,並非算得十惡之人,這刑罰之重,就不好說了。他朝一直淡笑未曾或變的水鏡月覷了眼,心中暗捏了把,立時喚過掌刑官吩咐了幾句。
饒是可以減免往後的幾重苦刑,但水鏡月也知道,再重的刑都敵不過取靈骨。那是人命元中取出一根靈骨來塑肉身,其痛苦絕對蓋過活剔胸骨。
她抿了笑意,起身舉步下了冥火台,清傲的身姿,雪白銀錦的天衣,便是在闃暗無邊的冥府亦顯得晶瑩玉澤,光華照人。酆君跟在其後,似乎也隻能跟在其後,那一身無人敢於逼視的奪人氣度,叫人直不起腰來。
掌刑官木然的臉色看到如此光華照人的上神,亦不由彎身行禮,恭敬道:“上神。”
“嗯。”水鏡月略點了點頭,極是自然,“這靈骨由我來取可方便?”
掌刑官一呆,下意識地就脫口應承下來:“自然方便……”直到水鏡月接過精魂命元珠時,他才猛然回過神來,要悔已無膽開口,隻得聽其取骨。
水鏡月輕彈纖指,那命珠便漸漸擴至一輪人形輪廓。酆君見狀微訝,倒不想這妖狐竟已修得命元人形珠。在畜牲道裏,自古不乏修成人形之妖,然而若連命元都修得人形,那可是萬難為之,有些得道成仙的狐仙也未必有其人形命元珠。這隻小狐狸倒是不知哪來的福份,竟渾似開然。
水鏡月倒也微愣,既而似是想了些什麽,便興起一味別有深意的笑意來。細長的眸子逡了一遍人形,她忽然纖指疾插,便刺入體中,那命珠一震,似巨石投入靜湖,瞬間打碎了倒影,精魂發出淒厲的呼號,聽得酆君亦是變色。其實酆都除了三千年那次陰蝕大劫之後,便未曾動過取靈骨之刑,此番再行,饒是看著,亦覺痛苦異常,像是扭了人的筋脈般,令人惡心又恐懼。
然而反視水鏡月,卻似是毫不在意,那纖白的手在人形中數骨而走,每動一寸,便是一寸之痛,那號聲聽得人心直發怵。終於數到那根根骨,水鏡月卻垂下了眼瞼,額間發絲微飄,露出幾星白芒,燦亮耀目的光芒叫酆君與眾鬼差遮目。待再睜開時,已見水鏡月將那靈骨取出,而緋紅的命珠中,人形遽震,似是要破碎一般,任憑地藏如何誦經都止不住那震顫。
水鏡月翻手便將手輕覆上人形的靈台,清冷的聲音便如水般沉入那混沌的靈識:“你若是撐不下去,那你的族人便須回來受你未能承受之苦。”
嗬!那借由靈台深入神魂的話,竟像是一道符咒,刹時打破了所有的疼的迷霧。鳶尾竟由這人形命珠間睜開眼來。
幽幽的話傳入耳裏,令鳶尾一震,仿似一屢涼風吹入燒糊塗的神誌,驀然一清。這一清,那已烙入命魂的疼痛一瞬間便攫住了他的神誌,使他又不可抑製地沉入這痛苦中。
水鏡月一揮手,掌刑官立時一舉簿,那被取出的靈骨先是散出一陣藍幽幽似是海水般的光澤,既而光澤與緋紅的命珠相合,一時黑暗的冥府被照耀得異常絢爛。而當光亮退去,鳶尾已趴在強光中隻剩下喘息的力了。
靈骨所化之體迅速與之結合,帶著就像是溫水衝洗過的清涼溫柔。然而當肉身與命元結合已定之後,那被取出靈骨之痛便揪住了所有的意識。恍惚中,他隻記取了一雙別樣清明的眼睛,墨黑的眸子,閃著琉璃般的光暈,清冷冷地瞧著他,沒有絲毫感情,亦沒有絲毫殘忍的快意,隻有平靜,無情無緒的平靜。這雙眼是如此清明,總讓他在快要忍不住時勉力保持住了靈台的最後一絲清醒。
“受不住了,死了,或瘋了,隨時可以換你的族人來。”水鏡月淡淡地笑語,令那命魂又一震。
鳶尾憤恨又委屈,到最後竟咬著牙、撕著微弱的聲音掙紮道:“粉骨碎身……魂飛魄散,我、我,也不、不會……”
“好,那就開始吧。”水鏡月翻了翻雪白的袖口,上麵有一痕血色,不知什麽時候沾上,她手一揮,暫被封住了一半的痛楚立時爬滿了鳶尾的全身,像會噬人骨一樣地鑽心的疼。鳶尾被這驟然間到來的痛給一噎,肺裏一陣撕疼,他張口“哇”地吐出一口暗黑色的血。但也因著這一口血吐出來,他似乎感覺到體內某些法力在緩緩地複蘇,不能運起,卻能漸漸抵住這折磨人的痛苦。
接下去自然依舊是各小地獄的刑罰,因獄時不過是過場,那刑量重輕便更可斟酌,早非先前那般動真格的。然而即便量刑減輕不少,但鐵樹地獄、刀山地獄、銅柱地獄、石壓地獄、戮人地獄、斷筋剔骨地獄……第一種、第二種……第五種,第六種,第七種……種種酷刑曆過,鳶尾已分不清自己的意識在哪兒,那個嚴寒凍人魂魄的冰窖,那個灼人身心的油鍋,那種鐵叉刺透心肺的痛楚,那種明明確確地感覺到自己被撕裂的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被分成了多少塊,唯一知道的就是這無邊無際的痛楚,他不會死,亦不會昏過去,隻能清晰地,深刻地感覺到這種折磨,摧人心誌。
似乎是天荒地老般長久,種種煎熬終於過去,再被解下來時,他早已破碎不堪地散在那裏。渾身上下千瘡百孔,發絲淩亂,沒一處完整,這痛苦耗去了他所有的心神,再也支持不住。就在快要昏厥過去的時候,他仿佛聽到有個清冷的聲音在說話,
“殿下,鏡月對於此番妖狐之事多有慚愧,此狐雖是大逆之人,但其心本純,孝意動天,又況其靈骨已殘,再無修行之緣,鏡月想帶他回上林殿教養,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這一個親眼瞧著他被十八層地獄一個個折磨的人正一口一個“妖狐”地說著什麽,他聽不清,隻覺得那清冷的嗓音飄在耳際,讓自己頭疼得直想皺眉,可即便是皺眉,他亦沒那個氣力動彈!這人,是個魔鬼……
鳶尾迷迷糊糊地想著,就覺得眼睛開始發痛了,那麽酸那麽澀,曾經的親人,怕是再見無期了……
第五章
第五章 藏機
自冥府出來,水鏡月似乎有些累,她微扶著忘兒的手,假寐著。長長的眼睫蓋住了明亮而銳利的眼睛,這時的她看來有些寥落,有些蕭索。念兒則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隻乳白微呈透明的大貝,貝中隱約可見一顆緋紅的命元珠在一汪幽藍的光暈中微顫。
忘兒有些好奇地看著,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戳一戳,然而指尖還未曾碰到便叫一層無形之力給阻住。
水鏡月睜開眼來,狹長的鳳眸掃過正漸趨淡去的陰雲,也不語,就似是懶洋洋地招來了天馬華車,讓忘兒扶上之時卻又忽然變了主意:“你們先回去!我去辦點事。”
“是。”忘兒與念兒同時點點頭,又轉過去看那大貝。
水鏡月瞧見,便又補了一句:“讓他好好歇歇,方經曆了十數層煉獄之苦,又被取了靈骨,成不成活還不見得呢!”
話一落,兩人同時一震,臉上神色大變,手中的大貝也遽晃了晃,幾乎拿不穩。念兒為蛇妖所化,自是知曉何謂“取靈骨”,她便曾親眼見過取靈骨的酷刑:那是從命元中直接抓取靈骨啊!而靈骨所在於萬靈各有不同,得先摸骨,再取骨,這痛是生生往心窩取針也難及萬分的。忘兒雖不知“取靈骨”,但對於地獄之刑,也銘刻入骨,耳中不過聽得一句,腦中便已勾出那番場景,臉色不由更差,渾身都微微發起顫來。
水鏡月隻瞟了眼,也不多話,隻淡道了一句:“把他安置在俊壇底的水玉台上……倒些五色露啊,龍穴石髓什麽的,等我回來再說!”
“嗯。記下了。”忘兒仔細地點了個頭,再低頭去看那大貝時,麵上已有憐惜之色。
吩咐完事,水鏡月抬頭瞧了瞧天色,見天馬華車已上行不見,這才口中念訣,身形倏而淡去,仿佛化成了一道煙,風一卷便無形無蹤。
山嵐氤氳,如紗如網,就似仙人腰間的玉帶一橫,臨風飄舉時的逸興思飛。青鬆翠染,崖壁萬仞,就在這崖邊鬆下,正立著一名發帶飄揚,白袍如玉的男子。他似是向下俯瞰著,又似是沉吟潛思著,驀地,他忽然一轉頭,仰麵接下一股別樣清新的山風,氤氳之氣更盛,卻似是吹開了陰霾,令人格外爽利。
“上神。”他看著那股山風水汽幻化出一位風姿卓絕的仙子來,眉宇卻始終微收。
“府君好興致。”水鏡月挑眉淺笑,也放眼望了望崖下,雲山霧繞,青鬆點翠,而極目遠眺,則重巒疊嶂,山川如畫。
泰山府君卻並不似平常那般,端肅了麵容,眼色兒便深沉了許多,“上神,若是毀去一隻小妖的修行,何需如此折磨?”大可以誅靈滅跡,她上神水氏有神器,威製三界,何用如此!那取靈骨、那取靈骨……他忍了許多話,卻在看見水鏡月渾如平常的帶著淺諷的清傲神色後,再也忍不住,“上神……取靈骨太過了!”
水鏡月依舊淺笑,不以為意:“唔,這可是你們冥府定的規矩,府君應該自問才是。”
“讓一修行不過五百年的小妖來代行整一族的叛天之罪,本就不妥!”
“嗬嗬,你也知道他們犯的是叛天之罪?”水鏡月明晃晃的眼眸掃了過來,“隻讓一隻小妖代刑,已經是天大的恩澤。左右不過修行了五百年,毀了就罷了!”
“你……”泰山府君君子儒雅之風被氣得消失殆盡,隻心中惱怒,卻再難說什麽重話來。
水鏡月瞟他一眼,唇際帶笑,好似流過了一涓最為柔軟清新的小溪,令原先緊張的氣氛頓時緩了下來。“府君好大的脾氣!既然如此見不得那隻小妖受苦,而那小妖又確已受了酷刑,那眼下唯一可挽回的,也隻有讓他犧牲得有價值了吧?”她依舊微笑,而那細長的鳳眸卻眯得更細了。山風吹來,撩起她的額發,古樸的龍螭花紋閃出銀光,一刹時,令人覺得這天地間的光亮俱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泰山府君琢磨了會兒,這才徹悟她的來意,不由緩下了臉色,心中頗有無奈,“好吧,知道你什麽都不肯明說的性子!你說,讓我幫什麽?”
“幫?”水鏡月秀眉一挑,似笑非笑,“不過是還債罷了,無需你幫!”
泰山府君一噎,既而似惱又似無奈地低歎:“好吧好吧!說吧,讓我幹什麽?”這五百年的逍遙還真是容易讓人惦記。不過,在她的心底,怕也是難有人近側吧。府君略帶深思地回望住水鏡月,總覺得她清傲淡渺的眉宇裏藏著極深的往事,那麽遺世獨立,卻又讓人忍不住想要近旁討好。然而,即便所有的鍾愛與熱切都交付與她,她也從未留在心底吧?正如眼前,她未必不知自己的探視,卻渾不在意。是無謂?是不屑?或許,隻是都不重要吧。
“我要打開沃焦石,存放點東西。你就擺平後事,順便將《過事錄》、《轉生簿》、《司命簿》中的名兒都銷了。”水鏡月留了句話,便已設了障眼法,隱去周身靈氣,向酆都行去,根本不管泰山府君詫異萬分的模樣。
已是深夜,忘兒才盼到水鏡月踏著蓮花雲氣歸來,身後一片星光燦爛,更映得那雙點漆似的眼珠子幽湛湛的,似掬了那芒星光在裏麵。
“上神,怎麽那麽晚!”忘兒咕噥著,卻仍是快步上前將人迎了進來,快語說道,“剛有九宸冥值事來過了,說是九司來人報說冥府裏冥海倒湧,大水將新閣子裏的《過事錄》、《轉生簿》、《司命簿》都給泡爛了,其中有幾頁就是用無根墨也再顯不出來。他問怎麽辦呢!”
水鏡月眉也不抬,“該怎麽辦就還怎麽辦!神霄府怎麽這點子事還得上報到我這兒來!”
忘兒嘻笑了聲:“還不是因為上神你去赴了酆君老爺的壽辰,還以為冥府巴上您了唄!”
聽到這話,水鏡月倒是微微側了側眉,眼一轉,便道:“嗯,就把這人情給了泰山府君吧,日後還有用得上的地方。”
“這怎麽賣人情?”念兒一邊布菜,一邊問了句。
“這還不簡單……”忘兒剛想接口,就見水鏡月的目光掃向桌子,便噙著抹笑搶在前頭道,“今晚吃醃木禾葉、炒木禾根、木禾飯……”
水鏡月丟了眼給忘兒,淡淡皺眉:“怎麽回事?”
忘兒正等著這句問,馬上告狀:“還不就是那木禾占地方唄!搶了沙棠、甘華、玉紅草、護門草的地,瘋長瘋長的……”
“怎麽那麽多事?你拔了它的根不就得了!”水鏡月邊說邊就走去俊壇。俊壇其實隻是一個普通的池子,因形似俊壇,水鏡月便要了這個名字來,此處引天河水的一脈支流――洗塵河,水極清極靈,水中遍布水玉,又有上林殿水鏡月的無上修為護持,是以這俊壇池邊的一片土壤便是集了天界的造化靈秀之功,長此一年,便得百年之修。天下靈草俱愛棲此,以便早日修成正果。
水鏡月素來也隨它們,不過隻一條,不許壞了她定下的規矩。水鏡月一至俊壇邊上,就見一棵巨大的木禾在晚風中飄舞,枝繁葉茂,氣勢淩人,那黑魆魆的身形囂張而驕矜,而它邊上幾乎片草不生,沙棠、甘華、玉紅草、護門草之類的,被它趕得極遠,縮在一邊還東躲西藏。這景象看著的確令人不爽。水鏡月哼了聲,纖手一揚,池中便飛起一股水波,似繩子一般迅速捆住了木禾高大肥大的軀幹,邊上四四方方飛起四麵水牆,恰似飛刃,在泥地上齊刷刷斬下,斷筋裂骨。
木禾隻慘叫了一聲,待看到是水鏡月,便一聲也不敢吭了,隻憋著疼得枝葉亂抖。
水鏡月手一揮,讓所有靈草精魂自己出來,瞅了眼木禾縮成一團的肥身子,冷道:“木禾,你是不是不想在上林殿呆著了?”
“不!不!上神,木禾隻是,隻是……見有地方空著可惜,它們又不要……”它瑟著身子卻還想脫罪,但水鏡月已聽得不耐,“我管你什麽原因!要在我這兒呆著,就得守我這兒的規矩!要占地盤就滾回你的下界去!你愛長哪兒長哪兒!”
幾句話立時罵得木禾再不敢吭聲,水鏡月眉色頗厲地掃過眾膽怯的靈草精魂,冷聲道:“日後再出這種事,不但占的要滾,讓的也要滾!聽明白了?”
“明白了。”靈草魂們一時嚇得連連點頭,見到水鏡月一揮手,便似獲了赦般要往土裏鑽。
“植楮,你的果子給我幾粒。”末了,水鏡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吩咐了句,就見一棵頂著赤色如葵葉大帽子的小精魂立時“嗒嗒”地跑出來,養著大腦袋開心地笑著:“在這兒呢!一大袋子,上神你要吃麽?這味兒稍甜,蠻好吃的,嗬嗬嗬。”它伸著細弱的嫩綠色手臂,從土裏一揪就揪出一大把攥在手心裏。
念兒忙拿了托盤去接,隻見一粒粒如棕莢大小的果子在托盤上蹦著,沒一會兒便堆了大半盤。
忘兒在旁瞅著新奇,便問:“上神,這果子幹嘛呀?”
水鏡月望向俊壇池,神色慢慢肅穆起來,良久才道:“拿命魂來煉獄的,又有幾個能轉眼即忘?”
念忘二人同時一怔,既而臉色都變了,那小狐妖雖是脫得冥府十數重獄刑之苦,然而那種痛苦,烙在腦海裏的折磨,如若沒有鋼鐵般的意誌,又豈能扛住?若時時無法忘懷,瘋了隻怕還是輕的,更厲害的便是毀卻神識,淪為“無識魔”。
“無識魔”即妖魔界中一最為可怕也最為可憐的妖魔,它往往由神識被毀的仙妖魔怪所化,一旦淪為無識魔,其本魂便永墮虛無,而成為一個隻知殺戮的凶殘暴獸,直至魂耗殆盡,便魄散神飛。
念忘二人雖未曾親見,但耳聽得曆經多重地獄,又被取了靈骨,便都知曉了其中輕重。以鳶尾在冥府種種經曆,能撐下來已屬奇跡,而這之後,能否養好還真得借助植楮的果子,使之不眯,安其魂魄,再慢慢打理他身上的傷。
“念兒,你設五星台。忘兒,你去百獸神那兒借根靈狐杖來,同時取三顆力珠來。”水鏡月往池底的大貝看了會兒,見其間紅光微退,並隱有藍光流轉,便立時吩咐。
二人應了聲,急忙下去準備。身後的俊壇池畔,星光映著池水,上一片光亮,下一片光亮,那大貝輕輕張開嘴巴,其中一顆緋紅命元珠似有了脈搏一般,微微顫動。
月華下攏,似有不斷的月華被吸入這大貝之中,而那命元珠也紅色欲深,幾欲奪目。
第六章
不消片刻,念兒已設下了五星台。水鏡月瞅著池底水玉上的緋紅命元珠,見那紅光映得那雪白呈瑩的大貝也妖紅異常,不禁眉色微凝,有些深思地望向那匯聚直下的月華。
念兒也順著往池底看過去,乍見之下不由詫異,“上神,它真的是那隻小狐妖嗎?”怎麽被取了靈骨受了那麽大的損之後,依然有這般靈力?自古萬靈之力場分三等九級:上等最上發至清至純之青光;次之為幽白之光,再次之金耀之光;中等其上為墨黑之光,次之紅,次之為灰;下等其上為淺黃,次之為墨綠,再次為橙。而這其中又有色雜色純之分,光亮光昧之分。原先瞧那命珠呈紅,還道是冥府硫火相照或大貝通妖之故,誰想竟是這狐妖本身之力。“瞧這紅光之盛,純而耀目,顯然已是妖魔一類中相當強的一員,怎麽還是個修行才五百年的不入流小妖呢?”修行五百年,那隻能勉強算為妖族啊。
水鏡月沉眉良久,才思忖道:“這世間也有超越萬靈所劃之外的,比如我,比如四象,東青龍身藏青芒,南朱雀身帶火焰之光,西白虎有金光籠身,北玄武有黑火佐傍……他這一身靈光,並非是妖力所至,而是……曾經鍛魂!”鍛魂,他到底犯過什麽劫數,居然刑至鍛魂?溯其宿世命途,水鏡月隻能算到前幾世。他曾托身一株小草,沾過自己的血脈之恩,托身狐族之後又得天一池靈符相傍,修行自是迅速,然而這到底還遠不能使其修成人形命珠。水鏡月也於方才推及他的精元所化之端,然而推著推著,卻在首端處陷入混沌,一團團茫然如洪蒙未開之象叫人匪夷所思。
“鍛魂?”念兒不解。
水鏡月瞥了眼她,素來沒有解釋的習慣,隻是念兒恰巧問著了她的疑惑之處,便自行推敲起來,見她不解也就此打住。隻是心中亦生出些好奇,不由將手一翻,那俊壇池裏便燃起一脈火色蜿蜒,瞬間聚攏在水玉台處,將那緋紅命珠吞噬其中。
念兒看得大驚,這水中燃火她雖有耳聞,卻是生平初見,而更奇的是那命珠竟絲毫沒有變化,好似這火並不足懼。她心生好奇,不由悄悄伸指去觸那水中火焰。還不及碰到,手指便叫那火焰熱浪給燎得指甲烏黑。
她“呀”地一聲叫,連忙縮回手。水鏡月彈了記手指,那灼傷便已痊愈。念兒不敢再動,隻在邊上瞅著水鏡月。
水鏡月托了下巴想了陣,低語:“看來不是用水陰火鍛的……可為什麽這命魂裏竟帶了我水澤之氣呢?”隻是沾血之緣太淺,不足以福及累世,那累世之源她也看不清。而至於鍛魂之火,不是水陰火,那大概是三昧真火,用這火試試,說不定能解其累世之源。她眼一眯,額間銀芒大盛,待那光芒消去,水鏡月已執了柄古拙之劍在手。
念兒知道厲害,一件就馬上避去石柱之後。水鏡月見了,這才以一指觸其劍上圓環處,那一籠深黑處立時就映出妖冶的紅光,映得人心恍惚,似要被這妖光吸去似的。她見紅光大放,輕念了句訣,紅光便迅速籠成一團青色之火,直撲已升至五星台的緋紅命珠。
然而那青色之火焚了好些時候,也不見有甚異動,水鏡月變了神色,不由低喃了一句:“弭彰業火……”話一落,她才好似方回了神般,將劍收起,仍佩回額間。
一時無語,整個上林殿亦一派死寂,直至忘兒攜了百獸神的靈狐杖與力珠來,才帶回些聲響。
“上神,我要了六顆力珠來!”忘兒平複了下有些急促的氣息,將靈狐杖與力珠交予水鏡月。
此時的水鏡月似乎已全然回神,微一沉吟便點了個頭道:“唔,這狐妖鍛過魂,看來堅強得很,妖力之光又挺純,便不需用靈狐杖那根無用的破棍子了。忘兒,與你念兒拿著力珠站於東西二角。”吩咐著,她又從懷中取出一枚似是長至三四尺的菰苗,覆於命珠之上。
忘兒一瞅,識得就是上回東方嗬羅提國使神獻來的養神芝,聽說味如上清之甘露,已死之人覆之則生,看來方才上神是去了嗬羅提國了。
水鏡月端了神色,指銜五枚五矅神珠,咒一起,五矅神珠便浮於空中。她纖指畫了個圈,將月華一引,使之如一柄細劍,執於手中,隨珠光而起咒舞。念忘二人俱被這月華輝映,五色流澹之光給迷了心神,也直欲跟著一起舞動。空氣裏似乎彌漫開一陣養神芝的奇香與霧濕雨潤的水澤之汽,耳邊還遠遠地傳來那陣陣清冷卻別賦勾人神魂的柔曼嗓音:
“……元陽之氣,映照其身,與元合冥,太陰育精,內練丹心,三光同輝,神真來尋。三五反真,來授其身,外攝遊魂,內周魄精。九天符命,木胎練骨,靈寶符命,草葉練肢。五靈安鎮,赤金理肺,華木榮肝,玄水澤腎,神火佐心,厚土潤脾,百節調柔,化液在玄,中山神咒,起元安靈,重塑肉身,萬載長存……”
這一唱誦,一咒舞,命珠的紅光便隨之愈盛,水鏡月額間那由即心劍所化環飾亦隨著這紅光而銀芒閃耀,竟似與之唱和般。紅光、銀芒、月輝交映,照得這上林殿妖冶而神秘,令人迷醉。
突地,水鏡月舞一停,口中沉聲一喝“成”,那五枚五矅神珠便各自發出金木水火土之光,直納入那閃動的命珠之中,而念忘二人手中的力珠也化成光芒融入其間。
命珠在多重光映之下,慢慢顯出一副蜷縮的人形來,渾身似還被囚著鎖鏈。念忘二人親見其傷痕累累的人形命珠時,心中不由都起憐憫,望向水鏡月,正欲求她解了那縛住元神的“刑業之鎖”,卻見水鏡月卻似毫不不為所動地再次施法,匯入其命元的五矅神珠立時互化,不多久,五星台上鳶尾已顯出其眉目深鎖,傷痕遍體的肉身來。
念忘二人瞧得心驚,那皮肉外翻,血色長流的肉身,幾乎不存完好之處了……
水鏡月挑了挑眉,五指一張,鳶尾重傷的軀體上便覆了一羅輕如蟬翼的帛衣。“嗯,我累了,你們把他抬進去上藥吧。”說著,便轉身回殿,對於鳶尾的傷勢,更是眼也不抬。
然而才邁了步子,風信便帶過一陣爭吵聲,忘兒一聽護門草那聲聲“不許進去!”的嬌喝,便歎著氣把眉頭一皺,“準又是宵然大人來了!這也真是!今天都來了五趟了,這會兒這麽晚了還來……”忘兒口中抱怨,卻仍是瞅水鏡月的臉色,見她滿臉不耐,便快走了幾步先行打發了事。
“忘兒,”水鏡月攔了下,“他到底什麽事?”
“還不就是天一池那檔子事!先質問縱容養患,現又來說判得太輕……”怎麽折騰他都有話說,整一個沒事找事!換她都不耐煩了,更別說上神。
果然,水鏡月聽了一半就掉頭往殿裏走,也不知纖手怎麽畫了個圈,便有一道細微的水龍飛向忘兒。忘兒趕緊接在手上,隻聽她道:“把他趕出上林殿,再往門前設下水龍五陣,他那麽閑就讓他繞去吧!”
“是。”忘兒抿嘴,與念兒相視一笑,見念兒已施法托起正自重傷昏迷的鳶尾往殿裏去,便手上攥緊了水龍往苑門去。
寢殿裏,水鏡月躺了會兒,卻仍是滿腦子想著那隻小狐妖紅豔異常的鍛魂。翻了幾個身仍是無眠,她索性就披衣起來,窗台下,月色已較初時黯淡了許多,空氣中異香屢屢,一時襯得上林殿靜極。
這小妖宿世皆為草木凡胎,直到這一世才修得了個獸類,為何其命元珠竟會是一顆鍛魂?這即便在《九宮明匣》、《琅簡蕊書》這等上古秘書中都極少見聞,為何他卻有?明明是為鍛魂,該生就一副火性才是,卻為何偏偏帶著與自己一脈相承的水澤之汽?而那呈現一片洪蒙之象的累世之源,他到底做過什麽?
水鏡月想著,忍不住喚出精元之水用作命盤推算。她手一揮,眼前的窗台便似成了湖麵之鏡,繼而毫光不見,成了一淵極為幽邃的旋渦慢慢旋轉著。水鏡月專注地盯著這淵旋渦,口中默念咒訣,那旋渦忽然便轉得快起來,一些破碎的圖案飛快逝去,一直被吸入那旋渦最深最暗處。水鏡月越念越快,旋渦也越轉越快,那處深黑亦越擴越大,直到最後,旋渦忽然散去,隻剩下一團團洪蒙不清的雲霧四處飄著。
眼見這累世之源如此晦暗模糊,水鏡月歎了口氣,將手放下,正待收回精元之水,卻忽見深黑中的團團雲霧漸漸匯合成一個人形,似是一個女子,卻又不像,但卻令水鏡月心中一陣悸動,極為熟悉,仿佛與生俱來的感覺襲上心頭,令她不由怔忡。
然而不過一瞬,水鏡月還來不及去思索,甚至連看清亦不曾,那雲霧便又飄散,那深黑處,隻浮現幾座巍峨的山峰來。水鏡月瞧著山峰似有些眼熟,但心中一直留著那團影子,便不曾細想,片刻之後,那山峰也不見了,隻剩下漆漆的一團黑。
水鏡月喚回精元之水,心中疑團反較初時更多,想不通之餘,便更覺鳶尾是個麻煩精。而此時,外間風信傳來殿外的情形,忘兒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經將宵然趕走了,但那家夥迷了水龍五陣,嘴巴卻還不老實,一直吵吵嚷嚷,水鏡月聽得心頭更煩,不由將氣全撒到了宵然身上,一彈指,便將陣中的機關動了真格,安上了水刀與水龍卷。
不一會兒,風信裏,宵然已然痛呼了好幾聲,可以想見已十分狼狽。水鏡月一挑眉,索性將風信揮手彈開,自行休息去了。
第七章
第七章 魘夢
……很熱,就像是被人悶在鍋裏,周圍有著嘈雜的聲音,但卻半句也聽不清。
鳶尾竭力想睜開眼,卻發覺這眼皮似是被縫上了般疼,那微微的縫隙裏,有種種光怪陸離的色彩透進來,令他的頭發暈。
“上神,這小狐妖情況不對。”
什麽聲音?小狐妖是說它麽?仿佛由靈魂深處傳來一聲歎息,歎得鳶尾莫名,隻模糊地感覺那歎息中還夾了一句:這一世,原來是狐狸。
鳶尾不懂,想琢磨,卻發覺頭更疼了,像是快要炸裂了似的,他忍不住想要喊出來。周身的熱更盛了,而此時,他似乎也能睜開眼了。
什麽地方?他茫然著,周身都是透了水看似的熱浪蒸騰,人影憧憧,像惡心的蟲子在蠕動,偶爾竄上幾簇火苗,青紅相雜,燒得似連骨頭都快化了。
“看來不論什麽妖孽,任有通天的本事,也經不得這弭彰業火的熔鍛啊!到底不愧是東王公。”
鳶尾由蠕動的熱汽中吃力地看過去,也隻隱約瞧見兩抹人影,白衣紫授,一身飄逸,連那蠕動的臉上的微笑雖經扭曲,亦有種高華優雅之態。
“舉手之勞。”似有人影擺手,鳶尾看不清了,那青紅相雜的火光更盛,鍛烤得渾身都成了塊燒紅的鐵,已經無法喘息了。
“把植楮果都給他吃了!”
耳邊這一聲清冷的話方落,頭頂便匯入一陣清涼,鳶尾趕緊喘了幾口氣,那灼熱的火氣似是稍退了。
也不對,鳶尾喘著氣,忽然發覺不是火光弱了,而是他,仿佛被抽離了身子,隻模糊地看著那抹異紅的人形依舊被愈旺的火熔鍛著。
“弭彰業火……”他不由低喃了一句,隨即頭頂的清涼頓消,他又置身炎酷的業火之中。耳中似聽得到許多質問。
“混沌之元你到底藏哪兒了?”
“胡臣早已屍化山嶽,胡靈更是屍骨不存,你還守什麽?”
屍骨無存?不知為何,聽得這個名字與“屍骨無存”相連,鳶尾就覺得魂魄都叫重錘給砸了一記,那痛,比這弭彰業火之力都叫人難以忍受。
“哼,就算不是屍骨無存,也早已魂飛魄散不知歸於何處,你又何苦執迷?”
“胡靈於你何嚐有過什麽,隻是你心存異想罷了,如今又何必?”
胡靈,胡靈是誰?鳶尾疑惑著,然而每想一遍這名字,他就覺得似是每一處魂魄都欣喜而痛楚。隻是,她到底是誰?胡靈……
水鏡月瞅著鳶尾那渾身抽搐,滿口妄語的樣子,就知不對,待要喂食植楮果已是不及。當機立斷,她一邊讓風信馬上帶話給欒木與帝休,讓它們將果子帶來,而自己已一手起印蓮花,五指一翻,隻見修長的細指極為柔軟地在鳶尾腦袋上如水滑過,便潤了脈生泉氣入其靈台。
然而隻微微好轉了幾分,鳶尾又開始胡話,含糊不清的詞句裏忽然就冒出了“弭彰業火”四字,繼而就是“誰”“誰”的亂問。水鏡月一詫,法力不由一頓,鳶尾的情形就立時不對。
也不待細思,水鏡月一詫之後立時雙眸微閉,以二指點其額心,另一手自心口引了滴精元之水順勢導入。待這滴水完全滲入之後,水鏡月眉目一挑,一手撚訣,在其額心用力一按,“封印”。
語聲一落,那印入額心的水滴便呈藍色,漸漸滲入,將其命元透出的異紅都徐徐壓住,直至完全取代。
鳶尾這才平靜下來,不複抽搐,也不複妄語,但卻像死了一般,再無半點動靜。念忘二人雖素來相信水鏡月,然此時見如此模樣,心中不由也急。
忘兒快語,立時就問了:“哎呀,他這會兒動靜都沒了,不會……”
水鏡月瞥她一眼,哼了聲,“死不了!”她看了會兒天,算風信就快到了,便補了一句:“這十天,就天天給它塞植楮果、欒木果以及帝休果,把鬼草擺在床頭。”
“是。”忘兒見沒事,心中便踏實多了,與念兒一起記下後,便轉身去給滿頭汗的鳶尾擦汗、換衣。
水鏡月瞅著她們忙了會兒,便轉身離去,眉目之間是幽幽的沉吟,卻瞧不出在想什麽。望了會兒天,已是日出入巽,待要趕去紫微垣上丞府處理九宸的事,水鏡月又覺遲了,索性不去。此時風信恰載著欒木與帝休的精靈抵達,水鏡月揮了揮手,讓它們直去鳶尾的臥房,自己便往苑外走。
本也是閑晃,繼而想起了受她之命布天羅陣的蠻雷使者乙未居然負了傷,水鏡月便打算過去問問戰況,誰知還走不得幾步路,便聽得有人大吼一聲:“水鏡月,你站住!”
聽到這聲音,水鏡月隻略停了停,仍往前走,並不曾回頭看一眼叫喚的人。
“水鏡月,站住!你站住!”一團黑影衝來,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袖不放。
水鏡月收住腳,也不看來人,直接就把眼光放在扯著她衣袖的那隻手上。明明細長而文白的手,怎地會有如此魯莽的舉止?
那人臉色發黑,渾身狼狽,抿著唇僵持了許久,終於還是將手放開,“是你設的陣對不對?”
水鏡月施施然地翻折著似乎被弄皺了的袖沿,隨口漫應,“那又如何?”
聽了這句,那人愈怒,一副原本清秀有加的五官幾近移位,一手指著她抖了又抖,“你……你!”抖了半天,卻見水鏡月徑直又往前行去,心裏氣急,卻不得不追上去攔住她,“好!昨晚的事我不跟你計較!我們就說天一池狐妖的事!”
見說到天一池,她哼了聲,微揚起白如砌雪的下巴,拿眼角極為輕慢地掃了他一眼,“這不是你能過問的事,罷了吧。”
“我身為少微大夫,有什麽事不能過問!”那人黑了整張臉,心中怒極,卻又素知水鏡月那別人愈怒她愈得意的性子,隻憋著心頭冒血也撐住這口氣。
聽得這一句,水鏡月倒是饒有趣味地回頭瞧他,那目光由上一溜至下,眼見麵前這人被瞧得渾身不自在才收回視線,淡笑了笑:“嗯,倒是挺能管事的!”
那人分不出是諷是嘉,隻好跳過這一句,徑直問道:“天一池狐妖犯的是叛天罪,這與三十六洞天丹山赤水天的人祭相類,後者還遠未達其罪孽,為何狐族隻由一人代刑冥府,而刁道長卻要連其掌理的四水道人都一並處罰?”
“不為何,”水鏡月漫應,“我瞅著狐狸順眼罷了。”
“你……你……”來人氣得直跳腳,驀地轉過身去狠咬了自己手背一口,才陰鬱著臉轉過來,怒氣顯是已壓了下來。“好!這些事我都不跟你算!我問你,你為什麽不準我這一整套掌理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的法令?層層而下,務求盡職盡分,每層督管,可使日常事務不至荒怠堆積。這法令一行,那是絕難再出長達百餘年的人祭之禍,這可是大利於天下的事,你為何不準?
“哦,是這條法令啊……”水鏡月恍然地點點頭,隨即輕笑著朝他瞥了眼,“大利於天下?何以見得?我還能夠相信你麽?”
“你……”
那人又要發怒,卻見水鏡月轉過身去,“上次籌製王母壽辰的凡界賀禮,也交由你去辦了啊!結果呢?”
一句話,成功堵上了那人的嘴,一口氣頓時一泄。那次王母壽誕彩禮的確是被他給搞砸了,一級級下去,盤剝不斷,最後釀成四五處福地被逼叛天。他抿著唇憋了會兒,“這次不同的……”
水鏡月也不看他,繼續往前走著,任他在旁緊依不舍地跟著,“霄然,你會信一個手無實權的人的承諾麽?”她一針見血,直逼霄然的痛處。
霄然是東華君新收羅到的人才,才識卓越,卻稍嫌躁進。平素水鏡月偶有逗著太微垣那幫子老朽神官玩的,但對於霄然卻著實是雞蛋裏挑骨頭地直瞅著他的錯處。但凡他提出的政見,她總要尋點岔子,將這位新人的棱角硬是拿著銼刀來銼,每每氣得他臉色發黑跑去上林殿理論。
許是不甘心一直被這麽不當回事兒,霄然一步跨到她麵前,兩手一張,攔住她的去路,“這是益事,你就算不信我,也不該在背後使絆兒呀!”他滿肚子的氣終於給暴出一句賭氣的話來,“你也不是全沒個錯處!天一池狐妖輕判是一樁,那小狐妖一人身代十數重地獄重刑,又被取了靈骨,這即便是重罪之人亦不曾遭受。想來這二事齊發,帝君是不能不管的!”
水鏡月眉一挑,眼中斂了些許精光,“哦?”
霄然不理她一臉淡漠,大聲道:“沒有人是應該被犧牲的!”
“那你的意思是連著把冥府大小神明都一一給告了?”她淺笑,話鋒已厲。
霄然聽得這一句話,頓時呆了,開始時不過是非一念,他隻是覺得水鏡月行事過於狠戾,便寫了折子上去,細細想來,這種做法的確有欠思慮。心中已是自認失策,但麵上卻極不願認栽,硬是攔了她僵在那裏。
正此時,老君騎著那頭老青牛往這裏行過,見著水鏡月與霄然二人,便笑嗬嗬地下來招呼。“嗬嗬嗬,哎呀,難得兩位忙人都叫老朽給遇上了!”他笑眯著眼瞅了瞅水鏡月的臉色,“上神這是要忙何事去啊?”
“老君啊,我正想著去看過蠻雷使者乙未就找您下盤棋呢!”水鏡月笑著寒喧。
霄然一聽卻有氣,不由嘀咕了一句:“哼!什麽蠻雷使者!準是編派著由頭躲懶呢!”
水鏡月正煩著他老纏個沒完,此時見老君,更是找著岔子就想脫身:“哼,小子!要在我水鏡月麵前兒指手劃腳地說話,還是先去把天界神職表給背熟了再說!免得什麽事都管的時候還不知管的是哪方事務!”丟下這句,她立時轉身就走,遑論是霄然了,就連老君也隻點了個頭就翩然遠去。
霄然有些摸不著路,想攔住她,卻是毫無辦法,隻能幹瞪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一直往雷霆部行去。
一旁看得有趣的老君笑嗬嗬地道:“少微大夫是新俊之才,於天廷眾神之職隻怕還不熟吧?”
霄然見老君似有意相告,也便認了真,虛心求問,早沒了方才那股子莽撞樣。“還請老君指點。”
“哈哈,娃娃,你要知道啊!這天廷亦分有司,你知道,九宸為最高統政處,往往由擔任上丞之神掌理。而其下設九司、三省,日常主理神霄府政務,行神霄雷法。除此之外,還別設神霄雷部呢!它專司調兵遣將,製邪破獄,收攝群魔之職。其麾下除了天篷、天猷、翊聖、玄武四大元帥之外,還有召檄之司天罡神、河魁神,執掌雷霆之使九天鎏金大將軍、蒼牙霹靂大仙、天丁力士、六丁玉女、六甲將軍;攝轄雷霆之神九天嘯命風雷使者、雷令使者。此皆為大戰之將,而其下還有負責零星小戰的火令、風伯、雨師、雷君、五雷飛捷使者、五方雷公將軍、八方雲雷將軍等。
這蠻雷使者就是為更下一級的神將,但也分三六九等。能掌天戰的唯有三界蠻雷使者中的天甲,地甲、地乙已是下臣。而其下還有五方蠻雷使者、九社蠻雷使者,九社以下又設十八洞天,以幹支排位記名。那蠻雷使者名為乙未,自是可以從幹支上排位,應該是個……”老君掐指算了算,“十八洞天的最末一位神使。”
“原來還真有其人。”霄然喃喃,繼而又想不明白,這妖狐分明是她親手授了絕命陣的,照理是取命,但為何又派了這麽小的一位使者?唉,理不清她腦子裏到底想什麽!霄然有些煩躁,辭了老君隻好悶著聲往回走。
第八章
蠻雷使者乙未的傷勢不輕,大約是損毀了近百年的修行,外傷上便更不易輕好。眼見著堂堂上神親自過問,乙未硬是撐著尚動彈不得的右腿出來相迎。
水鏡月不拘細禮,擺了擺手,略打量了一番,心中不由微奇,“那群狐妖不過小道,與世人相抗尚且不過微占便宜,怎麽你去了,反見大作?”
乙未尷尬了一番,但也不敢胡說,當下就將當時收妖時的狀況細細講了一遍。
原本那群狐兒也不過是成了形的妖類,沾了天一池這方靈氣,了不起的也就三千年的道行,這也是得了那道護池靈符的仙氣所至,本不甚麻煩。蠻雷使者雖是雷霆部裏最末一員,但到底是個正經神將,處理這些小妖自不在話下,更況此次還得了上神的天羅陣前往。乙未本未曾放在心上。
誰知正布陣收妖之時,忽見天邊有道妖異紅光直衝自己而來,其間凜凜寒意刺骨,乙未當即一閃神,來不及閃避,腰間那杆“誅妖服鬼戟”便被紅光擊入天一池底。
“妖異的紅光?是狐妖之物?”水鏡月思量。
“不像!那紅光純亮,不似幾千年修行可馭之物,反倒是其本身已見魔性。”乙未回想當時,不由額頭見汗,怔了會兒才又道,“好在那魔物似乎並未針對我,否則,被那白光一照,百八成是要魂毀神消了!”
“白光?”水鏡月鳳眸一展,當即住了話頭,淡淡看著他道,“蠻雷使者此番辛苦,但請好好將養,若需要些什麽,差人往上林殿裏來便可。”
“哪裏哪裏!正是末將應盡之職!”乙未有些受寵若驚,連連拜謝,臨走時還非得瘸著腿送出來才罷。
離了乙未,水鏡月轉了處僻靜之所便將額間那掛龍螭細雲的發飾摘了扔在地上,冷笑道:“倒是通了性兒了!我說你那天怎麽就不呆在我邊上了呢!”
那發飾閃出一陣白光,迅速化了個粉撲撲的娃娃來,銀光裏有一暈微紅流轉,卻似是被什麽壓製住,流來淌去。
“也沒什麽,就是不想讓那群手下沒輕重的壞了天一池的靈氣!”那娃娃開口了,卻是帶著股冰冷的懶意來,似是不興波瀾,卻又怎麽聽怎麽不合他的外形。
“一麵破鏡子也有顧鄉之情?”水鏡月嗤了聲,微昂起頭來,眼神卻放得遠了,“連你都心中有結了,還怎麽照得見萬靈五蘊?”
“照見五蘊又怎麽了!”娃娃冷冰冰地反駁,“成空的又有幾個?”語罷忽又費解地盯著水鏡月,“這麽幾千年了,怎麽就你的心從來都沒悔過?明明舊情舊怨記得那麽深看得那麽重……”
“你倒是越來越長舌頭了!”水鏡月劈頭就截了他的話,既而刻薄地一把掐起他肥肥軟軟的身子,提舉拎高。
娃娃吃痛,自然掙紮,“你放開!你放開!臭鏡月,你用法力掐我!”
“再叫!再叫我裁了你的舌頭!”水鏡月半點不心軟地揪了他就往回走。
“死鏡月、臭鏡月、爛手爛腳爛嘴巴……啊~~”娃娃被欺負得實在耐不下去,終於憋出一句話來,“哼!你也就是對我!碰上那隻短尾巴鳥,你就沒招了!打架的時候也不敢用我……”
水鏡月停下腳步,一把甩下他,讓他跌了個狗吃屎,“你敢再說一句短尾巴鳥,我就把你丟去封崖!”
“哼!”娃娃有點委屈地爬起身來,看著水鏡月的臉色,不敢再說,就這麽默著走回上林殿。
鳶尾模模糊糊地睜開眼,感覺自己渾身都似散了架,每根骨頭都像被烙過一般燙得要命。眼前的一片,也是火紅的,隱約像夢中的感覺,但夢中時常會流過一抹清泉似的溫潤,也,還有一個時常念叨的名字。
嗯,名字……叫什麽來著?鳶尾皺眉想著,卻似乎老想不起來,明明就在嘴邊的,卻半分也叫不出來了。
想了一陣,鳶尾就沒了力氣,索性放棄。如此虛弱的身子自然捱不住這麽耗神,也不過就這麽想著時,他又沉沉睡去。
依稀有雙軟軟的手小心地給自己擦汗,給自己喂東西;也依稀有極暖的香氣縈繞在枕邊鼻尖;也依稀有極苦得讓人想吐的果子塞在自己的嘴巴裏,然後那苦便順著舌根滑入肚子裏。
鳶尾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這回一睜眼,卻正是滿室暖陽,外間有鶯鳥亂鳴,啾啾啁啁間,極是愜意。鳶尾不由感覺心頭一陣空白,像是不知想什麽好,又像是遺落了些什麽似的怔了好一會兒。
他試著動了下胳膊,卻惹來一陣刺骨的痛,連著筋的酸,齜牙咧嘴地吐了幾口氣,鳶尾像是突然想起似的驚覺自己已曆過十八層地獄,那油煎火烤挖腸斷肢之痛一幕幕鋪陳眼前,身體裏的寒意像是呆在那冰層底一般,沒個頭兒,沒個希望。
鳶尾忽然覺得呼吸艱難起來,渾身都墜入這種回憶裏,讓他不住的痙攣,指甲深深掐進肉裏。
正自渾渾噩噩不可自拔間,鳶尾忽感那銘刻入骨髓的記憶驀地一散,有屢屢異香縈鼻,而耳旁似是響起了一陣縹緲清冷的聲音:“……明星大徹,煥耀我身。青霄靈蘊,衝孕我神。敷魔除鬼,辟邪破獄。上上蓮胎,輔佑我形。九氣拔虛,安魄定心……”
那聲音似是符咒,響一個字,便散一分力,化一分結鬱,到最後,連那苦痛不堪的記憶也一並散去了。鳶尾被卸盡了氣力散在床上,心卻像經了清泉蕩滌般明徹起來。
如此,每當鳶尾似要憶起那番苦痛的地獄之刑來時,那符咒便與異香齊匯,清心滌塵的聲音也如約而咒,聲調別無起伏,然聽來卻覺得甚為莊嚴鄭重,如至聖之水洗滌去凡心塵世的一切難堪令人無懼無畏……當然,時間久了也無聊。
畢竟是少年心氣,鳶尾躺了半晌,終於憋不住了,轉了轉頭,發現腦袋邊上就是一大把赤色的草根子,不知是什麽,長得有些像葵,又有些禾苗子。
瞅了會兒,鳶尾就想起身,然而全身筋骨不能稍動,也不過就那麽一挪,就痛得像拿了刀子在鋸一般。
念兒與忘兒端了九穗粥湯與甘華膏進來的時候,就見鳶尾齜牙咧嘴地躺在床上。二人驚喜地互看了一眼,連忙湊到跟前細看了番。
念兒寬心地吐了口氣:“總算是醒了!”她伸手摸了摸鳶尾的額頭,點了下頭,“嗯,燒也退了!”
忘兒挑眉笑,眼底也是一片放心:“看眼睛那麽精神,該是不會發牛瘋了!”
鳶尾瞅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話,滿心眼兒裏的陌生,不由張嘴就問:“呃……咳”他試了試嗓子,有些啞,但還能說話,“兩位姐姐,是你們一直照顧的我嗎?”那方才屢屢回響耳邊的聲音……不是她嗎?誰還有那種清冷無情的聲音?
“當然是我們!不然你還指望誰?”忘兒見念兒已端起了粥碗,便湊過去托了鳶尾的身子,拿了個錦褥墊子靠在他背上。
看著忘兒小心翼翼又頗有些吃力地扶著他起身,鳶尾有些臉紅,但想自己出點力,又奈何全身筋氣渙散,就這麽不使力地起身,已然喘得有些厲害。
忘兒瞟他一眼,“哼!半死不活的那些天裏,還不都是我們倆照料你,現在扶一把罷了,臉紅個什麽勁!”
鳶尾被這麽一說,臉更紅了,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念兒忍了笑,薄嗔地朝忘兒道:“別逗他了,你道個個都似你皮厚麽!人家還是個孩子,才剛醒過來!”
忘兒聽了倒也作罷,隻是坐在床邊上有些失望地瞅著鳶尾那雙一如桃花瓣兒的漂亮眼睛道:“我隻是覺得狐狸精的話應該很有些迷人的道行嘛……”
鳶尾剛張嘴吃了口念兒喂過來的粥,一聽這話立時咳了聲,那原本香香糯糯的粥也一並岔了喉嚨口,嗆著了。
這一嗆,渾身又酸又痛,想憋住,卻是越憋咳得越厲害。
忘兒立時有些慌地幫他順著背,好容易等他停下來,又接了念兒的一枚白眼,當下摸摸鼻子,老實地一邊兒去調甘華膏。
鳶尾咳好了後,偷偷打量了眼搗著甘華膏的忘兒,才望著念兒道:“兩位姐姐,我躺了多久了?”
念兒喂他吃完,很是熟稔地拿帕子給他抹了抹嘴,才道:“大概快一個月了吧。”
“啊?”鳶尾一驚,“我躺了快一個月了?”怎麽那麽久?不過也是吧,在地府裏被折騰成那個樣子……想起這,鳶尾的臉色又驟然發白,人便恍惚起來,那清冷的符咒聲與異香也非常靈驗地繞在了自己周身。
好一陣,當感覺到有人給自己擦著汗時,鳶尾才醒過神來,忘兒仔細看了看他漸漸明亮起來的眼睛,才點頭道:“還好上神有下清心咒,這植楮果什麽的,好像用處也不大!”
上神?是……那個女的麽?在高台上無所在意地望著自己的人麽?他還記得那雙別樣清明的眼睛,墨黑的眸子,閃著琉璃般的光暈,清冷冷地瞧著他,沒有絲毫感情,亦沒有絲毫殘忍的快意,隻有平靜,無情無緒的平靜。
“嘿!又發什麽怔!”忘兒拿手彈了他的額頭一記,在看到他吃痛的委屈表情後,才完全沒有懺悔意地問,“姐姐我把屎把尿地照顧了你那麽久,來!跟我們說說,你叫什麽名字?”
鳶尾有點黑線地聽著她說“把屎把尿”那四個字,似是習慣了,也便不再臉紅,反是拿出在天一池時的那套狡黠來,微彎著桃花眼,天真可愛又帶著點討好的笑容:“姐姐,鳶尾謝謝你們把屎把尿的照顧!將來姐姐有事,鳶尾一定加倍報答,不論是把屎還是把尿,義不容辭!”
念忘二人俱被那明亮的笑容給攝到,感覺像是春日的日光投到了最清澈瀲灩的湖裏,點點碎影俱是耀人。一愣之下,也不知他到底說了什麽,隻一個勁地“好好”應著。忘兒還撓了撓頭感歎:“唉,果然是狐狸精,雖然是隻小的,可已經能笑瞎人的眼睛了……”
然而待二人回過神,吃透那話意之後,不由同時給了鳶尾一記爆栗子,“哼!好小子!傷還沒好透就在那忘恩負義地戲謔恩人了啊?”
“我沒……”鳶尾正待辯解,屋子裏的門卻被“咣”地推開,三人愣愣地看過去,發現正是一臉淡漠,眼神卻微露不爽的水鏡月。
鳶尾瞬間就正了臉色,直直地瞅向她。但水鏡月卻半眼也不看他,隻瞪著念忘二人哼道:“被這小狐狸精迷得連飯都不煮了是吧?”
忘兒立時吐了記舌頭,“呀!忘了忘了!車馬芝湯準給煮幹了!”她連連跺腳,不用想,木禾飯也一定糊了。
“我再去煮過吧!上神,先吃幾個黃中李,今兒早上西王母剛差牡丹仙子送來的。”
水鏡月漫不經心地掃了念兒一眼,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罷了!今早南鬥星君來了,帶了幾車子仙果時鮮,還在太微垣現烤了視肉。”她舔了記唇,頗帶回味,“味兒不錯,喏!”她從袖裏掏出乾坤袋,袋口一張,一大盤一大盤的時鮮珍果,還有烤得金黃燦亮,肉香撲鼻的視肉就飛到桌上。
“呀!”念忘二人早就習慣了水鏡月這樣的揩公家油行徑,況早被視肉的香味兒勾得饞蟲大起,立時就撲了上去。
忘兒咬了幾口肉在嘴裏,這才抬起臉問:“上神,你不吃啦?”
水鏡月瞥了眼二人,哼了聲作答,轉過臉來時又見鳶尾已然醒了,正靠坐床壁上瞪著她。她眼神很帶了味思量,細細看了他一番,才忽然一伸手,扯了他到床下。
第九章
鳶尾猝不及防,立時就趴在地下,渾身痛得岔了氣,隻覺得周身的血液忽然間都衝到頭上,一刹時頭暈目眩的,胃裏一陣難受,幾欲吐出來。他也確實吐了,“哇”地一聲,把剛吃下的東西都給倒了出來。不過說也怪,鳶尾這麽大痛大吐了一番,倒覺得身上有了點力氣,筋骨雖是酸疼不堪,倒也非動輒就喘了。
忘兒與念兒見狀,微抿了抿唇,有些不忍。
水鏡月輕巧地一避,平靜地看著他吐光了,才道:“這麽軟弱的心智,鬼草的忘憂香豈是時時能聞的?”說罷她便不再看他,淡道,“既然能站起來了就跟著來!”她說完轉身就往屋外走。
“你!你……”鳶尾被她冷冰冰地刺激了幾句,隻氣得渾身發抖,手腳發軟。
念兒可憐地看了幾眼趴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鳶尾,不由問了句:“上神,去哪兒?他許是還不能走,我和忘兒攙他吧……”
水鏡月走了沒幾步路,聽得這話,又像想起什麽來似的回過身朝他俯下身子。鳶尾即便再討厭她,看她又走了回來,心中一喜,以為她終究不會把他扔在這兒。
“一直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
“哼!”他亦是有脾氣的,哪裏人家隨便問一句話他就得老老實實地回答!
水鏡月微微一挑眉,立時站了起來,“念兒,拿根繩子,綁了他的腿拖著走。”
“你!你簡直是個惡魔!專折磨人的惡魔!”先是看著他經曆十八層地獄的酷刑,到現在還要折磨他!
忘兒與念兒俱是朝他瞪了眼,上神說的話,這臭小子居然敢叫板?要不是有上神在,他千百個族人都得受苦,指不定就魂飛魄散了呢!他不知感恩,居然還敢衝著上神發脾氣?!念兒本有的一點同情之心在聽到這句話馬上消散,立時手中就多了條繩子,正要上前綁住他時,卻教水鏡月止住。
她淡漠地看著他,問得雲淡風清,“你為什麽這麽說我?”
鳶尾狠狠地看著她,那雙如桃瓣般的眼睛燦亮燦亮的,猶如夜空裏最明亮的星辰一般耀眼而奪目。“為什麽這麽說你?!為什麽不能這麽說你?!”他怒叫,滿身的痛楚幾乎都被他叫了出來,“你堂堂一個上神,卻毫無慈悲之心,見死不救,你,你根本就不配做一個神仙!你對萬物根本就沒有我念之心!”原也沒什麽可罵的,但鳶尾卻氣不過,像是受了什麽極大的委屈似的,口不擇言地就搬出自家爺爺的修仙論調來,也忘了自己平時就最厭煩這套說法。
這雙璀璨的眼睛讓水鏡月微微皺了皺眉,心中一冷,有些殺意透出來。“我為什麽要有慈悲之心?萬物自有其生生息息,生亦何歡,死亦何悲?我為什麽要特別可憐你,對你施以援手?”
冰冷的話鋒讓鳶尾心頭一涼,“那你為什麽要把我帶到這兒來?”
水鏡月眸光一沉,“你猜不到麽?”
她的目光是如此陰沉,墨黑墨黑的,如同最闃暗的夜空,把所有的光都吸了進去,沒有他初見時的琉璃之色,隻是一汪沉寂,以及幾分冷冰冰的殺意。她想殺他?!他有些驚恐地想,饒是在入地府前就做好的準備,但到了真正麵臨時,他卻隻覺手腳發涼。她會殺他麽?刻意把他帶離了地府,隻為了可以殺他麽?“你……你要殺我?”
一聽這話,忘兒與念兒俱是吃了一驚,上神有必要親自動手除他麽?那她又何必辛辛苦苦欠了人情去救他?
水鏡月盯著他看了許久,終於將手一擺,放軟了語聲,“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鳶尾一怔,不知她何以忽然間撤去了那股冰冷的殺意,隻愣愣地回道:“鳶尾。”話一出口,他神誌一清,恨不得立時咬掉自己的舌頭。滿以為她會嘲笑他,卻見她隻是站了起來,“你馬上爬起來跟我走!忘兒,把這兒打掃幹淨!臭死了!”
鳶尾一聽心頭火又騰地燒了起來,她以為這個破殿有什麽了不起啊!他偏要弄髒它!一時他又想多吐些出來,無奈肚中早已無物,隻把自己的胃憋得生疼。
“是。”忘兒與念兒躬身一諾,目送水鏡月往另一方向走去,直至不見,方才回過頭來,朝鳶尾狠瞪了眼,念兒施了個法,便讓鳶尾騰身而起,跟了水鏡月出門。
出了上林殿,水鏡月停住步子,靜靜地等了等藉著風信被托運過來的鳶尾,待他扶著門牆站穩,才掃他一眼,口中低念了句訣,二人的周身便蕩起一陣薄霧。
鳶尾眼前迷迷蒙蒙的一片,也不過眨眼,那薄霧散去,人卻早已換了地方。月色朦朧下,隻一座頗顯荒僻的殿宇矗立在曠地上,周遭靜極了,隻聽見有水聲低徊幽咽,風裏還飄過水的清泠味兒。
“這是什麽地方?”鳶尾喃喃低問,轉了轉頭又見那有些破敗的殿閣簷下懸著一副漆色剝落的字樣,“太和宮?”
水鏡月卻懶得理他,二指一彈,風信便仍托著他的身子往前。麵前廢舊的小道漸通蕪雜幽深之所,此處花木格外茂盛,然她所行之處,那片茂草卻自動伏下,不但讓出道來,還極為乖順地托著她走。
不多時,鳶尾隻覺眼前一片霜華般清亮,再一眨眼,才發現人已至一片大湖跟前。那湖水溫柔淺漾,在月色下更顯幽深。
正被一片景色所迷,水鏡月拍了拍手,已讓風信托著鳶尾到了湖中央。鳶尾大吃一驚,正想問,就見風信一撤,身子已“撲通”落入水中。腳不著底,鳶尾大驚之下也顧不疼了,直揮手騰腳地想掙紮出水麵。
水鏡月瞧著悶笑了聲,回頭就想找個舒服的地兒坐下。也不待她找,便有一株野榕樹垂下數根枝條來,盤成一座。水鏡月點了個頭,徑直坐下後,才望向猶自掙紮的鳶尾,歎了口氣,便揚聲道:“瞎鬧騰什麽!你又憋不死!”
憋氣快憋炸了肺的鳶尾聽到這句話驀然間呆了呆,下意識裏就換了口氣,待換了一半,他才恍然原來自己在這水中也能呼吸。如此大吸了四五口氣,總算是放鬆了身心,鳶尾隻覺這水溫柔入骨,輕輕拂拭著每一處酸疼,使得他四肢舒展,五髒和適,百節調柔。
終是少年的脾性,這般舒爽了陣,又止了疼,鳶尾便自顧自玩開了,劃水、紮猛子,像條魚似地遊來遊去,一如在天一池一般,全沒了顧忌。
一旁岸上的水鏡月靜靜地看著,月色下,那眼神也顯得朦朧起來,遮卻了素日的清冷淡漠,有幾分追思,有幾分悵惘,又偶現幾分淩厲。
四遭更靜了,連水聲都似壓低了流淌之聲,隻剩下鳶尾在那邊撲水的“嘩嘩”聲。水鏡月自己回憶了一番,恍然回過神來,見鳶尾還在那邊好了瘡疤忘了疼地玩水,心中便不耐煩起來,隻輕哼了哼,鳶尾就像被人從水中拎了脖子,一把揪到岸邊。
離了水,鳶尾渾身上下的疼便又冒出來了,而且還添了幾分疲累的酸,更為難受。水鏡月掃他一眼,“再玩一陣,你這輩子都不用起來了!以為醴泉水是讓你玩的麽?”
太和宮、醴泉水本自下化五行靈氣,萬物皆蘊,獨有修行得道者,可引九天之上的醴泉水與己身相通,滌塵蕩魄,那確有調和五髒,清靈鎮痛之效,但卻需調養吐納使得醴泉水與自身脈氣相滌,否則隻會耗損真元。像鳶尾這般隻顧玩耍,再玩一個時辰,保證他這輩子隻能沉在醴泉底,被耗盡真元了。
鳶尾渾身疼得厲害,心中不服,卻也沒甚力氣來說話,隻自以為惡狠狠地瞪了水鏡月幾眼,便又叫風信給抬回去。
臨出太和宮時,鳶尾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那匾額,一看不覺有些訝異,原先那塊斑駁匾額,此時卻光鮮多了,雖不如新題,卻也色澤清晰。
水鏡月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知是傷體有所好轉,這狐狸本元的太和宮才顯得好了些,但卻不想費神解釋。當即揮了揮手,那薄霧便又籠起,片刻,當鳶尾再看得清物事時,人已被扔在了原先躺過的那張床上。當下又疼得他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
“你這個魔鬼!你沒半分人心!”鳶尾疼得大罵。
水鏡月原本不理,但聽得那句“沒半分人心”時,她眉微攏,眼角閃過的一星細芒,有著毫針般的鋒芒。念忘二人瞧見,不由變了臉色,趕緊朝鳶尾打著眼色。
誰知鳶尾根本沒心思理會,口中兀自罵得痛快:“我就知道!你這樣的神根本就無心性,冷如冰雪,硬如石頭,不把萬靈當活物看,什麽都能犧牲,什麽也都無所謂……”
“你住口!”念忘二人俱聽不下去了,起初的使眼色,到後來反是她倆先怒了。
水鏡月冷極地一哼,眼神果然冷如冰雪,直盯著他道:“說得好!”她直起身,有些硬地吩咐忘兒,“把他鎖到冰屋裏去。不許送飯送藥!關不到剩半口氣,就不準放他出來!”
“上神……”念兒終歸比較心軟,求了聲,在瞧見水鏡月冷得有些刺目的眼神時,立即住嘴,與忘兒一同扶著早已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的鳶尾往冰屋裏去。
第十章
幽幽暗暗的道兒,四下裏有著不知名的花木盤繞,卻寂靜得聽不到一絲兒聲音,連蟲吟都不見。鳶尾衝動的頭腦靜了下,然終是打小爹娘愛,爺爺寵著長大的,族裏又是最小,被人疼慣了,此時水鏡月這般冷待,心中自然委屈極了。
想哭,卻又怕丟臉,隻硬忍著,許久才低聲問著身邊的忘兒:“姐姐……冰屋到底是什麽地方?那兒是不是冷極了?”
忘兒本惱他與上神頂嘴,此時見他也著實可憐,便也軟了語氣:“誰讓你跟上神頂嘴了?這般處罰還是輕的!你去打聽打聽,上下三界裏,誰敢這麽說上神的?就是霄然大人也不過就是理論一番!若是換了別人,十條命也魂飛魄散了!”
鳶尾委屈地一扁嘴,心中不服大家俱幫著那人說話,嘴上卻也不敢多講。正說話間,冰屋已經到了。
說是冰屋,其實也誇大了些,不過是個由冰雪封口的山洞,裏頭雖是較殿堂裏冷些,卻也還受得住,隻是這洞外一圈,因地氣陰寒,故遇水成冰。若有風,那洞裏便極冷了。
念兒早想到這一層,方才已取了兩床被褥、一張裘絨毯來,裘絨毯施法釘在門洞處,兩床被褥鋪在一處略為平整的地上,雖不能捂出暖意來,到底能擋些寒氣。忘兒小心扶著他在邊上坐下,又施法搬了些幹植楮草鋪在地上。“你呀!先受著幾天,等上神氣消了,我們再給你求求情!隻是你這嘴可得改改了!”
鳶尾一聽要求情,便扭了頭去不說話。
忘兒又拿出甘華膏來替他將藥塗在手肘上,見他一直不吭聲,便道:“你呀!怎麽可以對上神頂嘴?她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她算什麽救命恩人!她看著我受刑,眉頭也沒見皺一下,她根本就是個魔鬼!”還把他的族人都放逐到了人世,輪回轉世,不知投生成什麽,還要受盡人間折磨。
忘兒聽了這話,心頭倒是一惱,纖指在他額上戳了一記,“傻子!你不會自己想想啊?上神要親眼看著你是因為怕冥府的量刑太重,一兩個就要了你的小命,元神盡毀!你們狐族不過一群小妖,隻是因為居於天一池,碰巧是上神的舊識,所以冥府才法外施恩,全都是賣上神的麵子!你傻呀?就不會好好轉轉腦子,上神與你們本來就有交情,又在旁親眼督刑,他們敢施重手麽?要那酷刑一一曆盡,是怕給人說閑話,舊事重提!真是被你氣死了!”忘兒大聲叱他,“噢,你就為這個和上神嘔氣?”
“我,我……”鳶尾被一陣喝叱給罵得抬不起頭,細細想想,覺得自己倒還真有些無理取鬧。但一時又轉不下臉來,隻是憋著一口氣。
念兒替他鋪了褥子,見他還強著頭,不由好笑:“還使性子哪?也不想想,上神是誰!你們整一族的命也是全靠她才保下來的!你若再出言不遜,別說拿繩子捆你了,我第一個就拿鐵鏈子鎖你!”
鳶尾心裏有委屈,見又提到族人,心中更是傷心,忍不住道:“我的族人又有什麽錯啦!我們在那兒好好修我們的道,與那些個人井水不犯河水。明明就是那些人類不講理,害死了魚姐姐,到頭來還說我們天一池不幹不淨,要請那些個什麽道士來誅滅我們一族!你說!他們有理沒理!”一番話衝口而出,鳶尾又想起了那場仗,就在他們快要贏了時,天兵天將來了。他們明明可以不插手的!
忘兒聽了這話倒是一怔,“不是你們先惹的人?”
鳶尾眼一瞪,隻覺滿心氣苦,“我們惹他們?我們修行還來不及,幹嘛惹那些六根不清,卑鄙奸詐的人?”
“不是為了要走邪路,早日登仙而為禍人間?”
“當然不是!”他們才不稀罕!
“那為什麽他們要與你們過不去?”忘兒隻覺事情並不如那個為人間請命的仙人所言。
“還不是因為他們逼死了魚姐姐在先!”鳶尾大為不憤,“魚姐姐是天一池裏心腸最好的,本來她也快修行成功了,隻是在一日午後,一個人被他哥嫂陷害,投水自盡,被魚姐姐救了上來,又給他銀子助他蓋房。哼!那臭小子得了房得了田還不夠,硬要纏上魚姐姐,到最後魚姐姐被他煩不過便嫁了給他。本來嫁了也就嫁了,日子起先也過得不錯,姐姐又有近三千年的修為,根本不會被看穿什麽。但是這臭小子不知哪兒聽來的閑言閑語,一日裏找來一麵破鏡子對著魚姐姐一照,可憐姐姐對於修行仍差一步,便現了原形。你道那該殺千刀的小子怎地?竟要拿沸水來煮了昏迷不醒的魚姐姐。我們氣不過,便把魚姐姐救了回來,當時氣雖氣,倒也沒想著動他們。誰知那村裏人不肯罷休,硬是找上了一個破道士來除妖,我們這才打起來了。”
“哦……原來竟是這樣!”忘兒點點頭,情知定是那仙人想沽名釣譽來著,真是用心歹毒!“好啦好啦!不管怎樣,你們妄殺無辜也是真的犯了天條。沒什麽好推脫的。上神救了你也是真的有恩於你,別整天盡惹上神不高興!”
鳶尾扁扁嘴,隻是偏過頭,並不應承。忘兒見他這樣,心憐他一族俱滅,也不與他一般計較,隻是低聲哄著:“你今兒看去神采好了許多,準是上神帶你去了妙地療傷了!明兒該是能吃些好的了,你要吃什麽?我和念兒明兒給你帶來!”
這番連哄帶勸的,算是撫順了鳶尾的毛,何況他又不是真不通情理,當下就眉開眼笑地應了:“啊!真的嗎?好啊好啊!就知道忘兒姐姐待我最好了!”那雙如桃瓣般的眼裏迸出極為明亮的一道光,如同彩虹斑斕,一時讓忘兒瞧得有些愣住,半晌才回過神來。
“上神,其實那孩子真的挺可憐的。”念兒磨著墨,覷著空便插了句話。
水鏡月朝她瞅了眼,並不說話。
“看樣子修行不過五六百年,年紀又小,總是少年意氣,不懂事兒……再加上有傷在身,父母親人又都不在,總難免……”
“念兒,怎麽那麽多話?”
“上神……其實這一次根本就不是狐族的錯兒,他們是全是為了守護朋友!那三泉道士是顛倒了是非。天一池那麽一個清靜地,花鳥魚蟲都心地純善,哪會害什麽人!”
“哦?”水鏡月眉微微一挑,念兒見狀便把鳶尾的話複述了一遍。
“魚精?”會是……以沫麽?她心頭輕動,有三千年的修行,又心性天真溫柔的大概就隻有她了吧!水鏡月閉目一歎,手中的墨筆已碎成齏粉。
默了良久,她將手頭的玉牒一合,才道:“給他送飯去吧。不過不許放他出來。”
“是。上神!”念兒輕籲了口氣,難得能說動上神鬆了下口,真不容易!
夜半了,鳶尾疼得翻來覆去地在地上打滾,冷汗滴下來,將身上的這身細綢,墊著的褥子都打濕了。雖有裘絨遮風,但冰屋的寒氣仍是從四麵八方匯聚過來,隻欲將鳶尾身上的生氣也一並吞噬。
他伏在地上喘氣,黯淡的唇際經植楮草紅赤的瑩光一映,現出斑斑駁駁的暗色,那是咬出的血痂。
上林殿靜極了,幾乎都聽不到蟲吟聲,不像在天一池,他每晚都要陪著螞蚱、蛐蛐玩上一通才會去睡。花鳥魚蟲的聲音簡直就像是他生命裏的一部分,相伴了那麽多年,忽然間沒了,讓鳶尾極為陌生。
不由自主地就會想起在天一池的生活,爺爺會給他講修道之經,偶爾也會跟他講起他們一族的恩人,什麽救命之恩啦,通靈指迷之恩啦,他聽得老嫌煩。然而如今是再不會有人這麽抱著他講些稀奇事了……
也不會有爹娘每天拿著竹條子滿山裏追著他,也不會有哥哥姐姐一邊教他本事一邊欺負他了……
鳶尾想著,不覺淚流滿麵,疼像是退了些,但心裏卻難受極了。
念兒與忘兒早睡了,那人大概也睡了吧?鳶尾努力讓自己分散心思,這樣才不至被這種心緒給逼瘋。那人,他不知道她到底是怎樣的人。那麽清傲,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不容人辯駁,真是讓人瞧不順眼!又那麽無情,什麽命都看不入她的眼;但真的無情麽?聽了忘兒方才的話,他又覺得很矛盾。她到底是無情,還是有情?
正想著,遮風的裘絨毯忽然被掀起,刺骨的冷風嗖嗖地灌進來。鳶尾瑟縮著,眉心打著結,冷汗與淚水一齊流入眼裏,讓他隻能眯縫著眼看過去。洞外月光明如秋水,灑得這洞門口如銀霜泄地,那一圈皎潔的光暈裏赫然就站著一道雪白的身影。發絲在夜風裏輕揚,月華像是有一質般如煙似霧地繞在她的周身,身後墨黑的花木仿佛就是為了襯出她的白一般,她……上神水鏡月?!
她輕輕走了進來,簡單的衣裙沒有任何墜飾,那輕薄的衣袂便拂在他的手臂上。
“你……”
她蹲了下來,看著他問了一句,“服軟麽?”
“你……哼!”他頭一扭,牙齒咬得咯咯響,明知自己有些錯,卻因為她這句問而光火起來。
水鏡月看著微乎其微地笑了下,但因隱在暗中,他並沒有瞧見。她出乎意料地在墊於地上的褥子上坐了下來,臉微揚,隻是看著又複垂下的被植楮草映得透著暗紅的裘絨。“經過這一仗,你還沒成長麽?”
嗯?鳶尾眼角掃向她,她什麽意思?
“有些時候,人應該服軟,曲中求通。”她承接住他的目光,狹長的眼線依舊無波無緒,“天一池白狐一族如今隻剩下你一個了,而你又是重犯之身,呆在天界裏你居然還對自己的唯一庇護者如此放肆,你想魂飛魄散麽?”她轉過臉看他,話說得很慢,一字一句,盡是看著鳶尾的眼說出。
鳶尾默不作聲,心中承認她說得對,口上卻如何也不願說出來,隻在那邊憋著。水鏡月在心裏一笑,彈了彈指,裘絨便退下,天邊月兒便又透了進來。
她看著天月,十七了,月盈欲虧,一如她,也是盛極了,該收了。像是下了什麽決定,她神色間沾了許少見的深沉嚴肅。伸出自己修長如白玉般無瑕的一根手指,一道白光滑過,指尖立時浮起一滴淡紅的血滴,緩緩凝聚。
鳶尾像是見了鬼似的看著自己,身上不知何時浮現出一鏈鐵索,捆著自己的手腳,怎麽也掙不開。但是她的血滴到處,鐵鏈卻熔了,化成一團團的鐵泥掉落在地上,倏乎消逝。隨著鐵鏈化一塊,身上的疼痛便減一分,直到鐵鏈全都化了,鳶尾卻已回不過神來,連疼痛消去也毫無所覺。
“你身上的‘囚妖索’已經解了,冥府的傷你已可自行抵製,不過旬餘便可痊愈。不過,不想懦弱地以後全靠這些草根過日子的話……”她麵容又回複到平淡,語氣裏什麽情緒也沒有,“就直視你在冥府裏受的刑。不靠清心咒,也不靠安魂香,走出這道迷障!”這句話落,她便起身走出冰屋。她一出去,那冷風便凶猛地灌了進來。
然而此時鳶尾卻並覺得極冷,反是仔細琢磨她的話,在她身後喊問了一句:“為什麽?”
“……我……高興。”她沒有回身,亦沒有說出實情,更沒有告訴他她用的是自己的精元之血化去他的索鏈,正如那滴封印之水,是她的至純之元,當不可避免地滲入了他的魂元骨血時,那麽,他便是現今唯一一個可以毀去她無上修行的人了。
第十一章
鳶尾的傷漸漸好了,也把水鏡月上回說的話用了心,忍著巨大的恐懼,一一回憶了在冥府的每一幕。初時,即便開頭他就難忍,下意識地就想去依賴清心咒。但那清心咒一起,鳶尾眼前便會出現水鏡月那噙著冷笑譏諷的臉,心中便起倔強,硬是咬著不牙繼續深想。
如此折騰了幾天,他倒還真的走出了這道迷障。至少,他的族人再不用受這苦,也算報答了他們對自己的疼寵。
傷好了,心結也除了,鳶尾便又回複到天一池裏的貪玩好動。那種屬於少年的熱情洋溢的心性,再加上他極會哄人開心的嘴巴,不過近一年,便把上林殿方圓百裏內上上下下的仙子都混熟了。每個與他相處的人都喜歡他,當然在他的印象裏這些人當中得除了她――那個似乎高不可攀的上神水鏡月。
在上林殿裏呆得久了,但他幾乎沒跟她說上幾句話過,也並不時常能見到她,不知那人到底整天在忙些什麽?一年到頭到底做了些什麽?
快近七月了,但上林殿裏卻絲毫覺不出暑氣,依舊是清清涼涼的,隻是花木越發蔥蘢起來,殿西側的池子裏茂茂盛盛地開了一池紅蓮,也沒人打理,但卻開得極好。他在這兒呆得悶時,就會跑去找蓮花精們玩玩。
這天,他在後頸插了杆荷葉遮陽,手上拿了把荷葉扇子,一晃一晃地回到殿裏,瞧見念兒與忘兒正坐在廊子裏編著涼帽,便湊上去看。
“咦?這涼帽好大呀!姐姐,這是編給誰的?”他在一旁坐下,順手也替二人扇扇涼,即便本來就不熱,但這舉動看在二人眼中也仍是很受用。
念兒朝他一笑,“這是給老君的。”
“前些兒老君找上神下棋,瞧上了上神的涼帽,得知是我二人編的,便纏著也要上一頂。”忘兒也在旁湊上了一句。
“哦,就是那老頭兒呀!嗟,每次都輸棋,還有事沒事找上門來,也不羞!”鳶尾嘴角叼著荷葉杆子,一晃一晃的想起了這近一年來,那位太上老君隻要一得空便跑這裏來下棋。也不管人忙不忙,隻要人一在就纏著下棋,人不在就坐著等。但每回必輸,簡直就是來找棋輸的嘛!
忘兒聽了他這話,一指戳在他白淨的額上,“那是上神的棋藝高超,無人能及。老君他能下到和上神隻差三目半的地步,很不錯了!換作是我二人,上神即便讓了九子給我們,還同時下兩局,我們也要輸得很慘的。”忘兒說到最後不由抿了抿唇,上神對她倆可從不手下留情。
“哈哈哈哈”鳶尾大笑起來,“不會吧?兩位姐姐,讓了九子也會輸得很慘?哈哈哈,你們兩個是不是才初學下棋呀?哈哈……”
聽了他這話,二人不由都黑下了臉,忘兒瞪起了一雙杏眼,拿起手中還未編完的涼帽就往鳶尾身上拍,“臭小子,敢笑我們!念兒,打!”
“哎喲!兩位姐姐饒命!饒命哪!鳶尾再不敢了,嗬嗬嗬嗬”鳶尾哪有半點誠心,依舊笑得樂嗬嗬地滿園子跑著讓二人追。
水鏡月剛從庭院裏穿了進來,瞧著這副熱鬧微怔了怔,便負著手在一旁觀戰。耳邊傳來陣陣歡笑聲,像是從空屋子裏發出似的,在她心底寂寂地盤旋。有多久,她再沒聽到這樣的歡笑聲了?看著眼前追打玩鬧的三人,水鏡月的腦海裏不禁浮現出一幅更為清靈動人的情景。
濃綠的山林幾乎遮住了天一池的清潭,隻餘下零零散散的日影,像的淘氣的孩子在躲貓貓,忽焉在前,瞻之在後,待你抓不著它,它又灑下這斑斑駁駁的笑聲,勾著你再去找它。
天一池有些深,碧澄澄的潭水比之滿穀的濃陰更綠上幾分,那時可不隻三人,他們這一群有她,有百甲,有鉛華,有十瀨,後來他們三個都拜師學藝去了,但她也有新的夥伴,那就是天生靈性的以沫,小魚精總是純純傻傻的,比不得她時常與百甲他們混在一起,刁滑愛玩得多。
想起百甲、鉛華和十瀨,她心底裏隱隱泛上幾陣刺痛,那一役已經過去了三千多年,再深的傷痛也會麻木掉,就像胸口的那一劍。她淡垂下眼,算了算日子,離十瀨走得那次已經快七十二年了,再過二十八年,便是又一次的會麵。
“嘻嘻……咦?上神!”念兒正與忘兒鬧在一處,猛一抬頭瞧見了站在廊子下的水鏡月,便喚了聲,“上神今兒回來得可早。”
“嗯。”水鏡月再抬起頭時,眼波是一派平靜安定,她朝鳶尾看了眼,“你們繼續玩吧,我這裏不用忙。”她說完轉身欲入殿中,卻聽得庭院門口傳來一聲柔婉的喚聲。
“哎,這可趕巧了,上神在啊?”
眾人都朝來人看過去,隻見一位粉裙仙子娉婷站在那裏,見水鏡月朝她看去時,便款步走了進來。
“啊,年年都要勞煩你送衣服過來,真是過意不去。”水鏡月迎了上去,淡淡的溫煦,雖是隨和卻亦有距離。“其實這麽些年了,年年六件天衣,我哪穿得完!”
仙子淺淺笑著,“上神的恩情,織女無法報答萬中之一,隻不過幾件衣裳,上神把舊的棄了,年年穿新的就是,哪會穿不完!”
“嗬嗬嗬,要是我時常穿新衣,隻怕你的牛郎可就沒衣服穿了!七夕近了,到時要不要我叫念兒幫你拿東西去?”水鏡月笑謔一句,“來來,進去坐會兒吧。忘兒,上茶。”
“哎!”
眼看著二人一同入殿,鳶尾不禁很是奇怪,他悄悄靠近念兒問著,“哎?那是誰呀?”
“織女呀!”念兒朝他一笑,“織女因感激上神替她們一家人在西王母這裏求了情,才得年年鵲橋相會,便每年都做六套天衣送來給上神,以作謝意。”
“哦。”鳶尾抿了抿唇,她有那麽好心麽?心中有些不大相信。“那她與織女很有交情嘍?”
“要叫上神!”念兒低叱他一聲,繼而也有些皺眉,“嗯……應該隻是普通吧。”真正能叫上神放在心上的,應該就隻有一個叫十瀨的神人吧?三百多年了,她隻見過三次,每次她都找上神比劍,但也隻有她能讓上神露出那種神情。很懷念,很深沉的眼神,完全不同於現下裏平時的清傲跋扈或應酬時的客套生疏。
“普通?對那個織女笑成這樣還普通?”鳶尾不解,看看那樣,溫溫和和的一臉春風,就與對他那種不冷不熱的要強多了!哼!其實她對誰似乎都過得去,就是對他不好!連那個老是輸棋的糟老頭子,她都是笑嘻嘻的,雖然與現在的神情不同,但亦是禮數有加。哼!他就是不服氣!就算念兒與忘兒追隨她時日長了,但他也有一年了呀,怎麽就不見她主動跟他說幾句話!
念兒聽了他這句忿忿不平的話,卻是有些深沉地笑了,“你可知道上神在天庭是怎麽個地位?”
嗯?有關麽?鳶尾搖搖頭。
“上神是天庭紫薇大帝以下的第一人,九宸九司三省的大小事務都由她一手佐派,這數千年下來,在三界中有不倒的聲威,把所有人都管得服服帖帖的,你以為憑什麽做到?光是修為無上就成了麽?上神自是有她的一套處事待人之道。”
鳶尾皺著眉想了半天,“還不就是見人現人樣,見鬼現鬼樣麽?”
“你!你就不能吐句好話出來!”念兒頓時氣得給了他一拳。這狐狸,平日嘴巴忒甜,怎麽碰上了上神的事,就那麽嘴壞!
“好好好,我以後改就是了。”鳶尾見念兒生氣,便在旁討好地笑著,“念兒姐姐就原諒我這一次,不要生氣了,好吧?”
“哼”念兒瞪了他一眼,但卻禁不住笑了下,一切便都這麽平平靜靜地過去了。
難得水鏡月有閑呆在上林殿裏,但卻客人不斷。才送走了織女,太上老君便聞訊趕來了。
“哎呀呀,上神公務繁忙,可把老朽給悶壞啦!棋癮大得很!”老君一見著水鏡月的麵便在棋盤前坐了,笑咪咪地瞅著她。
水鏡月笑得漫不經心,“老君消息可靈通。”
“嗬嗬嗬,還不是天天盼著和上神對弈哪!想不靈通也不行!”
“咦?老君的丹房裏沒事麽?怕不快結塵網了吧?”忘兒嘴最是靈巧,時常在旁逗上幾句。
“哎,嗬嗬,上神啊,你這殿裏兩個丫頭,個個都是口角伶俐啊!”老君在旁打著哈哈。
“要說口角伶俐,老君不知道,我們這兒可有個更厲害的!”忘兒無心地插了句話,但聽在水鏡月耳中卻微微閃了下眼。
“哦,就是那個小狐狸啊!我知道我知道!近一年來天界都在傳說呢,說上林殿裏來了個機靈嘴甜的少年,非常招人喜歡呢!哎,上神這兒出的人哪,個個都伶俐!”老君一雙老目笑得眯成了線。
水鏡月隻是抓了把白子在手,挑眉道:“老君再不過子,這羲和可要駕著日車回崦嵫山了。”
“啊啊,咱們先下棋再說。”老君見說,趕忙拾了粒黑子放到棋盤上,猜子互先。
幾個時辰下下來,老君依舊是連輸了三局,每局也都負了三目半。鳶尾也真是好奇了,便也湊到一邊觀戰,但越看卻越是疑惑。局是下得極平衡的,幾乎看不出什麽,但不知怎地,鳶尾隱隱約約瞧出一點精細在裏麵,像是一切都按部就班地盤算好了的。每一步,演算出什麽結果,讓出幾目,都以對手的實力加以衡量。
不著痕跡,鳶尾也不是很能確定,一切幾乎隻是一種感覺,以他的棋力,看不出來,完全看不出破綻。老君也沒感覺出來麽?總是三目半,他難道從未懷疑過麽?
念兒端著小點心正要送去給上神與老君,卻聽見殿門口的護門草在那兒嬌聲喝叱:“是誰?是誰?不許進去!不許進去!”
念兒出來探了一下,見是一張生臉孔,鬆鬆的一襲道袍,留著兩溜胡子,看去倒也清秀。“敢問這位上仙有何事啊?”念兒施了一禮輕問。
那道人小心避著腳前的護門草,朝殿內張望了下,也笑著問道:“哦,小仙姑,不知上神可在府上?”
“在。上神正與老君下棋呢!敢問尊駕名諱,小婢可去通報。”
“哦,小仙勞子民,初登仙境,有勞仙姑通報。”道人作了一揖,拱著手候在一旁。
念兒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便笑著道:“勞上仙請隨我進來吧!”說著便引著他往庭院裏走。
“上神,有位初列仙班的小仙叫勞子民的求見。”念兒上前在水鏡月耳邊低低道了幾句。
水鏡月執子的手一頓,低低溢出一記淡笑,黯垂的眼閃過幾道鋒棱,“他在哪兒?”
“就在偏廳裏等著呢。”
“嗯。”她應了老君的一子斷,開始收官。水鏡月輕輕呷了口茶,忽然抬頭朝一旁看棋的鳶尾瞧了眼,“鳶尾,你替我送幾枝紅蓮到淨瓶仙子那兒去吧。”
鳶尾聽到這話,卻像是早在意料之中,完全不同於往日,他逸出一記冷笑,“不去!”這一聲答得既堅又決,竟絲毫沒有轉寰的餘地。老君與念兒、忘兒三人聽得都一愣,念兒與忘兒更是怒目相瞪。
水鏡月卻也是毫不意外,隻淡笑了笑,“你耳朵倒尖。”輕輕巧巧一句話就將這種對峙化去,也沒有見怪於他。
老君輕輕眨了眨眼,“嗬嗬”一笑,“老朽輸啦!算到終盤大抵又是三目半了。哎,上神有事就忙,老朽也要告辭了。”
水鏡月跟著站起身,朝老君拱了拱手,“承讓了。”她回頭衝忘兒道,“給老君編的涼帽做好了吧?”
“做好了。正想今日送過去呢!”忘兒從一旁拿來帽子,交到老君手上。
“嗬嗬嗬嗬,好,好啊!勞兩個女娃娃惦記著了!老朽在這兒先謝謝啦!”老君拿著涼帽笑嗬嗬地打道回府了。
鳶尾一見他走了,語聲更冷,“我要找他算帳!”
“哎!我說你……”忘兒柳眉倒豎,就要指叱他幾句,卻見水鏡月揚了揚手。
“你急什麽!”她端起茶碗,“念兒,把人帶過來吧。”
念兒隻覺奇怪,卻不知那個勞子民到底什麽來頭,竟讓上神這般反感。“是。”
忘兒機靈,一把扯了鳶尾到邊上打聽。
鳶尾一臉冷凝,唇抿得緊緊的,滿麵都寫滿了恨意。見問,他立即憤憤地說:“他就是那個害了我們一族的臭道士!卑鄙無恥已極,居然連他也能登仙!”
念兒在旁聽見,隨即也跟著努起了嘴,“原來是他!好啊!這個沽名釣譽臭道士居然想到上神這兒來討職了?真虧他有這個臉!”
“閑話不必多說,你把他帶來就是了。”水鏡月嘴角噙笑,眼神卻是犀利異常,他放下茶碗,衝鳶尾道,“你既已入了上林殿,就要守這兒的規矩,凡事不要過分。”
“哼!”鳶尾冷冷地別開臉,並不應承。
當勞子民入到庭院裏時,他瞬時就呆住了,眼中隻剩下一角涼亭裏,坐著的那位白衣勝雪,風華絕塵的水鏡月。斜垂的日光穿過亭角西投在她身上,泛起一層籠金的光暈,看去清靈卻又華貴,直把人的目光都吸附了過去,再難轉開。耳邊似有人在吵鬧,但他已充耳不聞,隻把眼瞧著眼前的麗人,四圍發生了什麽事他再也無法知覺。
水鏡月轉過身來,明淨一如天池的黑眸朝他一晃,“這位就是勞仙人了吧?”
勞子民毫無反應地呆望著她,忘兒一直拉著衝動的鳶尾,但瞧他這副德性早忍不住了,上前一把扯了他的道袍,“嘿!懂禮不懂禮啊!有你這麽瞧人的麽?”憑他這模樣也配成仙?!
直到這時,勞子民才恍然醒了過來,隻是一個勁兒地作揖賠罪,不時還偷瞧水鏡月幾眼。
“忘兒。”水鏡月出聲止住忘兒還欲出口的話,對勞子民道,“勞仙人遠來辛苦,請坐。”
“多謝上神。”勞子民心中歡喜,幾步小跑入了涼亭坐了。
一旁的鳶尾早忍不住一把跑上前扯住了他的襟口,“勞子民!你還敢來!你害了魚姐姐,害我的族人!我殺了你!”他掐住他的脖子就往死裏使力,無奈終究道行不夠,隻被他一拂,便掀在了一邊。
“哪來的小妖!如此放肆!”勞子民臉色難看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水鏡月朝他瞟了眼,咳了聲,“鳶尾,不得無禮。”她撚著手中的子,微笑道,“鳶尾初入我殿,未服教化,多有得罪,還請仙人勿怪。”言下竟是迥異於平日的謙和有禮。
“哼!”鳶尾氣極了,但也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隻得一臉憤恨地在旁呼氣。
“啊,是上神府上的人啊!嗬嗬嗬,上神客氣了,無妨,無妨的,嗬嗬嗬嗬。”勞子民見如此說話,便馬上打住了話頭。他低頭瞧了眼石桌上的棋盤,笑著問,“上神好有雅興哪!”聽說方才是在與老君弈棋,看看這一局,倒也普通,並不見有多高深。
“嗬嗬,勞仙人可有這興致?不如來一局?”水鏡月第一次相邀弈棋,讓念忘二人心中一怔,連忙暗中扯了扯鳶尾的衣擺,示意他留心看。
“恭敬不如從命!”勞子民笑著應承。
於是棋局擺開,水鏡月執黑。才布了初手,水鏡月含笑相詢,“不知勞仙人此來對於鏡月有何見教啊?”
“不敢不敢。隻是天一池一事終於了結,特來向上神稟報一聲。況且……嗬嗬,小仙初列仙班,早聞上神聲名,特來拜會一下。”
“哦?天一池終於了結?怎麽個了結法?”不是到了鳶尾這兒便應該算是結了?
“哦,天一池據說是上神初修之地,如此聖境豈容小妖小魔玷汙?那條為禍人間的魚精現已被伏德仙君誅滅……”
水鏡月手上的黑子“啪”地一下敲在棋盤上,“誅滅?!”
“正是。小仙得知妖狐一族雖已得除,但尚有始作俑者未除,便特意請伏德仙君大駕,終於肅清了天一池清靈之地。”勞子民討好地笑著,卻不知身後的鳶尾早已臉色發青,若非念忘二人苦苦拉住,就立時會撲上來狠咬他一口肉。
水鏡月一直垂著眼,長長的劉海覆住了細長的鳳眼,隻遮下一線晦暗,隱隱透出一絲涼意。她輕輕應了聲,便專心下棋。手法愈下愈快,黑子密密地在棋盤上布開。
漸漸地,勞子民的額上滲出些汗珠來,臉色大變地瞧著棋局,一顆子提在那裏,卻不知往哪兒放。念兒忘兒瞧著奇怪,便鬆開了扯著鳶尾的手湊上前去。鳶尾心中憤恨,卻也有些好奇,便也跟著站到水鏡月身後。
一瞧之下,這才令他大吃一驚。勞子民的棋力比之老君略勝一籌,但在這副局上卻是步步輸招。情勢是一麵倒,勝負分明。而水鏡月的棋法卻與老君對弈時的棋法大相徑庭,招招淩厲狠辣,一逮著錯處便窮追猛打,不給對手留絲毫餘地。這種迥異的弈棋風格讓鳶尾心中大奇。
“勞仙人,鏡月有幸,得天尊垂青,才入了天庭。而這之前,也一直窩在天一池裏,想想,那時還有好幾個夥伴哪!”水鏡月話說得閑悠悠的,但出手卻鋒利如刀,招招直擊要害。
“呃,是,是。”勞子民已窮於應付,隻能略略分出心神回應。
“天一池也頗聚了些靈氣,總能出幾個妖妖怪怪,但也頗討人喜歡。我曾經就有個好姐妹,啊,也是條魚精呢!”水鏡月停了手,朝勞子民滿頭是汗的臉瞧了過去,笑意淺淺,眼神卻流過晦暗。
勞子民看著這笑,終於聽清了方才的話,心中忽然有些明白到了什麽,手開始打起顫來。“上,上神……”
“啊,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呢!叫以沫,平時乖乖巧巧的,最是心腸軟,妖精裏出來她這種心性的也算個異數了。”水鏡月將一粒黑子“啪”地放在一角,清脆響亮的擊聲如同敲在勞子民的心頭,讓他猛然一驚,心中驚懼起來,拾起的一粒白子又掉在棋盒裏。
“上,上,上上神,小,小仙認輸,認輸……”他轉身就想離去。
“哎,勞仙人把棋下完啊!這盤還未到終局,到底怎麽個結果還不知道呢!”水鏡月朝他笑笑,眼底的冷光讓他怎麽也不敢就此起身一起了之。棋已經下完了,但她卻還不肯放手。勞子民渾身都開始打起顫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次討好居然成了招怨,那條魚精居然會與上神有那種交情!這下可怎麽是好?
鳶尾深思地瞧著水鏡月,忽然間覺得她整個兒就像個謎,怎麽也解不開的謎,甚至連讀題都難。這棋早已經下完,可她仍在繼續著,棋盤上的白子愈來愈少,黑子愈來愈多,幾乎占據了所有的氣眼,讓勞子民連下子也難。直到整副棋盤上再沒有白子的立足之地,水鏡月才站了起來。
她依舊是含著笑的,完全不見絲毫異樣。“勞仙人,有勞你遠道而來告知鏡月此事。日後鏡月一定重重相謝。嗬嗬,勞仙人,鏡月的心性就如這棋道一般,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當然,要是犯著了我水鏡月,我也如方才這局棋一般,奉陪到底。”
“上神,小仙,小仙……”勞子民聽了這話早已嚇得渾身冰涼,連話也結巴起來。他當然知曉上神水鏡月在天庭是怎麽一個人物,但凡是她見忌的人,那在仙界,不,就是三界也無立足之地呀!
“勞仙人好走。鏡月這就不送了。”她笑了笑,轉身回殿,再不停留。念兒與忘兒兩人瞪了渾身發軟的勞子民一眼,都開心地跟著走回內殿。整個寂靜的庭院裏在勞子民狼狽地走了之後,隻剩下鳶尾,雙手抱胸一反往常地深思著。
第十二章
未識緣深
回到殿內,水鏡月臉色冷厲,手一劃,那整櫃的卷軸忽然自己動起來。不一會兒,便有一卷厚逾一圍的黃絹軸抖了出來,“嘩嘩嘩”地滾動著,又驀然停下,飛懸水鏡月眼前。
水鏡月舉目一看,當即冷笑,“居然是神霄府裏的人!活得不耐煩了!”語罷將卷軸一推,轉身出殿,揚長而去。
忘兒縮了縮肩,忙過去將散在地上已經抖成一團的卷軸拾起,看了幾眼才道:“原來是《眾仙玉牒譜》……伏德,屍解辰州,擅符咒,任神霄雷部五雷飛捷使者門下……”她喃了半晌,忽然抬起頭,“看來這回得鬧出大動靜了!”
“大動靜?什麽大動靜?”鳶尾正自傷心他魚姐姐的事,聽得忘兒的低喃也不由有些好奇。
忘兒瞅了他一眼,想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隻道:“你看著吧!用不了三五天的。”
晚間,在始終等不來水鏡月後,忘兒與念兒也便各自用了飯歇去了。
鳶尾在竹床上翻來覆去,想著天一池,想著溫柔純善的魚姐姐,心中便騰起一股想忍也忍不住的酸澀。自己本有好好的家,有眾多的兄弟姐妹,有整個天一池裏的玩伴,為什麽隻一夕之間,就什麽也沒剩下了呢?
眼睛漲漲的,漸漸有些模糊,他趕緊翻了個身,把臉埋在被褥裏。
這時,門忽然“吱呀”一聲被推開,鳶尾愣愣地瞧向門外,玄關處,隻一人身著一領白衣,清澈流光地站在那裏。鳶尾騰地一下坐了起來,見她也不說話,先沉不住氣,“幹什麽?”
眼前的她隻是站在門外,頭微微撇向一側,並未瞧他,像是有什麽正疑慮著。鳶尾等得不耐,不由挪開被子下床走到門前,“喂,你到底要不要進來?”他手抓著門框,似是大有不進來就關門的架勢。
水鏡月直到此時才清悠悠地朝他瞥了眼,也不理會他的話,隻輕輕拋下一句“跟我來”就轉身走了。
鳶尾心中頓時衝上一股氣,這算什麽!明明是她來找他的,居然還擺這副臭架子!臭混蛋!他賭氣站在門邊一動不動,但眼見著水鏡月直往前去,越行越遠了,心中又忍不住好奇,憋了會,終於還是罵罵咧咧地跟了上去。
這條路對於鳶尾非常熟悉,就是他常跑去紅蓮池玩的那條。果然行不多時,鳶尾就已看見了夜半時分,月光清籠的蓮池了。一切都是寂寂的,沒有蟲吟,沒有蟬唱,似乎很單調,但那一池水氣靄靄的蓮花,以及輕眠的花精,忽然讓鳶尾覺得這裏本就該如此恬靜無聲。
他輕輕吸了口氣,又轉回頭去看水鏡月,隻見她站在一棵大樹邊上,不言不語,也不知想著什麽。
“到底幹什麽啊?把人半夜吵醒的!”
“啪”一本書扔到鳶尾懷中,他一愣,本能地接過來看,“《五道歸元經》?”他喃喃地念了一遍,有些莫名其妙。
“你底子太差,先從這個練,一年半載之後,覺得差不多了,就可以練後麵的式。”水鏡月掃他一眼,目光極為嚴苛,似是估量。
一旁的鳶尾被瞧得火大,一把將書扔在地上,“哼!”他鳶尾好歹也是天一池裏頗有威望的小妖,這一輩裏就屬他最強了,沒想到到了她眼裏就隻是一句“底子太差”?!太小瞧人了!呼!氣死他了!鳶尾的腳狠狠踩在地上。
水鏡月挑了挑眉,輕輕看了看被扔在地上的書,唇邊掠過一道冷笑,“就憑你不過五百年的道行,不過是得了些壽命,再不就是抓魚爬樹的法門罷了!有什麽擺得上台麵!”
“你太小瞧人了!”鳶尾氣得吼了出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水鏡月冷冷哼了聲,“隻經了小仙人輕輕一拂就不得不放手的人,能有什麽好瞧!”
鳶尾想起勞子民那一拂,心火愈旺,一發狠就猛地朝水鏡月撲了過去,手中五指立時暴長,隱隱挾有風雷之迅。
水鏡月瞧他這來勢,身形隻是輕輕一晃,口中沉聲道:“魯莽衝動,俱是破綻!”
她在他突襲而來的手臂上一壓,鳶尾飛掠之勢頓時感到一股大力往下一拖。眼見著就要碰地了,鳶尾左腳在右腳背上一踩,竟是借力翻出了水鏡月的一壓,往旁一記跟鬥,隻是落地未穩,往旁滑了幾步。
“身法拙重,下盤不穩!不過是獸舞!”水鏡月淡淡地吐著字,手上更是沒有放過他,鳶尾人還未穩,她欺身在側,平平拍出一掌。月光下隻見晶瑩剔透的五指並攏平伸,柔柔地印來,鳶尾微怔,但待要躲時,卻發覺渾身俱籠在這一掌之下,無處可避。他艱澀地轉著身子,忽然靈機一動,不避反而往她身上撞去。
水鏡月懶得跟他耗時間,給了他一個空子往邊上鑽過去。鳶尾以為一劫才逃,連道“好險”,但神還未回,腳下忽然一軟,整個身子就打了個趔趄,往前衝了幾步載倒在地。
“心思不定,貽誤時機!”水鏡月穩穩地立在一旁,裙擺未動,仿佛她根本從未踢出一腿一般。
鳶尾吐出嘴巴裏的泥沙,狠狠在地上砸了一拳,才慢吞吞爬起身。“哼,你不過是練了數千年,自然有這等功夫,我若也有你的修為,一定比你更強!”
水鏡月眼神忽變地朝他看住,“如果你有我的修為,就會比我強?”
“那當然啦!我……”鳶尾正欲往下大吹法螺,卻忽然見水鏡月神色不對,便訥訥地住了口。“喂,怎麽啦?嫉妒我年輕啊?”
水鏡月把頭轉開,找了一棵大樹,在低彎的枝椏上靠著坐了下來,“吹牛是沒用的。你不妨從現在開始練。隻要練的時間比我的短了,自然就算勝過我了。”這小子說不定能比強吧……誰知道呢!她想起那被自己封住的鍛魂身世,眼神深晦。
鳶尾皺了皺鼻子,對她的話隻是輕輕地哼了聲,倒也沒再開口,隻是默默地拿起了方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書,藉著月光,翻開來看。身有修行的他對於夜能視物還是小菜一碟。
水鏡月見他靜下為看書了,便淺道:“待在天界,自是可免你修仙的時間。但要讓自己長些本事,卻半點也投機不得。但凡修行之道,須先練氣,取天地日月萬物之靈,導氣歸元。待得氣淵如海,方可練式,學些外家的招式。而後由式入術,掌些秘術道門。待得方術一運自如,才可背訣,以術禦訣,其後才可練法。”
鳶尾聽在心裏,麵上卻裝作滿不在乎,隻顧自己翻書,看了幾頁,他便端坐在地上閉目開始行氣,按著書中所記步驟,緩緩凝聚體內之氣。
“吐納自然,兩足內抵,沉心潛思,覺經絡之氣行,導其歸入氣海。”水鏡月在旁淡淡地指點著,見他坐姿神態,便知他有幾分根底,就把如何覺氣導氣悉數略去。“百會之於與長強穴要成一條直線。”
隨著水鏡月的指點,鳶尾漸漸心思潛定,冥冥中真能感覺出四肢百骸之間有零散的氣在行走、遊竄。當集中意念時,他發覺自己竟能控製某幾股氣的行走。一時甚覺新奇,他不由玩了起來,一會讓足陽明經之氣匯入手太陰經中,一會又讓足太陰之氣貫入足少陰之中,玩了一陣,隻覺氣流愈行愈暢,他已能控製數條經絡之中的氣行。
“妄逆氣行,你不要命啦!”
忽然一聲厲喝,接著鳶尾隻覺有一掌直拍在他的椎後,一股溫溫和和的熱流便由此處滲入,竟比他還厲害,將自己全身的氣脈一一導入肚臍處,再慢慢烘蒸,四散於肢骸之中。直到此時,他才恍然睜開眼睛,長長吐出一口氣,正欲開口說什麽,卻被一記厲掌劈翻在地。
“哎呀!”他痛叫一聲,“幹嘛打我!”
“我是叫你來練功的,不是叫你來玩的!”水鏡月狠狠瞪他一眼,“你方才在做什麽?將全身氣脈四散逆行,你可知這有何後果?如若我不在,不出三個時辰,你這花木之胎便會枯死。你練的是仙勁,亦是助你修行!到時毀的可不隻是你的肉身!”
鳶尾聽了此話被驚出一身冷汗,但瞧她一臉冷色,他又不想服軟,隻撇了撇嘴,想回駁什麽,一時卻又開不了口。想了半日,他終於還是爬起來,再度坐好,重新開始。
水鏡月瞧著他重新坐定,收潛心思,倒也回轉了心意,複又坐回去看著。
這一次,鳶尾不敢造次,隻順著她方才所說的慢慢導氣歸海,一時雜念全無,認認真真開始練起來。
水鏡月在一旁瞧著,眼前的身影漸漸和久遠的記憶疊合起來。
“百甲,你怎麽老練這個坐功啊!一起去玩吧!我和十瀨又找著了一個玩處!”
“哎呀!別老吵我!去去!和十瀨玩著吧!要不找鉛華也一樣。”記憶裏百甲總是很不耐煩地會趕她們走,或者就是直接陷害鉛華。那時的他還隻是剛成形的小妖,為了想早日得道,便一直苦於清修,常常就是這麽坐著練功,一入定就是十天半月的。鉛華也是這般。
而她和十瀨貪玩,總去逗弄他倆。其實鉛華心思定,並不好挑弄,也隻有百甲,心浮氣躁,十次中倒有四五次是被她倆說動的。
“百甲,真的很好玩哦!那地方很不錯,又有幾隻笨笨的小蛇妖,說什麽就信什麽……還有一處峭壁哦,上麵有霓環回繞,很漂亮!鉛華上次被我們蒙著眼去,現在還一直找那地方哩!”十瀨總是那樣說,喜歡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唯恐天下不亂。
“瞎說!才不信你!”百甲雖是一直趕著她倆,卻也留神聽著她倆的話。
“真的啦!一起去吧!”十瀨極盡誘騙之能事,“那,隻玩半個時辰!我看你也悶得慌,玩過了半個時辰就回來練功,你看怎麽樣?”
“半個時辰?”百甲睜開眼來,有些動搖。
“就半個時辰,到時我們可不會攔著你。”
“那,就半個時辰哦!”百甲終於被說動,站了起來。那時的他總是一拍褲腿,滿臉堆起所有的興奮,比她倆還來勁,“走吧!在哪兒?要不好玩,我就玩死你!”他衝十瀨故瞪一眼。然後他們一群人便都衝到鉛華修行的地方,自然,這一天的修行是不成了。
當時號稱“天一池四霸”的他們,行到哪兒,就讓哪兒害怕,怕又被玩得寸草不生。
可是後來,大家也終於玩厭了,各人便都一門心思地紮到了修行上去。她壓根兒沒想著要成仙,便獨自一人找著了老實巴交,一直被她逗著玩的以沫。那時的以沫還隻是一條小魚,她教了它一些法門,便也長長久久地做一段日子玩伴。
以沫……這一會兒,竟然也離得她了!本以為親手斷了白狐一族的根苗,總也能保住天一池,保住昔日的所有,沒想到……
她眉眼一蹙,便現出些狠厲來。就憑這點畫畫符咒的微末道行,伏德仙君也敢動她的地方!哼!明日之後,看這三界之內還有誰敢碰一碰天一池的一草一木!
“喂,在想啥呢?”
水鏡月險險地回神,正眼看見離自己的臉不到三寸的地方橫著一隻手,再抬眼,便是鳶尾那張少年清俊的臉。她一臉抑色地拍開他的手,把臉別開。
鳶尾這一次倒是沒有冒火,他回想著方才她略帶神傷又有些冷厲的臉,不由問道:“魚姐姐和你在一起也很久了吧?”
水鏡月一怔,回過頭朝他瞪了眼,起身就走。
“喂喂!”鳶尾有些傻眼,不明白自己哪兒又惹著她了。
“功夫重在勤練,你若投機,不如不練!”她冷冷地道了一句,白袍一閃,便不見身影。
鳶尾頓時一陣氣苦,衝著她的背影瞪了半天,“哼!不過是被人說中了心事嘛!傷心就傷心,有什麽好躲躲藏藏的!切!怪人!真不知……呀!”才罵著,忽然左腳踝處一痛,跟著一軟,人已坐倒在地上。鳶尾大驚,剛想張開嘴破口大罵,但隻覺一陣風襲,一團沙子已進了嘴。
混蛋混蛋混蛋!“啊呸!呸!呸!”待鳶尾吐出沙子,已是好一會兒之後了。他瞪著插在左腳踝處的一片葉子,一把拔了下來,撕碎!“太卑鄙了!竟然暗算我!小人!小人!”靜靜的上林殿,傳出幾聲咆哮。
第十三章
天河不枯永不赦
次日一早,念兒拿出書案上的一撂子玉牒準備給上神帶走,然而走至玄關處卻呆了呆。
水鏡月竟是一身從未有過的裝扮:白羅中單,玄衣纁裳,袞藻間,繡有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六章,大綬六采,昆侖玉帶環扣腰間,玄羅裙底邊則是玄琅十二章雲。而那一挽雲發,也全改素日玉釵一盤的簡潔,頭並屏鬟,髻插金螭翡翠鳳羽簪,發垂至腰。那玄衣垂重,眉宇端儀,顯得矜貴而持重,令人望之威服。
“今日守好門戶,不要讓鳶尾出去!”水鏡月吩咐下便出了殿。
忘兒正巧滿臉驚色地由苑門口處行來,乍見水鏡月這身正裝,不由更呆了呆,“上神……”
水鏡月瞅了她一眼,淡問:“儀車到了?”
忘兒乍驚之後立時回過神,“到了!”見水鏡月點了頭,便跟在一側,心中暗吐了口氣。
原來方才苑門外鋪陳了足有兩三裏的竟是儀車啊!她手心裏捏了把汗,暗道是長了見識。那總也有兩三千的玉童玉女皆正色捧圭地侍立於苑門口,而再往後望,七色彩節翩卷叢中,有紫雲飛軿靜靜候著。這架勢,連素日嬌蠻的護門草也不敢則聲了!
“恭迎上神。”
忘兒跟著水鏡月走在一側,眼睛不住四溜,那玉童玉女個個躬身相迎,神色肅穆,而那紫雲飛軿之前更有著十二瓊輪為前導,有條條駿逸的飛龍環護轅間,遙遙望去,更有玄鈞六師啟路揚轡。
忘兒素日那股機靈在見了如此排場之後頓時消得無影無蹤,直到水鏡月要登輿時才猛然回過神來,一手虛扶其上輿。
“起程。”一玉童待水鏡月坐定,便揚聲一喚,立時玄鈞啟路,十二瓊輪前導,而輿後,鳳歌相從。
忘兒又傻了一回,直呆呆地看著這彩節翩飛直至不見好一會兒,才恍過神來,嘖嘖稱奇地回到殿裏。
回來一見鳶尾與念兒也都趴在矮牆處猶自望著早已不見儀車蹤影的前言看得目不轉睛,忘兒大聲歎道:“今兒才總算是真正見識了上神的絕世風采啊!隻怕那個就是常聽人說的‘玉清真王行儀’吧!”
“‘玉清行儀’?”念兒咂舌,“就是那個九宸大帝同賜的 ‘除諸天侍軒,儀皆同於玉清’的大典?”
“嗯,我瞅著就是了!”
“什麽是‘玉清行儀’?”鳶尾聽得沒頭沒腦,就問了句。
然而念忘二人誰也沒功夫跟他解釋,還一徑兒地沉在水鏡月屬於上神至高的威儀風采之中。忘兒捧著雙頰道:“我以前隻道上神穿一身錦雲天衣就已經風華絕代了,誰知道今兒一看,那套玄衣纁裳才是最配她的!念兒,你都沒瞧見!上神登輿的時候,隻不過是略回了回頭,朝前言的玄鈞六師看了眼,輿後便是鳳歌齊鳴。那個看似雲淡風輕的一抬頭一舉目,眉宇微收,哇~~”
“真的麽真的麽?那是去太微垣麽?那幫子老頭不會看呆了去吧?”念兒也跟著她一齊蹲下來,一邊聽著,一邊腦中幻想,在換了幾種方案後,心中又後悔,怎麽剛才就傻了呢!也跟著忘兒一起出去看該多好!
“不去太微垣,上神方才說起是去紫微垣呢!”
鳶尾搔著腦袋看兩個完全無視於他,隻顧著自己幻想的人兒,皺了皺鼻子,也掉轉頭望向那鳳鳴飛軿消失的方向。一時倒也出起神來。
紫微垣位於北天中央,以拱極星為基,是為天廷皇宮所在,設有政務堂、鸞殿,說起日常事務,其實都於太微垣處理,但每五百年會期一至或逢大事,九司三省的眾仙便會齊集於紫微垣向紫微大帝匯報五百年來三界之事。
紫雲飛軿自營室宮前上閣道,正待過銀河而入北門時,雷霆都司元命真君與神霄玉府的判府真君、左右待中、左右仆謝、天雷上相、玉樞使相、鬥樞上相、五雷院使君便與眾仙候著了。於是一行人一同乘輿至紫微垣。
自數千年前地紀陰蝕大劫以後,紫微帝欽命上神水氏領上丞一職,而後的每五百年會事便皆由水鏡月主持。因而入得紫微垣,所設的五帝內座便是虛座,因水鏡月由紫微帝親授,自又不比處理政務的上丞一職,故於五帝內座前又特設一座,專供水鏡月入席。
除了三界大變,五百年大會就不怎麽實在,由水鏡月主持後,自是不怎麽弄虛,把歌功頌德那一套直接刪了。交待完要事要務,通達三界政命之後,神霄府、中天宮的大小事務便不擺出來了,隻由些三島十洲色界二十四天七十二福地的使臣來說些奇聞軼事,大家逗逗樂子,新老麵孔碰個頭敘敘舊。此際又有各處來的使者頗帶了些仙果佳珍,自然,這五百年大會便開得像個茶話會,生動熱鬧之餘,正務不耽擱,紫微大帝自然也放任。
然而這一回卻有些不同,水鏡月處理完十洲上報的災情以後,並沒有一如五百年前地淺笑寒喧,反是持了臉色,沉默了好一會兒,使得整個大殿裏頭一時靜得針落可聞。
她扶靠在椅柄上的手指輕輕敲了兩下,才舉目朝眾仙一掃,道:“三界太平日久,都是諸位不辭辛勞、謹慎持事之功。但是,功不可矜,已登仙界並非萬事成功,還是需要持身修行,不可荒廢,更不可貪圖求速,幹些倒行逆施勾當!”
話一拋下,眾仙都愣了,麵麵相覷了一陣,還是判府真君應了句:“上神說的是啊!修行得上大羅天,這自是仙人的必修功課,豈敢荒廢。”
水鏡月瞟了他一眼,淡應:“真君所言極是!得上大羅天聖境得靠自身修行,若是學些旁門左道,那神仙與妖魔何異?”
玉樞上相連忙笑說:“都已登仙班,誰還會如此作賤自己呢!”
“哼,隻怕還真有這樣的!”水鏡月冷笑一聲,頓時全場靜得發慌,幾名異地而來的新俊仙人都聽得變了臉色。
“五雷飛捷使者可到?”
雷霆都司元命真君聽得報出的是他雷霆部下的人,頓時臉有些發青,當即派人將五雷飛捷使者擒來。“上神,本君治下不嚴,讓這賊子……”
“哎,真君不忙!”水鏡月淡淡擺了擺手,抬臉看向跪在階下一臉莫名的五雷飛捷使者,問,“你可知道伏德?”
“伏德仙君?”五雷飛捷使者立時應了,“小仙知道!伏德原是辰州人氏,因擅使符咒,積緣修行,後尺解於辰州,於三十七年前列位神霄雷霆部下。”
“嗯,知道的還算清楚嘛!”她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可知他近來幹了件什麽事?”
“什……什麽事?”使者麵上脹紅,汗如雨下,卻也想不起這個不起眼的手下幹過些什麽。
“那就把他叫來讓他自己說說吧。”
使者如蒙大赦,立時飛奔門外,借了王良一匹天馬便直衝雷霆府。餘下眾人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幹著等,瞅著水鏡月清冷的神色,大氣也不敢吐一聲。
終於伏德仙君被帶到,水鏡月半點也不迂回,直接就問:“你收了天一池的魚精?”
“是……是三泉道人首報說魚精以沫為禍人間,不但化成人形誘惑村人,還要奪取村人的精元……”
水鏡月聽得那聲“以沫”時,眼神便已轉戾,哪還容他繼續道下去,“哼!原來雷霆部現已無需各司調配,什麽人報上來,報到哪裏就可以隨行麽?”
雷霆真君神色難看,伏德與五雷飛捷使者他固然惱怒,但對於此等小事,支會一聲即可,何需弄得三界眾仙齊集來開涮!是以看水鏡月的眼色也有些不耐,隻是按捺著不便發作。
水鏡月又何嚐會去管雷霆真君如何作想,隻是盯著伏德再問:“你收了魚精之後做了什麽?她的那顆精元命珠你怎麽處理了?”
伏德此時是徹底慌了,當時收妖時,見那魚精居然有三千多年至純的道行,心中便起了一念,將那精元命珠給吞了,本以為這事暗,無人知曉,誰知竟被上神識破。
“哼!”水鏡月一拍椅柄站起身來,隨手一劃,伏德便頭骨碎裂,她也不管伏德嚎得滿地打滾,二指一彈,便於鮮血滿布的額心浮出一顆淺黃呈水滴狀的精元命珠來。
捏了命珠在手,水鏡月垂著眼看了許久,才一字一頓道:“天一池的一草一木,但凡成器,必有我水氏之印,就憑你一介辰州畫符的,也敢沾染麽!”
伏德被生取了已漸融入命元的魚精命珠,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水鏡月瞥了他一眼,又朝不敢作聲的眾仙一掃,朝雷霆真君問道:“真君以為此事如何判下?”
雷霆真君正有些著惱,此刻見問,正想說既已取了命珠,剔除仙牒也就是了,一旁的玉樞使相卻在旁一把扯住了,搶先道:“這賊子貪心不足,大失我修道仙眾所為,自當嚴懲不貸,就請上神示下吧。”
“既是如此……”水鏡月朝眾仙看了眼,淡道,“那便永呈不滅魚身,飼於鷹鷲崖洞,天河不枯永不赦。”
此話一落,莫說幾天幾福地的仙人,就是神霄九司的主神也都呆了,雷霆真君搶出來道:“這刑太重了!不滅魚身相喂於鷹鷲,生受這挖心去肝之痛,還永無赦期,這、這比魂飛魄散還難受啊……”
水鏡月隻當沒聽見,截了他的話徑自道:“五雷飛捷使者督下不嚴,今格去五雷飛捷使者一職,曆三世輪回損五百年修行之功才準返回天庭!”
“你……”雷霆真君心中火起,眼見就待上前爭論,卻叫玉樞使相拉住,硬扯到一邊。
水鏡月見眾仙沒再二話,這才放軟了神色,“往後隻須牢記修行修德乃仙家本道,不妄行,不逆舉,自然大成可待。好了!這些惹人著惱之事極掃大家的興致,不提也罷。咱們還是該怎樣還怎樣!來,鳳麟使者,我還記得你曾說起過的鳳麟成群為舞異聞,五百年下來,這鳳麟可有增減?”
“啊,上神還記著哪!”眾人見岔了話頭,心頭這才一鬆,鳳麟洲使者當即逗趣地說了些鳳麟洲的樂事,總算緩和了氣氛。
邊上正自一把火燒得恁旺的雷霆真君把拳頭握得死緊,玉樞命相見著,便將一杯仙芝酒硬塞給他,悄聲道:“真君,凡事可要想三思啊!地紀陰蝕大劫那會兒,神霄雷霆兵敗如山倒,魔界怎樣的聲勢啊!可還不是全叫上神一人拿下了?那柄即心神劍之威你沒見識過也該聽說過吧,便是三清六禦都在斬殺之列!”
雷霆真君聽得這一番說,發熱的腦子才慢慢冷了下來,但實在有點氣不過,忍不住道:“可多大一點屁事!值得格了我兩個部下,一個下了‘天河不枯永赦’的死咒……好,也罷,那是他死有餘辜!但飛捷呢?不知情還判了曆三世輪回,還得損五百年修行才準重返仙界。這,這也太……”
玉樞與水鏡月共事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也頗有些知她性子,當下勸雷霆真君說:“誰叫伏德什麽不好招惹偏偏招惹到天一池?要知道,天一池乃上神初修之地,這回先出了妖狐叛天一事。上神就為了不讓雷霆部出手太過,才親自設了天羅陣去收。現在又有伏德私吞命珠一事……那是上神的底線啊,別說是小小一個五雷飛捷使者了,便是攤到四帥,甚或咱們頭上,這也不是小可的事。今日將這提到五百年大會上來整,估計就是要威懾三界,從今往後,再不敢動天一池的一草一木!”
雷霆真君怔了怔,想起那場數千年前慘烈心驚的大仗,心中抖了抖,原先那股怒氣倒也平了,隻隱隱有股寒意。
第十四章
五百年大會上出的事,不消片刻就傳遍了整個天廷,幾乎整個天廷的仙人童子都在議論上神判下的那句“天河不枯永不赦”。當然,人口相傳,傳得多了,也便愈見誇張。說是那個私吞了魚妖精元命珠的伏德登仙之前就仗著會畫些兒符咒,吞了好些精靈的命元,這才能夠得道,隻是隱藏得極好,連雷霆真君都被蒙騙了過去。又有說那被吞了命元的魚妖其實是與上神一同修行過的仙子,因得了上神之托前往人間守護天一池的。還有說那上報陷害魚仙的三泉道人是條蠍子精,在害人時叫魚仙識破,因此記了恨……
忘兒行走在天市垣上,眼看著各色仙物,耳中便聞得了這個消息。此際的天市垣恰逢五百年大會,各界各地仙眾雲集,有各地的神物陳列,天界的仙人皆會出來逛逛,人一多,這傳言也便更加離奇。一時聽得忘兒好笑又解氣,原來,今早上那行儀是五百年的紫微垣大會啊!
心下想著回去和鳶尾說道,眼中卻仍是挑剔地看著各類物件兒,正巧有件打造得極為雅致的聖木曼兌釵亮在眼前,忘兒瞧著細巧,挺配念兒那頭舒雲鬟的,便開口問價買下,拿了一支在手,又覺真的不錯,便又買下一支,心中微有遺憾,念兒為了看著鳶尾,竟不能來趕這五百年一次的大天市。
正逛著,天市垣的金甲侯瞧見了忘兒,便跑過來討好地招呼:“喲!忘仙姑今兒心情好?久不見您出來逛天市啦!”
忘兒來天市垣不過才兩次,根本未曾見過來者,但在天廷三百多年,自也有一番見識與待人接物之禮,眼見一身金甲,又是執著利器的,心中忖度了下,便施了一禮:“忘兒見過金甲侯大仙。”
“哎呀哎呀,可當不得仙姑這聲‘大仙’!”那金甲侯連連擺手,又麵帶著神秘地說,“上神門下的,那可都是上過大羅天的仙姑!對了,仙姑逛這天市,可有什麽愛的?”他眼尖地瞧見忘兒手上拿著兩支曼兌木釵,連忙道,“仙姑可能沒逛過這般熱鬧的天市吧?時下正值紫微垣五百年大會,三島十洲三十六河天七十二福地的仙人都來一聚,自然也帶了大量各地的稀罕物兒,平時天市雖有商鋪,卻遠不如這近月來的花樣繁多……”他瞧忘兒似乎專心聽著他講,興頭一起,便道,“仙姑,要不我領著您四處晃晃?”
忘兒正有此意,但忽然想到在家看狐狸的念兒,可不能撇下她。於是就微笑著衝金甲侯道:“大仙真客氣!如此盛意,忘兒卻之不恭,隻是……殿中的姐妹念兒一直等著我回去跟她講講天市的熱鬧呢……”
金甲侯立時會意,忙道:“仙姑不必煩心,我這就叫上幾個小吏過去接念兒仙姑。”上神身邊的人哪!人家都逮不著機會巴結呢!
“大仙好意,可是……殿中還有新來的少年,因得上神囑咐,不得出來,但這天市熱鬧,撇了他又於心不忍……”
金甲侯極是靈光,眼珠子一轉便想了個招,“仙姑,這樣吧,要不就挑幾樣新鮮的玩意兒先帶回去讓童子開心開心?”上林殿裏素來高高在上,如今來了個叫鳶尾的少年,這是天廷裏人盡皆知的事,想來必是上神格外看重的仙童之體。金甲侯眼光一掃,便有了幾樣小禮。“您看,這兒是聚窟洲的驚魂香、人鳥精、震靈丸,都極是強筋健體的……”他眼瞥見忘兒似是不在意,都是伺候慣了宗正之類的主,心下一轉,便又換了鋪子,“您瞧那個鋪,都是賣些供人喂養的鳥獸,那長著九隻耳朵的是炎洲的九耳犬,極靈敏,可跟著打獵……”
忘兒一聽有趣,便跟著朝那鋪子走去,果見裏頭的鳥獸奇形怪狀,有九隻耳的,也有三個腦袋的;有通身雪白的,也有青光滿目的;或居籠中,或趴地上;或衝你吼吼,或衝你笑,也有衝你唧唧鳴叫的。
忘兒心中喜愛,眼睛這麽溜著,也不管身邊的金甲侯在那兒講了些什麽,忽然,她瞅見鋪子極偏的一個角落裏趴著一隻渾身赤若丹火的小豬,懶洋洋的,憨態可掬。忘兒見了不由走上前去。
金甲侯一見,眉宇微皺,直接嗬斥鋪主:“怎麽把山膏也拿來賣?”
忘兒不解地看了金甲侯一眼,“這叫山膏?為什麽不能賣?”
金甲侯惟恐她去報給上神知道,讓自己也像今兒大會上的五雷飛捷使者一般判了督下不嚴罪,立時賠著不是:“哎呀,是小將一時不查啊!讓這渾蛋老兒把這畜生也拿來賣了!”他狠狠瞪了眼鋪主老兒,年紀也不小,怎麽這般沒見識!
“我瞧它可愛,為何不能賣?”
“不瞞仙姑說,這山膏味兒不好吃,又性好罵人,十人有九人被它氣死過……”
忘兒奇了,還真沒見過這般有意思的小獸,直接就道:“我買了它回去給鳶尾作伴,這不就了事了?”
“啊?”金甲侯一愣,沒能說出話來,最後見忘兒執意,自然不能讓她掏錢,嚇了鋪主老兒幾句,那老兒一聽是上神身邊的人,自是再不肯要錢要物了。
忘兒走出鋪子,瞧見邊上有賣著寶劍的,還掛著“昆吾寶劍”的幌子,便要過去,金甲侯朝忘兒笑了笑道:“仙姑是不知曉這天市的黑行情……數千年前的地紀陰蝕,仙界與妖魔二界劇鬥之後,但凡能傷神體的昆吾寶劍是再不準鑄了,王母娘娘已經取了昆吾一脈,除了昆侖,現在是哪兒都沒有貨真價實的昆吾寶劍了。就那個,不過是尋常利器,不過就質材來說,也不甚差。”
忘兒見他說實話,麵上也不由笑道:“也不過是給那孩子玩玩,要能傷神體的作什麽!”
金甲侯見如此說,便上前幫著挑了兩把鋼口好的,囑咐小吏帶上,與那山膏一並帶上,駕車去請上林殿的另一位仙姑。
鳶尾見送來了這般從未見過的稀罕物兒,自然也答應了念兒絕不出門的要求,自在殿中耍著大劍,練了會兒累了,又便坐下來瞅那渾身赤紅的小豬,隻覺那物像豬又不是豬,渾身披著赤紅色的軟毛,看去像在著火一般。
正自看得發呆,忽聽得一聲:“看什麽看!小心看瞎你的死狐狸眼!”
“你……你會說話?”鳶尾嚇了一跳。
“哼!你是個笨蛋啊!耳朵長著幹什麽用的?不已經聽到了麽?像個糟老頭似的還要問上一遍!真煩!”那小豬轉過臉來,黑晶晶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
鳶尾瞪圓了眼,從未被這般待過,即便惱水鏡月對他的態度,但人家亦未曾這樣狠罵過他。
“哼!看來真是隻呆瓜!還沒開化的小狐狸也能跑來天界?快回去得好!免得到時候被剔成一張狐狸皮!”
任鳶尾再吃驚,這時也回過神了:“你這頭烤熟了的死豬,嘴巴倒會罵!”
那小豬聽得這話,不由跳了起來,不再懶洋洋地趴睡著,直接蹦到他麵前:“哎呀!你個沒見識的臭狐狸,我叫山膏!就衝你個沒頭沒臉的小妖怪,還敢罵我是烤熟了的死豬!”
“我就罵你了怎麽樣?烤熟的死豬烤熟的死豬!叫啥山膏呀?該不會是你烤熟後流下的油膏吧!小油膏!”論罵,似乎鳶尾也不遜色。
於是,一晌午的時間,就被一狐狸一山膏給對罵了過去,許是罵得久了,兩人都有點渴,便跑去俊壇池喝水,那護門草原先也斥了山膏幾聲,被山膏一長串罵,隻有躲到邊上嚶嚶啜泣,再也不敢作聲。
日頭西垂,兩人都罵得累了,暫時休戰,而念忘二人也終於搭著車滿載而歸。忘兒叫鳶尾去幫忙,鳶尾擒著山膏同去,又被數落了一番,但眼見著這滿目的稀奇東西,鳶尾也隻當沒聽見了。
念兒笑嘻嘻地將一車的物件兒都一一卸下,有精巧的迷穀(音穀)木佩、會知霜而鳴的九鍾、朱紅豔麗的玕琪項鏈、能卻火的火浣布、打磨成簪子的麟角、避塵的卻塵犀角、光照千裏的明月珠、十二報時香爐、用於洗澡去汙的洗石、可預測天氣的陰陽石……
當然還有吃的:可令人醉臥三百歲的玉紅草酒、有嗬羅提國的大金桑果、生死肉骨的養神芝、炎洲的風生獸腦、玄洲的金玉紫芝、五芝玄澗露、香甜可口食之不渴的龍肝瓜、味香祛勞的醃嘉果、清肝明目的籜(音拓)草茶等等。
鳶尾看得眼花繚亂,正想說什麽,就見山膏在邊上冒出一句:“鄉巴佬!”鳶尾立時怒了,正要動手,卻見前廳的護門草嚶嚶哭著告狀,又傳來淡淡一聲“嗯”,原來水鏡月回來了。
此時回來,她並未擺出“玉清行儀”,隻是那身華麗高貴的玄衣纁裳未變。她似是無意地掃過鳶尾,看到他手的劍,又朝念忘二人瞅了眼,忽然道:“這等利器,還是別讓他糟蹋了!”
話一落,鳶尾的臉立時黑了,心中不服已極,就欲開口,隻見她又問了句:“你《五道歸元經》練得怎樣了?沒那個火候就想練式,隻怕刀劍上的刃氣反撲,要了你的小命!”
“你那破書有什麽了不起!我早會了!”
水鏡月本轉身往殿內走,見說步子不由一頓,“哼!隻會說大會又有何用!本事不是靠嘴皮子練的!”語罷便再不理人。
鳶尾正要還嘴,就見一旁一直沒作過聲的山膏忽然叼住他的衣角,他更怒:“你咬我的衣服幹什麽!要磨牙那邊有得是木頭!”
山膏見他不識好歹,立時不客氣地張嘴:“就衝你那呆樣!好歹不分、小雞肚腸、嘴巴死賤的臭狐狸,你求我咬我還不屑咬!”
“你……”鳶尾一時氣得不知該罵什麽,怔了怔,忽然道,“怎麽剛才沒見你吭聲?怎麽?你也有孬的時候?”
山膏一愣,卻是哼了聲,沒有答話,忍了良久才說:“孬又怎麽了?在堂堂上神麵前,誰不孬一下?不孬的人才傻好不好!”
“你……你個貪生怕死的小人……”
念忘二人一直在邊上聽著,忽覺這兩隻真是絕配!
資料
鉤沉仙表鉤沉眾神職表:(一)先介紹一下超然神職之外的眾仙。
混沌:早於盤古而生,為萬物創元之神,官方死因為化身萬物,其元神歸於天地。(密傳有一子胡臣,死後化為山嶽;一女胡靈,死後化為天下之水。)浮黎元始天尊:即盤古氏,化身為山川百物以後,其元神居於封崖底,為水鏡月的授業師傅。
(鉤沉眾神職表分為兩個體係,其一是以三垣為基礎;其二以道藏經傳為基礎。三垣主要是職,不拘特定的神仙,道藏經傳所涉仙官則為固定的神仙擔任。)(二)三垣體係: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一、紫微垣三垣的中垣,位於北天中央位置,也稱中宮,以北極為中樞。有星官三十九個。其中十五星分為左垣與右垣兩列,左垣八星包括左樞,上宰,少宰,上弼,少弼,上衛,少衛,少丞。右垣七星包括右樞,少尉,上輔,少輔,上衛,少衛,上丞。(可參詳紫微垣星圖)紫微垣之內是天帝居住的地方,是皇帝內院,除了皇帝之外,太子、宮女都在此居住。
平時除眾大喜慶、災變以及五百年眾仙大會之外,紫微垣不設日常辦公點。
上神水鏡月在紫微垣中任上丞一職,“上神”為其封號,她直屬於玉皇大帝,處理九宸事務,並由玉皇大帝親賜“除諸天侍軒,儀皆同於玉清”的儀典。職位雖低紫微大帝,但實權卻與之持平,甚至管得更寬。
二、太微垣(可參星圖)太微垣為天帝的南宮,主管法律、武備一類事(神霄府即設在這裏),也是眾神尤其是九司三省眾神辦公的地方。位於紫微垣下的東北腳。以五帝座為中心,因紫微大帝大權下放,五帝座便是虛懸,九司三省事務往往提交總領九宸的水鏡月處理。
此外還有太子、上相(即等同於上丞)、次相、上將、次將、從官、幸臣、五諸侯、九卿、郎將、郎位、謁者、少微、長理、靈台、明堂等職。其中少微有處士、議士、博士、大夫四職,宵然就是少微大夫,總管處士、議士、博士、大夫四職。
三、天市垣又名天府。位居紫微垣之下的東南方向,天市是五帝之治水宮,但因水鏡月本就是水神,就攜至太微垣一同處理。因而就剩下外圍的集貿市場為主要功用。五百年大會期間,天市特別熱鬧。中間是帝座,六禦有時會攜親眷來此趕集市。設有常宦(打掃天府日常衛生器具保存之類的活),還高有侯(維持秩序的紀檢武裝人員)、宗正(皇族中執政的成員,奉命為皇室禮儀采買所需之物)、宗人(與王同宗的貴族,主要負責解決糾紛)、列肆正(管理出售珍寶玉器商鋪的)、車肆正(管理出售各種雜貨物品及車馬停放的)、市樓主簿(主管市場價格、法規、貨幣流通)、屠肆正(管理肉鋪的)、帛度正(管理尺度標準的)、鬥斛(管理量器標準的)等。
(三)道藏經傳體係(雙向不衝突標準,三垣是以其職權,道藏經傳體係主要是取其身份地位,當然其中的神霄府除外)三清:元始天尊、太上道君、太上老君六禦:玉皇大帝:統禦萬天的大帝,身為六禦之首,地位也在三清之上,居於太微玉清宮,全稱“昊天金闕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彌羅至真玉皇上帝”。為眾神之王,地位極高,神權最大。玉皇總管三界(天上、地下、空間),十方(四方、四維、上下),四生(胎生、卵生、濕生、化生),六道(天、人、魔、地獄畜生、餓鬼)的一切陰陽禍福。(當然,他喜歡不出麵在幕後總操控,這些職權的直接下放者就是水鏡月)西極勾陳大帝(勾陳即鉤沉):又名上宮天皇,統禦萬雷的大帝。協助玉皇大帝執掌南北兩極和天、地、人三才,統禦眾星,並主持人間兵革之事。(但也是虛職,其性素來閑淡,超然萬物,不求權欲)北極紫微大帝:統禦萬星的大帝。執掌天經地緯,以率三界星神和山川諸神,是一切現象的宗王,能呼風喚雨,役使雷電鬼神。也是九司神霄雷部的主管者。級別上稍低於勾陳大帝,重大事件需上報)東極青華大帝:統禦萬類的大帝,又稱太乙救苦天尊,為玉皇大帝二侍者之一,配合玉帝統禦萬類。
南極長生大帝:統禦萬靈的大帝。又名玉清真王、南極星君,為元始天王九子。協助玉皇執掌人間壽天禍福。
承天效法後土皇地祗:統禦萬地的女帝。協助玉皇執掌陰陽生育,萬物生長,與大地河山之秀。
東王公:即東華帝君。為先天陽氣凝聚而成,與西王母共理陰陽二氣而育養天地,凡天上、天下、三界、十方,男子登仙得道者都由他管。也主管三島十洲的事務。居住在方諸山上(東海之內),其下有三十五司命,用來錄寫天上人間的罪福。山上有東華台,帝君常在丁卯日登台四望學道之品者。凡仙有九品,一曰九天真皇,二日三天真皇,三曰太上真人,四曰飛天真人,五曰靈仙,六曰真人,七曰靈人,八曰飛仙,九曰仙人。凡此品次,升仙得道之時,得先拜東華帝君,後謁西王母,此後才得升入九天,入參三清,拜太上而觀元始。紫府為東華帝君較量群仙功行的地方。
六帝二後:玉皇大帝、東華帝君(東王公)、勾陳大帝、紫微大帝、南極長生大帝、東極青華大帝金母(西王母:與玉皇大帝並非夫妻關係,是先天陰氣凝聚而成,所有女仙之首、水鏡月除外,掌管昆侖仙島。)、後土皇地祗神霄玉府的九司三省:九宸為最高統政處,由上丞掌理。其下設九司、三省,日常主理神霄府政務,行神霄雷法。水鏡月權同四極大帝(即東南西北四極大帝),階同上丞,位僅次於盤古、玉皇、東華帝君、四極大帝、三清、二後。
九司的主神:玉府判府真君、玉府左右待中、左右仆射、天雷上相、玉樞使相、鬥樞上相、上清司命、五雷院使君、雷霆都司元命真君三省:雷霆泰省、雷霆玄省、雷霆都省,處理九司下派的事務。
三府:專司調兵遣將、製邪破獄、收攝群魔,相當於兵部、刑部之責。神霄雷部為三府的總稱,由北極紫微大帝統攝,接替了勾陳大帝的部分職權(即掌握五雷),由開蓬君、天猷君、翊聖君、玄武君為大帥。
四大元帥之下又設召檄司(包括天罡神、河魁神);執掌雷霆之使的雷霆司(包括九天鎏金大將軍、蒼牙霹靂大仙、天丁力士、六丁玉女、六甲將軍);攝轄雷霆之神的攝雷司(包括九天嘯命風雷使者、雷令使者)這些都是大戰之將。
其下還有負責零星小戰的火令、風伯、雨師、雷君、五雷飛捷使者、五方雷公將軍、八方雲雷將軍等。其下還有蠻雷使者,也分三六九等。能掌天戰的唯有三界蠻雷使者中的天甲,地甲、地乙已是下臣。而其下還有五方蠻雷使者、九社蠻雷使者,九社以下又設十八洞天,以幹支排位記名。
真武大帝,又名九天降魔祖師、玄武元帥。
龜蛇二將(又名太玄水精黑靈尊神、太玄火精赤靈尊神)日神:伏羲(其實隻是駕日車而已)月神:常羲,成熟嫵媚,有女十二。
四方神:青龍孟章神君、白虎監兵神君、朱雀陵光神君、玄武執明神君。
四值功曹:值年神李丙、值月神黃承乙、值日神周登、值時神劉洪五炁真君:東方歲星木德真君、南方熒惑火德真君、西方太白金德真君、北方辰星水德真君、中央鎮星土德真君五嶽大帝:東嶽帝君(名金虹氏,東華帝君弟,餘下的為東華帝君四子)、南嶽帝君、中嶽帝君、北嶽帝君、西嶽帝君北鬥星君:天樞、天璿、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
南鬥星君:天府、天相、天梁、天同、天樞、天機九曜星君: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羅睺(蝕星)、計都星、紫炁星、月孛星二十八星宿:亢金龍、女土蝠、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鬥木獬、牛金牛、氐土貉、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壁水獝、奎木狼、婁金狗、胃土彘、昴日雞、畢月烏、觜火猴、參水猿、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張月鹿、翼火蛇、軫水蚓。
(由北鬥星君開始到二十八星宿皆歸紫微大帝管)壽星南極仙翁,女壽星:麻姑十二元辰: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八卦諸神:為太乙使者,以乾、坤、坎、艮、震、巽、離、兌八卦以象徵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種自然現象。諳神冠上各繪以卦形,以示區別。
(四)陰曹地府地藏菩薩十殿閻王: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首席判官崔府君、鍾魁、黑白無常、牛頭馬麵、孟婆神荼、鬱壘:為兄弟二人,性能執鬼,居度朔山桃樹下。
(五)三界圖三界:欲界、色界和無色界,共計二十八天。三界之上有四種民天,四天之上又有聖境四天(最高為大羅天,其下是三清境:太清天、上清天、玉清天,加上大羅天稱聖境四天)。相傳天地大變、劫難發生的時候,隻有在三界之上才能幸免。
三島:方丈、蓬丘、滄海十洲:瀛洲、玄洲、長洲、流洲、元洲、生洲、祖洲、炎洲、鳳麟洲、聚窟洲昆侖:號昆陵,為浮槎,為西王母所治,為天地之根紐,萬度之維負。
(以上參考圖書資料眾多,例如《山海》、《雲箋七笈》、《墉城》、《搜神》、《列仙》、《星象解碼》等,不一一枚舉)
第十五章
鳶尾心中惱恨水鏡月,但每晚仍是照著《五道歸元經》苦練,自然這期間也有山膏時不時諷刺挖苦他幾句,惹得他暴跳如雷。然而也是越練越惱,越惱越練。
一晃一個月過去,他自覺學有所成,便往後一頁頁翻去,大半部冊子翻完,寫的具是修行練氣之法。鳶尾有些無聊。
誰知後麵又另起一部,“禦水式?”他蹙著眉頭喃了一聲,然後撇撇嘴,“嗟!囉嗦半天,到現在才出了實用些的!”
隨手一扔,便將書拋在一邊,自己呈大字型躺倒在嫩軟的青草地上,大槐樹投下一蓬陰影,快立秋了,但這天候還未驟涼下來,鳶尾折過一葉荷葉子在那裏搖著,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這池寂靜的紅蓮。
前些兒他剛為那群小蓮花精們送葬,花精一死,這兒的蓮花也敗了,葉子也有些萎黃,不過倒是挺立著好些蓮蓬,沾著水氣,也十分可愛。忽然臨時動意,鳶尾一縱身便掠過去摘了幾個在手,複又躺回大槐樹下。
剝了一個蓮蓬吃了,初時的清香怡人,到後來卻也變得有些無聊起來。鳶尾眼神淡淡的,斂去了平日裏頑皮淘氣的神色,有著一徑兒的深沉。
不知不覺,他來這兒已經一年多了,想著當初,就像一場夢似的!爹娘不在了,爺爺也不在了,兄弟姐妹沒一個留下,連魚姐姐也被……整個天一池就隻剩下他一個了麽?
想到曾經在天一池的種種,鳶尾不禁一陣心酸,眼裏澀澀的,就要流下淚來。此時,正巧一陣風來,將他扔在枝椏上的那本《五道歸元經》給吹了下來,正砸在他臉上。鳶尾嘴一撇,一把拿開,無意中瞧見了後半部《禦水式》裏頭的幾招架式,心中一動,不由翻開來細看。
隻見書中畫著一人持了一柄劍,直身立在湖邊,步斜開,手腕下沉,劍柄由左下及右下,劃了半個圈子,又複往上一挑,往頭裏一橫。圖下有注:弦張高秋。湖水經這劍氣一掃,便卷起一麵水牆來。
鳶尾看著這圖,腦中慢慢模擬出了實像,隻覺氣勢沉肅,有逼人的凜然之氣。招式雖然簡單得無甚特異,但單此一招起勢,卻已讓人不自覺地肅穆起來。鳶尾好久才咽了口口水,繼續往下翻。
畫中人左手徐抬,劍鋒由左上疾至右下,行至腰處驀地一記轉身,整個人劈腿往下一俯,劍鋒便直由右腿斜劈過去。空山凝雲!
再一頁,素女啼愁、鳳鳴玉碎、芙蓉泣露、香蘭一笑、月融冷光、石破天驚、夢入化境、老魚跳波,瘦蛟驚舞、水龍擊潭、露濕寒兔。
共十三頁,十三招,但卻讓鳶尾看了大半個時辰,閱畢隻覺背後粘粘的,一摸,俱是汗液。
察覺到如此精妙的招式,鳶尾不由來了十分的興致,一時跳起來,就揀了根樹枝來,就對著湖邊練。直由午後練到了掌燈時分,他還不盡興,隻是風裏的精靈――風信傳來了忘兒的催促,快吃飯了!他摸摸肚子,也實在有些餓了,便跑回上林殿。
晚膳沒見到水鏡月的影子,鳶尾也習以為常,隻匆匆填飽肚子便又跑去紅蓮池邊練式了。這一練便是一宿沒睡,直到清晨才歇了口氣,好容易將十三式練得純熟些,雖然未曾卷起半片水花,但也頗具威勢,鳶尾不禁自得一笑。但瞧了瞧身上,滿是塵泥,又混著汗水,髒得不成人形,這笑便又收了,忙在蓮花池裏洗淨了,才樂顛顛地晃回上林殿去,手中還不忘摘了兩個蓮蓬回去給忘兒與念兒,至於水鏡月,哼!他才不會給她帶好吃的哩!
回到上林殿,才入門,就碰上了端著兩盞茶準備入正殿的念兒,鳶尾瞧了瞧,便知水鏡月正在著,而且還有客,當下嘻嘻一笑,“念兒姐姐!今兒有客?誰啊?老輸棋的那個老頭?”
念兒不滿他的說辭,嗔了他一眼,仍是答道,“不是老君!是玉樞使相來啦!”
“什麽什麽?”陌生的封號讓鳶尾一時沒聽清楚,“沒聽過呢。”
“是玉樞使相!是北天九司的人!”念兒衝他白了眼,依舊要前行。
“哦,哦。”鳶尾一邊應著,見她要走,便將手中的蓮蓬塞了一個給她,“姐姐,這蓮蓬新摘的,嫩著哩!去嚐嚐吧!我先回屋裏睡覺去了!”說著,打了個嗬欠,便要回房裏去。
念兒看了看懷中的蓮蓬,又瞧瞧他,想著那句“回屋睡覺”,心中不由起疑,便叫住了他,“喂,你昨晚上一宿沒回來麽?”
“嗬嗬,嗬嗬……”鳶尾一聽不對,便開始傻笑作混,念兒心中有數,自然就要罵他。
“這麽貪玩!還有個規矩沒有?一晚上不回來了!你……”正欲往下說,卻見忘兒有著惱地進來,口中喃著,“又來了!又來了!”。
兩人不由都停下口來,“怎麽了?”鳶尾奇怪,卻見念兒眼神微沉,同樣抿起唇,“才不過清靜這一年多,還以為他不會來了!”
“這一年的清靜還不是因為他被調去料理東華君的十洲事務了?”忘兒哼了聲,“聽說才回來不到三天,就又來這兒鬧了!唉!真煩!”
“看著也不挺囉嗦的人,怎麽就這麽喜歡找上神的麻煩?”念兒看了眼托盤上的茶盞,歎了口氣,這茶定是喝不成了。想著,便將盤子放在了一邊,索性坐在門口上的花圃邊上。
“哎,兩位姐姐,到底是誰啊?”鳶尾的好奇勁兒一上來,便顧不得回屋去睡了,也跟著在一邊坐下,替兩人剝著蓮子。
“是少微大夫宵然,東華君那邊的人!”忘兒朝遠處一望,“這不,來了!”
鳶尾順著往那兒瞧,隻見一個穿灰白長袍,戴著襆頭的青年男子黑著臉往這兒快步走來,看去正在冒火。才一會兒功夫,來人已到門前。護門草一見他就嬌聲喝叱,他倒也憋住氣,牢記著禮數,向念忘二人揖一了揖,“二位仙姑,在下有事要見上神。”
“她正會客呢!”鳶尾撇著唇笑,搶先答了一句。他倒要瞧瞧這人什麽來頭,敢和那人爭,必得有幾分身價才對。
態度很輕慢,念忘二人平時俱是受了水鏡月的約束,不敢有違禮數,但對宵然的的火爆脾氣也有些著惱,此時見鳶尾如此,心下裏反而有些樂見其成。
宵然聽了這話也是一愣,來天界日子也不短,但還從未受過這般直接的逐客令。當下臉有些冷,朝鳶尾瞧了過去,一眼便知鳶尾身份,臉色更是沉了幾分,抿緊了唇,哼了聲,“原來是天一池來的小妖,取了靈骨,登不得仙班,怪不得不懂禮數!”
此話一出,便是念忘二人亦冷下了臉,更別說鳶尾,立時把眼給瞪圓了,這段時日與山膏對罵也練了練,此時反唇相譏,“哦!你靈骨全!你登仙了!你懂禮數!那聽了逐客令你該怎樣?死賴在人家門口不走這也算是懂禮數?”
山膏此時也晃出來,瞅見宵然,也挺不順眼,於是順著鳶尾又添一句:“啊?咋來個沒家教的?我本以為你鳶尾已經夠沒禮數了,怎麽今兒又來一個?嘿!還長著張牛頭黑臉,醜死了!這種臉要長我臉上我早就去死了!”
“你們……”
正巧這時水鏡月送著玉樞使相出來,見這一方喧鬧,隻是淡淡送過一眼,宵然見著真有客在,隻好把一肚子火暫且忍下。
“哦,這不是少微大夫麽?嗬嗬嗬,玉樞有禮了。”眼前身形清矍,看去隻似人間中年男子歲數的玉樞,朝宵然拱手一禮。
“呃,使相有禮。”宵然還了一禮。
水鏡月看也不看宵然一眼,隻與玉樞說話,“使相不妨在敝處住上一陣,讓鏡月好好盡盡地主之誼。”
“嗬嗬,多謝上神美意。” 玉樞將兩手拱在身前,“但紫微大帝交待過……還是下次吧!”
“既然帝君有命,那就下回再相聚吧。”
“哎!上神客氣啦!此來紫微大帝還讓我多謝上神那次壽誕的厚禮,大帝非常中意。”
“區區小禮,不值一提。”
“嗬嗬嗬,時候不早了,大帝交待的不敢耽擱,在下就告辭了。”
“好走。”水鏡月目送人至殿外,方才回轉身來。
宵然立時就要開口,卻被水鏡月冷眼止住,“你……剛剛說了什麽?”
嗯?宵然不明白。
水鏡月踱步到他麵前,“你說天一池裏來的小妖?”
宵然見她追究這句話,且對鳶尾這隻狐狸多有維護,心中不由平添一股惱意,“說了,又怎樣!”
鳶尾聽她如此一說也是微怔了怔,繼而偷笑,這下那個宵然要倒黴了!
水鏡月哼了聲,“忘兒,送客!”
宵然氣得大叫:“你!你這記仇的家夥!你!你護短!公報私仇!”
“我公報私仇?”水鏡月朝他冷冷地一瞥,“這話從何說起?”
“哼!你還不是因為自己是從天一池裏出來的,就把這隻小狐狸護在上林殿裏?!還有那個勞子民!他一個小仙,要啥沒啥,你卻把他遣到不壞林王那兒!那兒是什麽地方?狻猊凶狠蠻愚,誰在他手下裏當過好差?你還不是因他除了天一池那條魚精就安排了他?”宵然一說起來就不管不顧,“假公濟私!全是袒護那些妖怪!我……”
水鏡月眉目一冷,立時打斷他,“好!你說我假公濟私,我如果真不幹點事出來豈不枉費了你的心意?”她回過身,“既然勞子民能向你訴苦,那不壞林王那兒我也不好交待,就給他換個地方好了。唔……就封崖好了,那兒妖魔少,事也清閑!”
宵然有些呆住,萬不料她變本加厲。封崖的確少妖魔,便是仙人也少。那是個眾生禁地,一入封崖,從未有什麽東西能出來過。但正是如此,那兒什麽都少,就是不少犯了大惡,以圖逃脫天譴的窮凶惡極之輩,別說一個小小的勞子民,就是東華君亦對那兒都避之惟恐不及。
“還有,忘兒,把前日兒我謄好的一本玉牒拿來,我等會兒就上呈帝君。就那本指證東華君治下十洲連年災害,六道眾生難居的玉牒!”
宵然大驚失色,“水鏡月!”
水鏡月朝他瞄了眼,撣了撣身上的白衣,也不理他,轉身就回殿中。鳶尾捂著嘴直樂得嗬嗬笑,與念忘二人俱回到殿中。而殿門外,隻剩下守禮卻又不願服氣的宵然在那兒氣得渾身打顫,窮叫喚著“水鏡月!你給我出來!你這個小人!”。
第十六章
晚間,鳶尾練功一畢,回到屋裏,卻一時睡不著,便想著上林殿裏的種種,想體貼細心的念兒、想機敏潑辣的忘兒,想短命的蓮花精,想時常罵得人牙癢癢的山膏,想那個常常黑著臉的宵然,想著想著,自然也想到水鏡月。看似一個無情的人呢!但不知怎地,鳶尾感覺自己好像有些了解她了。她傷心於魚姐姐的死,所以深更半夜裏了也還沒去睡覺。也因此,對於勞子民,她半點沒留情麵。而對自己,鳶尾“嗬嗬”笑了下,自然是覺著自己連勞子民這樣的小仙也對付不了,呆在天界裏難免叫人欺負,所以才授以功夫……
嘖!明說不就行了麽?幹嘛要這樣彎彎繞繞的,而且又不見情!鳶尾笑著歎了口氣,翻個身,神誌有些模糊起來。嗯……其實,她也不是那麽叫人討厭呢!
因著對水鏡月地慢慢了解,鳶尾那一身的刺終於軟下來,然而入秋後的水鏡月卻開始忙起來,有時甚至連著三天不回上林殿,隻叫念兒或忘兒去給送東西。
鳶尾微微失望,不過由於還有一本《五道歸元經》在手,倒也沒甚在意,並且漸漸地把心思全放到練功上,對於水鏡月其人也有些忘了。
記憶就像念兒整理的書房,不太用著的就放到一邊,一擱再擱,久了,也開始積灰。
與此同時,鳶尾的十三招“禦水式”也練得非常熟練,偶爾能卷起些高不過一尺的小水牆,便在念忘二人麵前露露臉、誇誇口,雖每次總為二人笑話,倒也確實上進著。
日子過得舒緩又平靜,直到有一天,念兒整著一堆書的時候忽然想到一件事。
“呀!青華君的百壽到了!”
忘兒一怔,既而也想起來了:“上百年,就是這個日子,老君纏著上神下了三天三夜的棋,把行程都差點給耽誤了!
“嗯”念兒點點頭,“那要不要給上神提個醒?”
“上神近些日子為了東華君那點破事一直在整十洲,忙得狠,定是給忘記了!”忘兒心中想事,便馬上將手中的活兒一停,“我去一趟太微垣,這兒歸你了!”
“哎。”
忘兒提了裙擺便跑出門去,正巧碰上剛回來的鳶尾,十一月了,雖天界有眾神之力,便是冬日也暖和,但到底是入冬了,終歸涼些。但鳶尾卻隻著了件長褂,袖口還捋到肘彎上,連額上亦冒著汗。“咦?忘兒姐姐,這麽急是往哪兒啊?”
“青華君百壽,得去給上神提個醒。”忘兒不及顧他,邊說邊出門去了。
“這麽急……”鳶尾眼瞧著她疾步往外走,不禁好奇,就跑進屋裏,問,“念兒姐姐,青華君是誰啊?”做百壽?很重要麽?依那人的清傲,誰的百壽入得了她的眼?隻怕也隻有玉帝王母才有這個臉吧!他回想著水鏡月這個人,忽然間感到有些陌生了,隻依稀覺著她的笑很淺淡,清清冷冷的,還有那雙眼睛,一直都是無波無緒的。至於模樣,他忽然覺得湊不起來,隻略略感覺很是高潔清雅,至於其它,他真的有些淡忘了。不知為何,忽然間有些想念起她來,這個青華君,似乎是能讓她回來的角色……第一次,鳶尾對這個並不知名的神仙起了些幾分感激。
“青華君就是主東方的東極青華大帝,是三界的六禦之一,也是與帝君階分相等的大神。他的百壽誕辰就在十一。上神作為帝君這邊的上丞,自然要有所準備。”
“嗬!來頭好大啊!”鳶尾怪叫,將外襖往一邊的椅背上一搭,整個身子靠入椅背中。
“是啊。”念兒停下手中的活兒,“上神近日如此繁忙,我們怕她一時疏忽了,到時時間不及……”
正這麽說著,水鏡月已走了進來,朝二人瞧了眼,便吩咐道,“念兒,準備行裝!我們即刻出發。”
“是。”念兒隻稍微愣了一下,便立時回過神辦事去了。
水鏡月顯然還有要事,往書櫃上翻著什麽,大抵是找著了,便拿著一本牒子往外走。鳶尾非常失望,在水鏡月進來時,他一直瞅著她,心中有些激越,連著幾個月不曾好好見過麵了,他在見到她時才知道,原來從不曾忘記,隻不過是暫時擱著,待一整理,便完好如新。他期盼水鏡月和他說幾句話,甚至在心裏,他已準備好說些什麽了。這一次,他不會再口出惡言了。
但水鏡月卻隻顧忙著自己的事,連看都未曾看他一眼。鳶尾抿起了唇,眼神順著她走到外園,那兒正等著幾個人,隻見她吩咐著什麽,將手中的一摞子簡牒分別交給他們,人便散了。但她仍未走進來,隻在那兒等著,直到見忘兒回來,又吩咐了幾句,這才回過身來。而忘兒顯然是領了什麽命,匆匆地一晃就不見影兒了。
鳶尾忽然有些喪氣,感覺自己身處局外,被無意地排斥著。這讓他斂去了往日一直咧著的笑,輕輕收攏,慢慢地,不著痕跡地退出書房,跑回自己的臥房。
正悶悶地,忘兒猛地在外拍了拍門,“鳶尾!鳶尾!”
鳶尾懶懶地開了門,卻被忘兒劈頭罵了幾句,“這幹什麽哪!馬上就要起程前往東極天的,你倒好!還賴著哪!”
鳶尾一聽,心中大喜,“我也一起去麽?”
“那當然!上林殿裏沒別人,能放心留下你一個麽!”忘兒仿佛不勝其笨,“還不快收拾東西!”
“哎!馬上就好!”鳶尾開心地歡呼一聲,立時蹦起來,將幾件平時換洗的衣服裹了,想了想,又將那本《五道歸元經》也放在包裹裏。
忘兒瞅著他撲嗤一笑,待他收拾好,便與他一同到了殿裏。此時水鏡月正批著最後幾本簡牒,手中筆不停,頭也未抬,隻是問,“都收拾好了?”
“嗯,都好了。”念兒點頭。
忘兒瞅了眼那為數有限的幾本牒子,又問道:“上神,那壽禮……”
“我已經準備好了。路上陵光會帶來的。”水鏡月淡淡回了句,仍是快手批著。
鳶尾又納悶,“陵光是誰?”
“陵光神君是四方神之一的南朱雀。”念兒笑著解釋了一遍。可見壽禮必是由南方帶過來的吧。
“哦。”鳶尾雖然仍不甚明白,卻還是點點頭。
水鏡月握著筆的手在聽到鳶尾的聲音後忽然一頓,抬頭朝他看了眼,無波無緒的眼神一劃,掃過他左肩的那隻包裹,眉便微乎其微地挑了挑,“你留下。”很清淡的一句,卻讓在場三人都變了顏色。
鳶尾隻覺滿心的歡喜被兜頭澆下一盆冰水,涼透心臆。由大喜到失望,又覺得心中委屈,他不禁怨恨起來,抿著唇,有些恨恨地瞪著水鏡月。“為什麽我不能去?”
“你愛玩愛鬧,聽不得別人言語,到那兒會惹事。”水鏡月語氣很平淡,似乎就事論事。
“你憑什麽說我會惹事!”鳶尾大吼,隻咬牙瞪著她,一時新仇勾起舊恨,原本覺著她還不錯的想法立時推翻。
水鏡月見他大吼,也不著惱,隻相當冷淡地瞅了他一眼,依舊管自己批閱,不再多置一詞。
一旁的念忘二人見鳶尾如此模樣,心中都有些不忍,便開口求情,“上神,上林殿沒有他人,而鳶尾又不會照顧自己,隻留他一個,恐怕不妥。”
“沒錯。上神,他那個傷才好沒多久,依那種邋遢的脾性,保不定真給複發了呢!再有,那個山膏也是個惹事的精,兩個搭一起,還真讓人不放心!”忘兒見水鏡月不語,又補上了一句。
水鏡月淡淡地瞟了兩個說情的丫頭一眼,淡道:“既然你們那麽想帶他同去,也成!他歸你們管,仔細看著他,惹出事來,我就唯你們兩個是問!”
“是。謝上神!”二人開心應道,朝一旁的鳶尾一笑,比了個過關的手勢,顯是非常開心。
鳶尾聽了這最終的允諾,心中也複生喜悅,隻是對於水鏡月,總是還是有那麽一些兒不快。撇了撇唇,終究還是少年心性,能出去玩,自然還是開心又期待的。
不知什麽時候,水鏡月已批完了牒子,原本淡垂著的眼簾微闔,一些記憶便湧了上來。那時,在天一池,他們也是如此快活而單純吧!對能出去玩總是開心又期盼的……
說出行即出行,水鏡月等拜別了玉帝,即出中天門。鳶尾異常興奮,來天界那麽些日子,他還從未跨出上林殿所轄百裏以外,此時居然到了中天門,不由心花怒放,左瞅來右瞅去。山膏隻是隻靈獸,連神獸都算不上,此際能沾上上林殿的光,前去東極天,自然也相當開懷,再加之水鏡月的威儀,也就沒再譏諷鳶尾那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相。
忘兒在中天門左右瞅了瞅,沒見著上回那排場氣魄的“玉清行儀”,心中微有疑惑,照理,這回不更應講究麽?“上神,要等‘玉清行儀’麽?”
水鏡月也不言語,在中天門呈八字開的門柱處停了下來。鳶尾看過去,隻見水鏡月手一揮,也不知施了什麽法術,眼前便出現如水麵般漾著漣漪的鏡像。他好奇地想湊上去,卻叫一時飆起的塵囂給摒退。
“瞿如。”水鏡月低低地吐了兩個字,眼前這平靜的鏡麵忽似掀起波浪般蕩開,裏麵“嗖”地竄出一隻青色的大鳥,長長的尾翼,寬大健碩幾能掀起大風似的雙翅,渾身青得極亮,屬鳥一類,卻長著人的麵孔,隻是滿臉都是白羽,額間還有一點耀目的赤色印跡。轉眼間,這隻大鳥以其三根細足挺立在一邊,向水鏡月躬身施禮。這番景象叫從未見過這等活物的鳶尾猛地怔住,口半張,半晌吐不出個字來。山膏也從未見過,但知曉是為神獸,當下閉緊了嘴巴,悄悄躲在忘兒的身後。
“赤鸞,鼓鵕。”鏡中猛地又竄出一紅一黃兩隻大鳥。
此時水鏡月忽然回頭朝鳶尾掃了眼,唇微勾,眼中掠過一抹微光,喚了最後一個,“饕餮。”
一陣黑風卷過,念忘二人與鳶尾俱被吹得睜不開眼睛,山膏還差些被吹走,好半晌,才勉強立穩身形,睜眼一瞧,“嗬!”四聲驚呼同響。隻見眼前立著個周身漆黑,形狀如牛的怪物,依稀可辨是人的麵孔,但長長的毛發蓋住了麵目,隻有一個黑乎乎、毛絨絨的頭頂在那兒,想著就覺得膽寒。鳶尾猛咽了幾口口水,才將勉強擋在念忘二人前麵的身子給挺直,一雙眼隻是打著瞟兒地瞧瞧怪物,又瞧瞧水鏡月。山膏敏銳地察覺這是個厲害的吃葷的主,隻差沒抱著忘兒的腿了。
[上神。]四怪齊向水鏡月匍匐行禮,悶鈍的聲音似是從耳中轟鳴出來,隻覺得腦中昏昏沉沉的,有些難受。但其舉止間的恭謹,卻讓鳶尾再次張大了嘴。他不由又朝那黑色的牛身人麵怪看去,隻見它兩隻前蹄高舉,腋下似有什麽閃亮著。鳶尾揉了揉眼睛,再一瞧,差點把眼珠子都給瞪出來,原來那家夥的眼睛竟是生在腋下!
水鏡月見著它們行禮,隻淡淡點了個頭,便吩咐道,“去東極天。忘兒,你帶著山膏。”她朝慢慢躲向中天門門柱的鳶尾劃過一眼,又補了一句,“饕餮,你帶他上路。”
[是,上神。]黑色的牛怪便朝鳶尾走過去,黑色的怪風盤旋在它腳底,總是十分嚇人。
“不,不,我……我不會……”鳶尾一個勁地搖頭,什麽都沒怕過的少年,在此物麵前終究還是膽寒。
念忘二人已爬上赤鸞與鼓鵕的翼背,因曾經在上林殿見過,並無懼意,隻是萬分同情地看著鳶尾東躲西藏地避著那牛怪。山膏抱著忘兒的腰,捂著嘴在那邊幸災樂禍地笑。
“你不坐就去不了東極天。”水鏡月一臉好商量,還順手摸了摸瞿如的頸羽,那三足鳥怪溫順地俯低頭,好讓水鏡月的手不必抬得太高。
“我,我……我和你換好麽?”難得鳶尾有如此軟的話說出來,當真是嚇得怕了。念忘二人終於憋不住地“撲嗤”一笑,這些都是神獸,聽命於上神,自然不會傷到他們的性命,不過樣貌多少有些嚇人罷了。
“不行,你要麽坐,要麽回去。”水鏡月似是有些不耐,輕輕拍了拍瞿如的頸子,瞿如便跪下身子讓她坐上翼背。
鳶尾見她們個個都上了神獸,心中焦急,不禁又懼又怒,“你們都騎鳥,為什麽我要坐這個牛怪!”
“它叫饕餮,曾是食人的凶獸,如能掌控了它,那天下再無你收服不了的神獸。”水鏡月已是非常有耐心地解釋了,最後吐出一句話,便再不理他,一拍瞿如的羽背,瞿如一聲長鳴,三足一蹬,雙翅一展,朝東方飛去。念忘二人縱是擔心,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赤鸞和鼓鵕展翅緊隨上神之後。
鳶尾又急又怒,跺著腳看她們走了,但眼見著那隻叫饕餮的牛怪衝過來,他又嚇得四處躲閃,“你,你你,別過來!”
饕餮似乎已是不耐,臉上的毛發一甩,便噴出一團黑雲,在鳶尾還沒搞清楚狀況時,人已被駝在饕餮的背上。身子一下淩空,鳶尾隻好趕忙抓住離自己最近的一樣東西,滿手都是毛,他睜開一隻眼,發現自己已被饕餮駝著騰雲駕霧地飛著,耳邊盡是“呼呼”地風聲。心中一寒,他不自禁地抓緊了饕餮背上的毛,幾乎是抱著這個方才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
這時饕餮發話了,[小子,別勒著我的脖子!]
悶鈍的聲音嗡嗡在耳邊響著,過了許久,鳶尾才知道它是在和自己說話,嚇了一跳,手馬上一鬆。但這一鬆手,身子卻晃了起來,差點摔下去。鳶尾連忙又緊緊抓住。
饕餮飛得極快,但前麵仍不見水鏡月她們的影子。飛了一陣,饕餮[嗬嗬]一笑,很帶著嘲諷的味道,[小子,你是隻狐狸?]
“是,你怎麽知道?”鳶尾的聲音仍是有些抖。
[老子曾經吃過上千隻狐狸,光是這味就聞得出來!不過怎麽滿身都帶著花木氣?]饕餮琢磨了一下,這花木的素香與狐狸的味兒混在一起,說不上來。
鳶尾聽到這話,心中起了些不甚舒服的感覺,好勝心起,竟阻去了幾分膽怯,“你身上這味兒才重吧!哼,你不是食人的凶獸麽?怎麽?不吃人反倒來吃狐狸了?”
[嘿嘿,人肉吃多了也會膩,偶爾換換口味罷了。唉!好久不吃人肉了,自從被上神收服……到現在也有個兩千年了……]
身下的怪物忽然感歎起來,這讓鳶尾不禁有些好笑,“瘟了的貓?”
此話一出,鳶尾感到渾身一震,差點被掀翻下去,接著便聽到饕餮口中噴氣的怒聲,[你懂什麽!我與上神較量時罰過咒,隻要她打贏我,我就聽命於她。她讓我不再吃人,我當然要信守然諾!臭小子!別仗著有上神給你撐腰我就奈何不了你!]
“哼!少來嚇唬我!如果你敢反抗她,你會讓我這臭小子騎你?”你一言我一語地針鋒相對,倒讓鳶尾心中懼意全消,饕餮愈怒,他倒反而定下心來。
果然,饕餮口中噴的氣更多了,但礙於上神的命令,隻得憋著,[你等著!你等著!我總有一天要吃了你這臭狐狸!]
“有種現在就吃了我!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是哪天?小爺我還懶得等你哩!”鳶尾見它憋氣,言語間就更是囂張。“小爺我十八層地獄都曆過,靈骨也被取過!還怕你吃?!笑話!”
誰知此話一出,原本還在發怒的饕餮倒忽然安靜下來,[你曆過十八層地獄?還被取過靈骨?不是吹的吧?就你這樣的,一層曆下來就神魂俱滅了。再說,你能犯下什麽罪?曆十八層地獄,還取靈骨?騙我沒見識啊?]瞧著這小子的魂氣,似乎並非是靈骨不全的象啊!那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哼!你見識可少著哩!小爺我就是真真切切地曆過十八層地獄,一層一刑都不少,也被生生地取過靈骨,不信你可以去問你的上神!”鳶尾把頭昂得高高的。
[哦?]饕餮不說話了,忽然間一個扭身,兩隻前蹄上揚,那腋下的發著亮的雙目便轉過來朝鳶尾細細打量了一番。
這把頭忽然扭過來的舉動到底使鳶尾嚇了一跳,還以為真來吃他,側身一讓,差點又掉下去,好在饕餮及時接住。鳶尾渾身直冒冷汗地被饕餮盯著看了許久,隻覺汗毛都一根根豎起來的時候,饕餮終於又轉回去了,繼續趕路。
原來傳言是真的!上神還真的收了天一池的一隻小狐妖,怪道身上有花木之氣,想是重塑了肉身。隻不知這靈骨為何並未顯出不全之象,難道上神的法力能把靈骨也補全了?
鳶尾奇怪,倒也不敢再作聲,隻得重新揪緊它的毛發,途中二人再無談話,隻是偶爾聽到饕餮似是自言自語的喃喃聲,[難道上神是這個意思?那不便宜這小子了?]鳶尾聽著不解,索性不去管它,漸漸地,前麵出現了三個小點,原來已追上水鏡月一行四人。
第十七章
長樂世界
東極天是一個相當清朗逍遙的地方,眾神悠閑,遠離俗務,隻為修真得上大羅天,但也非為著這個目標而終日碌碌。算是個真正的自在處,所以,也稱‘長樂世界’。
一至東極天地界的蒼碑處,“玉清行儀”已候在那兒。水鏡月吸了口氣,回頭朝身後幾人一瞧。這一瞧,便瞧見鳶尾青白的臉色,正兀自抓著門柱喘氣,顯是一路過來饕餮沒給他好果子吃。唇角微微上揚,水鏡月向他們一揚手,“走了。”三隻神獸自然隱去。
待忘兒懷著滿腔欣喜興奮登上“紫雲飛軿”時,她才明白,原來上神是怕來不及赴會,才讓‘玉清行儀’先行候在此處呢!
一路鳳鳴龍引,聲傳千裏。念忘二人與鳶尾山膏一齊撩起車簾往外張望著,隻見車周有條條駿逸的飛龍環護,金銀二色相映閃亮,晃得人眼睛都有些花了。而外圍,那裏有玉童玉女捧著圭璧相隨。再向前望,仙氣渺渺間,七色彩節翩卷,有十二瓊輪為前導,而看不甚清的前麵,則更有玄鈞六師啟路揚轡。
正瞧得愣了神,車邊驀地傳來一陣沉鬱好聽的聲音,“上神,壽禮已帶到。”鳶尾轉過頭,隻見一襲極豔的紅服,身後還長著一對暗紅色大翅膀的家夥,躬身捧著一大個用紅布蓋了的東西跟在紫雲飛軿一側。墨黑的長發幾於委地,隻在左鬢處挽著一隻火紅色的鳳凰珠瑙釵,瞧不出是男是女。不過依那白淨如玉的左頰,即便瞧不全容貌,也應是相當漂亮的一個人。
應該就是那個送貨的四方神之一,南朱雀陵光了。鳶尾托著下巴一直瞅著來人琢磨,隻覺所有人都對水鏡月恭敬得過分,瞧這個,回個話也不敢抬頭一下。
“嗯。”隻應了一聲,也沒見水鏡月說其他的話,忘兒與念兒互視一眼,心裏有些尷尬地看著這位漂亮已極的朱雀大神走在車邊上,而他們這些小仙小妖大搖大擺地坐在紫雲飛軿上。
行儀至東天門,早有東極天的木德真君率東鬥三星君及眾儀官來迎,下了行轅,自是各人見過禮,便引著水鏡月一行前往東極青華宮,陵光也自捧著壽禮跟隨在側。
天門外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想起此番的壽星公青華帝君嬉笑悠閑的個性,水鏡月淺淺地撫了撫眉,心中驀然一鬆,便是連這壽樂也如此輕快。
踏著絲樂之聲,鳶尾好奇地跟在水鏡月後頭東張西望,心中很暢快,感覺又似嗅到了類於天一池的那種自由的氣息,很隨意,無拘無束。就是這種輕鬆與自由,讓他把騎著饕餮時的不快都拋之腦後,耳中聽著這樂聲,口中不由跟著哼唱起來。山膏也樂顛顛的,和著鳶尾的聲兒。
落腳是綿軟的青草地,像是鋪得無盡遠似的,那般開闊。路仍是有的,但隻以草的色澤不同為識,大道是一色兒顏色特異的青草地,色中帶著些紫,很是特異。山膏瞧得稀奇,忍不住去啃幾口,卻立時被念兒止住,並小聲解釋:“這叫藤花,會五色變幻,朝紫、後綠、午黃、暮青,夜赤而有磷光。”
“會變色?”鳶尾奇呼一聲,正好被身旁經過的一名捧著金黃花籃的仙女聽到,那仙女朝他溫文一笑。
念忘二人瞧見,俱是嘻嘻笑起來,鳶尾自知失口,不禁滿臉通紅,當下閉口不語。但沒行幾步,天性中的好奇又上來,不禁指著道旁一片樹林,問著:“咦?那個開著紫花的叫什麽?葉子看上去像蓮花呢!”
念兒順著朝那一望,因她原是蛇精修練而來,也去得頗多地方,是以知道一些,“那叫長春樹。這樹,花開隨四時之色,春生碧花,夏生紅花,秋生白花,冬生紫花。所以得了個號就叫長春樹。”
“怎麽那麽古怪!”
“嗬嗬,”忘兒睇他一眼,笑嘲,“我還道你已經見慣了古怪呢!”
鳶尾見她提起饕餮的事,麵上泛紅,隻把頭往邊上一撇,不再作聲。
“哎,你就知道笑話他!”念兒嗔了忘兒一句,上前一步自哄了鳶尾幾句,總是少年心性,幾句話落也就好了。
路上不時有仙人過來與水鏡月打招呼,言辭之間極盡恭敬。鳶尾撇撇嘴,口中微哼,心底倒也暗暗欣喜,有種仿似正受著誇讚的自得,因為他瞧見所有的恭敬都是極為誠摯的。相反,倒是那人的神情,萬古不變的微笑,客套話一疊一疊的,眼中卻別無情緒,看著真不爽!
正走著,水鏡月忽然步子一頓,鳶尾不自覺地朝前望去。眼前浮現一座很巍峨的宮殿,正頂蟠龍昂首,隱約間,隻覺龍須垂伸與飛簷相接。日照撒在金琉璃的瓦簷上,與那四角的如鉤飛簷相襯,金光與青光交映,很是耀目。數不清的蟠龍柱將穹頂高高撐起,在一片薄雲相圍的模糊裏,青白石底座上那些金粉彩繪也變得隱隱約約。
木德真君朝水鏡月笑道:“上神,我等已在青華宮備好殿堂,上神與眾位仙子先去歇息一下吧。”
“帝君太客氣了!”說著便與東極天諸仙率先往前行去。
此時微風偏過,陵光手中捧著的壽禮紅布被輕輕吹起一角,即便身在白晝,也被那瞬間發出的光亮閃了下眼。鳶尾由壽禮看到陵光本身,自然沒聽清念忘二人說了些什麽,直到山膏奇怪地拱了拱他,“犯什麽傻呢?”
“哦,”鳶尾回過神,隨口答著,“在想長著這麽一對大翅膀,這衣服怎麽穿進去的。”
話音一落,鳶尾隻覺周圍靜了一下,他馬上警覺起來,瞧了瞧四周,水鏡月自顧自在前走著,仿似什麽都沒聽到。而念忘二人隻是瞅著他眨眼又眨眼,鳶尾頓時心一鬆,還以為有啥呢,氣氛一下子緊起來了。可正當他一鬆氣,迎頭就對上陵光的一眼,涼涼地滲入骨子裏,鳶尾不禁打了個冷戰。
直到這時,他才看清陵光的相貌,很美,真的很美,算得上冷豔,就算稍微有些冷得紮人,也還是很迷人。陵光有一雙和水鏡月七分相似的眼睛,眼梢很長,幾於斜飛入鬢,掃過來的時候既冷又媚,很漂亮。這和水鏡月又不同,她那雙眼看人從來不帶風情。
鳶尾邊走邊想,忽然覺得後背襲過一流灼熱,直覺不對,幾乎是立即地,他腳步一錯,劃開半步,仍是擋在念忘二人身前。手中立時翻出忘兒送他的次昆吾劍,如影隨形,跟著劃開一個弧,使得正是‘禦水式’的最後一招‘露濕寒兔’,直逼偷襲者前胸的幾大要害。
陵光微微一愕,將手中的壽禮往上一拋,整個身子後仰,躍出一丈才閃過這意料之外的一招,而壽禮也險些落在地上。眼看著方才撒出的一把朱火已四散零落,無害地落在已轉為青綠的藤花上,陵光臉色不由微微一白。
東極天諸仙瞧見這邊的動靜,俱回過頭來看,但也隻是一看,隨即淺笑了笑,也沒當回事。
“哼!想偷襲!”鳶尾得意地撇撇嘴,朝前看了眼,隻見水鏡月依舊往前款步走著,似是根本不知身後發生了什麽,也無意知道。鳶尾頓時有些泄氣,心頭不大暢快,就又故意補上了一句,“你們天界的怎麽就喜歡背後偷襲!”說著還偷偷朝水鏡月清逸的背影覷著。
陵光朝鳶尾看了眼,又望向水鏡月,良久才又回看鳶尾一眼,什麽話也沒吐出口。
“嗬嗬嗬,上神來啦?”前頭行來一群人,一位老者由十數名仙人簇擁著而來,想是那群人的主子,隻見他頭戴紫金飾的皮牟,一襲淺黃色的天錦,雖是尊貴的質料,但卻因為人隨和的笑臉而變得親切起來。
“鏡月拜見帝君。”水鏡月正身一揖,才起個頭就被攔下。
“哎哎呀,都是老交情了,客氣什麽!”老者嗬嗬笑著,隨後故意把臉一板,“我就最瞧不慣你這套繁文縟節了,每次都來一套,害得我也得跟著你學!真不知玉帝怎麽受得了你!”
水鏡月也隻是淺笑回禮,“帝君笑話了。”
老人朝她身後看了看,“嘿嘿,兩個伶俐的丫頭也來啦?百年未見,還真想你們哪!”
“拜見帝君!”念忘二人笑嘻嘻地行了個禮,見鳶尾與山膏還愣愣地,便低叱了聲,“這是東極青華大帝君,還不快見禮?”
鳶尾被她倆一拉,也跟著稀裏糊塗地行了禮。
“哦,他便是你新收的那個狐族末裔吧?”老人朝鳶尾細細一打量,不由“嗬嗬”笑道:“啊,上林殿裏出來的都是這般清俊的品格兒!快成招牌了!嗬嗬嗬嗬。”
“帝君這真是笑話了!東極天物阜民豐,人采風流,個個都是嫋娜標致得很,再加上帝君治下,以自然為法,潛心清修。鏡月來途所見,俱是清逸出塵,讓人仰慕啊!”
老人聽了這話,隻是朝水鏡月笑著,眼神又細又密,“其實如果你能來,這兒便是你最得清逸出塵之氣。”
“帝君抬愛了。”
鳶尾看著兩人打哈哈,朝那個什麽東極青華大帝君太乙救苦天尊的老人瞧了又瞧,心中暗笑,原來是想挖玉帝的牆角啊!看來她還真是不簡單呢!
“哎,咱們送的是什麽禮啊?”到了青華宮偏殿,鳶尾的好奇心更甚,瞅著那紅布蓋著的東西許久,礙著那個冷得紮人的陵光,便一直憋著,好容易等她被水鏡月叫去了,便湊上去問念忘二人。
誰知二人也不知道,忘兒好奇心重,瞅著人走了,便上前去將紅布掀將開來。頓時隻見屋室生光,紅豔豔、金燦燦,中雜五光十色,炫花了三人的眼。饒是忘兒在天廷呆了有些日子,存著點見識,也難識得這寶物,山膏此時也大張了嘴巴,吐不出半個罵人的詞來。“這……這……是什麽寶物啊?”
隻見似是一棵盆景壽鬆,碧石砌的盆;不知培的是什麽土,看去黑得晶亮;土上有一層香草,有些赤色,赤得極豔;有些碧綠,綠得滴汁;有些嫩黃,直如珠玉。一經燈燭之光,便芳香四溢。最惹目的還是那棵老鬆,枝杆遒拔,筆直筆直的,其針葉蒼翠而有澤光,細看之下,竟是用上等的青碧雕琢而成。
念兒瞅了半晌,忽悠悠地道了一句,“這是雲雨山的欒木。”
“什麽?”忘兒一時沒聽清。
“雲雨山的欒木,萬年不腐之質……”念兒手指著那棵樹杆,“還有樹皮,欒木本是黃本,這棵老鬆的樹皮是用雩琈之玉削片敷著而成。”
“哇!你怎麽知道的?”
“我本就是雲雨山修練的……”念兒低頭歎了句,轉而道,“此物定不隻這幾處珍奇,應該上下俱是貴重吧。”
鳶尾才想說什麽,外邊的陵光已打著簾子進來,“倒還有些眼光!”她瞅了瞅已熄下去的火盆,一撒手便射出一團火,那火盆立時竄起一尺火苗,嚇了立於一側的鳶尾一跳。
陵光走到壽鬆邊上,輕輕一掐赤色的草莖,“此是牛首山的鬼草,那個是荀草,綠的是蘅芷,土是焦壟上的土,那盆用的是涇水邊上的珍珠粉溶沏而成。此樹上至葉子,下至花盆,俱是了不得的珍物。”
鳶尾被說得張大了嘴,過了好半會兒,才道:“每百年壽誕都送這個?”
陵光忽然一噎,似是也思量了一下才道:“不是。往常送得雖奇,卻不如這一次這般的重……而且這次是上神親自設定的壽禮……”
嗯?難道真的想投到這邊來?鳶尾串起今日那東極青華大帝說的,心中暗笑,原來表麵上如此正經,背地裏也在搞這種勾當。當下,他自以為得了什麽暗信兒,樂嗬嗬地坐於一旁。
第十八章
歇了一日,水鏡月讓念忘二人好好看著鳶尾與山膏。再一日,十一月初十,便是上壽。東極天大排宴席,絲竹燕樂自是不斷,美酒珍膾亦是層出不窮。
東極宮裏四方仙人雲集,東方崇恩聖帝、北方北極玄靈鬥姆元君、遊奕靈官、翊聖真君、大力鬼王、七仙女、太白金星、赤腳大仙、九曜星、日遊神、夜遊神、太陰星君、太陽星君、武德星君、佑聖真君、天官、地官、水官,以及五鬥星君,當然,東嶽君金虹氏,也就是東華君的弟弟也代其兄前來拜壽。
一大撥的人在那兒鬧哄應酬,鳶尾瞧了一天倒還好,但忍到正日子的正午膳一過,他便再也坐不住了。覷了個空便與山膏溜出來,水鏡月早在一旁瞧見,知他性子,便讓念忘二人隨他們一同出去。
青華帝君推掉了周遭的敬酒,來到水鏡月邊上,“上神,本君有幾件事要請教上神哪!”
水鏡月淺笑以應:“不敢!請。”
說著二人便悄悄退出熱鬧喧囂的青華宮,閑散地漫步於殿外。
“唔,不知上神有未察覺,近來三島十洲的事挺多?”行了陣,青華帝君開口,也不迂回,直接開門見山。
“有東王公在,也都是些小事。”水鏡月渾然不接他的茬。
青華帝君暗歎了口氣,“上神,同是天界之事,也不必細分各家了吧?”東王公與上神不和之事,三界皆知,隻是於公事上,似乎不應如此見促吧。
水鏡月淡諷著一笑,“帝君言重了!鏡月再不知分寸,也不敢拿這等公事戲謔。”她眼神放遠,似是透過了這繁華喧囂的逍遙宮廷,看得破迷局,看得清來世,眾生所掛心者皆不在其眼內。沉默了會兒,她才緩緩開口:“洪元既判,而有混元,混元一治,方得太初……至今時已為‘上古’。帝君覺得,這‘上古’之時,是代代化生傳承而來麽?”
“你是指……”天圓十二綱,地方十二紀。天、地、冥三界每隔數萬年便有一次大劫,其時天地翻覆,河海湧決,人淪山沒,金玉化消,六合冥一,由此而終,亦由此而始。其與世間之劫不同,即便聖境四天亦不可免。由洪元始,至今,天地已曆五劫。“如今玉帝治下河清海晏,萬物生發。上神又如此賢能,為何會提到天毀地滅之劫?”
水鏡月微微冷笑,卻不多言,隻扯開道:“居安自當思危嘛!千年司命天祭典再過個幾十年就到了,屆時,自可一曉。”
“嗯,也是。千年的司命天祭典自然可以一驗後事,想如今太平,即便十洲有些妖氣異湧,也在東王公治下。”青華帝君話雖如此,然方才水鏡月那一番話終究在其心底留下難以排拒的陰影,似乎,正有著什麽驚天動地的變化正在悄悄醞釀著。
念忘二人領著鳶尾山膏在東極宮裏閑晃,不意迎頭碰上東嶽君,二人知他們這一等人素與上神不睦,便想轉個道避了開去。誰知那東嶽君卻不肯,冷笑揚聲道:“我還以為上林殿裏出來的有多少規矩!原來竟是這等鼠頭蛇尾見不得人的……”
“嗬嗬,不敢當!其實上林殿裏出來的人就是特膽小,見不得那些醜得讓人作嘔的東西。”鳶尾瞧見念忘二人臉色一變,馬上反唇相譏。
山膏原本是怕這些真正的大神的,然而此刻因跟了上林殿,又見沿途眾仙對上神的人也極為尊敬,當下就飄飄然起來,又碰上這等對罵的事,更是來了興致,也在一邊搭道:“哎呀,好歹給他留幾分麵子!你這麽直白地說出他貌醜如蛆,豈不傷了他的心?到時候要尋死覓活的,咱們也不好跟上神交待啊!總也是我們的錯!”
“什麽!”東嶽君從未聽過這等羞辱,當下氣得勃然大怒,“你們是誰!有種再說一遍!”
“啊!還從未見過有人討罵的,一遍還不過癮,非要再罵一遍才舒心!”鳶尾扮著鬼臉一笑,山膏也哈哈大笑,“嗬嗬,醜八怪!惡心鬼!黑麵蛆!”
“你……你們!”東嶽君氣得大跳,暴喝一聲便要向他二人撲來,隻被身邊幾個手下一應拉住,勸道:“君爺何必與這些個小妖一般計較!”
“不錯不錯!誰不知她上林殿是個什麽所在!專靠著這幾張麵皮說話,現在倒好,窩裏三個女的還養個俊俏少年,一隻性淫的山豬,還能有什麽事!”
“你住口!”忘兒聽了這話大怒,鳶尾初次聽得這話,一時還未反應過來,隻是不想有人對水鏡月敢說這般侮辱的話,雖並不太懂那意思,但瞧眾人麵帶奸笑,就知定不是什麽好話!
“喲嗬!說中底了?哈哈哈哈!既然做得這等事來,就不要怕有人知道嘛!”
山膏一聽,來了真怒:“嗬!隻怕你們是吃不到葡萄就嫌葡萄酸吧!就衝你們幾個的德性,貌醜無比,形容猥瑣,全身發臭長虱的爛草爛木頭,給上神家的我清糞還不夠格!”
眾多汙言穢語也讓忘兒氣得渾身發抖,怒到極處,卻反而冷靜下來,“我上林殿是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也沒甚事怕人說出來,左右都是堂堂正正的,也拿得出手。不像有些個,不知打哪兒拾來一個破東西也敢獻來作一樣壽禮,據說還是個贗品,真的那個啊,不知被哪個修練不精,欲心未斂的家夥給讓小妖偷了!”話間正諷著東嶽君送來的千年老黃木雕的壽拐被人掉包,四處尋之不到,隻得揀其它的次材充數作罷。此事在天界也頗為丟麵子,東嶽君一直諱莫如深,不想此刻被一個小丫頭給如此搶白。
當下東嶽君惱羞成怒,一記掌風,便向忘兒掃了過來。鳶尾早在那邊防著他這一手,迅速上前一拉,將忘兒拉開,從發間抽出已讓他用法力變小的昆吾劍來,回身一挑,在胸口平推一招,再斜裏向東嶽君挽了記手花,便使出了禦水式中的“香蘭一笑”。
這一招最是機警靈變,而那東嶽君隻道是個小仙姑,也隻下去三分力,這鳶尾如此一招使來,促不及防,被那劍在衣服劃了一下。此劍本是次品,論鋒刃倒還可,但終究傷不了神體,但隻這衣服上一道口子,卻已叫東嶽君下不了台。
眾人見著了都是一呆,東嶽君拿手一摸,當下心頭更怒,狂吼一聲。隻道自己連個小妖都收拾不了,又猛地拍了掌過來,賭氣加怒氣,後一掌竟似帶了十成的老力出手。
鳶尾見來勢洶洶,知道討不了好,欲待避開,又見念忘二人俱在身後,這一讓便是使她二人著力了。無奈之下,他也憑著一骨子蠻氣,將全身之氣使在雙臂上,倒也招喚起一片薄薄的水牆,似要硬接。
一掌之下,旁人隻覺一股勁氣撲身而來,幾立身不穩,旁處那些兒花木,似是叫狂風卷過。那片水牆轟地激向東嶽君那一群人,隻刮得臉上生疼。所有人都驚呆了,鳶尾更是盯著自己有些發顫的手,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奇了!那醜八怪的這一掌他居然能接下?!還,還毫發無傷?難道水鏡月給自己練的竟是這般神功?越想越稀奇的他不禁也朝東嶽君瞅過去,心中微微哼笑一聲,就拿他當靶子練練腿腳也好。想著,便朝他撲了過去。
那東嶽君見自己一掌傷他不得,還叫那水花刮疼了臉,心中更是氣得快炸了,今日非要討個計較回來,便也撲身過去。於是,隻見二人滾作一團,“嘭嘭嘭”地隻似人間市井之鬥,沒半點章法可言。這番景象,看得眾人又是一呆,萬料不到二人會打到這翻田地。
“你個小妖怪!老子要你魂飛魄散!”
“醜八怪!小爺今日定打得你滿地找牙!”
“哼!”
“醜八怪!”
“騷狐狸!”
二人互扼著脖子踢來打去,幾個使絆兒,就滾在地了,嘴裏還不饒人,你來我往地罵得起勁!不知是誰飛出一腳,還是哪個甩出一拳,兩人忽地往邊上滾過去,這一滾便滾出禍事來了。東嶽君身子魁梧,像塊大石頭,這一滾下去,收勢不及,好巧不巧撞上了抬著賀禮入庫的東極宮的侍衛。
鳶尾腳勾在一棵樹上,見他滾過去,一陣‘乒乒乓乓’聲,不由閉上了眼睛。這下完了!
旁人嚇得氣都不敢吐一聲,良久,鳶尾方才睜開一隻眼睛,瞧見東嶽君憋紅了一張狂獅也似的臉,隻在那兒搓手。兩個負責抬禮的侍衛青白著臉,抖著唇,卻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口,隻是瞅著地上那堆碎成塊塊的珠玉。
鳶尾仔細瞅了瞅那殘片,心中一驚,莫非是那個壽鬆?
正這麽傻站著時,東極天的四值功曹的值時功曹趕了過來,一見這副樣子,口中倒吸冷氣,直想著就要斥責。但扭頭一見肇事者竟是東嶽君,心頭惱恨之餘,卻又不便責他。隻得叫上身邊一個小吏,讓他把另三個上司請來。
片刻後,值日、值月、值年功曹俱快步趕到了。值年功曹瞧見打破的是青華帝最為鍾愛的壽鬆,又兼之是三界震動的上神水氏的賀禮,心頭是又驚又怒,隻不便責上東嶽君,便將這股氣全衝在兩名侍衛上,指桑罵槐,“怎麽搞的?!好好地抬去庫房也會出這等事!你們不要命了是不是!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由得你們胡來麽!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到底怎麽回事!”
兩名侍衛又是驚怕又是委屈,覺得此番定無恕免,索性將事情原委都一一說了出來。東嶽君到了此時,心中也冷靜下來,朝同來的幾位仙人瞅了眼,那些人便忙上前替他辯白,“四位仙官休怒,其實說到事起,也是由一名小妖而起。這小妖出言不遜,君爺見他如此目無法紀,便出手教訓了幾下,誰知一個失手……唉!俱非存心。”
值年功曹覺得事態也不宜牽扯到東嶽君這個好歹也是三島十洲的東王公的弟弟。眼見著有隻小妖可以推委,便順勢溜了下來,“那小妖在何處?”
念忘二人俱是心頭一怒,但還未及開口,鳶尾已從樹上一躍而下,立在眾人麵前,神情不屑,“素聞東極天富庶逍遙,仙人清逸,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也不過是些趨炎附勢,仗勢欺人之徒!”
山膏也在那邊哼哼,“我道天界怎麽好呢!原來也是欺軟怕硬的孬種!”
值年功曹眼一眯,心底清楚東嶽君處定有隱情,但眼下情況,也隻得拿下他再說,不然哪處都無法交待。“大膽小妖!你如何混得東極天仙府?”
此時念忘二人雖有水鏡月‘萬事避讓三分’的訓,也已忍之不住,冷冷地道:“他不必混!本就是你們東極帝君請來的!”
嗯,值年功曹愣了愣,回頭看見是上神手下的兩個親近人兒,冷汗便是涔涔而下,知曉今日之事必不能善了。“啊,原來是上林殿的兩位仙姑在此,呃……”
“怎麽回事?”值年功曹正待好言撫慰幾句,卻見東極青華帝君已伴著水鏡月往這邊走過來。
水鏡月平淡無緒的眼神掃過東嶽君,又向鳶尾及念忘二人一瞥,大致已猜到個八九分。兩名侍衛見是二人,心下一橫,便把事情始末都據實稟報了,四值功曹是攔也攔不住,隻得在旁幹笑。
當著水鏡月的麵,原本幫著東嶽君說話的幾個便都不敢隨便作聲。水鏡月瞅了瞅眾人,眼光放在忘兒身上,忘兒掂量了一下形式,也知道不能真把事往東嶽君身上潑,拿捏了尺寸,便上前答道:“回稟帝君,上神,幾位功曹大人,我幾人原本好好在這兒逛園子,突然東嶽君與另幾位仙官把我們幾個叫住罵了一番。照理罵也就罵了,誰讓我們沒瞧見君爺的大駕,失了禮數。但幾位仙官不該口出穢言,俱是天界修行的,怎麽能說出這等不知羞恥的話來!我一時氣不過,便回了句嘴,得罪了君爺,君爺便出手擊過一掌。原本君爺教訓也是該的,但鳶尾初入天廷,並不懂得這些,隻見君爺來勢洶洶,掌風淩厲得人睜不開眼,鳶尾唬了一跳,便出手替我擋了一下,不慎傷著了君爺。於是……”一番話明裏認錯,暗裏卻為撇罪,當下氣得東嶽君又欲暴怒。
“你小丫頭可真胡說!我幾個久居天廷,俱是得道之人,豈會口出穢言……”但那幫仙官見扯著自己,想著水鏡月在天界的威望,心中都顫了顫。
“行了。還嫌不夠丟人麽?”水鏡月淡淡吐了一句,也沒見多少冷厲,但旁人恁是不敢再說。“帝君,中天幾名仙官私鬥,打壞了您老的壽禮,實在是慚愧。”
“哎,上神這麽說是見外啦!哈哈!誰還沒個逞氣的時候!”東極青華帝依舊是樂嗬嗬的,隻拿眼瞅著水鏡月,但看她如何處置。
“這麽著吧,壽禮我派人即刻將工匠送來東極天,務必在這幾天裏將此物恢複如初。至於這幾個,仙有仙規,既是在東極天犯的事,就依東極天的律法行事,請四值功曹定奪吧。帝君意下如何?”
“哎哎,幾位都是中天的仙官,我東極天的律法向來隻管東極天的事務。上神既然是中天響當當的人物,那便交由你安排也是一般,我哪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嗬嗬嗬!”青華帝君笑嘻嘻地又將山芋給推了回去。
水鏡月聽了也不再推辭,點了點頭,“這樣麽……按東極天律法,仙人鬥毆者由情節輕重,分設刑獄仗責二十,鞭笞十到五者不等,那麽鳶尾領仗二十,東嶽君雖是資長,但不顧長者風範,著鞭笞五下。壞了帝君壽寶,鳶尾仗責三十,帝君雖是失手之過,亦不可免罪,責鞭笞十下……”
“上神!”山膏欲說話,卻一眼被瞪住。
“不公平!” 鳶尾心中大為不憤,這分明就是欺軟怕硬!欺他沒份沒職的,也不該偏袒那麽多!憑什麽他要仗責五十,而那醜八怪就隻需鞭笞十五下就夠了?他到底為誰來著!
水鏡月朝他瞥了眼,冷道:“這兒還輪不著你說話!”一句話把鳶尾堵得萬般委屈,欲待再說,忘兒已按住他肩膀。水鏡月轉回身朝青華帝君極淡地看了眼,“帝君以為如何?”
“全憑上神作主就是。”
當下,東嶽君見水鏡月說的頭頭是道,也不好再辯駁什麽,心中雖然羞憤,但的確錯在己身,也隻得領罰。
第十九章
汲情
傍晚,挨了一頓仗責的鳶尾抱著被子趴在床上,念兒拿藥進來,他也不理,隻把臉轉向床壁不出聲。念兒歎了口氣,將藥放在床頭,輕言哄著,“你呀!別鬧脾氣了!先把傷治了!”天廷的仗責是專治仙人,任你神職再高,神力再強也是受得實實的,半點取不了巧。
山膏見狀,倒收起了平日好罵人的脾性,溫言勸道:“左右那就是惹不起的人,不過好歹想想,那醜八怪也被你打得夠嗆了!”
鳶尾哼了聲,把被子攏了攏,依舊不理。
“哎!有你這麽倔的麽?”忘兒推門進來,瞧見他這樣子,心中有些心疼,又有些惱意,這不是存心拿自己身子賭氣麽!“你也不想想,你畢竟隻是個初來天廷的小狐狸,算死了也不過脫了妖氣的小仙。人家再壞也是堂堂東嶽泰山的君爺,當著外人的麵,怎麽著也得給他留點麵子,給中天留點麵子啊!”
鳶尾還是不理。
念兒見這樣,不由更是放軟了語氣,“我知道,你是委屈,氣不過!但好歹要把自己身子先打理好不是?好啦好啦!別拿自個兒賭氣!來,我給你上藥!”她說著,便上前輕輕推了推他,示意他先翻過身來,把上衣給褪了,才能見傷上藥。
誰知鳶尾見她來推,胡亂就把被子往身上連頭到腳地一捂,仍是不理。這一著,念忘二人再是好脾氣,不禁也有些上火了。念兒握著手上的藥瓶子,知今日之事半是為她,便隻輕輕道了句,“那你什麽時候想著上藥了,便叫一聲!”
二人站起身來又等了片刻,見他還是不動,隻得歎了口氣回去了。山膏原想再說,也被忘兒拉了出去。
鳶尾趴在被窩裏,想著今日的憋火,想著水鏡月不分青紅皂白就這麽判他,心中越想想委屈。他這是為誰來!哪料她半點也不維護,當他什麽人看哪!委屈著,他自然又憶起在天一池裏的種種往事,想起慈愛的爺爺、縱容他的雙親,以及一幫子雖會作弄、但一直維護著自己的兄弟姐妹,還有溫柔的魚姐姐……現在,這些人全沒了!一個個都走了!這世上再沒有人會那般護他愛他,當他是親人看了!再沒有了!再沒有了……
門似乎吱呀一聲開了,不知是誰進來,大約又是念忘二人去而複返。鳶尾忙將被子往臉上一壓,依舊捂著,隻是不理。誰知半晌沒啥動靜,鳶尾有些疑惑了,卻又不肯將被子拉開看看。
良久,才聽得一聲沉婉的低語,並不夾什麽情緒,卻又是清澈得好聽。“現在才來哭,是不是晚點兒了?”
鳶尾猛地掀開被窩,扭頭大吼,“誰哭了!”他眼一瞪,赫然就看見水鏡月坐在床頭,閑閑地看著他。鳶尾心中有氣,眼神不避不讓就與水鏡月對峙。
水鏡月根本不理他這怒視,眼神一斜,便往被上略濕的幾個小水漬瞧了瞧,唇際沾上些許淡笑,“哦?那……那個是什麽?睡著了流下的口水?”
鳶尾順著她的眼光瞧過去,臉上迅速一紅,連忙將被子胡亂疊攏,“呃,呃,方才手上……沾著水……”
看著他支吾地編著話兒,水鏡月不由想起自己在天一池裏的趣事,記得很早很早以前,那時十瀨還未修成,原本的鳥性也未褪去。一次她尿了床,大家夥兒瞅著濕了的床,那時十瀨也是這般支吾。想起這些,她唇角的笑意不由擴大,繼而輕笑出聲。
鳶尾聽到這笑聲不由有些怔愣,隻覺這人似乎並不會笑得如此之真,如此之開心。他朝她看過去,她單手托著下巴,整張臉上都張揚著笑意,水紅色的唇瓣上揚,僅含了個笑便有種說不出的韻味,而那雙平日裏無波無緒的眼睛,此刻竟是如此閃亮,似有點點星光在裏頭閃爍,如同最為明淨的夜空,清澈而靈動,直把人神魂都要吸了進去。真的很好看!鳶尾有些傻住,半坐起身,就隻瞅著她的笑臉發呆。
水鏡月終於忍不住大笑,伸手便輕輕將他攬住,仿佛想起了往日,鳶尾身上那沾了天一池的氣息讓她心頭湧上一波又一波的回憶,酸甜苦辣一齊上來,讓那笑最後漸轉成鳶尾看不見的淚意,隻是藉著他的肩頭滑下,無形。
鳶尾整個兒僵住,隻覺得身子化成了一塊石頭,怎麽也動不了,也不敢動。他任她柔柔軟軟地摟著,腦中一片空白,鼻端似有著一抹極為熟悉的氣息。他思索著,回憶著,猛然他記起,那是屬於天一池特有的,山花夾著小溪的清香,很怡人,很溫暖,很安心。他漸漸放鬆下來,任她摟著,一縷輕柔的發絡飄在他的耳側,有些癢癢的,他小心地將手緩緩上揚,考慮著要不要也表示一下。
就在他的手快搭上她的肩上時,水鏡月放開了她,朝他微微一笑,眼中已褪去了不少心緒,看得鳶尾心頭驀然有些失望。“躺好!我給你治傷。”
鳶尾乖乖地解開上衣躺好。水鏡月看著他背上血痕斑斑的傷,眉宇微乎其微地一攏,便伸出一手,五指平張,覆在他的背上。微涼的觸感讓鳶尾震了一下,隨後便有一股極暖極為柔和的風在背上流過,像溫水一般,那灼痛便去了大半,再過半時,疼痛俱無,隻是微有些癢。
水鏡月收回手,將他的衣物理好,這才問他,“你覺得今兒受委屈了?”
鳶尾見提起這個,心頭又勾上前恨,當下隻是一哼,並不回話。
“你以為我是為這個打你?”
“你不判得很清楚麽?”鳶尾不禁諷她。
“敢情我讓你練了那麽久的功夫,你隻練了這張嘴?”水鏡月見他如此也不客氣,“你們那叫什麽打相!我早就在前頭偏殿廊子上瞧見了!學藝不精,不自量力也就罷了,居然還敢上前硬來?若不是有饕餮暗中替你擋了那一掌,你早就魂飛冥府了!”
“什麽?饕餮?”鳶尾一怔,既而想起那淩厲驚人的一掌,知曉自己並無能力抵擋,當是那個牛怪助的他。
“這也可以饒你,總算你也是個硬骨頭,護了忘兒與念兒。但最後那叫什麽打法?嗯?賴驢打滾都比你這有章法!”
“這個……我……我當時哪還能想那麽多?”鳶尾氣一泄,隻得小聲咕噥。
“我打你還打錯了?自己好好想想。”水鏡月拋下這一句,便起身走了。
鳶尾望著她的背影許久,終又趴回床上。原本的委屈早被這幾句話撫得妥妥貼貼,想著方才那一笑,那……一摟,鳶尾不禁偷偷一笑,仰麵一倒,蹺起二郎腿,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曲一直回味著。想到後來,覺得那幾句訓斥也是好聽得動人,不由一遍一遍地想,直到睡著。
這之後,鳶尾乖乖地養傷,一直巴望著水鏡月再來瞧瞧他,誰知連著三天,他連水鏡月半個影子都沒瞧見。心頭來了些氣,他趁著念忘二人一離開,便打算與山膏悄悄溜出去。
還沒走出院門,鳶尾的後腦勺忽叫一個東西給砸得生疼。他惱火地回頭一瞪,隻見饕餮的兩隻前爪正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一顆大白菜。“幹嘛砸我!”而一旁的山膏瞧見饕餮是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饕餮一見問,索性直起身子走到他麵前,樣子頗有些滑稽,看得鳶尾忍不住笑了。
[你還樂?!臭小子!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給吃了!]饕餮腋下一雙黑得發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口中忽哧忽哧地噴著氣。
鳶尾一抹鼻子,“哼!又發什麽瘋!”他不理,轉身欲走,後腦勺卻又是一疼,這下是真火了,他回頭就吼,“小爺我招你了!別以為我不會還手!”
饕餮哼了聲,氣得眥牙,卻不知怎地又把這怒氣給憋了回去,反而是有些低聲下氣地懇求鳶尾,[我的小祖宗,你別出去惹事行不?]
“誰告訴你我要去惹事……哎?我說,你怎麽了?”鳶尾納悶地看著他。
不提還好,一提饕餮就滿肚子怨氣,[還不都因為你!明明是你惹了事闖了禍的!憑什麽要罰我吃一年大白菜!我也真佩服你!手上啥本事也沒有,也敢和天界的大頭對上眼!真有種!]
鳶尾聽得傻眼,一手指著他,滿臉訝異,“你……你吃大白菜?”
[還不都是因為你這臭小子!上神說我沒看好你,就罰我吃一年大白菜!他奶奶的!]饕餮越想越憋火,一腳把一顆白菜踢得粉碎。
鳶尾一怔,隨即想到水鏡月這般維護他,心頭又湧上無盡的歡喜,甜滋滋地讓他嗬嗬笑得怎麽也合不攏嘴。看著饕餮受罪,他心頭又一樂,不禁挑弄他,“喂,你剛剛說什麽?”
[什麽?吃白菜?]饕餮一頭霧水。
“我怎麽聽到有人剛才罵了句‘他奶奶的’,不知道是不是在罵上神呢?”鳶尾撫著下巴拿眼斜瞅他。
饕餮愣了下,繼續大怒,[你小子敢陰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他說著便向鳶尾衝了過去。
鳶尾哈哈大笑,扮著鬼臉衝著饕餮叫,“有本事來追呀!來呀!來呀!”他知道饕餮身形迅捷,就故意東一竄西一跳,轉眼便跑出了院門,直往東極天的東箏牧場跑去。
東箏牧場是東極天乃至整個天界放牧天馬的地方,由四方神之一的青龍孟章守護,臨冬不寒,是以一片草場理得極肥,任是哪一天望去都是芳草無涯,綿亙不盡。鳶尾一跑到這兒,自不是饕餮的對手了,但饕餮對他也不會動什麽真格,隻是鬧著。鬧得累了,兩個便雙雙倒在這碧草上。柔嫩的青草香拂進鼻端,令鳶尾感覺暢快極了。他雙手枕著頭,慢慢平複著自己的氣息。瞅了眼一邊忽哧忽哧喘著氣的饕餮,他咧嘴一笑,“哎,我說,你怎麽栽在那人手上的?”
[那人?]饕餮一愣,隨即知他提的是水鏡月,便抿了下大嘴,[你別不服軟!我當初比你還倔呢!可是上神就是讓我打心眼兒裏佩服,我願意聽她的,惟命是從!]
這麽一說,鳶尾越發好奇了,“當初她到底是怎麽收服你的?”
[很久的事兒了。]饕餮用前腳搔了搔黑乎乎的毛發,帶著回憶的語調說,[那些日子,我特好吃。隻要是活的,我啥都吃。說起來也為害了不少地方,有些什麽神的來收過我,全被我打趴下了。那時我自以為天下無敵,就更加肆無忌憚。直到有一天……]
“驚動了天廷?”鳶尾打斷了問。
“啪”一下,他挨了一記爆栗子,饕餮瞪他一眼,[你以為天廷那麽容易驚動啊?那一天,上神剛好去蒿裏山公差,我使得那一帶鬧了個大旱,又吃了一些人,連泰山府君也拿我沒轍。大約他們有些交情,所以上神就順手收了我……我在她手下沒走過百招,但我纏著她連打了三天三夜,上神卻沒下過殺手,就玩也似地放下了許多公務,陪著我玩了三天三夜,我花招使盡,終於是服了!]
鳶尾聽得微微有些神往,但口中仍不放鬆,“嗟!你會有什麽花招!”
饕餮聽了也不動氣,隻是答著,[你有花招!你有花招也未必敢使。上神在三界為什麽會有如此聲望?除了她才具超絕,還有一項令人人畏懼的本事。]說著饕餮的語聲小了下去。
“什麽本事?”鳶尾也湊過去低聲問。
[你可看到上神額間的那串發飾?]
鳶尾想了想才回答,“看到啊,似是銀質的,簡單而小巧,沒啥稀奇的呀!”就是那個隱在發間的那串銀質發飾嘛!大約是一個斜腳方形的對象兒,雕著螭紋,打哪兒都瞧得見。
[哎!小子哎!就說你不識貨了吧?那是把劍!整個三界裏就隻有上神能用的劍――即心神劍!]
“即心神劍……”
“什麽神劍?”鳶尾才想要問,忽聽得頭上傳來一陣低婉的聲音,他抬頭一瞧,正是數日不見的水鏡月。純白的天衣輕簡地飄拂在碧草地上,裙腳處,不沾一塵的白連著這鮮嫩的綠,很是惹眼。而再往上,隻見水鏡月翩然立在那兒,風徐來,蔓過發絲,額前的發輕輕拂動,裏頭銀質的發飾迎著日光隱約閃爍。
[上神。]饕餮咕咚一下子就爬起來,馬上行禮。
水鏡月朝他睨了眼,很輕飄地拋出一句,“聽說崦嵫山最近出了樁怪事,你替我瞧瞧去!”
[……是。上神。]饕餮恭謹卻很悶地答了句,側了側身子,還是迅速隱去了。但鳶尾分明看出他的不願意,不由問了一句,“崦嵫山是什麽地方?”
水鏡月瞅了他一眼,並不答話,轉身往回走。鳶尾隻好自己跟上來,“那打破的東西修好了麽?我們什麽時候回去?”他沒話找著話,早把什麽神劍的事拋在腦後了。
“明晶動身。”水鏡月直到快入林子時才回了他一句,語聲裏有極淡的不悅。鳶尾識趣地閉上嘴,但一路無話地跟著又太過無聊,他便隨手摘了片葉子,放在唇邊“嗚嗚啞啞”地吹起來。試了幾個調之後,便摸準了,也便成了調兒。
水鏡月原本前行的身子猛地一煞,回身盯著他,眼睛有一瞬間亮得極是逼人。鳶尾直覺有異,立時停了下來,“怎麽了?”
水鏡月盯著他,心中情緒濤湧,良久才暗啞地吐出一句,“你這曲子哪兒來的?”
“魚姐姐教的……”鳶尾說出這一句,便心中有所頓悟。既是魚姐姐會吹,她定也聽過。
“……以沫……難為她一直記著……”水鏡月很淺地微笑了下,那笑容裏有一抹沉澱過後的心傷,雖是笑卻有著經年累月的重重心事,很重很沉,看得鳶尾心中一刺。
水鏡月伸手也摘了片竹葉子,拿在纖指上細細觸撫了半晌,忽地放至唇邊,氣一吐便飛出一串音符。
鳶尾愣了,就在這樂聲飛出的一刹那,他似乎覺著了一股夾著水氣的山風撲麵而來,像極了天一池裏的那掛小瀑。山上水勢甚急,在這天一池這斷崖口便匯成一掛瀑布,飛流而下。然而在曬坡岩的這邊卻聽不到半點聲音,隻有那點點水霧被風帶著,籠得人滿臉滿身。
天一池裏很靜,似乎聽得見泉聲幽咽,聽得見風蔓細草,聽得見蟲兒翻土,聽得見百花吐蕊。還有鳥鳴蟲吟,那是雲雀,那是黃鶯;那是蟬兒,那是蜂兒,種種天一池的一切都在這一刻重生,明明眼前看不見什麽,卻能由這調子裏聽出這一幕幕的場景來。他閉上眼,深深地一嗅,鼻端似乎能隱隱聞著山桅子的幽香。就像重回了天一池,百鳥在林間輕唱,眾獸在叢裏嘶鳴,忽悠悠傳出幾聲頑皮的叫聲,使得林間一陣騷動。
鳶尾驚異地朝水鏡月看過去,林間淡渺渺的露氣氤氳在她周圍,幽綠而靜極。有一種非常怪異卻美得異常的氣息浮動在那裏,宛若這竹林裏的所有東西都活起來了,像是精靈般圍在她周遭。
然而這一刻,水鏡月卻是一身的蕭索,吹著這麽怡然的曲子,她卻是帶著點點神傷,曲子愈輕靈柔軟,她似乎就愈給人一種哀傷之感,幽幽的,不彰顯,卻纏綿。鳶尾奇怪極了,在他的印象裏,這個人似乎一直都是淡無情緒的,為什麽現在的她卻抖落了一身的疲憊與哀傷,而且是如此經年累月的心結。
一曲未終,水鏡月卻隻拖了個長音,歇了。看著她將那片竹葉拿在纖指上,沉默地站在那裏,鳶尾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水鏡月忽然回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似是自言自語,“這曲子是我教給以沫的,難為她那麽多年卻還記得如此清楚……”
話聽入鳶尾的耳裏,不知怎地心底浮起一種說不清的感受,像是什麽掐著了他的心,緊緊攥著,連呼吸都有些沉。他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手,深吸了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將手握住她那隻捏著竹葉的手,“我,我覺得這曲子很好聽。以後,以後我練功,你就吹給我聽好麽?”他說得有些緊張,又有些結巴,心似乎跳得更急了,兩眼隻是瞅著她,怕她拒絕。
水鏡月有些奇怪地望了他良久,像是不明白他何以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但臨了,她瞅著那雙被抓住的手,歎了口氣,“……好。”
鳶尾憋了許久的氣終於舒了出來,既而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他自顧自地一笑,“你習慣把以前的事記得那麽清楚麽?”
他隨口一問,水鏡月卻怔了怔,“我記得很清楚麽?”
“難道不是?平日裏裝作什麽都無所謂的樣子,可暗地裏就把什麽都記得清清楚楚的,雖然我修行比你淺,心思也沒你九拐十八彎,但這點還是看得出來的。”鳶尾嘻嘻笑道。
水鏡月本來欲走的步子猛地停下,朝鳶尾非常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哂笑了一聲,“你能看出什麽!”她淡叱一句,轉身抽手離去。但這一聲叱,極明顯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欣悅,淺淺地散在周身,讓旁人都覺得輕鬆起來。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試鋒
回到上林殿,念忘二人覺得鳶尾似乎有些變了,不過大半年功夫,他居然變得不再那麽頑皮,少年的率真心性仍是那麽原封不動,但身上那股子年少輕狂的橫勁卻是斂了不少。是一直麵上掛著笑的,但這笑意已不再張揚,而是添了幾分溫雅。隻是有一件,這衣物是玩得越來越髒了,能沾的都沾了上去,讓她倆個好洗!
山膏居然也斂了性子,竟跟著鳶尾兩個一齊修練,仗著原本有些底子,又加上在上林殿裏吃的都是寶物,平添了幾年功力,居然也修出了人形。一頭火紅的頭發,俊眉修目的,倒也明朗,隻是每日隻能現兩個時辰,時辰一到,也還是那隻毛發紅軟的小豬樣。
又到夏日,鳶尾吃完清暑的籜草茶泡飯,照例幫著二人一起收拾碗筷。忘兒不知想起什麽,忽然將碗在案上一擱,“我終於想明白了,原先一直覺得不對的地方原來在這兒!”
“什麽不對?”念兒問道,一旁的鳶尾山膏也莫名其妙地瞅著她。
隻見忘兒嘖嘖有聲地圍著鳶尾走了三圈,才雙手抱胸,“我發覺咱們的小狐狸真的開始懂事了。”
鳶尾翻了個白眼,“原來在忘兒姐姐眼裏,我一直是個不懂事的!”他撇撇嘴,努了努嘴,禁不住又問,“那我哪兒開始懂事了?”
山膏不滿意了,“就衝那妖怪樣,還能懂事!沒老搞事就已經是萬幸了!”
鳶尾立時瞪了他一眼。
忘兒笑嘻嘻地朝他溜了眼,“以往啊,隻要瞅見上神不一起用飯,就會嘀咕上半天;就是一起吃了,也不見得有多討好你。可是最近連著好幾天了,你連啥事都沒有,隻是快快把飯吃完了,就跑去用功。可見真的是懂事了,不會再找碴了。”
鳶尾眨眨眼,樂嗬嗬地一笑,“哎,忘兒姐姐,其實你隻要好好看看我,就會覺得我是個頂懂事的!你看啊,我會幫你們打扇子,會幫你們收拾桌子,會幫……總之我是個不可或缺的好幫手啦!”他討好地又朝念兒笑著,將碗筷匆匆一收,看了眼天色就道,“啊,兩位姐姐,我去練功了啊!晚上不用替我等門!”說著便往紅蓮池那邊跑去了。
山膏一見,也追了上去。
“仔細些!別又玩了一身泥!”忘兒不死心地在後補了一句,但眼看著他們跑得遠了,必是聽不見,不過就算聽見這一條,他也當作沒聽見吧。歎笑著搖了搖頭,忘兒與念兒互視一眼,入屋收拾東西。
鳶尾走得飛快,幾乎是帶著跑了。隻不過掠了幾掠,靜謐中籠著一層清韻的紅蓮池便整個兒呈在眼前。鳶尾朝山膏掃了眼,“嘿!烤豬,別老跟著我,你還是去俊壇池練吧!那兒靈氣大,對你這種連人形都沒修穩的小妖來說用場大。”
山膏哼了聲,倒也認同,便與他岔開了道,往俊壇池過去。鳶尾見他走了,這才飛快掠向紅蓮池,並極為熟練地朝大槐樹下搜尋著什麽。果不其然,一條白得不沾微塵的身影正斜倚在樹幹上,紅日早已落下,隻餘天邊幾抹殘霞,昏暗中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激情四溢,但偏偏又安靜得過分,像是經過極小心地克製似的。
水鏡月坐在槐樹下,濃密的樹陰更投下一處暗影,隻襯得她一身的白分外惹眼。鳶尾小心隱在一處矮木叢裏,看著水鏡月在那兒捏著一片葉子轉啊轉的,臉因為埋在陰影裏,瞧不出在想什麽,隻是渾身有股說不出的縹緲,仿佛隨時都能淡去。
鳶尾不自覺地攏了攏眉,偷偷轉到她身後,想嚇她一跳。誰知就在這時候,水鏡月猛地回過身來,迎著黃昏曉的光亮,鳶尾竟看到了反射著星光的一雙眸子,似是天一池的水,那麽盈盈然。心頭一愣,他呆住了,從未見過這樣的水鏡月,這樣的人的眼裏居然能折射出水光?淚光?
“原來是你啊……”水鏡月垂下眼,很淡地道了句,很自然,仿佛方才的一切隻不過是斜陽的餘輝一道,轉瞬即逝,不見蹤影。因這渾然無跡的掩飾,看在鳶尾眼裏便覺得很疏遠,心裏憋起來。
“你剛剛在想什麽?”鳶尾問得悶悶的,心中卻已經知曉她不會說。
果然,水鏡月隻是淡淡笑了一下,將手中的葉子隨手一丟,那葉子便飄飄蕩蕩地落在鳶尾腳邊。她站起身來,隨手撣了撣白袍,“你也練了那麽久了,今兒可想與我過幾招?”
鳶尾抿著嘴看她岔開話題,唇角動了動,終究又悶了回去,“每晚一個人練的確不怎麽有數。”
水鏡月挑眉看了他一眼,忽然間一伸手,將他領口一粒飯粒擷去,很溫暖地笑了笑,“真是長大了!”
“去!”鳶尾很不滿她這句似是補償的話,更不滿她語氣中輩份的差別,將她的手輕輕一推,便走到池邊。“來吧!”
水鏡月看著他臨風立在池邊,將一柄劍橫在胸前,馬步紮得極穩,已微有氣場浮動,而紅蓮池水亦隨之微微蕩漾,似要隨時鋪展而來。她心中有些欣慰。到底是下苦功練了一年多了,現在這樣已頗有一番架子。水鏡月微微一點頭,隔空一記翻掠,隻覺白衣一抹,便已折了根樹枝在手。她略略一抖,隻覺藍光微閃,那枝條兒便雜葉俱無。“走得出十招,我讓你一件事兒。”
“隻十招?你可不要托大了!”鳶尾不服氣,“饕餮都說能和你敵百招呢!”
水鏡月笑了,“你怎麽不說饕餮四處作怪,讓天兵天將都奈何不了的時候你還沒出世?”
“好!是你自己說的!我走得出十招你就依我一件事兒!”鳶尾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許用法力。”論修行,他連她的零頭都不知有沒有。
“自己具備的,為什麽不用?”水鏡月眼神很深,“記著,永遠不要放棄你所具備的優勢,哪怕對手比你弱了千倍百倍。這才是必勝的首要。”
鳶尾心中一凜,也不多話,立時一招芙蓉泣露,劍尖激水,那水珠化作點點精光,一片水花竟化成無數劍刃,如風過芙蓉花,看似搖曳不止,露光點點,卻是有虛有實,柔軟處藏鋒芒,將水鏡月整個兒都籠在劍光之中。
水鏡月暗道不錯,的確算有小成。她枝條兒一軟,似被其氣勁壓得彎了,成了一個圈兒,將鳶尾襲來的水刃盡攏在裏頭,像是圍了一個氣場,再借著枝條兒本身一彈,那水刃便悉數彈向鳶尾。
鳶尾麵色肅穆,見此卻也不慌,隻是左手伸來在水鏡月的枝杆腰上一擋,自己的劍鋒一橫,以氣禦水,回了招香蘭一笑,倒也頗解了這一急。但水鏡月哪會這般輕易就饒過他,翻手借著他一擋之力輕輕一撥,枝條兒頓時反彈了回去,在鳶尾臂上狠狠地抽了一記。
鳶尾悶哼一聲,看了眼被抽出一縫兒的破袖,唇一抿,“第三招!”隻見他直身挺立,稍緩了下氣,立時步一斜,手腕下沉,枯枝由左下及右下,劃了半個圈子,又複往上一挑,往頭裏一橫,正是起勢‘弦張高秋’。瞬間紅蓮池卷起大片水牆,但鳶尾在末了又施了個小心眼兒,將最後這一挑挽了個手花,身子半旋,在水鏡月攻來的枝背上一點,也學她借力一彎,這水牆原本直行的去勢立時化為數刃影,直攻水鏡月周身要害,卻是淩厲中見穩健的‘老魚跳波’。
這‘弦張高秋’與‘老魚跳波’因其出招上身法變換極澀,因此要銜接起來也難。此時鳶尾使出這一招倒的確出乎水鏡月的意料,驚訝之餘,這一點程度卻還不至於難得倒她。鳶尾隻覺眼前白影一晃,也不知她使了什麽身法,人已不在攻勢之內。
鳶尾情知不妙,馬上收勢,揮出一式‘夢入化境’,再接‘月融冷光’,又使出‘瘦蛟驚舞’、‘露濕寒兔’。鳶尾心性聰穎,又不喜重複做同一件事,這套禦水式他也練了有近兩年,招式嫻熟之餘,他便將每一勢拆開再聯接,有的隻使半招,有的卻要重複耍個幾遍。如此日複一日地演練,竟也讓他在水鏡月手裏頗能轉出幾招。
其實在水鏡月眼裏,就算鳶尾再如何新變,於她也還是小菜一碟,但因想瞧瞧他到底到了何種程度,便一直讓他到第九招。饒是如此,鳶尾的功夫已很讓她滿意。心下是有些想給他鼓勵的,於是,水鏡月微微一笑,眉梢輕揚,在星月下隱隱有種別於平日的俊逸。她左手輕翻,纖白的掌一劃,恰似拂過水麵似的在空氣裏流過一道氣流,直襲鳶尾。
鳶尾隻覺周身氣息一滯,壓力頓重,似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勁力將他的手腳都牽縛住,極難展開。他又惱又急地朝水鏡月瞪了過去,手下也絲毫不敢馬虎,極快地挽了個花槍,使出他自認最強的一招――將‘石破天驚’與‘水龍擊潭’化而為一的一招。頓時水牆直撲麵門,帶著巨大的壓力,鳶尾氣息紊亂,在氣力使盡的同時索性將劍身也做武器拋了過去,人猛地一蹲一滾,極險地避開了這約定的最後一招。
水鏡月見他避開了,便將手隨便一擺,那水牆便化為細珠,清清淺淺地落下。她要笑不笑地收手靜立在那兒,看他狼狽地爬起來,隻是撣撣衣袖,好整以暇地負著手。
鳶尾臉色難看地爬起來,滿頭滿臉的灰,他抹了把臉,將吃入口裏的沙子急急吐掉,才吼道:“你居然對我這樣的新手使法術!我的修為連你的零頭都沒有!你還這樣折騰我!勝之不武嘛!”
水鏡月靜靜地聽他吼完,才笑笑說,“成王敗寇,敗軍之將是沒有任何理由的。”她瞥了眼氣憤憤的鳶尾,“修為不夠是敗陣的借口麽?”
“哼!”鳶尾心裏已經認了,可一時間就是憋不下這口氣。
水鏡月頗覺好笑,等了會才悠悠道:“你不提個條件?”
鳶尾一愣,隨即麵上喜笑顏開,樂嗬得什麽似的,“嗬嗬,是呀是呀!不管你怎麽使奸計,我還是走出十招了!”
此時,月兒漸漸低垂,星光雖是淡去,卻仍是滿目閃耀,長長的乳白的銀河懸在天際,美得深宏而瑰麗,與天界以下,由雲氣泛濫而規之成形的宇宙倒影相映成景,群星璀璨相明,格外浩渺。水鏡月瞧了片刻,才轉回頭來,“你好好想,想到了,在明天日落以前就跟我說。”她拍拍手,將方才擊落的劍收鞘,扔給鳶尾,轉身離開。
鳶尾看著她走了,仰麵躺倒在地,望著靜靜的星河長長舒出一口氣,真險!他暗歎一句,但想到學有所成,又不覺唇角彎起,笑得頗為自得。嗯……要求什麽好呢?
第二十一章
沃焦石底
第二日清晨,水鏡月正欲出門,便叫鳶尾攔住,“喂,你許過我的!”
“好,你說。”她攏攏袖,織女的手藝是極巧的,這襲天衣落在水鏡月的身上,無一絲褶皺,軟軟地似是飄在身上一般,襟領袖口裙底,皆以純白的天絲繡出暗藏的蓮雲綴連的暗紋,迎著日光才隱約可見。但這樣的天衣穿在水鏡月身上竟似半分也沒顧忌,一見鳶尾似有長話要說,便在花牆處隨意揀了個地方就坐下。
鳶尾也欲跟著在旁坐下,卻見忘兒狠狠朝他瞪了眼,手裏還捧著他今晨才換下的那堆髒破的衣物。他撇撇嘴,有些不忿,人人都縱著水鏡月,偏就一個她才可以百無禁忌!他朝那人瞅了眼,“我的要求就是百求必應。”說著,他怪笑了笑,以為揀了個大便宜。
水鏡月似是早已料到,並不奇怪,“成!隻要日落之前你能把想到的百求都說出來,我就全答應你。念兒,去沏杯茶來。忘兒,去太微垣給我說一聲,今兒不去了。”
“哎?”鳶尾愣了愣,隨即明白,在水鏡月這兒並不能占上什麽大便宜。
“說吧!機會難得。”她非常悠閑地坐在花陰下,榮青藤清秀玉潤的花骨朵兒親昵地垂在她頰邊,博她明眸一睞。
鳶尾歎了口氣,對這樣的情景早已見慣不怪,所有的人事物都習慣對她好,百般討好,曲意奉承,甚至隻為她能夠掃過一眼。在紅蓮池邊也是這般,那些小花精們一見她來,都隻知道眨巴著眼睛瞅著她,一聲都不敢隨意吭出來,怕惹她不快。唉!“但凡我今天提出的條件你都能應下來?”
“是。效用隻限於日落之前。”水鏡月答得滿不在乎。
山膏一聽這話,立時也上前挨著鳶尾坐了。
鳶尾吸了口氣,心中有一個隱隱的念頭,然而盯著水鏡月卻不敢驟然說出來,隻好先提起好久不見的饕餮,“饕餮去的崦嵫山是什麽地方?
“日落之處,洪荒之地。”
“饕餮為什麽不想去啊?”
山膏聽了這些沒水準的問題,立時對鳶尾泄氣,“你這呆狐狸!自然是因為那兒太荒涼,連白菜也沒有。”
水鏡月接過忘兒遞上的茶,呷了口,沒有言語。
“啊!”鳶尾明白了,原來又是受罰!那為什麽罰饕餮呢?
“因為多嘴。”水鏡月笑笑,沒有絲毫隱瞞。
多嘴?饕餮多嘴過什麽……那個什麽‘即心神劍’的……似乎是天界一大禁忌,他瞅了水鏡月一眼,心頭有些激切起來。她那麽厲害,有一柄萬靈畏懼的神劍,應該可以知道的,她一定知道!
他神情緊張卻又小心翼翼,連身邊的山膏看了都有些奇怪,忍不住問:“你怎麽啦?”
鳶尾緊緊地盯著水鏡月,狠狠吸了口氣才問:“你、你可以帶我見我的族人麽?”
水鏡月極淡地瞥了他一眼,“還以為你不會提呢!”
“你能!是不是,你能的!”鳶尾一下子就激動起來,“帶我去見一見,好麽?就一麵!”他幾乎是從未有過地軟語懇求著,手攥成拳,握在那兒隻微微發顫,眼眶裏都有些掙出淚意來,隻是強忍著才不致流下來。想著能再見父母親人的狂喜,想著他們過得好不好,想著他們還記不記得自己,許多許多心緒齊湧上來,讓他不能自已。
水鏡月抬了抬眉,看著初生的日頭,這個時候的陽氣還未最盛。“他們喝過孟婆湯,早不記得你是誰了!” 她的話平靜極了,對鳶尾來說如此刺心的話,由她口中吐出仍是不沾絲毫情緒,甚至連她的目光都是無波無暈的。
“就算……就算不記得了……幾世輪回也好,哪怕成妖成仙都好,隻要他們好好的,好好的……”他低啞的嗓子裏有幾分顫抖,唇抿得緊緊的,一時有兩行淚滑下,他隻拿袖子一抹。
一旁的山膏看得呆了,念忘二人一時也出聲不得,隻能愣愣地站在那裏。
“你不怕死麽?”水鏡月淡淡地一笑,眼中閃過不知名的光,極快,極恍惚。
“當初我這條命就是撿來的!”
“行!既然你不怕死,那麽就跟我來!”水鏡月說著便一把拿住他的手腕,口中念了句訣,隻見她微扣的二指間泛出藍幽幽的光來,輕輕一點,平常見慣的庭院裏就出現了像漣漪一般鏡像,越來越清晰,不一刻,眼前便隱隱約約現出一個黑魆魆的洞,讓人心驚。
那洞門一開,院中即刻卷起陰風陣陣,一片飛沙走石,花木都被吹得七倒八歪。那些有靈性的花木精靈俱爭先恐後地朝院外湧去,仿佛怕死了那黑洞。
水鏡月冷冷地盯了鳶尾一眼,“如果不想還沒見上麵就死了,就抓緊我的手!”
鳶尾隻覺那洞中撲麵一股腥臭陰森的氣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冥府的十八層地獄,心頭打了個哆嗦,渾身便起了雞皮疙瘩,他連忙將兩手都抓緊水鏡月,口中仍兀自逞強,“你別嚇唬人!”
“哼!”水鏡月冷哼一聲,徑直將人帶入那洞中。山膏也想跟上,已叫念忘二人攔住,“那地方隻有冥府的人才去得,你修為遠遠不夠。”
陰風襲襲的幽冥路似是無窮無盡地延伸著,凍骨的冷意逼得人直想打哆嗦,目所及處俱是一派陰森淒愴之象:無首之鬼懸在枝頭,向每個路過的要著自己的頭顱;吊死鬼腫脹得發青發紫的麵孔上,眼珠子在掉出來,那鬼的手便不時地將它們塞回去;水鬼浮腫的麵上已瞧不出五官,隻約略一臉發白的皮,如水荇般的亂發蓋在頭上,時不時轉過臉來朝你怪桀地一笑,讓人毛骨悚然。形形色色的鬼飄來蕩去,在這幽冥路上徘徊,都是些無根之鬼,冥府是不收的,沒有路引,便是所謂的野鬼了。
鳶尾吞了口口水,抓著水鏡月的手不覺緊了些,渾身的冰寒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親近身邊清爽溫暖的人兒。水鏡月回頭朝他一看,“這景象你應該不會陌生,比之十八層地獄,那是好上太多了!”說著這話,她也不由想起初見鳶尾時的情形。一個倔強卻仁孝的少年,為了族人真真切切地挺下了十八層的煉獄,還有那取靈骨……即便隻是形似,這苦頭卻沒半分虛假。
“我們去哪兒?”鳶尾努力別開眼,地府他曾來過,連十八層地獄他也一一領受過,但他從未目睹過這樣的情形。
“冥海沃焦石底……”水鏡月警覺地噤了聲,一把將鳶尾拖入一側的矮叢裏。鳶尾由草叢裏瞧見,原是幾名縛魄鬼吏,押著一個斷了腿的鬼往酆都城中拖去。沿途沙石坎坷,那鬼被拖得血肉模糊,嗷嗷大叫,鬼吏也無所聞。
鳶尾眉心一攏,欲待躍出,叫水鏡月一使勁便又倒回草叢裏,人立身不穩,就滑了一跤,正好手掌觸到一抹滑膩的東西,粘粘的,讓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鳶尾急回頭去看,隻見是個鬼頭,無眼無鼻,隻是留著幾個冒著血的孔,而他手掌下壓的正是它吐在外麵的舌頭。
啊~~他驚嚇得立時就要叫出聲來,幸好水鏡月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等那幾個鬼吏過去,拽著鳶尾便往前幾記飛掠,便潛入了酆都城中。
“黃泉比以往更淒慘了。”鳶尾歎了口氣,想起當日的情形,冥府之治不過如此,他那時候還好些。
“那兒不是黃泉。”水鏡月朝四下裏掃了眼,遠遠地避開那些鬼差,帶著鳶尾雲飛般穿行,步子極快,“跟緊點兒!你的修為不夠抵擋冥府的寒氣。”
“噢!”鳶尾跟緊了幾步,微有些氣喘,但身子也因這飛快地小跑而稍稍暖和起來,“那剛剛是哪兒?”
“野嶺。” 水鏡月拉著鳶尾的手一緊,一氣躍上一堵城牆,看到鳶尾又一臉奇怪,她歎了口氣,“出酆都城時,有冥府的四值功曹把守,極難混出去的。但是騙騙城隍還是容易的,隻要使個障眼法就行。”
“你不是要帶我去見我的族人麽?為什麽要來這兒?”鳶尾望著城牆下輪班值事的四功曹,心頭納悶。不是說已經投胎轉世為人了麽?為什麽反而還要到冥府來尋?難道是在這兒吃苦?
水鏡月當然不會睬他,隻往前麵望了幾眼,“走吧!快到奈河了。”水鏡月拉了一把發愣的鳶尾,往前疾躍過去。才幾記縱躍,鳶尾隻覺耳中呼呼風聲,兩人已來到一座形狀怪異的橋下。橋分三層,上下皆有鬼跌跌撞撞地蕩著,而最下一層最為恐怖。橋下血紅腥臭的水會不時湧上幾個怪物,將最下一層的鬼拖下去。慘叫聲聲相聞,鳶尾聽得心頭尖起來,隻覺渾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直立起來。
“……奈河橋,孟婆湯在口,踏上奈河橋,前世由此終,來生自待曉。三道眾生行,三層冥府橋,善者上安走,庸者行中路,惡者釜上道。血河水,善惡明。銅蛇鐵狗相齧噬,一朝翻下河,永世不超生……”
鳶尾想起初入冥府時,一名鬼吏帶他交待時所說的話,那臉上一片蒼白。
水鏡月朝他瞄了眼,鄭重道:“從現在起,你不可離我過三尺,否則見囚於此我也救不了你!”
“知,知道了。”
水鏡月悄悄地拈指在胸前,夾在眾鬼中走向奈河橋,嗚嗚喑喑的鬼哭聲聽得人心頭寒寒的。鳶尾不禁緊張地四下裏張望,但有眾鬼差押行,而水鏡月又是一身醒目的清靈之氣,怎地就是無人注意呢?才一個走神,忽聽她低低地喚了聲,“抓著我!”鳶尾隻覺一雙溫暖柔軟的手環繞住自己,一把將他帶了過去。身側的鬼行隊伍一下子亂了,鬼差凶神惡煞的臉轉來轉去,“大膽妖孽!竟敢混入冥府?還不快快顯形!”
鳶尾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但同時又覺得格外興奮,抓著水鏡月的手拚命往前跑。但沒跑幾步他就心慌了,因為水鏡月拉著他竟似朝著那血裏大紅、汙穢腥臭的血水河裏過去。“喂,喂,你……”
水鏡月到了河邊,忽然回過頭來朝他一笑,很帶著一抹頑皮精靈的神色,讓鳶尾大覺怪異,像是眼前的人兒忽然變成了一個天一池裏淘氣精怪的女孩兒,渾身上下都是靈動之氣。還來不及回神,鳶尾隻覺身子一輕,“啊……”在入水的那一刻,他克製不住地叫了起來,想閉上嘴以免汙濁的水灌入口中但已是不及,緊緊地閉上了眼。
誰知過了片刻,口中並沒有那種異物侵入的惡心感覺,身子似是臨空的,但也沒有渾身浸濕的樣子。他不由緩緩睜開眼,嗬!眼前全是一片紅霧,不時有幾個長著長嘴尖牙的凶獸向他這邊撲過來,但及五尺之後便似被什麽彈了回去,再也近不得身。鳶尾心裏本來寒颼颼的,但見了幾個之後,心便踏實下來。
水鏡月瞧他一眼,淡淡地問,“可以放開我的手了麽?”
“嗯?”鳶尾順著話去看,隻見自己的手正死命地攥著她,連忙放開,那玉白的腕上已浮現一環紅痕。心中暗覺羞愧,他不禁伸過手將她的腕輕輕揉了起來。水鏡月怪異地看著他,似是有些緩不過神來,半晌才挑了挑眉,“你的族人不算投胎。”
“什麽?”鳶尾一愣,不由放開了手。“為什麽?”
“自然是罪孽深重!難道你以為,投了胎就可以了卻前過麽?”她的話語氣很淡。
“酆都大帝不是允了他們轉生的麽?”為什麽?為什麽還囚禁在此?自己吃了這般苦頭,他們怎麽還要受苦?鳶尾心中酸澀,眼淚就要忍不住。
“一魂一魄生受窮病痛死之苦,餘下的魂魄死囚五十年而贖前罪。”
鳶尾怔在那兒,半天才明白她的話中意,心中發恨,這天界!這天界終究還是騙了他!騙了他!“你們怎麽能這樣!”
水鏡月見他目色發赤,便垂了下眼,“萬靈自有功過賞罰,這是公平!”
鳶尾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心中恨極,卻隻能忍著。
水鏡月很輕地瞥他一眼,“這是我與冥府的秘約,已饒過了白狐族大半罪責,若不想你的族人再添苦頭,就閉緊你的嘴巴。”
“你!你怎麽能這樣?我不是身代了十八層地獄了麽?這還不夠?”鳶尾淚垂於睫,卻拚命忍著。
水鏡月逸出一聲冷笑,“叛天之罪,每個人經兩輪十八層地獄也判得上了,你這點苦夠什麽?”
鳶尾別開頭,牙關咬得出血,卻仍是硬生生將那腥鏽的滋味咽下,良久才道:“怎麽做才能救他們?”
水鏡月極冷地哼了聲:“不過五十年,你以為你忽然之間就能威服萬靈?”
鳶尾一怔,看著眼前慢慢稀下去的紅霧,心驀地一沉,像是被抽了魂魄一般,所有的激切與憤懣全都被化去了氣力。淚滴下來,他輕聲問了句:“那、那他們……”
水鏡月看著他的淚滴,在這漸趨黯淡的光線裏,顯得有些透亮。那輕輕的哽咽聲傳入耳際,讓她微微有些心軟,“你身代刑,固然是你化了族人大半罪責;但由你身代,卻也是白狐一族借我之手保住了你!你以為,你該如何?”
鳶尾垂了眉睫,默了會兒,將眼淚悉數擦去,再抬起臉時,語聲輕輕一應:“我明白了。”
紅霧漸稀,而眼前的光線卻越來越暗,漸漸形成一片漆黑,隻剩下這五尺見方處發出一抹黯淡的清光,幽幽的,靜極。原來這血池河,是通向冥海的捷徑。清澈的水流漾過,在底下的沙石上劃過幾道細紋。
鳶尾不明白,為什麽水這般清,但整體的顏色卻是這般黑?
“這兒已到冥海。”水鏡月纖手往前一指,“那兒就是沃焦石了。”
鳶尾順著看過去,那兒是一塊如巨樹般紮根海底的石柱,無比粗大,如同中流砥柱,但因水波不動,它隻是靜靜地雄踞著,沉默中讓人敬畏。“他們在哪兒?”他四處搜尋,卻怎麽也找不到。
水鏡月纖手一拂,那石柱忽然裂出一絲縫,繼而是轟然一陣強勁的水流襲來,石柱上似是有一道門緩緩打開,海底的沙石揚起,水頓時混濁起來,一片泥沙浮動,視線便得模糊了。待得眼前好不容易清晰一點,鳶尾已看見那石柱裏麵現出百餘點幽光,再細看,每一點幽光似乎都籠著一個元神。
“他們……”鳶尾隻覺心中噴湧而出一股激動,整個人就要撲上前去,卻被水鏡月設的氣場阻住。他回過頭,看著水鏡月,“我,我能進去看看他們麽?”
“不能。”水鏡月揚起臉,“你一進去就會擾了他們的氣場,況且……他們那碗孟婆湯是實實在在地喝過了的,忘川的水孟婆種的茶,便是永世地忘卻。”
鳶尾默然無語,隻是回過身繼續巴望著那點點幽光。那兒正躺著他的親人,他的祖父母,雙親,叔伯,兄弟,姐妹,玩伴……五百年的記憶親情,他想他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為什麽那麽輕易就會忘記?明明當時可以以命相護的,為什麽隻一杯茶,一碗湯就可以永世地拋卻了……”
水鏡月聽了這話不由眼神一變,抓著胸口咳了聲,微別開臉,“該走了。”
“我……”
“沃焦石處於冥海底,它一動,冥海必定掀起巨浪,再不閉合,酆都城就成澤國了。”水鏡月拉住他,迅速返回。鳶尾沒有作聲,也沒有掙紮,隻是靜靜地,一直瞅著那巨石緩緩合上,那點點幽光消失在混濁的水流裏。當眼前的一切再度清晰時,那兒已成黑魆魆的一片,什麽也瞧不見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漣漪
午後的日光長長地照著,上林殿裏便是沒有蟬兒的嘶鳴也覺得熾熱一片。庭院裏那角方亭裏,山膏用兩隻前爪捧著茶盞啜吸,又瞄幾眼方才因冥府門開而四散逃竄的靈花靈草們,一個不慎,盞子就滑了,灑了一地仙露。
忘兒瞪了它一眼,“不是能變人形了麽!以後不變不許吃喝!”
山膏麵對念忘二人卻是不敢還嘴,訕訕地收拾了,乖乖呆到邊上去,一邊問好脾氣的念兒,“念兒姐姐,他們什麽時候回來啊?”
正說話間,忽然院外邊的護門草叫了,忘兒出去一看,來者是一個身披白色氅羽的鳥形神獸。“啊,原來是白澤君!”
鳥形神獸被她這麽一喚,一下就漲紅了素來蒼白的麵孔,一臉訥訥地撓了撓頭,還了禮:[小仙姑、呃,不、不用這麽稱我,喚一聲白澤即可。]
忘兒知它生性忒老實,也不多戲謔它,掩了一笑就引它就往裏走,“白澤君來找上神麽?上神正好有事出去……”
[我知道的。是上神方才傳了朵水信花給我,我才來的。]白澤邊走聳動著它那兩扇羽翅,看去總有些滑稽。
念兒一見白澤也立時起來招呼:“原來是白澤君來了。我去沏茶。”
[哎哎,不用不用的……]白澤原本蒼白的臉又紅了起來,攔不住念兒,它就撓了頭往邊上看,一看就見到縮在邊上的山膏。它寬和地一笑,[這隻小山膏,你怎麽到了上神門下了?]
山膏本懼怕級份比它高的神獸,往往有許多神獸好吃它們這些有點靈氣的獸,以助修行,所以看到眼前的白澤,它也情不自禁地往邊上縮。
[別怕我,我茹素,不會吃你的!]白澤笑著接過念兒奉上的籜草茶,用尖尖的長嘴吸了口,麵上便帶了幾分逍遙沉醉。
忘兒“撲嗤”一笑,“別縮了山膏!白澤君要吃你的話,你縮去天邊也沒用!”白澤的道行隻怕與饕餮相當吧,都有五六千年了。
山膏聽了這話才漸漸放下心來,一步一逡地挪到圓桌邊上。
忘兒素來好奇心甚,瞅著白澤看了半天,不由問:“白澤君,上神找您來有什麽事啊?”
山澤見問,正要老老實實地回答,驀地,卻見庭院中氣場微微浮動。它羽翅一動,猛地抬起頭來,[來了!]
果見院裏又起一股狂風,飛沙走石地亂搖了一陣,水鏡月已帶著鳶尾回來了。
“上神。”
“上神。”念忘二人連忙過去,一打量間,隻見鳶尾青白了一張臉,渾身都在打著顫,但整個人卻隻呆呆地出著神,不知在想些什麽。她二人心中不由一急,拉了拉他的手,入手隻是一片冰涼。
“去泡碗甘華湯。”
“是。”念兒急急地下去了。
水鏡月回身,雙手向前平推,再往上一翻,一個結印,鳶尾周身便浮起一層水霧,將他整個身子俱籠在其間。庭院裏忽然蕩起一股清涼潤澤的氣息,有淡淡水氣撲在麵上,似是春風化雨般讓人享受。念兒有些疑惑地看向白澤,等它解釋。
白澤撲了下翅膀,目中流露欣羨之色,[上神再傳他功力呢!百年的修為啊……那麽精純清靈的功力……]
忘兒聽了瞪大了眼,心中隻是奇怪,上神何時對鳶尾這般顧及了?
片刻後,水鏡月收掌,水霧散去後,鳶尾的臉色好多了,隻是仍有些發顫。念兒端上了甘華湯馬上就灌著他喝下了。好半晌,鳶尾算真正緩過來。水鏡月見他已然好轉,便不再理會,轉身回去殿裏。
餘下的四個便統統圍坐在他身邊,等著他說話。鳶尾卻大反常態地靜坐了許久。山膏憋不住,忍不住拿蹄子捅了捅他,“喂……”
誰知這一聲才喊了半聲,鳶尾忽然抬起頭朝正依著遠山緩緩落下的斜陽掃了眼,一下子就跳起來跑去內殿。令餘下四人傻了似地呆著,他也不管。
鳶尾衝入內殿,水鏡月正斜靠在榻上眯眼,聽到人聲,也不睜眼,隻是那麽眯著。
“我,我想擁有能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的力量。”他的話因著微微的氣喘而有些發顫,但神色間卻是堅定無比。
“日還未落?”她依舊不曾睜眼。
“還有半刻。”
水鏡月似在考慮,默了會兒,她動手往襟口處解下一枚玉八卦扔了給他。鳶尾接在手上,隻覺入手溫潤,似是仍帶著溫暖的體溫。
鳶尾手極輕微地顫了一下,忙低下頭去看。這玉八卦通體玉白,極是透明,中間隱隱有一條血線,似是活物般蠕蠕而動,時長時短。他有些奇怪地回望水鏡月,從不曾見過這個物件,大抵是貼身佩帶之物吧。
“憑著它,你可以使喚所有聽命於我的神獸。白澤是通曉世事的神獸,它會告訴你它們的效用。”水鏡月這時才輕輕張開眼,狹長清靈的鳳眸裏掠過一抹極為深邃的光,莫測高深。“餘下的就看你自己了。這東西見不得光,你最好收好了。”
“我明白了。”鳶尾將玉八卦掛在脖子上,再放入衣領。當溫涼滑潤的觸感傳入心間時,鳶尾不由怔了怔,似乎感覺到心頭有一波血流湧上,緩緩與之相接,接著,便有一股清涼舒適似是山泉的氣息點點滲入,散到每一個毛孔,讓人靈台頓清。“你……”
他張口欲問,卻見水鏡月闔著眼,墨黑的眼睫在細長的眼上撒下一線陰影,整張臉似有些疲倦,又似是舒適的小憩,有些怪異的矛盾,但現在她的神色裏,卻又無比自然。
鳶尾瞅著她的睡顏,忽然間覺得,眼前睡去的水鏡月竟會讓他有種細柔的錯覺,纖纖弱弱的似是不盈一握。她軟軟地靠在那裏,大約是覺得不適,便翻了個身,手擱上額頭,那片輕如浮雲的衣袖便蓋住了她的臉。
他驀然想起方才在冥府的那一場驚心動魄,鎮定如堅石的眼神,利落從容的行止,冷峻深沉的話語,是一如眾人口中傳說的上神。但是眼前有些稚氣憨態的睡顏,之前在入血水河時頑皮精怪的一笑,以及在吹著曲子時的哀傷,出神時候的回憶,替他治傷時的溫柔,種種麵貌的她,到底哪一樣才是真的?鳶尾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些糊了,由心底慢慢湧上一股說不出的情緒,似是無力,卻又在掙紮,紛紛擾擾,讓他的心緒亂成一鍋粥,搞不清自己是怎麽了。亂了!亂了!心底有一個答案隱隱約約地掙紮出來,他咬了咬牙,強自壓下,一個轉身就又衝了出去,比進來時更加迅速。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天肇
自從冥府回來以後,水鏡月手頭的事忽然間多了起來。九司三省屢屢上報各地出現的妖異難控之事,甚至有已登仙籍者偷練妖法之報。而冥府因冥海水倒灌,酆都城淹了大半,眾鬼怨氣衝天,鬼門關屢有逃竄的無根之鬼。十洲三島的事、冥府的事齊發,一時間神霄府都亂了個焦頭爛額,紫宸大帝動容不說,連玉帝也出麵過問了。
難得宵然被派去管束十洲三島妖異,水鏡月耳根子稍一清靜又趕上這一趟。無奈隻得在在神霄府辦公,按律酌情量刑,封封法令下去,雖是事多且亂,但也有條不紊。九司三省也在這氣定神閑的指派下總算漸漸回複之前的秩序。
這一日,水鏡月剛處理了冥府水淹之事,便想著手動一動亂子最大的流洲。流洲水脈忽竭,致使土為淤塞,土多金埋,於是,原先被掌於西王母之手的昆吾劍脈便得了釋,頗修出了幾把集聚靈氣的劍妖。隻是那劍妖行事乖張,慫恿著流洲一脈邪妖屢屢孳事,甚至還折騰出了叛天之舉。
神霄雷部為此也派出了些天兵天將去收,但昆吾劍氣本可傷神體,這一來一去,雙方都有些傷亡,又因涉及到東王公署下,總是難辦。
九司的幾大神官見正好有空,便馬上提出來讓水鏡月示下。水鏡月哼了聲,正欲發話,就見玉帝座下的執金童子持了玉帝親箋來請她紫微垣一敘。
見請,水鏡月卻並未起身遽走,反是沉吟了片刻,淡淡吩派著:“流洲的事既是他東王公上報九司,自然照九司的規矩辦!流洲水行神官撤仙籍……”
玉府真君見對東王公的人馬也處置得這麽重,恐有不妥,也便不顧執金童子一邊候著的身影,插嘴道:“上神,東王公那邊恐不太好交待……”
水鏡月瞟他一眼,淡道:“讓四方神之首的青龍孟章去理那一脈水源,這排場也夠他下台階了!”
“是。”玉府真君見如此說,倒也不敢再問,當即應下。
“那就先這樣,金童,走吧。”水鏡月掃了眾人一眼,見沒有什麽疑問,便轉身隨了金童往太微垣外走。
殿外早有王良駕著鬥車相候,執金童子躬身道:“請上神屈駕。”
“嗯,快走吧!”
王良駕車又穩又快,片刻後便已到了紫微垣,一入殿,水鏡月倒笑了笑,這陣仗,六帝二後,就差了個忙得不開可交的東王公,可都到齊了!“鏡月參見五帝二後!”
“啊!鏡月啊,快來快來!”西極勾陳大帝與鏡月最是相熟,一見她便熱切招呼,“正說十洲那些事呢,你來得正好!”
水鏡月走到內座之前,掃了幾人一圈,便道:“雖是出了點亂子,但十洲到底在東王公治下,要說出事,倒還不必怎麽樣……反正十洲出再大的亂子,隻要封塵山不動,總不至於不可收拾。”
話中一提到“封塵山”三字,五帝二後隻除了勾陳,大都變了神色,西王母瞅了瞅棲在肩頭的青鳥,沉婉中頗帶厲色的嗓音便響了起來:“就算……封塵山不動,十洲到底也不能太亂,東王公不說是因十洲五行不調,至少妖異惑亂麽?鏡月,你水係是五行之歸,又是木之所滋,萬物所始所歸俱在你手,你可得出把力好好瞧瞧!”
“王母說得是,所以這回流洲一事,我已派了孟章前去看看,屆時我會再查龍族掌水一事,順便問問那兒的五行怎麽了。”水鏡月見眾帝後都籲了口氣,緩下臉色來,便輕飄飄地又拋出一句,“不過幾位帝君神後,鏡月留心到最近異象不定,封塵山是未動,但妖界墟域之內莫名升了座山出來……”
此話一下,眾帝後俱臉色發青,南極長生大帝與後土皇地祗甚至倏地站起,緊逼著水鏡月問:“此話當真?那、那靈墟山、真的、真的……”
“靈墟山?”水鏡月眉宇輕挑,微乎其微地冷笑了下,
玉帝臉色不豫,起身來回踱了幾圈步,才忽然抬頭對水鏡月道:“鏡月,你即刻率神霄雷部將墟界的妖孽盡數除了……”
勾陳大帝相較而言最是沉默,此刻卻插了句嘴:“不妥!絕不了跡反會生禍。玉帝,該是要來的總會要來,正如水之欲泄,堵總不是法子……我看,我跟鏡月走一趟墟界的那座靈墟山吧,看能鎮住自是最好,不能鎮住……也總是天意!”
一番話說得眾人臉色陰鬱,但也隻是僵了會兒,玉帝最終歎了口氣,“罷了罷了,也就這樣吧。”他轉過頭朝水鏡月淡漠滿不在意的神色瞧了幾眼,心中倒微微有些安定,“就都交給你了。”
“五帝二後放心吧,鏡月有數。”她看了看眾人,翻折著袖沿,“九司最近忙,若無他事,我先告辭。”
“好,好,你快去忙吧。”
水鏡月出了紫微垣,便坐上鬥車。王良一鞭子下去,那鬥車便微微擺蕩著馳起來。水鏡月看著自己的手半晌,忽然逸出一抹帶著諷意的笑,靈墟山!原來那叫靈墟山……她微闔了闔眼,將五指翻轉,藍光頓盛。隨後那五指平掌,慢慢往下壓著,似是壓著什麽重回原處。過了會兒,藍光漸消,水鏡月微喘了口氣,才笑著低道:“這麽點動靜就慌了,真格的還沒動呢……也罷,就讓你們暫時先消停一陣吧。”她抬手將額際發絲一撩,銀質的額飾頓時燦耀一方。
擇了日子,勾陳大帝便攜同水鏡月前去墟界。勾陳大帝素來和善閑淡,超然萬物,雖身有僅次玉帝的君階,統禦萬雷,但卻不喜兵戈之事。自地紀陰蝕之後,便將這一切俱移交給了水鏡月。倒還是水鏡月將神霄雷部打理得井然有序,妥帖安服,不複前時的鬆散。
正因著勾陳大帝這份閑散心思,居然到太微垣親自等著水鏡月處理完手頭的事,一起前去墟界,把一票神官都看得心有惴惴,是以這一日的事輕鬆上報,也輕鬆解決。
水鏡月擱下手中的筆,這才笑眯眯地轉身勾陳大帝:“有勞帝君久候了,這就走吧。”
“嗯,快些了事,省得大家擔心!”勾陳大帝有些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甘華湯,起身與水鏡月同行,邊走還邊吩咐,“這回就簡從吧……”
水鏡月回頭看他一眼,“帝君六禦之尊,豈可簡慢……況且,他們早已安排好行儀了。”
“咦?”勾陳大帝微惱地朝跟在一側的神官瞪了眼,哼了聲,“這回是去察形,又非遊幸,撤了!都撤了!”
九司的一名小司儀官見說,立時垮了臉,偷偷朝水鏡月看了幾眼,無奈人家睬都不睬,隻好委屈地快步前去撤了那奢華耀目的六禦君儀。
撤了君儀,勾陳大帝就很隨便地喚了兩隻麒麟當坐騎,駝了自己與水鏡月騰雲駕霧而去。
此去墟界頗有些路途,飛了一陣,勾陳大帝自然也想說說話,看了幾眼淡漠微冷的水鏡月,忽然道:“鏡月,這麽幾千年下來,你和最初的小鏡月,差了很多……”
水鏡月眼皮都沒抬一下,“都五六千年了,哪有不變的道理。”
“嗬嗬,也是!那時候,你由盤古天尊引入天界……真是個天真嬌憨又伶俐的娃娃,若不是、若不是……”勾陳大帝感慨著,忽然臉色黯了下去,忍不住又扭過頭去看依然泛著冷意的水鏡月,“鏡月,我知你的性子,也知你一直記著三千多年前那場地紀陰蝕的大戰,百甲……唉,也總是無奈,雖說你已得登大羅天,但天家修行,是要破除執念的,記得那麽深,總非好事……”
水鏡月執著麒麟金色軟毛的手微微一緊,臉色繃得更緊了些,使得整個人都泛出一股冷肅淩厲之氣。她輕輕吸了口氣,“帝君,都說要破除執念,那你們又在幹什麽?我們現在又所為何來?若無執念,何懼那什麽靈墟山?”
勾陳大帝一怔,繼而輕輕歎笑,“是啊,若無執念,也確是無須憂懼了……”他默了一陣子,忽然轉頭問了聲,“哎,不過最近的異動也確非尋常……”他仔細地盯緊了水鏡月,一字一句問,“鏡月,我真心問你,你也老實答我,這些異動,是不是你搞出來的?”
水鏡月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問:“帝君何出此言?”
“你太譏誚!”勾陳大帝的神色有幾分難得的鄭重,“冥府水淹;流洲昆吾劍氣大行;炎洲火林山噴發;長洲靈藥枯死;鳳麟洲弱水育妖;元洲玄澗長生水外流;還有這回靈墟山莫名升起……你說說,那麽多事,你是否其中插過手?”
水鏡月此際唇角帶著薄笑,瞥著勾陳大帝鄭重的神色,笑問:“帝君這番話有些欲加之罪呢!鏡月何德何能,這冥府是冥海倒灌;弱水育妖是鳳麟洲治妖無能;玄澗長生水外流是把關不嚴;而那流洲昆吾劍氣大行是金行,與我水係何幹?火林山噴發更幹我何事?說起那靈墟山,嗬嗬,帝君可真能說!我連那靈墟山長什麽樣都沒見過,怎麽插得上手?”
然而勾陳大帝卻並不為這番辯解所動,望著水鏡月,頗帶了些悲憫,“鏡月啊……這五行相生相克,昆吾金勝,那是因水脈枯竭,致使土勝金埋;水火相克,本為持衡,卻也因水之失調而火勢不擋,這些異動哪一樣不幹你水係一事?這天下又有哪個掌水之神有你之功?那靈墟山,你手掌天下風信,要知道什麽什麽不能知道?還跟我裝傻!”
水鏡月哼了聲,避開那有些悲憫的眼神,淡道:“帝君真抬舉我!隻是要真如帝君所言,鏡月處處留下破綻,豈不是不打自招?”
“哼哼,以你的狂妄,隻怕不是破綻,而是根本毫不在乎!”勾陳大帝白了眼她,既而眼神一遠,輕喃,“……要真能破了,倒也好!我也想看看,這沒了天條禁令的三界會怎樣!”
他呢喃得極輕,卻惹得水鏡月正眼一瞧,她跟著遠望了一陣,良久,也輕吐了句:“有立終有破,總會看得到的……啊,帝君,到了呢!”
蔥蔥蘢蘢的一脈山林,一峰障一峰,一山疊一山;明明秀秀的一灣水,一湖串著一湖,一溪綴著一溪。墟界風光獨絕,也是得了天地自然的鍾靈毓秀之氣,若其間真出了些個法力高強、不買天界帳的妖精,也屬應該了!
“唉,到底是近萬年了,這兒都不再是以往的……”勾陳大帝看著,不由極低地喃了句,然而才吐半句,似是忽然想起什麽似的,猛地住了嘴,臉色有些黯然。
水鏡月假裝沒聽到,伸手拘過此處風信,讓它去查探靈墟山的下落。
勾陳大帝手一擺,“不必,我識得靈墟山,那是一脈群山,有數峰險峭峻拔……且靈墟山本身頗具妖性,其出必能使人感其無形懾力。眼下我們已處墟界境內,卻不曾感其懾力,更不見有數峰險峻的群山突起,想來必非靈墟山……大抵是什麽小土丘吧……”
才說話間,風信已傳來消息,境內隻有幾處狐兒首丘壘墳,並無奇異群山升起。勾陳大帝回首朝鏡月一笑,“總是虛驚一場……”
水鏡月眯了眯眼,也跟著一笑,“鏡月糊塗了一下……不過,說到驚,帝君,那靈墟山到底是什麽所在?為何要驚?”
“那地方啊……那地方……”勾陳大帝反複呢喃著這個話,麵上現出深切的悔恨與悵痛來,“那地方沉埋了這天地間最為英明的魂魄與最美麗的魂魄,也沉埋了這一世最醜惡的記憶……”他有些沉痛地道,然而卻沒細說,隻擺了擺手,便有些哽咽地轉過了頭,狠狠吸了幾口氣才道,“既然無事,這就回去吧!”
水鏡月看了他幾眼,在坐上麒麟後,又回首看了看那處湖水漾碧、青山吐翠的墟界。她五指平伸,指間溢出一抹幽幽的藍意,像是壓不住似的流淌著,又像是一個跳動著的生命,正待破繭而出。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藤囚
沒過多久,十洲三島亂事漸平,那靈墟山也莫名其妙地沒了,正如它莫名其妙地出現,冥府也終於回複秩序。然而事少了,水鏡月卻時常不見。上林殿裏,鳶尾一心想著如何修行,便跟著白澤,在水鏡月的默許下上天入地,錘煉自己。山膏也不想隻是靈獸,在問過白澤之後,便拜了朱雀大神陵光為師,修練去了。
約有一年,整個上林殿沉寂了不少,讓念兒與忘兒頗有些寂寞起來,忽然間覺得,能多一些衣服洗洗也是好的。上神總是忙著,宵然大人也調去了邊陲,從未覺得上林殿是這般冷清,冷清到讓人沉悶。
這一日,難得水鏡月懶得出行,午後便回了上林殿。一入庭院,卻見念忘二人悶悶地坐在花圃前,無所事事地逗著小花精們玩。水鏡月腳步一頓,發覺上林殿似乎一下子清靜起來,沒有蟲鳴,沒有鳥語,仍與以往無異的庭院卻因少了某兩人而透出沉悶來。
她眉角淡垂,憶起曾經一個午後,他們幾人在院裏打鬧的情景,不覺抿了下唇。習慣!才不過短短兩三年,上林殿卻已習慣了那隻小狐狸的存在。而眼前的曠寂,竟連她也有些沉悶起來。……連那個老愛來鬧事的宵然,也被她打發去了西極天了……
想起鳶尾,她不禁微微側眉。快……一年了吧?有白澤帶著,她總是放心的。唔,或許也無所謂放不放心,鳶尾隻是她撿來的一條命而已,入得了她的眼,卻沾不上她的心,在很不經意的時候忘卻。或許,會救他,會這麽對他,也是因為“天一池”這三個字吧?
清淡的眼掃向那兩個歎著氣的小丫頭,不知是不是臨時起意,她隨手翻出一朵藍幽幽的水信花,輕輕一彈指,那形跡便倏然隱去。
靜閉著眼打坐的白澤忽然睜圓了一雙暗褐色的眼,鳥翅撲愣了一下,繼而臉現苦色,一張向來蒼白的臉變得更為暗淡。[唉……這回一定完了!饕餮才剛從崦嵫山回來……]
白澤煩惱地看過臉頰一側的那一朵水信花幻去,忍不住長歎一聲,[速回……瞞得過上神麽?]他搖了搖頭,心中有過一抹膽怯,卻半點也不敢打逃走的念頭。
真不該讓鳶尾學禦風術的!
遠處,青青藤葛纏繞的林子裏,總透出些幽微的氣息來,不知名的鳥兒與古怪的蛙鳴聲交匯在一起,讓人心有惴惴。
“嗬嗬嗬,你快要出師了呢。”綿軟的語氣拖出長長的尾音,連同那抹妖冶的笑,飄在這林子最深密的陰暗處。
“我從來就沒拜你為師過。”鳶尾“哼”了聲,本已惱極忘兒送給自己的昆吾寶劍被這妖精折了,麵對她說話也就從來沒給過好臉色。他一腳踏在一處藤葛上,眼睛掃過婆婆娑娑向他纏過來的青藤,唇角微掀,本就惑人已極的眼裏驀地漾過一暈流光,整張清雋的臉溢出一抹濃稠得化不開的魅惑。
風忽然刮得急了些,那些摸索著伸過來的藤蔓一下被切斷在潮濕的泥地裏。
“呀!”有細柔的女聲痛呼,淡淡抑抑,隻聽見一記痛呼就仿佛能看見纖弱女子嗔怨纏綿的神情。
白澤就要踏入的腳不由一頓,神色為難。這聲音,任是知曉那妖精底細的它也會心憐心動起來。它不敢沾惹,一點都不敢。
“嘖嘖嘖!臭小子,學了我那麽久的媚術,你知道你還存著一個最大的不足麽?嗬嗬……”那女聲又笑起來,一點點柔媚,一點點輕柔,讓人覺得即便是被訓著,依舊身酥體麻。
“哦?”鳶尾懶懶地往身後的樹杆上一靠,微合了雙目,問得很是閑淡。然而在他心裏,卻有絲輕晃。
他還記得,因習禦風術興奮得連飛幾千裏的時候,不小心力竭掉落這裏時的情形。眼前的妖精妖嬈得惑亂人心,她甚至也無須帶笑,仿佛隻要看一眼,那嫵媚的麵容上、那勾人的眼眸裏便有屢屢細絲纏來,緊緊繞住你的心,拉向她。
鳶尾是想拚命忍住的,但就像做夢似的浮出了幻影,仿佛眼前的妖精就化成了水鏡月,軟軟地笑,淺淺的眼神,繚亂已極!如果沒有那滴忽然滴在臉頰上的露珠,隻怕他早就被她吸幹了精血,一如所有落入這裏的生靈。
見他不言不語,女聲也不著惱,“你呀,舉手投足明明就已經沾上了傾城的風采,眼神唇際都帶上了邪媚……”那女聲說得很緩,就像是在溫柔地觸撫著情人的發絲,溫婉而媚人,屢屢邪氣穿繞其中。“可是,為什麽你一身清靈之氣就是那麽抹不去呢?水至清則無漁,你……還是太傲氣了。唉,可歎我竟有這樣的徒弟……”
像歎息一般,卻讓鳶尾驀地睜開了雙眼,心中不快,便馬上坐了起來,眼神恨恨,“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從未拜你為師!隻是一時迷路走不出去,才會在這兒呆下的。你少得意!等白澤找著我,我才不會理你!”他心頭不悅,一記手刀,狠狠地將一條藤蔓切斷,滿意地聽到又一聲痛呼。
“小子,你怎麽到現在都不信我的話呢?白澤它就在這林子外麵,它更知道你就在這兒,隻不過,給它一千個膽子,它也是不敢進來的。”女聲笑得愈來愈高昂,迷醉的聲音像是能把人的魂兒都掬了去。
然而聽了大半年的鳶尾早就膩了,不耐煩地打斷她,“就憑你?白澤可有六千年的道行,一個小小的藤樹精能嚇得倒它?笑死了!牛也不是這麽吹的!”
“你怎麽就知道我沒有呢?”女聲細細地笑起來。
“你有?”鳶尾撇了撇唇,“我不信。”
“你不信?要不要試試?”她每一語都綿軟,拖著長長的尾音,也拖著淺一聲重一聲的笑意,笑著笑著,這柔媚的笑聲裏忽然帶出一味撩亂人心的媚意來,絲絲入骨,讓鳶尾不由皺上了眉。“小子,若不是看在你這麽弱的身姿竟有千年格外清靈至純的修行在,你早就是我的人了,嗬嗬嗬嗬……我本來還想和你玩玩呢!既然你不相信,那我――可以為你施展一下……”
鳶尾聽著這有別於往日的聲音,心頭忽然沉悶起來,似是有什麽正壓著他的心跳,緩緩地,呼吸有些重起來。心緒驀然開始煩亂起來,有一抹灼熱沿走入四肢百骸,漸漸形成一股騷亂。他皺緊了眉,有些模糊的腦袋猛然跳出這大半年來時常目睹的情景。妖媚的女子,陌生的男人,光裸的身軀,交疊的粗重的呼吸,以及到最後血光四濺的抽搐。而麵前,那妖精妖嬈的身形緩緩退去,隻剩下舞動著的團團影子,那影子……竟神似水鏡月!心隨著這一幕幕的場景跳得愈來愈急。鳶尾抓緊了自己的領口,惱怒地瞪向眼前忽然湊近的綠衣女子。“你……你走開!”他背抵著身後一棵老槐,拚命喘氣。
綠衣女子淺笑盈盈,款款走近他,纖白如玉的指尖輕輕拂上鳶尾白淨的麵皮,微微一掐,“小東西,我可真是喜歡你呢!”她湊近他,在他脖頸處輕輕吹過一道氣,“嗯,這味道真讓人懷念嗬……如果不是因為你身上沾的這抹氣息,我早就吸盡你的血了,嗬嗬嗬,你放心,我不會吸你的血的,我隻是想要好好疼疼你……”她扳正了鳶尾嫌惡回避的臉,纖指劃過那薄紅的唇畔,卻冷不防讓鳶尾張嘴痛咬了一口,“呀!”
鳶尾狼狽地躲到一邊,甩甩頭想努力將腦子裏那綺思給化去,“你走開!我討厭你!”
“小東西,你的狐狸牙挺利的麽!信不信我待會兒一顆顆給你拔掉呢?”綠衣女子笑得搖曳生姿,款款驅近的嬌軟身軀終於貼上了無處可逃的鳶尾。
就在此時,身在林子外的白澤也察覺出不妙,想起上神清冷冷的眼神,渾身打了個哆嗦,立時就撲愣著翅膀揮開眼前一片藤蔓,然而臨跨出去的步子,在眼角掃到的那抹綠色身影時,卻硬生生地收了回來。掙紮了會兒,它施了個法術,將那朵水信花給傳了進去。[綠腰!你不能動他!]
綠衣女子一怔,鳶尾乘機一個閃身,勉力把持著理智,手無意碰上一側的矮木,意識裏飛快掠過些禦氣的法門,他一咬牙,迅速折下一根枝條兒,手中一橫一挑,迅速集起周遭的露珠,匯成一幕水牆,衝向綠衣女子。
樹枝劃著水牆刮向那女子,竟是避無可避地一招,綠衣女子震驚地瞅著腕上被刮出的血痕,再瞅回鳶尾臉上,神色大變,已不複素來妖嬈的神情,“你……你和水鏡月是什麽關係!”
仿似渾身的咒術被解,鳶尾頓時靈台一清,當下不由有些氣軟地癱坐在樹下,稍稍喘了幾口氣,他抬頭看向綠衣女子,隻見她正神色陰鬱地看著一旁一朵奇異的幽藍色的水信花,厲聲質問:“白澤!這狐狸和她究竟什麽關係!”
白澤歎了聲,[綠腰,他和上神沒關係,你就快放了他吧!一個小狐狸精,道行加起來也沒一千年,何必為難他?]
“沒關係?沒關係怎麽會使她的‘香蘭一笑’?沒關係這朵她水氏特有的傳信子又怎麽會被你用到這兒來?”那女子陰沉了臉,根本不再理會莫名所以的鳶尾,轉而瞪向白澤,“怪道這小狐狸身上總帶著天一池的純靈氣兒!我本道是巧合,想不到竟然是……你說!這小狐狸和她什麽關係!”
鳶尾沒聽明白,但卻捕捉到‘天一池’這三個字,不由朝她望去,“我本就是天一池出來的!你怎麽知道天一池?”
“你是天一池出來的?”那女子微微一怔,隨即眯細了眼,“你的禦水心法、‘香蘭一笑’的招式跟誰學的?”
鳶尾直覺地看向白澤,瞧見它拚命地搖頭,便懶洋洋地扯了個謊,“什麽香蘭一笑?我所有的功夫都是白澤教的!”
女子聽得猶疑,朝白澤瞅過去,“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白澤一張蒼白的臉瞬時變得通紅,慣於老實的他支吾著[呃,呃,上神使的時候……我,我偷看的……]
女子見如此說,一時倒也找不出破綻,“真的?”
鳶尾見白澤一張臉又漲得通紅,馬上接過去:“這有什麽好騙的!你不信大可去問哪!”
那女子回過頭來,朝他瞥了眼,語氣清冷,“既然你是天一池出來的,我就放你一馬!滾吧!”
“喂!……”鳶尾不滿於她的態度,但馬上被驚喜的白澤拉住,[啊,白澤多謝了!告辭!]白澤像是生怕她反悔似的,迅速拉上鳶尾走人。
終於可以看見明堂堂的天地,鳶尾覺得心中暢快極了。他轉過頭,朝白澤瞅了眼,笑問,“白澤,她是誰啊?為什麽你見她那麽怕?我被關在裏麵你真的一直都知道麽?”哼,要不要告訴水鏡月呢?這家夥居然也不救他,一甩就是大半年!
白澤瞅著他的笑臉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神,繼而麵色凝重,[你回去後可別提起這兒的事。]
嗯?鳶尾朝白澤看了會兒,忽然怪怪地笑了,他渾然未覺自己的笑臉隱約帶上一層朝霞般奪目的光彩,“你和那個藤樹精是舊識?”
白澤驚了一跳,大張的鳥翅傾斜了一下,差點從半空中掉下來。[你,你別胡說!]它說得有點口吃。
“別瞞我了!一定是舊識!”鳶尾笑嗬嗬地湊近它漲得通紅的臉,“我去問水鏡月,她一定知道。”但說了這句話,他又猛然回想起那藤樹精說過的話,心中犯疑,“對了,她認識水鏡月?”
原本結巴臉紅的白澤在聽到這句問話時忽然歎了口氣,[是舊識了。綠腰和上神,其實很早以前都是天一池的人……]白澤的眼神蒙上一層渺遠,仿佛是很為久遠的故事,連那歎息都有點淡了。
鳶尾好奇,想起水鏡月那抹幽麗的眼神,出神時候的淡渺,心弦一震,猛然間非常想念那張絕麗卻清冷無緒的容顏。想念啊……在綠林裏聽著嗚咽的蟲鳴時,就是有這樣一縈深深的想念存在心底,讓他每每看著綠腰的誘惑,而心堅氣定。“那人不想知道藤樹精存在麽?”他恍悠悠地問出這一句,整個人大別於往日地呈現出一抹清寂與深邃。
白澤一怔,有些訝於鳶尾此時的沉潛與安定,隨即心頭一寬,這半年,他成長了……想起這半年的拘禁,白澤一愧,[也不是這樣。但上神如果知道此事……]白澤渾身打一個突,它實在不太敢想。如若叫上神知道,曾經受過她五百年至清修行的鳶尾,居然跟、跟綠腰學過媚術……唉!屆時隻怕自己會被踢到封崖……可它實在也惹不起綠腰就是了。
眼前的鳶尾,渾身上下已與半年前大為相異,雖則一身清靈之氣未改,但不知不覺間,他就是回首轉過一記眼神,都沾上了勾魂攝魄的魅力。這番情形若叫上神瞧見了……
鳶尾隻感白澤的身子渾然一抖,他不明所以地俯頭看它,“放心啦!我在她麵前什麽都不提就是。”
[那你也不要隨便笑。]
“為什麽?”鳶尾一愣,繼而明白什麽似的,俯低頭湊近白澤,“白澤,你……你是不是覺得我有很大的不同?”記得那藤樹精曾說過,學得了她的媚術,就可以操控他人的思想,讓他們對自己神魂顛倒。不知道到底如何?
白澤渾身大冒冷汗,[鳶、鳶尾,我告訴你,千萬對上神露出這種語氣眼神,你、你會……]你一定會死得很慘!它還記得,上神最記恨的就是綠腰的這股子媚態。三千年前,綠腰就是這麽被封在綠林裏的,還、還被揪光了頭發……
鳶尾雖覺奇怪,但因想著馬上可以回上林殿,心頭這點疑惑便被喜悅占據,興奮地想著水鏡月,還有念兒與忘兒,幻想著她們再見他時的情景,心頭就暖暖的,那是一種――回家的感覺。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還家
過了天門,白澤忍不住又關照了一遍,然而此時的鳶尾一心都撲在重逢的預想上,哪還有心思應付其它,隻隨口應了幾聲,仍是笑得好不開懷。
想起水鏡月清冷冷的身形,以及忘兒與念兒的溫婉,鳶尾頓時加快了腳步,他已趕不及想看看她們驚喜的表情了。
一到上林殿境裏,鳶尾就忍不住掛上了一抹興奮的笑意,白澤少笑的叮囑早被他扔到不知哪裏,他隻一個勁兒地走著,不時還低笑兩聲。
摸了摸護門草嬌弱的身軀,丟下了串笑,他又轉過殿門,穿過花圃,行過那片靈草靈花,再繞過幾折八千年一春秋的大椿。細細的石子路仍是如此熟悉,熟悉到鳶尾閉著眼腦子裏也能浮現出那層層石紋。一點兒都沒變嗬!甚至連那幾莖草的數目都沒變!那麽,她們呢?她們怎樣了?一年不見了,整整一年嗬!
“上神午時會回來用飯麽?”
“今兒事有些緊,估摸著不會吧!”
“唉……自從那小狐狸走後,上林殿真的太靜了,好像都少了生氣!”
“可不是?”
“也不知他在外邊闖沒闖禍,依他那性子,保不定又惹出什麽事來!”
……
鳶尾隱在一棵老桂後頭,聽著睽違已久的聲音,心裏忍不住泛出一股兒感動,自天一池一役之後,爹娘、親祖、兄弟、姐妹都因那盞孟婆湯忘記他了。他以為,他以為這世上再也不會……沒想到,竟還有人真的在記掛著他,念叨著他,真的還有人會關心他,想念他!
這一層感動泛起,連帶地讓他回想到在藤樹林被困囚的半年多歲月,一種自憐、委屈混和著激動、興奮、開心的情緒如釋重負地湧上心頭。眼不由自主地熱了,濕了,眼前的物事有些模糊起來,但他卻想大喊,“我回來了!”
然而臨口,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聲音隻滾在喉間,翻來翻去隻是低啞。
驀地,肩頭一暖,“回來了?”一記清悅的聲音,如同天一池裏最明澈的那條小溪,流過心頭。
鳶尾猛地回頭,眼前是水鏡月帶著淡笑的臉,依舊是清冷而疏淡的,依舊是隔山隔水的,然而卻是他朝思暮想,從離去那一刻即在思念的,思念了整整一年的容顏。
“我……”抖了抖唇,他根本吐不出什麽話,隻能愣愣地回望著眼前的她。
“男兒有淚可不輕彈。”水鏡月的話極輕,正如同她撫上鳶尾臉頰的手,溫溫潤潤的,拂去了委屈,拂去了自憐。
臉上一陣濕意,鳶尾傻傻地看著水鏡月纖白如玉的指尖滑過臉,才發覺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中流淚了。臉微微漲紅,他略帶尷尬地瞅了瞅水鏡月帶笑的眼,忙拿起袖子把臉抹幹淨了,極快地湮滅證據!
這方的說話,自然引得後院中的兩人來看,“咦?上神,你回來啦!”
忘兒笑著迎上前來,在走上幾步路之後,忽然大大地呆住,繼而驚笑出來,“鳶尾?!你,你回來啦!”
鳶尾聞聲,輕輕轉過臉,衝著驚喜的兩人一笑,原本清靈雋秀的臉經過一年的曆練,已蘊上了一層瀟灑風流之韻,是藏於內而秀於外的清流,較之一年前的輕狂銳進,他真的成長了許多。“嗯,我回來了!”
念忘二人不由一怔,隻覺那笑容裏似乎予人以陽春三月的美景,無限風流婉轉,真能把人給吸進去。
白澤暗道不妙,忙跟了進來,衝著水鏡月一揖,[上神。]
“嗯,沒出什麽事吧?”水鏡月攏了攏袖沿,瞧了白澤一眼,讓鳶尾與念忘二人樂著去。
[呃,上神請放心。]白澤生平少有說謊,此時硬是把一張蒼白的臉給憋得通紅。
然而水鏡月根本就沒怎麽注意白澤,也未曾留意這隻老實的神獸言辭間的閃爍,隻想著,如若鳶尾功夫有所長進,那她得好好試驗試驗。如若,他真能精進神速,那麽,許多事就可以跟進了!
她回眸朝院中不知何時已開始嘰嘰哇哇的三人瞧了眼,淡淡一笑,“走!白澤,我問你些事兒!”
[是,上神。]白澤心頭抖得什麽似的,生怕她問到綠腰的事,卻又不敢有所回避,眼見著她往外走了,隻得輕輕跟上。
“白澤,三界裏就屬你的消息最靈。我問你,可知道逋逃藪這個地方?”千年了,她一直未曾問出口過這個禁地。
白澤一愣,既而望向她,雲靄層層,風一般托起水鏡月的裙腳,那綴著暗紋的銀絲也在日光中明明豔豔。此時的她負手而立,背著身,似乎在望著西南的天際。白澤也不由跟著望過去,依舊是雲靄層層,除了一片白,它什麽都瞧不見。
但上神總是望見什麽了吧?是過去?是現在?亦或是未來?是神?是魔?是妖?是仙?是鬼?亦或是芸芸眾生?六界在她的眼底嗎?曾經它以為是的,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它卻又模糊了。
上神,這個被賜與天齊壽,這個身賦威製萬靈之能的神祗,她現在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麽?這般恒久無盡的歲月裏,她還在考慮著什麽?
“白澤?”久久等不到回應,水鏡月不由扭頭看它,捕捉到它眼底那抹來不及掩飾的困惑,她淡垂下眼。無法解釋,也無意解釋。
她從來都不是個喜歡解釋的人,或許因為存在的時間一久,許多誤會,許多不解都會隨之淡去。在這漫長的歲月裏,在這日複一日的單調的歲月裏,或許隻有誤會才能使人的心變得鮮活一些。
久遠的時間令太平變得單調而乏味,也令最初的信念變得稀薄貧瘠,就如同地藏菩薩,在地獄待了天長日久的歲月之後,他的心中是否還保有那最初的佛慟?“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一句當年的豪語,到如今,是否還依然包含最初的堅忍?
什麽都會變的,不變的是什麽?她低頭看著穿在身上的天衣,那縷縷銀線繡成的紋章,織女的巧手,七夕的守候,她守候的是情郎、那個當初生死相與的愛人?還是隻是這個日子?這個可以有點事做的日子?
她忽然自嘲著一笑,在時間麵前,雖然記憶這東西根本不值一提,但在天廷,記憶這個東西總是有些好處,至少不會讓人那般無所事事!
“白澤,月老應該沒資格匹配三界之外的生靈吧?”她驀地又問了一句。
[是。可是,上神,三界之外的生靈……三界之外有生靈嗎?]白澤不明白了。
“總有些人是在編製之外的。”水鏡月清淡地一笑,“你去和月老打聲招呼,逋逃藪不是個他能碰的地方,讓他不要管得太寬了!”
[逋逃藪……]靈光一閃,白澤猛地想到了一個人,如果他沒記錯,逋逃藪的主人,的確不是月老能夠惹得起的,或許,自從那次五百年大會後,是整個天廷都沒人惹得起的!
“他的事他自己做主!月老想高人一頭的想法還是趁早給滅了的好。”
白澤心領神會,馬上應道,[是,白澤這就過去。]
水鏡月看著白澤碩大的鳥翅撲愣著直往東月樹下飛去,眼神便這麽放開,遙遙地望著某一方,心神散漫。
是時候了!
她斜倚向一側欄杆,懶懶地坐著。不但是宵然曆練了,就連鳶尾也曆練了……
晚間,忘兒準備了一大桌子菜,為著鳶尾的歸來,也為著上林殿的團圓,雖然少了學藝未歸的山膏。
水鏡月非常賞光地坐於席邊,還吩咐開了藏在殿裏已有六七百年的陳釀‘爛柯’。這麽大的容光,讓念忘二人小小驚了一跳,繼而也十分開心,以為她對鳶尾的回來總也欣喜。白澤傳信回來,就跟著沾光。
幾人都開心地飲酒吃菜,隻水鏡月隨意地剝著剝著植楮果,剝滿了一碟子,才一粒粒吃掉。相較於殿內的熱鬧,她悄然而清靜。
“嗬嗬,鳶尾這一年學得了什麽本領?可別是在外頭闖下了什麽禍事,才偷偷溜回來的吧?”忘兒笑他。
鳶尾抿了抹笑,自然也想起曾在東極天發生的那檔子事,當下隻是擎起一盞酒,笑道:“忘兒姐姐可是老記著人的錯啊!鳶尾這是真長成男子汗了!哪還會再幹那些蠢事!”
“喲!你還知道你以前幹的那是蠢事啊?”忘兒這張嘴是最不饒人的,隻是一味追著鬧。
鳶尾酒過數盞,而‘爛柯’又勁頭深長,這便薄紅了雙頰,加之本情緒高漲,整張麵容便泛出一股子抓人眼的魅力來,深深濃濃,稠得化不開。他輕輕一笑,那雙神采奕奕的桃瓣似的眼中便流過幾許灩灩的光澤,像是兩汪桃花潭,春風拂動,碧波蕩漾,叫人神魂俱醉。
念忘二人看得一呆,殿裏忽然因他這一笑而靜了下來。
首先覺察到不對的是水鏡月,她抬眸掠了眼念忘二人,敏銳地朝鳶尾一瞥,正巧瞅見那抹流動著媚人光彩的笑意,當下神色一冷。
“啪”隻聽得水鏡月將手中的筷箸往案上一拍,“你跟我過來!”語出,聲音已是冷極。
白澤心中一緊,冷汗已是涔涔而下,它拉了拉鳶尾的袖子。眼神中的暗示讓鳶尾頓時感到問題出在哪兒,他心頭亦是慌了慌,隨即故作鎮定地起身,不發一語地跟了過去。
直走至紅蓮池邊,水鏡月才回過頭來,冷冷地打量他半晌,才哼了聲,“這一年,你居然跟著綠腰在學媚術?”
果然穿幫!鳶尾叫了聲苦,但同時亦對她對那個綠腰這般在意而好奇,“我是被她逮去,關在那藤樹林裏半年才……”
“她封印在藤丘三五千年了,怎麽會出得來逮你?”水鏡月已近於嚴厲地盯著他。
“我……我是學禦風術想歇腳才停在那兒的,但被她鎖住了,而同時也與白澤失去了聯絡……”
“所以,你就學了她的媚術?”水鏡月極冷地瞅著他,荷風細細,輕輕撩動她額前的發,那銀質的“即心”便在月光下璀璨生光。
“我……”鳶尾被逼問得有些委屈,“沒錯!我就是跟著她學了!而且也學成了!”他恨恨地回瞪過去,心中不平已極。他都被關了大半年!大半年的不見天日,大半年的囚困,這些她都不聞不問,反而隻是一味盯著媚術!媚術!媚術!他就是學了又怎樣!
“哼!學成?”水鏡月見他還敢回嘴,心中更怒,盯著他的目光也愈見冰冷,“你要學成還早得很!綠腰一笑,媚絕三界!這等功力,就憑你也敢說學成?她難道沒告訴你麽?所謂媚術,靠得是術,而非貌。容貌可以不為最美,但所顯露出來的卻要是最為動人的!勾魂攝魄,靠得是那種讓人動心動情的意態。而你呢?或許長相不差,卻到底青澀,從頭至尾都是一身清靈之氣,這也叫媚?”
“我……”鳶尾被噎得無話可說,卻又心底不服,不由往日的脾性就出來了,衝口道,“你那麽清楚,你難道會?有本事顯出來瞧瞧啊!光靠嘴說誰不會!”
水鏡月細長的鳳眸一細,額間的銀飾頓時閃出一抹燦亮的光澤,鳶尾一愣,繼而猛地被衝上前來的白澤一把推到身後,[上神,是我不好!這孩子的確是被……被逮去的,白澤沒本事,膽小怯懦,不敢有所行動,鳶尾便被……被困了大半年……]
水鏡月不語,隻是盯著鳶尾看了好一會兒,才移開眼眸,“惑人亂事,那媚術,可不是你用得起的!”語畢,她一拂袖,轉身離去。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年華一任委西風
“嘿!鏡月,你知道麽?鉛華有心上人了!”十瀨賊頭賊腦地將人一把拉到一邊,小聲地說著。
“哦?真的?鉛華……”眼溜溜地轉著,在看到十瀨肯定地點頭後,她也壞壞地笑起來,“是誰?”笑成彎月狀的墨黑眼珠子在斑駁的日影下透出點點晶亮,頰邊兩窩淺淺的笑窩也因這眸光而彰顯出不懷好意的企圖。
“是綠腰!就是上次我們去山洞玩的時候看到的那個!”
“啊,就是笑起來能讓人熱血沸騰的那個藤樹精?”她不由驚訝,“鉛華不是和她吵過架嗎?難道是不打不相識?”
十瀨點點頭,“唔,有可能……嘿,咱們去偷偷瞧瞧吧!”她搓著手,抖了抖身上還未盡數褪去的柔亮羽毛。
“好啊!”水鏡月興奮地連連點頭,“把百甲也叫上!”
“嗯嗯……”
記憶到這兒一澀,水鏡月將袖中的拳握得緊了,眼神一冷,便即刻撚訣,素手微扣,裙下生雲,身影便淡去。仿佛一陣風似的,她已立在了藤丘。
藤丘本是一處關卡大道,名為匯風口,但自數千年前的地紀陰蝕之後,這裏被水鏡月施法壘土,並封了一個藤樹精,因而而改名“藤囚”。此後,許是當地人口耳誤傳,“藤囚”便成了“藤丘”。此處如今巨木隱隱,藤葛環繞,也稱得上是個花木眾多的丘了。
水鏡月靜靜地瞅了陣,下巴輕抬,便踱著方步進去了,沿途攔路的藤葛迅速失盡水分而委地,任著她一步步踏過去。
“水鏡月!”密林中傳出一聲咬牙切齒的聲音,不複綿軟,不複輕柔。
“看來封了幾千年,你這德性還是沒改!”水鏡月微微冷笑,眉目張揚,神態中透出幾屢渾然不曾顧忌的狂放來。
“你以為你就改得了麽?”密要中款款走出一名綠衣女子,腰枝嫋娜,隻是那陰沉的麵容稍退了幾分媚意。
“哼!過了那麽些年,你依然出爾反爾,可還記得當年曾發過的毒誓!”
“我本不知他是天一池出來的……”綠衣女子喃了句,又朝水鏡月瞧了眼,忽然流露出淺淺媚媚的笑意來,“難道……你又有意於他?那少年品貌清俊,難得靈台如此清明,倒是真不錯呢!”
水鏡月眯細了眼,手一翻,斷了這處水脈,周遭的大片藤葛迅速委頓在地,且這枯萎之勢漸漸擴展,一層層向外圍湧去。
綠衣女子凝住眉,手中結印,也施咒相抗。然而那停頓不過片刻,隨著女子吐出的血,那擴散之勢如入無人之境,終於整片密林的藤葛悉數失水枯萎。“你、你狠!”
“我從來都狠,你又不是不知道!”水鏡月瞥了眼頹然跌倒在地的女子,語出極盡挖苦,“綠腰,幾千年下來,功夫怎麽還是不堪一擊?你的媚術,大抵也隻能管管吃飽飯吧?”
綠腰看著自己漸漸脫落的烏發,心中更怒,“你功夫上等,那又如何?還不是救不了百甲……”她捂著胸口,再次吐出一口血來。
水鏡月沉沉地望著她:“我在陰蝕之後,刨了你那魔君的埋骨地,挫骨揚灰,還施了個咒,你想聽麽?”
綠腰一笑,倒未見媚意,反是沾了幾分水鏡月般的淡明,“到現在你還以為我喜歡的是他?”
水鏡月別開臉,眼望向西南,望了許久,忽然道:“月老往逋逃藪裏放了個女人……”
綠腰一怔,那殘留的發絲已蓋不住光潔的顱骨,但瞧去總有些格外媚人的意味。她怔了片刻,便往身後一靠,巨木的枝杆承住她柔軟的身軀,半閉上眼,她笑得有些寥落,“……都那麽久了,能放了這些過往……也好……”
水鏡月瞪她一眼,冷笑:“你倒看得破!那我就讓月老給你牽隻癩蛤蟆精!”
“你!”綠腰氣得站起身來,指著她道,“你折磨我還折磨得不夠?你這水裏的妖怪!從前就一直給我使絆!”
“哼!誰讓你不識好歹!”
綠腰氣了一陣,忽然冷靜下來,淺淺一笑,搖曳生姿,“那倒是!我是人家送上門的,我沒要;可有些人就不同了!明明心裏喜歡得要死,卻隻能呆在邊上咬手指頭……”
水鏡月眯細了眼,一翻手,恰似起了一陣水龍卷,將綠腰頭上僅剩的發絲都給卷走了。“那你就再光頭過個三五百年吧!”她丟了個白眼給她,便轉身離開,身後是“嗚嗚”大哭的人兒捶著地罵她。聽到這幾聲哭與罵,水鏡月微勾了唇角,連那眼底都帶上微微的笑意。
太微垣近兒的事又開始雜亂起來,三島十洲才平息的妖魔作亂事件也重新出現,且更為頻繁更為嚴重,而有些妖怪法力甚至是異乎尋常的高,東王公忙得亂了,九司自然也不太平。因此,水鏡月要處理的事便又多了一倍。
這一日,她批閱公文批得煩了,就擱下筆,望向窗外,平和溫煦的日光靜靜地灑在庭院裏,明亮而平淡,與那份公務之繁冗浮躁完全不同。
水鏡月支頤看了陣,不意又想起數日前與綠腰的一次會麵。回憶嗬……每個人都有,雖不會曆久彌新,卻也抹不去舊跡。
太微垣、上林殿……這幾千年下來,多少都帶上了幾分天一池的樣子,但天一池卻還是不一樣,那麽獨特,那麽無可代替。那兒常年樹蔭蔽日,水氣氤氳,日光很稀微,卻帶著勃勃的活力,從葉片的縫隙間擠下來,給天一池的生靈一一畫上斑駁的日影。
真的很不同!
在天一池,她似乎一直隻想著法兒去玩,與十瀨、百甲、鉛華他們一起找樂子找得人人頭痛,闖禍闖得人人懼怕。
相比之下,鳶尾真的算是乖巧的了,至少與當年的她完全無法相比。
然而……他也對綠腰的媚術感興趣了麽?
水鏡月忽然覺得頭痛,一抽一抽的,似乎還帶起胸口的舊創,一跳一跳地讓人難受。
綠腰……
“就在那兒!”十瀨眼疾,一把拉住仍欲前行的她,“那小子正在偷看人家哩!瞧!看得多專心哪!”
那時的她總是有想不完的壞招,挑了挑眉,便夥同十瀨施了一捧鉛華生平最怕的火苗來。她是水係,卻偏生能夠化用五行,由水而轉,也能轉出火脈的法力來。
想到這,水鏡月不禁無聲地笑起來,眉眼彎彎,雖淺,卻仍是舊日的痕跡。
當場,鉛華嚇得跌出灌木叢,正好在心上人麵前摔了個狗吃屎,很醜!
記得當時,她和十瀨兩個在灌木叢裏笑得直打跌,等著鉛華紅窘著臉在心上人麵前解釋,也等著他火燒屁股似的追打她們兩個。
但誰知,等了半天,這預想中的事卻沒發生……
水鏡月抹了把臉,微微闔上眼。那時的印象,太深,太牢。
綠腰一身墨綠的衣衫,立在天一池如落了一塊碧天般的水潭邊,立在這片終年常綠的濃陰裏,衝著他們幾人款款一笑。
柔弱的身姿,綿軟的笑意,那眉,那眼,那唇際浮現的弧度,似綴成了一張網,密密地朝他們幾個撲來,然後網口一收,他們全成了俘虜。
笑起來能讓人熱血沸騰,果真如此啊!說不清是什麽感覺,她隻記得當時他們三個隻能直愣愣地瞅著她,開不了口,也無法動彈。隻覺得自己的神魂都似追了這一個笑容而去。
許多許多年以後,她才知道,那一笑,叫做傾國傾城的風情,那麽冶豔,完全有別於當時的所知,像是一泉清水裏忽然注入了香濃的脂粉。
十瀨告訴她說:當時她的感覺像是自己渾身都熱了起來,心尖上癢癢的,讓整個人非常想大吼大叫,但等到要叫時,卻又渾身乏力。
綠腰一笑,媚絕三界!
大概從那時候起,她、十瀨、百甲就全跑去偷看鉛華和綠腰說話了。鉛華很喜歡綠腰,喜歡到像個小跟班,整天整夜地追著人跑,再也沒跟他們玩過。
而他們,不平之餘也沒辦法,偶爾也嫉妒一下綠腰,那藤樹精,怎地那麽迷人?特別是她笑起來,完全無力抗拒的勾魂攝魄!
為此,他們三個還模仿著綠腰的笑容練習過,也想練出那股子迷人的風情,但每每,總是笑得臉抽了筋,醜極了!
雖說總少了點往日的熱鬧,但也平平常常地過去,直到有一天,綠腰忽然要離開天一池,出去外麵修行。
鉛華求她留下來,然而綠腰卻想要成仙,走得很幹脆,也很薄情。那一天,他們三個第一次看到鉛華哭了,哭得又醜又凶,讓他們都難過起來。
水鏡月撫了撫額,有些想不明白,當初的自己怎麽就那麽衝動?而且還那般不服輸,甚至要和她美得傾國傾城的笑容去比?
真是可笑嗬!如若是現在,她一定不會那麽蠢;如若當初沒有這一比,或者也就不會有後來的那一役……
比試其實很簡單,就是在天一池之外,找一個從未見過她們的人,對著他笑一笑,那人覺得誰美誰就贏了。
很可笑的比試,但她們比了。
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笑的,隻是想摩揣著綠腰的冶豔迷蕩,隻是想著那種令血液齊齊飛舞起來的亢奮,她衝著眼前這個根本不知道是誰的人笑了一笑。
那個人呆了很久,久到綠腰的臉都變綠了的時候,他才衝她笑了笑,好像說了什麽,但她卻不記得。
很久很久的後來,她得知,那人是妖魔道的首領――熒惑,一個有著天上星宿的名字的妖魔,也是曾經救過百甲的妖魔。
那個時候的自己是什麽樣的呢?水鏡月撫著眉回憶著,大概就像鳶尾麵對東嶽君吧,無能卻喜逞能,天不怕地不怕,其結局自然可想而知。
被抓去墟界――妖魔道的領地,做了整整兩年的俘虜。如果能沒有後麵的一段,她想,那段俘虜的日子也不是那麽不堪回憶。
她是成了俘虜,但相應的,那個熒惑也根本沒討到便宜。在墟界,她充分施展了在天一池裏所有的搞破壞的能力。於是,熒惑麾下,雞犬不寧,幾乎已到了說起“水鏡月”這三個字就色變的程度。
也終於,熒惑受不了她了,把她趕回天一池,說等她長大點再來接她。
終於被放回來後,天一池早不是原來的天一池,人都散了。綠腰跟了熒惑,鉛華自然也跟著去了;百甲最是崇拜那大魔王,於是也跟著去闖蕩了;十瀨,連十瀨都拜了師的天一池,到底還剩下什麽活力呢?
偌大一個天一池,當年橫行無忌的“四霸”,到後來居然隻剩下她孤伶伶的一個了。就在這個時候,她學會了沉默,學會了想念,也學會了懼怕。完全沒法力的她,對於熒惑真的有一點點怕。又沒了可以同心協力的夥伴,她覺得更怕。
直到有一天,一個自稱‘浮黎元始天尊’的仙人出現了,他帶著她修行,授她法力,又是很多年以後,她再回天一池的時候,卻隻是匆匆一別,除了以沫,再沒碰上熟識的人。若不是有那一次召“即心劍”,他們“四霸”可能再見就直接是那一役的戰場。那一別,誰都沒有預料過後來;那一別,誰都不曾太過在意;但那一別,天地驚變……
死了百甲,傷了鉛華,斷絕了舊日所有的情誼……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七章 弈局
“哈哈哈……叫你變牡丹,你居然隻變了朵鳳仙?”忘兒在後園裏大笑,指著鳶尾手中的鳳仙花,“你這一年到底學了什麽呀?哎呀笑死我了!哈哈……”
鳶尾又羞又怒,大聲反駁,“哪有!我……我剛剛隻是聽錯了嘛!要變牡丹有什麽難的!我馬上就變給你看!哼!”
他瞪著眼前鳳仙花,兩手拈著中指,輕施了句咒,朝鳳仙吹了口氣。瞬間,有一抹藍幽幽的光華籠於其上,炫開一道讓人神迷的煙光。
念忘二人立刻睜大了眼瞧,好容易等煙光淡去……
“哈哈哈哈……”忘兒這回已是捧著肚子蹲在地上了,“鳶尾,你這牡丹和咱上林殿後頭的紅蓮有啥不同?我說鳶尾呀,你不會沒見過牡丹長啥樣吧?”
連番兩次出醜,鳶尾也不爽了,忿忿地將手中變出來的極似蓮花的牡丹給扔了,就要縱身飛走。
“鳶尾。”這時,水鏡月的聲音忽地透過園子,從那扇半開的窗子裏傳出。
“嗯?”鳶尾扁了扁嘴,略有些訝異。自那一日發現他學了媚術之後,她一直沒正眼瞧過他,怎麽今日又叫他了?心中疑惑,然而腳下卻已經邁開步子走了過去,“什麽事?”
“我們下幾盤棋吧!”水鏡月收起了紙墨,淡垂的眼睫輕輕蓋住所有的思緒。
“咦?”下棋?這人今日吃錯藥了?居然親自叫自己和她下棋?鳶尾愣了好半晌,直瞅著水鏡月一身絹白的天衣從屋裏出來,再往那處‘弈亭’過去,再頓住,回眸。
“你有他事?”
“嗯?呃,哦,沒有,沒有!”鳶尾吞了吞口水,快步跟了上去,心中還兀自嘀咕。
這一番舉措,莫說是鳶尾,就是念忘二人亦是奇怪,想不透上神怎麽忽然有這個興致。但二人久知水鏡月脾性,想不明白也並不擱著,隻快步上前收拾。
到‘弈亭’,瞧見鳶尾正襟危坐,念忘二人又是一笑,想起曾經鳶尾笑過她倆棋力,當下也興致勃勃地一旁觀戰。
水鏡月瞅了他一眼,直接往缽裏抓子。鳶尾眼見著她如此,又是一愣,“呃,你不讓我子啊?”話一問出,他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太滅自己威風了!
“哦?你要我讓子?”
“不!才不用!”鳶尾馬上大聲回答,也抓了子與其猜子。
鳶尾執黑,是先手。他思索著以往見過的水鏡月的棋風,又想著如何扳回開局時的弱勢,一子一子都下得極為小心。
先占邊角,正攻入中腹,切、斷、粘、飛,漸漸局勢大好,他便有些自得起來,攻勢也漸趨淩厲。手下應子快而響亮清脆,連眼角都帶過了幾分微笑,清清朗朗的,有別於綠腰的冶豔,隻是一色兒幹淨的得意。
水鏡月抬眸朝他看了眼,唇角微掀,手中的白子很穩地在中腹一處氣眼上一按,寂然無聲。
然而棋盤上的局勢卻頃刻大變,此一子看似渾然不著意,卻讓鳶尾心頭猛驚,怎麽可能下這手?怎麽可能?她意圖為何?怎麽方才明明得手的優勢,現在卻因為這一子而仿佛蕩然無存?
鳶尾又驚又怒地瞪了水鏡月一眼,搔了下頭發,眉頭便緊了起來。手中的黑子應得慢而澀了,臉上那抹得意也不見了。反觀水鏡月,她似乎一如初始,不焦不躁,悠閑自然,還覷空讓忘兒去沏了壺茶來喝。
心不定,氣不沉,鳶尾這局棋必輸無疑。果然,行至中盤,他已棄子認輸,臉色灰得什麽似的。而一旁觀戰的念忘二人早抿著唇偷偷地笑了。
水鏡月掃了眼棋盤,隨手一抹,黑子白子便全混在一處。“再來!”她輕道,著手將棋子分開。
鳶尾一愣,隨即不服輸的心思就起,並不吭聲,再接一局。
一局複一局,鳶尾輸了一盤又一盤,日影漸短,卻沒人想起來要用飯。
又是一局預料之中的勝負,水鏡月抬頭看了看天,“念兒忘兒,你們下去做飯吧!也差不多了,就這樣吧!”
念忘二人答應了一聲,正欲離去,卻聽得鳶尾悶著聲音說,“等等,再下幾盤!”
“還要輸?”水鏡月挑眉。
“嗯。”這麽挑釁的話,鳶尾卻並未動氣,他一手支頤,麵色非常認真地瞅著棋盤。
“有何不可?”水鏡月注意到他認真的神情,眸色微閃,繼續擺子。
說也奇怪,鳶尾素來性子倔傲,然而連番輸下來,他卻漸漸地失了原本那抹橫於胸中的勝負之心。他觀察著她的步法,仔細探究著這一步步之後靈動與深遠謀算,愈是探究,他愈覺得有意思,忍不住想一下再下。
又是黑子居星,白子飛連,棋盤上黑白子漸漸增多,似一幅水墨,漸漸成形。鳶尾瞅著瞅著,忽然變了自己的步法,不去執意求什麽,而是順著她的子,粘著她的路。
說來奇怪,這麽一走,他忽然覺得眼前開闊起來,這幅水墨漸漸繪成天一池的美景。這一處堆一塊石,那一處植一片林,這兒是深潭,那兒是小溪……
轉過一片岩,忽然冒出一掛小瀑;穿過一片林,陡地躍出一丘山;爬過一片山,驀地流出一彎溪……
眼前局漸漸融成憶中景,一點一滴,神韻豐滿!
水鏡月執著白子的手一頓,怔住了。
這一是局怎樣的棋?居然是水到渠成的流暢,消弭了爭勝之氣,消弭了刀光劍影,消弭了謀算深沉,怎麽竟會下得如此祥和?
弈棋總有勝負,然而弈亦有道,這個道便是師法自然。什麽是自然之法?
水鏡月眉色微揚,眼神中飛出點點閃爍的粼光,應子。
棋似乎越下越悠閑,越下越自然流暢,似乎隻是天一池,又似乎融入了三界眾生,鳶尾覺得非常有意思,一子子,東一轉,西一粘,似是逗趣,似是玩鬧。
直至終手,他才仿佛歎了口氣似地停下,噫!這麽快就完了!
水鏡月往棋盤上一掠,忽然神色一變,纖手疾抹,棋局頓時混亂。
“哎!幹什麽!我還沒看過!”鳶尾大叫,但眼見著黑白子如珠玉濺落,再欲阻攔已是不及。
“算我們平手好了!”水鏡月平穩了神色,將微微攥緊的拳頭縮入衣袖。
“什麽算!我們就是平手了!”鳶尾不服地瞪她一眼,轉而又笑,“沒關係!我記性好!到時候也可以覆盤!”
水鏡月不語,隻是有些深沉地注視他,看了許久,看到鳶尾覺著非常不自在時,她才輕幽幽地拋出一句:“鳶尾,如果你得知了滅你一族的仇人,你……會報仇麽?”
鳶尾一震,極快地回道:“當然!那麽心狠手辣地壞蛋,我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語出鏗鏘,有著寧折不彎的剛性與堅決。水鏡月定定地看著他,看了許久,她才輕勾了下唇角,轉開眼眸。
“你知道那人是誰是不是?”鳶尾有些急切,上前就想抓住她的手,然而水鏡月也不過翻了記手腕,他便抓了個空。
她冷冷一笑,“哼!就憑現在的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你的實力還不夠她的零頭!”說罷她站起身,也不理念忘二人端過的飯菜,徑直擦身而過。
快出園子時,水鏡月又折回身來,朝鳶尾上上下下一掃,翻手招出那麵水鏡,沉沉地吐了幾個字:“白澤,饕餮!”
園子裏立時旋起黑白兩股旋風,兩具鳶尾都不陌生的身影閃現,[上神。]
水鏡月看向愣愣的念忘二人,“我要出一趟遠門,過幾日才回來,你們兩個好好看家。”語畢,她又轉過頭,朝著恭伏於地的白澤與饕餮,“你們兩個給我把他看住了!我不在期間,不準他跨出上林殿半步!饕餮,你負責教他修行法力,我回來時,如若沒達到我預期的效果,你就滾回崦嵫山,永遠都別想回來!”
低沉的聲音不似平時般和婉,而是帶了幾許淩厲,她冷冷地掃過跪於地上的饕餮,“聽明白了沒有?”
[是,上神。我等一定看好鳶尾。]饕餮低垂著頭。
一得承諾,水鏡月拂袖而去,再不回頭。
餘下眾人都愣了,鳶尾更是傻眼似地瞧著她離去的背影。“她,她……怎麽了?”這麽陰冷淩厲的樣子……以往的她無情是無情,卻少有這樣子的外露。
白澤首先歎了口氣,拉著饕餮在一旁坐下,“唉……鳶尾,你是不是又惹上神生氣了?”
“哪有啊!”鳶尾悶悶地也跟著在旁坐下,心中也是默默細想。到底哪句話說錯了呢?是那個要報仇的話麽?人家滅了他一族耶,他哪能這麽窩囊!族人吃的苦怎麽算?他吃的苦怎麽算?
哼!又不是找她報仇!她氣什麽呀!
“你們剛剛說了什麽?”饕餮對鳶尾的性子向來不抱希望,這家夥沒事就是喜歡和上神對著幹!
“她問我,如果知道滅我一族的仇人,我會不會報仇。我當然回說是啦!”鳶尾朝他倆悶悶地瞅了眼,又低頭,“這有什麽!有血性有擔當,是個人都會這麽說啊!”
一聽此話,白澤、饕餮,就連念忘二人都變了臉色,忘兒咬著唇,才衝口想說一句就叫念兒給拉住了。
鳶尾看著眾人臉色不對,覺得莫名其妙,不禁問,“怎麽了?你們也覺得我說錯了?”
忘兒勉強一笑,“好啦!上神定是遇著了什麽煩心事!你是誰啊?上神會跟你生氣!真會抬舉自己!”她將飯菜往一旁的石幾上一擱,“好了好了,先吃飯吧!”
鳶尾瞅了眾人幾眼,直覺不對,但眼見著他們個個都瞞著自己不願透露,心知也不能勉強,隻好作罷。
白澤瞅了饕餮一眼,用起冥語:[這小子心裏有報仇的念頭,上神為什麽還要你教他?]
饕餮拿起前蹄捋了捋臉上的毛發,[我哪知道!上神的心思這般深沉,我們這種粗淺的人哪猜得出來!不過……上神對這小子挺顧念的,還有意思讓我臣於他呢!]它想起上回駝鳶尾去東極天的事,心中總似浮著什麽似的。
[哎,你這麽一說倒是!上神把玉八卦都給了他了!]那玉八卦是個什麽物件兒!就是這麽揮兩揮,已能號令上神麾下所有神獸了。更別說上神已佩戴了幾千年,早已有魂血融入其中,不但護靈護體,還能……
正這麽思索著,忽地鳶尾那張清俊的臉一下子湊在眼前,“喂,你們兩個臉色怪怪的,在幹什麽?”
饕餮抬起前臂,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哼!老子正想著怎麽訓練你呢!正好報上回坑我的仇!]
“啊!你公報私仇!”鳶尾大叫著正要逃開,饕餮已先一步將他擒住。
[小子!乖乖把功夫練好了!]饕餮將他整個兒夾著,[上神待你那麽好,到時候可別當隻白眼狼!]
“你胡說什麽!放我下來!放我下來……”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三界之囚
封崖是個眾生禁地,神魔不近,你一旦被封於此,任你是六禦三清,還是妖魔之首,都不能逃脫。
生不得近,死不得脫!封崖之禁便在於此。
然而,既是天創之地,必有天命歸屬之人,水鏡月便是一則例外。
已是日落,暮色無邊,她輕輕在封崖的界碑前停住腳步,裙邊蓮雲淡褪,似是被風吹散一般。
“無往者囚於生天,往者囚於死地”
她淡淡瞥過這兩句碑銘,微微一哂,原來三界之中,皆是囚籠!
遠處一陣風動,刮來林間的慘呼。封崖附近俱是身負累世重罪的神魔,不願受罰,又無力超脫,三界之中以封崖之外方圓三十裏,為世間最凶惡之所。
不知那三泉道人勞子民可住得慣了,她抬眸朝林間瞄了眼,舉步跨入。
才行不過數步,就見林間慘呼起大起。水鏡月冷笑,行至聲源,便見一處斷崖邊上,勞子民被赤身綁在一棵斷木上,腹腔大開,有無數蛭蟻爬在其中吸血。而腹腔裏頭,什麽腑髒俱無,隻有幾個小如豆豉的肉球正慢慢長著。邊上,站著一群判了天罰重罪的妖魔神獸,俱等著吃他新長出來的心肝脾肺腎。
水鏡月瞅了眼那群妖魔神獸,淡淡出聲:“別把他整死了!如果他死了,你們全都活不了!”
這些妖魔神獸俱是曾經叱吒風雲過的,但聽了水鏡月的這番話,卻不敢不應。
水鏡月走近了幾步,朝已然瞧不出原樣的勞子民輕道:“勞子民,棋還遠沒有下完呢!”看見勞子民聞言後的那種驚恐絕望,她笑笑,負手離開。
封崖其實隻是座懸崖,隻是整座封塵山的一個最高的懸崖。然而一近封塵山,法力修為稍淺的便已無法動彈;而一近封崖,便是三界中具有無上法力的六禦三清,亦無法脫其強大的引力。那引力是絕望的力量,將整個人生生地給拖下懸崖,永不超生。
對於神魔來說,封崖是遠比十八層地獄都恐怖百倍的地方,無人知道那崖底是什麽?而知道的從來沒有回來過……
封崖上沒有花木,隻光禿禿一介岩壁,崖頂強風凜冽,然雖高,卻無積雪。
水鏡月立定崖邊,空曠的山風由四麵八方吹來,裙發亂舞。她靜靜地極目遠眺,沒有激切的心緒。曾經,那追跑著上崖來的激憤早已不複存在,現在的她,已不是幾千年前罹患遽變的水鏡月。此刻的她,要求著一切兩斷的決然!
額間的銀飾自動滑下,落地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他“哇”地一聲抱住水鏡月的腿,“水鏡月,你不要下去!你不能把我丟在那兒!我不要去!”
“囉嗦夠了沒有!”水鏡月頗不耐煩,一把扯開他,狠瞪了他一眼,“少把鼻涕糊在我身上!”
語畢,她輕拈蓮花印,縱身一躍,周身強猛的氣流因她這一躍驀地柔和,輕輕緩緩地托住她的身形,往崖底而去。
荒涼枯寂的巨石,被風揉碎了滾滾而下的細石,尖峭的崖壁石柱……沒有任何一絲活的氣息!
空曠的崖底,死寂死寂,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剩下的便是“嗚嗚”而鳴的風聲,似是什麽在哭,什麽在笑。眾生所有的榮枯全散在這風聲裏,辨不清,聽不明。
水鏡月在一處光可鑒人的石壁處停下,伏身一跪,“中天宮上神水鏡月,拜見浮黎元始天尊!”
石壁訇然而裂,“哈哈哈,小鏡月,才短短三千年沒見,你已經當上上神啦!哈哈!”隆隆的聲音似地動山搖般壓來,伴隨著漫起的煙塵直撲到水鏡月麵前。
水鏡月跪伏的身形不動分毫,那煙塵自動一分為二,避開她往身後掠去。
直到煙塵散去,那石壁卻又似完好如初,光可鑒人。隻一名白衣老者的身形淡淡地浮現出來,“起來!起來!”
“謝天尊。”水鏡月麵色如玉,清冽冽的卻有些冷。
“天尊?你就叫我天尊?”那老者敏銳地盯著她,“為何不叫師父?”
水鏡月輕輕仰起臉,一雙鳳目中冷芒點點,她淡笑,一時鋒芒畢露,“因為你不配。”話說得平靜無比,然而,卻是一字一頓地說出,清晰得不容人錯辯。
那老者明顯一怔,“我不配?”他瞪著深沉如瀚海的水鏡月,怒極反笑,轟鳴聲震得山穀都似搖晃了起來,“我盤古氏不配?那這天底下還有誰配!”
對比於老者的怒,水鏡月依舊閑閑淡淡,她輕輕一擺手,兩人之間便展現一付棋盤,“天尊,鏡月記得,你曾經說過,弈棋之道便如這六道眾生,三界之理無出其外,隻看你參悟不參悟得透。”
老者盯著她不語。
“既如此,天尊,鏡月可否要求與弈一局?”
老者一時摸不清她的意圖,便也暫按火氣,坐下來一弈。
一局棋,深思而熟慮,計較而慎密,算無遺策地布局,深沉遠略地應子,一黑一白,爭鋒而起,局勢變幻而緊促。時而短兵相接,時而迂回縱深,時而爭奪邊角,時而謀局中腹。
棋愈下,水鏡月唇邊那抹冷笑便愈彰顯,似是刻了上去。
終於,到數目的時候,戰鬥方歇。剔去讓子,水鏡月險勝一目半。
老者瞅著她半晌,忽而道:“你的確精進了不少。”
“不止。”水鏡月抬起臉,盈盈一笑,“天尊,可有興致看我與另一個無名小卒下的一局棋?”
老者不語,看著她將棋擺開。
一子一子,一黑一白,起手平常。然而,漸漸地,老者目露驚疑,棋盤上黑白兩子各成一勢,然而這勢卻非爭鬥而成,反是相諧相輔,相助相隨形成。
那般自然而流暢,弈術並不十分高明,然而卻讓看的人都心曠神怡起來,似是萬物複蘇,眾生陶然之象。這是他衷心所求的樂世,是極致而和諧的道。
為什麽?
水鏡月最後落下一子,棋盤上黑白二子融成一個極令人詫異的格局,似是陰陽兩儀!
“啊……”老者驚呼一聲,沒錯!就是兩儀太極之圖!黑中有白,白中有黑,每一圈每輪都相嵌著。
老者直愣愣地盯著棋盤,似是不信,又似是激切,“為什麽?為什麽……”反複間,隻聽他呢喃著這三個字。
“為什麽?”水鏡月挑眉,笑得極諷,“天尊,我的師父,你所傳予我的道,原來隻不過是術而已!”
當年的她何其天真,別人說什麽,她就是什麽。
盤古氏找到她,帶著她閱盡天下之水,帶著她閱盡六道眾生,帶著她閱盡三界之苦,然後告訴她一個舉世呈平的念頭,讓她信以為真,讓她堅守數千年,讓她為了這個偽道的天統做牛做馬,背信棄義!
要如滄海之納百川,以無量之大不拒芥子之小,是謂水之能容;一海與一河,一河與一溪,一溪與一泉,一泉與一滴,水之為物,無為不同,納虛彌於芥子,是謂水之能收。
泉水味不同於江水,江水味不同於海水,然各以其味異、形異、力異而彰,何也?納塵汙於中也,水之為物,要納得詬病。
泉有其清冽芬芳,溪有其涓潔潺湲,瀑有其臨崖危懸,河有其湍流急肆,海有其泱泱雅容,此水之萬變,亦水之萬形,容於一性,當可融諧於世事。
一川之水,臨崖動地者有之,靜澤漫肆者有之,湍流險峻者有之,咆哮翻滾者有之,可知水之一物,容柔靜雅合、雷霆萬鈞、汪洋平抑於一體,落勢不拘,終適於萬器。
……
曾經,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她多麽信以為真,多麽崇尚仰望。然而,所教所學,並非為著脫三界眾生於困苦,而是為了道統!為了統治!
水之萬性,並非因江河湖海而改,然而每一種水,都是一個獨立的存在。天一池隻是天一池,紅蓮池隻是紅蓮池。為何要一統?若天下水皆同,那又何分於江河湖海?
何為自然?萬年不損就為自然?萬年長存就為自然?道統如若真的那般切合自然之法,何須如此兢兢業業地維護?
原來並非一切不能順其自然,而是一切不能順從自然!
怕淪喪!怕失去!怕消弭!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然而地藏菩薩麵上木然的表情,到底還存著幾分當初的慈悲渡化之心?日複一日的超度,他可還記得清他口中正念到了哪一句經文?
而即便成了佛,一個個,都在做些什麽呢?
為什麽會有天劫?
那是天意!淪喪!失去!消弭!這才是自然!然後,從消弭中重生,從失去中爭取,從淪喪中重悟,這才生生不息!
而如今的天界呢?自以為臨架萬靈之上,便著星官布置些天障,以欺無法上達靈霄的萬靈。以讖緯天象欺於世人,這何等卑鄙!
曾經以為,那是為了道統,為了使世間祥和,但,那其實是膽怯、是虛偽、是欺世盜名!
來時隻是一瞬,回程卻需緩緩地走。封崖強大的引墮力,即便水鏡月亦有所影響。她緩緩地繞著山路走,封塵山很荒涼,寸草不生,而山風卻是大得很,刮得坡上碎石細細。
腳一個不穩,水鏡月一滑,纖白的天衣在沙石上磨過,隻聽得“哧”一聲,臂上開了個口子。
水鏡月望向腕際微滲的淡紅血漬,有些辣辣地疼。封崖之地,消弭了一切神法,她也無能幸免。
歎笑了聲,她有一瞬地出神。這一歎,與師父的歎息何其相象?
與師父最後的談話也慢慢重回耳邊:
其實,此來不過跟你打聲招呼:這天道一統,我是破定了!你們要準備,就趁早!我已經忍了千年,忍到我不想再忍。看在你我師徒之誼份上,你又尊奉著那套道統,我才事先告知你,也算盡了義。
鏡月!你要破天道一統,你可知這會掀起天地遽變,屆時三界眾生皆陷苦海……
哼!那便讓天地都來煉一煉吧!看出來的是把精鋼,還是塊廢鐵!
……鏡月,我掐指算過,你的千年大劫近了,你非要在這個節骨眼上……
天尊,你以為大劫是禍麽?若要有生生不息之象,何以不會汰舊換新?天命,哼!畏於消亡,那才是劫!
天尊,我一直想問你,六禦之上還有誰?你盤古氏之上還有誰?為什麽會有那一紙注定的天書?
……
我找了千年,恨了千年,想了千年,直到今日才真正下了決心。天尊,難道我等眾生之命,真的得由‘司命天’來定麽?那薄薄一紙天書,上麵顯什麽,我輩就得這麽做?我的命途,我說了算!
……
天尊,你在此幽閉那麽久,難道真的沒想過,‘司命天’那一紙天書才是這三界真正的魔魘麽?我輩自覺是神,是仙,其實也不過是那命運之後的人所操縱的傀儡。我輩自以為誰是誰,其實……眾生幻象!
天界之生看人界之物,以為愚昧蠻荒,因而虛弄些天幕,著星官擺布星象以示讖於凡間。而當我輩自鳴得意之時,諄諄奉行著司命天的命書時,又是誰在看我們?誰在擺布我們?誰在發笑?天尊,逃避了這幾千幾萬年,該是想想的時候了。
細眉微微一擰,水鏡月回首望了望崖底。
三界眾生,人視螻蟻,不過爾爾之物,主宰其命乃為平常;天界視人,亦如此;那麽,天界之上視天界,視眾生,亦可如此。誰又是真的自由之身?不過製出一套規則,約束你,約束我,約束這無垠的思量,僅此而已。
回至上林殿,已是深夜。水鏡月朝自己渾身上下一打量,汙跡斑斑,似乎從未有過的邋遢。微微失笑,她返身,素指輕拈,帶起一陣輕訣,恍恍中,隻似一捧白紗拂去。片刻間,人已至芙泉邊。
芙泉是紅蓮池水之源,出於上林山蓮花岩,水是極清極澈的,不沾微塵,除了下匯紅蓮池養了一池紅蓮,也別無其他活物。是清源,卻也是死水。
水鏡月素來不喜這地,這方清淨,總讓她心底生寒,很不舒服。
她仰起臉深望了會兒瑰宏的夜空,銀漢西垂。人說牛郎織女隔河相望不假,總以為那是西王母劃釵之力,卻不知,那河,隻不過是天界在靈霄之下布出的迷障。不隻天河,所以人界所以為的天象,皆由天界眾星官順應千年司命天所見或眾神之意而布置。
人間所見,哪裏如靈霄之上的所見,這銀漢,是真真實實地橫於宇宙洪荒之間,其伸展之無垠,其繁茂之悄寂,非人之所想。但是,誰又知道她眼前所見即為真實呢?天界可以布設迷障以愚下界,那愚弄天界的,又何嚐可以斷定真的沒有呢?
她解衣入水,清涼的水浸濡身心,即便此水非她之喜,然回歸的舒暢仍讓她消盡了疲憊。她輕輕滑於水底,意識便沿著水流滲於每一滴水中,順流而下,無限延展。
這無拘無束的感覺,仿佛回到了久遠的從前。一滴一滴的水凝帶了細微的感覺,一點點匯攏,一點點成形,忽然有一天,有了意識。她像是洪蒙初開,像是忽然活了,能感覺到周遭的存在,能感覺到自我的存在……
那時候的她,還遠未成形,不能聽、不能看、不能嗅、亦不能說。但每一滴水,就仿似她的觸覺,感知著她周遭的一切,活的、死的;流動的、長駐的;溫熱的、冰冷的;柔軟的、堅硬的……
漸漸地,她形成了一些認知,以她特有的方式去認知,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就如同此刻。
水滲過岸邊的沙石,有花木的根莖在細細地啜飲;水漫過泉底的卵石,牽起青苔細微的舞動;水刷過一道彎口,衝撞在巨石的麵上,她感覺到石身的微震,一些極細微的石屑被水流卷起,那一點衝力在石身上又推進一點;水撫過紅蓮下的青莖,她清楚地感覺到紅蓮那微刺的莖部。
是了,到了紅蓮池,連水中亦帶了清香。花精們輕眠,帶著屢屢清夢。
再下,便是一片開闊的水麵,沉靜而平坦,然而這一處卻匯入了另一條溪流。天河之水有一極小的分支,繞上林山南麓走,在此處與芙泉之水交匯,衝成一個小潭子。
水紋波動,雖沉靜,卻漣漪陣陣泛過。她的意識便四散開來。
有人!
水清涼的觸感燎過一陣溫熱,是一個活物,是一個少年,不,已經不再隻是少年了。水滑過已然英挺的身軀,那上麵刻上了剛強的曲線。
原來,時間過去,並非所有人都如她這般枯寂著,有人生,有人長,有人死,即便是鳶尾,也成長了。
一抹歎息溢出,盈盈纏於水間,似是一陣漣漪蕩過鳶尾閑散又略帶疲憊的身軀,滲入心間。
鳶尾一怔,兩手掬起一捧水,愣愣地看著,心中忽然有抹說不清的意緒,淡淡的,卻沉沉的。
他甩了甩頭,水珠飛濺,又掬了捧水往身上甩過,星輝迷蒙的夜空下,盈潤的光澤輝映其間,那額上的水滴順著臉頰滑下,潤過眉,潤過眼,潤過鼻,潤過唇,滑過下頜,沿著頸子輕抹過鎖骨,由已蘊入了剛氣的胸膛滑入水中。
不知是什麽原因,鳶尾突然一呲牙,口中喃喃道:“臭牛怪!一定是報那一箭之仇才這麽折騰我的!”他低頭搓著手臂,上麵青青紫紫,細看之下,背部還有擦傷藤條打傷的印跡。“嗟!臭牛怪!罰吃一年白菜怎麽夠!少說也要罰三年!哼!”
毫不帶機心的話流入水鏡月的耳中,撩起隱隱笑意。一種自己也說清的原因,使得她臨時起意,在水間注入了法力,似一股暖流,在鳶尾周身匯成一圈幾乎看不出來的水霧。水似乎更柔和了,緩緩圈繞其周身,那青青紫紫的於痕,經水地揉動,漸漸消去,而鳶尾渾身上下糾結的肌肉也因這揉動慢慢鬆散開來。
嗯……真舒服!洗澡就是舒服!就像還在天一池一樣!鳶尾微閉上眼,深深埋入水中,隻留頭部露出水麵。
那種溫柔拂動的感覺,真好!
唇角掀起,彎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映著星光,格外的醉人。
嗯,以後天天來泡澡!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風生水起
水鏡月一回來,饕餮自是狠磨了鳶尾一晚上,次日午後,便是試練。這一回試練自不比前番輕巧。饕餮雖經百戰,但對於鳶尾卻沒多少信心,特意讓他選在俊壇池邊。其水引自洗塵河,水至清至靈,中無雜物,亦通人意,說不定就有助益。
水鏡月自是隨意,由著他們挑定了,便靠著木禾討好地挽出的枝條上一坐,輕飄飄像坐著秋千架。眾靈花靈草也齊送芬芳,悄悄地圍著觀看。鳶尾瞅了一貫淡漠的水鏡月一眼,捏了捏自己的褲沿,將手心的汗漬揩去。
念忘二人略作安慰地拍拍鳶尾的肩,而後一並眾人俱等著水鏡月發話開始,然而她卻一手托著下巴,眼望俊壇池,似在出神,又似是考量。
[上神?]饕餮最耐不住,首先發問。
“嗯……”水鏡月瞧了瞧鳶尾,似是這才注意到他,淡點了個頭,“開始吧。”
鳶尾吸了口氣,有心要展示近日所學,隻折了根枝條在手,便提氣往俊壇池一掠,足尖輕點水麵,而手中枝條卻發力一擊。瞬時,水珠激起,那飆起的水牆約有三尺許,遠比往日翻了兩倍不止。
俊壇池底本有水玉耀目,即便日月無光的夜裏仍能透出光亮來,此番白日,日光照水,本已波光灩灩,再加上水玉之光,相互映襯之下,這水牆便如珍珠簾幕一般,晶瑩璀璨,煞是好看。
那珍珠簾幕一起,鳶尾便將十三招禦水式悉數施展出來,倒也頗為得心應手,念忘二人看了不禁相視一笑,這回,鳶尾倒是盡脫了往日的花俏,招式不耀目,而出招卻帶真力,微透剛猛,已頗具沉穩的氣勢。
水幕隨著鳶尾而舞,倏爾化作雨箭,疾如暴風驟雨,淩厲駭人;倏爾化作破山之劍,勢如排山倒海,勁氣逼人。十三式一招招運開,那剛猛之氣便彌漫整一方俊壇池,水玉之光大增,將那片靈花靈草俱駭得躲入院門外去避氣。直待十三招運完,那激蕩的水麵才漸趨平緩,一如鳶尾有些急喘的氣息。
水鏡月待他練完,才轉開了眼,抿著唇思忖了半晌,一時等得幾人都有些急,連白澤都開始撲楞翅膀。她微抬頭,轉向饕餮,忽然問了句毫不相幹的話:“上回你去崦嵫山,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眾人都一愣,饕餮慒了下,直覺地答道:[沒什麽呀……]然而才脫口,又有猶疑,似是自問自答似地,[好像也不是什麽都對……那個算不算不對勁?]
白澤撲楞了下翅膀,好奇道:[什麽算不算?]
饕餮說來帶了幾分鄭重與不解:[羲和的日車一入夜就不見,任怎麽找也找不著,不知道這個算不算不對勁?]
“每日都如此?”
[是]
白澤蒼白的麵孔添了分沉重,[日屬陽,入夜即失,是陰極陽亡之相。而於崦嵫之地,日車又屬火性,火性皆消……隻怕不妙啊!上神!]白澤眉間憂慮,[上神,如今這三界還真不尋常呢!先不說三島十洲的那些妖異之事了,就是墟界的靈墟山也有動靜,莫名出現,又莫名消失,這靈墟山可是有讖……]
水鏡月哼笑了聲,打斷他道:“關於此事,勾陳大帝不早已辟謠了麽?怎麽,你還不信?”
白澤臉一紅,倒是饕餮馬上回道[安撫民心,向來都這麽藏著掖著的!反正我們都覺得這天要變了!連靈墟山都動了,不是說什麽‘靈墟旦現,破紀而衝,冥淵在天,盈消神統,五德不常,天道此窮’麽?]
“靈墟山是什麽地方?”鳶尾聽得莫名其妙,本來好好地看他的本事,怎麽忽然就扯到了靈墟山?耳聽得幾人說得隱密,白澤饕餮麵色又如此鄭重,不由悄悄問著念忘二人,但她二人入天界也不過三四百年,哪曉得這些禁忌之事。
水鏡月靜默了會兒,隻拿眼漫看天邊紅霞,那冶豔之色背後,是否還蘊示了不同尋常的變化之機呢?天變已是如此顯著,天尊,五帝,你們又將如何求存呢?她微微噙笑,清冷的麵龐上泛起一層瀲灩之色,帶著激奮的靈動,似能點燃所有生靈的熱情。“天道此窮……嗬,這沒了天道的三界該是如何模樣,我倒還真想瞧瞧!”
旁人一愣,白澤更添憂慮,[上神,您怎麽也……]
饕餮捋了捋前額的烏毛,怪笑了笑,[白澤總是那麽老實!也就你這不開竅的老實,當年才會上了人的當,被騙盡了天機,到如今也不記教訓!]
[我……我那是沒想到……]
“饕餮,你也別高興得太早!”水鏡月回過臉來,那墨玉似的眼眸閃亮亮的,泛著琉璃般的光彩,“你帶著鳶尾練了那麽久,居然連‘風生水起’四字都沒有教會……你道我不知你為何選俊壇而舍紅蓮這處開闊地?”
鳶尾見說到他了,忙豎起耳朵聽,那一番言辭入耳,他不禁有些泄氣地低頭,明明已自覺不錯了,為何她總看不上眼?
饕餮聽了怪責,不由訕訕賠笑。倒是忘兒好奇,忍不住問:“上神,我瞧鳶尾比往日是好上太多啦!這‘風生水起’又是什麽意思啊?”
水鏡月不答,隻是眯著眼盯住饕餮,語氣微冷,“饕餮,以你和白澤的見識修為,不會看不出他症結所在,說吧!為何藏私?”才一問,水鏡月似是想到什麽,語氣更諷,冷笑了聲,“我要是怕,又何必將他收在身邊?既然一個個都沒什麽真心,那就不用你們了!饕餮,崦嵫情況已明,暫時不用你去了,你與白澤給我去另一個地方!”
[是]白澤與饕餮齊聲應下。
“應得倒是爽快,到時候別逃回來就成!”水鏡月掃了眼二人,淡道,“極北冥淵。”
白澤與饕餮悚然一驚,愕了愕,咽了口口水,才有些戰戰兢兢地應道:[是]
“你們查一查,冥淵之水去了哪兒,查明白了,不必多事,馬上回來報我!”
[知道了。]兩人一齊應下,不敢多留,告辭就走。
目送二人離去,水鏡月才轉回頭來看鳶尾,神色肅穆不似平常。看了片刻,她站起身,走至池邊,負手而立,白色的天衣衫薄裙飛,微昂起的麵龐上是晚霞的餘暉,“鳶尾,禦水,是需你禦氣使水,而非用力擊水。你方才之練,看似精彩,卻嫌滯笨,如若用在紅蓮池,隻怕滿池花精盡皆毀去元神了。”她語氣認真,說得緩慢,仿佛要讓鳶尾一字一句全記在心裏,“我讓白澤授你禦風術,自有我的道理,‘風生水起’,以氣禦風,風生則水起,這道理你卻沒有領會透。”
這一番話直入鳶尾心底,早先他的疑惑、他運氣時的不暢,似是叫這番給點了個透,“以風禦氣,風生則水起……”他反複咀嚼著這話,若有所悟。
水鏡月見他專注,便輕輕舉起一腕,纖指一彈,指尖立時繞過一圈水繩,時粗時細,懸而不墜。她迎著霞光,麵色泛紅,“現在,你看好了!”
話方落,眾人隻覺園裏蕩起股股勁風,四方匯來,穿隙而走,卻於俊壇池畔穩住。整個池麵忽然靜極,然粗看水平如鏡,細看時整池水卻微微顫動,像是等待一股暴風來襲般緊張。
水鏡月鳳眸一細,原本繞著指尖的一圈水繩立時劃為雨箭,直射向池麵,帶著霞光緋紅,這透明澄澈的水箭居然像著了火似的,既快又猛。
鳶尾正立在池前,隻覺一抹冰涼夾著風雷之厲劃過頰前,眼前一閃,那水箭便已擊入池麵。照說水箭入水,本是同質所化,然而,這支夾著霞光的水箭在水麵上一擊,卻像是高山忽然崩於水前。刹時,這方小小的俊壇池居然也能描構出汪洋中驚濤裂岸的磅礴。
水聲轟鳴,排天巨浪卷地而來,似山崩,又似地裂,隻這氣勢,便震得幾人目瞪口呆。鳶尾與眾靈草靈花一樣,都傻了似的,張大了嘴,卻發不出聲響來,半晌,鳶尾才伸手想要抹抹臉,卻發覺臉上幹幹的,這磅礴的水勢撲麵,居然半滴不濺。
他愕然已極,不由轉過頭去看水鏡月,隻見暮色裏,原本初得她高潔矜貴的一身白若雲絮的天衣,因折了漾彩琉璃的斜暉,周身竟有抹異樣的妖冶流動。她薄唇輕彎,眼眸眯得更細,神色間隱有激切,似是專注地望著俊壇池這麵排山倒海般的巨浪,又似是透過了俊壇池望向了更遠的地方。鳶尾微微一悸,隻覺心頭也似叫那水箭給擊中,隱下一抹淺淺的猶疑,居然淡化了那股震驚。
“看清我周身對於風的禦使!”水鏡月輕語,語聲低低,卻在這震耳欲聾的水聲裏清晰可辨。
鳶尾回神,立時細看。此時的水鏡月衣袂大舉,雙袖中都似灌滿了風,呼呼地直響,然而她卻站得極穩,雙手二指微扣。風跡無痕,鳶尾隻覺耳畔有嗚嗚之聲,然而要察其蹤跡,卻毫無辦法。
不過說也奇怪,正當鳶尾揉著眼想看清時,他隻覺胸口掛著的玉八卦溫溫地漾出熱意來,這股溫熱之意順著他胸口的血脈匯入周身,不過片刻,當他再抬頭去尋風跡時,居然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風所過處,卷起眾生之氣,那條條縷縷的風徑,直匯向水鏡月的周身,再托向那麵屹立不倒的滔天水牆。看著風托水牆,鳶尾終於想到自己方才的水牆為何如此不堪一比,也終於明白到,力使與風禦之別。自己用的是蠻力,而水鏡月,她用的是“術”!
“這是取風之勢!”水鏡月似是知他明白了似的,單指微彈,那風跡迅速奔竄,排天的巨浪倏忽坍塌,池麵像是下起了暴雨,激蕩之聲不絕,然而近靠池邊的幾人卻涓滴未沾。鳶尾知道其中有竅門,便著意細看。
果然,那風跡此刻成了一麵氣牆,將水霧盡數擋在外麵。
“這是取風之密。”水鏡月隨著語聲,單手一劃,那風跡立變,匯成了幾股便衝向池麵,幾人隻聽得碎石轟鳴,震天介響,水霧裹卷著沙塵,一陣模糊。片刻後,那池對岸的石壁上已被擊得坍塌了一處大缺口。“這是取風之疾。”
她罷下手,回看鳶尾,淡道:“此三者,風力之最剛,萬物陰陽二分,有陽剛,自有陰柔,風之柔性也可成大事。那便是取風之聚勢。攻守之間,要順勢取風,逆力而行,隻能事倍功半。你自己好好參詳琢磨吧。”
說罷,她一整袍袖,轉身離開。天際暮雲漸淡,紅霞亦退,而此刻收攝了禦風術的水鏡月一身淡涓清輝,那抹動人心魄的妖冶之豔就像是這風跡,稍縱即逝,再不見些微蹤影。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極北極北地處北之中心,是個五行不明,一片混沌,且陽和之氣不達,冰寒所統,陰極近乎亡陽的所在,卻也是萬物之輪開始的所在。那片茫茫混沌裏,曾誕生了三界萬物元素的雛形。是以,極北,是三界的一則神話,千萬年來,那些無處可逃的妖靈魔祟,寧可投身封塵山禁地,也不敢稍稍靠近這處至聖至神之所。即便以紫微大帝無上法力,也管不了這處本應隸屬於他的轄區。久而久之,這裏便成了比之“司命天”這一千年一示命的神器台更為神秘的所在。
非但如此,這裏還是個很有傳說的地方。冰寒嚴酷之下,似乎還鎮有一個妖魔界首領的殘識。據說那首領元神俱毀,形體根骨事後被挫骨揚灰,本該早已魂飛魄散,卻不想居然留了一絲殘識。為防他再世作亂,便永鎮於這方幽玄之地,混沌之初。
傳說隻是傳說,像白澤與饕餮這樣已有五六千年道行的神獸,自然知曉其中厲害。五行不明,一片混沌之地,照理該是陰陽無分,不存兩儀分際,此消彼長的說法。但極北卻是冰寒所統,陰極陽亡之所在,可見其間必有問題。
愈近北,天幕愈發渺遠,鋪天蓋地的深黑曠寂中,隻鬥、女、虛、危、室、壁七宿相輝映,寂寂地亮著,愈發襯得人心裏發怵。
太靜了,靜得像死了一般!
饕餮素來膽大,但平生卻從未靠近極北所轄之域,此刻算算路程尚有一千餘裏,然心中卻發起寒來。它邊飛邊瞅了臉色因心中緊張而更顯蒼白的白澤一眼,微籲口氣,好像也並不隻有它發怵。算是減輕點緊張,饕餮沒話找話地問道:[白老弟,你跟著上神的日子久,來沒來過極北這鬼地方?]白澤咽了口口水,雙翅一打,微減了前行的速度,[哪能啊!極北可不是誰都去得的地方!不過……上神倒是真去過……][哦?真去過?那地方咋樣的?]饕餮望向前方噴湧著一派黑魖魖的靜謐宏大氣象的星野,心中老是寒颼颼的,[都說你是三界中最曉事的,快給哥們說說!]白澤瞅了它腋下黑晶晶的眼睛一眼,咂了咂唇,[其實、其實我也不太知道……那是三千多年前的事了!地紀陰蝕,天界與妖魔界大戰後,上神就將那被妖魔族收去埋了的妖魔道首領熒惑的屍骨挖了出來,挫骨揚灰,還取一靈骨殘片施了重咒,再將這靈骨殘片鎮在極北混沌石下……那時我也隻是跟在後頭,到了極北地界的玄元門,我就沒再進去。]饕餮眯著眼默了會兒,才低歎似的道:[上神的手段,也是真狠……隻是,為啥偏對個小狐狸那麽好?那白眼狼還一心惦著要報仇啥的,上神還教他功夫,甚至把玉八卦也給了他!切!]白澤聽到這裏也頗為納悶,[我也不明白!可能是上神對於天一池出來的,總是特別顧念吧……哎,你聽說沒?上回五百年大會上的事?][這哪能不知道啊?那手段狠得……]饕餮眥了眥牙,[這以後,三界裏隻怕連玉帝老兒也不敢去過分地動一動天一池嘍!]白澤點頭,[嗯,我也這麽想……隻是,這麽做也就得了,鳶尾是上林殿的人,誰敢動啊?上神為何要費心費力地去教呢?真想不通!][哎,別想那隻狐狸了!還是想想咱們這趟差吧!]饕餮看著山門已近,那巍巍肅穆而立的“玄元門”已然在望,墨黑一片的星空下,方才尚還星輝耀目的北方七宿,此時已退隱在二人身後。那幽幽明滅之光,投在這處雕著太初八會之篆的巨門柱上,看去竟是越發地漆黑了。
二人心中都咯噔了下,入門在即,饕餮反倒鎮靜下來,隻扒拉著自己前額的烏毛,朝白澤怪笑了下,[白老弟,咱們來賭一把吧。][賭?]白澤老實地臉上一臉莫名。
[咱們要栽在裏頭,我請你吃饕餮肉;要還能逃出來,你請我吃白澤肉?怎麽樣?]白澤聞言也笑了,[我素不吃葷的!]它抬頭看著山門,深吸了口氣,[上神隻讓我二人查一查情況,總不會要了咱們兩個的命吧。]饕餮努了努嘴,閑散地往門柱上一靠,然毛發才沾,卻立時感覺背心滲入一股極為陰寒之氣,令人毛發悚然。它側了側眉,細瞅了瞅這門柱上的字符,卻不認識。
白澤順著也瞧了過去,淡道:[這是八顯之天書,給上古神看的,我們都不識的。]饕餮聞言低道:[看來,這兒隻迎接上古神哪!也罷!咱們也做回神吧!走!]語罷,率先往裏行去。
然而行了一陣,忽見四下裏起了薄霧,迅速將二人身形籠住。饕餮覺得不對,連連放緩腳步,招呼同伴,身邊卻已不見白澤。
[白澤?白澤!]饕餮眉目一橫,當即施法想要禦風將此處霧氣吹散,然而無論它怎般施法,那霧氣隻見濃鬱,且還微微滲出寒意來。不過片刻,饕餮周身的毛發上已凝了層霧霜。而前方那一片白茫茫的空處,愈加令人毛骨悚然,饕餮止住毫無用處的法力,潛心靜氣,以神識探測周遭動靜,這茫茫霧裏,寂靜仿佛更令人心驚。
忽地,它仿佛聽見一道頗為輕微掠來的聲音,饕餮微微哼了記,有聲就好!它前爪踞地,四足底已浮出一層黑氣。
霧中似乎有道身影往旁一掠,帶著幾分熟悉,饕餮一個機靈,連忙止住揮出去的一記狠招,吼了聲:[白澤?][饕餮?]那身影一頓,模糊中隻有一個巨鳥的輪廓在原地轉著,饕餮瞅準了,就往前走了幾步,終於看清的的確確的白澤。
饕餮上下打量了幾眼白澤,那蒼白的人麵上依舊是有些老實巴交的樣子,犯傻發呆時就撲楞幾下翅膀,隻是,總有些不一樣的感覺,說不上來,但總有些疙瘩。
白澤見它瞅著自己就有些不自在,[盯著我作什麽?]饕餮不語,繼續盯了會兒,才問:[你怎麽和我岔開了?]白澤側了側身,抖抖身上的雪羽,[喏,我剛是把玄元門上的天書給抄下來,好回去給上神看。也就一會兒工夫,你不知怎麽不見了,所以才急著趕過來!]饕餮掃了眼那綴著些字符的雪羽,這才放下了一半疑惑,回頭看四周更加厚密的白霧,[這霧來得詭異,又使不上禦風術,肯定有古怪,咱們小心些!]白澤忽然笑了笑,完全有別於平日的憨態可掬,這看在饕餮眼中又生幾分疑慮。[這是極北,根本無風,又怎麽使禦風術?][無風?]饕餮有點奇怪,但想到白澤近乎無所不知的名頭,倒也沒再多問,隻好撇嘴道[那就快走……]才說一半,饕餮就抿住了唇,這四下裏白霧籠罩,哪摸得著北啊?它正想跟白澤商量,誰知白澤就像是看得穿霧氣一樣,爽快地應道:[嗯!快走吧!]說完,已快步往前,陷入霧裏。
饕餮心中一動,墨黑的眸光中便飛出幾星厲芒,看來這極北禁地還真是不簡單!當即,它落後半步,緊緊跟著那個“白澤”往前。
越往前,霧氣越大,籠得人都瞧不見平伸的手指。饕餮看了看自己的周身,再一次失去了白澤的身影。[白澤,白澤!]即便明知這個“白澤”有點問題,但隻剩自己孤身一人的恐懼,還是遠勝於與敵人同行。
[饕餮,你怎麽又到後頭了?]忽然,一個聲音由左側響起,饕餮急忙一個轉身,然而,它的左側依然隻有一團團的白霧,甚至連半個人影都瞧不見。
[我等你有一會兒了!咦?你怎麽不說話?]這回聲音換到了前方,饕餮聽到這兩聲,心中反而定了,也揚起平日裏帶著點隨便的怪笑來[哈哈,這白霧搞得老子一個頭兩個大,轉了幾轉都沒瞅準你的方向。唉,真不習慣摸不著人說話,像是一個人唱大戲似的!你過來點,總讓咱瞅得見哥們!][嘿嘿!]聲音變成了一串詭異的笑,響在四麵八方。
饕餮倒是藝高膽大,那笑聲飄得到處都是,它反而四平八穩地佇立不動,甚至是半閉上了眼睛。將神識回攏,它將氣場收在周身,不去聽,也不去看。
漸漸地,那詭異的笑聲像是遁去了,隻餘下周遭下霧的涼意,忽地,後背襲來一股尖銳的寒意,饕餮冷笑了下,迅速回身一擊。然而勁力像是著了空,茫茫然不知去了何處,饕餮心中一拎,唯堪告慰的是,那寒意消散了。
饕餮終究是個急性子,讓它麵對哪怕是天廷的千軍萬馬,它都不會皺一下眉頭,但讓它靜坐,它就耐不住了。沒過多久,它就煩躁起來,腦子裏什麽想法都冒出來了。
一會兒思量這極北禁地到底是個什麽所在;一會兒又想甭說查探冥淵的動靜了,就是走出這片白霧都不是易事,這回頭肯定又遭上神的罰;一會兒又思量上神到底是覺到了什麽動靜,竟會派自己與白澤到這種三界聖地來……
想到了這個任務,自是不免想到白澤。饕餮索性坐下來,歎了口氣,白澤這家夥老實又憨厚,隻不定就遭了什麽毒手。唉,這哥們除了嘴巴大點,真沒什麽不好,真不知現在怎麽樣了?
才想著,饕餮忽然覺得眼前的霧氣似是淡了些,隱隱約約的,它瞧見離自己三尺遠的地方似有一個淡淡的輪廓,尖尖的腦袋,碩大的身軀,肩背處好像還撲楞著兩隻大羽翅――白澤!
饕餮猛地站了起來,不敢貿然前去,卻也不敢貿然攻擊。踟躕了會兒,它選擇悄悄地靠近。
近旁看了,饕餮已然確定是真白澤了。那轉來轉去的茫然樣,除了傻白澤還會是誰!饕餮帶著一抹自己也未察覺的寬慰的笑,拍了拍白澤的肩膀。
[嗬!]白澤嚇了一大跳,猛地回身,兩隻大羽翅一下扇了過來,饕餮往後一跳,避開了這虛張聲勢的一招。
[白老弟!]它懶洋洋地叫了聲。
白澤收住翅膀,卻還有些不敢相信似地眯細了眼湊近瞅著饕餮,[是真的饕餮?]上上下下地端詳了良久,白澤才放下心,大大地籲了口氣,[饕餮兄!可把你找著了!]饕餮拍拍它的肩,[我也是費了番心力才找著真的你!][真的我?怎麽?你也碰上假的了?]饕餮瞄瞄它,[看來咱倆遭遇相近……咦?老弟,你瞧,這霧散了?!]白澤往四下裏細看,[哎!真的!這霧來得莫名,去得也莫名!]它甩甩頭,將毛發上沾著的霧霜甩掉,眼前的景物便都清晰起來,它瞅了瞅,忽然驚叫:[我們居然還呆在玄元門口?!]饕餮聞言也往四下裏看,果然,那巍巍肅穆而立的“玄元門”就在二人的身後,左右不過五步遠。[這地方詭得厲害!左右咱們都沒走幾步路,卻已嚇出了一身汗了!]白澤抹了下臉,那層寒意凜人的霧霜此際已悉數化了水汽,它往那座幾丈高的大門望去,那些繞龍繞鳳的雕鐫上似乎與初時的感覺不太一樣了。初看時的神聖莊嚴此際仍有,然而那股寒氣森森卻消失不見,令人覺得有些怪異得可親起來。
一旁的饕餮忽然往前走了幾步,[老弟,別發呆!快過來看看這幾個字!]白澤回神,見饕餮正蹲著看一塊界牌樣的石樁,便趕緊過去,[唔……這好像也是天書,不懂!]饕餮聞言就問:[你剛才把那門上的記下了沒有?][門上的?天書?]白澤有些莫名,[不是你說記下來,要問上神的麽?]饕餮歎了口氣,[看來咱們剛才都被騙得夠嗆!那你看,這些要不要都抄下來回去給上神看?][上神來過這兒,都知道的東西,看什麽!]白澤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覺得饕餮大概是不明白“八顯”,就解釋道:[這是八顯的天書!是給上古之神看的文字!這八顯分為八種文字,所示之人不同,所未之文字也跟著不同。比如上古大神,那就用天書,也叫八會;給當世之神的是雲篆,又叫神書;給龍鳳祥聖看的,那叫地書;給龜龍魚鳥之類看的,就是內書;鱗甲毛羽之物,那就顯外書;鬼魅者,那就顯鬼書;草木之胎,顯中夏書;蟲蛇類,顯戎夷書。此稱“八顯”。所以啊,門與界碑都顯天書,那就不是給我們看的,我們也不必去懂……]饕餮聽得很受用,卻不耐煩白澤那種傳道解惑的樣子,聽了個大概之後立馬就打斷它,[得了得了!不就問了聲抄不抄回去麽!那也是之前那個“假白澤”說的……對了,說起那個,有個事得問你,這兒是不是無風之地?]白澤見問一愣,想了會兒才道:[是有這麽個說法,而且不但無風,連五行都不明,所以要藉五行的法力都不可用。][原來如此。]饕餮哼哼幾聲,[看來咱們此行有得折騰了!走吧……]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守靈之淵
饕餮與白澤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行了約有半個時辰,隻見前方一片坦途,空曠曠,似是全無危險。
饕餮停下步子,盯著前方一望無際的曠原,臉色僵白地衝白澤道:[老弟,你覺得咱走沒走幾步?]
白澤一個機淩,連忙回頭去看,果見那玄元門與天書界碑就在身後三丈左右。身上溢出一層薄汗,白澤抖了抖羽,正想回頭跟饕餮說,眼前這片了無物象的曠原忽然間有數道竹竿,而上空,已有數排密集如雨的利竹落了下來,像一張利網,迅速撒向自己。
[不好!快退!]白澤大叫,一把扯住愣在那兒的饕餮往向疾退,然那利竹似是有靈性般,直追二人,無數已落下的利竹徑直插入地中,倏忽消逝不見。
白澤心中驚駭,卻又避無所避,隻好一拚,揮翅猛扇,折了數根落下的利竹,然而腳下突起之竹恰似網的口,線一抽,便將二人往中心利箭密集之地趕。
白澤應付得手忙腳亂,回頭見饕餮這邊有一片利竹飛快落下,眼見就要傷它,饕餮卻還傻著不動,不由又喊:[饕餮!小心……]
然而話還未落,那去勢甚疾的利竹卻在饕餮背上消逝,饕餮更是一臉茫然,[白澤,你在瞎搗鼓啥呀?]
白澤一愣,手中便頓了頓,正好一杆利竹削下,直插在白澤肩上,將它生生釘入地上,[啊……]
[白澤?白澤你怎麽了?]饕餮搶上前去,卻不明了它何以忽然趴在地上,滿臉的痛苦難當。它警覺地將白澤一身護住,再瞅向四周時,原本曠寂的原野上,忽然地動山搖起來,似是有什麽正在風馳電掣地飛奔過來,發出隆隆地巨響。
饕餮扶起痛苦地捂著左翅的白澤,又朝巨響聲源望了望,低道:[有什麽正在過來,聽這動靜,絕不是凡物了……白澤]它低頭朝那片雪翅看了看,[你翅膀怎麽了?還撐不撐得住?]
白澤痛得滿頭大汗,硬憋了口氣才勉強呲著牙道:[叫利竹給刺穿了,不礙事,就流了血而已。你方才說……什麽過來了?]
饕餮有些奇怪地朝它的兩隻大羽翅瞧了又瞧,[沒見傷啊,哪來的血?]它搔了搔臉,忽然暴立起身,[若吃不消,先躲邊上去!來了!這麽多……操他奶奶的!居然是麅鴞!]饕餮一把拖起歪在地上的白澤,也顧不上打了,掉頭就跑,邊跑還邊罵:[這鬼地方!連這種十獄凶獸都成群地養著,操他奶奶的!]
白澤被它夾著跑,一時倒忘了自己身上的痛,[麅鴞?那種不但吃人,還喜歡把人都咬碎了的凶獸?]
[可不正是那羊不羊的東西麽?糟了!叫聲近了……]饕餮當下跑得更快。
白澤一片茫然,朝著饕餮身後瞅了瞅去,就是沒見一個影子,那片曠野依舊空寂無人,連方才的竹牢竹網都不見了,就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麅鴞叫起來像嬰兒哭,你不會聽錯了吧?]
[我瞅都瞅得真真的!]饕餮耳聽那陣陣哭聲起來越近,近到就像在耳背上哭一樣,心想起那群東西吃起人來的凶勁,不由汗毛直豎,更是發了狠地跑。
[我什麽都沒聽見,也什麽都沒看見!]白澤呢喃,想了陣,忽然似想起了什麽,猛然道[錯了!饕餮,我們都錯了!]
[沒功夫跟你扯!]饕餮忽然步子一頓,將白澤往前一拋,前蹄便立時一記橫掃,腳下黑氣漸盛,那一身烏毛也如鬃羽般豎起。[哼!狗娘養的!老子還怕了你們不成!狗東西!有種就過來!]
白澤毫無防備,被扔得滾了一圈才狼狽起身,一見饕餮在那兒直拳豎腿地打開了,便馬上大吼:[那是假的!住手!饕餮!那隻是幻覺!幻覺!]
饕餮一愣,手中慢了一拍,頓時一痛,隻覺腰側一大塊肉已被扯了去,它立時抬腳一踢,蹬開一隻麅鴞。[你這隻死鳥!什麽幻覺?老子還能想自己被這種東西吃了?]傷口疼得有些厲害了,它不由往後退了幾步,靠上一棵大樹,暫喘口氣。
[真的是幻覺!饕餮,你若想來的是給你吃的大白菜,它們就都成了大白菜了!]白澤吼了聲,飛掠了過來,用大羽翅往它頭上一拍,[相由心生!都是你想出來的!]
饕餮被拍得一傻,再抬頭去看時,那群來勢洶洶的麅鴞卻像是煙塵一樣,瞬間消散了,它摸了摸腰側,不痛不癢,毛發完好。[真是幻覺?那你方才也是有了幻覺?]
白澤歎了口氣,[我方才看見的是竹網竹牢……這隻怕是極北的又一處迷陣了!]它抬頭看看這片曠原,忽然間,好像原野在塌陷,它趕緊閉了閉眼,再抬頭望去時,一切又恢複如初。它呼出一口氣,[我方才就在想,極北是處鴻蒙未開之地,無生無死,無始無滅,時間在此延宕,也在此消無。照理,不該有這些活相之物出現,再加上方才你我所見的不同,我想……這一處與方才玄元門所曆相似,都頻出幻覺。]
饕餮皺了眉頭,這實物好打好鬥,這心相……隻怕最難。
[我們不能疑神疑鬼,心中無相,或許才能平安穿過極北禁地。]
[啊呸!老子真是被惡心透了!弄了半天,問題還是在咱自己身上?]
白澤望了望前方,[你忘了臨走前上神交待的話了?]
持心戒疑,不動如山。
饕餮一凜,隨即道:[白澤,這裏或真或假,方才那些固然是假,隻怕眼前這片曠野也是假的。咱要不直接腦中想著冥淵,沒準就眨眼到了呢!]
白澤眉一挑,有些不信[這不太可能吧……]
眼前像是散過一場霧,眼前景瞬息消逝。饕餮心中一喜,[不可能?你回頭瞧瞧!]
白澤馬上回頭,立時就張大嘴,[啊!啊,這,這是……]
矗在二人麵前的是一座高塔,隻覺這塔身高有三十餘丈,共九層十簷,呈四方八角之狀,下有兩層台基,塔身八麵砌出形狀各異的塔形龕,塔簷上施以仰蓮和團蓮。
二人不由走近了幾步,隻見那塔身折射出瑩潤璀璨之光,居然是玉砌之塔,其瑪瑙綴簷,金銅作鈴,尤其那塔頂的塔刹,望去竟似以整塊的水晶石雕鐫而成。這水晶石多為細小,卵大已然稀世,更何況是如此巨型之雕!
二人都瞧傻了,遙遙望去,隻覺這塔森森然,莊嚴肅穆,卻又帶了股縹緲絕塵之態,仿似一陣風吹就會消失不見。白澤與饕餮都有些呆了,直直盯了會兒,才擺脫那仿佛被攝了魂魄的錯覺。
[哎!這塔在動!]饕餮叫了聲。
白澤細看了看,果然發覺在動,[真的!哎!饕餮,你看見沒?那東麵照壁上有幾個字符!]
饕餮皺了眉頭,[不識得!隻怕又是什麽天書地書的。]
白澤想了想,還是拔了根雪羽下來,將之記下。
正記著,饕餮忽然推了推它,[嘿,老弟,你是不是說過,這地方無風?]
[是啊……]白澤才剛應了聲,忽聽得四下裏鈴聲大作,整座塔簷上的銅鈴都搖響了。
原本清脆悅耳的“叮鈴叮鈴……”聲,在曠寂的極北之地聽來卻格外的讓人毛骨悚然。白澤咽了口口水,[不、不會又是幻覺吧?]
饕餮這回倒是沉住了氣,[隻怕不見得!走,進去瞧瞧!]它前爪一指已然轉過來的一處塔身,[看!門都給開了,就等著咱們呢!]
饕餮與白澤相攜進入塔門,然而一入門內,那金壁輝煌的塔身驟然消逝,隻一片白茫茫的光源,上不連空,下不際地。饕餮警覺地回身,本應就在身後的門已然不見,所剩也盡是一片白茫茫的光,仿佛這天地間,就隻剩下了自己與白澤。
[白澤……]
饕餮才叫了聲,白澤忽然示意噤聲,[聽]它於這片光源中反而閉上了眼,[有水聲。]
饕餮懷疑地瞅了瞅它,也半信半疑地聽了會兒,原本焦躁的心此時像是被人用冰水淋了淋,忽然靜了下來。
叮叮咚咚……
的確是水聲,像有一股小泉,正淙淙地流著,仿佛還能嗅到那陣陣水香。
白澤不由閉上了眼睛,[好像真的是冥淵哪。]
[冥淵?]饕餮循著水聲往前走了幾步,但上下空茫茫的,總覺是在虛空中前行,飄乎乎的。
忽然聲音退去,二人眼前一陣光亮,像是周身所有的光都匯聚攏來,形成一脈光帶,亮得耀眼奪目,卻能令人打收底浮上一陣喜悅來。
[太美了!]白澤睜眼看了許久,忍不住讚歎。這脈光帶就像是匯聚了天穹之上的所有星鬥,比銀河更為明亮更為溫暖。[原來這就是冥淵……三界中所有生靈的始終……]他向那光帶快跑幾步,越近,那光就越亮越暖。
原本一條散發著明亮柔和的光帶,趨近看時卻忽然發覺,這光帶是無數星星點點的亮斑,密密的,以億萬計的光點鋪滿了整條光帶。那光點似是微塵,卻又夾著令人歡喜的光明,在光帶中奔騰、飛升,直衝向穹頂那處虛無,仿佛是西方世界的涅槃,又像是參透大羅天般的喜悅。眾生在這裏歡騰,萬靈在這裏擠攘,不再受皮囊所製,隻剩下最本初的原靈,最最純粹的生靈!
它們飛升著,伴著歡唱,伴著喜悅,在無聲裏擁擠喧鬧。
饕餮看得簡直呆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碰觸一下那歡騰著的光。光繞著它的手往上升騰著,像是柔和的風吹過毛發,癢癢的,讓人忍不住要跳進去。它也確實如此做了,猛地跳入了這條光河裏。一刹那,所有的歡聲笑語齊匯耳畔,妙樂徹耳!俗世的一切盡皆拋下,隻覺大羅天即在眼前。[白澤……我,我是不是修成正果了?]饕餮激動得近乎哭出來。
白澤也沉浸在光波中,感受那一波又一波連綿不斷的大歡喜,[我也是!我也是!]
它們追逐著那細如微塵的光,順流而上,像在光河中暢遊,在歡喜裏吟唱,那虛無的穹頂仿佛沒有盡頭,連綴著無限的光明與溫暖。
[何方使者,來我極北冥淵?]
二人心中忽然閃過這樣一問,耳畔依舊是歡唱,但那聲音卻像是光河裏的清流,不避不讓地掠過心頭。
[我們是上神水氏的使者,來探尋冥淵動向,請問貴使……]二人齊聲答道。
[上神水氏?]那聲音似是不解。
饕餮有些急,生怕被趕出去似的,連忙補充道:[就是上神水鏡月啊……三界中最有威望最有……]
邊想,那光河裏像是浮過一卷畫軸,畫中人言笑晏晏,麵容豔麗攝人,似乎就是水鏡月,但細覺卻又不像。那畫中人霓裳飄飄,較之水鏡月好似多了一分冶豔,少了一分清麗;多了一分天真,少了一分沉凝,總之明明眉目一致,細看下卻又覺是兩人。
[此處隻接大神使者,雜人擅闖,定不輕饒!]原本柔和的聲音忽地變了,光河中的浮力像是突然消失,二人砰地跌在冰硬的地上。
[啊~~]由大歡喜突地落至大地獄,這是什麽感覺?白澤幾乎快哭出來了。
[喝!大膽妖孽,竟敢擅闖‘擎芳塔’!金剛伏魔!]
饕餮與白澤隻覺眼前一花,原先那白茫茫之境眨眼間便換成了金光籠身的塔身,那每塊金磚上都跳下一個手執金棍的金剛羅漢來,齊聲大喝,罡氣震天。
饕餮眼見死路難逃,不由哼笑了聲,索性仰麵躺倒在地,[嘿!哥們!這回可真是要葬身在這什麽什麽塔裏了!不過,見識過所謂冥淵,死也值了!]
[是啊!光河冥淵!從未想過冥淵居然是一條光河!]白澤回味著方才的感受,也全然忘卻了眼下的處境。
眾金剛是護塔之神,無情無識,自然不會將二人的話放在心上,隻齊聲一喝,便將手中大棍俱向二人招呼下去。
饕餮與白澤微微閉起眼,感覺那戾風壓向周身,不由都結印念咒,許願化入冥淵光河的大歡喜天中。然而等咒願誦完,那壓人的勁風卻依然隻是籠罩周身,並未撤離,卻也不再迫來。
饕餮捅捅白澤,心中複又升起生的希望。[快看!白澤,好像是加諸我二人身上的封印,自動設起了結界咧!]
白澤也驚得坐了起來,朝著自己與饕餮身上瞅了半天,才驚喜地叫道:[是上神!是上神的結界!原來上神早給咱們安了平安咒呢!]
[哈!上回老子可死不了了!]饕餮猛地站了起來,衝著凝滯不動的眾金剛大笑,[哈哈!衝你爺爺來啊!哈哈哈!]
才吼了聲,卻見眾金剛忽然收棍,二人嚇了一跳,以為又要襲來,也嚴陣以待,誰知眾金剛卻忽然齊身跪下:[拜見大神!]
二人互視一眼,心中莫名。
眼前的這片金身塔漸漸地又開始變了,金磚上忽然光芒四射,由高高的塔頂散下無數香花,飄落在二人身上。眼前似乎又聽到了那歡騰的聲音,美妙的梵樂。[哎?你瞧那畫又來了!]白澤一指前方。
果然,那畫像是有著靈性,緩緩飄過,又輕輕流開。這回二人看得清楚了,那畫中人除卻氣質,竟活生生就是水鏡月含笑立在那裏,風姿卓絕,氣度翩然,竟比之現實中更為明豔、更為攝人,也更具野氣,就像是洪蒙之初的大神。
饕餮隻覺有些事不對起來,然而到底什麽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恭迎胡靈大神!]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拷問
“擎芳塔?”水鏡月微微蹙了蹙眉,接過了白澤手中的雪羽,“芳華永固?是給西王母立的塔?”
一語問了,卻不見二人答話。水鏡月眯細了眼,一彈指,白澤與饕餮兜頭砸下一個水泡,頓時把二人拉回了神。
念忘二人捂著嘴直笑,饕餮撓了撓臉,好像依然沒有完全轉過神來的樣子,[那個,那個好像是給上神你的……]
什麽?水鏡月橫過去一眼,“怎麽說話顛三倒四的?”
[那、那個……白澤,你來說!]饕餮推了推還愣著的白澤。
白澤咂咂唇,眼神依然是直的,[我們、我們進了那個塔,就看到一條、一條好像通往大羅天的光河……]無盡的光明,無盡的歡喜,像大水一樣漫過心頭,隻消感受過,便終生不忘。
“嗯,那就是冥淵,可怎麽會在塔裏?”
[那個,那個塔裏浮過一張圖,是上神您的象。]
“我的象?”水鏡月眼神一凝,“是個什麽樣子?”
[呃,穿著一襲露臂的黑袍,呃,比、比現在要、要……]白澤瞅了瞅端嚴威儀的水鏡月,漲紅了臉,不敢再說。
“哼!”水鏡月瞟了它一眼,“那幅圖又怎麽了?”
[那張圖飄來飄去的,就有一個聲音問我們是不是大神使者……後來又有一群伏魔金剛跳出來要殺我們,好在您給我們的平安咒護體……而那金剛居然就跪下來膜拜,說什麽恭迎胡靈大神……]白澤說得有些結巴。
胡靈?水鏡月眼神一細,這個名字她聽過,就在鳶尾的鍛魂出來的時候,他親口喊過。可是,這是誰?
“然後呢?”
[然、然後?]白澤一愕,[噢!是!我們就問了冥淵的動向,他們說冥淵是萬物生靈之源,自然隨造化之氣而動。而今造化之氣不在極北,冥淵正在移流。]
“隨造化之氣而動是麽?”水鏡月微微一笑,過長的眼睫蓋過一絲譏諷。“行了,你們好好休息吧,極北一趟,你們倒還長進了不少。”她纖指一彈,兩滴水珠立時印入二人眉間,“過了‘眾生迷途’與‘相由心生’二界,你們的修為已提升千年不止。”
[啊?真的?多謝上神!]饕餮咧了嘴笑,難怪回來時覺得自己好像強了些呢!
水鏡月不理二人樂在一處的高興勁,隻往北方望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拂袖而起。
“上神,今兒霄然大夫找過您五回了……”忘兒眼見她似要出門,便趕緊回稟。
“不理他!”水鏡月頭也沒回,就擺了擺手,便消失在門庭處。
鳶尾正從紅蓮池練功回來,遠遠就瞧見水鏡月淩風而去的身影,心念一動,也悄悄運起禦風術,跟在後頭。
從背後瞧,水鏡月白衣白裙,華貴卻又輕靈,就像當初自己想象中的仙子,儀態萬方。然而當她正麵你時,你往往會覺得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就會低下頭來,她的威儀令她如此遙遠。
鳶尾自認自個兒的性子的確倔強,然而每每憋著氣瞪著她時,就會被那眼中的冰冷刺得喘不過氣來。她的譏誚,她的任性,她的狂傲,加起來也遠遠及不了她的冰冷,像是抽離了一切情感在看你,也像是眼前所見皆非她的世界。
她的喜、她的怒,她的笑、她的嗔,都仿佛隨時可消,隻有那眼中的冰冷。
鳶尾第一次這麽仔細地去看水鏡月,然而看著看著,就有股酸澀從心底裏湧上來,是不是自己,也是隨時可消的呢?
視野之內,忽然不見了水鏡月的影子,隻餘下一縷氣息,淡淡繞在鳶尾的鼻尖,引著他追蹤而去。
“玄元門……?”鳶尾停在巍峨高聳的石柱下,抬頭瞄了瞄這極為古怪的字符,不知為何他就覺得這些字符挺眼熟的,稍喘了口氣,他試著認了認,“……源、初……有一?”好像是這麽幾個字,然而卻又有股說不出來的詭異,他甩了甩頭,眉頭一皺。這水鏡月轉哪兒去了?到了這兒,連半絲氣息都潛隱不見,難道是她發現了?
鳶尾有些煩躁地望過去,巨石門後是一望曠野,了無邊際,這一處空間像是橫亙了整一個時空,由這個門始,封閉成一個獨立的時空。然而這明明曠寂的廣袤曠野,卻給人以一種脈動的錯覺,就像是一處胚胎,孕育在混沌蒙昧裏,卻有著生的心跳。
鳶尾為自己奇特的想法感到好笑,輕輕拍了拍石柱,“老兄,也不多我一個,就進去瞧瞧吧。”
冰涼的觸感由手心傳來,刺得他馬上又縮回手,瞅了瞅,就跨入了門檻。前腳才入門,眼前便突兀地迷漫起一陣大霧,像是滔天的霧海迅速湧來,繞著他的周身,將視野全然遮蓋。
鳶尾馬上警覺起來,才不過片刻,眼前已淨是白茫茫的霧團,他甚至看不見自己的腳尖。空氣漸漸稀薄,他憋著氣,怕這霧有毒,然而吸了陣,發現沒事,便大大地喘了幾口氣。
“什麽鬼地方!”他嘴裏抱怨了一句,縮了縮肩,默默運起禦寒術,這霧氣實在有些寒,寒得就像記憶裏的冥府。
念頭才這麽一閃,鳶尾突覺十指大痛,痛得人都痙攣起來,他詫異地舉起兩手,那指頭早已成了幾個冒血的洞。這一看,痛楚更加難當,他倒地便打起滾來。
這、這地方是冥府嗎?他發著抖,牙齒打著戰,一串止疼的咒念得斷斷續續,卻絲毫都沒有作用。斷指之痛還未停,周身便有荊條加諸的火辣辣的痛,像是霧氣中便有一條鞭子抽來,“啪”一聲,長長的一道皮開肉綻,荊條上倒勾的刺在紮入皮膚時便抓住了皮肉,甩離時,那皮肉就跟著出來。
鳶尾咬著牙齒,氣憋得難受,卻還撐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熬一熬這無盡的痛楚。
“不是、不是已、已過了麽?”他閉緊眼睛,下意識地回想起初到上林殿時的那段不堪的記憶,那時候、那時候靠的是水鏡月的清心咒與安魂香……
眼前像是浮過水鏡月模糊的身影,冰冷的眼神,譏誚的笑意,想著,他哼著聲笑起來,那痛越厲害,他也笑得厲害,仿佛這笑聲便能緩解些痛苦似的。
……明星大徹,煥耀我身。青霄靈蘊,衝孕我神。敷魔除鬼,辟邪破獄。上上蓮胎,輔佑我形。九氣拔虛,安魄定心……
清心咒就牢牢記在腦子裏,可以靜心定神,但鳶尾隻是笑。他不想當她口中所認定的懦夫,走出去!一定走得出去!他笑著喘氣,然而蹣跚起身,一步一個趔趄地往前,迷霧中什麽也看不見,但他就找了個方向直走,痛越來越厲害,他也一步不停地往前。
走……走……
他張開的眼睛不知是霧還是已經失了意識,什麽也看不見,隻餘下血紅血紅的一片。渾身上下每根骨頭都像被烙過一般,燙得要命。這感覺有點熟悉,卻辨不清是不是冥府裏的罪了……
是什麽時候遭過的罪呢?鳶尾隻能由著性子胡思亂想,藉著這亂想,他才能一步撐過一步,興許,再走幾步,就能看見水鏡月了。
可為什麽一定非得見著水鏡月呢?想見她!就像想了生生世世一樣,看著她,哪怕她的眼底隻有冰冷,就是想見她。
頭痛得像要炸開似的,模模糊糊,耳邊有著絮絮的人聲,聽不分明,隻是心底裏頭有一個聲音掙紮著要出來,卻被什麽蓋著,隻覺得有聲音卻聽不明白。
胡靈……
誰?
胡靈……
誰?到底是誰?
“胡靈!”再張開眼,鳶尾像是換了個人似的,眉宇間平添幾分滄桑與堅毅。身上依舊是骨蒸煎熬的痛,但他卻不管不顧,輕巧地施了個咒便往前方飛奔。
“哼哼,你來求我寬恕嗎?”
濃霧中,浮現一個圓圓胖胖的身影,黑褐色的袍甲襯得他威風凜凜。水鏡月一聽到這聲音,就笑了,眉眼彎彎,目光柔和得像能滴出水來。“百甲……”就像一陣歎息。
百甲眼光瞥也不瞥她,“怎麽?心裏有悔了?那你居然還能帶著那柄魔劍?”
“三千多年了,我還是那句話、那個心,不悔!”她淡淡地說,但眉梢眼角是一脈溫溫的柔和,姿態放得那麽低,語氣那麽柔軟,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你不悔?不悔殺了我?不悔逐了鉛華?”百甲哼得更冷,冷得能生出冰刺來,“你不悔?那你以為在這眾生幻象的迷境裏為何會見到我?”
“因為我想你了……想看看你,也想……告個別……”她說得很軟,但語氣裏卻散開濃濃的悲來,往昔已逝,故人不再,三千多年的滄桑就刻在她的眼底。“也就隻有這裏,才能看見你。”這眾生迷途的幻境嗬,照得見每個人的心底,也折射得出每個人心底的所喜所憂所懼所愁。就隻有這裏,能幻化出記憶深處的身影,與你對晤,在逝去的魂魄早已灰飛煙滅的如今。
百甲一靜,繼而冷笑,“告別?你告別誰?你的那些計劃,那些粉飾底下的暗流,你是在幹什麽?我為何死?不是你所兢兢想追求的道統麽?現在你自己要推翻?你不悔?哼!”
“我不悔。”她輕輕地答,脾氣好得不像話,“三千多年前,這樣的道統的確值得回護。”
“如今不行了麽?又見得怎樣?那些異動你沒法控製麽?你這是在縱容!將靈墟山壓下,就為得讓那些個五帝掉以輕心。”
水鏡月拱著手笑笑,“是啊。可是機數在變,天道有生有死,有始有終,長久地存在,又一成不變,那就不是道了,而是魔。”
“就像你麽?”
水鏡月一愕,繼而又笑,“是啊,就像我。”
百甲沉默了許久,忽然直直地盯著她問了一句:“你真的想變嗎?”
水鏡月一呆,眉宇輕攏,想了陣,才答:“是。”
“哼?真的想變?那你折騰宵然是為何?哪兒出了事,就讓他往哪兒去治理,你不是在訓練他麽?以便在亂子出來後,他可以接手,你不是這麽想的麽?”百甲帶著惡意的笑,直看入水鏡月眼底的一線迷茫,“天地翻覆,河海湧決,人淪山沒,日月昏翳,五氣停暈,群妖大作,亂屍填壑!你在擔心吧?擔心破命之後預言,擔心破命之後的路是否正確,擔心……”
“我是擔心。”水鏡月抬起低垂的眼,明眸裏仍帶著一線迷茫,然而那掙紮與退縮卻已然退卻,“我擔心錯,我擔心天地大劫,然而無劫無始,無破無立。我在找路,試著選了一條道,我就不能畏懼前方是否是死路。我從不認為我的所做必定正確,但,不做又怎知是錯?”
百甲哼了聲,忽然拿手一抹,那濃霧中就現出鳶尾趔趄著前奔的身影,他一直往前奔著,眉目間痛苦不已,然而眼神卻堅毅而剛強,明明抖得快要趴下,但這雙眼睛卻能夠撐著身體,屹立不倒。
“那麽他呢?他是個什麽角色?”
水鏡月看著鳶尾痛苦而堅毅的身影,心中冷淡,但要出語回答,卻忽然覺得有些殘忍。
“怎麽不敢說了?他是你的退路吧?那顆曾經鍛過魂的命珠,你想留著他,施予他恩情,教授他法力,你想讓他與宵然一文一武呢?還是想讓他助你完成你的天劫?”
水鏡月抿緊了唇,一時竟然無話,隻是瞅著濃霧中的幻影,眉目深深。
“你在他身上算好了一切了吧?包括,他的複仇!你故意不跟他說明實情,也故意隱瞞他族人的真象,讓他日後得知時恨你,繼而了結你的天劫吧?這樣,你日後便可以擺脫一切痛苦的回憶與使命,也順便一死以謝將曆劫難的天下。”
“你有一點說錯了。”水鏡月抬起臉,望向濃霧的深處,眼神好似能透過這重重深霧看到天下蒼生一樣。“我從未想過一死以謝天下,那是懦夫的作為。我不是殉道者,我……隻是個弈者罷了。眼前不過是將一盤已入死局的棋結束而已。”
“那鳶尾就成了你的棋子?讓他糾纏在愛與恨裏掙紮,讓他找你複仇,以此激他去守護這你與之作對的天統?你明知道他對你有什麽心思!”
水鏡月皺起眉,幾句話,就像刺入胸口的劍,直刺她心底的最軟處,讓她艱於承認。
“怎麽不敢承認了?這倒是有違你的本性啊!難道說,你也喜歡上了他?”
水鏡月輕昂起臉,“喜歡他?應該沒有。”
“那你為何不敢承認你的利用?”百甲笑諷,指著幻境中蹣跚前行的身影,“他的眼底有著什麽?是什麽支撐著他?十八重地獄大刑的痛苦加身,是什麽讓他還能走路?他趕著找誰?他身上有茫然麽?他是心那麽堅定……你在憐惜他!”
水鏡月一震,瞳眸霎時緊縮了下,“是。我憐惜他。在他得知族人不複記憶始,在他能撐過慘烈的記憶始,在他能為族人一一受下重刑始,他……有一顆赤子之心。”而她沒有,或者早已遺落不知何方。
她轉過臉看著百甲,眼底慢慢重又染上笑意,彎彎的,像兩彎月牙,“有人說,人死了,隻要旁人記著他一天,他就會在那人的記憶中活一天。百甲,你從那一役後,在我記憶裏活了三千多年。”她閉上眼,“很久很久了,而今起,你該死了。”淚忽然湧了出來,溢出眼眶,順著臉頰滴落在衣襟上。
她睜開眼,眼前已無百甲的影子,隻有淡淡一抹微哼,輕輕的,帶著歎息的,又有點如釋重負意味的。水鏡月笑了笑,隻是有些酸楚,淚意又欲湧出,她克製了下,伸手往那鳶尾的幻影一探,便將鳶尾給帶了出來。
“胡靈!”鳶尾幾乎是一碰到她的氣息就立刻搭上她的手,一手後揚,便劈處一道空地,就像是燎原之火,將周遭的迷霧撇開,與水鏡月所處之地相連。
水鏡月有些訝異地看他,看他眉宇間不同於平日的滄桑,看他眼底經年累月的摯深之情,看他緊緊抓在自己腕間的手。鳶尾……怎麽變得如此不同呢?
“胡靈……”他有些哽咽,“你還在……真好……”依舊是鳶尾的聲音,然而這聲底卻有著一些綿長深遠的東西,令水鏡月覺得好熟悉,熟悉到就像三千多年來的自己。
這世上,或許有很多事,讓人無法忘記,卻又痛苦地讓人無法回憶吧?連他都有!
水鏡月笑了,笑得自諷,也笑得心結深深,笑了半晌,她才抬眼看向鳶尾,眼帶淩厲:“你苦什麽!說!你是誰?”她手一揮,鳶尾的額間便浮現一顆散發著殷殷光命珠之形,那有一暈淡藍的光華籠罩周邊。
“我?我是……是、”鳶尾忽然抱住頭,那蒸骨的難受與炸裂似的頭痛翻倍地漫上來,“我是……是……”
水鏡月緊緊盯著他,隻見他額間命珠中的炎火之光忽然大勝,似要壓過淡藍的幽光。隨著紅光益勝,她鳳眸漸細。
“我是……巨、巨、巨……闕……”鳶尾忽然抬起頭來,眼中的茫然漸消。
水鏡月發現那淡藍幽光忽然隻餘一線,那鍛魂已是呼之欲出,不知是一時心動還是別有原因,下意識地便手中撚訣,飛快地撫向鳶尾的額頭。
“我是……”一抹冰涼忽然捂住他脫口欲出的話。
“不,你是鳶尾。”水鏡月語聲輕輕柔柔,就像是絲絲春雨,潤入心頭。“你是鳶尾,來,叫一遍我的名字。”
鳶尾眉心緊皺,卻又被她溫柔地撫平,心中想要掙紮些什麽,耳邊卻溢滿了她極盡溫柔的語聲,“來,叫一遍我的名字,水鏡月。”
“水、水、胡、胡靈……”他滿目痛苦地看著她,好似她正拿著刀殺他,又好似是她用無盡的黑暗捆綁著自己,眼淚不覺流了出來。
水鏡月看著他滿溢著痛苦與傷心的眸子,心中一震。她正在誅殺一個靈魂……“不對!水鏡月,再叫一遍,水鏡月。”即便微有不忍,水鏡月依然清晰地直視那雙慘痛的眸子,以毫不動搖的語氣溫柔命令。
鳶尾哽咽了聲,閉了閉眼,像認命似的輕輕道:“水鏡月、水鏡月、水鏡月……”那曾經激越而飽含著深摯情感的眼神,由生到死。隨著那一聲又一聲的輕喚,額間淡藍的幽光終於蓋住炎火之氣,而鳶尾也終於陷入昏迷,連帶那雙眸子也沉入黑暗深處。
水鏡月坐下來,讓鳶尾靠在自己身上,好躺得舒服點,“巨闕,是麽?”她輕輕撫過鳶尾緊閉的眼睛,回想方才的眼睛。施了那麽重的咒,那樣的眼神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吧。但想起那種愴痛得無法言說的眼神,她心中微微震動,辨不清是何滋味。“無論如何,我會記住你的名字,與……你的眼神,不管你是在看何人。”
自己是躺在雲堆裏麽?那麽柔軟,那麽舒服……嗯,說不定就是天一池頂上的雲,不然怎麽會感覺如此熟悉,對了,就是那股夾了水氣的芬芳,是天一池的花兒才有的芬芳……
鳶尾這麽想著,順勢翻了個身,往那柔軟的雲堆蹭了蹭。嗯,舒服……柔潤的涼意,讓他四肢百骸都舒展開來。微風吹過來,還有衣袂拂臉的瘙癢。
隻是,為什麽身體這麽舒服,心中卻茫茫然,好像丟失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呢?有著傷心的痕跡,就像淡淡的淚痕一樣,留在記憶的餘韻裏。
是什麽呢?
鳶尾困惑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抹絹白,清清的芬芳,那是……水鏡月的氣息!鳶尾一驚,連忙撥開眼前的一角衣袂。
那刺眼的天光一下子就射了進來,讓鳶尾有些恍惚,他揉了揉眼,驀然驚覺有雙手軟軟地圈著自己,熟悉的氣息,熟悉的衣袂……難道、難道自己此刻竟是躺在水鏡月的懷裏麽?
“醒了?”水鏡月眼未開,隻是眼睫微微顫了下。
鳶尾“嗖”地一下就爬了起來,怔怔地看著那個靠在一棵槐樹下的身影。熟悉的不沾一絲塵汙的白色天衣,熟悉的容顏,熟悉的氣息,但,鳶尾總覺得今日的水鏡月不同於以往。
有點纖弱,有點淺淡,有點、有點頹傷,似乎一碰就會碎了一樣。
“水、水……”想要喚人名,卻在開口的那一瞬感到口生,好像她不叫這個名字似的。正那裏疑惑,忽然就對上了一雙亮得令人驚異的眸子。
那雙眸子近乎專注地盯著他,有些嚴厲,有些懷疑,有些慎重地將他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盯得鳶尾心裏發毛。
“喂,你、你幹什麽……”
“叫一遍我的名字!”聲音也嚴厲了。
“水、水鏡月……”鳶尾嚇了一跳,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這一聲喚,好像打破了迷霧,所以的困惑與迷離都倏忽消逝,甚至連記憶的影子都不留下一個。
“嗯。”聽到這樣一聲,水鏡月才緩下了眼神與語氣,淡淡應了聲。
“幹嘛啊?”鳶尾有些摸不著頭腦,好像有什麽事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發生。
水鏡月瞅他一眼,忽然一側身。軟軟地靠向他的肩背,半垂的眼瞼蓋住一切情緒,隻餘一句不太清晰的嘟囔:“我累了,背我回去。”
“啊?啥?”鳶尾被靠上來的柔軟身體驚得渾身僵硬,瞪大了眼,張大了口,卻是除了呆再也作不出其他的表情。
水鏡月軟在他的背上,本已闔上的眼輕掀,懶洋洋地瞄他一眼,不著力地哼了聲:“背我回去。”之後便再不理他,管自己沉沉睡去。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百煉鋼
鳶尾背著水鏡月彎彎繞繞地行了陣,卻仍是紮在白茫茫的霧團裏。心裏有些躁了,他扭頭去看正趴在自己肩頭,閉目睡著的水鏡月。
她靜靜地睡著,頭偏在肩頭,有幾綹發絲滑在頸邊,微努著嘴,淺淺地呼吸中,那發絲亦微微起伏。密長的睫毛覆住了平日裏那雙冷冽的眼睛,整個人看去安靜又乖巧。這樣的水鏡月令鳶尾看得有些新奇又有些心疼,當下那股躁意早不知飛哪兒去了,連行路也盡量小心翼翼,揀平的走,少些顛簸。
這麽安靜地行了一陣,水鏡月幽幽醒來,掀了掀眼皮,發覺仍在霧中,不由眉宇微蹙:“噯,怎麽還沒走出去?”
暖暖的氣息吹在鳶尾耳邊,差點把他嚇得一個趔趄,一回神,趕緊扭頭看水鏡月,卻見她依舊閉著眼,好似方才隻不過是句囈語罷了。
正瞧著有些愣了,又來了一句:“說你呢!還沒參透‘眾生迷途’麽?”
“咦?你醒啦?”鳶尾覺得她閉著眼皺眉說話的樣子挺可愛的,一時也沒將她的話聽入耳裏,連語氣都浸著笑意。
許是這笑意比較陌生,水鏡月微掀眼皮,瞄了他一眼,感覺自己有些下墜,便雙手扶著他的肩往上趴了趴,才哼了聲:“盡問些傻問題!”
“喂!現在可是我背你好不好?”鳶尾覺得自己該惱了,但心裏卻怎麽也惱不起來,一句回駁的話說得也像輕軟的笑語。現下的水鏡月就像個正在撒嬌的少女,嬌憨可愛得不得了!
白了他一眼,水鏡月沉默了會兒,才說:“極北之地,是處玄元之地,無生無死,無始無終,一切似幻似真,不過都是一個念想。在這裏,你的所思所念、所喜所悲、所憂所懼都不過是你的幻想罷了。這一團團霧是境,但隻要心意堅定,那麽一切都是幻象,你閉閉眼,再睜開時,可能就到了你所想去之地。”
“咦?那麽神?”鳶尾咂咂唇,想了想,忽問,“那是不是隻要想著冥淵那條光河,我們就可以馬上到了?”
水鏡月頓了會兒才道:“饕餮回來之前碰上過你?”見他點頭,她隻輕歎一聲,“不去冥淵了,直接回去!”
“哎?直接回去?你這樣子擺明了還沒去過嘛!聽說那個什麽什麽塔裏還有你的畫像……”鳶尾其實滿心眼裏想去見識見識被饕餮吹得邪乎的光河冥淵,“那你來這兒幹嘛呀?”
“我來幹嘛?”水鏡月笑了,有幾許頑皮,幾許輕快,“我來接受拷問。”她趴在鳶尾肩頭輕舒了口氣。
“拷問?”鳶尾聽著她輕快的語聲,不覺也丟了那心向往之的光河,“誰敢拷問你啊!”
“誰?自然是我自己了!”
“嗯?”鳶尾一愣,扭頭去看她。水鏡月微微淺笑,目光邈遠,像是在追憶什麽,卻又像是舍棄了什麽,明明是笑,卻又覺得有些感傷。那雙眼中,似有些隱隱約約的光華閃爍,像是挹了水的星輝一樣。
“鳶尾,你會自己跟自己作對嗎?”
“幹嘛要那麽折騰!”鳶尾挑挑眉。“想清楚了,再決定;決定了,就不再猶豫。”
“嗬嗬”水鏡月在他肩頭輕輕歎笑一聲,繼而仰頭望著前方,微斂了笑意,“但願你的心永遠不會迷茫……”
話似有深意,惹得鳶尾又扭頭來看,“你迷茫麽?”問一出,二人都有些愣了。迷霧中,他們隻靜靜地對視,像是怔了,也像是透過對方的眼光探視著對方的心。
“我?”最後是水鏡月抿嘴笑起來,彎眉、彎眼、彎唇……能讓看的人也跟著笑起來,“現在不了。”
鳶尾看著她這樣的笑,心中一動,像是某一處被她的細指輕輕一點,有什麽漾開了,有什麽暈染了。
忘兒已在院門外候了整整一個時辰了,心中半是擔心半是焦急,無意識地將門前的護門草踩得歪歪扭扭。那護門草眼見這副急樣子,即便吃疼,也沒敢吭聲。
倒是白澤撲楞著翅膀在旁勸慰:[別擔心!上神是誰啊?這世上,隻怕除了司命天,上下三界還有什麽地方是她去不得的?]
“嗯,也是……”忘兒歎了口氣,又抬起頭往前望了望,“可是這會兒還沒回來……這回可是玉帝派了玉女過來請人的,都過去一個時辰了,再來人催怎麽辦?”
[急什麽!等一會兒又怎麽了!]饕餮隻服一個水鏡月,其餘的就是大羅神在它麵前都無關緊要。
忘兒抿抿嘴,才想回嘴,忽聽白澤輕呼一聲:[回來了!]
幾人趕忙去看,卻都愣了愣,忘兒直覺就喊了出來:“上神、鳶尾你怎麽……”
“噓!”鳶尾趕緊擺擺手,小心地回頭看了眼,才輕輕地走近,“她睡著了。”
幾人都是一臉驚訝,想開口,卻又不知怎麽說才好,忘兒驚疑不定地瞅瞅鳶尾,又瞅瞅水鏡月,待念兒將人安置到榻上後,才揪住鳶尾問:“怎麽回事?上神怎麽了?”
鳶尾聳聳肩,“沒事啊!就是睡著了,我背她回來而已。”可是,的確在她身上發生過什麽吧?怎麽一直感覺她像是用力過度的樣子,雖麵上是輕快有餘,但總有絲倦意流瀉在眼角。
饕餮偷偷地湊近了一瞄,然後麵色有些怪異,衝鳶尾道:[你都跟到底了?]
“是跟著她去的,但一到裏麵就是大霧彌漫,後來找著找著就、就睡著了,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她、她邊上了。”鳶尾微有些支吾,臉頰悄悄生熱。
饕餮卻沒心思注意這些,[那去了擎芳塔沒?會不會是與那些伏魔金剛幹了一架?]但也不可能啊,依上神的法力,這小金剛算哪隻鳥啊!
“沒去啊!她說不去了,就讓我背著她回來了。”
“咦?沒去?”念忘二人驚呼,那上神是去幹什麽的?
鳶尾沉默了會兒,忽然道:“是去接受拷問。”她當時的樣子明媚中帶絲澀意,像是如釋重負的輕鬆,卻微帶了些悵惘。
“拷問?誰敢?”饕餮馬上就吼了聲。
鳶尾一笑,唇角輕輕上勾,流光四溢,“自然是她自己。”他愛看她說句話時的神情,狷狂而神氣,明明是睥睨天下的囂張,卻是一副輕淡自如的神情。
幾人看著鳶尾這一抹魅人的笑意,都傻了會兒,饕餮愕然半晌,才忽然拿蹄子拍了拍大腿,[哎呀媽呀!你小子學這手倒挺快的!不用媚術也能把人迷倒了!]
鳶尾臉一紅,“我哪有!”
[哼!這才像是你的樣子!]饕餮照著鳶尾的頭就是一記巴掌,然後又正色道,[拷問不拷問,這咱誰也不知道!但老子剛才一直盯著極北,就看到了一個事!]它朝幾人招招手,[就兩個時辰前,極北方向忽然震動了一下,就像是微晃了晃,老子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眨了下眼咧,現在想起來,恐怕是上神動用了一下極厲害的法術……]
“你倒是眼尖。”饕餮的話才說一半,便被身後輕淺的語聲打斷,幾人渾身一震,同時回身去看。
水鏡月已然醒了,隻是一雙鳳眸眯著,麵上淡淡的,瞧不出任何訊息。她懶懶地坐起身,忘兒最先回神,拿了墊子安在床壁上,讓她靠著。
水鏡月清淺的眼波掃過鳶尾,頓了頓,又轉開,這才啟口:“封禁之術施時費勁,解時似乎更累人……”
[啊!上神您給誰施了封禁術啊?]照理,上神對誰施封禁之術會吃力啊?恐怕玉帝也不能讓她這麽累吧。
水鏡月哼笑了聲,看了看自己細長的手指,“三界的五元異動。”
[啊……]
念忘二人與鳶尾雖不知情,然饕餮與白澤卻齊聲大呼,兩人臉色變了數變,最後才是饕餮抖著唇問:[上神,你的意思是你封禁了三界的水金火木土?]
“嗯。”她隨意地點了點頭,示意念兒上茶。
[這、這……]太強悍了!三界的五元啊!天地化生的五種元靈,是萬靈之本,亦是萬物始生始滅的輪回之力,這怎麽能封禁得住?需要多大的神力啊?
水鏡月潤了口茶,見白澤饕餮都麵如土色地怔愣在那裏,不由輕輕一笑:“你們以為幾年前的三界異動如何會這般輕巧即被壓下?你們以為靈墟山為何現而消?既然冥淵是順隨造化之氣而動,造物如是,這些異動又何須封禁?就來吧!看看是道統萬年,還是劫數難逃!”
一語擲地,饕餮與白澤更是呆了,就連念忘二人也怔住了,似乎唯有鳶尾,隻是靜靜地看著閉目輕笑的水鏡月,看著她眉底的殺伐決斷、百折不悔。
上林殿廳堂裏,薰香嫋嫋,那縷縷煙跡攀柱而上,纏著纏著,就像是繞在了人的心頭,也嫋嫋的,帶著異樣的軌跡。晏晏然,但卻像是幾經文飾與克製,底下緊張滿弓,暗潮洶湧。
饒是忘兒頗見過些大世麵,但也僅能穩住自己的腳跟,與白澤一並伏跪在前。
饕餮“哼”了聲,衝幾人翻了個白眼,前肢在胸前一橫,愣是站在廊住一側,斜眼掃掃一隊隊魚貫而入的玉帝儀衛。
鳶尾頗有些好奇,偷偷地抬起頭來,瞄瞄饕餮,又瞄瞄越後到越顯矜貴的人,然後扭過頭悄聲問忘兒:“哪個是玉帝啊?”
忘兒狠瞪了眼鳶尾,硬硬地拋下一句:“閉嘴!我不知道!”
鳶尾摸摸鼻子,依舊偷偷地打量,同時亦在奇怪,怎麽念兒去喚水鏡月,兩人還沒出來?照理早就該出來迎那個什麽駕了吧!還是她連玉帝也敢擺譜?鳶尾轉轉眼珠子,越想越覺可能。
輕易不露臉的玉帝終於把前腳跨入了廳門,而此時,水鏡月連個影子也沒有,甚至念兒也沒露麵。
鳶尾好奇地順著目光由下往上打量:一雙黑羽戧金靴隱現在金光的紫氣祥雲間,往上,是一襲黑羽飛華裙,依舊是戧金的,但這花紋卻疑似天地經緯,有二十八宿圖示。玄衣錦帔,寬袖大袍,襟帶處扣一環珮,粲然生光。明明行止間似因步履匆忙而致使袍袖翩飛,但那厚重的貴氣卻將輕盈穩穩壓住。
鳶尾將頭略略上揚,朝那張尊貴已極的臉望了過去,恰好與那清冷的目光相接。一刹時,鳶尾隻覺心頭涼了一涼,那目光像冰一樣。幸好,那眼光似乎隻是輕輕一帶,隨即便轉開了,令鳶尾在心坎裏吐出一口氣,細細回想了下,竟覺得自己似乎壓根兒沒看清玉帝的容貌,不過,被這樣的眼珠子掃過一眼,大概是不會再記得他長什麽樣了。
“你們上神呢?”玉帝終於開口,語調是高高在上的清冷,隻是於中微透出些急躁。
忘兒在惶恐的同時,心中不由暗暗擔心起來,該不要上神出什麽事了吧?這麽一思忖,語出就不免支吾:“回、回帝君的話,上神……上神……”能說是還沒睡醒麽?忘兒有些估摸不準。
“上神如何?”
這一聲急問令忘兒茫然抬頭相看,而這一看,不看倒好,看了更是心尖上都冒出汗來,怎麽北極紫薇大帝也來了……還不止,勾陳大帝、青華大帝、長生大帝……不是吧,六帝二後就差一個東王公,怎麽都往這兒趕了?
忘兒心中更慌,“上神、上神……”
鳶尾瞄了瞄急得滿頭汗的忘兒,脫口道:“她因耗力過猛,正在昏睡之中。”
“耗力過猛?”玉帝重複了一遍,那威嚴四射的眉宇便輕輕一擰,“人在何處?”
“呃,正在寢殿。”鳶尾話方一落,見幾人都似要往寢殿過去,心頭不由生出些惱意,也不管啥的,站起來就往前一攔,“上神方才說了,她很累,想好好休息一下。”
玉帝凜冽的目光筆直地看向他,瞪視了會兒,見這小妖倒也挺有膽色,也不管一邊的侍女如何拉他衣擺,眼神硬是一瞬不瞬,心中微起詫異,但此來是有要緊之事,玉帝哪還管得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妖。目光一沉,便有天將上前。
鳶尾“哼”了聲,擺開了架勢,硬是不讓。這舉動倒讓饕餮挑了挑黑乎乎幾與毛發同色的眉,目中微露激賞。
一旁的白澤嚇得臉色更見蒼白,一轉身忙撲到前邊跪下:[帝君且慢!帝君,請恕小子無禮!他不過是方登仙界的靈妖,尚未登仙籍,不知禮數,上神本就打算過幾日交他些禮數,今日實屬無意冒犯……鳶尾!還不快向帝君磕頭!]
鳶尾眯細了眼,骨子裏那股傲氣便湧了上來,似乎跪拜磕頭之類的事怎麽也不必向眼前之人屈膝。這骨子傲意,連他自己都有些新奇,不過感覺挺不錯的,他也便唇角微勾,漂亮已極的眼睛映著斜暉,璀璨生光,竟似已蓋過了方才拜見時的肅穆。
在場數人俱微微一怔,有些眩惑,隻聽他略帶笑意的聲音,清清朗朗地響在耳邊,有著動人的音色:“嗯,鳶尾不大知禮數,這套磕頭的禮儀還不曾學會呢!怕到時候行錯了,還得再受罰,那多劃不來啊!再說……”
“鳶尾!上神叫你進去!”
鳶尾本想再多說幾句,冷不防聽到念兒略顯沉肅的話,心中一怔,倒馬上收了笑,轉過身不往裏走,再也不曾留意身後的那些至尊至貴的角兒。
西王母等得本來就有些不爽,此番見一個侍女居然敢攔在他們五人麵前發話,心中更是惱怒,隻是拘於心中這樁要緊事,不便撕破臉,但這話就不太好聽了,“這小水兒手下的,怎麽沒個曉事的……”
念兒看也未曾看她,隻斂衽一禮,沉肅卻不失恭敬地道:“啟稟五帝二後,上神已知曉尊駕所為何來,隻是因極北‘擎芳塔’轟塌,冥淵消失動向,下界五元異動愈益明顯之故,上神方才動用了封禁大術,卻反被術法反筮,眼下正需回氣調養,無法拜見五帝二後,還請五帝二後恕罪!”
“上神受傷了?”五帝二後心中都是一驚,他們都知曉水鏡月的能耐,如若令她受傷,隻怕這五元異動之象是再也無法抑製了……
玉帝臉色微變,那雙高處不勝寒的眼睛裏閃過一線說不清的光芒,上前一步道:“本君可助她療傷,你帶路吧!”
身後幾人一愣,萬不曾料到玉帝竟會說如此有失身份的話,這水鏡月明擺著就是送客的意思啊!
念兒臉色未變,頭也未抬,隻是再行了一禮,“謝過帝君厚意,上神她方才已吩咐過了,說是這點小傷無須勞動聖駕,一旦她傷勢漸緩,必定於中天宮當麵請罪。”
清冷的眸光一頓,似跳過一簇火星,卻被硬生生截下,轉複如初冰冷,“既如此,便請上神好好養傷吧。爾等須盡心盡力服侍,不可有半分馬虎!”
“謹尊聖意!”
眼見那排場太大的幾幅聖駕轟轟烈烈地離去,上林殿幾人都驚疑不定,忘兒有些呆怔地望著念兒,木木地問:“念兒,你怎麽、怎麽……”
誰知原本一臉沉肅的念兒忽然腿一軟,癱在地上,口中隻是大口大口喘氣,“哪裏是我說的!是、是上神加在我身上的法術……”
“上神不是在療傷麽?怎麽還能……”白澤也納悶了。
“上神在睡覺,根本不想見人!”
“哈,哈哈哈”饕餮率先笑起來,“看來老子跟人還真沒跟錯!”
白澤滿臉黑線,臉色有些發青,總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
“進去瞅瞅吧!”忘兒輕道。
“算啦!你瞧連五帝二後的駕她都沒見,咋們還會見?等上神想見咱的時候,自然會來招,現在嘛,還是各幹各的吧!他娘的!真有魄力!”饕餮依舊笑得狂氣,轉身駕了黑雲就走。
鳶尾轉入寢殿,見水鏡月好好地正靠坐在榻上,不知在想什麽,臉色有些冷厲。他心中一動,不由跑上前,“你、你真受傷啦?”要緊麽?他不由仔細打量她,卻沒看出什麽。
水鏡月瞥了他一眼,仍轉過臉去想事情,半晌沒理他。鳶尾有些莫名其妙,正走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時候,水鏡月忽然又朝他看了眼,張口道:“今日教你些東西,你抓緊練會練熟,馬上就要派用場。”
“嗯?”不用追究他方才在玉帝麵前無禮的事麽?鳶尾有些反應不過來,但下意識地就先答應了下來。
“趁早練得強些,便能在人家麵前擺譜了!”水鏡月忽然補了這麽一句。
咦?鳶尾眉毛挑得老高,這意思是……“就像你一樣?”
水鏡月緩緩回過頭來,也緩緩笑了下,就像是在極北看到的,輕輕的,帶著些無所在意的狂放的味道,然後是那一句異常清晰的話:“就像我一樣。”
“好!”鳶尾也跟著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快活。
“好,我們開始!你聽說過符咒吧?”
“嗯,那些個道士就會用這個!”
水鏡月嗤了聲,“那些算什麽!我現在傳你的是符術!以我水係一脈的方法,將靈力注入符裏,那效用自不可與那燒紙塗鴉的同日而語。看好了!”她手一點,桌邊茶碗裏的水便飛淩於空中,形成符紙樣的一頁。也不見水鏡月怎麽動,隻是手指輕彈,那水頁上像是有人動筆快速描畫了一番,形成神秘而詭異的圖景。“這是自打巴掌符。”水鏡月忽然輕飄飄地拋下一句,然後指尖一轉,那水符便一下飛印入怔愣的鳶尾身上。
鳶尾隻覺手臂上肌膚一涼,繼而兩手便不由自主地自己揮打起自己的臉來,一下一下,疼倒不疼,就是恁的響,鳶尾努力想控製,卻始終控製不了。
“喂!喂……”
水鏡月眯著眼,淡淡的笑意流瀉在嘴角,看他把自己的臉蛋打得紅腫了,才手一托,再一轉,一串水珠又從鳶尾的指間飛出,鳶尾這才覺得手又是自己的了。
“嗯,這就像一個失了禮數而被教訓過的樣子了。”水鏡月打量了一番,才淺笑著肯定。
鳶尾一怔,繼而恍悟。哼!還以為她認同他的作為呢,不過是變著法來整自己罷了。他手捂了捂臉,唇角一動,正想哼出聲來,卻聽水鏡月又道:“別用法力消腫,過幾日五帝二後他們來,得讓他們見見。”
咦?鳶尾摸著有些紅腫卻並不疼痛的臉頰,心中好像有些明白她的用意,但又說不上來。
“這符術的竅門便是用力專一,將你的靈力一並注入你所畫符之內,再將這靈符施入對方體內即成。威力可大可小,視你所注之力而定,隻要你符中靈力達到,便是將三界生靈封在裏頭,也不是辦不到。”
“三界都封在裏頭?”鳶尾有些咂舌,他倒是沒想過有這麽厲害。隻是一張用水畫的符不是麽?
“除非是限定日子,否則,你要解這符術,需得將對方體內你注入之水符引出。換言之,即此符你施,此術也隻得你解,別人永遠代不來。”
“那、那這個符的種類……”鳶尾聽得心有些癢癢了。
水鏡月白了眼他,“心之所至,符術即成,這要記什麽!”
“啊!這可有意思!”鳶尾高興得不得了,也從壺裏引了串水,待控製它形成水頁之後,也亂描了幾筆,那水符映著日光,七彩生光,格外令人矚目。鳶尾眼珠子一轉,那水頁便襲向水鏡月。
水鏡月懶洋洋地靠在床榻上,眯著的眼似乎全然沒有瞧見這正襲向自己的水符,然而當這水符快要貼近其身的刹那,她忽然一笑,動了沒動,這水符便飛速地回射向鳶尾,速度竟快了幾倍不止。
“啊!”鳶尾一聲怪叫,趕忙側身相避,那水符竟似有了靈性,也跟著一轉,仍是印入了他的肌膚。
“哈、哈、哈哈”鳶尾怪笑起來,整個人扭得像隻毛毛蟲,一拱一拱地蠕動著。
“啊,忘了告訴你,”水鏡月笑得有些壞,“這符術若是被彈回來,勢必反噬自己,這效用麽,”她拖長了音,慢慢收起笑容,正色道,“你施多大力,反噬也有多大。”
第三十四章
鳶尾自會了那水符成術之後,動不動便在上林殿裏施法。起先,念忘二人隻是奇怪自己最近怎麽老暈頭轉向的,後來知道了,是整天追著鳶尾打。
小有所成的鳶尾整得上林殿雞犬不寧還不夠,更將腦筋動向了時常過來的白澤與饕餮身上,雖因反噬吃了些苦頭,但偷機得手的倒也不在少數,此後,這膽子是愈發大了。
每每當念忘二人將上林殿中花木精靈的告狀一一上報時,水鏡月眼都沒抬過一眼,隻是滿殿的帛卷與風信往來頻繁。說也奇怪,這連著有十來日,水鏡月一步都沒跨出過寢殿,不用說九宸之務堆積如山了,就是五帝二後這裏也沒去招呼一聲過。白澤見狀,想開口提醒,卻總被她冷淡如針的目光給堵了回來。
隻是,這九宸九司的神職仙人都耐不住了,下界是亂得一塌糊塗,東王公已發了九道疾書過來了,但這主事的頭兒卻仍窩在上林殿裏。這不,一窩又一窩的九司仙人是每日照三頓地來拜候,這一班見不著,就換下一班來,輪流替換了十來天,仍不見死心。
換了卷帛書,水鏡月正煩著,念兒又來報說九司剛交接完了一批,問還要不要理。
“哼!叫鳶尾設個符,但凡接近上林殿的眾神,不問大小,一律給我擋回去!若辦不到,我就烤了他喂饕餮!”水鏡月將手中的帛書往地上一拋,眉宇間隱帶惱意。“另外,把白澤給我叫進來!”
“哎!”
過了片刻,就見白澤一跳一跳地進來了,水鏡月的目光由它兩隻像被粘住了細腿,再掃向那張原本蒼白而今卻紅得不像話的臉。
[呃,那個,一時沒留意……]白澤訥訥地解釋,臉上的紅雲更濃了。
“哼”水鏡月收回目光,微哼了聲,“就他那點出息!罷了,不提他。白澤,你什麽時候開始記事的?”
[記事?]白澤微愣,繼而頗費神地想了又想,[唔,差不多是天帝七百多年吧。具體記不得了。我這邊所記最早之事就是天帝七百十一年。]
“天帝紀年……那你也不會知道了……”水鏡月歎了口氣,手一揮,讓它出去。
白澤猶豫了會兒,終於囁嚅地開口:[上神――那、那九司的人……您、您不出去看看麽?]都好多天了,下界一定是亂成一鍋粥了,六帝二後可都急了。這麽大的亂子,驚動這麽多神仙,除了三千多年前的那次陰蝕大劫,可從沒有過。
“哼!理他們呢!”水鏡月眼皮也不抬,徑自出神。
白澤見她如此,也不敢再吭聲,囁嚅了會兒,終於還是退了出去。然而一出上林殿,白澤原本正蹦著的身子“撲”地一下就摔倒在地上,那隻尖尖的喙嘴還兀自張著,心中隻存了一個念頭:這回是真完了!
一陣風信迅速將殿外的發生的事傳到水鏡月這裏,水鏡月一怔,倒是不再顧著自己的追索了,鬆緩了原本肅穆的神情,唇角微微掀了掀,“倒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個性!”
心情變得有些明快,她噙著笑意,手一揮,空中便浮現五道細細的水線,折射著日光,璀璨生光。水鏡月二指輕撚,又一勾,這水線竟傳出錚錚琴音,穿花繞水,直傳劍拔弩張的殿外。
玉帝正鐵青著臉,底下的侍衛已將鳶尾團團圍住,柄柄寒光閃閃的寶劍抵住了他的身子。饕餮在邊上微微皺眉,底下的黑雲隱隱生風。
“好大膽的妖孽!竟敢對勾陳帝君施咒,快快伏罪,不然今日必取你性命!”少尉是新調上任的,也是急於表現,怎耐上頭的衛丞愣隻是圍而不剿,怕啥呀!照理說,一個小妖罷了,整這麽大動靜作甚!勾陳帝君也是一時不察才著了道的,一個小狐妖,法術看到底也隻有五百來年,哼!他一劍就能毀盡他的元神。
“咦?這好像是上神的玄子琴……”少弼也是天廷的老人了,與水鏡月更是老共事,對她的脾氣也多少有幾分了解,手一拉少尉,打了個圓場。
鳶尾盯著猶有憤意的少尉,心中暗自戒備。少弼見他如此,笑著揮了揮手,讓那群天帝衛隊都撤了劍刃,衝鳶尾笑了笑:“少年,膽子也別太大了!你麵對的可是天界的至尊。”
鳶尾朝他看了兩眼,心中沒有討厭,但也沒有好感,隻是不言不語也不動地站著。
那少弼見他如此,不由皺了皺眉,“少年,不要得寸進尺了!快將符術給撤了……”
“我是奉了她的令,但凡接近上林殿的眾神,不問大小,一律擋回,我答應了,怎麽可以食言。”
少弼一瞄玉帝的臉色又沉下來了,不由對眼前這個膽大包天的少年也來了氣,“你這孩子怎麽那麽不懂事!你們上神的玄子琴都出來了,不就是給你信麽!”
鳶尾翻翻嘴皮子正想應話,後頭的少尉一上來就是一劍,鳶尾頓時惱了,往旁一躍,先避開鋒芒。那少尉自恃是天廷大將,自不會將鳶尾這一介狐妖放在眼裏,一劍不中,心中惱意更重,殺招立時屢屢跟進,弄得鳶尾也黑了臉。
“哼!要打架,我奉陪到底!”鳶尾也還手了,裏頭的招式不花俏,都是饕餮教的實戰,招招都打實,令這少尉一時倒占不去便宜。
幾十招一過,少尉已經打得麵子俱失,心中惱恨已極,便使出了仙法,暗聚了五百年的功力,必要一招斃命。
饕餮原本瞧得樂嗬嗬的,此時眼尖地瞧見那少尉眉目不善,立時喝了聲:[敢耍陰的!]
然而也就隻來得及出這一聲,那五百年的功力便附在殺招上直襲鳶尾的前額,鳶尾隻覺周身一寒,本能地想要閃避卻已不及。
周遭人隻覺鳶尾周身忽然強光四射,直紮得人睜不開眼來,待那強光過後,少尉仰躺在地上,手捂著胸口,唇際已見血絲,而鳶尾明顯有些發傻,愣愣地瞅著倒地的少尉。
“饕餮,剛剛、剛剛是你麽?”
饕餮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哼!你小子命真硬!老子可沒本事救你,是上神給的玉八卦。]
玉八卦?鳶尾連忙從胸口掏出來看,日光下,那玉身隱隱泛著溫潤的光澤,摸上去還有些燙。剛剛那……是水鏡月護的自己麽?
眾人一見這玉八卦,臉色可都變了,上尉才剛趕到,一眼就瞪住少尉,直欲一把拖了人就走。但還沒近身,就飄來了個低婉又冰冷的聲音:“啊,鏡月近來病體難顧,不想,這身邊的人都管不好,倒要叫衛廷的人來替我管教了。”
話音方落,水鏡月也已到了跟前,半眼都沒帶過六帝二後,隻是拿清冷已極的眸光瞪著上尉正扶著的少尉。
終是自己下屬,上尉連忙討好:“啊,見過上神,您看、這不是……”
上尉的話還沒落下一半,少微大夫宵然卻盯著水鏡月略顯蒼白的臉,極衝地道:“你這是護犢!”
水鏡月眯細了眼,卻是瞟也沒瞟他一眼,隻是低聲地咳了幾聲,一旁的忘兒伶俐地上前來扶,她便軟軟地靠在她身上,一副大病初愈、元氣耗傷、孱弱不堪的樣子,令眾人看得都微微一愣,繼而心底一揪。上神,似乎、似乎從未有過這般纖弱的麵貌啊……
宵然也是澀澀地住了口,再冒不出半句話。
似在平複氣息,水鏡月靠著忘兒靜了會兒,才緩緩開口:“帝君二後來得正好啊!鏡月這幾日也想了很多……此次受了點傷,雖說不重不輕,也隻需將養兩日,但這事啊,可就耽誤了。帝君,鏡月想,還是讓合適的來接手這些事吧,鏡月還是先將自己人管好,免得整日有人說閑話,”她眼波軟軟地一轉,歎了口氣,“受閑氣。”
起先大家都沒聽過味來,可說著說著,眾人臉上都青一陣白一陣的,尤其那個宵然,訥訥地開了口,但隻吐了個“我”字,就被東王公冷冷地攔在了前麵,“好了!別再多嘴。”
“哼,可不是麽!鏡月這就成了多仗勢欺人又矯情的人了!也罷,這一回,就仗勢欺人、矯情到底了!”水鏡月鳳眸一挑,語出如冰,“少尉禦前失儀,領五百仗神棍,逐出天廷。上尉你督管不利,暫停職務,閉門思過半個月。”
宵然自然不服,即便初見如此孱弱的水鏡月心中有些發軟,但素來的爭鬥,令他馬上就回嘴道:“那你身邊那隻狐狸精呢?個個都罰了,怎麽就漏了個他呢?”
“哼”水鏡月哼笑了聲,眉目間更見諷意,綹綹青絲在清風中微揚,這麽柔軟的身姿,帶著孱弱的病中輕盈,但配著這眉宇一看,卻隻見狂狷,任誰都沒放在眼裏。“少微大夫是沒聽清鏡月的話吧。我說了:這一回,就仗勢欺人、矯情到底了!”
“你!”宵然氣得說不出話來。
東王公皺緊了眉宇,原本望去風雅高標的麵龐此刻卻有些淩厲,隻是忍著氣,盡量軟著語氣道:“鏡月,咱們還是先談正事吧。這些小事,九司的人都會處理,不必煩心。你也剛病著,還是好好將養,先恢複元氣的好。”
水鏡月笑了,別有風致,令在場所有都微微有些炫惑,“嗯。這是小事,但鏡月這兒倒也有樁正事中奇事。”
“哦?”
她眼波清清淺淺地掃過眾人,眼波柔軟,但眼鋒卻相當淩厲,帶著冰樣的刺感,看得每個人心裏都隱隱一寒,“擎芳塔守的是誰的靈?冥淵又是誰的血脈?那個胡靈……又是誰?”她問得極輕,然而這輕輕一語落到六帝二後心頭,卻不啻一道晴天霹靂,將他們都震啞了。
地後臉色變了數變,看著水鏡月的眼神就好像見到了什麽吃人的怪物一樣,懼意、敬意交織在眼底,看去瘮人得慌。那手抖了半天,終於顫巍巍地指向水鏡月,“你、你……你終於還是回來了……”
“回來?”水鏡月淺淺地笑,有一抹俯視眾生的清傲,“那我又是誰?”
夜涼如水,淡卻了白日的緊張喧鬧,令人有種不知所措的平靜。鳶尾不知道那六帝二後跟水鏡月談了什麽,隻看到那幾人一臉猶疑又恍惚地離去,還一步三回頭的,眼底裏說不清有些什麽,老令人覺得古怪。
那東王公一身的清雅由怔忡取代,連幾個大帝看去都是一片小心翼翼的茫然。地後與王母一直是那個神情,眼神發直了一般瞪著水鏡月,明明有什麽,卻粉飾成什麽也沒有。
鳶尾抬頭望了望月華如練的夜空,星辰幽晦,隱隱透著不祥,難道,這天下真的要變了?
……教你些東西,你抓緊練會練熟,馬上就要派用場……
她的話忽然就從腦海裏蹦出來,馬上就要派用場,是指這個用場麽?鳶尾心頭默默湧起一股自己也說不上來的茫然與不知名的恐慌。會發生什麽呢?為什麽看著近日來的水鏡月,心裏頭會忍不住地一陣又一陣地發空,仿佛她就要不見了似的?她會到哪裏去呢?她又要到哪裏去呢?
“在想什麽?”身後幽幽嫋嫋地傳來一聲輕問。
鳶尾猛地回頭,這濃極的月色裏,水鏡月就這麽盈盈立著,眼睛看過來,就像是帶起了一片漣漪,波光瀲灩,那月兒的倒影便被揉碎在漣漪裏。
水鏡月瞧他發愣,也不在意,隻是靜靜地與他對視。打量中,她也驚覺眼前的少年竟在不知不覺中成長得超乎她想象的俊朗了。日間敢於以身相抗的傲氣,無畏六帝的狂氣……這還是那個初到上林殿倔強得傻氣又悲傷可憐得嬌氣的孩子麽?
想起過往,水鏡月的心頭微微發軟,那眸光也柔和了許多,禁不住上前撫了撫那張猶帶著少年青澀的臉,歎笑了聲:“怎麽這眼睛,就像是天一池裏的石頭一樣!”濕漉漉的,明明堅硬堪比寶石,卻又因沾了水汽而分外柔軟,仿佛一碰就破。
鳶尾傻了眼,記憶中水鏡月從未、從未對自己這般親、親近過,怎麽今天……?
水鏡月瞧著他又顯現出來的傻氣,樂得輕笑出來,“怎麽還是那傻樣!問你也不說話?”她複又抬頭望了望月色,月兒漸漸西垂,已轉過了一角高簷,她輕輕吸了口氣,“明日你跟我一起去昆侖浮槎。今晚,你就別睡了。”
鳶尾傻了會兒,才回過神來,“昆侖浮槎是哪兒?”聽過昆侖,這浮槎又是哪兒?
水鏡月唇一抿,顯然沒這個耐心講古,“明日你自會知道。現在我再教你一法。”
“咦?”不用再學符術了麽?鳶尾撓了撓頭,繼而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自得,忍不住彎了唇角。
水鏡月瞅了眼月色下明朗俊逸的少年,也不吝嗇嘉許,“看日間的陣仗,你的符術用得不錯。”然而頓了頓,她又道,“可是,後來與少尉的那一招卻敗得太勢弱。”
提起這個鳶尾也有些氣弱,忍不住咕噥了一句:“哼,也不過就仗了比我高個千百年的修為罷了。”
水鏡月瞥了他一眼,負著手,轉過身看著俊壇池水,“饕餮也不過五千來年的修為,卻不屑於向六帝二後行禮,六帝二後也奈何不了他,這也是仗的修為時間?”
鳶尾住了口,看著水鏡月,眼底隱有期待。
她笑笑,一手平翻,俊壇池原本微微蕩漾的水麵忽然斂如鏡麵,接著,也不過一彈指,那清洌澄澈的鏡麵下“騰”地燃起大火。
鳶尾看突了眼,怎麽也不明白這水下還能著火,且火勢洶洶,一片青慘慘的光彌漫。他忍不住好奇地想用手觸一觸手麵,還未沾水,卻被一股熱浪燎了袖角。
“這、這是什麽?”鳶尾呆呆地看著自己的缺了一角的衣袖。
“五行相生相克,你應該不陌生吧。”水鏡月淡淡瞥向鳶尾,見他點頭,又道,“五行實由陰陽二氣所化。造化之初,惟水火最為輕清,而水得先天真陽之精,故五行雖各具形質,水卻為五行之始。由水氣滋木氣,由木氣滋火氣,火氣滋土氣,土氣滋金氣。此是五行之相生。天地造化之功,不獨尊一,有相生,必有相克。是以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你是花木之胎,肉身木氣旺盛,又習我水係之法,自可化用為法。”她頓了頓,五指向那光禿禿的石壁一揮,那石壁竟迅速有花木冒芽抽長,片刻工夫,那片石壁已是花木蔥蘢,再瞧不出原來的板硬。
鳶尾張大了嘴,卻也由中明白了“水滋木氣”一理,他本極聰明,這麽舉一反三下來, “那木氣旺盛,不是就能以身化火,而火燼滋土,土氣又化,即可鎔金鍛銀?”一理頭緒,便將相生相克之理認得清楚明白。
水鏡月冷了眉目,瞥他一眼,輕哼:“這個也用想的!我方才是讓你直接化用自己的優勢!”
鳶尾皺了皺眉,扁扁嘴,口中微哼,心裏卻也好奇自己有什麽優勢。
“哼!懷璧而不自知!”水鏡月又瞪他一眼,“你肉身本具水木二氣滋養,而你的命魂之質又屬金火,可謂五行之法潛藏,要施用起來,事半而功倍。”
哎?是麽?可是這是什麽跟什麽呀?鳶尾聽得不甚明白,隻隱約知道自己五行齊聚,好好修練可以打得贏那個少尉。但還是困惑呀,他不由抬頭看向水鏡月,不知為何,自她說出什麽“命魂之質屬金火”的話後,她的眼神就有點深邃,什麽東西也瞧不出來。
“為什麽我的命魂之質屬金火?”他不是狐狸麽?血肉之體也能屬金火?屬金的有什麽?冶鑄師?兵器?屬火的呢?朱雀?火麟?靠!他隻知道有限的幾個,但從沒聽說狐狸也屬金火。
水鏡月眸光有些陰沉,幽幽地掃了眼鳶尾,令他通體發涼,“我從不給傻瓜解釋。看招!”語畢,她也不給鳶尾準備,甚至都沒讓他想明白,就出了手。術法在她手中漾開一圈幽藍的光暈,周遭藤蔓倏忽變長,條條都直刺鳶尾,淩厲的風聲像是籠住了他的周身。
鳶尾一陣手忙腳亂,狼狽地左躲右閃,身上的衣服不一會兒便被藤條抽打得隻剩殘片,原本屬於少年的勁瘦美好的身軀也慢慢變得血痕班班。鳶尾又痛又怒,忽然大吼一聲,淩空一躍。月色下,也不過銀光一閃,那些藤條驀地都僵停在原處,再不得向前伸展。
鳶尾正借此喘幾口氣,誰知氣息未平,水鏡月冷中帶怒的聲音直逼了過來,“笨蛋!我讓你練的是五行之法,你不想學了是不是!”話音未落,那些原本苗秀的佳木忽然粗壯了數倍,從四方齊向鳶尾處圍擠過來。
鳶尾想要往上竄,但他躍了多高,那枝幹便長多高,無論他怎樣禦風,頭頂上依舊是鋪天蓋地的綠葉。
“啊~~”眼見巨樹要擠住自己了,他忍不住叫了聲,眼一閉,急中生智地也在自己身前設了一排巨木,以擋攻勢。
“笨蛋!什麽是相生相克!跟你講了都白講麽!”
鳶尾心頭一凜,似是被撥開了眼前的迷霧,瞅著眼前自己設的巨木被一一吞噬,心倒反而不慌了。
五行相克……來的是木,我就用金,再用土斷其所滋之水。哼哼!這麽一想,他忽然覺得周身勁氣相使,極為自然地使出了尚且生疏的法術,斷水分金,以金質之堅斷木之軟,毀木之榮。太自然了,簡直就像是使了千百回一樣。
巨木退去,水鏡月眸光點點,看著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雙手的鳶尾,臉色深沉。
鳶尾有些呆怔,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頭去看水鏡月,輕問:“這、這是玉八卦之功麽?”
水鏡月扭頭朝他看一眼,“不是。”隨即又一哼,“玉八卦之功比它要厲害多了!”巨闕,就算是萬世名劍,我水鏡月調教出來的,比起你隻會好不會差!
鳶尾,遠比你值得活下去!
第三十五章
問了白澤半個晚上,又自己想了另半個晚上的鳶尾,早上自然就沒能醒來,虧得忘兒連罵帶拖的,才把人給整了起來。
水鏡月一身玄衣纁裳,深墨的衣襟仍是袞紋相藻,但卻有別於那日的五百年大會,少了七分肅穆,卻多了三分逸放,襟帶翩飛,裙裾生雲。明明墨色玄重,卻偏偏顯出風流蘊藉的逸致來,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苑外,玉清行儀早已候著,另有十數名玉女手持鸞蓋幡帳,風鈴清脆;五個玉童親奉金玉九龍香鼎,檀香嫋嫋,熏染得整個上林殿都神舒意長。
水鏡月似乎心情不錯,一步跨出殿門,也沒在意念忘二人呆愣的神情。然而沒走幾步,卻發現少了個人,眼光掃了一圈,眉目便看向了有些惴惴的白澤。
白澤一愣,馬上道:[他問我昆侖的事,鬧得挺晚,許是睡遲了。]
水鏡月哼了聲,但轉了轉眉,就往鳶尾的房間過去,“鳶尾,鳶尾?”
鳶尾其實已經被忘兒喊起來了,但仍是犯困,抹了把臉,就坐在凳子上發呆。此時聽到水鏡月的喚聲,竟有些疑似夢中。
水鏡月仔細看他幾眼,極難得地露了個笑臉,滿室生輝,“走了。”
鳶尾有些傻眼地看著水鏡月朝他伸出的手,晨暉已透,金色的日光就籠在那雙白皙的手上,淡明淡明的,有一圈瑩潤的淡紅的光,就似偶然見過的樗水中的貢玉盈朱芙蓉。
“來吧,別犯傻了!”水鏡月輕嗔,那雙瑩玉般的手居然就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往門外帶。
鳶尾就這麽在念忘二人、白澤、饕餮驚愕的目光裏,在醒不過來的怔愣中,上了玉清行儀。
“你跟我一起。”她一如初始地握著鳶尾的手,此時回過頭來朝他淺淺一笑,令鳶尾隻覺得滿天雲霞燦爛,持續怔愣。
水鏡月輕快地一笑,淡垂的眼睫卻似是掠過一層陰悒,然而也不過一瞬,再抬眼時滿目晶亮,登輿坐定。
七色彩節在風中翩卷,紫雲飛軿靜靜候著。那玉童玉女個個神色肅穆。“走吧。”輕輕一落音,執轡的玉童一揚鞭,號聲齊奏,玄鈞六師啟路揚轡。過了陣,十二瓊輪前導先行,平緩地向前禦風開道。一長列的仙童仙女襟帶翻飛,眾色齊備,令人目眩神迷。
那紫雲飛軿一動,鳳歌齊鳴,那金玉之聲一亮,把鳶尾嚇了一跳,不由輕掀起車簾,“這、這是……龍?”鳶尾指著車身周圍逡巡回繞、環護轅間的條條駿逸飛龍。
“這是護軿飛龍。”水鏡月輕輕闔上眼,唇際的笑便微微隱了,隻餘痕跡。
一路上,水鏡月便一直沒開眼,似是在假寐休憩。平日裏聒噪有餘的鳶尾,今日卻一反常態,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隻拿眼不住地偷瞧水鏡月。
看著她唇際的笑痕,看著她眼睫下的暗影,看著她微帶了狂狷的風流逸放、婉轉多姿,看著看著,鳶尾不禁有些出神。雖是炫惑在她那春山一笑的情致裏,心裏卻不知為何,有股說不出的空,她這樣,定是有什麽安排吧?
他這般空落落地想著想著,便有股淡淡的卻又非常熟悉的酸澀湧上來。
“別多想。”
手背上傳來一抹柔膩的感覺,溫溫涼涼的,就像是久違的天一池的水,潤過心底的澀意。鳶尾看著她緩緩睜開眼來,那眼底,一派清明,像是一塊黑晶晶的寶石,熠熠發亮。
“你不是說過,想清楚了,再決定;決定了,就不再猶豫麽?”水鏡月笑了笑,但這笑裏卻多了幾分嚴肅,“從今日起,可不許自己的心隨便迷茫了!”
鳶尾被那突然的鄭重弄得有些慒,“為什麽?”
水鏡月挑起手邊的車簾,朝遠眺了眺,才輕道,“這,就是昆侖浮槎了!”
鳶尾順著她一指望去,才醒過來沒多久的神又回複到吃驚中,這、這就是昆侖浮槎麽?
白澤,昆侖浮槎到底是什麽?長什麽樣?
唔……那是西王母所治,上有五城十二樓,珠樹碧槐、奇珍異寶雲集。不動時,就居西海戌地、北海亥地;動時,便飛臨下界,無處不達。
……還是不懂這是啥。
……嗯,這麽說吧,浮槎便是一座飛宮,可行可止,六帝往往用於視察下界時所用。
……那這飛宮到底是啥樣的?
……上神曾應命作過一篇賦,我把‘記羽’翻給你看啊……就這個了:
周千裏弱水而居其中,偃萬世華章而方其形。浩浩綿綿之仙風襟帶,彩彩烈烈之霞光雲身。
挾太清之通浦,倚大澤之生風。挹清渠以靈目,長衣袂以飄舉。揾坤靈之厚定,化蒼昊之純殷。納陰陽之變化,斂元氣之氤氳。包自然之妙有,渺太虛之無閡。
掩豐麗博敞於倜儻,運幽邃窈窕於迢遙。燭照隱現,霞蔚雲蒸。珠樹琅桬以欺玉,碧槐含香而壓芝。丹木巍峨於千尋,玉瑰璀璨而垂珠。有惠風佇芳於佳囿,花葉成音於陽林。
百禽緣木成築,萬獸因木生姿。鳥相鳴而舉翼,獸飛顧以求群。奔虎嘯威而倚風,虯龍騰驤而借雨。朱鳥舒翼以衡峙,白鹿徊顧以避身。蟠螭宛轉而承媚,猿狖攀椽而相追。齊仰首以目眄,惟狺狺而呼同。
伏帝神之儀威兮,悚萬法之斂形。徘徊覷尾,近怯遠隨。覺仙跡之不可追兮,驚殿宇之華嚴。雙闕竦星以俯瞰,瓊台中天而懸居。丹林隱朱闕之玲瓏,高隅掩玉堂之陰映。月照皓壁之暠曜,電烻丹柱以歙赩。畫棟騰湊,飛梁如虹。層櫨磥垝,曲枅環勾。密石琅玕,煒煒煌煌。祥風翕習以颯爽,瑞氣芳香而常芬。悟遣有之不盡,覺涉無之有間。
鳶尾腦中不由浮現出默誦了半夜的辭賦,當時隻覺言辭華妙非常,但卻怎麽也想象不出具體的場景。然而眼前遙景,恰似將那辭賦一一呈現,那璀璨生光的珠樹琅苑,那畫棟飛虹的瓊台雙闕,那神和玉潤的煙霞山嵐,神姿眇眇,仙風屢帶。原來這就是昆侖浮槎!
“我們要換渡麽?”讚歎半晌,鳶尾看著離那三千弱水越來越近,不由輕聲一問。
“弱水之上,萬物不浮。”水鏡月朝外麵瞥了眼,正好瞧見霄然乘著鬥車趕在她的前頭。她微哼一聲,一彈指,那鬥車忽然一斜,也不知怎地,竟直墜而下,落入弱水中。
鳶尾“哈哈”一笑,飛快趴到車窗上看,隻見霄然甚是狼狽,鬥車取丹木之質,質堅而輕,卻在弱水上轉瞬即沒,隻那霄然憑著法力仍在那兒撲騰,幸得周遭路過的仙人援手一帶,才離了那地。
顯然霄然對此暗算並不知情,卻也下意識地往水鏡月這邊看,一看,正好與鳶尾的視線相碰,身上的狼狽使得他不由怒瞪了鳶尾一眼。鳶尾眼一眯,鋒芒輕閃,隨即默誦一咒。片刻後,霄然原本正用法力催幹的衣裳忽地裂成了碎片,怔愕間,微風拂過,便化作粉沫般消散無形。一下子,端肅正經的少微大夫便在一車仙子的驚叫聲中成了個大光屁股。
“哈哈哈哈”鳶尾捂著肚子笑趴在車裏,想著霄然那黑著臉的熊樣,更是笑得不住捶往車壁。
水鏡月淡淡抿著唇,目中星輝隱現,神思迢遙,不知想起什麽,也帶著許許笑意。過了一陣,待鳶尾笑得夠了,她才輕輕吐了一句:“這梁子是結下了。以後要找你麻煩,你可自己有數了。”
“嗯。”鳶尾想正色一句,卻仍是憋不住笑,翻了個白眼,“哼!怕他呢!”
轉眼已過了三千弱水,眾多仙子也都下車換行,一時間,仙袂翩翩,軟帶相飛,俊貌玉姿相攜款笑,好不漂亮。鳶尾趴著看了會兒,忽覺眾仙子俱伏跪下來,以為他們也要準備下車,誰知紫雲飛軿竟仍是往前禦風而行,鳳歌不止,依舊宛妙如金玉相錯之聲。
“咦?他們……我們不下去麽?”
“不過才到‘玄圃台’罷了,急什麽!”
“那、他們……”鳶尾仍趴在車窗處看著伏跪在下的恭敬虔誠的眾仙。
水鏡月瞥了眼他,不耐煩解釋,便招了風信,讓白澤將所載記羽傳給鳶尾自己看。
鳶尾邊看邊奇:“天廷仙階自有高低之分,三垣中任職九司方得入昆侖。九司主事以下為一階,登昆侖浮槎至正西之玄圃台而下輿步行;三省主事可至昆侖宮而下輿;九宸眾要可至閬鳳台而下輿;六禦三清及二後則可徑入天墉城。”鳶尾照著念了遍,飛軿已掠過了昆侖宮,臨近閬鳳台了,好像也沒要停下的意思。鳶尾皺皺眉,“不對啊,你呢?你該算是九宸眾要吧,可……”鳶尾才想指著閬鳳台,卻見飛軿已一躍而過了。
水鏡月淡瞥了眼,“我直入天墉城。”
鳶尾訝然,“你、你與六禦同列?”雖然知道她地位超然,卻沒想到竟然高到這個程度。
“同列?那還沒有。”
“哎?沒有?沒有你怎麽可以直入天墉城?”
水鏡月有些不耐煩了,瞄他一眼,隨口答了句“幹嘛要費這個力!”飛軿能到,管它什麽階呢!她要去哪兒,誰敢攔她!
“你、你……”鳶尾指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
“待會兒見了六帝二後……”水鏡月正待囑咐,卻聽得鳳歌聲微變,便朝車窗外瞥了眼,西王母所乘的紫雲輦已由九色斑麟拉著破雲而來,紫光盈目,華彩流章。那鳳駕竟似追趕著什麽,一往直前,有些刻意地微搶了飛軿的道,領先而去。
水鏡月鳳眸一閃,“等會兒把那紫雲輦的輪軸給我卸了。”
“啊?”鳶尾一愣,想了想後忍不住笑了聲,“好。”
下了飛軿,天墉城那美輪美奐的瓊台玉質便真真切切地鋪陳眼前。鳶尾看得眼花繚亂,先前在天上,隻覺得那處金光閃耀,卻總是隔水看花。然而眼下成真了,摸得著那隨風脆響的珠樹,嗅得到那芬芳馥鬱的碧柯丹寶。蘇瑚之枝,玉精之實;流精之殿,光碧之堂;瓊華之室,紫翠丹房。更有那景雲蝕日,朱氣流霞之照。比那東極天總是華美更盛,富麗蓋世。
正恍惚間,西王母以半個主人身份前來迎接六禦。一出譙門,隻見黃錦鳳袍,文彩鮮明,金光奕奕,結飛雲大綬,躡瓊鳳之履,頭籠大華髻,天姿藹然,靈顏絕世。饒是鳶尾已見過一麵,也仍被這精心裝扮過的濃豔高華驚得呆了呆。
西王母款款一笑,身後白虎一陣虎嘯,吟嘯才落,林中所棲之紫燕鳳鸞、白雀朱鶚、鵾雞靈鵠、赤鳥青鵲齊鳴相和,宛轉動聽,澈人心脾。
六帝與地後俱笑了笑,順著西王母的延請入城。西王母見水鏡月一直不曾說話,便笑昵道:“小水兒,我這‘百鳥朝鳳’可都是為你準備的,怎麽也不見你點個頭啊?”
水鏡月聞言止步,略為誇張地舒了口氣,才笑道:“哎呀,我這不全副精神氣凝聚著,專等著鳳凰一鳴嘛!王母要再不開口,鏡月這一口氣可就擔心憋不住啦!”
眾人一怔,隨即哈哈大笑,倒是緩了先前凝重的出行目的。青華帝君隻是樂嗬嗬地笑,“哎呀,到底不愧是浮黎元始天尊的愛徒啊,這不,連上林殿出來的人個個都百伶百俐呢!”
眾人聽得笑容微收,鳶尾也有些冷了眉目,衝青華帝君瞄了眼,心中暗想,這老頭怎麽專揀陰的來?上回挖牆角,這會兒又挑撥!哼!人家勾陳大帝都沒開口將他怎麽樣呢!他起什麽哄!
水鏡月全不當回事,依舊笑意不減,反而順著他的話下:“唉,可不見得呢!就昨兒,我這鳶尾還被衛丞的人教訓過,差點兒丟了性命!要說伶俐是不成了,就是我鏡月,也被人訓了是護犢呢!”
刹時,青華大帝微不自在地瞥了眼斂了容色的東王公,不好答話,隻得訕訕地笑了聲。倒是被鳶尾一記符術放倒睡了大半天的勾陳大帝不掩豪爽地笑著相應:“還說不伶俐!這三界還有誰敢訓你啊!那少尉是怎麽著了?上尉不還在麵壁?就是那少微大夫,哈哈,方才就聽說他過弱水的時候落了水,好好的衣裳也不知怎地碎成了粉沫,鬧了個光屁股的大笑話。你說說,這誰敢訓你呀!”他說得眾人又都笑起來,勾陳大帝瞄了瞄一側捂著嘴巴直笑的鳶尾,那笑容更是帶上幾分感慨,“這孩子有膽氣,天資也不錯,鏡月,你肯不肯放人?”
水鏡月眸光都沒動,隻是笑,“我有什麽放不放人的!隻是帝君都著過他的道,想讓他服誰呢?”
勾陳一愕,繼而大笑,“好好好!就知你嘴巴不饒人,沒想到手也那麽緊!”笑了一陣,不知為何有些出神,呢喃了一句,“唉,當年,她也是這般……”
話雖極輕,餘人卻都臉色一變,回憶中的神往與清醒中的懼意矛盾地閃現。東王公率先回神,正聽見水鏡月微微哼笑一聲,目光便有些沉悒了,“勾陳如此念舊,可別忘了,她代表的是那段天地重構的劫數!當年那句讖語還不是她窮盡命元所卜?”
“劫數是劫數,可確是她代表的麽?當年、當年畢竟是我們反……”
“勾陳!不要再說了。”玉帝有些幹澀地攔了話頭,“那都過去了……眼前,下界異動,五元不常,才是重事。”說到此,玉帝不由又看向水鏡月白如雪砌的麵龐,“鏡月,你的傷,沒事了吧?”
“嗯,還好吧。”水鏡月說得毫不在意。
“好就好。不過……”他清冷如冰的眸光瞥向鳶尾,在其俊逸明朗的麵目上一頓,又轉開,“玉八卦為你修身法器,總還是隨身佩攜為好。”
鳶尾渾身一震,不由愣愣地朝水鏡月看過去。倒是水鏡月態度輕慢,抿唇一笑就了,“多謝帝君關懷。”然後扭頭朝鳶尾道,“鳶尾,這東西重要,你可收拾好了。若丟了壞了,我就扒了你的皮,拿去喂那吃人不吐骨頭的麅鴞!”
啊?鳶尾又是一慒,雖不知那麅鴞到底是何物,但卻覺得心底暖洋洋的,說不出的舒服。
青華帝君聽得撇了撇嘴,打定主意從今往後再不去惹水鏡月半句,就算西王母的意思也不管。
紫微大帝輕咳了幾聲,另提了一事,“唉,說正事說正事。這下界異動與五元不常著實令人頭疼,可大可小啊。鏡月,九宸屬你掌管,五百年大會也由你主持,這事的跡象除了東王公,就屬你知道得清楚些。眼下,昆侖已行,怎麽走下一步呢?”
水鏡月撫了撫袖沿,低頭沉吟了會兒才抬起頭來,眸光一掠眾人,都是一副虛心聽教的樣子,猶以地後最切,不由一笑,“諸位不必焦心,鏡月早有安排,這昆侖巡視,顯帝君二後德威,無非二者,非剿即撫,下界異動如若僅為個因叛天,自然可平。”她頓了頓,笑意微收,眸光變得有些深沉,“如若與五元不常關聯密切,那便有些棘手了……帝君,王母必是早已備下仙醪瓊漿,怎可辜負?還是坐下來再談吧。”
第三十六章
日間,鳶尾一得了空,就跑去找伏羲與羲和所控的昆侖日月雙輪機關,想搞明白所謂的日升月落究竟由什麽控製。但是找遍了整個昆侖還是啥也不知道。折騰了一天,隻來得及趕上晚宴的最後一道仙膾。稀裏糊塗地吃了點,他又打探到些好玩的,但尋著道去‘望塵崖’俯瞰了許久,終因嵐氣氤氳,什麽也看不見而放棄。
是夜,鳶尾獨自一人傻傻地看了半宿飛速移動的星辰,又回到臥房,聽著珠樹清脆的鳴響,鳶尾怎麽也睡不著,便跑去騷擾萬事通的白澤。
“白澤!白澤!你說,我們這會去哪兒?”鳶尾揪了幾片白澤的羽毛,將人痛醒後就鳩占鵲巢地占了人家的床。
白澤是個老實人,看著鳶尾躺在他的床上,翹著二郎腿,手上還玩著剛從自己身上拔下的羽毛,也沒多氣,隻是愣了片刻,才答:[玉京山吧。]
“玉京山是哪兒?”
白澤搔了搔方才被揪痛的地方,想了一陣才道:[那兒仍處天界,是大羅天境下。有群叛天的妖獸毀盡了八棵七寶樹。震動三界,照理應該先去看看那裏的。]
“七寶樹?就隻長了八棵?”
[七寶樹是玉京山上的神樹,一株彌覆一天,八樹即覆八方大羅天,是聖樹。]
“大羅天?咦?我聽說大羅天隻有修行登峰造極的大神才能登臨的聖境啊,怎麽這群小妖也……”
[嗬嗬,妖獸是瞧不見,但能毀樹呀。雖然毀了七寶樹也不是真能出什麽事,但畢竟意義非凡。]
“也是。”鳶尾也跟著歎了聲,忽然想起了一事,脫口問道,“白澤,你知道胡靈麽?”不知為何,每次聽到這個名字,胸口就熱辣辣的,像是有口熱血要噴出來似的,令人無法抑製的激越。
[胡靈?]白澤頓了頓,神色變得異常肅穆,在鳶尾期盼的眼神下想了半晌,[不知道。]
“靠!那你還玩深沉?”鳶尾泄氣,不禁想罵人,但看白澤的神情也不像在耍人,“你真的不知道?”
[嗯,這個名字早在冥淵那兒就聽過了,近些日子我也遍查天紀,卻始終找不到這個名字。不過……]
“不過什麽?”
[我想,這一定與天運九千九百周時的劫數有關。]
“說清楚點!”鳶尾一聽有大秘密,一咕嚕就翻身坐起來。
[那大概發生在天帝紀年以前,也就是六帝還未執掌三界的時候,傳說有一個天運九千九百周時的劫數,這個劫數使得天地翻覆,河海湧決,人淪山沒。白屍飄於無涯,萬類悲於洪波,當此時,萬惡與神靈同絕,神魔滅跡,八荒四極,萬不遺一……這是我在嫏嬛府第偷看了《石碽》,才知道的。]
“這麽神秘麽?”鳶尾咂舌,“那有說胡靈是誰沒有?”
[沒有。]
“切。”鳶尾泄氣,又倒回床上,二郎腿一翹一翹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想起這一劫,他又想到了屢屢被人刻意回避的另一件事,他眼眯得細細的,忽然一笑,“也罷。那你就給我講講她以前的事吧。”
[以前?]白澤忽然湊近身子仔細打量眼前的少年、不,或許已不再是少年,也有近十年了吧,這當年逞強鬥勇的少年真的有些不一樣了。然而要說不一樣,白澤又想不出來,隻覺得若是十年前,這小子說“不”,那不過憑一股氣,而現在,隻怕是真的能夠做到了。這於上神――對於鳶尾來說的滅族仇人,究竟是好是壞呢?為什麽上神竟把她水係的所有法門悉數都傳給了他呢?是要示之以恩、動之以情?以上神的脾性,會如此低就麽?還是念著天一池的舊情……
“嘿!想什麽呢!”鳶尾一雙漂亮的眼睛晶晶發亮,像是北天最亮的星子,有股純然的吸力。“她這麽冷冰冰的,是不是打出生就這樣了?”
[冷冰冰?你是沒見過。]白澤看看這雙眼睛,忽然心頭一軟,就歎了口氣道:[上神,隻怕從三千年前那一役後便再沒動情動性的事了吧。]
三千五百年前,那時地紀陰蝕還未到來,天界也盛世太平。這個時候的水鏡月不過是初至九司的小仙,仙階低,神職也低。但她卻是由天界最高大神――浮黎元始天尊親自拉著手帶上天廷的,連六帝二後都對這小丫頭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寵愛與縱容,才初至天界就將最是清靜靈秀的上林殿給了她。
九司的要員就算不瞧著浮黎元始天尊的名頭,也要瞧六帝二後的臉色,再加上她本身活潑討喜,個個都當她小妹妹似的照顧。
這等加護自然方便她在仙界為惡,偷仙丹盜神草這都不值一提。燒了天馬苑,讓玉帝出行隻得駕那禿了一圈毛的俊馬也算芝麻點大的事;大鬧冥府,差點弄幹了忘川也算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是,當她把太上瓊清金閥上宮授予東王公的《寶經花玉訣》偷出來玩,不小心損了半塊時,事情有點大條了。
雖然東王公也沒忍心罰她,其餘五帝二後自然睜隻眼閉隻眼,權作不知情,但畢竟是寶貝東西,不同於仙丹妙藥。再這麽鬧下去,隻怕玉帝的禦榻也得被她整蹋了不可。
也正在這時候,地紀陰蝕,天地大變。其實,那不過是妖界魔界攜手與仙界為敵,所取不過是製命天地的權利。天界因一時不察,節節敗退。六帝二後想了又想,也實在是外患緊急,便將她放到了除魔的前線,當然也是精良部隊跟著上。
誰知這一放還真放準了!那魔頭就是水鏡月以前的死對頭,這可將整人整事的腦筋全動到與妖魔界大戰上了。
雖說掌管神霄雷部的紫微大帝不敢放她去打,但水鏡月自有她的法子,偷了兵符,又施法放倒紫微大帝,再假傳令符,率天兵天將出奇兵,打得妖魔聯軍落花流水。接著乘勝追擊,一時也真是節節大勝,挽了頹勢。
這連著一月的勝利,讓六禦三清都刮目相看,從此,兵符下放,封了上神,紫微大帝直接讓出元帥之位,將主司萬雷之法授予,一旁觀戰分析去了。軍中更是奉水鏡月為尊,個個拜服,隻聽她的令,也隻守她的命,哪怕是紫微大帝這頂頭上司來了,也不敢離守。
然而,就在水鏡月建立起無上威信與功勳時,她這一生中的重挫也尾隨而至。天帝紀年六千四百七十八年,水鏡月率騎陣將軍,排星布陣,布騎官十星、從官三星和車騎三星,打掉了敵人的庫樓十星,又奇襲了青丘與東甌。
天軍與妖魔聯軍迎來了第一次主力相會。水鏡月從來不講什麽公平對陣,早早布置了埋伏,設了陣法,看著先頭部隊一過,騎陣將軍就請命是否出擊。
水鏡月正想發令,忽然眼尖地掃到幾抹熟悉的人影,她心裏一奇,但轉念想了想,又像是忽然明白了。回頭就衝著騎陣將軍一擺手,“撤了!去陣前說話。”
“哎?”
水鏡月根本不管他跟沒跟上,徑直策馬到了先鋒部頭,原本正要擂鼓助威,準備交鋒的雷令使者,見到水鏡月一下就傻了眼,不是說好、說好……
水鏡月一揚手,擂鼓手立時停了擂鼓。“無我號令,不許出擊!”
坐騎寶馬輕塵飛揚,直驅敵陣,兩方人馬都驚異起來。直至敵陣前一丈許,她才勒馬停步,揚臉笑了下,“給你們鉛華、百甲讓個道!”
眾人都愣,兩個身影正欲躍出,卻見他們的主帥先從陣中躍了出來,“小鏡月,好久不見了!可真是長大了!”
水鏡月一下冷了笑臉,騎下立時彈了前腿,一團沙就襲向了來人,那人一避。水鏡月見沒踢中,當即冷哼了聲,“臭王八蛋!我沒跟你講話,你滾開!鉛華!百甲!再不出來,我就移平你們這夥烏合之眾!快滾出來!”
“哼!水鏡月!你不要太囂張了……”一綠衣女子藤蔓奇襲,想來暗的,卻被水鏡月一記手刀,擊回了法術。
“阿水!”
醇厚間微透清越的輕呼傳來,令水鏡月心中著惱,隻是手中待要還擊的法術終是收了回來。“哼!你個藤樹精,小心我拔光你的頭發!”
“阿水,你怎麽自己人打自己人?”百甲一身盔甲,胖敦敦的卻威風凜凜,此時跳將出來,一打量舊友,倒是滿臉笑容。
水鏡月瞧著他這般模樣,臉上馬上露了笑,“看來給你的家夥都用上了啊!”她眼珠子一轉,掃到正扶著綠腰的鉛華,唇便抿了下,又回頭看看自己傻在那兒部隊,薄紅的唇便撅了起來,“我道你們幹什麽正事去了!誰知道你們卻去幫他!”她憤而一指敵營主帥,但眼卻半角餘光也不瞥,“你們不知道他怎麽欺負我的!你們幾個沒義氣的!綠腰個沒良心的就算了,鉛華!百甲!你們居然也幫他!”她嘴一扁,極是負氣。
百甲一皺眉,不由望了望主帥,當下有些討好地衝她笑,“哎呀,阿水,別孩子氣!那也是喜歡你不是……”
“鬼才要他喜歡呢!有那麽喜歡人的麽!”水鏡月馬上瞪他,“反正這臭王八蛋我是打定了!你們幾個都趁早離開他,不然我一塊兒打……”她等了等,見他們幾個都不吭聲,不由心中惱了,“哼!不就是個救命之恩與個藤樹精麽?我把他們一起抓來不就得了!”
“嗬嗬,小鏡月,這可不許你壞我的大事啊!我是喜歡你,但也不會由著你亂來,要動真格的,我可不會手下留情……”話聲一頓,又輕道,“你放心,不會讓你吃苦就是。小鏡月,來我這邊吧。我保證你會喜歡上我,離了我都不能活!”說罷回頭揚聲一笑,額前火紅的頭發便迎風而動,魅惑非常。
底下那幫子士兵聽到這話,齊聲起哄,齊齊拍手唱道:
“春花香,想夫郎。騎白馬,追過塘。塘水彎,種紅連。蓮花開,兩相愛。妾手親繡並蒂蓮,合歡花香郎窗前。郎啊郎,何時送我結媒雁!”
水鏡月氣得臉色發青,額間的銀芒大盛,卻硬是沒動,跳下了馬就一腳狠踹了過去,“熒惑!你個死王八蛋!我踹死你個王八蛋!看你再敢胡說八道!臭王八蛋!”
熒惑哈哈大笑,俊眉亮目中無一不閃著耀目的笑意,飛揚奪目。他也不還手,隻是躲。兩人一個踢一個逃,把天軍人馬都看傻了眼,而妖魔聯軍卻個個拍手叫好,甚至有人衝著水鏡月喊王妃,更把水鏡月氣得渾身發抖。
百甲與鉛華也負著手看樂嗬,看著兩人直打了一整天,日頭落了才被各自的部眾勸回去。於是,這場原本的副決戰就此不了了之。
“我要滅了他!一定要滅了他!”水鏡月一回營就開始暴走,把一營的大將都撂在那兒。
眾將都摸不著頭腦,副將倒是冒了一句:“我看上神與那魔頭似乎有些、有些……”
“你小子什麽意思!”騎陣將軍立時就揪住了副將衣領。
“沒、沒什麽。”副將立時討好。
“哼,你小子嘴巴放幹淨點,上神自有她的決定!”
副將軟在角落裏,但眉目暗斂,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水鏡月這邊也想定了主意,眉目飛揚,豔若雲霞,璀璨明媚,“騎陣將軍,你們都過來!”
“大王,阿水慣出怪招,從來不顧什麽戰法戰術,您可一定要提防小處。一般人不會注意的地方,但阿水的話就說不準了。”百甲將好友習性出賣了個徹底,但末了卻又猶豫。“隻是……”
“大王,阿水聰明,隻是有些刁鑽,您、您若是喜歡她,就不要傷了她罷。”鉛華也頗有猶豫。
熒惑撩了撩前額那簇紅發,輕輕一笑,狂狷得與水鏡月有得一拚,卻又別有魅力,像是一塊妖異的紅玉,明知危險,卻忍不住想要接近。
“放心!我還舍不得呢!這妮子那會兒就刁鑽得緊,把墟界整得雞犬不寧,聽說到了天界也差不多,今兒見了,原來半點沒改!”他似是極為開心,忍不住那笑,“總有法子讓她變得乖些!”
當日一說,幾人都哈哈一笑,但誰也沒料到,這話落了不過幾年,水鏡月竟真的斂盡了輕狂刁鑽,改了個徹頭徹尾。
兩方各有勝負地打了兩三年,似乎誰也沒占到什麽便宜。天界漸漸失了耐性,妖魔聯軍也失了耐性,大會戰就在眼前。
天帝紀年六千四百八十一年,軫翼大決戰暴發,兩軍勝負係於此戰,再不容兩方主帥兒戲。熒惑固然認了真,水鏡月也收起了玩笑。
一時間,整個軫翼分野都染了肅殺之氣。水鏡月提轡上前,陣法井然,氣勢卻張狂如故,依舊直入敵陣前一丈許,揚聲道:“百甲、鉛華,不要再為虎作倀了,隻要你們過來我這邊,我們仍像從前一樣!”
百甲笑著應了聲,“阿水,你有你的天統,我們有我們的魔道,咱們可能走不了一條道。不如你放棄你的天統,來我們這邊吧,王妃的位置可等著你哦!”
“哼!連你也這麽說!我等會兒可不會手下留情!”水鏡月惱怒地瞪他一眼,又朝鉛華說,“鉛華,你最識理,你瞧瞧這三界,該是道統主王,還是你妖魔界弱肉強食主王。你可看見那些隻想好好修行,不想為禍四方的小妖小獸,都被高一級的妖魔所吞食。這就是你們的理想之境?”
“仙界也好不了多少吧。明裏標榜道義,暗裏假仁假義,我們寧可真惡,也不要偽善。”百甲搶了口答。
水鏡月心中有氣,當即哼了聲,“那便戰場上見真章吧!”說罷,她轉身策馬即要回陣,卻不想熒惑斜裏飛出,攔了她的去路。
“小鏡月,胡鬧也有個計較!跟我回去吧!”
水鏡月反手一掌,“誰跟你胡鬧!”然而話音方落,卻見妖魔聯軍蜂湧而上,攻勢排天。水鏡月暗叫不妙,立時施法相避,卻被熒惑纏住。
天軍眾將一見如此,也一下衝了上來,陣法啥的忘了半數,隻是一片混打,看得水鏡月直皺眉。
當即,她雙手畫了個半圈,地氣突然排起土浪,直如山嶽壓頂,眾軍一駭,硬是往兩方各退了數步。
“哼,無我號令,誰敢動……”水鏡月話才吐了半句,卻見天軍中副帥――北極四聖之一的天蓬君搶先呼道:“奉東王公號令,誰得叛軍將首,得長修行千年,封司神高階!弟兄們,上啊!”
水鏡月氣得一愣,讓熒惑占了先機,率先出陣,布陣衝殺。而那廂天軍人馬因天蓬君領著東王公的號令,又為救困陷敵陣的水鏡月,便都殺將上來,甚至包括了側翼用於破敵的左右二軍都上了。
水鏡月心中暗罵,便使出了殺招,周遭圍著她的那些妖魔一個個被放倒。熒惑瞥見這方戰況,眉目一凜,手中拳頭便握得緊了。
“大王,真給她突圍了可就不妙了!天軍布陣衝殺,素來調度神速,若縱虎歸山,隻怕搶得先機就丟了……”
熒惑紅發飛揚,但那雙眼睛卻死死地盯住陣中那抹纖白的身影,拳頭握得死緊,唇際也被牙齒咬得沁血。
“大王!”
“別說了!”熒惑手一揚,“照你說的做!”隻要贏了,他就一定能再救活她!
正在與天軍交鋒的百甲、鉛華遙遙聽見,心中刹時一驚,急忙回身,邊打邊向水鏡月邊上靠,果見圍著她的不再是那些無關痛癢的小法術,而是招招淩厲,欲奪人性命的殺招。
“阿水,小心些!”百甲踢開一槍,用金犀盾擋了一道雷,衝到水鏡月身側,鉛華也與綠腰漸漸靠過來。
“哼!你們現在知道那魔頭不是個東西了吧。”水鏡月以水刀劈死一個風生獸。
“你們天界的也沒好到哪兒去吧!還不是丟下了你,隻管拚殺!”
綠腰與鉛華背靠著背,互為照應,水鏡月眼角瞥到,心頭就更為不爽,“你個藤樹精,要不是你,鉛華也不會參加這群烏合之眾!”他們根本不避這麽刀光相加。
“哎!小心!笨蛋!”水鏡月一手劃圈,飛速在綠腰身後築起水牆,擊退了兩個殺紅了眼的天軍,“本事那麽差,就快退下去!”
四人你護我,我護你,反倒成了兩麵受敵,鉛華打著打著,覺得有些不對了,“阿水,你瞧出來沒?主力雖在那兒交戰,但咱們這兒,可都是些難纏的主!”
“看來都是想避開我們,好提前結束這場仗。”水鏡月哼了聲,心法默念,周身便帶上了層幽藍的光暈,眉宇高華,當那雙斂盡頑皮的鳳眸透出沉肅的威儀時,她沉喝一聲,“萬水歸一!”
像是掠過了一圈水暈,所有圍在眼前的人馬都抱著頭倒地呼號,片刻間,那群人已皮膚焦黑,唇白如紙。
百甲愕了愕,“這什麽法術,這麽厲害?”
“哼哼,我是這天下之水的主人,不過是區區血肉之軀,什麽水不聽我號令?”水鏡月極為自得,一昂下巴,笑得恣狂。
其餘三人瞧不得這狂樣,立時出拳出腿,揍向眼前這狂得欠扁的人。水鏡月哈哈一笑,迎了上去,四人倒先扭成一團。
正玩鬧間,忽聽得一聲怒喝:“魔頭!休得張狂!”四人一愣,急忙回防,鉛華為救綠腰已在左腿上開了條小口。
“混帳!我說過不得傷他們!我的命令也敢不聽了!”水鏡月見了鉛華的血,心口就一陣發疼,一記水刀劈過去,就將方才偷襲之人甩出一丈,吐血昏迷。“還敢用昆吾兵刃!你們好大的膽子!”
幾名天將俱非等閑之輩,又是初受水氏之命,不同於素日那些兵士對於水鏡月尊崇無一,心中到底有些不服,張口欲辯。正此時,那天蓬君居然也飛了過來,從懷中掏出玉訣令就揚聲道:“東王公令,但凡妖魔界者,不降即誅,無赦!還不快動手!”
水鏡月一手就擊碎了那塊玉訣令,恨恨道:“好啊!都敢臨陣換將了!你們今天敢動動看,我管你是誰,敢傷他們,我就將你們打回原形!”
“上神,你難道要叛天麽!”天蓬君赤袍黑甲,怒目圓瞪,“天道魔道不可共存,你之所以領命誅逆,不也為了天道正義麽?魔界屠戳生靈,甚至坑埋人界數萬性命,隻為練他的魔功!這樣的王道,你也要幫麽?”
句句質問直敲水鏡月心底,沒錯,她是瞧不慣魔界的所作所為,雖然天界也有不足,但至少安撫天下,以養以教,總比這無情殺戮要好上百倍。
這一猶豫,天蓬君一個眼色,幾人立時向百甲、鉛華、綠腰使出昆吾利刃,奪魂誅魄。
“慢著!”水鏡月驚叫一聲,但見百甲因天界除魔法器壓製,已被傷了左腹。“混蛋!要傷去傷那魔頭,這幾個人我來負責!”她急驅水龍卷逼退天蓬君,就欲上前扶住百甲。
百甲捂著肚子,疼得口中直嘶,正想靠住水鏡月,卻猛然驚覺綠腰已被製住,鉛華正不顧性命地往前衝。“快!救鉛華啊!笨蛋……”
水鏡月恨得直咬牙,水刀飛射,卻隻讓鉛華避開了要害,“鉛華!快帶著綠腰跑!這兒我才可以施法……”
“啊~~”
一聲慘呼由身後傳來,水鏡月一怔,幾乎心膽俱裂地回頭,天蓬君的那抬除魔劍已穿透百甲的身體。
“百、百甲?”水鏡月手一抖,幽藍的光瞬時刺目般炫亮,天蓬君瞬時跌落百丈餘外,髒腑俱碎,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百甲已然跪倒,連口氣都喘不上來,水鏡月踉蹌幾步奔上前時,隻來得及扶住他倒下的身體。看著劍身間除魔咒訣的九煉真文,水鏡月也不由軟了身子,淚珠一顆接一顆地滾落,“百、百甲,放心!我一定會治好你的,我把上元真氣導給你!你撐著!你撐著!百甲……”她抖著手,哆嗦著念訣,卻見百甲仍是魂元漸消。
“真、真陰……他、他用了……散魂咒,早、早就念完啦……阿、阿水,我不、行了,你、你快救、救鉛華……”
“百甲!百甲~~”水鏡月抱著他放聲大哭,然而眼淚流得再急,卻擋不住百甲的身形淡去,不知哪兒過來一陣風,那身形就像是水中影,一下碎了。“百甲!你回來!百甲!百甲,我不要你死的~~”
“阿水!”鉛華一把扯住水鏡月已然吐血,卻仍不斷催動法力凝聚百甲元神的身子,“阿水!”
“鉛華~~百甲走了!百甲走了……”水鏡月緊緊抱住鉛華,哭得滿臉淚痕,“他還說過要帶我去看他的土宮,他還說過要帶我去看他的小穿山甲……他連老婆都沒娶一個,他怎麽、怎麽就……”
鉛華也跪倒在地,怎麽也沒想過,這麽相伴了幾百年,以為可以一直相伴到千年萬年的夥伴,就這麽死了,連魂魄也不留存於世……
“上神,他是誤入歧途,死……”天蓬君麾下一名天將冷著臉出來說話,心中對水鏡月頗不以為然,枉顧大局不說,竟然還將北天四聖之一的天蓬君打成重傷。
水鏡月聽得這一聲,嘴角便溢出冰寒刺骨的冷笑,她放開鉛華,將綠腰與鉛華一並放在一起,設下水牆封界。一切就緒之後,她才站起來,眉鋒淩厲,渾身上下都帶著冰冷的殺意,看得幾個天將心有怯意。
“好,魔道的確要除。”她淡淡掃一眼已然伏屍遍野的戰場,有著睥睨天下蒼生的凜冽。她一揚手,將額際銀飾除下,看著銀光大盛,她輕輕道,“你們,就給他陪葬吧。”
“水鏡月!你!”眾天將驚怒。
“哼!完成了你們的使命,你們也算死而無憾。”她冷笑,將已化為劍身的即心緊握在手,烏晶晶的劍身反射出的卻是一片白慘慘的冷光。水鏡月看著劍圓環間妖冶紅光流動,手一動,催動法力,瞬時紅光萬丈,竟似遮住了日曜之光。
“鏡月!別衝動!”熒惑手一動,即化出一道強熾的青焰。
青焰襲來,水鏡月隻瞧了眼,那火勢頓消,“熒惑,我總會把你挫骨揚灰!”她揚起臉,周身藍光愈盛,劍身上的紅光也愈盛。“但凡能得脫我水鏡月一擊之力的,就允你苟且偷生。”
那一刻,三界隻覺天地大動,似乎每一個生靈的血液都在震動激蕩,軫翼間紅光直衝天野,掩天蔽日,萬靈駭動。
白澤說到這裏,不由停了,似乎眼前再現了那番令人驚恐的情景,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鳶尾沉斂了眉目,隻一雙眼睛墨色濃深,也這麽怔默了好一會兒,才輕問:“後來呢?”
白澤眉尖一動,似是舒了口氣似的回過神來,[後來那軫翼戰場上隻剩下上神、綠腰和鉛華,再沒一個能走得出來。墟界被封禁,天蓬君從此自仙籍中消失,上神與東王公就此結仇。唉,因此舉實在過分,上神被禁封崖麵壁思過一年。]
鳶尾沒有說話,隻是望著繞昆侖環行的月亮,良久,又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白澤有些莫名地看著他,正想開口,卻見他猛地跳了起來。
“我回去了。”鳶尾低低拋下一句,便走了。
出了白澤的房間,鳶尾的步子就停了,他抬頭看月,卻隻看見一片朦朧。那思過的一年並不好過吧。他在心頭低歎,要是自己,隻怕當時就去挑了東王公,她之所以沒挑,那就是她心中的道了。
忽然間,鳶尾覺得自己有些懂她了,那眉目間深隱的情仇愛恨,偶爾的無限神傷,麵對眾神的冷肅無情……
鳶尾忽然笑了笑,唇角翹起,似月朦朧,似水柔情。
第三十七章
饒是昆侖浮槎風行萬裏,速度極快,但等到了玉京山,已是八天以後。萬仞懸壁之下,便是雲層峨峨、峻峰挺立的玉京山。
風雷使者赤發跣足,大步流星地進來,“報帝君二後、上神,察探玉京山的蠻雷使者天甲已回,報說玉京山七寶樹木折根斷,隻怕就是還命芝也難救活了。”
東王公霍地站了起來,長袍曳地,腰間環珮一碰,衝牙相擊,“錚”一聲,已然斷成數截。
“方才報時,探得有零星蠱雕出沒。”
水鏡月端著茶盞,啜飲一口,含在口中,待那芬芳縈繞得唇齒生香時,才放下茶盞,“小小幾隻蠱雕能拘了一眾仙官?那禦守玉京的《大洞玉經》豈不成了廢物?”她輕抬眼,朝這幾日乖順得不像話的鳶尾瞟了眼,纖手一指,“你,跟著他一起去看看!把事情查清楚,能收拾就收拾了!”
鳶尾這幾日一直在練功,這會兒機會擺在眼前,自然興奮,領了命就走。
殿中六帝二後的神色都有些晦暗,東王公死盯著水鏡月看了會兒,才陰惻惻地道:“不怕那小狐狸吃虧麽?”
她微微一哼,“有我水鏡月在這兒,天下誰敢傷他!三千年前動得了手,沒道理三千年後會下不了手。”
“你!就知道你還記恨在心裏,都那麽久了,人也由著你攝魂奪魄,你還想怎麽樣!”一直以來,東王公都忍著水鏡月的惡意挑釁,但眼下情勢嚴峻若此,她卻還在兒戲!
水鏡月懶洋洋地瞥他一眼,依舊喝茶,“我若想怎樣,豈會等三千多年?東王公,您多心了!”
“你!”東王公眼見又要冒火,其餘幾帝都出來勸住了。
西王母瞥了幾眼水鏡月的神色,心中始終有根刺,當下假勸道:“好啦好啦!東王公,眼下還有要緊事,這些陳年舊事就別再提了。死者已矣,就是別讓所犧牲的,都成無謂。”
水鏡月聽得後半句,一拍桌案就站了起來,眸光淩厲如刀,“已經死了的倒也罷了,就怕那些不願犧牲的,舍之不得卻又保將不住!莫忘了,那靈墟山已聳立墟界。你們苦心瞞著的胡靈,也快破冰而出了吧!”一擺袖,她便往殿外走。
玉帝搶了一步,拉住水鏡月,歎了口氣,柔聲道:“鏡月,別孩子氣!那些舊怨總是過去了的,眼下,你可得以大局為重啊!試想,這靈墟山現,冥淵無蹤,五德不常之態預示著什麽?伏屍遍野,群妖肆行,生靈塗炭,你願意見著這樣的結果?”
水鏡月靜默了許久,忽然扭頭看了玉帝一眼,那眸中帶著俯瞰天下的悲憫,仿佛是跳脫了世間在看生靈,高高在上的天帝也不過是一介卑微的存在,“帝君,大水決堤,堵有何用?你可曾想過,為何天界之人總喜歡將下界的‘動’稱為‘異動’?下界生靈為何隻能順不動?為何與天界衝突,即定罪叛天?不服即為叛麽?”她搖搖頭,抽身就走。
“鏡月!”玉帝狠狠盯著她的背影,語聲嚴厲,“你難道不明白!這世間若無主宰,便是一盤散沙!國無國、界無界,任心隨意,看似平和,其實無序……”
水鏡月頓住腳步,淺笑了笑,接著他的話道:“所以,須有一統萬物者,須有神,需要服從,需要鎮壓,更需要愚弄的手段――比如‘司命天’儀盤,比如星官布星傳讖。”
“難道,你真要懸崖撒手麽?”
眼瞼低垂,水鏡月輕輕一笑,“懸崖撒手?怎麽會?”她眼波流轉,掃過眾人,又轉望天邊,“難道元始天尊沒傳信於你們麽?我要幹什麽,你們難道心裏沒數?”
“你、你竟真的、真的要……”紫微大帝濃眉緊皺,像是極力避免之事,終是無可避免地發生。
西王母怔愣片刻,忽然厲聲喝道:“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生世?不想知道胡靈是誰?混沌怎麽死的?你就不想……”
“閉嘴!”東王公吼了聲,卻是滿麵潮紅,原本美如玉色的麵容,變得有些狼狽泄氣。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就是我,當以水鏡月的名義活著時,我就隻以水鏡月的心意活下去!胡靈……胡靈就算是我的前身,混沌就算是曾經的血親,那也都是前陳舊事,我不記得,也不想去記得。”
“……你已經知道了?”玉帝有些失神,看著她的眼神便有些不同起來,像是久遠的思慕。
水鏡月瞧見,心中就有些厭惡,一甩手,就抖出一片玉闕,“早在出發前那幾天,我就移魂查了《玉計浮離》,你們苦心藏計,不就為了藏起這一段麽?但為何又瞞不徹底,偏偏要留一段?做了就是做了,萬年以來的盛世太平也印證了當年的正確,有什麽好懺悔的!”她手一翻,那記載著天帝紀元初期的玉闕便遭陰火燎蝕,片刻間便焚毀了大半。
“別……”地後一直怔怔的,此刻卻像是忽然醒過神來似的搶了過來,想要出手護住。
水鏡月一揚手,地後還未沾邊,那玉闕已化為粉末。
“從此以後,這世間不再有胡靈!我是水鏡月!這天地將變,你們若有心,倒維持給我看!”她昂首一笑,有著遠比雲霞燦亮的光彩。“那個霄然,經這幾年曆練,可得幾十年穩局;而我身邊那個鳶尾,若加以磨練,武能勘亂!”
“鏡月!你還是心係這三界的!你還是……”
“是,這條路是對是錯,我也還在賭。”她托撫著秀氣的下頜,貌似沉吟,眉宇卻帶軒朗,“但是,總要試試看。”
“可那代價……”
“若是懼怕失敗而止步不前,那表明這天道是真的要變了!”她挑眉一笑,“我已經盡了我最後的力啦!這次巡幸,弄得好,還可保五十年平安。”說罷,她轉身離去。
青華大帝皺眉沉吟了會兒,忽然也離殿而去,但卻不是回他的寢宮,而是追上了水鏡月。“鏡月!”他喚住她,眉宇舒展,眼神卻深暗,“鏡月,三千五百年前,東王公的確做得過分。這幾千年下來,偏偏玉帝與王母倚重他,還將你壓了一頭。鏡月……你看,中天宮已是這般待不下去,是不是來我東極天住一段日子?”
水鏡月聽了不由詫笑一聲,繼而放聲大笑,笑得青華大帝臉都漸漸發黑,“帝君啊,嗬嗬,我總想以你東極天這般自由瀟灑之地,總應淡泊名利吧,誰知道……哈哈哈,也罷!”水鏡月輕輕收住笑,揚了揚眉,“帝君可還記得當初我送的那份壽禮?”
青華帝君眯細了眼,不語。
水鏡月笑歎:“帝君可曾卜過一卦?鏡月今日之行,早有預示,隻惜不得知音。”她挽了挽鬢邊垂下的一綹發,餘下淡淡的帶著譏諷的笑痕,離開。輕風微送,傳來她似是呢喃的低語:“鬆取木質,木象為巽,利有攸往。取勢於風,兩風相重,長風不絕,無孔不入,以屈求伸,巽義為順……”
青華帝君一怔,繼而臉色大變,如果那棵長壽鬆即意指巽卦之以屈求伸意,那水鏡月的布置竟已如此之久了麽?
也難怪,她已經查了部分有關那場天運九千九百周劫數的事:親父混沌身死,兄長胡嶽魂滅,就是她胡靈本身,當時也是尺骨無存。水鏡月不過是浮黎元始天尊取其殘存血脈所化,融入天一機數所化之冥淵深水,曆經三千年法力加護才得以成形。還有巨闕――萬世名劍所化之靈……
這闔家盡誅的仇,是怎麽也得報吧……
想起近萬年前的那一役,青華帝君不由目現寒光,所謂天道,隻有當你牢牢將之握在掌心時,它才會告訴你這是什麽。以前混沌傻,放著這權力的頂峰寶座不顧,卻喜歡流浪下界,與那些低賤的妖魔、愚昧的凡人相處,明明那麽引人沸騰的權力,他卻不要,最後使得整一家子都尺骨不存。而今胡靈轉世,卻依然傻,她始終不明白啊!權力這東西,要爭取,還得拚出命去維護。
“哈哈!饕餮,你瞧,我順藤摸瓜,那幾個蠱雕不過是鉺,厲害的都躲在後頭呢!”鳶尾異常興奮,這怎麽也是第一次運用法術與妖魔交戰,又是大獲全勝,怎麽令人不激動!“你們不知道,那蠱雕吃人的!長嘴硬得像鐵塊一樣,爪子也堅利,一個天卒被它抓飛起來的時候喉管已經被它的爪子刺斷了……”
水鏡月正路過這裏,瞅見了他們,便走了過來。鳶尾憋不住的笑意流瀉在眉梢眼角,整個人望去更見媚意。白澤眼角有些抽動,卻發現水鏡月竟然渾不在意,甚至伸出手來摸了摸鳶尾的頭,貌極寵愛,“嗯,幹得漂亮!”
鳶尾有些傻住,直待人走了還回不過神來。
饕餮給了他一個暴栗,[小子!少臭美了!快回神,給老子說說經過!]
鳶尾摸了摸腦袋,眼睛仍望著水鏡月走掉的方向,又怔了良久,才輕歎口氣。
饕餮看了白澤一眼,瞪住鳶尾,[你小子發春啦!]
鳶尾頓時把臉紅了個透,支吾著,卻說不出話來,要反駁,卻又不願。
饕餮與白澤慢慢張大了嘴,[你、你真喜歡、喜歡上神?]
鳶尾紅著臉呆了一陣,才輕輕點了點頭。
[你小子……你小子,還真有種啊……]
“怎麽了!我就喜歡她,那又怎樣!”鳶尾抬起頭來,眉目間有倔強,也有堅定,“沒錯,我喜歡她。”
饕餮難得一次傻傻地看了他半天,久久才閉上嘴巴,再給了個暴栗,[小子!帶種!老子支持你,你就追吧!]
白澤滿臉黑線,[這、這也差太多了吧……]
饕餮翻了個白眼,[這有啥!是這傻小子要喜歡,上神又沒看上他,這差什麽差!白澤就是死腦筋!]
鳶尾眼角抽了下,一下蹦起來施了團火衝向饕餮,把它麵上的黑毛都燎了一半。“你個黑毛怪!就知道糗我!不給你點厲害,你還當我是吃素的!”
[喝!長進不少啊!]饕餮閃了下,卻意外地沒追著去鬧,反倒是有些嚴肅地道,[你小子可要記得,沒有上神,就沒有今日的你。你若真的喜歡,就別再動什麽歪腦筋。]
話一出口,白澤也肅了眉目,跟著一起看鳶尾。
鳶尾有些莫名其妙,但卻沒有問出口,隻是抬頭望天。喜歡她呢,他忍不住嘴角上彎,泛起小小的、甜蜜的笑意,偷偷地竊喜。這種感覺是什麽呢?讓他忍不住想要跟別人分享。
“喂,饕餮,我喜歡她呢!”他拉住饕餮,一起拉坐在門檻上。
饕餮受不了地撣撣黑毛,像是沾上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一臉惡心樣,[切!又不是她喜歡你,有什麽好甜蜜的!]
鳶尾聞言一怔,那笑容一下子就寥落起來,他一手托著下巴,不自覺地揪著門前的細草,輕輕歎氣,“是啊,她不喜歡我,有什麽好高興的呢?”說罷,他又歎了口氣。
饕餮與白澤一齊皺眉,這小子拽起來的確欠揍,但眼看這樣消沉,卻又刺眼。饕餮一巴掌拍到鳶尾頭上,[臭小子!沒事消沉個屁啊!還沒追就泄氣,這是孬種!你是孬種嗎?]
鳶尾扁扁嘴,回手就又燎了把火,“哼!是不是孬種幹一架不就知道了!來吧!”
饕餮往後一跳,躲過這一把火,極輕蔑地睨他一眼,[小子不怕死,老子就陪你玩幾招。打死了可別怨老子出手狠!]
白澤看得連連搖頭,勸不住法術對拚的兩人,隻得充當觀眾,拍手叫好,及時喝止不準嘶咬……
第三十八章
昆侖浮槎曆行下界,平定了三十七次叛亂。這期間,水鏡月一件也沒插手,悉數交由鳶尾處理。因而論功,鳶尾就理所當然地排到了第一。但這小子似乎就秉承了水鏡月的遺風,不要封,不要賞,誰也不交往,拽得任誰看了都不爽。
這段日子裏,鳶尾除了平叛,還兼了趟令天墉城人人頭痛的差――與霄然吵架,隻要兩人都在,得,照三頓地吵,有時還加帶上點心宵夜。
吵到後來連東王公也聽不下去了,喝止不住之餘隻好將鳶尾再次派去平定一樁叛亂。那是昆侖上西海岸的第一站――聚窟洲。聽說整個聚窟洲已遭禁毀,眾真仙靈官俱被俘虜……好像有些仙官降降了叛軍。
鳶尾連夜問了“百事通”白澤,白澤道:[聚窟洲是一處寶地,距昆侖僅二十六萬裏,以離昆侖距離來說,聚窟洲最近。可能因為比較棘手,而且事也鬧得挺大,所以先去了北海平叛,此刻再繞回來,隻怕是不可不收拾了!據聞那兒的祭司率眾妖反叛,把那兒的凡人都拘禁起來了。不但如此,還將真仙神官都關起來。啊,對了,聽說有些仙官還心甘情願幫助叛軍呢。]
“嗬!那麽牛?”鳶尾睜大了眼睛,“那祭司是得了道的妖魔?”
[……不是,隻是個凡人。]想起這個,白澤也覺奇怪。
“哇!一個凡人也能叛天?”真了不起!“他區區一介凡體,莫非已經得道?不然怎麽駕馭眾妖聽他驅使?”
[得了道的都會到東王公那兒錄仙籍,這個人沒有,應該沒有得道吧。]
“這回可以見識見識!”鳶尾一臉神往。
[嗬嗬,這是去平叛,等你看到了,他也到了命數的頭了。]白澤微微感歎了下。
鳶尾一愣,沒有作聲。
這是鳶尾第一次來到聚窟洲,那陌生的風味令他感到非常,看見什麽都想去摸摸。因而整支肅剿的隊伍行進得相當緩慢,風雷使者越走眉越皺攏,心頭有些窩火,但卻不敢得罪這位已立下三十八處成功平叛功勳的特使,更何況他的背後還有上神。
聚窟洲上盡是反魂樹,輕風徐送,便如群牛吼叫,滿山遍野,聞之心震神駭。初時,鳶尾總心有惴惴,怕這樹也是妖怪。然而行了一陣,卻發現這樹隻是吼叫,卻別無異樣,心定之餘,就好奇之感頓生。東摸摸,西瞅瞅,才入聚窟島外圍,他已滿手的花草野果,還叫了一名天卒幫他一起拿著。
在鳶尾叫上第二個天卒幫他拿東西時,風雷使者實在忍不住了,心想盡快處理掉聚窟洲事務,也好過跟個娘們似的逛大街,“呃,特使,聚窟洲多奇樹靈藥,這些叛軍隻怕是靈氣佐護。在下以為,特使不如坐鎮指揮,全麵協調,在下為前哨,先去打探一下敵情如何?”
鳶尾挑挑眉,點頭道:“嗯,那也成。你們就去打探打探吧,一有情況就來報告。”
風雷聽他指手畫腳,心下微有不以為然,不過一個毛頭小子,打了幾場勝仗,還是有仙官佐配,是個猴子也能贏。他看了看地形,此處尚處島洲外圍,似乎並無敵人伺伏,安全無虞,就想將人撂下。“特使,這軍情瞬息萬變,如若在下的前哨發現了敵情,那敵人狡猾就待逃跑的話……”
鳶尾托著下巴想了想道:“這還不簡單,主力部隊馬上跟進就是,相隔五裏,中途派設傳令官,一有情況立即風信傳報,才幾裏路,跑著就能追上。五裏不長不短,有伏兵也不怕!”
風雷一愣,倒是不曾料到鳶尾能迅速冷靜地作出調度,一下子竟以為是水鏡月當年領著天軍時的規劃。這樣一想,他倒不再小瞧鳶尾,“是。”
鳶尾跟著後續主力行進,牛吼之聲也愈來愈響,明明喧鬧的林間卻反而示人以闃寂,還隱隱透出不祥。鳶尾凜下眉毛,渾身都進入了戰備。
驀地,前方忽然傳來風信,遭遇大股敵人。鳶尾的眸子像被一下子點燃了似的,“主力前進!”他以法力一吼,全軍立即跑步前進,直追前方的戰場。
鳶尾沒跑幾步,忽然感覺後背一陣冷冽,心下一動,他眯細了眼,不由慢下腳步,再跑幾步,就落在了隊伍後頭。
眼見隊伍越行越遠,鳶尾假意坐下來休息,裝模作樣地喘幾口氣。等了會兒,背後忽然襲來幾道箭氣。鳶尾一記翻滾,看似狼狽地翻倒在地,那幾支箭便射在鳶尾方才休息的樹旁。一刹時,那棵翠綠的反魂樹忽然就開始枯萎,也不過片刻,那樹幹腐朽,竟似支持不住巨大的樹樹,轟然倒塌。
鳶尾驚了一跳,心中就有些後怕。當下也顧不得再裝什麽樣子,指著隱在樹後的偷襲者就破口大罵,“你個混蛋王八!背後偷襲算什麽東西?還敢給老子使毒?你這卑鄙小人!”
[哼!技不如人,也敢出來現?連隊伍都跟丟的孬種,還敢來聚窟洲!]樹後唰地現出個人影,一身白色羽衣,看去年紀比鳶尾還小一些,麵目略白,眼線極長,長得還算好看,隻是身後長著一對大翅膀。
鳶尾一看就有些新奇,也沒理他的話,“喂,你是什麽東西?”白澤的遠親麽?那可得手下留點情。
[哼!爺爺我就是人麵鴞,叫識土,怎麽樣,怕了吧?哈哈哈!]少年人麵鴞一抬下巴,拽拽地說。
那囂張逗趣的模樣令鳶尾一下就噴笑了出來,不過自恃曆練過十幾年的鳶尾此刻就擺出些年長者的姿態,咳嗽幾聲,還是忍不住彎了唇角,“哦。原來你叫識土啊。看你的樣子,嗯,應該練了不少法術吧……”
[哈!真的?厲害吧!]那少年一聽這話,立時高興得眉開眼笑,得意非凡,[告訴你哦,我很厲害的!你還是快快投降吧。隻要你投降,恒陽師傅不會傷你的。]
鳶尾挑挑眉,“真的?隻要我投降,你們就不傷我?”
識土眉毛一揚,[聚窟洲說話,一向算話!]
鳶尾皺眉看他一眼,心裏琢磨著這群叛軍似乎有些不太對勁啊,“我說識土啊,你不是偷跑出來的玩的吧?”
那少年把眼一瞪,[哼!看來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還把老虎當病貓了!看招!]他一擺架勢,羽衣齊齊豎起,那翅膀便猛地張開了。
鳶尾防著他那毒箭,也喚起了一幕水牆,防住周身。
轟!鳶尾一跳,避開一團火,心中倒是一詫,這小妖,還有些門道嘛!這一招用得挺正,當下,他對這夥叛軍更好奇了。明明單純得要死,為什麽卻敢於叛天呢?難道……也和他們一族一樣麽?
想起這一茬,鳶尾眉宇就輕輕收攏,那種家破人亡之痛……他抬頭看看這名叫識土的少年,心裏一揪,仿佛就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識土住了手,睜大了眼瞅著鳶尾,[喂,你傷到啦?]
鳶尾唇微抿,淺笑了下,帶上了幾分溫柔與親切,令識土有瞬間的怔忡,“我投降。”
[啊?]識土傻眼。
“幹嘛?想反悔啊?”鳶尾起身走到他邊上,“帶俘虜回去吧。喂,你們善待俘虜嗎?我可要吃好吃的!”
識土翻了個白眼,[哼!你當你是大神啊!]少年將剛剛的竹箭收拾好,又瞄了瞄鳶尾,[喂,剛剛沒被箭掃到吧?]
鳶尾撓了撓脖子,拍死一隻蚊子,“差一點。這箭是什麽做的?這麽毒?”
[那是桂竹箭,傷人必死的。]識土上下瞄他一眼,確定沒傷,這才背上家夥,左手一攤,眼前的反魂樹林忽然就消散了影像,幽幽地顯出一條路來。[走吧。]
鳶尾回頭望了望天兵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看來他們是沒有找到叛軍的機會了,除非……他眉頭一皺,眼神就黯淡了些,隻是這樣的障眼法,又能撐得到幾時呢?要他與這樣的少年動手嗎?不自覺地,他有些徘徊了。
路顯然是用了縮地法,沒走沒幾步,眼前就呈現出一派村落,形形色色的人……不,也有形形色色的妖魔混居在一起。有打鐵的、箍桶的、磨磨的、縫衣服的、編篾的、織草鞋的、養蜂的……還有形形色色的攤子、鋪子……
鳶尾皺皺臉,這不是一個村子,而是一座城!這麽繁榮的地方,為什麽還要叛天?
[嘿!識土回來啦?咦?這是誰?]一個渾身長著黑色汗毛的猩猩正在吊酒,一手蘸著酒,往嘴裏一啜,滋滋地品著火候。
[狌爺爺!]識土一見他就馬上跑了上去,腆著臉哈笑著,極盡諂媚之能事,[狌爺爺,你又在吊酒了啊?哇,好香,我也要嚐一口。]
那黑毛猩猩眯著眼笑,起先不肯,但挨不過識土的撒嬌,就拿陶碗舀了小半碗給他。識土有些不滿足,嚷道:[狌爺爺太小氣!我都帶了個俘虜回來了,你還不給我多點!]
黑毛猩猩朝鳶尾看過來,意外地發現他眉底淡淡的懷念與傷懷,就朝他招了招手,[你也過來!]
鳶尾大方地上前,接過黑毛猩猩的一碗酒,道了聲謝:“謝謝狌爺爺。”
識土起先不樂意他比自己的酒多,但眼看他這般道謝,心中倒也平了,[喂,你可小心地喝哦!狌爺爺的嘉果酒可醉死過人!]
鳶尾丟了記白眼,“嗯,所以小孩子還是不要喝了!”說罷,他趁著識土不注意一把就奪來喝了。
[啊~~你個壞蛋!還我酒!還我酒!]識土撲上去就和他鬧,但任他怎麽施法,就是沒能奪回酒來。
鬧了一陣,有人來喚識土,識土恨恨地瞪了眼鳶尾,這才作罷,但也記恨地沒帶他走,就把他丟在了大街上。
鳶尾笑笑,就著狌爺爺的家門檻坐了,咂巴咂巴地品著美酒。酒勁上來,麵上便微微浮紅,像塗了層胭脂,又像落了片紅霞,襯著那雙墨黑墨黑的眼珠子,煞是好看。
整個村裏的人聽說識土帶來了個漂亮的俘虜,都圍過來看,七嘴八舌地問了些問題,鳶尾一張嘴舌燦蓮花,除了自己的特使身份,將自己以前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聽得眾人一驚一詫的。
末了,人人都想請他回家吃飯,鳶尾隻好推說要跟識土走,便一一婉拒。好容易眾人散去,狌爺爺笑嘻嘻地坐在了他邊上。[你不是識土俘虜來的吧?]
鳶尾一愣,默了會兒,忽然不想說謊,就回眸直視狌爺爺那雙似是融了千年滄桑的眼睛,點頭,“嗯。我想來看看你們……你們令我大吃一驚。”和以前的叛軍都不一樣。
狌爺爺一笑,皺了皺黑乎乎的鼻子,[你吃驚什麽?]
“我吃驚,為什麽這樣一群和樂融融的人會是叛軍。我更奇怪,這樣一群和樂融融的人們究竟為了什麽要叛天。”
狌爺爺抿了口酒,那笑意也似醇酒,讓人覺得那張遍布黑色毛發的臉也無比可親,[好日子誰不想過?但總有逼不得已。]
“我沒看到。”鳶尾頓了頓,眉目間帶了絲隱憂,“天界的昆侖浮槎就在聚窟洲上頭……會越來越危險……下回來的隻怕就不會簡單了。”
狌爺爺將酒碗往邊上一擱,[我們是在抗爭,不惜性命是因為有遠比性命重要的東西值得去爭取。]
鳶尾一怔,許久才問:“所有人都不惜麽?包括那些原本已經登了仙籍的神官真仙?”
狌爺爺眉宇間凝了抹深邃,[所有人。]
“是什麽那麽重要?”
狌爺爺站起身來,[跟我來。]他從胳肢窩下拔出一根毛,眼前熱鬧的村落都化作了影像,也如識土所施法的那般現出一條道來。
鳶尾跟著往前,耳邊有汩汩的水聲流動,像是什麽河中。他輕聲撚廖,用法術為二人設了個結界。狌爺爺指著前方透著微光的某處,[這是聖饗河。]
“聖饗……”鳶尾輕喃,眉宇微收,“是給上天饗祭的地方麽?”
狌爺爺點頭,[每年夏初時節,河水泛濫,會淹沒河邊上的那個村莊……]
“是你們的那個村?”
[不是。我們那是夷和村,妖魔人混居,算是個集市。河邊上的是百調村,都住的凡人。]
原來是凡人,鳶尾點了點頭。法道已經走完,眼前就是聖饗河底,各處都堆著骨頭。起先鳶尾以為是牛骨羊骨什麽的,然而順著水流往下的時候卻發一居然還有好幾片腐爛的衣服,那身量……
鳶尾一驚,“百調村的人身高幾許?”
狌爺爺歎了口氣,[與我們一般無二。]
那……這些都是孩子?鳶尾眉皺得緊緊的,“這是失足落水?”
[不是。聖饗河,這些孩子自然就是祭品了……]狌爺爺指向腳下的一片緋紅色布片,[每年聖饗河泛濫之前,村中的族長就會選取兩名童男童女,將之取心,拋祭河中……如若那顆心十日不腐,表明神明有靈,聖饗河泛濫不會淹沒莊稼;若是腐爛了,那孩子的雙親就被視為心懷怨恨的魔鬼所化,要被削首,讓族人分食其肉……]
“混帳!”鳶尾忍不住一聲痛叱,手中拳頭緊握,“這群笨蛋!簡直、簡直……”他隻覺心中氣憤難平,但卻再罵不出半個字。
狌爺爺長歎一聲,[民智不啟,致使愚昧若此。]他默默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所以恒陽才站了出來,領著想要擺脫這種命運的年輕人逃上了山。]
鳶尾默默不語,想了半晌才問:“這也不至於叛天啊。”
[那是村人們愚昧不平,認為是山上的妖魔捉走了他們的人,於是爬上了人鳥山,至聚窟真仙這裏告狀……後來,仗就這麽打起來了。]
鳶尾低垂著頭,“他們就不問什麽緣由?”
狌爺爺難得露出一絲譏笑,[哼,不過是下界賤民,緣由有何重要?隻要每年的上貢不少就成!]
“為什麽?”鳶尾驚問,“這種殘酷的祭祀他們居然也同意麽?”
[民智一啟,他們就喪失了權威。]狌爺爺此時回過頭來,[你是個好娃,真該去見一見恒陽!]
鳶尾點頭,“我正打算去見他!他是妖魔嗎?”
[不是。他是個凡人……是那個村子的祭司。]
鳶尾張大了嘴,臉上顯出驚怒,“他就是那群笨蛋的劊子手?”
[現在已經不再是了。更何況恒陽被啟了天聰,他最有資格帶領,隻是他們就更留不得他了!]
“他啟了天聰?”
[是。他因一次偶然的機會,吃了曼兌樹的果子,廓清了靈台。]
鳶尾深吸了口氣,“請帶我去見他!”
狌爺爺瞅他幾眼,又從胳肢窩拔了根毛,幽道打開,那盡頭,鳶尾恍惚看到了一片星空。在這條道走,那片星空愈來愈大,明星閃爍,但卻不像是鳶尾在上林殿裏看見的。他記得,在上林殿所見的星空還要深宏,還要瑰麗,還要耀眼。看著看著,那濃黑中點點的閃亮似要將人心神都吸懾進去。
鳶尾現在還能感覺到仰望星空時的那份動容,不光是天地,不光是群星,那是無限廣大的空間與亙古綿延的時間相交錯,仿佛可以看到過去,可以看到未來。美麗,是那般單純與宏大,幹淨得能蕩滌人心的塵垢。
但是這片星空不一樣,帶著些遮遮掩掩的模糊,那群星依舊璀璨,隻是少了靈動與自然,仿佛就像是被人刻意安排過,顯得死板而蒼白。
“這天看上去有些不太一樣啊……”鳶尾不禁嘀咕。
前麵領路的狌爺爺猛地回頭盯著他,神情驚詫莫名,甚至還帶了幾分激動。他朝鳶尾跨了一步,黑黑的手猛地扣住鳶尾的肩,[你說不一樣?恒陽說過的,是不一樣……對了,你到過天廷,肯定見過!孩子,你說,這真不一樣麽?到底哪兒不一樣?]
鳶尾有些傻眼,但也意識到這其中對他們的意義非凡,當下就認真了臉色,然而正要開口,卻被狌爺爺止住,[等等,見著恒陽再說,他懂得更多一些。]
鳶尾一直以為恒陽是個老者,而且滿臉橫肉,通身戾氣,就像那個風雷使者一樣。要不也是個像饕餮一樣霸氣狂妄,或者像狌爺爺一樣老成的人。但他怎麽也沒料到,自己在乍見恒陽時,以為是見到了東王公。
兩人長得很像,修眉星目,體態儒雅頎長,氣度悠然高華,隻是眉目間,眼前這個恒陽多帶了幾分睿智深邃,少了幾分冷然傲氣。
恒陽看見鳶尾瞪得圓溜溜的眼睛,笑了下,溫溫和和,令人忍不住想親近,“這位上將可是覺得我長得與一個人極像?”
鳶尾揉揉眼,再看時,就隻有眼前這分高華溫潤的氣度,他也回了一笑,“不,你們不像。就算容貌像,氣質卻不像。”
恒陽笑開,一片春和景明的感覺,“我是恒陽。”
“我叫鳶尾。”他揉揉鼻子,神色自如,心中對這個恒陽有了幾分好感,所謂的祭司,他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吧。他看看恒陽手中的星圖,又抬頭望望天,“你在觀星?”
狌爺爺心中一直掛著那片星空,此時馬上插進來,[恒陽,他說這天象與天界所見的不一樣!也就是說,天界上頭也還有一片星空,而且與……]
恒陽一聽馬上就變了臉色,眼神激切,直直盯著鳶尾,“鳶尾,天界真的還有星空?”
鳶尾有些被他們嚇住,怔怔地點了個頭,“有。我玩得累了,在紅蓮池邊看過,嗯……與剛才看到的好像不太一樣。”
恒陽神情激動,默默在仰望星空許久,幾乎像要泫然而泣一般,“原來,所謂天象示讖,也是手段……”
“哎,怎麽了?”鳶尾輕扯恒陽的袖子。
恒陽回神,望著苦笑一聲,“我早就懷疑這說法是假的,就像織女用雲霞織錦一樣,這星象也是有人在布置的。但我一直以為天廷應該在這片星空之上,誰知,居然天界之上還有星空,那他們與我們,又有何異?”他越往後說,神情越是激憤。
鳶尾有些聽不明白,依稀想起水鏡月曾經提到過什麽天幕一說,好像麵帶譏諷,可能也與這個有關吧。“呃,我聽說天界的眾星官有設天幕的……”
[設天幕?]狌爺爺忽然一陣大笑,笑聲悲愴,[原來,這竟是真的!他們不過用這些所謂法術來管製我們……]
恒陽也抿緊了唇,沉默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朝鳶尾看了眼,“鳶尾,此戰是我們想要獲取民智,想要不再被愚弄的抗爭。我們想要活得有自己的尊嚴!”他仰頭望向星空,將手中的星圖一拋,“大戰即將到來,你就暫且委屈一下吧。”他一揮手,便有兩個一如識土般形貌的人麵鴞出現,將鳶尾架住。“識日、識月,你們帶他去聚窟洞。”
鳶尾抿著唇,心中半點也不怨恨,反而有種崇敬,敬佩他們以命相抗的勇氣,敬佩他們堅持尊嚴的執著,更敬佩他們不殺無辜的大度。這些遠比天界假仁假義的眾神要來得真誠得多。他被帶出幾步,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大喊,“恒陽、狌爺爺,你們不要孤注一擲啊!昆侖浮槎就在上頭,上麵法力高強的眾神齊集,若是……若是……你們還不如先逃……”
恒陽聞聲一笑,揚了揚眉,那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人,“有些事可以不去做,有些事卻不得不做!這天下,與我們有相同使命的一定還有更多!渴望不再愚昧,渴望不再被壓迫,渴望生存的尊嚴!”
鳶尾長久地被怔住,一直到了聚窟洞裏,他依然怔怔的。狌爺爺跟進來,拍了拍他的肩坐下。[鳶尾……]
鳶尾忽然抬頭,“狌爺爺,放我回去!我去跟水鏡月說,她一定能……”
狌爺爺一愕,[你認得上神?]
鳶尾點頭,“我認得!我就是上林殿裏出來的。我跟她說,她一定能在天界說上話的!一定可以!”
狌爺爺出了陣神,最終還是黯然搖頭,[上神也是天界之神,這一點上……隻怕是不能的。聽說二十年前的天一池……還是上神故舊呢,結果如何?闔家盡誅,聽說隻留下了一根孤苗,也曆經十八層地獄之苦,還有取靈骨的重罰……那隻有毀天滅地之人才禁受的罰呀!]
狌爺爺歎氣歎了一半,忽然看見鳶尾目中有淚,唇抖得什麽似的,不禁詫異,[鳶尾你……]
“我就是那天一池狐族後裔!”
狌爺爺一驚,上上下下一摸鳶尾的骨頭,[真是你?可是你的靈骨全整,沒有缺損之象啊!]
鳶尾一愣,“是取了呀!我曆十八層地獄的時候原形毀了,就是取靈骨重塑的肉身啊……去上林殿的,也隻是命魂珠。後來聽她們說,我是用五行珠化出草木之胎……”
狌爺爺眉宇微凝,想了許久仍是想不明白,[取靈骨照先例都將永生習不得仙法……莫非上神有什麽辦法……]
鳶尾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忽然就想起那些倒戈的仙官,不由仔仔細細地打量狌爺爺,“狌爺爺,你是仙官?怎麽好像和白澤一樣百事通?”
狌爺爺揚眉一笑,[你還認識白澤?嗬嗬,白澤是上仙,我是地仙。]
[隻要是過去發生過的,狌爺爺沒有不知道的!隻不過,要是能預測未來就好了,這仗……]識土提了個食籃進來,嘀咕了陣,忽然朝鳶尾一齜牙,[喏,吃吧!這是鰼鰼燉的魚湯,還有紅燒羅羅肉、水煮鮨魚頭……哇,怎麽那麽多好吃的?你一定吃不完,我跟你一起吃!]
鳶尾皺眉,由著他搶,隻是思索一個問題,“狌爺爺,你真的知道所有過去的事麽?”
狌爺爺看了他一眼,點頭,也挾了塊羅羅肉咬著嚼。
鳶尾斂了眉目,鄭重道:“那天帝紀年以前的事呢?確切地說,就是天帝紀年以前的那次天運九千九百周時的大劫。”
狌爺爺一愣,眼神就變了,[那是個禁忌。白澤隻怕不知道吧……天界封得死緊。]
鳶尾一陣激切,“那你知道嘍?胡靈是誰?”這個名字一直纏繞在他腦海裏,而且他有感覺,那與水鏡月有著莫大的關係。
狌爺爺頭一側,[看來你還查到些頭緒了呀!胡靈是上古製天大神混沌之女。這些我也是一次極偶爾的際遇才得知的……妖界的靈墟山曇花一現,恰好我就在那邊,不過所知也挺零碎。大神混沌早於元始天尊盤古氏而存於天地……]狌爺爺朝專心聽故事的鳶尾與識土看了看,繼續[混沌大神有一子一女,兒子叫胡嶽,女兒就是胡靈了。他們本是製命天地的至尊者,但好像不怎麽在意這些,混沌大神反而常常化作鳳鳥跑到人間去生活……後來好像是混沌大神在一次眾神聚會上與元始天尊起了衝突。混沌一意孤行,最後好像是三界發生了大混亂。六帝二後就受天尊之命反抗混沌,混沌身死,胡嶽與胡靈也屍骨無存……但也有傳言說胡嶽死後化為天下山嶽,胡靈雖死,其血脈卻化為天下之水。而且,天尊還取了其中一滴血脈……]
[狌爺爺!天兵找到夷和村了!]故事忽然被打斷,識日、識月的疾呼傳進來,[是個凡人通風報的信,快走!識土!]
再沒了聽故事的閑情,兩人立馬就起身往外奔。鳶尾一震,也跟著要跑出去,卻被狌爺爺所設結界彈了回來,[鳶尾,兩軍交陣,刀劍無情,你現在兩麵非友,出去必定危險。你要好好保重這副靈骨,切莫輕棄性命……]
鳶尾急死了,然而遍施所學之法卻始終突不破狌爺爺的結界。就這麽又無奈又惶急又擔心地等了十多天後,結界忽然沒了,漫天的牛吼聲灌入耳中,震得耳朵有些發疼。
鳶尾心頭一跳,有些茫然地走出山洞。灌耳的反魂樹吼聲淹沒了所有的聲音,沒有喊殺聲,沒有刀劍拚鬥聲,什麽都沒有。明明是這般吵鬧,但卻看不到一絲活氣,就像是一處荒塚,使得群牛亂吼的聲音也變得如此寂寥,仿佛在哭一般。
“特使!特使~~”遠遠有風雷使者驚喜地呼喊,仿佛是看見了他,不過片刻,他已到了身前。
鳶尾皺著眉看他,滿臉都是怔忡茫然。
風雷使者見他這副樣子,心中一驚,莫要出什麽事了吧,這可怎麽和上神交待?“特使?特使?”
鳶尾忽然驚醒,一下就變了臉色,心中有些發顫,卻還是問出了口,“他、他們怎麽了?”
“他們?”風雷有些摸不著頭腦,繼而想了想,才道,“你是指叛軍是吧?放心吧。盡皆伏誅!”
鳶尾心頭一痛,當即有些踉蹌。可愛單純的識土,會釀美酒的狌爺爺,為了開啟民智、不惜叛天的恒陽,還有那群圍著他說話的夷和村人們,他們請他吃過飯,他們為他送過被子,他們陪他說過話,他們聽他吹過牛……他們都死了?
“特使,咱們回吧,上神該惦記了。”
第三十九章
鳶尾回來時就像變了個人,見誰都不理,成日隻是坐在“望塵崖”邊上,看著那層層疊疊的雲霧發呆。饕餮來勸過他,白澤也來過,神霄雷部的人來過,甚但鳶尾誰也沒理,至連霄然這個死對頭來時,他也隻是以一種非常古怪的鄙薄的眼神看看他,又扭過頭去了。
白澤覺得不對勁,就來找水鏡月。
水鏡月聞說卻隻是笑笑,“沒事。那小子受了刺激,現在還沒回過神來,等他回過神來,自然會找人問個清楚。”
白澤無語,卻不怎麽放心。然而果不出水鏡月所料,當晚,鳶尾已立在了她的房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裏頭傳來水鏡月清泉似的聲音,“進來。”
鳶尾推門進去,見水鏡月正坐在黑晶石桌邊上,手中把玩著一顆夜光珠,瑩潤的光亮襯著玉脂般的肌膚,更顯得她明眸皓齒,勾魂攝魄。
鳶尾沉默地在對座坐下,似在掙紮,唇啟了又闔。水鏡月也不急,散漫的目光隻是閑閑地看他,在他終於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玩味似的揚起一笑,“看到狌狌了?”
鳶尾明顯一愣,想了想才道:“是狌爺爺?”
“嗯?”水鏡月一笑,“看來它對你不錯……你似乎也毫發無傷,嗯,可曾想過他為何要保你毫發無傷?”
鳶尾聞言一怒,“狌爺爺和天廷的人不一樣!”
“是不一樣。”水鏡月正了臉色點了個頭,“你本來是不是搬出了我,想要讓我幫忙?”
鳶尾皺眉看她,心中忽然有一股怨憤,“你會幫嗎?”
“不會。”她想也不想,看到鳶尾馬上變色的臉,她哼笑一聲,“打個比方,你如果看到一個吃人的魔頭,你是不停地救人呢,還是一劍上去將那魔頭殺了?”
鳶尾一怔,眉峰便聚起,神色間帶著愴痛,良久才啞著聲音說:“如果,如果他正在吃的是你最好最好的朋友呢?”
水鏡月笑容一窒,抿了抿唇,“如果來不及殺那魔頭,就為他報仇。”
鳶尾死咬著唇,眼眶就紅了,“可是、可是朋友還是死了……我也報不了仇,我甚至不知道仇人是誰!”
水鏡月聞聲心頭隱隱一刺,令她氣息微微一滯。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眯起眼,扯了個笑,“你難道沒有問問狌狌,它雖不知未來,但熟知過往。”
鳶尾一愣,下意識地皺緊了眉,他沒問,他問的是胡靈――這個或許就是水鏡月前生的人……
見他搖頭,水鏡月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空落落的心懷到底有著怎樣的情緒,希望他知道?慶幸他不知道?想了半晌,她決定拋開這個問題,“你懂他們想叛天的理由吧?其實狌狌與那個恒陽,包括整個聚窟洲叛天的人都隻是殉道者,他們想要借身死來向所以陷於愚迷中的人們宣示:他們是被天界所愚弄的人們!天界與他們並無不同,要開啟民智,不能苟且偷生!”她回眸看他,“要你看到,要你感受,要你認同,你日後才能完成他們的遺願。”
鳶尾被震驚了,呆呆地坐了半晌,才恍恍惚惚地指指自己,又看看水鏡月,“我、我來完成?”他腦子裏驀地亮過一道光,緊追著問,“是向你傳達麽?”
水鏡月笑痕淡淡,沒有說話。
鳶尾深深地看著她,忽然冒出一句,“你不救他們,是因為你正把刀對向魔頭?那魔頭到底是什麽?”
水鏡月抿唇,以孺子可教的欣慰目光看著鳶尾。
鳶尾回到神霄雷部,算是想清楚了,窩在望塵崖邊根本不能幫助已經罹難的狌爺爺他們,唯有找出開啟民智的辦法,他才能夠真正幫到他們。
因了這回曆練,他對天界的看法就變了,原本隻是不屑,眼下卻鄙夷。與霄然更是吵架頻繁,也終於是吵得太厲害了,東王公忍不住站了出來,硬是用法術將二人都幽禁十日。
聽到這個消息,水鏡月攏著茶盞就笑了,眉目深沉,令人找不到頭緒。
饕餮搔搔腦袋,瞅著白澤走了,才鄭重相問:[上神,這老兒如此做法,隻怕會在背後耍陰招。鳶尾這小子耳根子軟……]他不明白,上神怎麽會那麽放心鳶尾,這小子明明還惦記著滅族的大仇,況這事兒上神又做得那麽明,想遮遮都難,不,該是根本沒想著要瞞過。
水鏡月聽著饕餮說話,不由樂了,笑了半天才停下來,“我要怕什麽呢?總要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不過換個人說罷了。”
可、可這換個人說才是重點吧!饕餮有些受不了這種對話,[那群人就沒安好心!]
“我也沒安好心。”水鏡月截了他的話頭,“饕餮,你就安心等著看吧。多有趣不是?”
[可、可是鳶尾他、他對你……]饕餮有些喜歡這孩子,總覺得若是水鏡月連他那點心思也算計,就太可憐了些。
水鏡月斂了笑意,眉宇輕輕蹙起,似有些煩,便擱了茶盞站起身走了幾步,複又停下,“總是他自己的選擇。”
鳶尾被關在神霄雷部的公文館裏,滿屋子靈契玉符,單調乏味。躺了一天,心頭就有些不爽,他憑什麽被關!衝了幾次,愣沒衝出去之後,鳶尾轉轉眼珠子便想搗亂,眼神溜過這整堆整堆的文書,臉上就掛了個壞笑。“哼!敢幽禁我!”
他一彈指,便念出一串咒符,那整理妥當的文卷一下子如洪水過境,零亂傾倒,公文、判書、賀表、奏議、議程、言疏,一下子都混在了一起。
“哼哼,沒事幹,就讓你們多出些事來!”他話音一落,忽然眼角瞥見一卷明令飄落腳下,心中一動,他鬼使神差地俯身拾起來看。
“上神教令
擢蠻雷使者乙未 領‘天羅陣’平叛 清剿天一池狐妖 無赦
神會丹章 ”
鳶尾隻覺胸口一窒,手一抖,那卷玉帛明令便翻落腳下,眼神怔怔的,他揪著前襟喘了幾口氣,仿佛想要確證似的又將那明令拾起來看。
連看了十幾遍,直至每個字,每一筆,甚至那“神會丹方”的印章刻紋都深鐫腦中,鳶尾才抖顫著坐倒在地。目光定定的,原本潤紅的唇色抖成了慘白。似是身體受了什麽巨創,他抬起頭,想要大喊,卻隻餘下大口大口喘氣的力氣。
上神教令,那是她的令文。神會丹方,那是她的章,隨身而佩,他見過好幾次的。
無赦……怎麽是這樣?怎麽是這樣……
他抱住頭,蜷著身體,什麽話也不出來,隻是覺得頭很痛,漸漸地好似神魂都抽離了這具皮囊,心木木地跳著,喘息一如上了砧板的魚,但腦海裏卻靜得出奇,覺不出有多難受,隻是無邊無際的空茫。
鳶尾,去顧著你娘!
鳶尾,小心些!
可惡!那些天兵天將怎麽下手那麽狠!
……鳶尾,二叔、二叔和小蒜子都、都沒啦……為什麽!為什麽!
鳶尾,我好恨!我恨他們!恨這些是非不分的人!恨這群助紂為虐的天界兵將!
鳶尾,但凡有一口氣在,不能叫他們汙了天一池!記住!
鳶尾……沙蓮姐姐不能再欺負、欺負你了……你哭、哭什麽呀……還有蒲、蒲草,菖兒、石……石頭,他們、他們都在的……鳶尾,你要、要好……好好……
鳶尾!鳶尾,我喘不過氣了……是不是你,你又掐我、掐我……脖子了……放開吧、放開吧……嗚……我不想、不想死……
鳶尾,你要活著!活著才能報仇!才能報仇!才能報仇……
他受不了了,腦海中一遍又一遍的聲音,十多年來已經淡忘的聲音,那般清晰,以至於他們喘了多少口氣,他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報仇,報仇麽?他就在她身邊十幾年嗬!他一直以為她是恩人,他從沒想過她是他們一族的血仇!
看著自己這樣像哈巴狗一樣地呆在身邊,她開心吧?她一定很開心!她為什麽從來不說!
鳶尾流著淚,眼睛痛得不行,隻能以臂捂住,為什麽明明應該那麽恨,卻又偏偏恨不下去?想為她找理由,不想那麽恨她,一點兒也不想……
十日到了,搖光星君奉命打開鳶尾的封禁,正想喚人,卻被眼前如遭洪水肆虐的屋子嚇了一跳。心頭一跳,他立時就叱:“鳶尾,你的膽子也太……”怒叱戛然而止,搖光星君看著仰癱在地上,了無生氣的鳶尾,心神一拎,以為出了什麽意外,立時俯低身子去看。
才搬開那擱在額際的手臂,就見鳶尾呻吟一聲,眼眸微張,又緊緊閉上。
“嗬!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出什麽事了呢!”搖光也一把坐倒在地,“這你也玩得太厲害了!這些可都是機要啊!你看看,被你弄成……”他絮絮地訓了半天,卻不見他應話,心中詫異,便扭頭去看。
“……你、你怎麽了?”
這一看,搖光狠嚇了一跳,為何明明那般俊秀明朗的少年,短短十日間竟變得如此憔悴神傷?東王公莫非加了什麽法術在內?不會吧……他可記得上神曾經撂過話的,誰敢動這尊菩薩呀!
“哎!”他捅捅他,卻發覺鳶尾即便睜著雙眸,那雙曾經燦亮的眼睛也闃寂無光,心頭一怔。“鳶尾……”
搖光陪著幹坐了半天,心想不對,隻得勉強清了清嗓子,“鳶尾,那個、東王公已經放……”話還未落,就見原本毫無光彩的眼珠子忽然劃過一道光,凜凜冽冽,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東王公,”連聲音也有別於往日的清朗帶笑了,“他在哪兒?”
搖光被嚇得恍惚,“在、在金闕宮……”話落,眼前已不見那少年身影。
東王公注視著眼前一塊被毀了一半的玉訣,神思渺遠,也不知在想什麽,清雅溫潤的麵容上,眉目淡淡沉沉。
鳶尾“嘭”地推開了門,身後的衛丞立時要上前攔他,卻叫東王公揮手斥下。無言,兩人隻是冰冷地對視。
良久,倒是東王公笑了,淺淺一晃,讓人隻見溫潤不見鋒芒,“你就不問我什麽?比如那東西是真是假……”
鳶尾嗤笑一聲,滿是鄙夷恨意,“要跟她鬥,總不會拿出些子虛烏有的證據。”
東王公不以為意,輕輕點頭,仔細地盯著氣息頹靡,心神暗傷的少年,有些驚訝於他的銳利與直接,繼而聯想到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心中忽閃過些許恨意。“哼,這麽直的性子,怪不得被瞞騙了十多年而不自知。”
“她從來沒有瞞騙過我什麽……哼,說吧,你們想對她做什麽?”
“哦?對她做什麽?”東王公笑得有點刺目,“到底是美人難得,這滅族血仇,終不過是……”
“行了!不用對我來什麽激將法!”鳶尾毫不客氣,“我會跨進這個門,意味著什麽決定你們都清楚。少來那假惺惺的一套!”
默了會兒,東王公挑眉輕笑,笑得恣意而淩厲,“你是恨她?還是恨我?”直擊鳶尾痛處。
鳶尾死死盯了他一會兒,才往後癱坐在椅子上,唇角浮起一抹笑,苦得像用淚和成,“嗬嗬,恨誰?”恨誰?恨意其實悉數集中中眼前這人身上!恨他為什麽要告訴自己!也恨她,恨她為什麽不設法瞞騙自己。是啊,她連瞞騙都不願意……
晨曦初透,林霏未開,鳶尾頂著一頭露水,有些昏昏沉沉地回來,滿身心的疲累,總覺得睡一百年都不夠。然而才踏入西園的門,就見水鏡月迎著朝暉坐在回廊下,瑩白的手指擺弄著棋子。聽見他來,她抬頭,淡笑,就如沉在水中的璧玉,溶溶浥浥,籠煙籠霧。
鳶尾凝望住她,隻是看,仿佛再看一會兒,她就要不見,帶著刻骨銘心的眷戀。看她啟口,心底隱有期待。
水鏡月微眯起眼,與他對視,手上執的子頓住。良久,她收回視線,低垂了眉睫,如常一笑:“來下盤棋吧。”
鳶尾笑了笑,無聲,卻讓水鏡月執子的手微微一緊。到底還在期待什麽?她明明看出來了,卻能什麽也不問!是嗬,又須問什麽呢?自己原是可有可無的,又何須在意。
“那就來一盤吧。”他落座,接過子,卻是不同以往的白子。水鏡月已然開局,他頓了頓,應子。
落了數子之後,水鏡月將一枚黑子捏在指尖把玩,輕道:“其實,每一局棋,對弈雙方並不公平。開局永遠是黑子,白子除了放棄,隻有應戰。”
鳶尾擱在膝蓋上的手輕輕一顫,沒有吭聲。
“應了戰,就要想法子勝。不然,太辜負那些供驅使、被犧牲的棋子。”她將那枚黑子落到天元。
鳶尾盯著那枚黑子,唇動了動,咧出個慘笑,“若是、那棋子不甘願供驅使、被犧牲呢?”
“啪”,水鏡月執起的黑子又跌回棋笥裏,良久,她才掀了掀唇,想說話,卻先飲了口茶,才道,“棋局已然開始,不結束它……永遠都沒有展望。”潤過了茶,使得這話僅餘淺淺的澀意,微不可尋。
鳶尾盯著她,盯了許久許久,“若是、那棋子心甘情願供驅使、被犧牲呢?”
水鏡月驀地抬頭瞪他,手中才被拾起的黑子一下捏得粉碎,“你再說一遍!”語聲像從牙齒縫裏漏出來似的。
鳶尾沒有說話。
“呯”水鏡月拍案而起,拂袖便走。
這是他們第一次沒有下完棋局,也是水鏡月生平第一次沒有完成棋局。
翻了半宿的身,水鏡月惱怒地起身,確認自己處於失眠狀態,不由又恨恨地想起那個罪魁禍首。
哼!有什麽好想不通的!那點子仇,要報就來報,不報就拉倒,問那些有的沒有的做什麽!咬了兩遍牙,忽然想起這些有的沒有的是自己提的頭,不由又有些無力。
歎了口氣,她輕輕閉眼,終究,不隻是棋子啊。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讓她差點以為那個巨闕居然能突破封印活過來,有一瞬間的擔心。幸好……
她摸下自己額上的銀飾,隨手一拋,銀光閃了閃,就冒出個冰雪砌出來的娃娃。那娃娃冷冰冰地看她幾眼,就上前賴到她懷裏。
水鏡月一皺眉,有些嫌惡地扯開他,“別賴我身上!”
“哼!你就是死鴨子嘴硬,好好的為什麽不能跟他說清楚?”娃娃往床上一坐,兩手抱胸,老氣橫秋。
水鏡月橫了他一眼,仰倒床上,良久,才輕吐:“你懂什麽!”
“哈!我不懂?”娃娃惡意地湊到她麵前,怪聲怪氣地道,“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看!”他一把拉開自己的衣服,理應白嫩柔滑的胸脯卻隻有一麵平滑光亮的鏡子,“即心是鏡,總不是蒙蒙人的。你不就想著用他來讓那幫老頭子折騰麽?這樣你就可以去司命天幹大事了。嘿嘿嘿,說老實話,就你敢這麽瘋狂。”他開始捂著嘴笑。
水鏡月瞪著床頂的帷帳,沒有說話。
娃娃笑了半天,見她沒反應,不由又湊過去,上上下下地看了半天,忽然冒出一句:“你這麽猶豫不忍心,不是喜歡上他了吧?”
水鏡月瞥都懶得瞥他。
“好嘛!既然把我招出來了,就別不理我嘛!”娃娃趴在她邊,“好歹人家也陪了你三千多年了,什麽大風大浪都陪你經曆過了……”
“我的心思不都寫在鏡上了麽?還問什麽!”水鏡月翻了個白眼。
“也隻有你,明明清楚,卻老叫人什麽都看不透!”娃娃撅了撅嘴,“別人的心思,我一照就什麽都明白了。可是你,每天看著,卻總像臨水照月,真就像你的名字!”
“別煩我!自己功力淺就一邊去!”
“哼!要我別煩你,那把我招出來做什麽?”
水鏡月仔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給你找個新主人怎麽樣?”
“啊?”娃娃跳了起來,一手指著水鏡月,兩眼直瞪,“你要把我讓給那個毛頭小子?你個沒良心的!你就這麽把我丟了!嗚啊~~”娃娃抱住水鏡月的手臂開始大哭。
水鏡月眉頭越皺越緊,終於在看見他把一把眼淚偷偷蹭在袖口時暴發,“你敢再哭一聲試試!”
娃娃一抖,委委屈屈地扁住嘴。
水鏡月有些深沉地盯著他,“你為什麽反應那麽大?”
娃娃又抖了抖,有些囁嚅,“你要把我丟了……”
水鏡月哼了聲。
娃娃開始往邊上縮,卻被一把扣住,“我、我……”
“不想說?”聲音不響,卻讓娃娃抖得不行,“那算了。”
“啊?真的?”娃娃簡直不信自己的走運。
“到了封崖,我也沒法力,當然就算了。”
“水鏡月~~”娃娃湊上臉,扯著袖子磨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他、他是、是巨闕,你知道的。”
水鏡月不耐煩地彈著手指。
娃娃覷她一眼,“巨闕是萬世名劍,你也知道……啊,我說我說!雖然不知道你們之前有過什麽,但我與他是同質之體,每次接近他,就好像力場都被他壓製了一樣,憋悶得難受。上、上回在極北,”娃娃又偷看她一眼,“雖然你封住了他,他好像也……”
說到這裏,娃娃也澀了澀,一直知道水鏡月狠,但是那個巨闕看她的眼神就連他這個冷冰冰的劍靈也心軟,偏她還能施重咒。
“你是說?”水鏡月沉默了會兒,“那你看,能給他配樣什麽兵器?”
娃娃一聽不用自己,心頭立時安了,認真想了會兒,“他自己本身就是萬世名劍,這世上還有什麽兵器能配得上?”
“不,我不想讓巨闕再出來。”水鏡月眉目沉沉,竟看不出在想什麽。
“如果,我是說如果,這個巨闕曾跟你有過、有過什麽糾結,你、你會……”娃娃被盯了一眼,有些問不下去。
水鏡月沉默許久,才歎了口氣,“就算有,現在的鳶尾就能被犧牲麽?”這樣一雙生生死死的眼,說沒什麽,她自己都不信。
“那巨闕就能被犧牲?”娃娃忽然吼了一句,連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一吼之後,他就縮去一邊了。
水鏡月看他一眼,倒沒發火,想了想才說,“我不記得了,怎樣的情義深重,不記得了,又能如何?”
“那如果記得了呢?”沒被教訓,娃娃的膽子就大了。
水鏡月一窒,不由回想起那雙眼睛,這麽深濃的情感,她也參與有份麽?如果那樣,她可以舍棄鳶尾,從此抹殺他的存在麽?不屑於說謊,她索性沉默。
娃娃看準機會磨著磨著就磨到她懷裏,趁著她發呆,成功賴上。“鏡月,不管怎樣,都不要丟了我,好不好?”
水鏡月掃了他一眼,吐了口氣,“若我失了法力,若我心中有結,隻怕是你要丟了我了。”
“唔,嗯,那在之前,你不要丟了我,就這麽說定了!”
水鏡月倒拎著他的衣領,一甩就將人扔到地上,起身就走。
第四十章
饕餮覺得情況有些不對,上神似乎還挺正常,但配上一個明顯不正常的鳶尾,這就顯得愈加詭異。
“這一步錯了。”水鏡月麵和神定,像是一塊暖玉,“你看,你下這裏,那後一步呢?我從中路直襲,在邊角立勢,你就處於被動……”
鳶尾沉默地聽,不吭聲,也不點頭,隻是一雙如黑晶石般的眼睛專注地看著水鏡月,看著那兩瓣水紅色的唇翕張著,看著那淡淡垂下一彎漂亮弧形的眼睫,看著那偶爾抬起的明晃晃的眼神,看著看著就有些癡了。
“……這弈棋是小道,但若你限於真實的陣中,錯一步,恐怕就追悔莫及……”水鏡月抬頭與他目光相碰,見他出神,便把話收住,心底隱隱一歎。
[你小子……]饕餮瞧不下去,衝過來就揪住了鳶尾的衣領。
“退下!”水鏡月冷冷下令,將手擱在案上輕敲了敲,才歎了口氣,“就到這兒吧,鳶尾……你好自為之。”她站起身,隻是抬頭看著那一片雲天。
鳶尾站了起來,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有些發顫,他將手攥進袖子裏,“你、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像是許久不曾開過口,乍一說話,那嗓音啞得被礪石磨過似的。
水鏡月眉宇微攏,想扯個笑,卻又覺得煩,一甩手,人就徑直走了。邊走邊有些窩火,隻覺自己怎麽越來越不幹脆,再聽得自己腰間那串綴玉晃出“錚錚”之聲,水鏡月更煩,一把扯了扔到地上。
“水鏡月!你最近怎麽連著不去九……”霄然黑著臉才說了半句,卻見水鏡月居然過分得越過他徑直往前走。“你站住!站住!”
水鏡月回頭陰森地看他一眼,“水鏡月是你能叫的麽?你敢再叫一遍,我打你回去重新修練!”
“你……”霄然被這陰森的語氣驚得一慒,眼睜睜看著那身玄衣纁裳飄然不見。
已近炎洲地界,鳶尾從那日後便再沒見著水鏡月,不知為什麽,心就是有些定不下來,連帶麵對東王公時,他亦是一副時時走神的樣子。
東王公看了他一會兒,忽然淺淺一笑,“快到炎洲了,她近日是不是神思不屬?”
鳶尾回神,隻聽到後半句,想了想,隻道:“她全無破綻,那柄劍不是那麽易取的。”
東王公毫不在意,“即心神劍隻認法力修為與心境,隻要心中有悔有愧,或者修為不夠,即心神劍自會離去……至於她的破綻麽……”他笑容又深了幾分,“她的破綻不多,但不是沒有。其中之一就在這一次的炎洲。”
鳶尾眉一動,卻沉默下來。
東王公眼一眯,倒是有些訝異他如此沉得住氣,“炎洲臨近,她最近一定會見一個人,如果機會好,或許就可以動手了。”
“誰?”
“十瀨。”東王公斜挑的星目裏也閃過些陰鬱,“全是天一池那些不入流的妖孽。”
鳶尾哼了聲,起身就走,走到玄關處,他又回頭一聲冷笑,“我也沒見你們這群天界的有多入流。”
又是圓月當空,鳶尾依舊數著星星,死活難以入眠。忽然那扇敞著的窗戶外躍進個身影,鳶尾心驚,陡然出招,一團火氣襲了過去!
“嗬!”
鳶尾隻覺眼前紅影一翻,正想再施法,耳邊已聽到一句討饒,“鳶尾你個小笨蛋快住手!”
咦?耳熟的,是、是……“山膏?”
“嗬嗬,鳶兄別來無恙?”山膏一身火紅的裘衣,與那一頭火紅的發相間,月色下,竟有些魅人的熱力。
“嗯?”乍見久別的好友,鳶尾難得地欣喜起來,但聽得這話,他又有懷疑,“你真是那頭紅毛豬?”
山膏皺眉,卻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把折扇來,“唰”地一下,展開就在那兒扇啊扇啊,“鳶尾兄十多年不見,還是風采依舊啊,嗬嗬嗬”
鳶尾斜眼盯了他一會兒,轉身就亮了夜明珠,把山膏從頭至尾照了個仔細,“我說山膏,你被人打壞了腦子麽?”
山膏磨了下牙,卻硬忍了,“唉,小弟我自從跟了十瀨之後,已經修身養性,改過自新了。鳶尾兄莫再笑話,莫再笑話啦!”說罷,他還誇張地搖頭歎息,一副悔不自勝的神情。
鳶尾有些受不了地看他在那邊演戲,一時倒沒怎麽留意他說的,“你不是跟著朱雀麽?”
山膏臉色垮了垮,“她把我賭輸了……”垂頭哀傷了會兒,他又猛地抬起頭來,眼底一片光亮,幾奪明珠,“還好,十瀨很好。”他咧嘴笑得一臉幸福,兩顆虎牙一閃一閃的,看去有些傻氣。
鳶尾這回沒有放過那外名字,“十瀨?”
“嗯,是呀!”山膏一臉幸福樣地頻頻點頭,“十瀨她很厲害的,就是霸道了點,隻許她自己罵人,不許我罵……”
鳶尾複雜地看了好友幾眼,低聲道:“你一個人來的?”
山膏一愣,繼而打起哈哈來,“當然當然!哎呀,老朋友不見,咱們坐下聊、坐下聊,嗯?”他把扇子扇得呼呼作響。
鳶尾眯起了眼,“你那個十瀨就算是來找水鏡月敘舊的,哪用得著叫你來拖住我啊?”
“哈哈哈哈”山膏隻是笑,把一頭紅發笑得一顫一顫的。
“所以,應該有什麽,是必需避開所有耳目的。”鳶尾靠在了椅背上,神情懶洋洋的,仿佛渾不在意。
山膏瞥他好幾眼,才收了笑,臉色有些嚴肅,“她們之間,恐怕外人都不能插手。”
鳶尾一拍桌案,扯住了山膏的衣領,“我不管他們有何糾結,你隻要說,他們在哪兒!”
山膏看著他笑了笑,那笑容有幾多迷戀,幾多執著,“鳶尾,我不會讓你去幹擾她想做的事。”他搖搖頭,又恢複那副痞痞的樣子,“況且,說實話,她與上神之間總是舊恩怨,不是我說,你也插不上手的……”
“那又怎樣!”他哼了聲,“再說了!你怎麽一副熟知他們恩怨的樣子?”
“我?”山膏又展開扇子扇起來,“當然是我明豔可愛的十瀨告訴我的!”語罷,他敏銳地發現鳶尾眼底閃過的晦澀,不由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其實那是我說著玩的!十瀨雖和上神習性差得多,但對於那段恩怨,都是隻字不提的樣子,怎麽套話也不說。我也是看了些秘書,猜想了些,大概是這樣,你要不要聽?”
鳶尾怔了會兒,卻一擺手,站起身,有些淒然地道:“不用了,我不想知道,也無意知道。”
山膏瞪了他一會兒,忽然哼了聲,“成啊!這十來年工夫,倒是學會口是心非了!瞧你那小樣兒……”他一說,立時捂住了嘴,低聲暗罵,“該死,又犯!”
“你倒是變了不少。”鳶尾有些頹然。
山膏湊近他,輕聲道:“你聽沒聽過三千五百年前的軫翼大戰?”
鳶尾一怔,“怎麽?那個十瀨是和百甲他們一起的?”
“咦?你知道得那麽清楚?來,透點消息,咱們交流交流!”被冷光一掃,山膏隻好訥訥地收住話,“那個,呃,聽說上神還沒到仙界的時候,另有個諢號,叫做‘天一池四霸’。百甲、鉛華,另一個就是十瀨了。”
“哼,她倒是什麽都告訴你!連‘吉毛光裘’都給你穿了!”
乍一聽到語聲,兩人都驚了一跳,山膏立時回身,瞅見了水鏡月,卻沒見到另外一人,心中不由隱隱擔心。
水鏡月瞥他一眼,忽然五道水鏈飛起,緊緊纏住了山膏,山膏驚得臉一下白了,“上、上、上神,有話好、好說呀!”
“好,我就跟你好好說。”水鏡月手上一柄明晃晃的水刀輕輕劃過山膏的脖子,“要跟在她身邊,可以;但你若是有半點惹她、害她的心思,軫翼大戰裏的大魔頭熒惑就是你的榜樣!”
山膏抖了抖,多年在混跡下界,對於那個妖魔界的首領熒惑,他是知道的。挫骨揚灰不說,還毀靈骨、滅魂魄,要是滅得幹幹淨淨倒也一了百了,但偏偏還留了一魂下來,忍受這世世拘禁之苦。
水鏡月見他一臉土色,冷哼一聲,“她人呢?”
“咦?你們沒碰上?”山膏細想了想,眼神就有些亂了,“會不會碰上其他什麽人了?不會又去揀發亮的東西了吧?”他眉清目朗的臉上劃上幾道黑線,“上神,你快放開我!”
水鏡月眸光漸緊,卻又忽然一鬆,唇角隱了抹笑,就往山膏身上平拍一掌,山膏猝不及防,“哇”地一聲就吐了口血。
“山膏!”
“山膏……”兩道聲音同時驚叫,鳶尾才一動身,就瞧見一抹亮閃閃的身影早一步將山膏扶住。
“好你個水鏡月!天廷待久了,偷機暗算也學了個十成十啊!欺負個沒用的小妖,你要臉不要!”那閃亮的身影上上下下看了遍山膏,回頭破口就罵。
水鏡月掃了眼一副軟綿綿受了重傷樣靠在來人身上的山膏,又瞥向自己腳邊被某人暫時丟下一支珊瑚簪,唇際隱了抹笑,那素日冷冽的眉眼,也彎如弦月。“既然沒用,為何不能欺負?”
鳶尾眉梢一跳,倒是不知道水鏡月居然還會和人抬杠。
“哼,廢話少說!這一次就較個高下,看誰沒用,誰被欺負!”那人將手中山膏隨手一丟,山膏沒有防備,悶哼一聲就被扔到了床底下。
“每百年你都說這句話,也不膩煩!”水鏡月輕輕鬆鬆閃過她的一擊,還了一記水刀,還惡意地將腳邊的那根簪子一下踏斷。
“啊!我的簪子!”怪叫一聲,那人更是狠命撲了上去。
鳶尾這才瞧清那人打扮,原來那襲袍子上竟鑲滿了寶珠金線,頭上簪著、手上戴著、脖子裏掛著、腰間佩著,衝眼望去,都是些閃閃發亮的奇珍異寶,難怪方才總覺是一團閃亮呢!
這個十瀨……居然是這樣子的人……
看著兩人從屋裏打到了屋外,呯呯嘭嘭的,還有越打越遠的趨勢,鳶尾連忙想要跟上,但床底下卻傳出一聲呻吟,“鳶尾,還不他娘的拉老子出來!”
待到鳶尾拖出山膏,又循著兩人打鬥痕跡來到“望塵崖”的時候,十瀨已然亮了兵器。湛湛然一如秋泓的寶劍,在常羲施法的圓月照耀下,冷芒透心。
水鏡月看了幾眼寶劍,冷哼:“還算有些本事,居然能弄得到早已禁毀的昆吾兵器。”
十瀨也哼聲,“你還是不用那把柴刀麽?別到時候想用已經來不及了!”
水鏡月輕笑,將額間銀飾一拋,銀光一閃,卻隻顯出個白白嫩嫩的娃娃。那娃娃坐倒在地上,摸摸自己,也有些發愣,“咦?我怎麽……”
“滾一邊去!”
水鏡月踢他一腳,讓娃娃滾了兩圈,直到山膏好心地扶起他,他才灰頭土臉地怒叫,“水鏡月!你故意的!你不敢用我,你,唔唔……”沒吼兩句,他的嘴巴就被一團臭葶苧草塞滿,臭得他眼淚唰地一下湧了出來。
鳶尾被這一連串的事弄得頭有些慒,隻好把娃娃扶起來,和山膏兩人一拍一拍地哄著。
水鏡月理也不理這邊,隻是直直地盯住十瀨,看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垂眼,“打也打了那麽久,十瀨,我已經沒這個耐性了!”
“哼!要不是每次你都耍賤招,我早把你收拾了,你以為我有這個耐性!”
“那麽,這次就來個了斷吧!”水鏡月輕聲細語,但聽來卻格外冰冷。
十瀨一愣,繼而怒笑,“好,好!那還廢話什麽!”
兩人再度交手,這回可不再隻是耍耍,而是各自使出了無上法術,飛沙走石,一會兒冷風刮麵,一會兒炎浪襲人。鳶尾一扯山膏,拎著娃娃就要往後退。
這時的娃娃早沒了眼淚,反而兩手一拉,將兩人都拉了坐下來,手裏不知打哪兒變出來一串葡萄,“這麽精彩的打鬥,可是百年難見!快,坐下來!要吃什麽?今天我請客!”
說也奇怪,鳶尾與山膏被娃娃一拉,這些熱浪冷風全都消失不見了。山膏老實不客氣地坐下,“我要嘉果、荀草子。”
娃娃掃了他一眼,變出一堆,“荀草美人發膚……你個大男人,要長那麽好看幹什麽?”
山膏撩撩紅發,嘻嘻一笑,“誰讓我家十瀨就喜歡漂亮的人呢!”
鳶尾瞅了打得熱乎的兩人好幾眼,吃了顆葡萄,這才看向山膏,“剛才的傷,沒事吧?”
“傷什麽傷!那不過是用來嚇唬嚇唬人的!”娃娃剝著鬆子,眼角瞥見又一陣冰刺斜掃過來,他索性默念一咒,施了個結界。
鳶尾被這話說得扭過頭去看水鏡月,似乎有些明白,“你就是即心神劍吧?”
“嗯。”
“啊?你就是那把能照見五蘊、攝魂奪魄、製命天地的即心神劍?”山膏一把扇子掉了,正砸在娃娃剝好的鬆子堆裏,使得那堆鬆子肉全翻到地上。
即心看看被打翻的鬆子,再看看山膏,臉色慢慢發青,正想怒罵,卻驀地臉上一白,神情肅穆地看向遠處已然化成兩道紅藍之光的身影,“動真格了?怎麽可能!居然是‘三生水劍’!”
嗯?兩人一驚,同時緊張地看過去。水鏡月牟冠已除,長發委地,周邊塵礫飆起,那襲織錦黑袍被風吹得鼓脹起來,但那發絲卻伏貼得出奇。藍光漸漸由周身流注到手尖,一柄不知何時祭出的細劍青鋒直挺,奪命的劍氣在濃月如霜的夜色下湛湛生光。
鳶尾與山膏隻消一看,就覺得遍體生涼。
十瀨眉峰擰起,目光中微露驚痛,“你還真是想了斷了!”
“她怎麽了?‘三生水劍’又是什麽?”山膏心知不妙,又怕十瀨敵不過,不由揪著即心急問。
“不對呀!她明明不是……”即心自言自語,卻不回答山膏的問題。
山膏一見,就想衝出結界去,被即心攔住,“現在兩人周身術法環繞,都是見真章、要性命的,你出去頂個屁用。被那術法帶上,十個山膏都活不了!”
“可是……”山膏心頭著急,渾身都繃得緊緊的,半點也不敢放鬆。
鳶尾坐在一邊緊緊地看著水鏡月,隻覺那雙湛然清亮的眼底明明流轉著深意,但神色卻冰冷異常,比之麵對東王公時更為凜冽。的確不對勁,她到底在想什麽?難道是真的要將舊友摯交除掉?
水鏡月抿緊了唇,手中的細劍藍光萬丈,刺得鳶尾山膏都睜不開眼來,“三生水起!”
即心馬上念咒,但仍感覺身體被這氣流刮得生疼,一口氣像是被悶住了,怎麽也提不上來。
“山膏!”
“笨蛋!”
鳶尾隻來得及扯住山膏一片衣角,就見那抹火紅色的人影已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地衝向藍光中心。
“啊~~”山膏跌趴在十瀨身上,渾身像是被捏碎了骨頭那樣疼。嗆出一口氣烏血,山膏感覺連手指都沒力氣動一動,在知道是魂元受了重傷後,他心中更是擔心,忍著痛去摸十瀨的臉,“十、十瀨~~十瀨!十瀨!”怎麽了?她到底怎麽了?
他顧不得自己的傷,隻是搖著十瀨沒有半點反應的身體,似乎隻剩一口氣了,他眼中燙得要命,“十瀨,你怎麽了?你應我一聲兒啊!十瀨……”
模糊的視線裏忽然出現一角黑亮的裙裾,山膏抬起頭來,看見水鏡月執著細劍,目光冷冽如刀,隻是瞪著十瀨。“你、你還要幹什麽!你連這唯一的故人都不放過麽!”
水鏡月沉沉的目光瞪了會兒,才像是輕舒了口氣,“哼,你以為我現在住手她就能活命?別傻了!了斷哪是這樣了斷的!”
山膏咬碎了牙,一把攔在十瀨麵前,目光似恨似苦。
水鏡月眯細了眼瞧他,“你擋得了一次,還擋得了下次?”
“我活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你、讓你……”山膏猛咳一聲,又吐出一口血。
“好,那我就送你們一起上路吧。”水鏡月笑了笑,眉目彎彎,卻顯不出半分笑意,隻見慘淡。她看了十瀨最後一眼,雙手結印,一道藍光就籠住二人。
“不!”鳶尾掙脫即心的手衝上去時,也隻能看著山膏抱著十瀨漸漸消散的影像。他一個趔趄,跌倒在山膏消失的地方,神情淒惻,唇瓣抖得厲害,卻說不出半句話。
水鏡月看了鳶尾緊揪著土石的手好一會兒,轉身離開。即心眼見水鏡月走得不見,才上前拍了拍鳶尾的肩,輕歎一聲。
鳶尾一滴淚“叭”地掉在地上,滲入泥土不見,接著渾身就開始打顫,有著拚命忍抑的哽咽。即心見他這樣,嚇了一跳,嘴唇動了動,像是想開口,神色極其矛盾,卻最終憋了回去。
等到即心回到水鏡月的房間,已是天光微透,朝霞燦爛。他看見水鏡月就和衣仰倒在床上,兩手枕頭,那雙湛清透亮的眼睛此刻卻盈了兩汪水汽,隻是瞪著帳底的六章紋發呆。
他歎了口氣,輕手輕腳地爬上床,靠在水鏡月的肩頭,“都已經決定好的……十瀨傷是重了點,但也不至於致命啊,看樣子那個山膏挺愛重她的,肯定會照顧好她……”
“嗯。”水鏡月點了個頭,忽然無聲地笑了笑,滿是自嘲,“我隻是……從此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了……”
一瞬間,即心以為她在哭,然而抬頭看時,卻別無淚水,隻有那雙眼睛滿浸著濃得化不開的痛楚。“你覺得那兒安全嗎?”
水鏡月閉上眼,“除非我死……不過我死了,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十瀨不會發現什麽吧?”
睜開眼,定定地望了會兒帳頂,她認真想了想,“就算發現,恐怕也沒這個力氣來。”
“唉,隻怕那個愣小子誤會了。”
水鏡月哼了聲,眼鋒就有些銳利,“不讓他誤會,東王公那邊就會下死手了!”三千年前是這一招,三千年後難道她還會不防?
“唉,剛才看那愣小子是傷心死了,這個隻怕日後不好說。”
“反正也不用說。”水鏡月揚起手來,看了半天,忽然笑了下,“魔淵,我的命途已經是看得清的了,你呢?之後想去哪裏?”
身邊一陣沉默,許久才有幾聲幹幹的笑,“這世上大概不會有第二個人叫我魔淵了,你讓我還能去哪兒?”
水鏡月一怔,回頭看著即心,忽然伸手揉揉他的頭發,“你個小魔頭!看來隻有跟著我這個大魔頭才行!不然一定被打死。”
“哼!人家難得煽情一把~~”即心頭埋到水鏡月懷裏,將眼淚偷偷抹到她的領口。
水鏡月拍了拍他的頭,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翌日,東王公剛跨進金闕宮,就見滿院子的星官齊集,滿麵驚惶,像是出了什麽大事。東王公心中一悸,立時回頭吩咐跟在邊上的霄然:“快去將五帝二後都請來……還有水鏡月和鳶尾。”
霄然還沒來得及細想,那群星官就圍住東王公急稟要務了。
“東王公,大陵中屍氣漸攏,昴、胃二宿主星官已無法抑製了……”
“大陵也如此?!這事麻煩了!我南七宿的鬼宿也發現屍氣……”
“畢星大亮,隻怕邊兵要起……”
“你們這些算什麽!這幾日北天區大霧,我好不容易驅了霧,你道怎地?填星犯北落師門!”
“啊?看來天象互應,填星與北落師門相貫抵觸,光芒相及,有兵大戰,破軍殺將,伏屍流血,不可當也。”
東王公愈聽眉峰愈緊,在擰得發疼時,五帝二後與鳶尾都先後到了,但水鏡月卻毫無消息。霄然有些咬牙切齒,“怎麽找也不見蹤影!”
紫微大帝一驚,失聲道:“這不會都是她……”
勾陳手一揚,“不可能!鏡月不至於攪得蒼生不寧!”
“她還沒攪?你瞧瞧這三界,都……”西王母恨恨的語聲卻被打斷。
“她從來都沒攪過三界,攪的,僅僅是我們這些妄想掌握這興衰命數的天界仙君罷了。”勾陳一歎,“這幾年我也想了許久,鏡月說的有理……”
“勾陳!你怎麽那麽糊塗!鏡月想的我都清楚!”東王公來來回回走著,“她是要放智於下界,讓他們擺脫天界控製,自行壯大!可你瞧瞧,下界的妖界魔界橫行,而萬物之靈――人呢?他們能敵得過凶殘的妖魔?我們這是在保護蒼生。”
“我們在保護,可也在限製。我們設天幕為何?置星官為何?放天讖為何?下界但凡有參透天機的,必有天譴;但凡逆命者,必有天罰。可是我們所主之天道,到底有何公平?為何下界有凡人言: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如果公平不在我心,我又以何資格去評判!”
“勾陳!莫要動搖!這即便要變,也不是這個變法!”玉帝一手止了二人的爭執,看過一圈眾人,最後目光頓在鳶尾身上,“鳶尾,你昨夜見過她麽?”
鳶尾那雙漂亮的眉眼裏凝聚著冰冷的恨意,“她與十瀨交手,殺了他們!”
東王公眉梢一跳,“殺、殺了?”
“不可能!鏡月對那幾個一直情誼深重,寧可死了自己都不會下手傷他們……”
“是我親眼所見。”會假麽?鳶尾心中一顫,像是忽然投注了什麽希望,那層冰冷都有些動搖。她會演戲麽?為什麽要演?他忽然再聽不見六帝二後之間爭執著什麽,隻是一遍一遍重複昨日的情景。
她對山膏出手,不過用來試探的!那她……
要跟在她身邊,可以;但你若是有半點惹她、害她的心思,軫翼大戰裏的大魔頭熒惑就是你的榜樣!
心頭驀地一跳。有這句話在,她是真的要殺他們?
鳶尾有些咬牙切齒,她是演戲,那她演給誰看!
當眾人亂成一鍋粥時,水鏡月來了,襟帶迎著微風翻飛,是水墨暈開的靈動,濃濃淺淺。
堂裏一下就靜了,人人都望著如水墨江山畫卷般徐徐展開眼前的水鏡月發怔。
水鏡月邁進堂內,灩灩如波的目光掠過眾人,瞧得在場所有人都心頭一跳,垂一垂眼睫,弦月的墨線一隱,“回鸞吧。”
星官們心頭一定,點了點頭,便都退回宿守之地去了。
六帝二後眉宇深沉,唇動了動,卻不知說什麽。
水鏡月微笑著看了看他們,又看向鳶尾,明亮的星輝就那麽一暗,她微躬身,反身離開。
鳶尾死死盯著她,心中滿滿都是怒意,然而怒極了,他又心生委屈。她在防他!受不了這種猜忌,鳶尾衝出金闕宮,三步並作兩步,一把攔下水鏡月。
“水鏡月!你……”鳶尾狠狠地拉住她,想質問,卻又無從問起。
水鏡月看著他在自己臂間收緊的手,隱見青筋。還記得十多年前,她帶他去冥海看他的族人時,他也曾這麽抓過自己,後來還給她揉過手。想起這些,她微微一笑,春和景明,讓人忍不住想伸個懶腰似的舒服。
鳶尾一怔,原先滿腔的怒意與委屈像是忽然間蕩然無存。
水鏡月抬眼看向他那雙桃瓣似的漂亮眼睛,心中歎息那眼底的憔悴。這個笨蛋,居然這麽快就想通了昨晚的事?“鳶尾,有時候順著你心底裏頭最直接的念頭走,可能會比較沒有遺憾。”所以,來報仇吧!報了仇,你就與我水鏡月沒有任何瓜葛了。
“順從心底最直接的念頭?”鳶尾低垂下頭,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想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如果,我後悔呢?”
“後悔啊……”水鏡月狀似認真地抬頭思索了一陣,又沉吟地看了他半晌,看得鳶尾都有些期待了,才板著臉道,“不知道。”
“你!”鳶尾被這樣的水鏡月刺激了一下,那雙漂亮的眼睛射出將眼前人大卸八塊的欲望。
水鏡月一笑,月彎彎,水彎彎,“你不是說過不會自己跟自己作對嗎?如果真的難以取舍,就兩樣都做一做好了。”
鳶尾額前又一陣黑線,“哪有兩樣都能做一做的!”
“為什麽不能?”水鏡月笑得很狂,不知道為什麽,看到鳶尾這般猶豫,她的心情就變得相當開心。“誰規定你隻能選一個的?聰明人就能魚和熊掌通吃!”她挑著修朗的眉,斜睨他一眼,“不過笨蛋就難了……哈!”末了,她笑得極假地揚長而去,留下渾身氣得快冒煙的鳶尾。
第四十一章
再度回到上林殿,當看到一臉開心的念兒與忘兒時,鳶尾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上林殿依舊清靜靈秀。這裏,曾與她下過棋,淺淺的笑意,落日的金暉,兩兩輝映;這裏,她許過自己一整天的願望;這裏,她為自己治過傷;這裏,她拭過自己久別重逢的淚;這裏,她親手將自己修行法器送給自己;這裏,她毫無保留地教習自己法術;也還是這裏,她將身心重創的自己丟入冰洞,告訴他要曲中求通……
有太多的這裏,太多的回憶,冷冷熱熱,淺淺深深。她怎麽能殘酷冰冷地奪去族人的性命之後,又毫不經意地給自己這麽多溫情?
萬念俱灰的時候,是她一點點逼著自己重新振作;任人欺負的時候,是她一點點逼著自己修練成器。怎麽總是她?鳶尾抱住腦袋,裏頭有一抽一抽的疼。
她奪去了自己整一族的親人,而後,她也幾乎成了自己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是呀,在他心裏,這世上,再沒有誰,比她更親。他是喜歡她的,很喜歡很喜歡,可為什麽她會是自己的滅族仇人呢?
忘兒偷偷瞧著鳶尾,扯了扯念兒的袖子,“嘿,看那傻小子,怎麽回來後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不會是經曆了什麽吧?”
念兒也躲在樹後頭看了會兒,“可不是!都回來好些天了,整天就在上林殿裏晃啊晃的……哎,對了,你知道麽?鳶尾這回出去可出息了!成功平了四十八路叛軍,已經是神霄雷部公認的大將軍了!聽說東王公與紫微大帝都想封賞他,被這小子耍酷給拒了!”
“嘿!好樣的!還真是上林殿裏出去的!”忘兒笑得開,“才一個大將軍有啥好稀罕的呀!怎麽也要弄個元帥當當!”
正聊得歡,一個聲音忽然介入,[兩個小丫頭片子在說什麽呢!]
念忘二人驚了一跳,回頭卻見是饕餮,當下拉了人蹲下,“饕餮,你說鳶尾到底怎麽了?好像一直沒見開心過。”
饕餮瞅了幾眼,抿住了嘴,心中隱約猜到,卻因上神的吩咐,不便直說,[哼!誰曉得那隻狐狸中什麽邪呢!對了,上神剛找你們呢……甭急,她讓老子直接傳話給你們!趕快收拾收拾,去泰山府君這裏傳個話,就說:五百年前因得遇,沃焦石上守踐約。順便采一些鬆子備著,上神要。]
“啊?讓我們兩個都去?”忘兒有些怔住,這個傳個風信不就成了麽?
[事關機密,又怕其他人不穩妥,才要你們兩個出馬的!]饕餮見二人還是有話要問的樣子,就不耐煩了,[兩個丫頭哪那麽麻煩!還不快給老子傳信去!]它一吼,黑風頓生,自然將兩人嚇住,一回神,連忙蹦著去收拾東西,哪敢再耽擱。
吼完兩個,饕餮一抬頭,就見鳶尾站在一側。饕餮看看他,心頭歎了口氣,這孩子是真長大了,隻是,為何成長得如此痛苦?比自己那時候被罰吃白菜還難受的樣子。
“饕餮……”鳶尾輕喚了聲,走到它身邊盤腿坐下。
[小子,說話要像個爺們!]饕餮白他一眼。
“……魚和熊掌要怎麽通吃?”鳶尾問得怔怔的。
[嘎?]饕餮莫名其妙,[先吃魚再吃熊掌不就行了?]
鳶尾聞言一僵,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好久才回過神來,“那萬一、萬一熊掌沒了呢?”
[你小子怎麽老屁話?那就先吃熊掌再吃魚不就行了?不然先各咬一口,不管哪樣沒了,總都還嚐到味道了!]
鳶尾皺皺眉毛,才有些泄氣地看了饕餮一眼,“果然這個問題對你而言還是太深奧了一些……”
[你個臭小子說什麽啊?有種再說一遍!]饕餮一下火了,但鳶尾沒理它,轉了身子仍蹲回去發呆了。
第四十二章
翌日清晨,水鏡月早早地起了身,及地的長發隻拿了根帶子係住,雪白的天衣高華飄逸,站起身來,隱約可見纖細的腰線,風流婉約,仿佛風一扶,就能翩翩起舞一般。
水鏡月走出寢殿,仰臉迎著晨霏,不由深深吸了口氣。左手在右腕間重重一握,她睜開眼睛,單手在空中劃了半個圈,幽幽的藍光輕輕一蕩,與胸口透出天衣的藍光相映,就像是召喚一樣,胸間便藍光大盛。待那藍光消去,水鏡月已將一柄細劍執在手中。
她細細地摸了遍劍身,感覺著指尖流動的氤氳水汽與周身的水汽相和,漸漸與整個上林殿的水脈相契,再過片刻,仿佛這天地間的水脈都順著她的一呼一息湧動,甚而與遠古相應,濾去一切雜念。
水鏡月收起法力,輕輕一笑,以指尖彈了劍身一下,眼神一定,將劍收起,輕誦一訣,語聲起,腳下蓮雲化生,煙氣一緲,水鏡月身形已然不見。
“何人入我司命天?”
腳未及地,已有一股強流將水鏡月所運蓮雲衝散。水鏡月一記縱掠,避過幾道強流,穩穩落到司命天玄柱前。笑了笑,她輕拂衣袖,清朗若雲,“水鏡月請見渾命儀。”
“原來是天界上神,司命書儀冒犯,請恕罪。”
眼前浮現五道仙子身影,白金赤黑黃,水鏡月揮揮手,“無妨。”說著,也便踱著步子走入司命天。
五行仙子見她這般理所當然,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過了好半晌,一身著黑衣的仙子訕訕問道:“不知上神有何要事,竟未至千年,便要請見渾命儀?”
水鏡月停步,回身一笑,燦亮照人,看得五人都有些發暈,“也沒什麽……就是想毀了它。”
嗯?五行仙子一呆,幾張小嘴張得圓溜溜的,“上、上神,你在、在開玩笑吧?”
“開玩笑?”水鏡月皺皺眉,想了想,又笑,“好啊,那就當我開玩笑的吧!”她話落咒起,‘三生水劍’已然執在手中,半句廢話也不說,就徑直襲向五人。
五仙子一愣,連連閃避,卻發現水鏡月不過是虛晃一招,待細看時,她人已躍上司命台,正瞅著那猶如一人高的卵狀的渾命儀。
“地乘天而中居,天乘氣而外運,元氣眇茫於內,太虛生而立無,空無之化,虛生自然……”水鏡月輕哼,邊與五仙子過招,邊睨著這渾命儀上陽文,“既是天地氣元所化,怎麽千年了就是沒變過?”
五仙子被水鏡月這般輕慢的態度激得滿胸怒意,招式更見淩厲,“千年未至,渾命儀自不會妄泄機數!水鏡月,你快快棄械,須知渾命儀千年才得一顯機數,提前知曉必有重罰!”
水鏡月嗤笑一聲,細劍上藍光頓盛,“我才不想知曉這什麽鬼機數!你們要識相,就退得遠遠的,不然我連你們幾個一起除!”
“大膽水氏!竟敢心存歹念……”
“話還真多!”水鏡月劍身上暗運法術,眨眼間,五仙子便覺心氣發悶,周身血液像要全湧出來似的,手下已然發抖。
“哼!撤劍!”水鏡月輕喝一聲,見五仙子滿頭大汗,渾身顫抖了,卻還不肯,“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劍身微微一抖,再一送,“三生水起!”
“啊~~”五仙子頓時口噴一大口黑血,臉色慘白,委頓在地。
收拾了五仙子,水鏡月緊緊盯住這渾命儀,將細劍抵住,催生法力。劍身藍光越來越亮,水鏡月唇也抿得更緊,及地的青絲陡然張揚起來,衣襟生風。整個司命天裏氣流亂旋,飛沙走礫,玄門處的大柱漸漸開始搖晃,再撐了片刻,“轟轟轟”,幾聲巨響,玄柱已然倒塌,碎石橫飛,打得白玉製的司命台千瘡百孔。
眼見得渾命儀也開始簌簌抖動,水鏡月更是催加法力,劍身上藍光衝霄。
與此同時,正於紫微垣議事的眾神官忽覺胸口翻騰,一股說不清的惡心,就像是渾身血液都欲向外湧出一般。眼前隻覺中天司命天處一道藍光耀目,東王公叫聲“不好”,連忙奔出殿外去看,隻見那藍光幽藍純粹,光色清澈而耀眼。
“是……是她!她在司命天!”六帝二後再管不得九司三省的急件要務,紛紛施訣趕往司命天。
及至司命天,眾人正好瞧見水鏡月劍身一送,那藍光終於沒入渾命儀,隻聽“喀喀喀”幾聲寂靜中的巨響,藍光從渾命儀裂開的殼中閃現,再一聲“轟”,渾命儀裂片四射。
六帝二後驚得呆住,待想起設結界防護時,已然被裂片刮出不少血痕。
塵煙退去,水鏡月捂著胸口拄劍立在司命台上,正大口大口喘著氣。玉帝見她唇際帶血,而捂著胸口的指間也滲出滴滴血來,心中一擰,不由喊道:“鏡月,你……”
水鏡月笑喘著打斷他,“帝君倒是念舊,鏡月如此,還能得帝君關愛,不容易!真不容易嗬!”她笑了幾聲,“不過,若是妄想以這點虛情假意便換得我收手,那你們也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話尾冷鋒一閃,她已撐著三生水劍站直了身子,而她身後――方才的渾命儀已消失不見,隻剩下一汪玄虛黑洞,望進去幽邃虛空,隻於瞬間閃過些許光斑,更顯黑寂。
“渾、渾天命機……”地後忽然眼現迷茫,那雙清明的雙目中流露出無限苦痛來,“不是、不是說已經隨著混沌大神而化滅了麽?為什麽?為什麽還會在?”她轉向玉帝與東王公,眉目間凝著被欺騙的指控,“你們還是想要控製下界!你們爭的還是那製命天地的權利!說什麽順時應運!都是假的!假的!”
見玉帝與東王公默然不語,水鏡月輕笑,“地後現在才明白?可見也被他們騙慘了!無妨,我馬上就毀了這限製民智的破玩意兒!”她轉過頭,衝著黑淵輕哼了聲。
天命機數?不過是天界虛假地居然順由渾天命機設置天幕,以此假象來換得下界迷愚,便於統治!說到底仍是你操縱我,我再操縱他!既然一切都師法自然,何來命中注定?
見她縱身要入那渾天命機,玉帝連忙搶上幾步,“鏡月,智者不與命鬥,不與法鬥,不與理鬥,不與勢鬥。你這是何必!這渾天命機當年、當年就連混、混沌大神都……”
“帝君!”東王公急扯住玉帝,滿臉惶急。
玉帝心一悸,恍然回神,頓時麵如土色。
水鏡月早瞧得清清楚楚,懶得去說,握緊了劍,就想入淵,然而腳步未動,卻見數道金光襲來。她冷哼一聲,細劍回身一擋,那數道金光便被悉數截住,原路襲回,淩厲的反攻讓東王公仆地難起。
而驟施法術,水鏡月雖擋住了襲擊,胸口卻又湧出血來,印得那身雪白天衣顯得瑰麗淒豔。她喘了幾聲,將額間銀飾一拋,銀光閃現,即心劍已沒入玉帝眾神前十步之處。“即心明鏡,照見五蘊。攝魄戮魂,消魔震靈。製命天地,斬馘萬神。千精駭動,萬妖束形。嗬嗬,他怎麽殺人你們都知道,心中無悔無困的,盡管上來,不然,就乖乖呆著!”她又咳一聲,反身入淵。
“鏡月!”鳶尾此時匆匆趕到,卻隻來得及瞥見那胸口的一團血花,觸目驚心。他唇一抿,疾步就要上前,幸虧饕餮急撲,死命拉住。
[不要命啦!即心劍隻聽上神之命,任誰都不會顧惜!]
鳶尾掙紮,眼睛就是死死地盯住那個黑淵。她居然就那麽進去了!還受著傷,還受著傷!
[不光你急!]饕餮將他狠狠壓在膝蓋下,[你瞧瞧這兒,天界九司三省的神仙都集在這兒了,誰不急?]它壓低聲音,湊近他道,[她留下你,自然有她的計較,你著急什麽!]
“你懂什麽!她受傷了!”鳶尾吼了一句,眼角含淚,卻掙不過饕餮的法術壓製。她就真的那麽防他麽?什麽都不跟自己說,什麽事都將自己與那群仙官算在一起。
饕餮看著鳶尾,忽然歎了口氣,[她敢進去,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鳶尾咬緊了唇,雖不再說話,可卻一直瞪著那個黑淵,像是想把水鏡月瞪出來似的。
這一瞪誰也沒料到居然瞪了整整七天七夜,天界眾神無人敢離開半步,不敢休息、不敢上前,甚至也不敢害怕。
司命天,渾命儀,不但操控著下界,也操控著天界啊。所有的天幕都是照著渾命儀所示,再加上天帝之令加以布置,司命天掌控著天界,天幕掌控了下界。而眼下,下界叛天之舉已如星火燎原,如果這渾天機數都沒了,天界還有何優勢執掌三界,製命天地?
眾神不敢去想這結果,不敢想解除了洞察先機的優勢之後,妖界魔界會如何;更不敢去想近萬年來所壓製的民智會向何發展。所謂凡人,在這樣的嚴令下,已然能夠結繩記事、鑽燧取火,那民智一啟,還將如何?心中惶恐愈盛,就愈是不敢去想結局如何,漸漸地,眾神都下意識地期待水鏡月永遠都不出來,這樣便永遠不會有結局的到來。
水鏡月一入黑淵裏,就像是被投入了冥海,烏黑一片,偶爾閃過幾線光流,緩緩地蠕動在濃稠的液體裏。她一手撚訣,設下結界;另一手則給自己胸前的傷口止血。然而沒一會兒,她就發現不對。
這濃稠的液體不是水!它正慢慢地蠕動著往自己身上擠,無論水鏡月怎樣抵擋,所設的結界也在這緩慢的節奏裏輕易被擠破,且還不斷擠著,就像是要把她吞噬一般。
漸漸地,連呼吸都澀滯起來。而那濃稠的液體還在黑暗中向水鏡月包圍著,偶爾閃過的光流冰冷地嘲笑著。
水鏡月看得一怒,一咬牙,手掌一翻,手中幽藍光芒一現,那蠕動的液體忽然像是驚覺到什麽,那逼人的壓迫感迅速退去,就像是這液體在逃亡一樣。水鏡月冷哼一聲:“哪容得你們跑!萬水歸一!”
藍光大顯,周圍的空間像是陡然間擴大無窮。水鏡月咳了聲,感覺到收歸到自己體內的水脈豐沛,比之天地間的水脈更為純靈,讓人有投身入內的欲望。但是,也因為自己法力施得過猛,胸前傷口又開始冒血,雖不甚疼,但總有些氣弱。
止好血,她借著法力之光打量四周,空曠與黑暗仍是無邊無際地鋪陳,仿佛正是因自己的這一處光亮,而顯出周遭無窮無盡的黑暗,好像是煢煢獨立於萬古曠寂之中,有著漫天漫地孤獨迷茫。
水鏡月深吸了口氣,看了眼自己的傷口,眼就微微一眯,就是永生永世會被鎮在這裏,她也不會退後半步!反正,十瀨與山膏安置在了逋逃藪,有鉛華在,傷總不會有事;忘兒與念兒已經到了泰山府君那裏,不用擔心;即心也沒帶進來,不用連累他;鳶尾……
她閉了閉眼,玉八卦在他身上,隻要自己的法力一度,他所擁有的也夠他稱霸三界了。
她身後已經都交待好了!
決心一下,她再不管胸前傷口,祭出了三生水劍,就往那無盡的黑暗中一刺,藍光奪目璀璨,暴發出萬星一齊燃燒的光焰。
光焰一出,這黑暗虛空忽然就抖動起來,像是什麽殼要裂開一般,發出轟然巨響,震耳欲聾。再過片刻,就在水鏡月將劍光一送,那黑暗便“喀嚓”一聲龜裂開來。
煙塵漫天,水鏡月收起劍,禦動風術,驅開煙塵。而當煙塵散開,水鏡月手中的劍卻“噹”地一聲掉落在地。
像是腦袋裏某處的記憶忽然被開了封,那乍一顯現的驚愕與愴痛便淹沒了她。這……這是靈墟山。這是靈墟山嗬,為什麽在看鳶尾的宿世裏卻會忘得一幹二淨呢?
流動的色彩刹那間充斥自己的眼睛,層層疊疊的彩雲環繞,包裹著秀媚的靈墟山。山峰峭拔,落勢淩厲處又帶著柔媚的流水纏綿,剛硬見骨,卻又情深綿綿。怎麽能忘記!
雲煙迷蒙的幾處峰巒,皚皚的山頭,白雪初化,形成一色煙氣,明明是冰澌的冷冽,卻偏折了七色的日光,晶瑩中春水漲滿。鵝黃嫩綠開始點綴山野,片刻間占據了整座靈墟山。彩蝶起舞繾綣,眠花靜謐,活力就像是燎原星火,一經點燃,便爛漫了整片山林。漸漸地,春色流澹,像是飽蘸了所有的鮮豔,大筆地往山野間揮灑。順著春水流淌,一脈脈,且歌且行。
那是桃花溪了……滿樹的桃雲堆積,像是承載不住一般,枝條不禁彎彎地垂臨水麵,桃花也就蘸著這春水歡暢地綻放。沿岸就像是一片流動的桃花雲海,嫵媚含情。一經春雨,落花入水,紅桃碧水,裹卷著瓣瓣桃紅,滾珠濺玉。飛白的流瀑,飛濺在崖壁的怪石青苔上,烏墨墨的,一片久經打磨的光亮。匯到山腰,水量漸豐,潺潺湲湲地繞過春山。
山頭雲氣變幻,那青綠開始濃鬱起來,愈翠愈濃,愈濃愈深,豔陽下,那是入了夏的靈墟山。疊嶂重巒的群山,墨色乍青乍黛,愈近愈青,有時青中帶出隱隱的紫;愈遠愈淡,淡到那青色像潑墨的遠山,水色暈染。靈墟山愈來愈熱鬧,蟬兒喧沸,就如豔陽的噴勃,張揚著熱力,蓬勃熱烈。
流蕩的色彩慢慢轉向黃綠,靈墟山入秋了……
濃鬱的青色像被金粉刷過,鍍了一層肅殺,鍍了一層蕭索。由蔥蘢而至紛飛,由馥鬱走向凋零。秋風起,滿山黃葉萎地,再一卷,便卷入落了碧霄的明眸般的秋水裏。水勢漸枯,白石磊磊,愜意地堆在溪頭。風高霜潔,秋風帶走歸雁,也帶來寒氣,靈墟山瑟縮了一下。
冬至的消疏,冰雪塗霜,白了青青舊貌,幾筆疏宕,千裏寒江鎖冷,煙雲亦佇步不前。像是一幅畫卷,從卷首到卷末,遍覽山中四時,須臾間,光陰流過,像是一年,又像是千年歲月。
靈墟四時天,回首空百年。
這樣也能忘麽?怪道她老是整治天一池的山山水水,那是因為想要與意識深處的記憶重疊!
第四十三章
“巨闕,我走不動了,你背我。”他們都懶得用仙法,當然她更甚,連體力也懶得動。
“哼,你個懶鬼!”他雖是這樣說,卻總會蹲下來,輕輕背起她,在走山路的時候,怕她滑下來,總還會一手護住。
“哎,你說爹怎麽老喜歡化成鳳鳥,飛去人間啊?”這人間有什麽好?比靈墟山還要好麽?
“不知道!不過聽說人間的女孩子長得漂亮,性格又溫柔……”
“哼!你想去找人間的女孩子啊?想得美!”她在他背上重重捶一拳,在聽到他“嗬嗬”地悶笑後,又是一臉神往,“聽地後姐姐說,人間現在混了許多妖魔,但是那裏很熱鬧,有很多故事。想必爹一定是聽故事去的。”
“你想聽麽?”
“想啊想啊!你帶我去?”
“嗯……我得想想!”
“去你的!敢吊我胃口……不如我們現在就去吧!”
“……不許把我供出來!”
“得了!就算被罰,到時候就找玉君與東王幫我們說情就行了,爹和哥哥就隻會聽他們的!”
“哎,要不要找上勾陳?這家夥也饞了很久了。”
“快點快點!”
“胡靈!”他總替自己擋著危險,“你個笨蛋!那個妖怪會吃人!”
“我又不是人!”她心疼著他被利爪撕開的皮肉,但卻從沒道過一聲謝。
“你是人可就沒人敢娶你了!”他怕她難受,總會扯開話題。
“哼!要你娶哦!”她一邊包紮,一邊也悄悄抹去眼淚。這是人間的第一次曆險,也是她第一次看見流血。
他笑了一陣,摸摸下巴,“嗯,得考慮考慮!”
“我打死你!”她避開傷口,一拳打在他的左眼上。
“哈!巨闕,你聽說了嗎?玉君他們太奇怪了,居然給自己封了個玉帝,將那群小蘿卜頭一個個都封了什麽四方帝。還有東王,他居然自稱起‘本王’來啦!哈哈,還讓我叫他東王公!你說好玩不好玩?”
他睡眼惺忪,模模糊糊地應了聲,“管他們呢!”
但她可不應,硬推醒了他,“巨闕!可是玉君與東王他們剛和哥哥打了一架!你說,他們為什麽要跟哥哥作對?爹爹偶爾變變鳳鳥,下去凡間聽聽故事,這樣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好麽?為什麽要去領導妖界魔界?”
“誰知道他們怎麽想?我聽地後說,他們想要將天界興盛起來,大概是想幹一番大事業吧。”
“不明白。”
“放心吧!我和你一樣不明白。”
“胡靈,別怕!我始終和你在一起的!”
“胡靈,別擔心!你哥哥去幫混沌大神了,他們不會有事的!我也會一直陪你的!”
“胡靈,就算我死了,也不會讓他們動一根汗毛!”
“胡靈,你快逃吧!我恐怕護不住你了……”
“胡靈,守住混沌之元,就是守住了你的命,你一定要藏好!”
“胡靈,親我一下吧……”
“胡靈,要好好活著……”
“胡靈,混沌之元就跟著你一起轉世吧,下一世,你會活得很好……”
……
巨闕……我居然遺忘了你那麽久!我居然遺忘了你……
水鏡月睜開眼來,滿目的淚水。然而眼前的空間裏,又飛幻出一幕情景:
彌漫的滾燙,熱氣逼人,蒸骨鍛魂,令人神智欲迷。熱浪蒸騰,人影憧憧,像惡心的蟲子在蠕動,偶爾竄上幾簇火苗,青紅相雜,燒得似連骨頭都快化了。
“看來不論什麽妖孽,任有通天的本事,也經不得這弭彰業火的熔鍛啊!到底不愧是東王公。”
由蠕動的熱汽中吃力地看過去,也隻隱約瞧見兩抹人影,白衣紫授,一身飄逸,連那蠕動的臉上的微笑雖經扭曲,亦有種高華優雅之態。她知道,那是東王公與玉帝。
“舉手之勞。”東王公擺手,卻麵目模糊,隻剩那青紅相雜的火光更盛,鍛烤得渾身都成了塊燒紅的鐵,水鏡月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喘息了,手中攥著那最後一擊,卻不知為何,遲遲不願設下咒去。在等什麽?等什麽浮現?
“混沌之元你到底藏哪兒了?”
“胡臣早已屍化山嶽,胡靈更是屍骨不存,你還守什麽?”
守什麽?是嗬,他還在守什麽!
水鏡月忽然覺得滿心底裏都是悲傷,一陣不了一陣。巨闕嗬!那是巨闕嗬!為了她,甘受鍛魂之苦;為了她,甘願萬世沉寂;為了她,他連命魂都能舍棄!
她不恨他們反了她的父親、她的哥哥,但他們不該這樣!混沌之元,這是什麽東西!居然也能為此把人逼到這個份上!報仇麽?她冷極地一笑,落在黑暗裏的藍色細劍帶著淩厲的劍氣、耀眼的藍光筆直衝向那黑暗的深處,將幾線光流一一釘住,射向渾天命機的中心!
饕餮看著鳶尾,總有精疲力竭地感覺,瞧這臭小子的眼神,總帶著那股不顧一切衝進去的念頭,令它半刻也不敢休息。
東王公陰森森地瞪著那處黑淵,不知在想什麽,忽然眼神一閃,他抬起頭朝四處一掃,眸光便頓在鳶尾身上。
他起身,未愈的重傷使得他在乍立起身時一個趔趄。雖然隨侍童子伶俐地將他扶住,東王公仍是微喘著站了好一會兒,才向鳶尾走過去。
饕餮腳下黑雲隱現,渾身都戒備起來。
“鳶尾,本王……跟你說說話。”
鳶尾像是這會兒才分了分神,抬頭朝他瞥了眼,仍回過頭去死勁兒地盯著黑淵,“沒空。”
饕餮瞧了瞧東王公發黑的臉色與極力隱忍的眼神,一個沒忍住,就[哈哈]地笑出了聲來。
東王公袍袖一甩,一股法力直撲饕餮,饕餮也不含糊,黑雲與之相擋,隻是翻了兩圈,倒沒受什麽傷。反是東王公重傷未愈又妄動法力,自己先站不住了,晃了兩晃,還是童子給扶住的。
“鳶尾。”東王公忍著氣看向鳶尾,“她向來不做沒把握的事!進得去,必然是要盡毀了渾天命機。出不出得來從來不是問題!”
鳶尾這才瞅向他,那雙流墨溢彩的眸子裏忽然就像一塊黑金石,堅剛內斂,瞧不出絲毫情緒。東王公心中一詫,以往每次見他,不是神色淒惶就是眼神冰冷,恨意、猶豫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這一次,任憑他如何察探,都看不出他是何心思。
照理,他應該恨水鏡月恨入骨髓,滅族血仇、殺友之恨,絕對抵得過這十多年來的相處情誼,隻要他再誘之以利……“鳶尾,她一出來,必然得了渾天命機所賦神力,到時候,這天界,不,這三界之中就唯有你才能製得住她了!”
“我?”鳶尾站起身來,那雙眸子看不清半絲情緒,“我的本事都是她教的,連饕餮都打不過,能幹什麽?”
“你佩有她的玉八卦。”東王公眼中掠過一道鋒芒,但即閃即逝,再看鳶尾時已是一片誠摯,“玉八卦是她的修行法器,憑著這一點,你可以突破她的結界,真正地挫傷她。再有,她將如此重要的法器交予你,代表她對你根本不設防心,你可以……”東王公頓了頓,像歎了口氣,“你想想你的族人吧,想想你十八層地獄之苦……對了,有件事你隻怕還不知道。你的族人本因你以身代罰,可轉世投身,但冥府的簿籍裏卻沒有名姓,像是被人刻意抹去。而派往下界查詢時,卻隻尋得似你族人的一群魂魄不全之身,其餘魂魄不知歸於何處。你想也該知道,這魂魄不全,在世間所受的又豈是輪回之痛,那簡直是生不如死!”
鳶尾心一悸,恍然記起水鏡月曾帶他去過的冥府沃焦石底,她說過:一魂一魄生受窮病痛死之苦,餘下的魂魄死囚五十年而贖前罪……不對,她好像還說過一句話,那是……這是我與冥府的秘約,已饒過了白狐族大半罪責,若不想你的族人再添苦頭,就閉緊你的嘴巴……
是了,就是這句話!與冥府的秘約,那為何眼前這人卻會說“其餘魂魄不知歸於何處”?難道,這根本不是她與冥府的秘約?
忽然之間,鳶尾隻覺有萬千的話想要當麵向水鏡月問個清楚。
“我有一法,可讓她法力盡失……到時候,還怕問不出你族人的魂魄下落?”東王公眼見鳶尾似是同意地低垂下頭,便將手輕輕放到他肩上一按,眼神中透出星星陰鬱,“你放心,隻要製住了她,你的族人皆可赦免,本王答應你,甚至可以重授他們千年修為法力。”
[鳶尾!]饕餮在旁聽得冒火,忍不住想上前,卻叫神霄府翊聖君給纏住。
鳶尾抬起頭,直直地朝東王公看了半晌,“一言為定。”
“好!一言為定!”東王公淺笑,心頭一定。他暗運法力,設下結界,周遭一切便都已退去。
鳶尾冷冷看著他布置好一切,又於空中施法變出一張棋盤。
東王公笑看棋盤一眼,“鳶尾,接下去你可看仔細了,這是‘迷局’,可亂人心智。但凡有人一入‘迷局’,前塵過往便會糾纏於身。水鏡月別無破綻,但三千五百年前的軫翼大戰卻是她心頭一結,縱使她心氣堅剛,無悔無困,但亦不可能無傷。”
“區區一局棋就能困住她?那任誰都能除了她不是麽?”
“若非是讓她毫不設防之人,此局才下不過幾步,便會被識破。”東王公眉宇一凜,“但隻憑此局,不過是讓她限於夢中,好方便問出其致命之處罷了……咦?等等!”東王公忽然一把揪住鳶尾,一手便於其靈台之上探了會兒,麵上就有奇色,“她居然、居然……”喃喃念了兩聲,那麵色就愈見陰森。
“怎麽?”鳶尾眼底的防備一閃而過。
東王公朝他冷冷地看了眼,轉瞬就像克製了什麽似的笑了笑,“也沒什麽……隻是奇怪她居然將水係一脈的運功之法都傳授你了。如此,就省事多了!”
鳶尾看著他眼底的保留,沒有吭聲。
“這樣一來,棋局便正好方便你下手。趁她昏迷限於局中之時,你便取出她的精元命水,借助玉八卦之功往其靈台一擊,便可盡毀她所有的修為法力。”東王公修眉微展,眼中精光屢屢。
待二人商定,東王公除去結界時,司命天已然亂成一鍋粥,鳶尾心中一動,馬上往司命台上那處黑淵望去。
隻見黑淵正不斷縮小著,漸漸微至一點時,忽然金光萬道,強光像是炸裂了似的,幾乎刺瞎人的眼睛。眾人隻覺氣血翻湧,一些法力修為不夠的早已暈了過去,五千年以上法力的,才勉強布下結界,以擋氣流。
好半晌,強光漸消,那原先的黑淵處忽然“當”地一聲,跌落了一小塊殘片。玉帝上前顫著手拾起,待看見殘片上神書隱約的“混沌”二字後,手重重一頓,殘片又複落地。
鳶尾的心像是拎到了喉嚨口,然而待金光退去,卻沒見水鏡月半個影子,心中不由又急又怕,四下裏一搜尋,待看見了饕餮便想過去細問,然而不過跨出兩步,背後便射來兩道似是探尋的陰森目光,他咬了咬牙,硬生生頓住了腳步。
不知道水鏡月是生是死,鳶尾心裏急得像百蟻齧心,卻隻能忍著,在東王公麵前不能露出絲毫。在幾乎快要瘋了時,終於由東王公身邊的童子口中得知。
水鏡月在這黑淵縮小之前便躍了出來,渾身濕透,神情是從未有過的蒼涼恍惚。當時的她手持細劍,胸前的天衣已叫鮮血濕透,但一眼橫向台下,瞧見了五帝二後,直說了句“你們竟然這樣待他!”語罷便悍然出手。那法力修為竟是超出想象,大家隻覺所有的血液都齊匯她的劍下,個個都沒擋住,因而也不知怎地,全都暈了過去。醒過來後,五帝二後似乎都受了重創,西王母已然站立不住,隻靠著倒塌的玄柱不住喘息。而其餘神官都是一副要動也動不了的樣子,好半晌才緩過氣來。
好不容易緩過勁來,水鏡月已不見蹤影,而台上那處黑淵中心開始有無數光斑流動,再過會兒,便漸漸縮小。
弄到這樣的結果,天界自然不會再放過水鏡月,那日在司命天一沒了蹤影,便下令四處緝拿。整整過了三天,才有令官忽然來報,說是上林殿今日忽然布下結界,任何人包括風信都無法近旁。
聽到這個消息,鳶尾才將那根緊繃的筋給鬆下來,總算找到她了,能設下如此結界,代表她還好好的,至少傷不致命。
連著整整十個晝夜沒有合過一下眼的鳶尾頓覺腦袋有些發昏,想閉目養一下神,腦海裏卻突然湧現那道鮮血濕透前襟的身影,從未有過的蒼涼與恍惚……連一個小小的童子都看出來的心情,她到底經曆了什麽?
這一想,他再也坐不住,徑直就往上林殿跑。
東王公冷冷地盯著他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見,才哼了聲。其弟東嶽君黑著臉就要追上去,卻被一攔,“現在還不是時候,等他毀了水鏡月的修為,你再報仇不遲。”
“哼!算他便宜!”
第四十四章
本以為進入結界會非常困難,但鳶尾幾乎是全無阻礙地就進了殿,一刹時,他以為水鏡月出了什麽事,更為急迫地衝了進去。
然而轉了幾角,怎麽也找不著她,他不禁有些急了。
水鏡月靜靜坐在四角亭下,不再是天衣織雪,而是一身玄墨重色。淡淡的晨霏下,日光薄透,更映得她肌膚勝雪,那擺弄著棋子的手指蔥白瑩透,整個人望去竟有種剔透晶瑩的感覺。
用了障眼法,她看著鳶尾追來跑去,慢慢與記憶裏的身影重疊,愴痛便彌漫開來。如果記得了,那要怎麽辦?
熟悉的身影,也是熟悉的聲音,卻不再是那一聲“胡靈”,她咬住唇,淚光隱隱,手微顫著攥緊。這是一張年輕俊逸的臉,有著巨闕一樣的眼神,卻不再是巨闕了……
巨闕,在極北,已經被她親生封印!是怎樣的心情嗬,看著自己親手將他封印,永墮無識的虛無。那一雙由生到死的眼睛嗬,她怎麽能、怎麽能下得去手!
要解除封印,將巨闕喚回麽?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她手動了動,但心口卻疼了起來。與巨闕的情深義重,然而當擺在鳶尾麵前,她有猶豫。有猶豫,她就會後悔。
鳶尾,鳶尾……鳶尾這個名字,這個人也是絕不可犧牲的人嗬!
巨闕,我想要鳶尾活下去……
巨闕,對不起!
“……鳶尾。”
一聲幾乎銘記到骨子裏的聲音輕喚,鳶尾立即抬頭,心頭遽喜,是她!
“來!下盤棋吧。”她招手,眼光低垂,卻仿佛有些有氣無力。
鳶尾抿著唇,走至亭下,與她對坐,然而目光卻須臾未離。看了她一圈,他終將目光頓在記憶中的那片血紅上,“你的傷……”
水鏡月似乎一訝,抬頭朝他看了眼,像是許多迷霧散開了,心境開明闊起來。她一笑,笑得很真,那雙如驚鴻瀲灩的鳳眸彎得幾乎看不見傷痕,“什麽傷!哪有傷!”說罷還起身平展雙手轉了一圈。
鳶尾眼角抽動,一句話沒再說,就執起了黑子。
水鏡月也就微微一笑,應了白子。
一步步下著,鳶尾忍不住時時將眼光瞟向她,心中總是懷疑,那團血,總不是……
“鳶尾,你在看哪裏?”水鏡月用白子敲敲棋盤,神情似笑非笑。
鳶尾一愣,怔怔地抬頭與她對視,有些莫名其妙,“我在看……”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鳶尾迅速別開目光,清俊的臉頓時紅了個徹底。
水鏡月瞧著有趣,不由更加惡意地笑了兩聲,繼而故作奇怪地呢喃,“本道你是狐狸精,現在看來,卻是個猴精,隻是為何竟將屁股長成了腦袋……”
“水鏡月!”鳶尾猛地抬頭,咬牙切齒地吼了一句,這下,連脖子也紅了。
“哈哈哈哈!”水鏡月大笑,仿佛是將那心底的淚意都借著笑聲宣泄出去,好半晌才歇了,隨手在空中劃了個圈,繼而撫著胸口輕咳了記。
鳶尾盯著她有些白的臉色,忍不住皺眉,“還是傷著了?”
水鏡月抬頭微笑,“沒有的事!不過笑岔了氣罷了。”她抬頭認真地看了幾眼鳶尾,忽然道,“玉八卦拿來我看看。”
鳶尾不語,隻是抿了唇,從脖子上取下玉八卦遞過去。
水鏡月看了他一眼,才接過。玉色瑩白,極是透明,中間隱有一條血線,似是活物般蠕蠕而動,時長時短。她放在掌心,以指尖細細觸撫,那玉色便漸漸模糊起來,像是浮上一層水汽,越來越濃。
鳶尾不知她要做什麽,隻好在一旁看著,過了好一會兒,隻見那水汽精純,現出藍光,再片刻,玉八卦上好像出了一道旋渦,將水汽與藍光一齊吸入,終於不見。
鳶尾眨了眨眼,再看時,玉八卦已恢複如常,瞧不出絲毫有異。
水鏡月隨手將丟回給鳶尾,“來,接著下。”她一手複又執起了白子。
鳶尾一皺眉,“你在上麵動了什麽手腳?”
“為什麽要告訴你?”水鏡月施施然地道了句,神色輕狂。鳶尾咬住牙,隻覺今日的水鏡月每句話都在挑弄自己的怒氣,他恨恨地盯了她一會兒,心中有了計較。
不是說魚和熊掌通吃麽?那就都嚐一口吧!一想到這一點,他忽然覺得心情輕鬆極了。
漸漸,局勢已然變化,棋盤上,像是瞧不清兩人的棋子了,隻一混沌的霧氣。水鏡月也漸漸神情恍惚起來,每應一子,都像是迷茫間舉步,走得猶豫而徘徊。
鳶尾一邊小心打量著,一邊應子。
“啪”水鏡月在一處邊角上放下一子,人便往旁側一歪。
“水鏡月!”鳶尾搶上一把扶住,卻隻見她麵容一片慘白,眉間緊蹙,唇際帶了血。“該死的東王公!”他恨恨咒了一句,便將人抱至寢殿,在榻上安置好,鳶尾一手扶住她肩,一手覆上了她的靈台,順著她的氣息,將元氣導入。
然而導了半天,鳶尾卻發現水鏡月似乎全無受傷,不禁一陣發愣,這才恍然記起當初東王公所說,這‘迷局’,不過就是使人限於前塵舊夢中,不至如何傷人。這下,他心中一定,才吐出一口氣來。
她會夢到什麽呢?鳶尾將她放平,輕輕覆了條毯子,坐在一邊看她,好像,從未看過這樣蒼白的她,病懨懨的,秀氣的眉黛還緊緊擰著。看著有些不爽,他不禁伸出手去將那緊攏的眉宇輕輕撫平。
“你知道麽?我不想報仇了……水鏡月,我不想報仇了,你會不會,能不能不離開?”鳶尾摸著她的臉,心口就痛起來。
“嗯……”
鳶尾嚇了一跳,以為水鏡月在回答他,手一彈就縮了回來,然而再細看時,卻發覺她陡然間滿麵痛苦,額間也滲出汗來。
“怎麽了?怎麽了?”鳶尾手腳都有些慌了,給她擦汗,卻猛然發現她溢出淚來,唇微張,像喊著什麽,卻隻有喘息之聲。鳶尾剛想搭上她的靈台,卻見她伸手捂住胸口,整個人將身子緊緊蜷起來,像是痛不可擋,眼淚更是急湧。
鳶尾看著她的淚,又急又亂,像是無頭蒼蠅般亂了一陣,終於咬著牙握住水鏡月的雙肩,將她壓在床褥間,施法困住。眼睛直直盯住她的胸口,臉上又紅了,幾要滴出血來,然而看著她這樣掙紮著扭動,吸了口氣,他就抖著手伸向水鏡月的衣襟。
異常笨拙地為她脫下外衣,鳶尾的氣也憋得不行,才想喘一口,他的雙目不由一緊。中衣上,已有微微的血絲滲出。他吸一口氣,摒絕腦中的綺思異想,竭力鎮定地展開中衣。
那白晳的肌膚寸寸展現,令鳶尾好不容易鎮定下來的心又晃蕩起來,還沒褪至肩膀,他就覺得呼吸粗重得不行了,像是肺腔裏被水淹了,怎麽也吸不夠氣似的。手又開始抖起來,他狠狠閉起眼,手中的衣衫重重往下一扯。
呼~~應該是脫下了。鳶尾緊閉著眼,下了半天的決心,才顫抖著睜開,然而一看之下,什麽如雪肌膚也看不見了,什麽蕩人心魂也感覺不到了,鳶尾隻覺心頭尖銳地一痛,手不自覺就撫上正中心窩的那處猙獰的創傷。
血肉橫翻,創痕暗灰,顯然已非新傷,然而時隔如此之久,依然這般猙獰,可見當時受傷之重。
鳶尾滿心都是疼,然而卻也發現不對之處,此處傷口幾乎致命,但卻是陳傷,也並無破裂痕跡,那中衣上的血是如何得來?難道是還有別處?
這麽一想,他又仔細查了查,這才發現那致命劍創邊上有一道極為細微的傷口,血已然止住,看去是施法治療過的,連瘡疤也細微不可見。想這血痕大概是早就沾上的吧。
心微微放下,鳶尾也皺起了眉。為什麽,那個致命傷卻不見治療過的痕跡?為什麽,她要把這個猙獰的瘡疤留下來?就算當時法力不濟,可後來,為何不去消除?以她的修為來說,誰能傷她至此?除非是她心甘情願!
做了長久的一個夢,水鏡月醒來,卻沒有驟然睜眼。
“這個傷,是怎麽回事?”然而鳶尾的聲音卻在神智回攏時透了進來。
她微微睜眼,卻沒擋住一串滑下的淚水,清亮剔透。
鳶尾眉一緊,忍不住就伸手將那淚珠抹去。
水鏡月有些怪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啞著聲問,“什麽傷?”
鳶尾唇動了動,臉唰地一下紅了,不自在地別開眼去。
水鏡月有些迷惑,然而待見到自己散至腰際的衣衫,不由抽了口氣。
“我、我那個、沒有……”鳶尾聽見那聲抽氣聲,所有的鎮定一下子就亂了,“我沒有、真的沒有……”
倒是水鏡月,一時詫異驚愕之後,就毫不在意了,反是盯著鳶尾的手足無措,心中捉弄之意上來,微斂了衣衫,就施施然問道:“那我的衣服怎麽脫了?難不成是我勾引你?”
“沒!沒……”鳶尾急忙回過身想解釋,但在看見她眼底晶晶亮的笑意時刹住,心中被挑得怒氣一湧,“我是看你捂著胸口直喊疼,才想看看是什麽傷的!而且,而且你中衣上還有血跡,所以我、我……”
水鏡月聽了這話,臉色微變,收了笑,轉開眉眼。夢中的絕決淒然還留著餘韻,傷人傷神。這劍傷,便是舊情,從今往後,那是再無可能見到他們了。莫道前世今生,曆過那場恍惚的前世,她水鏡月心頭重的,也還是天一池的舊跡。前世,胡靈,混沌,胡嶽,甚至連巨闕,那也是前世了……
即便有著捱不過的澀意,她到底也還是水鏡月,不是胡靈,她活在當世!隻是當世又如何?百甲,連個影像也被自己消了;鉛華,隻怕終此一生,他都不會再來見她;十瀨,這麽一傷,隻怕也再見無期了……
“到底什麽傷、什麽情,讓你要這樣牢牢記住?”
水鏡月回過神,就見鳶尾炯亮的眼神逼問著自己。她心中一痛,忽然間不想再去回顧那些傷痛,不想再去惦念那些過去。她伸出手,在鳶尾猝不及防下,摟住了他的脖子。
鳶尾驚得瞪圓了眼,待回神,下意識地就要掙紮。然而耳畔間驀地一陣柔軟溫涼,接著,有一股暖暖的氣息噴灑在他頸間,令這幾處皮膚一下子就燙起來。
“你、你……”
水鏡月輕輕放開他,軟軟地一笑,一刹那,光華盡斂,嫵媚柔軟得像是春水初融,疏柳扶風,蕩起無邊風致。鳶尾隻覺頭有些發暈,心尖上就像被細羽撩了一撩,令人癢得直抖。
她湊上去,輕咬了口他的脖子,看他瞪大了眼,不禁又是一笑,水鏡月貼近他,幾乎就是沾著他的唇低語:“既然已經開始,為何不繼續到底呢?”
“轟”的一聲,鳶尾感覺自己的腦袋被雷劈了一下,眼前隻有水鏡月異常嫵媚的繚亂笑容,還有、還有那頸間的一吻,那、那是他們狐族的、的定情啊……
腦袋發熱了,好像身子也發熱了,鳶尾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幾乎要受不住地跳出來。想要說什麽,卻渾身都沒有力氣,下意識地想要追逐方才留於唇畔間的溫軟,但那溫軟卻慢慢流轉,從唇間溜起,滑至下巴。
下巴微微一疼,像被咬了一口,卻馬上點燃了鳶尾所有的熱源,一下子燒著了他,唯一清涼處隻有那若即若離的唇瓣。溫軟仍在往下滑,在他吞咽的喉節處一搔,鳶尾的手便不自禁地扣緊了水鏡月的雙肩。
“嗬嗬”有抹含糊的笑聲傳到耳裏,鳶尾想睜眼看清楚,卻忽然眼前一黑,意識消失前,隻覺得額前觸到了一抹溫軟的歎息,接著便再無聲響。
水鏡月輕輕觸撫鳶尾的鬢發,原本握住他頸間玉八卦的手鬆開,點上他的唇,細細地劃過一遍。良久,她啞著聲輕道:“巨闕,前塵過往……就讓它塵封吧……我想讓鳶尾活下去……下輩子,你就別喜歡我了,我那麽自私,而且……就算這樣,我也不悔。”說罷,她忽然俯身親了親鳶尾闔著的眼睛,訣別!
忽然,“水、水鏡月!你們、你們在幹什麽?”
第四十五章
居然忘了結界已除。水鏡月眉一皺,一手握住鳶尾頸間的玉八卦,垂下床帳,一手劃圈設了結界。
“水鏡月!你、你不知羞恥!”
理好了中衣,水鏡月正猶豫著是去撿掉在外麵的那件外衣呢,還是施法換件外衣,但一聽到這句話,她眼神一冷,索性就大大方方地撩開床帳,取過被扔在一側的玄墨外袍,仔細地穿上,簡直就當霄然以及隨行的天將是些死物一般。
待整好束腰,水鏡月一攏長發,袍袖一甩,又恢複了清華高妙的上神水鏡月。
那邊的霄然早已雙目赤紅,唇被咬得出血,臉色卻是異樣的慘白。
水鏡月瞟他一眼,唇角含笑,恰似牆頭春色,讓人有一窺之欲。“少微大夫來我上林殿有何貴幹?”
霄然目光滿溢恨意,出口自不會好聽,“哼!你淫亂天界,這天廷還有你立足的地方麽!”他瞪著蓋得嚴嚴實實的床帳,幾乎要瞪出個洞來,“你們在幹什麽!”
水鏡月眉目冰冷,但笑意卻軟,眼梢輕挑,霄然身後的兩個天將都看得腦袋發暈,“我在幹什麽?少微大夫不是已經看見了麽?我在淫亂天界啊。”
“你!你,好你個水鏡月!”霄然想要怒罵,卻隻是恨得渾身發抖。看見,他的確看見了,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肩背都已裸露了,他們還能幹什麽?“六帝二後都已在外間,你就等著、等著受罰吧!”
水鏡月冷笑一聲,昂了昂下巴,“笑話!我水鏡月幾時輪得到阿貓阿狗來處罰我?就算我修為盡失,你以為憑你們這點三腳貓就能製服我?”她手上藍光一閃,霄然與兩名天將隻覺強流襲來,一個不備就被打出門去。
等二人起身再欲衝入,屋內除了床帳遮得嚴嚴實實的臥榻之外,再無任何身影。霄然恨得將整個上林殿都拆了,但偏偏無奈,那最惹霄然憤恨的大床卻始終完好,結界牢不可破。
泰山上風清巒秀,嵐氣氤氳,襟帶青山,勁鬆蒼翠,百花嬌豔。本該萬分逍遙的泰山府君,俊逸的臉上此刻可是掛滿了苦笑。
“兩位仙姑莫急!這鬆子哪有夏日就熟的,這是怎麽也變不出來的呀!”他後悔死了當初將水鏡月毀了司命天的消息給封住的舉動,更後悔自己將念忘二人留下的好心。這不,眼下成了限留上差,卻又拿不出鬆子的倒黴府君了。“哎呀,兩位仙姑且寬心坐坐,我泰山景色雖不如上林殿瓊閣玉宇,但也怡人性情,兩位仙姑寬住幾日,這鬆子定能準備妥當的。”
忘兒心思最靈,在小鬼處打探得什麽司命天被毀的消息,又仿佛和上神有關,這心裏就急著想往回趕,眼見府君如此強留,心中就更堅定了要回去的心,任憑府君說破了嘴皮子,也攔不住。
一個極力挽留,一個執意要走,就快吵起來的時候,府君忽然眸中一喜,“啊!總算來啦!”
忘兒一愣,卻聽一旁的念兒欣喜地叫了出來,“上神!”
“嗯。”水鏡月含笑應了聲,才衝一臉看到救星樣的府君點了個頭,“這些日子麻煩府君了。”
府君心想麻煩快走了,臉上又恢複了俊逸的笑意,豪氣地說:“上神客氣啦!念忘二位仙姑伶俐可愛,隻相見恨晚,到底是上林殿裏調教出來的,我這兒就是掌簿判官都及不得二位仙姑妥當!”
“哦?”水鏡月笑笑,“真的?”
“自然是真!”府君應了,卻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但要改口已經晚了。
隻聽水鏡月含笑點頭,“既如此,那我就將此二人留在府君處幫忙了!”
“啊?”
“上神!”念忘二人大驚。
“我在天界捅了大瘺子,現在法力盡失,自保尚且不足,怎麽還兼顧你們?”水鏡月朝府君看了眼,“我與府君有舊,他還欠我一個情,總得拚死護住你們。”
府君眼角抽動了一下,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但忘兒卻是眼一紅,淚珠兒已在眼眶裏打轉,“上神,你、你就這麽丟下我們了?”
水鏡月難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別傻!這三界之內,他們一定會拚盡全力誅殺我,我要麽亡命天涯,要麽去封崖。這兩種路途,你們都不適合。”
念兒也扯住了水鏡月的衣袖,淚水撲簌簌地流,“那上神你怎麽辦?你剛剛說你已經法力盡失了,他們、他們為什麽不能放過你?”
水鏡月一笑,負氣自狂,“因為即心劍還跟著我啊。製命天地之能還在我手,他們又豈能安心?”
泰山府君瞧著水鏡月如此說話,心裏也微有些不好受,歎了口氣道:“鏡月,我們也算是有過五百年的交情,你若是不嫌棄,泰山雖小,照樣能保你無虞。”
水鏡月白了他一眼,“得了!你這地方太醜,我不喜歡!”
府君麵子下不來,不由吼了聲,“哼!我泰山不好,難道就你那天一池好?”
“沒錯!我天一池就是瑤池仙宮也比不了!”水鏡月比他更狂,見念忘二人都被哄住了,便衝府君問,“鬆子準備好了麽?”
“哎?你還真要?”府君眉一皺,“我以為你隻是想拖住她們……”
“你沒準備?”
麵對水鏡月的質問,府君滿臉黑線,感覺自己在她麵前真是難說話。“這是什麽季節啊?哪會有鬆子!”
“催熟!”水鏡月輕淡地吩咐,就揀了一處坐下,忘兒立時端上一盞香茶,水鏡月呷了口,點點頭以示滿意,才又轉眼看向府君,“遲一些,天界的兵馬可都要追到這兒來了!”
府君狠狠瞪了水鏡月一眼,歎了口氣,催動法力,滿山鬆樹都開始結起鬆子,不多時,已然成熟。府君一揮手,便立時湧出大小一群小鬼,吱吱啞啞地蹦著去揀鬆子了。
一盞茶後,府君將一隻乾坤袋交到水鏡月手中,她聞了聞,便摘下額間銀飾一拋,“自己收好!”
銀光中,即心嘻嘻一笑,馬上接過來收在腰間,“還是鏡月想著我!不枉我舍棄榮華富貴陪在你身邊!”
“哼!”水鏡月掐了他水嫩嫩的臉頰一把,正想說什麽,卻見府君變了臉色。
“鏡月!快走!上邊來人了!”
水鏡月隻來得及瞥念忘二人一眼,便被泰山府君袍袖一攏,前往泰山一處暗道。然而也沒走出幾步,霄然已帶人攔在前頭。
看見泰山府君握在水鏡月腕間的手,霄然臉色又變,“你這、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
“啊?”府君一呆,怎麽是這個說法?
水鏡月眯細了眼,卻是側身往泰山府君懷裏一靠,軟軟地道:“少微大夫何出此言哪?”
府君隻覺半身一麻,張大了嘴,卻半句也支吾不出來,隻能愣愣地瞅瞅霄然,又瞅瞅水鏡月。
“你!你這像什麽話!”霄然氣急,忍不住就要伸手去拽她,卻見她更加偎緊泰山府君,這一氣更是氣得頭發都一根根直立了起來。“你跟他到底什麽關係!”
水鏡月見狀倒是笑,笑得眉目冷淡,卻別有媚意,“這又與你何幹?難道我與三界任何的交情都需向你稟明不成?”
“你自不用與我說什麽,你根本是人人都能……”
她盯住他,眉目間有隱怒,身居高位三千多年的威儀自然而然顯露,令霄然再說不出話來,“我與何人用得著你來管?六帝二後都沒指我若此,你倒先來聲討?你憑什麽資格!”話至此,她微微一頓,繼而冷笑,“我水鏡月最瞧不得有氣沒種的人!”
最後一句,擊得霄然心中冰冷,想要說什麽,卻隻能僵著。
府君看了兩人半晌,終於微微覺出些味來,聳了聳肩,心中直替霄然可憐,這麽個大好青年,居然喜歡水鏡月!真是的!他掃了眼跟在霄然身後的兩員大將,暗中催動法力,打算動手,然而手才一抬,卻被水鏡月輕輕蓋住。
“水鏡月,你把我鬆子藏哪兒去了!”耳畔忽然一聲嬌脆的呼聲,霄然隻覺一團白乎乎的肉團襲來,直覺一退,將肉團接在手中。那肉團被接住,卻還瞪了霄然一眼,腿一蹬就跳到水鏡月跟前。
水鏡月睨了他一眼,“不藏起來,你早就吃得精光了!”
“我……好嘛!”即心撒嬌似的扯扯她的袖子,“我把壞人都光光,你就把鬆子給我。”
水鏡月想了想,就點了個頭,“嗯,也好,我煩了,打完了我們就快些去封崖。”
“好咧!”即心燦爛地露了個笑臉,但眼一轉,麵向霄然與二天將時,臉就一下拉了下來,“哼!我是即心神劍,想魂飛魄散的就上來!不然就快滾!我數到三,不動我就出劍了!一、二……”
三還沒喊,即心當即就閃電奇襲,府君隻看見亮光一閃,三人已被擺平在地上。
“沒、沒死吧?”怎麽水鏡月身邊的都是一群危險人物?上回是那個饕餮,這回是個更厲害的!
即心眼皮子一翻,就丟出個白眼,“哼!想死在我的劍下,他們還沒修行到家呢!走吧!鏡月,時候也差不多了。”
“嗯。”水鏡月上前一步,即心拉住她的手就是一串咒訣飛出,府君根本來不及說話,就見嵐風一蕩,銀光閃了下,眼前已再無二人身影。
唉,泰山府君遙望天邊,心頭一歎。她啊,似乎永遠都是那麽幹脆,也似乎永遠都是那麽絕然。這一別,隻怕永遠……都不會再見了吧。
明明才剛分別,泰山府君卻覺得已然在想念了。
第四十六章
踏在封塵山腳下,水鏡月看著那塊界碑,默默地一笑,正要舉步,卻聽見背後一聲呼吼:“水鏡月!”。她微微一頓,卻還是一步跨了進去。
那一聲吼,撕心裂肺般灼痛;那一步,涇渭分明從此絕然。
“水鏡月!”鳶尾的聲音裏浸滿了淚意,“我、我不要報仇了,你回來好不好……”
水鏡月踏在一顆尖銳的石子上,像被硌了一腳似的,那銳疼銳疼的痛便由腳心直傳上心頭,她吸了口氣,想壓下這痛意,卻沒想一口根本沒用。抿了唇,她的眼角就有些疼,“你、你不是已經報了麽?設‘迷局’,用我曾助你解開‘刑業鎖’的精元命水奪盡我的法力修為,這樣,還不叫報仇?”
“我不是……我根本不知道……”鳶尾又急又傷心,忍不住就跨上前去拉她。
“站住!少假惺惺了!”水鏡月猛地回過身來,眼神淩厲如刀,卻隻是恨恨地劃過鳶尾身後跟著的霄然。“你要我留下來,那你身後的人呢?是騙我出去,好收拾我吧!”她語氣一頓,冰冷的眸光在投向鳶尾時,稍稍回暖,“到此為止,從此,我們兩不相欠。”
“不!水鏡月……”鳶尾真的衝上一步去,眼見封崖之界他就要跨入了,水鏡月眉目一凜,就要回身擋住他時,鳶尾卻“嘭”地一聲被封崖的結界彈飛出去。
他入不了封崖!
水鏡月訝異之餘,也放了心,但眼梢帶過他那張帶著絕望的臉,心頭又起不忍。皺了皺眉,她歎了口氣,就化為雲霧,逝於風中。
鳶尾看著那消逝的身影,人坐在地上,卻像是連坐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原來是這麽恨他麽?設迷局……那不過是自己想知道她的過去!而傳於自己的修為,他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難道這也是東王公他們的陰謀麽?
他死死抱住頭,心裏痛得不得了,為什麽進不去?為什麽進不去!
“水鏡月!”又是一聲追呼,卻來得遲了。十瀨有些怔怔地瞪著那道界碑,再轉頭一看鳶尾,“她人呢?進去了?”
鳶尾由合抱的手臂中抬起臉來,滿是淚水的臉上是一片空茫,低啞的聲音裏哽咽難休,“她、她進去了……”
十瀨重傷未愈的身子一晃,轉頭就咳出一口血。邊上的山膏爬著過來,他傷得比十瀨更厲害,此刻連人形都無法維持,但還是不放心地跟來。他拱到鳶尾身邊,這才癱下喘氣。
“鳶尾,你、你把你後頭的那個人趕走……”
霄然眼中也是一片空茫,聽到這句話,他心頭一空。東王公的計劃達成了,水鏡月走了,自己比鳶尾更沒資格去留她,甚至就是自己逼著她走……
他抬起頭看著整座封塵山,鳥獸逃飛,在水鏡月進入時,好像就已張開了結界,再不得人入,再不得人出。心像被挖空了一塊,他忽然覺得此生有些莫名起來,在天廷的永恒而空泛的記憶裏,唯一烙入的似乎隻有那一聲聲對峙、那幾眼冷淡的眼鋒。
然而不管自己如何,在她眼裏隻怕連半個影子都沒留下吧……
霄然慘笑起來,皺著眉,那笑意更透淒愴。走吧……
十瀨奮力一掌,擊向界碑,那塊界碑頓時化為粉末,但她自己也頹然倒地。山膏一驚,掙紮著爬過去,隻來得及做個墊被。他喘了幾口氣,衝著呆呆地鳶尾叫道:“死笨蛋,我有話跟你說!你滾過來……這是上神要我傳給你的!”
鳶尾一震,倏地就撲至跟前,“她說什麽?”
山膏忍住眼前的暈眩,“你、你的族人,五十年期一到,可以、可以到沃焦石柱裏取出……到時,他們仍是五百年的靈體……”
鳶尾的眼睛又開始澀痛,她、她什麽都安排好了……連自己的恨意!可為什麽,就沒有安排他的情義呢?
“還、還有……她把所有的修為法力、以及混沌之元的功力都傳給你了……你小子好福氣!”山膏哼哼地笑了幾聲,卻疼得渾身發抖,“那、那個玉八卦會告訴你掌握的方法……”
鳶尾狠狠地捶了記地,站起來就想衝入封崖。十瀨半躺的身子一撲,死命扯住他,“你個笨蛋!”她一咬牙,扯動傷口,她又開始疼。“現在封崖不許任何進入,隻怕是觸動了什麽天機,不可逆轉!她都料好了……重傷我們,再利用你的報仇……小子,你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她定的事,誰都別想更改了……這個王八蛋!”十瀨越想越氣,忍不住罵了一句,但是眼角卻含了淚。
鳶尾倔強地站著,想了半晌,“總有辦法的!我不能進去,她可以出來!總會想到辦法的!”
鳶尾一手一個,抱著阿鴛和阿鴦,逗了會兒孩子,又抬頭望望天。天邊雲氣蒸騰,由著他施法變著,引著孩子玩。小狗、小貓、小鳥、大樹、狗熊……變著變著,就變出了一個身影。
山膏“啪”地跳出來,奪過一個孩子就猛親,“哎呀,小鴛兒,想死我了!來親親!”
小鴛兒“咯咯咯”笑得可歡了,“山膏叔叔,你看!美人!美人!”
山膏順著孩子的手指一抬頭,正巧瞧見鳶尾不自在的臉色,笑意就落了些許,“鳶尾,這次去極北也沒找到什麽?”
鳶尾挑挑眉毛,神情倒也坦然,“沒有,連昆侖浮槎上也沒有……我以前聽白澤說過天廷有個嫏嬛府第,我打算這次去找找看,總會有辦法的!”
十年了,依舊是這句話!山膏摸摸鼻子,回頭朝十瀨瞧了眼,十瀨搖搖頭,“隻怕遇上你,也是她的一劫,這麽執著的性子,想必她也頭疼。”
鳶尾抬臉,眼中卻閃過一絲黯淡,“我隻怕她對我……”
“傻瓜!”十瀨一巴掌拍上他,“阿水的性子我清楚,除非自願,否則任憑什麽天大的事,她都不會勉強自己。她為什麽要你報仇?為什麽不跟你走?就是為了讓天界的人不會對你起戒心。你當你真沒分量麽?”她白他一眼,看著鳶尾開始泛起傻笑,心頭一歎,她看看天,忽然心頭也湧起希望,“小子!搞不好時機真的就快到了。你小子這麽些年來上刀山下火海,雖說奔波,但總也長了不少本事。再說天界已經自保不暇,再不是當年。就算她出來,也都護得住她!”
“綠腰給你帶了朵水信花來,說是你族人都在靈墟山安家了,過得挺自在。”山膏掏掏耳朵,眼見鉛華與妻子青陶過來了,有些不舍地將孩子還給她們的雙親。
“爹爹,鳶尾叔叔剛剛變了個美人……”
“爹爹,我要吃糕糕……”
兩孩子一見父母,都撲了上去。鉛華一把抱過孩子,各自親了一下,“好,爹爹帶你們回去吃糕糕……”他含笑回頭看了鳶尾一眼,“鳶尾,你在想什麽?”
鳶尾將手捏成拳頭,又展開,“我要去封崖。告辭了!”
山膏一個巴掌又拍上他的頭,“笨蛋就是笨蛋!有兩個最想出去玩的娃娃在,你告個屁辭啊!”
十瀨眯著朝山膏看了兩眼,山膏馬上捂住嘴,她翻了個白眼,卻認真地盯住鳶尾,“你小子可別逞能!你一到封崖,那群天界的恐怕就會派人來盯著,大家有個照應比較好。”她轉頭看看鉛華夫婦。
鉛華一愣,馬上皺眉,“青陶與孩子也想到外麵玩玩,可不許撇下我們一家四口。”
鳶尾潤了潤唇,唇便微微上彎,怪道她心頭記得深重,的確是摯友難得!“好!就一起走吧!”
第四十七章
即心無聊地看著水鏡月與天尊下棋,揪著乾坤袋使勁地翻,翻了半天,又泄氣。“怎麽這個死地方就是長不出半棵鬆樹呢?”
水鏡月擺下一子,朝即心睨了眼。
即心立刻很鄙夷地瞪了天尊一眼,十分遷怒地道:“喂!臭老頭!怎麽又輸了?你還有胡子可拔嗎?”
天尊暗灰著臉,吭不了聲。
水鏡月微哼一記,“不是有頭發嗎?拔!”
即心可憐地望望這白衣禿下巴老頭,原本清秀的三綹胡須早沒個徹底,光潔得就像是二八少女的下巴。
天尊歎了口氣,“鏡月,十年了,你還要怎麽糟蹋我啊?”
“糟蹋?”水鏡月嗤笑一聲,“當年你們又是怎麽糟蹋混沌的?怎麽糟蹋胡嶽、胡靈的?怎麽糟蹋巨闕的?這點算什麽呀!”
天尊猛地一噎,半晌沒說話,末了,卻長歎一聲,“你都稱之為混沌、胡靈了,何必再守著那些舊事……鏡月,你想過出去麽?”
水鏡月垂眸,想露個笑,卻終究有點苦意,“渾命天機最後擺的一道,不就是將我永囚封崖麽?談什麽出去!不顯得矯情!”
天尊眼神淡渺,望著天沉默半晌,忽然轉過頭來,深深地看著水鏡月,這回倒是笑得開,白袍一揮,指向那麵光如鏡的石壁,“隻要能擊毀這石壁,封崖的結界就破了!”
水鏡月眯細了眼,正想開口,卻被即心跳上來打斷,“啊?真的?打破了就能出去?那我來試!”
“且慢!”天尊深吸了口氣,“鏡月,以前的你對封崖來去自如,自從那一次後,你再脫不得此處,外人再入不得此處,你可知道為什麽麽?”
水鏡月凝眉,眼神異常敏銳地盯緊天尊,“難道不是渾命天機?”
天尊下意識地想去摸胡須,卻隻摸到一個光禿禿的下巴,他看著自己的手半天,才歎笑著回望水鏡月,眼神一派溫和超脫,像是一切雲煙拂盡,“鏡月,你可知道,混沌之元是何物?”
水鏡月垂了眼睫,“我把它寄存在了一個地方!”
天尊歎了口氣,“你寄存?你覺得那能寄存?鏡月,恐怕你還不知道混沌之元到底是什麽。”
水鏡月臉色深沉,即心搶在前頭發問:“那混沌之元到底是什麽?”
“是你。”天尊將手一指訝然的水鏡月,“混沌之元不是混沌大神的,而是這天地所鍾的至靈之氣。鏡月,你聽過懷璧其罪嗎?”
水鏡月臉色有些發白,沉吟了會兒,才哼笑:“這麽說,渾命天機倒是在護我了?”
天尊也跟著一笑,“恐怕這樣的護,你是不要的。我從這一次的釋天啟智裏也悟到一些東西。守成,永遠不是進取之道。鏡月,你是對的。所以,也該是你出去的時候了。”他笑著一指極北,“你出去後,得去找一樣東西,阻斷天地三界的互通,否則,妖魔界趁亂取勢,隻怕好不容易才啟智的人間就會淪為血腥地獄。我想,你有責任。”
“是什麽東西?”水鏡月神色肅穆,“混沌之元又是什麽東西?”
天尊淺笑,沒有作聲,隻是招呼過即心,“你施法看看,能不能出去。”
即心聽見這話,高興得一蹦而起,捋起袖子,就往前衝,白芒一閃,就化了一柄劍,銀光一陣耀目,那石壁居然真的“轟”一聲巨響,隨即沒了聲響。即心一嚇,嗖地一下縮回水鏡月身後,左看右看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道:“咦?老頭兒不見了!”
水鏡月心頭一動,上前一步,隻見那石壁爆出幾聲窸窸窣窣的聲音,有許多碎石蹦下,再接著,一連串悶悶的轟聲,那光如明鏡的石壁上出現了數條裂紋。隨著裂紋擴大,無數碎石砸下。
即心趕忙張起結界,還來不及細看,那石壁忽然轟塌,煙塵迅速張滿了整個崖穀。結界裏,水鏡月抬頭看著這遮天蔽日的煙塵,眼神黯淡,有一抹淡淡的神傷彌漫。
盤古……師傅……
盤古化身天下萬物,這封崖得聚靈元,他的依托也就是那塊石壁吧。
她抬起頭吸了口氣,看著那煙塵往後翻滾著,心中吐出一口氣。就讓所有過去,都隨著這一破逝去吧!即便,我從來沒想過要你以死來贖罪。
“水鏡月!”一聲呼喚忽然由煙塵背後透進來,水鏡月一愕,竟就這麽呆住。
這聲音太熟悉,熟悉到她乍聽時都有一種恍然如夢的錯覺,熟悉到她的眼睛開始泛痛。她眯起眼,忍著那澀痛,看著。
即心也是驚訝莫名,他張大嘴指著煙塵淡淡消去的穀口,都有些結巴了,“這、這是、鳶鳶鳶尾?!”
煙塵終於散去,卻像過了整整十年的時間,這才清晰地露出鳶尾的臉,清俊的眉目,那身少年氣盛的張揚退去了,隻有那雙一如赤子般明亮的眼睛沒變,那雙看著她的眼神沒變。
水鏡月抿著唇,想說什麽,卻覺得有些勉強,在對望了許久之後,她皺著眉扯開一抹笑,“你來啦。”
鳶尾心頭重重一顫,目光中便漾開明晃晃的笑意,溢得就快滴出來似的。他大步上前,伸手拉住了她,“我來了!”
水鏡月盯著自己被拉住的手半晌,才吐出一口氣,“鳶尾,想不到,我們還能再見麵。”
鳶尾也傾盡相思地看著她,聽她這一句,卻笑了,“你想不到,我可十年來都在想。”
“還有我們!”鳶尾身後忽然冒出幾個人頭,衝著他們喊,“阿水,我們回家吧。”
水鏡月跟著一笑,低頭的那滴淚水卻叫鳶尾抹去,“好。回家……”
即心立即樂得蹦了起來,“哇!總算離了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了!走嘍!”他立時變作一柄劍,震動著劍身道,“喂,要走就走快點!封崖沒了結界,隻怕天界那群人馬上就會過來!”
“嗯!”鳶尾牢牢握住水鏡月的手,護在自己身側,“走吧!”
化為一駕劍船的即心上,鉛華兩個娃娃直撲水鏡月的懷裏,一個勁地叫著:“美人姐姐美人姐姐……”
鉛華依舊那樣地笑,像釀得醇醇的酒,“叫什麽姐姐,她的年紀就算是叫祖宗婆也不吃虧……”
水鏡月原本朗笑的臉一下子就斂了,哼了聲,“那倒是叫聲祖宗婆婆來聽聽啊!”
“哈哈哈!那麽多年,就這點怎麽也沒變!”十瀨捧著肚子笑,又衝一臉詫異的青陶道,“青陶啊,可別多想!咱們這幾個,打小就這樣!”
“是啊,鉛華怕火,哪天他欺負你了,就燒了他!”水鏡月衝青陶眨眨眼,懶洋洋地任由鳶尾替她擋掉鉛華的攻擊,不去細看,幾乎就不見她眼角的水光,與眼底帶著盈盈的明亮。
這樣的結局,她從來沒有奢望過。她回過頭看鳶尾,豔陽下,那雙眸子璀璨奪目,令人情不自禁。水鏡月咬住唇,死死地盯著他,鳶尾對她的心思,她明白,可是,卻從未想過已經到了這等地步。十年嗬,他想了多久?
還記得十年前的分別,是她說著傷人的話,是她存著那樣算計利用的心思,而如今,還要繼續拖累他麽?
“我一直想告訴你,”鳶尾握緊她的手,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擠眉弄眼,那雙眼,一往情深,“我喜歡你!那時候還道有仇,但卻從未想過要報……因為,我喜歡你!喜歡定了!水鏡月,不要再給我十年,好麽?我怕我會撐不下去!”
她看著那雙濕漉漉的眼睛,那裏麵彌漫著似海深情。她笑了下,明白自己為什麽能舍棄將巨闕喚回的心情,她坦然承認,“傻瓜……”她伸手,輕輕撫上他的脖子,“你道為什麽在這裏吻你?你如果忘了……”她緩緩湊上臉,在他頸子裏輕輕咬了一口。
鉛華與十瀨受不了地聳聳肩,給自己兩個孩子捂住臉。
“鏡月!”鳶尾喜極而泣,緊緊擁住她,十年相思,隻要有今日作償,他死也無悔!
即心正飛著,然而忽然氣息一變,鳶尾率先正了臉色,“有人追上來了!”
果然不過片刻,天兵天將一大群,烏壓壓地鋪過來,然而到了十丈處,卻隻把夔鼓擂得震天介響,也沒劈雷也沒放火。即心逃得飛快,卻也忍不住納悶:“哎,怎麽老見打雷不見下雨?”
水鏡月坐正身子,看了眼,卻冷哼一聲,“除了怕死,還能有什麽!”
十瀨也跟著一哼:“還不是你帶出來的?隻會打打小蝦小蟹什麽的……”
水鏡月白她一眼,“你厲害?那就不會爬都爬不上山了!”
十瀨聽了這話立時就火,“就知道你那天沒安好心……哼,別老以為隻有你才長腦子……我就知道不對!才幾天啊,你就跑去把司命台毀了……看來那時候你一早就做好了打算……”
水鏡月冷冷地看著,許久才冷聲道:“少自作多情!我跟你的交情早在三千五百年前的時候就了斷了,就算那時候還有點情誼,也早在你往我胸口刺入一劍的時候沒了!你以為我是那麽長情的傻瓜?”
十瀨根本不理她的冷言冷語,隻是閑閑地問了一句:“那每百年的一戰,怎麽就那次你贏了我?”
“哼!你這點雜毛功夫……”
“哈哈哈!”十瀨非常冷地大笑三聲,“是!我一直就那點雜毛功夫,三千多年下來,也幾乎沒長多少,怎麽偏就這一次你將我打趴下了?你還不是想要每百年都見見我,生怕我不來,所以來個吊人胃口的平手……第一次為什麽能刺中你心窩?那是你看見假裝沒看見,故意讓我刺你一劍!你以為你那點小雞肚腸沒人知道!”
“你這隻雜毛賤嘴雞!你以為你知道什麽……”水鏡月衝動地就要上前,卻被山膏有些為難地攔在前麵。這兩個,怎麽才見上這麽會兒就開始吵?他瞅瞅鉛華,他依舊笑嘻嘻的,見慣不怪。
鳶尾聽著好笑,一時倒把後頭的追兵給忘了,“得啦!怎麽你們見上麵就吵?”
十瀨聽得早冒了火,尤其那句“雜毛賤嘴雞”,當下也衝上來,在被山膏硬攔下後,直朝鳶尾扯嗓子喊,“鳶尾,抽她!她現在沒有還手的力氣!”
水鏡月狠狠地剜了十瀨一眼,又睨向鳶尾,“什麽時候他跟你們混上的?”
“哼,跟你混上了還不跟我們混上了?”十瀨忽然麵容一變,笑得十分猥瑣,“嘿!聽說你都把人家給強了,怎麽?想賴帳?”
鳶尾本來也沒什麽,聽到這句話時不由臉全紅了。
正這麽鬧著,即心在邊上涼涼地來了一句:“接著鬧吧,六帝二後都已經到了。”
正想動手的十瀨馬上一頓,麵容就整肅了,“沒想到隔了十年,天界還是要不得你!可見你把他們整得多慘!”說罷,她衝水鏡月一彈指,“打不打?”
水鏡月眉梢一挑,“幹什麽打?人那麽多,穩吃虧的事!去靈墟山。”
“靈墟山在哪兒?我也隻聽綠妖說這靈墟山自十幾年前忽然升起後,因為一直飄乎不定,誰不能確定在哪兒。就算她住在上麵也不清楚,隻知道在妖魔界,連她都摸不準。”
“我知道在哪裏。”水鏡月抬起頭歎了口氣,“我們這一去,隻怕天一池就得毀了。”
此話一出,十瀨、鉛華與鳶尾都心情黯淡,一旁的山膏卻拿著折扇一拍,“怕什麽!隻要咱們還在,總能恢複起來的!現在先保命要緊。”
“嗯。沒錯。”水鏡月從腰間取下一隻乾坤袋,伸手往裏一掏,就摸出一口樣式古怪的鍾來,她低頭擺弄幾下,即念咒,“驅山鐸,驅神山,紅塵十丈,萬裏歸鄉。去萬津海。”
話音一落,整座山都像動起來似的,即心瞧得驚奇,不禁劍身顫動。
“不慌!是在驅山,我們去萬津海。”水鏡月閑適自在地摸摸即心的劍身,“會有些不穩,還是停下來,設個結界吧。”
一行人於是停下,鳶尾立時設下五行結界,身後那群天兵天將像是忽然失了他們的蹤影,一片亂找。
“來吧,封塵山動了,他們一定嚇得要死,沒功夫對付我們。坐下來先歇會兒!”水鏡月找了一處坐下,回頭問了聲鳶尾,“這十年,功夫沒落下吧?”
鳶尾揚揚眉,“你就等著瞧吧。”
水鏡月嘉許地頷首,抱過兩個娃娃,逗著玩了會兒,才道:“驅山鐸雖是什麽山都驅得,但就是速度慢。等我們到了萬津海,就可以換乘滄波舟,在海底航行。萬津海無法無識,他們任是天高的本事,也查不到我們了!”
孩子大都稀罕新奇物事兒,一湊上前就往那兒擺弄那鍾。十瀨瞅了她們幾眼,便坐到水鏡月身邊,“這都是天廷的寶貝?”
“當然!我都要逃命了,怎麽能不搜刮些好東西出來。”水鏡月理了理衣袖,望著前方有些發怔。
十瀨歎了口氣,攬住摯友的肩膀,“你啊,總是想太多!既然我們又重新在一起了,還想以前的那些破事幹什麽?要說怨恨,當時是有的,現在都隔這麽久了,放不下的好像也就你一個。”
水鏡月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扭頭看看鉛華,笑了記,“我沒料到鉛華他……”
十瀨笑了,一副料定你會這麽說的表情,“鉛華的老婆生了。本來還想叫你起名字呢!那時你正窩在那個崖底,起名字的事就我包了!”
水鏡月一愣,眼神中透出些柔軟來,“……看來,真的都過去了。”
十瀨盯著她看了會兒,又掃了眼正跟即心山膏搶一起逗著孩子的鳶尾,忽然問:“鳶尾你怎麽打算?看得出來,他用情蠻深的。”
水鏡月抿了抿唇,也扭頭去看了他好一會兒,“他有一顆赤子之心,能夠堅持自己的是非。”
“這一點你不是和他一樣?”
水鏡月笑了笑,“現在不一樣了。”
“你啊,想太多了!”十瀨翻了個白眼,不以為然,但也知道跟她說說沒用,就岔開了話題。“對了,綠腰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安排的?”
“你在鉛華那兒聽說的?”
“嗯,養傷的那段日子,鉛華說綠腰的封禁被解了,好像還平白多了幾千年修為,我估計總是你。”
水鏡月此刻倒是爽快地承認,“我把熒惑的法力放給了綠腰。當時……”她歎氣,眼神微微迷離,如果她能有鳶尾的冷靜與執著,或許結局就可不一樣。
十瀨知道她在想什麽,便猛拍她背一記,“都過去了!哎,我想起個事,聽說那個渾命儀裏頭還有個黑淵,是那個啥天機來著?反正隻有你進去過,你給說說,到底怎麽回事?”
這時兩個孩子也玩累了,由青陶哄著入睡。鳶尾與山膏一聽有這個消息,便都坐攏來聽。即心也一副聽故事的表情,倒把水鏡月逗樂了。
“那是渾天命機的淵藪,裏頭其實也沒什麽,我也隻是聽了一段故事,有關於上古大神混沌的,隻是,我恐怕是個不祥之人,跟著你們,遲早……”水鏡月至此語聲一頓,飛快地看了眼幾人,臉色都已變了。
即心將手中捏的泥人扔到一邊,“還真被找到了!”
十瀨站起身來,忽然像想起什麽似的,從懷裏掏出一件似用鳥羽綴成的衣裳,一抖一展,那羽衣便披在了水鏡月身上。“我拔了一千隻鳥的軟羽,讓織娘給織的。不要拖後腿了!”說罷又朝鳶尾丟了一眼,“小子,護好你的心上人!”
鳶尾神色嚴肅,將水鏡月攬在身側,等著結界散去,就打個對手措手不及。
即心蓄勢待發,山膏一撒手,將數團火雷伏於結界邊上,十瀨見準備得差不多,就朝鳶尾使了個眼色。
“轟!”震天巨響,漫天煙塵飆起,像是下了場土雨。幾個天兵天將不防即心突然撤去了結界,一下子用力過老,都倒跌了進來。這一跌,剛好就踩到了山膏布下的火雷。又是連著一串的轟然巨響。
鳶尾笑眯了眼,“山膏,怎麽也想不到你竟有這本事了!”
“哼!那個死陵光也就教了我這點本事……”
“敢說我壞話?!”
山膏聽到這個聲音忽然臉色一變,“嗖”地一下就躲到了十瀨背後。
鉛華一見勢頭,立時施法,將青陶與兩個孩子圍在一起,設下結界。而自己站在一邊,隻要必要,他就出手。
“你給我出來!”幾人隻覺紅袍一閃,那漫天的煙塵一下子都沒了蹤跡,隻有橫七豎八倒在那兒的天兵天將,以及站在那堆軀體前的朱雀陵光,依舊還是當年的模樣,美豔而冰冷,當她那雙狹長的鳳眸掃過來時,就像是被辣椒水燙到一樣,一陣麻爽。
“你已經把我賭輸了,我再不聽你的了!”山膏連頭也藏到了十瀨背後,趁機揩油。
十瀨垂了垂眼,唇邊便勾出一笑,閃亮閃亮的,就像曾經見過的夜光寶石,即便在白晝裏也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陵光,他是我的人了!你難道要和我打?”
山膏一聽這話,樂得眼睛都沒了。
陵光扯了扯笑,哼了聲,“我不和你打,我是來報訊的!”她朱紅色的長袍一張,雙翅跟著一動,那緊隨而來的天兵天將都被一陣火焰燎得抱著眼睛直叫喚。“四方神都來了,玉帝已經知道你們藏身在此,隻等玄龜來將山馱住,便趕過來。”
“玄龜?”水鏡月想了下,同樣狹長的鳳眸裏便飛閃過一線鋒芒,“陵光,你忘了這是什麽山麽?”她傲然一笑,即便身無半點法力傍身,卻依舊有著睥睨天下的氣勢,並不比司命台上力挫六帝二後有絲毫遜色,“拖延時間?哼!別說你們四方神齊集,就是六帝二後都站在這兒……”她笑容一深,十瀨馬上就出招,萬羽化箭,一招就將來不及防備的陵光釘在樹上,圈了結界。
奇襲成功!
水鏡月挑眉一笑,與退回來的十瀨一記拍掌。
鳶尾與山膏不約而同地歪了歪嘴角,顯然這樣的默契是千萬次得逞換來的。
水鏡月抬頭望望天,輕呼了口氣,“惡戰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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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尾與山膏不由都挺直了身子,迎接那越來越近的擂鼓。“咚!咚!咚!”仿佛攜著風雷俱來,每敲一記,就像是擂在胸膛上一般,帶起令人驚怖的震懾。水鏡月披緊了鳥工衣,輕輕靠住鳶尾,神色鄭重,低聲道:“不到逼不得已,不要動大咒。這裏展不開場麵,會傷到自己人。如果……有不測的話……”
“我跟你在一起!”鳶尾打斷她,一把握緊了她的手。
水鏡月瞥他一眼,“算了!到時候隨機應變吧!”
“嗯。”鳶尾將人往自己懷裏一帶,想了想,忍不住道,“你到時候也得提醒我一下!”
“來了!”水鏡月緊緊盯住前麵,人一側,已反身趴到鳶尾背上,“陵光先行,最先來的肯定是白虎、玄武,玄武是塊硬骨頭,你對付白虎!不要讓白虎歇腳,有喘氣的功夫……”
鳶尾令出即行,搶了兩步上前,快似急箭,白虎監兵猝不及防,被鳶尾施出的水鏈絆住左腳,一個趔趄差點跌倒。
“踩虎尾!返身擊頭!用金質堅剛!”
鳶尾使出大力重踩虎尾,但還未來得及擊虎頭部,身側已橫過一戟。心中一驚,鳶尾連忙一個筋鬥倒翻出去,還未落地便急回頭瞧水鏡月,“傷著了沒?”
“笨蛋!你顧忌我就沒機會勝了!到時候大家一塊兒死!”水鏡月氣得一巴掌拍在鳶尾頭上,“先把剛剛橫一叉子的家夥幹掉!”
鳶尾在水鏡月說話間,已然做打掉兩個天將,眼見那耍戟的又來,隨手便使出水龍卷,經過這些年曆練,再加上法力大增,鳶尾此時使出的水龍卷自不能與當日俊壇池畔的同日而語,威力驚人,約有五人合抱的水龍卷不但將耍戟的天將撕得粉碎,還順風勢繼續向前,逼得整支前鋒隊伍都退了數丈,陣形一下亂了。
水鏡月輕吐口氣,瞄一眼與山膏十瀨交手,已處劣勢的玄武,“攻玄武,取白虎!”
鳶尾眼一亮,立時撲向玄武,白虎見玄武不支,咆哮一聲就往這邊支援,正好就落入了鳶尾的套,踩虎尾,一手擎了萬鈞之力擊向白虎。
“且慢!上神留情!”
鳶尾隻覺前方勁氣一重,有一條金鞭已然格住攻勢。兩相各自往後一躍,來人一身青袍,架了這一殺招,他已然麵色慘白,雙手兀自發抖,定了定神,平息了一下周身亂竄的氣流,來人拱手一禮,“青龍孟章見過上神。”
一旁的白虎雖然性命保住,但這一掌之威仍使它軟了手腳,眼見青龍亦是雙手顫抖,更加動了不身。
水鏡月掃過白虎,才看向青龍,“哼,不現真身,孟章,你難不成是來投誠的?”
青龍再行一禮,“孟章係屬水係,理當歸上神統轄……”
話才說一半,十瀨將玄武倒吊起來後,就插了句嘴,“玄武隸北,是真正的水係一脈,怎麽它就沒你識相?”
青龍看了眼玄武,歎了聲,“上神您曾領天軍作戰,可知此番追剿人馬何以如此不見章法?”
水鏡月眯細了眼,卻沒說話。
“三界已然大亂!”青龍吐了口氣,索性合盤脫出,“下界聽說渾命儀被毀,叛天鬥誌高昂,十大部洲揭竿而起……不單是妖界魔界,就是凡界也不再崇奉天界。不少仙子真人,本就有意於人界,此刻更是偷取智書,帶去人間……天廷本已大亂,此刻派來追剿上神的,多數不是神霄雷部的人馬。他們……他們還不知道這些就……”
“哼,好啊!”水鏡月望天而笑,眼神中有一種澄明透徹的曠達。
“喝!還真是幹大事的料!”十瀨也跟著一笑,將施咒縛住的陵光、玄武都放了下來。
“六帝二後如今何在?”
“還被困在封塵山裏。”青龍朝水鏡月看了眼,斟酌著道,“自封崖一破,封塵山界萬法消亡,六帝二後原未料到上神居然能夠驅山,因而此刻想要離開也無法了。但是,他們離不開,上神的朋友們隻怕也難以抵擋多久,這法力一耗,恐怕不是短時間就能恢複的。”
“嗯,所以,你來跟我們談判?”水鏡月明晃晃地一笑,“放他們回去穩住局勢,以利於鎮壓各地反叛是麽?”
青龍眉宇擰了起來,極是為難地道,“上神……”
水鏡月一哼,“你是神君當久了,都不知道萬物何生何滅了吧!”她揚臉朝青龍身後道,“就算是談判,你還遠不夠格!叫東王公出來說話!”
“鏡月,你還是那麽淩厲!”東王公遠遠踱步過來,明明是在慢慢走,卻迅速拉盡了彼此距離,縮地遁甲,才幾步,就已站到了幾人麵前。
即心迅速閃至鳶尾邊上,眼神冰冷,暗中防備。
東王公白衣玉袍,氣度高華,他朝幾人看了一圈,“鏡月、不,或許我該叫胡靈才對。”
水鏡月感到背著自己的鳶尾震了震,眉微微一皺,將圈著鳶尾脖子的手緊了緊,“原來,你們在等我報仇。”
“報仇?嗬嗬,你現在法力盡失,還能報什麽仇?”東王公笑著看了鳶尾一眼,“鳶尾,你做得不錯!之前總算沒白栽培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嘛!”
鳶尾渾身一顫,馬上看向水鏡月,卻見她清靈靈地一笑,“可惜啊,東王公,鳶尾現在又被我的無上魅力所吸引,改為我這邊的了。”她笑看鳶尾由複雜到激動的眼神,覺得相當有趣,不由就湊上去,在那俊秀的臉上親了一記,親眼看見那張白皙的臉怎樣迅速充血。“怎麽樣?東王公,你就隻有這幾招麽?”
東王公臉色發黑,瞪了水鏡月半晌,陰狠道:“原來都是真的!好、好,我奈何不了你,但這世上總還有一個人製得住你!旱魃!”
水鏡月臉色微變,在鳶尾背上一掙,就下地來。即心咬了咬牙,將自己湊到鳶尾跟前,“鳶尾,待會有變,你就拿著我使!”
鳶尾心知不妙,也不及細想,就執了即心在手。冰涼的劍身透出絲絲寒氣,鳶尾隻覺周身氣息漸漸與劍氣相契,仿佛這柄劍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旱魃是一個女鬼,幹枯的頭發就像稻草一樣疊著,她靜靜地走出來,低垂著臉,整個神情麻木得像是一潭死水,沉寂得斂盡榮光。
水鏡月輕輕放開鳶尾的手,走了出去,“旱魃,還是見麵了。”
旱魃抬起頭,眼神迷茫,“胡靈,你哥哥還好麽?”
十瀨見問跳了起來,詫異莫名,卻不好相問。
水鏡月慘然一笑,“被人家利用得那麽徹底,你還想著胡嶽麽?他不是早就在你的弭彰業火之下,化為灰燼了麽?”
旱魃一怔,眼神猛然激烈起來,“他死了?死了?”
水鏡月退了一步,眉峰凝聚。“旱魃,近萬年來,你都活在夢中,也該醒了。”
旱魃淒然慘笑,露出一雙發著異樣光亮的眼睛,像是淪為無識魔般毫無理性。“來吧來吧~~嗬嗬嗬嗬,我要和胡嶽在一起,誰也別想攔著我~~我要和胡嶽在一起……”
鉛華與十瀨互看一眼,同時在邊上蓄勢待發,一遇情況,就立時出手。
“你們避開!”水鏡月伸手將二人一攔,“弭彰業火,是鍛魂之火,不要輕易去碰!”她回頭朝鳶尾看了眼,見他已扣緊了劍,一雙眼就死死地盯住一身麻袍的旱魃。“鳶尾,用水法,以水克火!不行,就用即心!”
旱魃又哭又笑了一陣,忽然跌跌撞撞地上前幾步,像是想要抱住水鏡月似的,“胡嶽!胡嶽!”
“水起!”鳶尾瞅準時機掄劍一揮,周遭水脈應聲而起,明明是泥土地裏,卻激起萬丈高的水來,鋪天蓋地地湧向旱魃。
旱魃淒惶的身形一閃,一片青中帶赤的火焰與水勢相抗,炎涼相擊,萬股氣浪四射,將一些不及相避的天兵天將衝得瞬間化為塵煙。
“胡嶽!胡嶽!”喊聲愈淒厲,那火勢便愈洶。十瀨把水鏡月一扶,猛地設下結界。
“三生化水!”鳶尾猛一咬牙,將劍圈住周遭所有的水脈,喚出精元中水鏡月曾賦予的那滴命水。頓時對方所有人,包括東王公在內,都噴出血來,數百股血水相融,帶起赤色狂潮,似乎是整個天地間的水都在刹時間湧至封塵山。
“啊~~胡嶽……”旱魃還在泣喊,那才喚得一聲,後麵的便被排天巨浪所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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鳶尾胸前一點精元命水璀璨奪目,令人不可仰視。人人都為這排天巨浪所震懾,而東王公卻陰狠著眼,忍住心口血流竄動的劇痛,施法襲向水鏡月。
鳶尾一瞥之間,手頓時快了百倍不止,將那股水流分化二脈直襲二人,且鳶尾還毫不猶豫地直追而去,掄起即心便向東王公一揮。
即心明鏡,照見五蘊。劍心那處光閃閃的鏡麵一掠,東王公立時驚起閃避,異常狼狽地滾了一圈,他卻正好接了另一波動用精元命水所化之法,當即被震得胸口一窒,噴出大口烏血。
強大的氣流襲來,最為居弱的水鏡月承受不住這排天之勢,頓時跌倒在地。
“鏡月!”
“沒事。”她撫了撫胸口,站起身來。“走吧!用法力割出一塊山頭,把他們拋出去!”
“嗯!”鳶尾將即心往邊上一插,口中便開始念訣。封塵山似乎一動,繼而發出一陣接著一陣的震顫!他越念越快,這山也越震越厲害,再一刻,“轟~~”東王公那群閑雜人等就連著他們躺著的那角山頭一齊跌了下去。
山膏挑眉笑了,“喝,可沒見堂堂東王公這麽吃癟過!”
水鏡月看著那塊跌下去的山頭,沒有回頭地道:“我出來前,天尊跟我說,我就是混沌之元,雖不知這有何效用,但隻怕懷璧其罪,況我還身負重責,各方來的勢頭可厲害著……”她輕吐一口氣,“前途都是東躲西藏的份,你們要跟著我這災星麽?”
她回過頭來,卻見眾人你說你的,我說我的,隻有山膏還算客氣地衝她隨便地揮揮手。她低頭一笑,眉目微顫,“恐怕得跟著一起吃苦的。青陶,”她回過頭朝抱著兩娃娃的青陶擺出個無奈的一笑,“隻怕你們都得跟著我一起亡命天涯了,怎麽辦?”
“怎麽辦?讓你供著好吃好喝的,帶著我們一家四口玩遍好玩的唄!”鉛華負著手笑,皺皺眼,還是天一池時候的鉛華。“萬津海快到了吧。”
水鏡月看了眼鳶尾,眉梢一挑,從乾坤袋裏掏出一艘巴掌大的石船。
“這就是滄波舟?”鳶尾接過來細看,雕琢倒是仔細,竟像真船似的。
“嗯。可行水底。”她輕輕施咒,那石船陡然間變得像座小山似的,總有百丈餘長,幾十丈寬,三丈多高。船分三層,頂層還像琉璃似的呈透明狀,害得山膏爬上去時差點磕著頭。
“這玩意兒好玩!”打開船艙,十瀨第一個跳了下去,鉛華跟上,再接過兩孩子與妻子。
眾人坐畢,水鏡月讓鳶尾施法,將石船飄至海上,因萬津海消彌萬法,那石船便落入海底,開始了海底行程。
深藍的海底,不時有發光的水母一撐一撐地飄過,兩個娃娃醒來後就一直趴在那層琉璃罩邊上,不時伸出手去,與那些隔著一層海水的水母玩兒。
因這海底每時每刻都有著奇魚怪草出現,倒也不見氣悶。
艙邊上,鳶尾與水鏡月並排站著看水母,不知想起什麽,鳶尾忽然笑道:“饕餮做上了西北一支叛軍的頭兒,每天吃香喝辣的,好不快活!”
水鏡月“嗯”了聲,唇邊微微抿笑。
“忘兒與念兒在泰山府君那裏也挺逍遙的,叛軍勢雖勇猛,但好像地府還是有他那一套,什麽事也沒有。”
“嗯。”又僅是一聲抿著淡淡笑意的應聲。
鳶尾看著水鏡月有些疲態的臉,想了想,將頸上的玉八卦掛到她脖子裏。看了會兒,又笑,“這大概也是認主的,轉到我這裏,又轉回你這裏。”
水鏡月看他,有些不習慣這麽成熟的鳶尾,眯著眼想了想,她不由伸出手將鳶尾的臉揉了又揉,“還是習慣看你脾氣臭臭的毛頭樣。”
鳶尾嘴一咧,就笑開了,那雙桃瓣似的眼睛配著那笑,燦亮奪目,令人忍不住心神蕩漾。他趁著水鏡月微愣,也學樣地捧起她的臉,“你親我一下,我就還是原來那個鳶尾!”
水鏡月黑了臉,原本明亮的鳳眸細成了一條線,“哼!跟我玩拽,小心我讓你渾身的血都變成綠的!”
“哈!你法力都沒了,還拽屁呀!”鳶尾笑著抱住她,覺得滿心滿身的都是幸福。
山膏看看鳶尾與水鏡月,心頭有十萬分的羨慕,他摸了摸腦袋,將滿頭耀眼的紅發揉得有些亂,“啪”一下就被十瀨的打了一下。
“跟我過來!”十瀨壓低了聲音,一把扯過了山膏,“你站那兒礙什麽眼啊!”
“哦。”山膏點點頭,同時又滿目期待地看住十瀨,“十瀨,那個……”
十瀨一皺眉,看著他覺得古怪極了,“幹嘛?臉色怎麽那麽惡心?”
山膏笑了下,自動忽略那句話,“十瀨,那個,剛剛,那個,水鏡月當眾親了鳶尾一下呢!你能不能也……我不用當眾,隻要當著我的麵就好啦……”
十瀨驀地臉大紅,瞥了眼那頭還在抹淚說話的一對,壓低聲音怪叫:“想得美!那是阿水臉皮厚,她向來這樣!”
山膏失望了下,“原來得臉皮厚……”他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立時雙眼晶亮地抬起頭來,“那我臉皮厚好了……”他將話尾印上十瀨的雙唇。
滄海舟水晶石製的透明艙體內,一群海豚追逐著、環繞著,久久不離。
即心趴在船頭,回頭瞅瞅這對,又瞧瞧那對,撅起了嘴巴。悶悶地靠了半晌,忽然肩頭被人一拍,即心回頭,原來是鳶尾。
“她睡著啦?”他瞄瞄水鏡月。
“嗯。”鳶尾坐到邊上,眼望著光怪陸離的海底發怔,不知在想些什麽。
“嘿,怎麽啦?大家都逃過了劫,也沒受什麽傷。你還鬱悶什麽呀?”
鳶尾垂下頭,歎了口氣,“我、我不明白……旱魃那時喚的胡靈,她就一臉冷肅,估計是和前世名叫胡靈的時候有關……那段過去,一定不會有我。”
“少玩傷感!”背後忽然被十瀨大力一拍。“你小子福氣好!阿水這家夥心思深,那次以後更是不會外露。但她有一點習性始終未變過,那就是從不委屈自己。”十瀨笑著看他一眼,“若是她對你沒半分意思,根本就不會親近你,更甚至還親吻你……”她回過頭去朝累了熟睡的水鏡月看了看,輕輕一笑,“她剛才麵對那些人時雖然冷肅,卻像一種告別……嗬嗬,她這個人哪,如果真要動情動意了,大概就像我當年刺她的那一劍吧。明明知道,卻不躲不閃,受了這一劍,再回身斬斷我的劍,讓我修練百年後再來比過……唉,當年啊,我是一劍刺了就又驚又悔,看她這樣不言不語,我就知道,她把那一劍牢牢刻在心底,說不定一生一世都記了下去。”
鳶尾蹙緊了眉,有些幹澀地道:“那道傷疤,她沒做任何治療,你用的一直是昆吾寶劍,能傷神體。她一不治療,二不用法,大概就是這樣每天記著這痛,記到傷口慢慢結起疤來吧。”想想就覺得難以忍受。
十瀨聞言也鎖死了眉頭,“她就這麽亂來!這個笨蛋!現在怎麽樣?”
“剩下一個猙獰的疤。”鳶尾看她一眼,眼底微帶怨意,但也隻是歎了口氣,總是一切都過去了。
十瀨舒出一口氣,坐下來呆了會兒,忽然張大了嘴巴指向鳶尾,“啊!你、你怎麽知道這疤長什麽樣的?難道你、你們真的……”她指指鳶尾,又指指水鏡月,好半天,才喃喃道,“啊,阿水也要有寶寶了……不對啊,要有十年前就……還是你根本不行……”
“不、不是的!”鳶尾臉上充血,急忙想解釋,卻被即心打斷。
“哎?水鏡月要有寶寶了?誰的?鳶尾的?哈!要叫我哥哥哦!”
“嗯嗯,要叫我姨……”
“要叫我叔!”鉛華與山膏對視一眼,也點了下頭。
兩個娃娃本來在和海豚玩,此時一聽會有小寶寶,都湊過來,“要叫我們姐姐!”
“不是的!你們誤會了……”鳶尾急得跳腳,偏偏幾人就故意不給他解釋的機會,你一言我一語,最後都說到孩子的拜師問題,以及長大後娶什麽樣的媳婦或嫁什麽樣的漢子了。
鳶尾幾次搶辯不及,隻得挫敗地癱在後頭。好半晌,當探討完了孩子長大嫁誰娶誰的問題後,十瀨忽然感歎似的對鳶尾道:“就她那種惡劣的個性,你已經算是好的了。”
即心不甘寂寞,也參與進來,“你已經足堪告慰了啦!水鏡月到目前為止,唯一一個失敗的計劃就是在你這兒。誰能料到你這麽傻啊……不過大概她也沒料到自己居然會心軟、進而心動吧。”
鳶尾傻笑了幾聲,輕輕走到熟睡的水鏡月跟前,將人輕輕抱在懷裏,滿心滿眼地都是溫暖的笑意。
水鏡月被摟在懷裏,卻在埋入腦袋之前狠狠地掃過其餘三人,嚇得三人腦袋一縮,臉色發土。糟了!剛剛還說了她的壞話,抖了她的糗事……
滄海舟平穩地行進著,前方的終點便是靈墟山。但是那背負在身的混沌之元,與那個她一手撂下的釋天啟智之責,也像這萬津之海的深黑沉寂,重重地壓在水鏡月看似閑淡的眼底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