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正安嘉話 作者:驪珠 (全)

(2008-12-19 15:02:44) 下一個
編輯推薦

九界文學網鼎力推薦宮廷大作。女扮男裝探花郎,睥睨天下少君王,多少輾轉憂傷,隻是為了成就這一段絕世嘉話。
年輕的皇帝下旨上京趕考的士子車馬費、食宿費一律公款,窮當當的“崔小哥”正想去長安投奔親戚,於是毅然加入到考試大軍中...
雖不怎麽符合皇上“體貌豐偉”的要求,小崔還是一舉拿下一甲第二名,並以令人羨妒的速度成為天子前第一大紅人。
可為什麽無意間撞到皇帝遊泳的崔捷竟會臉紅?為什麽臉上起了疹子的皇帝會因為怕醜而不肯宣崔捷覲見?難道這位“溫潤資天質,清貞稟自然”的小崔,是個女兒身?
正安元年,長安城正迎來一個最活潑、最耀眼的春天。
——春夜月靜同遊,眸光流轉,正是少年風流。




【正文】

  正安嘉話
  作者:驪珠

  第一章

  冬日,延英殿。
  內侍少監徐常禮指揮中人們取下元宵節的宮燈,掃去庭前的積雪,寒風刺骨,大家雖然穿著厚厚的棉衣,仍是冷得不停哆嗦。
  忽然聽到皇帝傳喚,徐少監趕緊入內,瞥見皇帝臉色有些微不尋常的紅,連忙使眼色給一旁的小康福,叫他減炭。
  皇帝抬頭問道:“今夜值宿的是哪位大臣?”
  “回皇上,是中書侍郎袁思泰。”
  皇帝皺皺眉,摔下手中的奏折站起來,緩步走到窗邊,望著天上的雪花出神。
  今上不喜召見國舅爺,這已是內侍們摸清的規律了。皇上幼年喪母,由袁皇後撫養長大,母子之間一向有點怪怪的,袁大人倒是國舅的架子擺個十足,朝中很多大臣都是他提拔的,皇上有什麽決議,他們總會諸多掣肘。外頭幾個藩鎮的節度使又愛自說自話,這龍椅啥時候才可以舒舒服服地坐著呢?
  皇上本想趁今年科舉,真正選幾個稱心的人幫自己,哪知道一幹大臣都紛紛進表,說什麽“請以袁侍郎知貢舉”。惹得他老大不高興。
  不過他還是很體貼地問了各州舉子是否到齊了,還派尚衣局查訪待考諸生是否缺少冬衣。
  考生是到得七七八八,考官卻還沒定下來。
  徐常禮看時辰不早,傳令關閉宮門。皇帝回到桌旁,默想了一會,揮毫寫下“正安”兩字,康福在一旁研磨,大喜問道:“皇上已經想好新的年號了!?”皇帝左右端詳了一下自己的字,真是無一處不滿意:“可惜蕭澈他們被我趕回家了,否則看了這兩個字還不輸的心服口服?”
  康福笑嘻嘻地說:“蕭侍衛一回府就被太師關了起來,一個月都沒出門。”
  皇帝亦含笑點頭:“可憐澧泉坊、永和坊的姑娘們隻怕要哭得淚眼昏花。”
  同一時間,一隊士兵護衛著幾十輛馬車從金光門入城,大部分車上蓋著厚厚的布,上書“隴右道肅州酒泉郡貢”,一看便知是給朝廷的貢品,繼續往大明宮駛去。餘下四五輛坐著應考的士子,被安頓在布政坊清平舍館,
  舍館小二忍不住嘟噥:“累了一整天,睡覺都不得安生,官府就隻給我們那一丁點兒錢。”
  老板把抹布用力甩到他臉上罵道:“傻子,咱們店裏住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說不定哪天就當宰相了,到時小心你的皮!”
  老板雖沒讀過書,也曾聽醉仙樓的說書人講,皇上選大官要看“體貌豐偉”,就是人要長得壯,還不能太醜。這批肅州的人倒還能看,就是其中一個瘦不啦嘰的,麵有菜色,穿得那麽差還要外帶個病懨懨的書僮,是以這位崔小哥問他討點藥時,他很不屑地不予理睬。
  翌日,那書僮似乎病得更重,崔小哥跑出去請大夫、買藥,回來時老板大吃一驚,他竟然把官府送的棉衣當掉了。老板感歎,到底是外頭來的,不知道規矩,皇上給的東西是你說不要就不要的麽?
  之後幾天,崔小哥天天一早出去,晚上才回來,書僮的藥倒是交待廚房按時煎好。老板起了疑心,假裝送點心過去,遠遠看見一個士子在敲崔小哥的門“敏直,敏直!”顯然是想借棉衣給他。不一會就腆著臉出來,棉衣還是沒有送出去。
  後來老板偷聽到崔小哥對書僮說,宮裏最近急招“禦書手”,就是幫皇宮藏書閣抄書的,他抄得快,一天能掙五文錢雲雲。
  崔敏直哪知道隔牆有耳,每日仍在明德殿埋頭抄書,中午宮裏管一頓飯,外加兩款糕點,日日不同花樣,他就偷偷留著帶回去給篆兒。校書郎見他抄得勤快,塗改又少,字也是難得的端莊秀麗,樂得把自己名下那些古舊生澀的破書也指派給他。
  午飯時間,禦書手們最愛交頭接耳交流一下宮裏的密事傳說。這明德殿很多年前差點被一場大火燒個精光,先帝降旨說既是意外,不必查究是誰的過錯。大夥兒明裏不敢議論,暗裏總免不了胡亂猜測一通。
  崔敏直正聽得津津有味,校書郎突然進來喚他出去。出了明德門,兩三個麵熟得很的肅州士兵就按住他,從袖裏搜出應考名碟來。校書郎頓時黑了臉:“崔小郎官,皇上給了天大的恩典,讓各州府派車送你們上京趕考,一路好吃好住,你總得用心準備考試才是,怎麽跑到我這裏胡鬧,辜負皇上的美意!”
  不容他分辨,士兵們就吆喝著押他往宮外走去。
  崔敏直心裏暗暗叫苦,日後這些兵曹必定天天盯實自己,還能上哪兒找財路去?
  哪知道人家比他還苦,鄉下人初進宮城,繞得兩下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本來明德門離宮門其實很近,否則校書郎大人也不會準許他們進來抓人。
  領頭兵曹命令大夥兒拐彎,不想對麵一個人低著頭走過來,兩下裏不及收腳,都撞在一處。皇宮裏就是隻螞蟻也比他們尊崇,何況這一隻穿著深紫華服,年紀很輕卻氣度高貴,俊雅中又帶著威嚴,實在不知道是什麽了不得的人。所有人來不及仔細分辨他的衣飾花紋官職爵位,通通跪伏地上,口稱大人。
  在一片慌亂中崔敏直剛好對上那人的眼睛,不禁微微發顫。跪下後仍感覺那雙清亮的眼眸還在打量自己。偷眼看去,這人衣服上幾乎同色的花形刺繡素淡細膩,不同凡品。隻聽他婉言問道:“怎麽回事?”
  領頭的兵曹回稟了緣由並呈上名碟。那人看到上麵刻著“崔捷,字敏直,隴右道肅州鄉試第一”,從材質、符印和雕花看的確是真品,又問:“既是今科考生,為何還要當禦書手?下旬的貢舉不去了?”
  崔敏直聽他言語溫和,稍微定了心,便照實答了是為家中小僮買藥。
  那人從袖裏摸出一個小荷包,笑道:“我要考考你這個鄉試第一,由壹貳叁肆伍陸柒捌玖,猜一本書名。答對了這些銀子就賞你。”
  《正安嘉話》:“明宗皇帝諱崇誼,莊宗第二子也。母為趙貴妃,早薨,帝命惠毅皇後撫之。成康七年繼大統,時年二十有一,次年春改年號正安,取官能守其正,則民能得其安之意。”

  第二章

  篆兒對著那隻又繡花、又滾邊、又打穗子又鑲珍珠的荷包,雙眼發怔。
  “小……小爺,咱們上次見到整塊的銀子是多久以前?”
  崔捷隻哀歎一聲,繼續對鏡梳理一頭長發。
  篆兒自然忍不住問那個人是誰。
  崔捷直接答曰“不知道。”過了一會,又轉頭對她嘻然一笑說:“不如我去認真考一場,混個小官兒當當,說不定有機會再見麵。”
  篆兒立刻急了,大聲說道:“咱們這次上京是來投靠姨老爺的吧?原本不是說好了不考最後一場嗎?萬一他們發現你……”
  崔捷飛撲過去捂住她的嘴:“現在本少爺已經騎虎難下了。老實告訴你,我還沒找到姨丈姨母的住處。別人說長安根本沒有什麽風荷巷。”
  崔捷一臉鬱悶:“仔細想想,他們未必肯收留一個素未謀麵的人,況且我一直沒見過娘和他們有什麽書信來往。”
  篆兒橫了他一眼:“……日後還要給你置嫁妝。”
  崔捷真是哭笑不得,這丫頭的腦子總是在莫明其妙的地方靈光。
  兩人熄燈睡下,迷迷糊糊間,篆兒又突然睜眼,扯扯她的手說:“我的病已經好多了。既然你要考,明天做點好吃的給你補一補。”
  崔捷模糊地應了一聲,篆兒以為她睡著了,其實還清醒得很,她還一直想著今天的事,有些畫麵總在腦中揮之不去,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又隱隱有些惴惴。
  第二天早上,被校書郎革職的崔捷懶懶睡到日上三竿,醒時有一碗熱騰騰的蔥花牛肉粥等著。崔捷看那粥賣相極好,立刻食指大動喝了大半碗。大概肚子填得八分飽的關係,味覺靈敏了許多,再嚼那牛肉就突然有點難受,“難道長安的牛肉和酒泉的會差這麽遠?”看篆兒笑得這麽勉強就越發害怕……
  後來,被逼供一整天的篆兒不得不招認:“的確不是牛肉。對考試有用的,以形補形的……豬心。”
  崔捷大吐一場,整整半年不敢再吃牛肉。
  皇帝最後定了由七十五歲的尚書左仆射曹聚為主考官。曹老乃當世名臣,自十七歲高中進士後便一直擔任京官,曆任三省六部禦史台秘書監各階職位,無人敢質疑他的能力與資格。他又最不服老,曾經有個官員偷笑他麵脂塗得厚,他便當庭扯住那人的衣袖用尺笏打手,後來該官員反被彈劾“不敬”,罰俸半月。故此眾臣也不敢以“年事已高”為由請皇帝收回成命。
  辦了件順心的事,皇帝心情大好,早早退了朝。換過便服,徐常禮提醒他今天該去看望太後了。
  承香殿裏,惠毅皇太後和廣陵郡王的女兒丹陽縣主華瑩、穎王的女兒雲陽縣主華婉正在甄選各州進貢的上品錦緞。
  惠毅皇太後絲毫沒有發福的跡象,肌白膚瑩,秀眉俊目,高高的烏髻梳的一絲不苟,望去好像隻有三十多歲。身後立著她的心腹婢女蕖英、瑤英,另外兩個小的含光、集羽沒有出現,四人的名字都有點飄然出塵的意味,打扮和氣派又是宮女之首,宮裏人在背後暗稱她們為承香殿四大女侍。
  丹陽縣主的母親和太後是親姐妹,兩人眉眼有點相似。縣主偏於活潑靈動,一笑起來兩個梨渦非常可愛,廣陵郡王幾年前赴藩地任職,縣主就被太後留在宮中相陪。
  雲陽縣主是標準的美人,杏眼桃腮,溫柔羞澀,眼睛老愛低垂著不敢看人,兩排睫毛一撲一撲的,手裏總有一把羽扇可隨時遮住半邊臉蛋。
  三人站在一處,實在美得有點刺目。
  皇帝如常向太後問候了幾句,那廂康福走向丹陽縣主,恭敬又得意地呈上一本書:“縣主要的書皇上已經找到了。”丹陽一看書名《拾遺記》,臉上有點不信的說:“皇上是自己猜出來的?旁人沒有幫忙?”
  “胡說,這點小謎題能難倒朕麽?”
  太後笑道:“華瑩又在看什麽亂糟糟的書?崇誼也是,把她帶壞了叫我怎麽向廣陵郡王交待?”皇帝本有點擔心她會責問知貢舉人選的事,見她完全不提,神色如常,算是鬆了一口氣。
  太後又說:“今年眉州、資州上貢的幾種花紋錦還不錯,我剛給她們挑了幾樣,崇誼也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皇帝笑道:“兒子寧可相信母後的眼光。”
  太後瞅瞅兩位縣主:“崇誼不會說我奢侈過度罷?上次做新衣是為了元宵,這次可是為了新進士的杏園初宴……”
  兩縣主的臉頓時紅霞一片,羽扇、袖子也遮不住。丹陽縣主較快恢複過來,扯開一幅深緋色龍紋錦連聲問道:“皇上也選一下吧,這幅怎麽樣?”
  太後搖頭道:“深緋不適合崇誼,還是這幅白底淺紫暗紋的好。”
  皇帝走後,太後命蕖英、瑤英和諸侍女陪兩位縣主打馬球,免得她們悶壞了,其他人隻在前殿候命。
  太後進了寢殿,推開旁邊一扇小門。
  那間房隻有一張供桌、一個跪墊,空蕩蕩別無他物。太後就著紅燭點了香,一下跪倒在墊上,眼淚凝在眶中,越積越多,終於順著臉龐流下來,淚眼模糊了牌位上的字,那是早已刻在心中很久的……
  惠文太子李崇誡之靈位

  第三章 登科記

  禮部貢院放榜之日,崔捷竟高高中了一甲第二名。清平舍館立即被人圍個水泄不通,人人都想爭先一睹新科進士的風采,熙熙攘攘恍如鬧市,其他各房落榜諸生亦酸酸地前來道喜,亂了一整天讓人頭都大了。
  傍晚,舍館老板勸各街坊“不要吵了進士老爺歇息”,人群才漸漸散去。小二給她們換了一床又厚又軟的棉被,旁邊添個火爐,桌上擺個花瓶,插了幾枝怒放的紅梅,說是鳳山花房送的,瓶下壓著張賀貼,完了才恭恭敬敬地退下,關門。
  篆兒樂得笑不攏嘴:“日間不小心聽掌櫃的說這間房要好好布置一下,改名叫進士閣,明年春闈定能大賺一筆。”
  崔捷擺弄著那幾枝紅梅,又瞄瞄那張素淨的淡紫色賀貼,嘖嘖歎道:“不愧是長安京,生意人裏也有這麽雅致有趣的。”
  篆兒走過來附耳說道:“方才姚小朗君偷偷央我跟你說,可不可以留一件你的衣服,我聽得莫明其妙的……”
  “什麽什麽!?我本來衣服就沒幾件了,送他了我穿什麽?”
  “我想前些天人家好心好意的說借棉衣給我們就沒敢直接回絕他。他要你的破衣服來做什麽?”
  崔捷皺了皺眉:“這個叫乞舊衣,落榜的人請登科的人送考試穿的衣服給他,討個吉利。送他並無不可,隻是我那種衣服怎麽拿得出手。”
  篆兒咋舌道:“姚小郎君這麽壯,隻怕沒穿上就撐破了。”
  兩人正議論間,舍館老板過來通報說,廣文書局的歐陽先生求見。
  崔捷有點詫異,反正此時已經休息夠了,便道:“快快請進。”
  歐陽先生年近五十,雙目炯炯有神,長髯飄飄,乍一看好似書生學者,再看又覺比書生多了幾分自在灑脫,大家施禮坐下,歐陽先生已看到了梅花,笑著說:“鳳山花房下手真快,難怪是同業中之佼佼者。”
  崔捷不明其意,歐陽先生也不解釋,拿出一本小冊子說:“本局打算為今科進士出一本專刊,這是大致的框架。我想和崔進士閑談一下,務求寫得詳實真切。”
  崔捷看那冊子封皮寫著《登科記》,第一頁列了各甲名單,其後是各人的介紹,包括籍貫、出身、家世、婚史、密聞逸事、詩作辭賦等等不一而足。有好幾個人已經寫得滿滿,有些人的名字上做了不同記號,不知道是何含意。自己那一欄還空得很,名字前也用朱砂重重的點了一筆。
  歐陽先生說:“那幾人是高官世家子弟,故此早有詳細的備稿,隻等拿到他們今科的策文就可以刊發了。”見崔捷有些猶豫,又自吹自擂道:“本局是長安第一大書坊,著文謄寫都是信得過的,各大州郡又有很多分局。此刊一發,諸君三日內就可名動長安,十日內就可名動天下。”
  崔捷見實在推辭不過,隻好勉強應酬一番。
  兩天後,廣文書局派人送一幅小小掛軸來。崔捷展開一看,竟是自己的全身畫像。隻是眉毛英挺了一點,嘴巴略大了一點,眼波清潤,如蘊春光,嘴角輕舒,笑意盎然。綠衣攏袖,裙帶飛揚,腰間緊緊的一束,真是飛揚跳脫,風流盡顯,好一個春風得意的少年郎。
  崔捷顫聲道:“這這這……這真是我麽?我有這件衣服麽?”看看旁邊的小字《正安元年十八進士圖之二?崔捷》,果然還真是自己。
  據後世流傳的野史《正安嘉話》記載,某天,新科崔進士拿著一卷畫軸闖進錦繡衣坊,指著畫中人激動地說:“我……我要做這套衣衫!”
  又過了幾天,主考官曹聚曹大人發帖子請一甲、二甲的進士到曹府一聚。這個過程算是“拜師,認同門”。所有同時登科的進士都是曹大人的門生,互相之間則稱同年。
  曹府位於長安東城宣平坊,家仆並沒有直接請十八進士入正廳,反而領著他們穿過一大片花園。世家子弟和貧寒子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隊。穿過假山時,有一段石道極窄,崔捷和其他幾人擠在一處。突然後麵一人輕輕地踢了一塊小石頭到她腳下想絆倒她,崔捷走得正急,卻好象腳下有眼似的輕易避過了。
  她略回頭看看,是一甲第三名的蕭澈,從廣文書局的小冊子知道,他是鄭國公蕭太師之孫,監察禦史蕭炎之子,鼎鼎大名的長安第一公子,說白了也就是花花公子,不過,他的確長著一張花花公子的臉,似乎母親那邊帶一點西域血統,所以比一般中原男子略要高鼻深目一些。
  再走得幾步,旁邊又一人裝作不小心地推她肩膀,一個少年握住他手腕說道:“你們,適可而止吧。”
  蕭澈笑道:“狀元郎發話了,我們不能不依”。
  崔捷渾身一顫,不禁偷眼看那少年,隻見他一張清秀的瓜子臉,五官還是一副小小少年的可愛模樣,此時卻微含怒意。
  少年發覺她一直盯著自己,臉上有點訕訕地別過頭去。
  蕭澈等他倆走遠了,才向另一人問道:“守素,你覺得如何?”那人是戶部侍郎韋從賢之子韋白,字守素,他搖頭答道:“是練過武功,但隻平平而已。”
  曹大人已在內苑淩風閣中等候他們,說過些祝賀勉勵的話後,雙方按賓主年序坐下清談。崔捷還被問及隴右道數州和突厥、吐蕃、吐火羅等國的來往、交戰情況。崔捷款款而談,茶都換了好幾趟。屏風後若隱若無地傳出一些衣裙悉索聲、環佩碰擊聲、女子低笑聲,各進士真是從頭到腳被人飽看了一番。
  皇宮延英殿內,康福捧著一個大卷軸衝進來,興奮地說:“皇上,我找到一樣好玩的東西!”皇帝笑著放下奏折,康福把卷軸放在桌上展開,一張一張地翻給他看。
  第一張是狀元圖,皇帝點頭讚道:“很象子明,不過沒有本人嚴肅。”
  第二張,康福笑嘻嘻地說:“皇上不是和蕭侍衛他們打賭能不能包攬一甲前三名嗎?這個人可幫了皇上啦。”
  皇帝看著畫上的人有點發愣。
  翻到後麵的,皇帝很是不甘:“這……這也比本人好看太多了罷?”看畫上落款是廣文書局歐陽寂,就說:“這人畫工倒是了得的,廣文書局很有賺錢的法子。”
  康福說:“實在是了不得。皇上不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勁才拿到這些圖,廣文書局裏二十個畫工天天不停手地臨摹——聽說最近又加了一批——都還忙不過來,下麵州郡的書坊也在等貨,很多人還沒等到呢!《登科記》也是老早賣斷了市。廣文的對頭宣德書坊棋差一著,輸得可夠慘。”
  皇帝實在有點啼笑皆非,“往年怎麽沒見這麽熱鬧?”
  康福伶俐地答道:“皇上,那是因為今年的年輕進士多啊。”

  第四章 探花使

  崔捷終於明白歐陽先生說的“鳳山花房下手真快”是什麽意思,因她和狀元郎裴子明是新科進士中最年少者,自然而然被公選為杏園宴上的“兩街探花使”。現在她們房中已是姹紫嫣紅開遍,如入芳園,各大花房都卯足了勁要借這陣東風亮亮招牌。
  舍館老板給她畫了張歪歪扭扭的地圖,房裏又香得快要熏死人,還是出去探一下路,順便透氣。布政坊鄰近西市,錦樓高築,酒肆林立,行人車馬川流不息,一派京都繁華氣象。崔捷走走停停看看,竟未聽到樓上有人喊“崔郎”。
  那人見她快要走遠,連忙又叫了一句:“溫潤資天質的崔郎!”
  崔捷猛回頭望,一人斜倚著樓上闌幹笑矜矜地望著她,長身玉立、白衣如雪,正是蕭澈,對麵坐著韋白,似乎強忍住笑地裝做喝酒。
  崔捷心中一把火熊熊燃起,噔噔噔地衝上樓去。
  蕭澈攤手笑道:“連叫了幾聲你都不應。長安有崔郎無數,隻有這麽叫大家立刻知道是你。”
  原來廣文書局在《登科記》每位新進士篇末都加了一句讚,崔捷的便是“溫潤資天質,清貞稟自然”,她當時看到非常結實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的批語已比我好太多,我那什麽‘回頭語春風,莫向新花叢’,可不是毀人清譽麽?”
  韋白拉了崔捷坐下,悠然說道:“你有何清譽可毀。這句都嫌敦厚了點,不如換作‘雅稱花中為首冠,年年長占斷春光’更好。”
  蕭澈一飲而盡,恨恨地道:“得,得,就你那兩句順口。”
  崔捷不禁莞然,想起韋白的批語是“西河劍舞淩雲氣,一管清蕭淡月初”,難怪會如此得意。他亦是一身白衣,兩人感覺卻大異其趣,一個豪貴,一個儒雅。又見他腰間並無佩劍,倒是有管晶瑩透亮的淡青色玉簫,完全一副文質彬彬的書生樣。
  蕭澈猜到她心中想法,說道:“你別被他老實的樣子騙了,打起架來會氣死人。”
  韋白笑笑,在桌上鋪開一張圖,對崔捷說:“我們本想遣人去請,現在撞上了更好。這是杏園東西兩坊的詳圖。後日宴會開始時,你和子明再占鬮決定去青龍坊還是長樂坊。”

  崔捷驚喜地細看了一下,此圖工整細致,線條流暢,比例明確,令人一目了然,作圖之人必定是個中老手。
  果然聽到蕭澈說了一句:“千萬小心保管,否則工部的主事要找我晦氣。”
  韋白又指著圖中一處笑道:“子明家在青龍坊,他府中亦有幾種名貴花卉,若你剛好抽中青龍坊,大可以進去摘他幾枝。”
  三人笑談一陣,崔捷道謝告辭,蕭澈道:“崔郎不必客氣,我等隻是奉命前來。如今才好回去覆命。”
  崔捷一愣,忙問是何人之命,兩人對望一眼,都含糊敷衍說“日後便知”。
  送她到了樓下,蕭澈命人牽來一匹黑色駿馬,“探花使若無快馬,怎能一日看盡長安花?此馬亦是奉命而來,崔郎不要推辭。”
  崔捷連稱惶恐,韋白含笑說道:“你不收下,到時要我們苦等開不了席,更是大罪過。”
  崔捷笑道:“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飛身躍上馬背,韁繩一拉,那馬立刻長嘶一聲,四蹄輕踏,迅捷如風地向東奔去。
  蕭澈兩人頗感意外,“沒想到崔郎卻是個騎馬的行家。”
  繞過布政坊長街便是開闊的朱雀大街,那馬更是魚入大海般風馳電掣起來,頸下九隻銅鈴不停地“玎玲玎玲”響,背上的麒麟紋金褡褳、碧青色杏葉垂飾在陽光下灼目生輝,崔捷馭馬之姿又是嫻熟穩健,真是人馬並俊,引得兩旁路人紛紛注目讚歎、豔羨無比。
  三月初一,皇帝禦駕杏園紫雲樓。
  長安的空氣中已有濃濃的春天的濕意,曲江池水輕柔無波,碧綠得像一塊溫潤的玉石般,隨風輕拂的楊柳抽出尖尖細細的嫩芽。
  人們傾城而出觀看新進士們泛舟曲江、聯句賦詩,隻要船一駛近岸邊便紛紛扔下鮮花水果繡巾手帕,且是認準了人扔的,豔麗的少女們紅著臉高喊著心儀的人的名字,其中尤以“蕭郎”、“崔郎”呼聲最高。
  一艘艘公卿王侯之家的畫舫不遠不近地停著,半透的紗簾垂下,看不見簾後女子的模樣。
  觀景台上,袁侍郎搖頭對曹聚說道:“如此一班輕浮小子,皇上和閣老怎能放心把國家社稷交於他們手上?”
  曹聚笑眯眯地捋著白須,“今上雖然道德清高、律己修身,卻也還是個活潑少年人,如今內無遣懷之靜女,外無解事之能臣,成日對著一堆嘮嘮叨叨的糟老頭子,隻怕悶也悶壞了。”
  旁邊吏部尚書插嘴道:“皇上似乎有意讓諸子先於六部行走習事,表現上佳者再考官定職。”
  袁侍郎心想:皇帝倒聰明,用這一招光明正大的把探子安插到各部去,似無官實有權,借著這個天大的幌子想查什麽別人還敢攔嗎?
  那廂進士們已經登岸,內侍用托盤承著兩塊玉牌過來請探花使抓鬮。崔捷拈著往西青龍坊,裴子明拈著往東長樂坊。洶湧的人潮簇擁著崔捷的黑馬向西緩緩移動,真懷疑蕭澈他們送馬隻是為了讓她不被擠扁。
  諸進士隨引禮官進了紫雲樓,參拜完畢按名次分坐兩邊,隔著一席竹簾,皇帝高坐正中主位,太後在其右首,身旁兩位華服少女,都著杏黃短襦外套黑底團花半臂,腰束蓮青碎花曳地長裙,芙蓉如麵,細柳如眉,直看得人飄飄忽心神蕩漾。
  皇帝溫言說道:“金榜題名,人生至喜至慶之事,諸卿不必拘禮,今日定要盡興而歸。”
  教坊樂工依次奏起了歡樂雍容的《慶善樂》,縹緲輕忽的《淩波曲》,窈窕嬌媚的歌伎在舞台上翻飛胡旋,腳下生風,翩然如蝶。
  幾曲終了,外麵報稱探花使回來了。韋白吃了一驚,“怎麽這麽快?”蕭澈低聲笑道:“我請了幾個羽林軍的朋友幫他們稍微疏導一下人流。”
  隻見裴子明手中捧的是一束清幽淡綠的蘭花,崔捷手中的一株似是芙蓉,潔白的花瓣根部微漾淺紅。
  兩人差不多同樣身高,又是一樣的裝束,並排站在一起,花兒一般秀麗的兩張臉龐,恍如一對兄弟般。
  眾人目光都被他倆吸引了去,沒注意到皇帝和太後的臉色都變了變。
  裴子明躬身稟道:“皇上,這是顯聖寺的素心蘭。”
  皇帝笑道:“你好本事,把廣悟方丈的寶貝也摘來了。”又轉向崔捷問:“崔卿的是……白芙蓉罷?”
  “皇上,這是鳳山花房的添色木芙蓉,據說一日之內會變純白白、淺紅、深紅三色。”
  皇帝竹簾一掀,拿著酒杯施施然地走下來要親自慰勞兩位探花使,白衣上隨著他的動作現出淡淡的山、河、雲、火的暗紋,益發襯得他俊美無儔、清雅難言。初此麵聖的人不禁想:難怪傳言說皇上的生母是出名的美人。
  崔捷看清了他麵容不覺呆住,這,這,這不就是之前被校書郎趕出來時給她解圍的人麽?

  第五章 拾翠殿

  蕖英小心翼翼地幫太後取下一頭的金釵玉簪,烏黑的長發一縷縷如瀑布般軟軟地傾斜下來,比綢緞的流光更加耀目。太後靠在椅上閉目養神,一邊用手撫了撫額頭。
  “鬧騰了一天,太後也乏了,要不要叫瑤英過來按一下肩腰?”
  太後擺擺手,隻問道:“崇誼那邊怎麽樣,都已經歇下了嗎?”
  蕖英自然明白她話中所指,想了一下才答道:“皇上回延英殿之前,去拾翠殿繞了一下。”
  “繞那裏幹什麽?看那棵木芙蓉死掉了沒?”太後冷冷地說,“好啊,皇帝盡可以去兄友弟恭,畢竟人家是有血親聯係的一家子,我就是完全不幹事的惡毒後娘。我說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想起重修明德殿來,還不知道要怎麽搗鼓著找證據來指證我當年放火燒死晉王呢。”
  這話可說得有點重了,蕖英笑道:“那都是大臣們合議的,宮裏的書都是太祖太宗皇帝一路傳下來的,皇上總不能空手傳給後人,也要有個地方好好藏著。”
  太後臉色稍微好了點,坐直身子想了想,又吩咐道:“你去探一下鳳山花房是怎麽弄出那些花來的。還有,這個崔進士是什麽來頭。”
  “含光已去問過了,說是種在溫泉邊,周圍比較熱,所以秋天的花兒現在也能開。鳳山花房在甘泉山有很大的花田,除了金花銀花恐怕沒什麽花弄不出來的。這個崔進士據他同州的士子說該是貧寒出身,無父無母,因有次吐蕃來襲,用計謀救了百姓,故此得了州尹推薦前來應考。”
  太後皺眉道:“無父無母?這種人最是可疑。”
  蕖英愣住,自己不也是“可疑”之人的一類?不過這宮裏“可疑”的人可多了去了,連皇帝都可說是無父無母的人。看太後似乎有了睡意,她猶豫了一會,還是彎下身低聲道:“底下人報了,晉王的嬤嬤丈夫死了,不知道誰給了銀子,後來好好的安葬了。”
  太後眼中閃過一絲不安,“沒用的廢物,誰給的都查不出來嗎?”
  “已叫人仔細盯著,一有消息立即稟報。”
  太後長籲了一口氣,“崇誼手下的人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但他們盯咱們也盯得很緊,不容易甩掉。”
  太後沉吟半晌,終於說:“你們以後也不必避忌著他了。叫他知道一點也好,我已經老了,不想再操這個心了,他自己要怎麽辦他掂量去。”
  蕖英笑著報告最後一件事:“那麽太後可以放心去驪山溫泉宮了罷?上下都已收拾好了。”
  太後嗔道:“這麽高興做什麽,就知道我一定帶你去了嗎?留在這裏看家。瑤英跟我去。”
  伺候她睡了,把最外層的絳紫色帳幔也放下,再吩咐小丫鬟點一枝安息香,蕖英信步走了出去,整個承香殿都已沉入一片黑暗寂靜中。她提氣一躍,一片羽毛似地落在屋頂上,比一根針掉在地上更輕盈無聲。大明宮建在長安城北的龍首山上,往下望去,整個京城盡收眼底,天上天下的星光好像連成了一片,那最璀璨生輝的一處想必是夜夜笙歌的平康坊罷。上來了才覺得有點寒意刺骨,可她隻呆坐著,並不想下去拿衣服。皇帝所在的延英殿地勢稍低,可以看見仍是燭光明亮。
  皇帝此時並非熬夜批閱奏折,隻是看著瓶中已變成如血深紅的木芙蓉出神。今日杏園宴上,太後隻讓兩位縣主簪上蘭花,為了不掃群臣的興,也免得崔捷以為自己觸犯了什麽而惴惴不安,他便吩咐內侍把木芙蓉帶回宮中。崔進士比初次見到時精神了不少,估計那袋銀子居功不小,想到他認出自己時一瞬間的驚惶表情,皇帝不禁笑了起來。
  其實這種花並不適合插在瓶裏,但拾翠殿的那一株已經十多年沒開過花了。
  那時皇帝還小,封號是吳王。
  “吳王殿下!吳王殿下!”宮女們氣極敗壞地四處搜尋她們尊貴無比的小主子,她們料想吳王人小腿短,大概也跑不了哪裏去。
  小吳王此時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裏,反正是一個完全聽不到宮女呼喊聲的地方,他趴在樹枝上,望著高處的鳥巢琢磨著要怎麽爬上去,秋日的陽光刺得眼睛發疼,要用手揉一揉。
  忽然聽到下麵靴子睬在落葉上的沙沙聲,他往下一看,是一個比他大四五歲的男孩,穿著和自己式樣差不多的赤黃色衣服。那男孩麵露憂色道:“你快下來,這樣很危險!”
  吳王好奇地打量著難得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人,他的眼睛和自己真像,就像鏡子裏看到的一樣。“你是誰,你是哥哥嗎?”
  之前偷聽到宮女們說,一直呆在洛陽的晉王殿下終於被接回大明宮了。可是皇後還沒有叫他們正式拜見。
  那男孩抿嘴不答,似乎就要轉身離去。吳王趕緊四肢並用地想滑下來,不料腳下一空,圓嘟嘟的身體立刻直直地摔下去。
  “哐鐺!”重重的一聲,吳王摔在男孩的身上,男孩“呀”了一聲,咧著嘴坐起來,用手摸摸背,竟然被尖利的石頭磕到,留出血來。
  吳王嚇了一跳,趕緊扶他起來,男孩拉開他的手說:“我自己能走。”吳王心裏很內疚,不屈不撓地跟在後麵,男孩很不耐煩:“你別跟著我!趕緊回承香殿去,皇後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
  “母後從來不看我,她整天都在哭弟弟。”吳王眼巴巴地看著他。
  男孩臉上有些許不忍,但隻一閃而逝,隨即嘲笑道:“笨蛋,那是哥不是弟。”
  “可他一生下來就死了,那不是一直比我小?”
  男孩無奈地讓他跟著,回到他紅葉籠罩的宮殿,拾翠殿。嬤嬤和宮女們亂做一團,更在背後用戒備的眼神望著吳王。所幸傷勢不重,男孩堅持不讓她們傳太醫來。
  這裏的感覺和承香殿相差如此之遠,承香殿隻在幾處種了些碧綠的竹子,地上鋪滿大塊大塊剛硬規整的青磚石,用力跑時腳都會疼。拾翠殿的地麵卻是黝黑鬆軟的泥土,楓樹槭樹的葉子密密交織在一起,一片金黃、赭紅和深紅,看上去非常溫暖。可這宮殿偏叫拾翠殿,真不般配。
  晉王就直接用那些大片的紅葉來練字,吳王認的字不多,有一葉剛好看得懂:“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連忙得意地說:“這個我知道,我聽宮女們說過前朝紅葉題詩的舊事。”
  在那兒一直呆到夕陽西下,走的時候,吳王看到那株高高的木芙蓉原本淺紅的花朵變成了血紅色,他很吃驚地跑過去,隻見筆直的枝幹底下新堆著鬆鬆的泥土。晉王說這是添色木芙蓉,跟著他從洛陽移栽過來,同時也板著臉叮囑千萬不要在承香殿提起它。

  第六章 青瓷杯

  門下省起居郎,從六品上,掌錄天子起居法度,也就是專門記錄皇帝言行的史官。當皇帝臨朝聽政於紫宸殿,起居郎便站在玉座之下香案的旁邊,和墨濡筆,飛草疾書。因站的地方剛好在玉階闌幹第二螭首之下,又被人起了個外號叫“螭頭”。
  崔捷自然還不能一下擢升到從六品,此時隻不過是為起居郎研墨的書僮而已。按皇帝的旨意,新進士除了在六部供職打雜,還要輪流到正式朝會中旁聽學習,皇帝退朝後要親自詢問督導他們的課業。
  起居郎大人的毛筆都快幹結了,皇帝還一直在看中書省草擬的關於官吏升降的敕書,沉吟不語。
  不知香案裏燃的什麽香,淡淡的醒神的味道,雖然治不了肚子疼,雙腿軟軟地快要站不直,到底還是精神了一些。皇帝不再是前兩次見到的溫和模樣,臉上沒有什麽表情。
  中書侍郎袁思泰等得不耐煩,剛想開口催促,皇帝卻出聲了:“這個莊慶漣原本不過一縣令,怎麽能升任大理寺少卿?有何過人之處嗎?”
  一人回稟道:“莊慶漣敏於刑獄,決斷不滯,任內獲盜、劫、騙賊者無數,頗有政聲。”
  皇帝淩厲的眼神射向那人,臉上浮現一絲冷笑:“百姓若是衣食有餘,何必為盜、為劫、為騙?隻怕是被盤剝無度、朝不保夕才不得已而為之。為縣宰者,不能養民安民,倒以抓賊為榮,這是什麽道理?”
  龍顏不悅,眾官紛紛躬身低頭,竟然一時語塞。一些官員的臉黑得像鍋底一般。
  崔捷一直注目在皇帝身上,急得起居郎大人用力扯她的袖子,崔捷趕緊回過神,熟練地磨起墨來。
  皇帝“啪”地一聲合上奏折,扔給內侍,讓他交還給袁侍郎,“為何朕沒見到門下省對這份名單有什麽批駁?高祖皇帝設中書門下兩省,是為了讓你們互相製衡,互補不足之處,不是為了一味附和順從!”
  門下省一幹官員隻好跪下聽訓。
  “諫議大夫也很久沒人上表給朕了,諸卿都覺得朕是一代聖君,無過無失?恐怕未必吧。”
  先帝臥病多年,皇帝一直以太子監國的身份輔政,從來不曾這麽明顯激烈地拂逆大臣的決議,大家竟一時適應不過來。
  是日,君臣不歡而散。
  崔捷跟著禦駕回到延英殿,皇帝脫了淡黃色朝服,甩下白紗帽,接過康福奉上的一杯清澄明淨的君山銀針,杯子快到嘴邊卻停住,向崔捷走近幾步,低頭望望她的臉:“從剛才起崔卿的臉色就不好,是哪裏不適嗎?”
  崔捷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很失禮地退了一步,連忙站穩了回稟道:“隻是……略有點腹痛,不礙事的。”
  “那麽,你喝了這杯茶吧。”
  玲瓏典雅的青瓷八角杯,釉紋蔥綠,隻在環口上略有脫色,大抵主人經常使用它。一根根茶葉劍一般簇立在杯底,十分可愛,小心喝了一口,果然甘醇怡人,杯子柔潤的觸感似乎停留在唇上久久不散。腹中暖暖的,舒服了許多。
  皇帝臉上的烏雲已消失無蹤,舒服地坐在軟椅上,示意崔捷也坐下,笑著說:“朕今日話也忒多了點。偏巧被你看見了!”
  崔捷也不客氣地答道:“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禮。陛下方才的語氣的確過了點兒。”
  “那可糟了,你有沒有看見起居郎怎麽寫朕的?”
  “天子不應過問史官之筆,否則史書上一定全是歌功頌德的話,修史就沒有意義了。”
  皇帝連笑了幾聲,“你倒是學得蠻快。”
  旁邊康福見他們似乎談笑甚歡,便低聲問道:“陛下,今日要賜午膳與崔進士嗎?”
  皇帝本想說好,又看到她仍是臉色蒼白的樣子,搖了搖頭:“朕吃飯太麻煩,別餓壞了客人。”又在紙上寫了幾個名字,讓康福拿給崔捷,“你和子明最近都在刑部吧?有沒有看過這幾人轄下的卷宗?”
  崔捷看那名單第一個便是莊慶漣,有點躊躇,皇帝發話了“做臣子的該當知無不言”,於是正襟端坐了答道:“卷宗未曾看。隻是……臣隨刑部主事去牢裏巡察的時候,覺得莊大人押來的死囚,似乎都傷得很重。”
  皇帝的臉一寒,“是了,他判的死囚也比別人多,其中果真沒有一點冤情?”
  “死囚之中還有女子。”崔捷想起那些女子的慘狀,不禁惻然。
  “你去查一下這幾個人呈交的卷宗,看看其中有沒有冤屈不明的地方。”
  崔捷領命退下,皇帝站起來送她,又囑咐說:“崔卿今日身體不適,就先休假吧。”
  刑部官吏用膳時間是午時一刻,在綾綺殿第二廂房,此時已晚了許多,裏邊空蕩蕩的隻有裴子明一人在低頭閱讀文書,桌旁放著一個食盒,見她來了有點意外:“咦?你果然還沒吃飯嗎?”便打開盒子把飯菜都拿出來,還是熱騰騰的。
  有兩副碗筷,原來他也沒吃。
  裴子明被她感激的目光看得臉紅,小聲解釋道:“我們以前在宮裏也不愛陪陛下用膳的,排場又大,多不自在。”
  吃完出來,崔捷便請他幫忙向主事告假,裴子明說:“剛好明日是旬假,你可以多休息一天。”走了一段路,遠遠的花廊那頭曹大人和一位著深綠朝服的官員走了過來,他們隻好立在路邊,躬身迎候。
  崔捷耳朵靈,聽曹大人說道:“陛下恐怕也快到忍耐的極限了吧?”
  那官員道:“假以時日,我相信陛下還是可以成為明君的。”
  “在那之前,我這把老骨頭少不得還要多折騰一陣子了……”
  兩人來到他們跟前站住,那官員板著臉向裴子明訓道:“你在這裏做什麽?午飯要吃這麽久嗎?”
  曹聚哈哈一笑,“咱們兩個老家夥還不是一樣沒幹正事。子明,別理你爹,忙去吧。”
  崔捷迅速施了禮轉身離去,裴子明在後麵急急跟上,連聲叫道:“敏直,敏直!”實在不明白他為何有這種近乎失儀的舉動。走遠了,崔捷才停住說:“你不是要去遞送公文嗎?”
  裴子明看她神色已恢複如常,隻眼中還有複雜的情緒閃動,但馬上轉頭避開了他的注視,隻好說道:“明日記得去雨花樓喝酒,我們約好的。”
  崔捷回到舍館便難受地躺倒在床上。篆兒剛收了衣服回來,在桌上一件件疊好,一邊說笑道:“少爺,你現在不過拿九品俸祿就添了這麽多衣裳,日後要正式升了我豈不是更辛苦?”
  崔捷埋頭在棉被裏悶悶地說:“哪裏有很多?”
  “加上衣坊裏姑娘們附送的帽子、帕子、褶褲之類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就多了。”
  “唔……等我升了七品以上會有家仆,你到時就當大小姐,有人伺候著。”
  篆兒拉開她的棉被,“別人問書僮為什麽變成大小姐你要怎麽答?還是要我改當大少爺?”
  崔捷閉上眼,“頭疼頭疼,要睡了。”
  翌日,崔捷如約來到雨花樓二樓雅座,裴子明他們還沒到,隻好叫了一壺茶呆等。雨花樓建在曲江池邊,天氣晴好,岸堤上結伴遊玩的仕女已迫不及待地換上絹絲質料的衣裙了。長安女子衣飾之繁雜、發髻之隆重、體態之豐腴一直令她們主仆歎為觀止,不過偶爾也能看到特別一點的,比如此時正朝著雨花樓走來的這位,褶褲長靴,健步直行,又兼身材高挑、蜂腰猿背,在周圍搖曳多姿的女子映襯下更顯利落。
  並不是十分美麗的容貌,略長的臉頰,沒有修飾的直眉。那女子似乎感覺到有人看她,放慢了腳步,抬頭定眼望著崔捷。淡淡一笑,原來她最閃亮明媚的地方是一雙眼睛。
  這女子就坐在離她不遠的桌上,獨自一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轉眼間桌上就多了一堆空瓶。
  蕭澈和裴子明上來了,看到那人都一愣,徑直走過去說道:“蕖英姑娘今日出來辦事麽?”
  那女子仍是巋然不動地坐著,笑道:“出來辦事還穿這麽招搖麽?”這倒是實話,近幾朝的女子已收斂了許多,少有人敢做模仿男裝的打扮了。
  崔捷納罕不已,這人架子端得真大。蕭澈兩人回到她這一桌,那女子還不落眼地看她。
  “守素今日不能來了,還在戶部幹活。”裴子明說。
  崔捷驚訝的問:“嘉川不也是在戶部嗎?為什麽你可以休假?”蕭澈很是得意:“我算術比他高明百倍,自然可以優哉遊哉。”
  幸好我分到刑部和工部,崔捷暗想。那女子喝了一陣酒便走了。蕭澈低聲說了她的身份,崔捷問:“她功夫有多好?”
  裴子明答:“以前守素曾約她比過一次劍,不知道在哪裏比的,也不知道誰輸誰贏。”
  蕭澈大笑:“那自然是輸了,贏了還不直接說出來?子明就是厚道。”

  第七章 花田會

  內侍們正幫皇帝穿上萬壽節的新衣,外頭報稱崔進士已到了。
  崔捷還沒見過他穿這麽正式的禮服,玄冕、蔽膝、佩綬、赤舄都配齊全了,玄色上衣,朱色下裳。皇帝半仰著頭,把玄冕上垂下的絲帶在頜下打個結,那絲帶在兩耳旁分別穿著一顆極大的晶瑩圓潤的珍珠,為避免那對珍珠老摩擦到耳朵,他又把絲帶拉鬆一點。
  他苦笑一下:“先帝以前說我是大耳朵,一定很喜歡親近小人。”
  崔捷醒起原來那對珍珠就是“允耳”,暗含著對皇帝不要聽信讒言的美好期盼。
  “這身行頭可真累贅,朕還要穿它去含元殿接受百官朝拜呢。幸好崔卿隻是九品,龍尾道又長又陡,你剛病了一場,走上去可不容易。”
  崔捷心裏頗讚同,整個儀式冗長繁瑣,恐怕人都要瘦一圈,她笑答道:“臣還可以參加陛下晚上的賜宴,聽教坊的新曲。”
  皇帝把一疊厚厚的奏折遞給她:“你舉薦的人三日之內就把這些案子翻了,朕昨晚細看過,確是合情合理、公正無私,隻是想問問你怎麽找到他的?”
  “臣跟著主事大人去牢裏巡查,隻聽其他郡縣的囚犯喊冤的多,周大人判的囚犯卻很安靜,身上也沒有受重刑的痕跡,看卷宗的記錄,他的案子破得很巧妙,也沒有疑點。”
  皇帝臉上有一絲讚許的神情,“朕錯用了一個酷吏,害苦了好多百姓,幸得崔卿幫我補過。”
  崔捷躬身答道:“是臣份內事。”
  “朕很久沒微服私訪了,外麵變成怎樣都不知道。萬壽節又一個月不能出宮。明明是朕生日,還這麽不自由。”
  崔捷不知道該怎麽答,外麵突然鍾鼓齊鳴,徐少監過來催促道:“陛下,吉時已到了。”
  皇帝異常嫻熟地拖著寬大的袍子快步走出去,長長的袖子優美地甩動著。
  晚宴設在含涼殿前,太液池邊。
  教坊樂工吹奏著新譜的樂曲慶祝皇帝生辰,兼有蕭澈擊磬、韋白吹簫,幾段低回婉轉處、高亢入雲處聽得眾人沉醉其中、忘乎所以。
  崔捷旁邊剛好坐著一群太樂署的博士,整晚都聽到他們的扼腕歎息聲、相對唏噓聲:“咱們教坊很久沒出過兩位大人這麽俊美的人才了。”
  她靈敏的耳朵又在這嗡嗡聲中抓到一個幾不可聞的聲音:“我隻記得以前丁昭儀跳《蘭陵王破陣曲》的絕世風華,那取下麵具的一瞬……”
  她不敢轉頭,宮中往事還是少知為好。
  太後顯然非常滿意,立刻就賞賜了不少東西,皇帝拿著曲譜翻看了一陣,臉上似笑不笑的,最後用筆在上麵劃了兩劃才遞給徐常禮。
  皇帝對音律一向沒什麽研究,總不會是改譜罷?徐少監也是一臉不解,隻好把曲譜還給太樂署的博士,見崔捷在旁,連忙過來拱手低聲問道:“崔進士可否幫忙看看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隻見那曲譜封麵上畫了兩筆成彎月形的圖案,崔捷略一想已恍然,“公公,陛下是叫你按例賞賜呢。”
  眾人不解,她又解釋道:“月亮不正是‘此曲隻應天上有’嗎?陛下是在稱讚呢。”
  徐常禮還不太信,回頭看看皇帝,他也正望著這邊,笑得一臉燦爛。
  崔捷換至工部後隻得一項工作,匡助水部主事監督白水渠的修複工程。此渠本是為了引隴川水至京兆數縣灌溉田地,卻被一些王公貴族偷鑿了支流到自家園林別墅中,百姓的土地幹涸荒蕪,種不出稻麥交不起賦稅。皇帝知道後大為震怒,命工部立刻填平了這些莫須有的渠道。
  前麵走過的三縣景況堪憂,因為太過幹涸,春耕竟然還未開始。皇帝已說了萬壽節後要親自過來巡查,茲事體大不能馬虎。主事讓她趕緊到據稱情況較好的石門縣看看。
  崔捷幹脆換上青衣小帽,騎著驢,謊稱自己是太學學生來這裏遊玩。到了才知道豈止是好一點。地裏很潤澤,綠油油的稻苗早種下了,堤上一大片桃林開得歡暢,撒下片片花瓣逐流而下,黃發垂髫,怡然自樂,簡直就是桃源風光。
  向一位坐家門口眯眼曬太陽的老爹討了碗水,再問他是什麽緣故,老爹說:“咱們縣以前也旱得慌,都是因為莊宗老皇帝在這兒修了會仙宮,把水都引到宮裏去啦。
  本來咱們想,除非再鑿出一條一樣寬的渠才能把水引回來,咱們縣老爺也算是個好官,也為這事兒發愁過,說單憑咱一縣的力量完成不了,可其他縣的老爺都不理他。
  老天有眼,上年來了位丁大夫,不但醫術好,還說服縣老爺開了兩條水道,咱們就又能種上地了。他的法子忒省事,隻一個月就完工啦。”
  莫非竟然碰上了一位隱居鄉間的能人異士?崔捷忙問這位大夫現在何處。
  “今日大概是到鳳山花房采藥去了罷。”
  崔捷想起鳳山花房的夥計說過他們有花田在石門縣的甘泉山。
  老爹給她指了路,沿著河邊走了一個時辰,果然見到一片連綿的披滿各色花草的山坡,有些坡上是分區種植,還間有暖棚,有些坡上卻是野花怒放、雲霞若錦,一直都沒見到人影,隻此處定是鳳山花房的花田無疑了。
  崔捷由著那驢子隨意亂走,它倒乖覺,知道人種的花田不能踩踏,專往那野花叢中去。有一處山頭長滿了淡黃色的蒲公英,她便忍不住把驢子係在樹旁,走進花海中。
  一陣和風吹過,滿山坡的小花輕飄飄地向天上飛去,漫天花雨,如簾如幕。
  唔,原來美景當前,看呆了,是這種感覺,是驚訝和震動相混合罷。
  她自小長在關外,到長安後,便開始經常看到許多從未見過的景象。
  她拂拂擦眼而過的絨花,突然幾十丈外有個年輕男子從花叢中站了起來,身上是普通的衣袍,風姿卻很俊美,烏黑的長發在風中輕揚。
  她想再看清這人的臉,卻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也變得輕飄飄的,隨即,雙眼一闔陷入到黑暗中。

  第八章 五穀祭(上)

  也不知道暈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恍惚覺得有雙熟悉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她,崔捷大驚,怎麽,怎麽陛下會來這裏?猛地紮醒,卻隻看到一張陌生老實的臉孔,“姑娘,你還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她被“姑娘”兩字駭得僵住,那人嘴角露出點笑意:“放心,沒人知道。你看到我的臉,我知道你是姑娘,公平得很。”
  崔捷上下打量一下,瞧身形的確是剛才見到的那個人,不知道臉上塗了什麽,之前雖然看不大清楚,可比現在這張臉好看多了,天壤雲泥之別。
  “你是丁大夫?”
  “是,丁洛泉。”
  “你怎麽知道我是……?”
  丁洛泉有點尷尬,總不能說因為曾對她又抱又按又摸,隻好騙她道:“因為我醫術高明,一把脈就知道。”
  他的眼形的確有點像皇帝,難怪讓人有錯覺。
  丁洛泉把一樣東西舉到她麵前:“你這個銅符可以出入延英殿,宮女不會佩銅符的吧?”
  這人除了掩藏容貌,還要查別人的口袋裝什麽,而且能分辨銅符……她警惕地站起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她。
  “咦!?”他有點訝異地說:“你是今年的進士?我看過你的畫像。”
  崔捷傻眼,看來歐陽先生並沒有誇大其詞,他們書局果然生意遍天下。
  “這麽說你是天子近臣?你來這裏做什麽?”
  “我隻是工部派來勘查白水渠的。”崔捷覺得很懊喪,別人對自己了解頗多,自己對他就一無所知。
  丁洛泉把銅符塞回她手中。“我要回村裏去了,你不說我易容的事,我就不說你是女人的事。還有,我勸你還是別亂跑了,免得迷路。”
  他背著藥簍走得飛快,崔捷騎著驢遠遠地跟在後麵,快到村子時,看到他進了土地廟中。通常這種廟子也是鄉裏蒙童上課的地方,莫非他還是個老師?
  天色已晚,崔捷猶豫著要不要進去,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走出來,後麵一群形狀各異的小童笑嘻嘻地探頭探腦。那女孩微紅著臉問,“先生是來遊學的?
  崔捷連忙答道:“是,剛從京城來。姑娘是?”
  那女孩臉更紅了,“我是村長的女兒……小竹。先生要在這裏住幾天?你可以就住在咱們廟裏。”
  慣例確是如此,崔捷隻好道謝,隨她進去,院子裏還有幾個女孩在紮燈籠和縫衣服,不住地偷眼看她。地上堆著各色彩旗、鼓鑼、簾幔,小竹說:“先生來得巧了,咱們後天有五穀祭呢,你可一定要來。”
  崔捷大喜,她還從沒有看過鄉間社祭呢。小竹幫她拴了驢子,領她進了另一個門,原來廟旁還有一個小院子,看來是專為老師準備的。
  “咱們這兒現在沒有老師啦,就丁大夫住這兒。”
  崔捷躲在屋裏快速地洗刷一遍,出來時,女孩和小童們都回家了。天井中間擺了一張桌,桌上有酒有菜有飯,天上還有一彎清朗窈窕的明月。
  丁洛泉看她對著月亮嘴角慢慢彎起來,搖頭不已:“你果然很像少年,難怪可以裝這麽久。”還害人家小姑娘胡亂仰慕。
  崔捷過去坐下,腹中醞釀了一會,才說:“謝謝你讓我進來。”
  “你若不住這裏,恐怕……就要和村長的兒子阿牛哥同榻而眠了。”
  崔捷臉上一紅,隻端起碗吃飯,味道竟然很不錯。突然有點感慨,難怪我可以裝這麽久,人家吃飯的樣子都比我斯文。
  鬱悶夠了,她才問:“我今日為什麽會昏倒,你不是已經把了脈?要我付診金才說麽?”
  丁洛泉的動作滯了一下,“你是……有點勞累過度,京官不容易當罷?”
  崔捷愣住,其實她到工部後已悠閑許多,主事大人又和氣,何況不在朝中,更是輕鬆。
  “整天防著別人看穿,自然累了。”他抬頭微笑,眼中有些許滄桑。
  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滄桑?她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易容?”
  “我家是大富之家,我和我兄弟本來不想爭家產,無奈別人卻要以我倆的名義爭,我煩了,撂擔子不幹。為了避免有些人還不放心,所以易容。”一大段說得很是滑溜,崔捷撇撇嘴,自然不當他是真的。
  吃飽了,兩人對月小酌,崔捷問:“你開的兩條水道,裏麵有什麽玄機?可以告訴我嗎?”
  丁洛泉連笑幾聲:“沒有玄機,拾人牙慧而已,我家鄉以前開過一條紫渠,格局和這裏差不多。”他把碗當作壽山和甘泉山,筷子當作白水渠,酒杯當作會仙宮解說了一通,崔捷並未完全了悟,隻是暗暗記下,日後可以報告主事大人。
  翌日一早,院子裏有人很大聲地說話,崔捷趕緊穿戴好了出去,原來是丁洛泉和一位老爹在爭吵。丁洛泉連聲說“不行不行”,那老爹急得滿臉通紅,胡須也飄起來:“沒辦法了,咱家阿牛實在丟臉,那哪兒是舞劍,根本就是舉鋤頭、揮鐮刀。別說他現在鬧脾氣不幹,咱還真不想指望他呢。”
  咱家阿牛?看來他是村長。
  村長一發現她,立刻拋下丁洛泉走過來,笑容可掬地說:“先生昨晚睡得好嗎?這山鄉僻壤的,沒什麽好東西招待客人,實在慚愧。”
  這架勢好像有什麽好事似的,崔捷一邊和他客套,一邊疑惑地看看丁洛泉。
  丁洛泉歎了口氣,說:“村長想請你頂替阿牛,當五穀祭的陪祭,和我湊成一文一武。”
  也就是說從旁觀者變成參與者?丁洛泉看她那彎起來的嘴角就知道多半攔不住了。
  崔捷按耐住興奮說:“我……我以前也練過劍的,雖然不是很精通。”可是應付社祭應該沒問題罷,又不是戰場殺敵。
  村長樂得咧嘴:“咱就聽說京城裏的學生都是文武雙全的呀。丁大夫,就麻煩你跟先生說一下祭祀的過程罷。”
  待他走後,丁洛泉冷“哼”一聲轉身回房。小竹仍是臉紅紅地,招呼她過去量身改衣,要把她哥的祭衣改短改小了才行。
  崔捷看她們縫的祭衣式樣很古樸簡陋,和京城繡坊的手藝根本沒法比,更不必提宮裏尚衣局的巧奪天工了。可是,女孩們每針每線都那麽虔誠認真,好像要把村民們的美好願望一絲絲地縫繡進去。她心中有點感動,對小竹說道:“其他縣還在為春耕煩心,你們已經可以熱熱鬧鬧地辦社祭了,這就是說去年應該還算富足,對吧?”
  小竹總算大方了一點,小聲答道:“前年和去年,朝廷都有減免咱們田賦的,但是郡老爺還有各種各樣的賦稅要逼咱們交呢!咱們總是要過苦日子。後來丁大夫來了,開了水道,可他說這樣恐怕還不夠,就去了京城找鳳山花房,問他們願不願意在咱們甘泉山開種花田。
  花房老板是位大老爺的夫人,老爺過世了,她就開了這個花房,原本隻在自家園子裏種,一聽說有這樣好地方,立刻就過來看地了。兩下裏很快就說合了。
  咱們以前隻知道種糧食可以換錢,養豬可以換錢,哪曾想過花兒草兒也可以換錢呢。夫人的生意越做越好,她把一部分錢給縣老爺算是田租,縣老爺就拿這筆錢去塞郡老爺的大口。丁大夫說,咱們是用京裏大老爺的錢來養郡老爺呢。”
  崔捷聽得入迷,想不到其中還有這麽一段讓人高興的故事啊。
  小竹臉上現出崇敬的表情,繼續說道:“丁大夫……真的想得很周到,他還央求夫人,盡可能請咱們村裏的姑娘進花田幹活。夫人也是位活菩薩,一口就答應了。
  咱們村的風俗,嫁女兒要賠很多嫁妝的,很多女孩一落地就被扔到水裏了。自從去花田的姐姐們拿了工錢回來,大家終於開始覺得女孩兒也是很好的呀,甚至還有人家想娶那些姐姐們,揚言說可以不收女家彩禮的。”
  兩人正聊得開心,突然聽到丁洛泉在後邊咳了兩聲。崔捷回頭看,他把一個棉花枕頭扔過來,說:“該去練習了。”
  崔捷狐疑地抱著枕頭,跟他往樹林深處走去。到了空曠處他才停下,轉過身來,表情冷淡,“你還真就答應了,也不怕他們發現你是女的,把你扔到河裏去。”
  崔捷縮了一下,她可從來都站在旱地上不沾水的呀,嘴上卻還硬:“村長好像很急,好像非我不可似的。其實我也有點奇怪,按理不是該本村人祭祀?他為什麽沒有找村裏人代替?”
  丁洛泉古怪地笑笑,“他找你是有緣故的。方才小竹已說了,以前很多女孩一落地就扔水裏了,村裏現在女孩很少,像阿牛哥那樣的年輕人想找媳婦就難了。”
  但這和祭祀有什麽關係?
  “村長已經派人去其他村散播流言了,五穀祭將會有一位京城來的漂亮公子扮演武將,估計到時別村的女孩就會蜂擁而至。”
  崔捷呆住、恍然,之後是暗喜,我是漂亮的公子?
  丁洛泉把一柄鈍鈍的長劍塞到她手中:“所以,你要好好練,別讓姑娘們失望。”
  幸好舞劍的動作並不多,難就難在要舞得很慢,又要英姿颯爽、獵獵生風,還不能像個赳赳武夫、大斧霍霍,而要雍容謙雅、凝氣於心,畢竟這是祭典。
  崔捷心裏直冒火,村民們會分辨得這麽清楚嗎!
  “穿上寬大的祭衣會好一點的。”丁洛泉不停地指摘嘲笑她後,補上一句安慰的話,“看來你學的劍術是快準狠的,所以一時不能適應。”
  待她完全記住了自己的動作,兩人就開始合練。丁洛泉扮演的文臣動作更少,可一舉手一投足都讓人看得嘔氣,他明明穿著最普通不過的衣服,披著一副最普通不過的臉皮,一動起來,卻好像一位貴公子般莊嚴典雅,隱隱還透著點傲氣。
  合練時他話少了許多,臉上有肅穆的神情,似乎自己也沉浸其中。崔捷更是專心專意,以便能好好地跟上他的步調。
  最後,丁洛泉終於拿起那個另人費解的枕頭,放在半人高的木樁上,對她說:“你殺過羊嗎?”
  崔捷睜大眼,搖了搖頭。丁洛泉微笑了一下,說:“別怕,到時我會用藥弄暈它,你下劍快的話,它不會覺得疼。”
  原來這枕頭是羊,她要用短劍刺破它的喉嚨,取血,祭典結束時埋於地下,這個儀式叫做“瘞毛血”。當然了,丁洛泉對那一刺也是吹毛求疵,諸多不滿,“別那麽狠,要優雅!優雅!”

  第九章 五穀祭(下)

  兩人直練到金烏西沉、霞光滿照才返回廟中,小竹已把衣服改好,放在她床上。
  墨色的祭衣既厚且重,穿在身上有剛硬挺拔之感,崔捷仔細紮好暗紅的繡了火焰紋路的腰帶,把掛劍的鏤鉤扣在稱手的地方,那小鉤是純金製成,看形狀倒像是哪家姑娘的金釵扭成的。
  開了門,丁洛泉早已換好祭衣背對著她站在天井中,一樣的黑色,隻腰帶是淺藍水紋。聽到腳步聲便轉過身來。
  崔捷聽到自己的喉嚨猛地吸了一口冷氣,蹬蹬蹬地後退幾步,
  丁洛泉連忙把扭曲可怖的鬼神麵具拿下,歉然道:“對不起,嚇到你了麽?”
  崔捷呆呆地搖頭,剛才一瞬間的心情很複雜,不是被嚇到,而是……
  她的視線其實是被麵具沒有遮蓋的淺笑的雙唇和姣好的下巴吸引住,在那張臉上,醜陋和明雅、猙獰和安詳很奇妙地鑲嵌糅合在一起,沒有絲毫違和之感。
  她想起小時候和娘去沙洲看壁畫,有一幅她特別喜歡,娘笑著說:“敏兒眼力不錯啊,金剛怒目和菩薩低眉混在一起了呢。”
  丁洛泉哪知道她心裏轉了這麽多念頭,隻當是嚇到,連聲催促她趕快回神練習。
  祭衣下擺有點長,她要小心不被絆住。邊舞邊偷看他,明日自已要目不斜視,恐怕就沒有多少機會看了。月夜下,寬袍大袖的他更顯端凝大氣、意態瀟灑,突然明白阿牛哥為什麽鬧脾氣不肯當武將,自己白天嘔氣都嘔早了。
  丁洛泉瞥見她恨恨的表情,笑了笑:“我娘以前可是教坊第一舞伎。”原來是家學淵源,難怪難怪,難怪督導我的時候這麽嚴厲苛刻。
  第一遍練完,丁洛泉就叫鳴金收兵。崔捷大感意外:“不要再練熟一點嗎?”
  “放心,你已經舞得很好了。明天可要累一整天,歇息去吧。”
  看她仍在躊躇,便說:“你有沒有聽過吳道子為裴旻將軍畫天宮寺神鬼壁的事?”
  “沒有。”
  “裴將軍母親去世,想請他畫壁為母積功德。吳道子說,我擱筆已很久了,將軍若是誠心的話,莫若‘舞劍一曲,庶因猛厲,以通幽冥’。”
  “然後呢?”
  “然後?”丁洛泉忍住笑:“然後都月上枝頭了,你再舞下去,我怕……待會可別招惹什麽鬼怪出來。”
  崔捷心知他在取笑她被麵具駭到,撇嘴道:“裴將軍是一代劍聖,我哪有那本事。”
  丁洛泉目送她回房,她靜立在門口望著他,半晌沒出聲,也沒關門。丁洛泉看她臉上漸漸浮現惶恐不安的神色,驚問道:“怎麽了?”
  崔捷低頭,聲音很小:“你說,神明……會不會因為我是女的,就不降福在大家身上?”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是女的又怎麽了?我認識的女子中,有功夫高強的,生財有道的,文采斐然的……也不輸於男子啊。若是小竹當村長,恐怕也不比她老爹差呢,畢竟她是我的學生。你不也中了進士?”
  崔捷見他說得幹脆,終於開顏。丁洛泉又補了一句:“隻要你誠心祈禱,穀神一定會降福給村民們的。”
  “那麽,我會誠心為女孩們祈禱的。”
  “別這麽小氣,她們若有好丈夫照顧,不也很好?”
  祭典在村外桃林中舉行,那裏是一座古代神廟遺址,巨大的圓丘地基仍依稀可辨,大概因為相信著那幾塊經曆了千年風霜的大石仍有特別的神力,使得甘泉村的五穀祭在石門縣中甚是有名。
  擊鼓三通、鳴鑼三段後,通讚引主祭和兩位陪祭到圓丘正中,司帛、司樽、司爵、司饌、司輿、司過六人站在他們身後半圓方位上。獻酒過後,丁洛泉便開始宣讀祭文。雖然還是平日那張臉,眼角眉梢處卻多了點清新氣象,竟然有點俊朗起來。感於他的神乎其技,出門時她曾偷偷問過:“這易容術也是你娘教的?”他點頭答道:“舞伎確是要精於此術。不過我娘花費心血比別人更多。”
  讀完,又是三聲鼓響,崔捷和他對望一眼,他們的戲要上場了。
  她唰一聲拔出長劍,曲手胸前向他行了一禮,可以清晰感受到所有人的視線霎時都匯聚在自己身上。今日戴了又高又細的周朝古冠,轉身回旋時頭便不敢動得太厲害。“心、眼在劍”,她默念著丁洛泉的話,凝神屏氣,一揮一刺一挑行雲流水般舞出。
  觀者如山色沮喪, 天地為之久低昂。黑壓壓的人群竟然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丁洛泉一邊配合著她,一邊暗想:公孫大娘當年,亦是這般的風采麽?
  劍舞結束,主祭再進酒,進飯,進帛,笙鼓隊奏《太平樂》。
  兩位執事把綁著羊的桌子抬上圓丘,那羊還在微微掙紮。崔捷慌忙使眼色給丁洛泉,“你不是說會弄暈它?”
  丁洛泉趁著行禮長袖微甩,那羊立刻一動不動地攤在桌上。
  崔捷暗驚,但此時她必須先完成儀式。
  祭典之後是降魔舞,村中的年輕男子戴著各種猙獰麵具在場中扮演廝殺大戲,隻可惜他們舞技平平,根本沒有呈現出鬼魅肅殺之意。崔捷看到丁洛泉無奈地笑,可憐的老師。
  但那些要求沒這麽過分的女孩眼中,必定能發現幾個不錯的精幹小夥吧。
  村長叫人把烤熟的豬羊都端上來,村民們不拘鄉籍圍坐林中,割肉喝酒聽社戲,樂足一天。
  入夜,桃林中一隻隻燈籠掛了起來,大夥兒仍在歡鬧,崔捷老早換下祭衣,一個人悄然溜到對岸,呆坐堤上,腳晃在空中,眺望著桃林美景。水中蕩漾著燈籠的倒影,狡猾的月亮也混在其中。
  有人輕手輕腳地走過來,隔著一丈遠坐在她旁邊。
  “我來的時候,看到阿牛哥和一位外村的姑娘在說話呢。”
  崔捷沒吭聲。
  “你已猜到了?”丁洛泉歎了口氣,說道:“不錯,你並不是勞累過度。我那天臉有點發炎,正躲著抹藥,沒想到你來了。我一時情急,就對你下了迷藥。”
  還是沒回應,他繼續說:“不過,我那時猶豫了,所以,你還是看到我的臉了,對不對?”
  崔捷終於轉頭:“你為什麽猶豫了?”
  他低頭望著河水,苦笑著說,“我也不知道,可能,我突然有點氣悶這麽東躲西藏,所以想,被你看見了又怎樣……”
  崔捷悶悶地答:“的確不能怎樣!”我根本沒看清你的臉,這個不能說,說了可就氣短了。
  丁洛泉側頭看看她,“你還是有點怕我罷?”
  崔捷想了想,誠摯地說:“我覺得……你很厲害,我常常想,如果其他地方也像這裏,那該多好。”
  丁洛泉搖頭:“隻讓一個地方好,這當然容易一點。要所有地方都好,那可就難了。就拿附近幾縣來說,他們沒有甘泉山,地理格局也不同,如果皇帝不整治那些王公大臣亂鑿水道,百姓也沒有其他方法可想……”
  他突然停住,盯著崔捷,和聲問道:“你呆在皇帝身邊,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
  崔捷愣愣,“陛下……很明白自己的責任,也很關心百姓,隻是……”
  “隻是敕令到了下邊,別人怎麽做就難說了。兩年前劍南那一帶水害,皇帝把宮中囤積的舊衣清出來賑災,一層層挑下來,真到百姓手裏的都是老鼠咬破的、黴壞的、舊得不成樣的,就是落到村裏,也是村長先挑。”一個人要活下去,要看他上頭那個人怎麽樣,如果他上頭有很多人,那可能就活不成了。
  崔捷被他說得心情沉重。
  他笑笑:“我可沒有暗諷這裏的村長啊。我離家漂泊這麽多年,最喜歡這裏。”

  第十章 春水路(上)

  工部官員本來駐紮在乾封縣府衙,崔捷回去時隻見到主事大人留下的信,叫所有人到穎王的雲川別墅會合。傳聞皇帝出巡時將臨幸此處,穎王要他們趕緊把幹得快露底的小湖還原。
  之前填平的渠道當然不能再鑿開,主事大人和她一起查看紫渠工事圖,可恨無法依樣畫葫蘆。
  原來紫渠就在東都洛泉縣,她多嘴問了一句:“為何特特在此處修渠?附近諸縣都沒有這等好事啊。”主事大人神秘兮兮地答道:“那是當年莊宗老陛下為了哄一位昭儀娘娘高興,她家鄉正在那裏呢。紫渠的名字就是取自娘娘的紫桂宮。又要修得快,又不許勞民傷財,水部的人都很頭疼,咱們尚書大人當時還隻是個小小令史,設計這工事後才擢升的。”
  真真稀有,椒房之寵用在了有益的地方。
  崔捷也是現在才知道世上有一個洛泉縣,恐怕“丁洛泉”十之八九是個假名。五穀祭後第二天,她到他房中辭行,不料已是人去樓空。小竹初時還不信:“丁大夫說過留到端午後才走的。”崔捷心中暗自愧疚,他提前離去不知是否因她的緣故。
  恐怕在下一個地方,他也不再用這張臉、這個名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認得他。又或許根本不會再遇上了。
  這人雖然鬼祟可疑,崔捷心中卻並無惡感,既然他拚命隱藏行跡,在向主事大人報告時,她便略過此人不提。
  一小隊龍武軍提前進駐,還帶來一道聖旨,她已被正式授予翰林學士之職,皇帝此次出巡欽點隨侍大臣之一。
  其他進士並沒有跟來,裴子明授左諫議大夫,正四品,蕭澈與韋白分別授戶部、吏部郎中,正五品。她亦是正五品,卻有一個好處,隻需聽命於皇帝,不必應付其他長官。聽說還獲賜翊善坊簡宅一座,就在大明宮旁,方便宮中隨時傳召。
  工部算是六部中較“清水”的一支,升遷大多各憑本事,本來崔捷很高興主事大人上表挽留她,可惜皇帝不許。
  現在她的品秩已高出水部主事,恭迎禦駕時站在前麵,住處晴雨閣也在皇帝的映月軒旁邊。這兩處臨湖而建,本是雲川別墅景色最佳的地方,四麵俱是連續的大直欞窗,內懸輕逸通透的碧色紗幔。可惜湖中已沒有海棠、芙蕖的幽香滲入,天氣漸熱,隻有湖底淤泥、死魚腐臭的味道逼人而來。但是皇帝不想大費周章地換房。
  晚上,崔捷實在睡不著,便走近映月軒想看看皇帝是否睡了,不會再傳她問話。可他房中還亮著燭光。
  剛想轉身離開,窗後的紗幔被人用力卷起,露出皇帝被熏得發青的臉。崔捷有點窘,腦中急轉如果被問有何事稟報該怎麽答。皇帝卻笑了一下,低聲問道:“你想出去?”未等她回答,他已消失在窗後。隨即,燭光暗了,他輕輕開了房門走出來。
  “你知道咱們的馬在哪裏嗎?”
  崔捷揣度他話中含義,似乎是不帶侍衛隻他們兩人出去,猶豫著答道:“陛下,還是請陸校尉派幾個人跟著?”
  皇帝皺眉,“那麽你隻說我的馬在哪裏好了。”
  崔捷無法,隻得回房中拿了短劍,帶他繞著小道往西苑馬廄去。那裏也有龍武軍軍士守著,不信其他人不會攔著。
  皇帝卻早有了計劃,“現在時間剛剛好。你先把我的馬牽出去藏好,過一陣交了亥時,他們會換另一班,你再回來騎你的馬出去。我們的馬是一母所生,不細看根本辨不出來。”
  崔捷心想,難怪要拉上我,原來是要這樣利用我,“那陛下怎麽出去?”
  “我隻要說到外麵走一會,他們見我沒騎馬,就不會疑心了。”
  兩人依計行事,果然順利溜出別墅。皇帝心情極好,帶著她沿河堤向北策馬疾奔。崔捷眼見離別墅越來越遠,想勸他打道回府,皇帝已拉緊韁繩讓馬停下,“到了,就是這裏。”
  此處河麵極寬,有一段隋朝古堤橫亙在河中央。據說隋煬帝曾選址於今日之雲川別墅附近建一座宮殿,這古堤就是為了截住河水,開鑿岔道延引入宮。後來烽煙四起,國家崩頹,宮殿來不及建,隻剩下河堤孤零零地立在河中。
  堤麵剛好容得下兩馬並行,湧動的春水用力擊打著河堤兩側,激揚起陣陣水花。崔捷不識水性,真有點目眩頭暈。
  到了河中心,皇帝讓馬立定,高興地說:“這裏果然要晚上看才好景致。”
  今晚恰巧是月圓之夜,那月光又亮又近,恬淡清幽, 河風爽適柔和,岸上密密的柳樹隨風輕搖。崔捷看得出神,皇帝突然一把拉住她的韁繩,“小心,雲驪已開始不耐煩了。”
  “她叫雲驪?”
  “是啊,我這匹叫風驪,左臉有一小道疤痕,它們小時候打架玩鬧留下的。”
  崔捷笑了,“我還差點想按關外的習慣叫她烏蹄魯之類的呢。”說完立覺失言,怎麽連“我”都用上了。大概因為皇帝也沒說“朕”,她就鬆懈了。
  皇帝根本沒留意稱呼問題,很有興致的問:“這名字有什麽特別意思嗎?”
  “蹄魯就是稱讚她跑得快啊,說不定是從‘的盧’轉化而來的。”
  皇帝見她一直愛惜地輕撫著雲驪軟軟的鬃毛,又盯著她朗潔如月的臉龐看了一陣,微笑著說道:“看來她很喜歡你,若是我這樣摸她,隻怕早發飆了。”
  崔捷被他澄澈如水的目光看得雙頰發熱,支吾著說:“謝謝陛下把她賞賜給我。”
  皇帝有點不快,“是送你的,不是賞你的。”然後便沉默地望著河水,氣氛一時很是尷尬。
  崔捷心髒突突的跳,陛下今晚的神情態度和平日有點不同,腦中混亂了一陣終於找到一個話題:“陛下,既然他們很難分辨,為什麽還要我一定先牽風驪出來?”
  皇帝臉色已緩和,解釋道:“亥時之前是謝仲寧手下當值,之後換陸辰手下。謝仲寧一向沒陸辰仔細。”
  平常事也繞這麽多彎彎,皇帝的心思真是……
  皇帝不知道她又有腹誹,下了馬,拉著它小心翼翼地掉轉方向,“回去罷,陸辰已經追來了。”
  崔捷抬眼望,果然,遠處一隊騎兵正往這邊急急奔來。

  第十一章 春水路(下)

  經過這事,眾人好像突然明白崔學士實在是當前第一大紅人,連穎王也連夜給她送去一塊上好的伽羅木以驅除從小湖飄來的難忍的氣味。因麵積太大,那湖一時還未能完全填平。
  皇帝不打算移駕到會仙宮去,那裏已閑置多年,不想勞師動眾地重新修繕布置。
  “為什麽明天才是旬假?”崔捷哀歎不已,她一大早又被傳至映月軒,這幾天跟隨皇帝四處巡視,骨頭都快累得散架了。
  皇帝擺弄著案桌上一個個小瓶子、小匣子,一如既往的精神爽利。崔捷謝了賜座,皇帝卻又叫住她:“那坐墩上層可是涼玉,我昨晚嫌熱叫他們撤了綢墊,你可能會覺得太冷?”
  崔捷心想我總不能比皇帝更麻煩,連忙謙遜了一句坐下。
  皇帝笑著說:“穎王這個別墅也算是很有盛名的,如今被我弄成這樣,又在這裏好吃好住,見麵時可要難為情了。我正琢磨有什麽辦法可以補償一下呢?”
  崔捷斟酌了一會,答道:“陛下,王爺幾天前送的貢禮當中似乎有幾幅素帛?”
  皇帝想了想,“好像確是有。”
  “臣看那大門、映月軒和晴雨閣都沒有匾額……”
  “咦!原來他是這個意思,”皇帝恍然大悟,“我那時就有點奇怪怎麽沒送一整匹?原來是變著法子討匾額呀。”
  不過穎王也貪心了點,皇帝的墨寶得一幅已萬幸,還想一次討幾幅。
  皇帝又說:“那湖變成光禿禿一塊平地真浪費了,我又不能叫穎王拆了園子種樹,恐怕也隻能讓他家幾位縣主打打馬球罷了。”
  崔捷不禁失笑,她亦曾聽說穎王府中有幾位縣主是馬球高手。
  此時,外麵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清脆悅耳的鈴鐺聲,竟是朝映月軒而來。崔捷忍不住看向門外,康福領著一個身段嫋娜,腰帶上墜滿鈴鐺的紅衣女子走了進來。那女子低眉順首盈盈的一拜,實在有種說不出的風情。崔捷愣住,這姑娘似乎是王府中得寵的舞伎啊,前日宴會中扮男裝跳《秦王破陣曲》極出色的,她沒意識到自己已站了起來。
  這是什麽狀況?大白天的皇帝還要召幸舞伎嗎?那麽,我該識趣一點,趕緊走開罷……
  皇帝看了她幾眼,“崔卿,朕話還沒說完。”等她重新坐下,才轉向那女子:“靈芸姑娘,朕隻是想問問,你們改扮成另一種模樣時,這些粉和麵脂要怎麽用?”
  康福把那些瓶子匣子拿給靈芸,有些她一看便知:“這四瓶麵脂是改變膚色的,這匣子的粉勻水調開敷在臉上,可以改變臉型。這瓶水是洗妝時用,可是,好像已經放太久了,不能再用了。”
  大多數她都不能肯定作什麽用途,隻能肯定它們都年代久遠,怕是早就失效了。接著她又解說了舞伎易容的步驟,聽著就覺得複雜繁瑣。
  皇帝有點失望:“你們不是有辦法可以很快很簡單地改變容貌?”
  崔捷心念一動,疑惑地看看他。靈芸答道:“其他人不知,婢子駑鈍,通常都要花半個時辰以上。”
  皇帝叫康福跟靈芸去取易容必須的東西,然後便悵然地望著那堆瓶子,“可惜,我記不太清楚了。”
  崔捷皺皺眉:“陛下,你又想偷偷出去?”
  “是啊,明天我要和你們一樣放旬假。”皇帝笑得開心。
  崔捷勸了幾句,皇帝沒答理,指著案上一大疊奏折說道,“你整理一下,我都寫了批語了。有不明確的再來問我。”看那厚度像是積壓兩三天了,以前在宮中可沒發生過這種事啊,陛下一向都以勤奮著稱的。不過趁離京偶爾輕鬆一下,可能也是好事。
  幫皇帝起草詔書本是翰林學士的正職,她隻好恭敬地走過去,雙手小心地捧起那堆奏折,暗想:把這活兒扔給我,你就可以練習怎麽改頭換麵了罷。
  皇帝忽然走近她,解下垂在胸前的一塊瑩潤淺蔥的佩玉,見她騰不出手來,就直接幫她掛在頸上,這一下發生得猝然,崔捷完全來不及反應,隻僵硬地定住,不知所措地低頭望著那雕龍佩玉,它還帶著皇帝衣袍上清淡的薰香味道。
  皇帝也發覺自己太過魯莽失禮了,說話有一絲不自然,“明天……你想辦法把雲驪和風驪帶出去,陸辰現在已防著你了,你就拿這佩玉出來,說我讓你出去辦事。”
  崔捷躬身行禮,逃跑似地退下,出了映月軒才猛然醒起,這塊佩玉實在太招搖了,連忙伸手入懷,把它夾在中衣之下。
  皇帝大概頗下了一番苦功鑽研,翌日在約定地點見麵時,竟完全沒有原來的影子了,臉色暗黑,下巴弄成方的,鼻子又大又難看,眼瞼也厚了一層,一張臉不知粘了多少粉上去,衣服是王府家仆的式樣。崔捷心裏暗笑:陛下還真舍得糟蹋啊。
  不過看久了就會覺察臉一動,表情總有點別扭古怪,遠不及丁洛泉好像天生就是那副臉的和諧。
  皇帝見她悠閑地牽著兩頭驢而不是兩匹馬,大吃了一驚。崔捷說道:“陛下,本朝隻有軍隊、驛站、大臣和富貴人家才會騎馬,既然我們裝成普通百姓,自然也要以驢換馬;況且,如你所說,縱然有你的佩玉開路,那陸校尉見我騎馬出來,還是會疑心重重的。”
  皇帝沒說話,隻是難為情地瞅瞅那兩頭驢。
  “陛下,你……你沒騎過驢?”崔捷想:糟糕,我失察了,陛下一定不肯騎這種不高貴、不優雅的坐騎呀。
  哪知皇帝隻說“我們要快點,免得他們發覺”,就不情不願地坐到驢背上。
  崔捷急急地叫:“陛下!別拉那繩子!別夾它肚子!”可惜已經遲了,那驢悶哼一聲,發脾氣似的甩了甩頭。皇帝連忙縮手,哭笑不得地看著她。
  崔捷用力拉那驢子走,它四蹄穩穩地定在地上,巋然不動。皇帝說:“你不要站在前麵,危險。”
  “不要緊,驢很老實,不會踢人。隻是你要放手讓它高興,讓它自己走。”崔捷拿出早準備好的草麥餅引導它,磨了一陣它終於肯動了。
  皇帝略帶埋怨地說道:“你去哪裏找這麽一頭強驢來。”
  崔捷忍住笑,騎上自己的驢子,兩人順著林中小道下山。她其實已把稍壯碩的那頭讓給皇帝,可他腿太長,看起來還是滑稽。
  皇帝問:“你剛剛為什麽這麽說?禁止平民騎馬的昭令不是老早就取消了麽?”
  “因為養馬要抽稅,一般百姓可交不起啊。”
  皇帝語塞。十年前,隴右地區的朝廷馬場中爆發了一場瘟疫,死了十多萬匹良種駿馬。隴右道與西域接壤,方便和各國優良馬種雜交,又兼水草肥美,軍中戰馬全賴這些馬場提供,重新恢複原有數量也需要錢。
  可惜中原大地本土培育的馬匹不能和吐蕃、突厥的鐵騎相抗衡。天不予我,其奈若何?
  “百姓要知道打馬稅是為了養戰馬,大概要罵我是窮兵黷武的皇帝罷!”皇帝苦笑著說:“太宗皇帝那一朝,薛延陀部用良馬五萬匹才換得一位公主,十年前,西突厥隻用三千匹就換走了寧國公主。”那可是他的親姑姑,真正的金枝玉葉。
  “陛下,一個能幹的牧馬監勝過一萬匹駿馬呢。”
  皇帝點頭道:“確是,這幾年情況已好了點,我也留意了幾個人。不過,回京後還是要召集大臣討論一下減免馬稅的事。最好百姓都有能力養馬,即使是普通的馬匹,到了必需的時候,有馬總比沒馬強。”
  崔捷望著他微笑不語,皇帝已把她想到的諫言說出來了。
  ( 唔,不知道這章完了沒,也許後麵的另開一章算了……
  謝謝大家在我猶豫時回帖鼓勵我,^_^ )

  第十二章 花朝節

  走了半個時辰,樹林漸漸疏闊,大概已出了別墅範圍,快到乾封縣城了。暖陽沒了樹葉遮擋越發炙熱起來,崔捷用袖子扇扇風,又憂慮地看看皇帝,他還是一副清涼無汗、悠然自得的樣子。
  皇帝不時抬頭四望,“奇怪了,那些樹上掛的是鳥巢還是蜂窩?而且到處都是。”
  “鳥巢該築在更高的地方才對啊。”
  皇帝手上寒光閃動,一枚細小輕盈的暗器破空而去,“鳥巢”立刻應聲而落。崔捷跑過去撿起它,原來是蒲草編成的小袋子,解開一看,裏麵裝滿了玉米粒、穀糠和分辨不出的各色種子,這可真難倒她了。
  但皇帝看得明白:“糟,我竟把別人花朝節喂鳥的食袋打下來了。”
  食袋大概是被人用竹竿挑到樹枝上的,他倆沒辦法再把它掛回去。崔捷還是第一次聽到“花朝節”的說法,覺得很有趣,“為什麽還喂種子?”
  “那是希望小鳥幫忙撒花種,種子會隨它們的糞便排出來。”皇帝心虛的笑笑:“趁左右無人,我們趕緊撤罷!”
  崔捷自信目力不錯,俯身尋找那枚暗器,卻完全不見蹤影。皇帝又催趕得急,她隻好放棄。他能把細微的暗器發得如此精準,實在功力非淺。
  皇帝有點得意:“你剛剛一直回頭看,是想有人來把我逮回去?其實他們早習慣了,知道我可以自保。我已留了諭旨叫他們別跟來的。”
  崔捷暗自歎氣,隻能祈禱今天千萬別出什麽岔子。
  因為是集墟日,縣城比平時熱鬧許多,其中要數算卦的、玩雜耍的、賣膏藥的最受擁戴。他倆就混在人群中看了一會兒別人問卦,皇帝見她被周圍又高又壯渾身汗臭的人擠得狼狽,便說:“我有點餓了,這附近有什麽好吃的?”
  崔捷如蒙大赦,笑答道:“以前我們工部的人最愛吃潘大娘的五花牛肉麻油炒麵了!”她心情興奮,沒注意到皇帝聽了這油膩膩的名字啼笑皆非地瑟縮了一下。
  此時離午飯時間還早,麵店裏沒什麽客人。潘大娘熟絡地招呼她坐下,見皇帝長得醜陋,衣服也比崔捷差,隻當是她仆人。
  皇帝見她滿臉期待、容光煥發,又想起離京一月,她比在長安時更覺愉悅神氣,心裏湧起一些說不清的感覺。待那炒麵端上來,油香滿溢,也不覺有什麽特別之處,吃了小半碟就停箸了。
  崔捷以為他習慣了精致的禦膳,受不了這種粗糙飯食,也不敢再讓他亂吃東西,隻顧自己大快朵頤。
  皇帝找到一個話題:“你說剛才那算卦的怎麽知道別人一個是早年貧寒、中年致富,一個是家業興旺、衣食無憂呢?”
  崔捷笑道:“之前算卦的不是都問了他們年歲幾何,妻子又多大嗎?第一個人說他三十七歲,發妻隻十八歲,可見他年少時家境不好,沒法娶妻,後來他能掙錢養家才娶的呀;第二個說他二十八歲,妻子倒有三十一歲了,有錢人家就巴望孩子早早結婚好傳宗接代,等他十四五歲就張羅娶親了,可新娘子不能小,多半比新郎還大三四歲呢。”
  “原來他不是算出來的,是看出來的。但他怎麽又知道別人是鐵匠或開布莊的呢?”
  “算卦的先問了他們是哪裏人氏,他們說是鄰鄉鳳丘縣。我聽水部主事說過鳳丘人出來多半就打鐵和賣布兩樣本事,看他們衣著就能分清了。”
  皇帝笑著點頭:“好了好了,我看你簡直可以當個崔半仙了。”
  崔捷吃得開懷,一句玩笑話衝口而出:“我若不當翰林學士,就去擺卦攤兒掙錢。”
  皇帝頓時臉色一暗,半晌沒吭聲。崔捷也意識到這話可夠自己砍頭一百次了,拿著筷子的手開始微微發顫,再也吃不下去。
  皇帝看她嚇成這樣,輕咳了一聲,“你快點吃吧,我坐得腿都麻了。”
  崔捷覺得自己才是真正腿軟,那恐懼蔓延到全身,連骨頭都在一絲絲地僵痛,過了好一陣才慢慢緩過來。
  皇帝說:“不過讚你兩句就真以為自己是半仙了?你最好別打這主意了,免得餓死。”說完,便站起來走出店外。
  崔捷付過飯錢出去,看到皇帝在那些賣大餅的、賣剪紙的、賣撥浪鼓的甚至賣脂粉的攤兒之間流連,沒有回頭和她說話,也沒有問價錢、買東西。
  崔捷不知道該怎麽辦,低頭跟在他幾丈之後,一個賣剪紙的人攔住她:“小哥兒,你是外鄉人吧,入鄉隨俗啊,花朝節到了呀,買幾幅大紅剪紙紮在桃花上,保管你來年娶個標致的媳婦呢。”
  崔捷差點被他嚇到,連忙擺手說“不要”,皇帝回頭望了她兩眼,又轉身繼續走。
  終於,一個圍滿年輕小夥的賣木梳的攤子引起了皇帝的注意。梳子非常小巧,應該是插在發髻上裝飾用的。他很奇怪為什麽他們對女子的物事這麽感興趣,就向旁邊一位看熱鬧的老爹請教。
  老爹見他又黑又醜,目光中滿是同情:“小哥兒,你是外鄉人吧。本鄉風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親,在花朝節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頭小犢子,秋天收成的時候才好娶進門呢。
  這賣梳子的小哥兒其實也是種田人家,可就不知道手怎麽這麽巧,那麽小一塊木頭上也能雕出花來。姑娘們就喜歡他做的梳子啊。我就整天琢磨他爹娘積了什麽功德才生出這麽能幹的兒子呢……”
  皇帝沒再聽他纏夾不清地嘮叨,情不自禁地走過去,認真挑選起來。
  崔捷隻好靜立一旁呆等,她沒想到皇帝會看中這些鄉野技藝,宮裏要什麽沒有呢。她其實也很想過去看看這些漂亮的梳子,可恨自己現在是男兒身啊。
  皇帝最後買了一把雕著精致蘭花的,心滿意足地收在懷中,轉頭對她說:“我們回去吧。”
  崔捷帶他從人少的巷子出城,此時已是下午,太陽更曬得猛烈,又沒有樹蔭,走了一陣,就見皇帝用袖子遮住半邊臉,眉頭皺得難看。
  崔捷驚問道:“陛下,是不是臉上不舒服?”皇帝苦著臉點頭。崔捷趕緊拉他到附近的水井,手忙腳亂地打了一桶水給他洗臉。皇帝把那些粉和麵脂都洗刷幹淨,大感清爽涼快,見她正關切地望著自己,就笑了一下:“沒事了,今天可真難受死我了。”
  “那你為什麽不早說,還忍這麽久?”崔捷看他臉上微微發紅,還是有點擔心。象丁洛泉那種易容高手都會臉發炎,陛下這種亂來的豈不是更麻煩?她想皇帝大概是因為明天就要回長安了,想要多玩一陣?前日去其他鄉裏巡視,被一個九十多歲,曾經去過宮裏參加百耆宴的老公公認出,領了全村人來持酒參拜,鬧哄哄的什麽事都做不了了。
  皇帝突然發現自己不需要再板著臉,他們不知不覺中又恢複到以前的樣子。
  “陛下,我們還是繞原路回去吧?那樣比較近。”也許讓太醫早點診視更穩當。
  皇帝卻不肯,“我真沒事,你早上說了這裏有什麽特別的銅牛的。”
  崔捷暗悔自己多嘴,隻好帶他穿過幾條巷子,來到河邊。那銅牛就在一棵巍峨聳立、樹齡頗老的白皮鬆旁,差不多一人高。下有水池,五隻虎頭正往池中噴水。銅牛半臥在基石上,大嘴微張、表情慈和、骨肉勻稱,很是生動。前麵有個銅圓盤,劃了五個格子,上以古篆體分別刻著“天、地、神、鬼、人”字樣,圓盤在水下的部分似乎是個大箱子。
  皇帝奇怪地問:“那是做什麽用的?”
  崔捷笑著拿出一枚銅錢,叫他扔到圓盤上去,還篤定地說:“陛下,你多半會投中人字格的。”
  皇帝想你又不是沒見識過我的暗器功夫,“我為什麽要投那裏,我投在中心好了。”右手輕輕一揚,銅錢“叮“一聲很準確地落在正中央,圓盤好像被觸動了什麽機關似的突然上下左右搖晃起來,銅錢就在各格之間滑動,卻又不會掉下水去。晃了幾下,盤麵五窗齊開,銅錢果真從人字格掉了下去。
  皇帝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崔捷問:“陛下覺不覺得這銅牛有點麵熟?”
  “你是說興慶宮那一隻?但這種鄉間地方怎麽會……?而且比興慶宮那隻還多了個機關?”皇帝疑雲四起。
  “因為它是太宗皇帝當年為了鎮住這一帶水害,熔了宮內一個大銅缸鑄成的呀。”
  皇帝一聽是前朝遺物,眼神立刻變得恭敬莊重。崔捷繼續娓娓說道:“那時乾封縣城還是個隻有五姓人家的村子,他們想在銅牛前立一隻供奉箱子以紀念太宗皇帝的恩德、造福村民。
  天字格和鬼字格收到的錢用於祭祀祠堂,地字格用於修橋鋪路,神字格用於補貼醫坊,人字格用於義學和善堂,分別由五位族長監管。在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四天全村人都聚在這裏,才能開啟錢箱。”
  皇帝說:“會有很多人投錢麽?”
  “是啊,自立了銅牛,乾封縣果真沒再鬧那麽大的水害了,大家都相信它有靈力。”
  皇帝笑了,低聲說:“其實是因為開了白水渠吧?”
  崔捷亦笑:“那自然是重要原因,然則我覺得這錢箱也蠻好。”
  皇帝還有疑問:“為什麽你知道我的銅錢會落在人字格?”
  “那是因為,當時鑄這銅牛的工部巧匠私心覺得義學和善堂更緊要,所以在錢箱上做了機關,讓錢多多落在人字格裏,天字格和鬼字格投中的機會最少。但他們對族長的解釋是,晃來晃去的盤子是為了讓大夥兒扔的時候更覺好玩。這銅牛很特殊,工部的人代代都秘密相傳著這故事。”
  皇帝對那機關很好奇:“有沒有什麽設計圖之類的流傳下來?我真想看看。”
  崔捷惋惜地說:“原本是有的,就保存在明德殿藏書閣裏,後來被火燒了。”
  皇帝忽然沉默,低頭不語,還轉過身不讓她看到他的表情。崔捷不明所以,為什麽陛下今天這麽容易生氣?
  等他再次回頭說話,又似乎不是生氣的樣子,隻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低沉語調說:“銅牛看完了,回去吧。”

  第十三章 國史館

  崔捷回到長安新居,家中已安排得妥當舒適,一切都是裴、蕭、韋三位幫忙的。五品官按例可以有十五位仆人以上,隻要他們養得起,但篆兒自行拿了主意單要了一位看門老伯,一位打理內務的廚娘,隻命他們在外院伺候。
  兩人分開一個多月,各自都有許多話要說。
  “這下你可有得忙了,自你升了翰林學士,不知多少媒婆來打探你的底細呢,還問你願不願意做倒插門的女婿。”篆兒笑得厲害。
  崔捷卻明白事情的嚴重性,苦惱地說:“我不會真成了什麽香餑餑吧?那要叫他們千萬別讓媒婆進門,拒婚可會得罪人。長安的媒婆都穿什麽行頭?我恐怕要小心避開她們才好。”
  篆兒嚇住,內疚地說:“我真笨,怎麽沒想到這一層。”
  崔捷笑著拍拍她肩膀,“不怕不怕。”又拿出從各縣買回的好吃好玩的東西給她看。
  篆兒也高興地捧出一個簍子,裏麵裝滿了紅、黃、藍、白、黑五色絲線紮成的蛇、蜈蚣、蜘蛛、壁虎和蠍子,個個都拇指大小,斑斕可愛。
  崔捷說:“端午節還遠著呢,你這麽快就準備啦?而且還弄這麽多?”拿起混在其中的幾串編著繁複花樣的五彩手環、五彩項圈細看了一會,不禁稱讚道:“你的手藝越發精細了呀。可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還戴‘百索’麽?”
  “我就是做來玩玩,整天呆在家裏,沒人說話怪悶的。”篆兒小聲地說。
  “你不到處走走?”
  “我怕出去闖禍,你又不在。”
  崔捷笑容僵住,握握她手不知道該說什麽。篆兒反倒笑笑說:“不知道長安京裏的人們是不是這樣紮五毒的,我真想見識見識。”
  崔捷腦子一轉,說道:“不知道這些手藝能賣多少錢。”
  “小玩意一個,當然很便宜吧。你問這個做什麽?”
  崔捷歎氣,“想以此謀生,可能比較勉強。”篆兒反應不過來,崔捷正了臉色說道:“篆兒,你仔細想想,你比較喜歡繡花、種花還是養蜂?”
  篆兒很驚奇:“三樣我都不會呀。”
  崔捷說:“繡花要很有耐心,你恐怕沒有。種花可能要挑水鋤地之類的,你恐怕做不來。養蜂似乎比較容易……不過,你先到鳳山花房試試吧,他們甘泉山那邊新開了蜂房,正要人呢。”
  篆兒臉色一下白了:“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麽?”
  崔捷回想這一月發生的事情,輕輕搖頭:“我也不清楚,將來的事誰也預料不到。我不想牽累你。我和鳳山花房也算有點交情,到時你就換回女孩子的身份去,我隻說是別人求我幫忙的,並不認識你。”她又故作輕鬆地笑笑:“你去那裏好好掙錢,將來我才好投奔你啊。”
  篆兒聽她竟是早安排好了,難過地說:“你辭了官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心裏卻覺得她一定還不想,就是自己也不願意她把才能浪費在養蜂上。
  果然崔捷敷衍著說:“你先過去,我遲一點再說。”
  這一晚該輪到崔捷進宮值宿,她聽說皇帝一向尊重臣子,很少半夜三更傳人問話,所以交了亥時便舒舒服服地更衣就寢了。哪知半夢半醒間卻被人拍門吵醒,她以為有什麽要緊事,連忙爬起來換上淺緋官服,用冷水洗了臉,急急趕到延英殿,卻見皇帝坐在棋盤旁等她,身邊隻有小康福伺候。
  崔捷按住火氣,謙虛地說:“陛下,微臣愚鈍,琴棋書畫是樣樣不通啊,決無欺君之言。”她確實也就寫字還過得去。
  皇帝笑道:“那正好,我棋藝也不怎麽樣。”
  崔捷想,陛下竟然沒有以高手自居,可大家都不敢贏他的吧。
  皇帝說:“你有沒有去過法證寺?廣文書局很久之前辦過一個比賽,評出在那寺廟前賣香燭的韓七是長安第一棋手,真正市井中的能人。”
  崔捷聽他語氣中滿是由衷的讚美而沒有絲毫鄙薄之意,不禁對他多了一分好感,她笑問道:“陛下是不是找他過招了?”
  “唉,別提了,以前人人都讓著我,害我以為自己真的天下無敵,有天就改扮了去挑人家場子。不過這韓七也是位怪傑,不喜歡憑棋藝贏錢,數十年如一日擺他的香燭攤子過活,而且隻擺半日,過期不候。”
  崔捷暗笑,陛下那神情好像對這人的生活還有點神往似的。和他對弈了一陣,有幾個昏招明顯到自己都看出來了,果然水平一般。
  皇帝一邊下子一邊說:“我扔下一百兩銀子,說如果他贏了,這銀子就給寺裏的孤兒買吃的穿的,他才答應了。我大敗虧輸後還不灰心,按照《西京國棋名人譜》上的排行榜一個個找下來,結果連最末那一位也能漂亮地贏我。”
  崔捷明白他是要她盡管放手下子,“陛下,臣現在真的已盡力了。”
  兩人實力相近,倒也纏鬥得痛快。最終皇帝小勝一目半,討論了一會兒棋局,皇帝又笑著說:“敏直,你沒有很強的好勝心,所以輸了,你內心並不想贏我。”
  崔捷低頭收拾棋子。就這些天開始,皇帝時不時會以字相稱,真有點不習慣。
  翌日朝議散後,蕭澈和韋白到翰林院尋崔捷說話,卻被告知崔學士昨晚陪陛下弈棋到深夜,特準她今日回家休息。他們隻好先回戶部和吏部工作,等酉時離宮後再帶兩瓶美酒到翊善坊崔府拜訪,不料門人說道:“老爺又被叫到宮裏去了。”
  兩人交換了幾下含有深意的目光,騎馬離開。蕭澈晃晃酒瓶問:“去你家還是我家?”
  韋白答道:“你家那亭子安全點。”
  原來蕭府花園中有個湖心亭,必須撐船才能過去,在此處說話別人不容易偷聽。
  幾杯酒下肚,韋白忍不住先問了:“你說……陛下是不是已知道她是女的?”
  蕭澈說:“應該不會吧,我們想多了吧?象陛下這種養在深閨人不識的……”
  韋白笑道:“哪有,你明知道他經常溜出宮去。”接著又歎氣,“你不覺得陛下對小崔很特別,老愛支使她?翰林學士以前都是由其他職位的大臣兼任,小崔卻專任翰林,好處就是沒有規定的任務,不用應付其他人,甚至朝議都不必參加,我可不可以理解成陛下是為了保護她不被人發現?他還把雲驪送她了,初時我隻當他是愛才。”
  “有理,有理。”蕭澈苦笑:“我隻是很不甘陛下怎麽看出來的。小崔藏得這麽好,我們要不是經常到她家,發現她小僮的破綻,恐怕還要很久都不會懷疑她呢。”
  “你不覺得陛下眼睛很毒,經常看到別人想不到的地方?”
  蕭澈感慨,“是,他不再是幾年前那個小孩子了。”
  韋白心想,瞧你這語氣,十足陛下的嬤嬤似的。
  蕭澈把最後一杯酒一飲而盡:“我也該功成身退,回洛陽老家繼承家業,做個逍遙自在的生意人算了。”
  韋白有點動容,但隨即笑道:“就算陛下肯,戶部的人也不肯,你走了他們就不能每晚按時離宮了。”
  蕭澈把話題轉回崔捷身上,神情憂慮:“我想陛下最初賜馬確是因為愛才,隻不過後來……但願他們別惹出什麽大亂子就好了。”
  韋白深有同感地點頭,蕭澈又笑笑:“有時候看他們那樣,也蠻有趣。”
  “而且,有小崔頂著,我們就不用再陪陛下奕棋了,好事一樁。他們也正好棋逢敵手啊。”
  崔大學士通常隻下午工作,皇帝在延英殿東閣批閱奏折,她就坐在下首矮桌前把他的片言隻語再串接成鴻筆麗藻、警策周正的詔書。不過往日的學習和真正的工作畢竟不同,偶爾皇帝還要在遣詞造句方麵提點一下她。兩人亦經常為朝議上的各種決策辯論不已,所以崔捷並未荒疏國事,反比以前多了機會了解國家的運作。
  皇帝減少了傳召幾位兼任的老翰林,讓他們專注於本職,至於他們心裏樂不樂意就不得而知了。
  感於自己的不足,崔捷每天早上都到明德殿書庫或國史館尋經問籍、埋頭苦讀,隻是書山如海,有時也會苦惱不知該從何讀起。
  篆兒走後的第一個旬假,崔捷在家中甚覺孤單寂寥,幹脆就到國史館中查書。這日久雨初晴,起居郎大人正指揮留守的典書們把書籍搬出院中空地上暴曬,以防蟲蠹,見她來了,笑眯眯地迎上來說道:“小崔,南館現在亂糟糟的,我把你往日看著的那幾本放到北館啦。”他還沒改口叫“崔大人”,但崔捷更喜歡這和藹可親的老爺爺這麽叫她。
  北館其實就是存放南館史書相應副本的,布局方位完全一致。崔捷熟門熟路地直奔子部?筆記,書架上放著兩本相同的《賢君詔令概覽》。小心抽出其中一本,坐在窗前案幾上翻開,崔捷驚得差點跳起,書頁上全是小孩子稚嫩疏弱的小字,再看看內容: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踢而致千裏,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不羈之士,亦在禦之而已。其令州郡,察民吏有茂才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
  確是漢武帝的《下州郡求賢詔》,一字不差,其後該書著者的評語也如數照搬,隻是空白處多了一列更小的字:“漢武自有非常之雄心,文、景二帝寬仁長者之意,惜不複見矣!”
  這句話在原本上可沒有,難道竟是這小孩子的感歎?崔捷在那裝大人語氣的“惜不複見”四字上注目良久,不禁莞爾,到底是哪家的小孩這麽可愛?
  起居郎大人捧茶進來,一看到她手上的書,急忙跑過來說:“小崔,你怎麽偏看這本呢。”
  崔捷見他神情真寶貝得什麽似的,暗自納罕。他解釋道:“這可是陛下小時候花了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抄來的,千萬要小心保管啊。”
  那些典書和禦書手是吃白飯的,還要皇子幫忙抄書?崔捷的表情透露著這樣的疑問。
  起居郎說:“陛下小時候……嗯……不太愛念書,冊了太子之後卻突然開始用功。我們史館那時決定把一些不重要的史料也抄謄副本。他正在讀這本不起眼不出名的書,就自告奮勇說由他抄這本,這樣就能逼自己讀下去,而且記得更牢固。你說這書是不是很重要?”
  當然重要,說不準哪天皇帝突然心血來潮,想看看年少時的“傑作”呢。
  崔捷笑道:“怎麽陛下和我用同一招數?開始時可難受了,真真不堪回首。”
  起居郎當然不信,嗬嗬直笑:“外間天花亂墜地傳探花郎是三歲識字,四歲誦文,五歲賦詩的。”
  崔捷頭大,那時我還到處找人打架呢。
  起居郎再千叮萬囑一番方才離去。崔捷繼續津津有味地翻看,似乎可以想象變小的陛下在燭光下皺著眉頭、努力地一筆一筆寫一陣、沉思一陣的情景。

  第十四章 細柳營

  南詔國新近進貢了一對綠孔雀,養在太液池自雨亭邊,太後命人約請張淑妃、杜婕妤一同觀賞。兩位太妃不敢怠慢,早到了亭中等候。後宮按例該有一後、四妃、九嬪、九婕妤、九才人等等,先帝遠沒有集齊就仙去了,這兩位算是後妃中地位較高的了。
  太後叫蕖英拿出兩把團扇給她們看:“這也是南詔貢的,我瞅著確是好東西啊。”兩把都是鏤刻著細密花紋的象牙鑲邊、象牙手柄,扇麵用深淺不一的藍線紋繡著花鳥圖案,層疊的絨羽和半透明的花瓣表現得精妙入微。
  杜婕妤嘖嘖稱奇:“這花怎麽覺得有點眼熟?”
  太後笑道:“它是仿薛稷的花鳥畫繡的,他的畫宮裏收藏了不少,你們雲岫殿中不就掛著一幅?”
  杜婕妤恍然:“瞧我這眼力!咱們殿裏那幅顏色多點,和它一比真豔麗了些。”
  張淑妃說:“我以為南詔是蠻荒之地,怎麽有這樣精工淡雅的繡品?”
  太後歎了一口氣:“大和三年,南詔攻入成都,虜走年輕男女和工匠近萬人,過大度河的時候,大概想到就要去國離鄉,前路多難,很多人都投水自殺了。沒有那些辛苦熬下來的人,南詔人恐怕還在穿樹皮呢。追根溯源,這些東西其實也是漢人的手藝。”
  杜婕妤說:“現在有廣陵郡王鎮守西南,南詔就隻能臣服上貢啦。太後也開始想念王妃了吧?”
  張淑妃連忙使眼色給她,但已遲了,隻能心裏罵罵:這蠢人,廣陵郡王今年沒有回京覲見,大違禮製,雖說是妹妹、妹夫,太後心裏有什麽想法還不知道呢。
  太後沒事一樣笑笑,低頭喝茶。
  蕖英領了延英殿康福來,太後拿了桌上一碟酸甜可口的梅花糕賞他,又叫蕖英把他呈上的畫軸給兩位太妃看看。
  “這些畫像陛下都看過了嗎?”太後問。
  “是,全看過了。”
  “他有沒有說什麽話?”
  康福囁嚅著答:“陛下說……這些小姐怎麽都長一個樣,跟孿生姐妹似的。”
  兩位太妃不禁笑出聲來,可不是,個個都畫得麵如滿月、杏眼桃腮的,臉朝著哪裏,笑容到幾分都沒什麽差別。
  太後又笑問:“陛下下鄉巡視,住穎王府裏的時候,有沒有碰見幾位縣主?”
  “陛下老早就吩咐所有人等不得打擾王府內眷,所以……王爺也沒敢請陛下參加家宴。”
  太後點點頭,“好了,你回去罷。”
  康福退下,太後轉頭向張淑妃說道:“前幾天我偶然提起修葺蓬萊殿的事,立刻就有人以為我要給皇帝選妃了,還送這麽些畫像來,腦子轉得比陀螺還快。”
  張淑妃笑著沒答話,杜婕妤指著其中一幅說道:“這秦大人的千金我曾見過,倒是美人一個。”
  太後拿過來多看了幾眼,再吩咐蕖英都小心收好。三人喂一陣孔雀,說一會兒閑話也散了。張淑妃和太後同路,便陪她一道回承香殿。
  太後說:“我聽到傳聞,前陣子花朝節,長安的一班名門淑女聚在三秋園開百花宴,有這事嗎?”
  張淑妃笑答:“是有。”
  “我又記得那天你到弘化寺進香,路過的時候沒進去討杯酒喝?”
  “真是什麽都瞞不過太後啊,我是忍不住進去了,怕姑娘們不自在,也沒逗留多久。”
  太後有點感慨:“我倆最後一次參加百花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也將近三十年了吧,一眨眼的功夫,連陛下都這麽大了。”
  太後微笑:“好了,不用提醒我。你先說那天有沒有見到什麽標致的姑娘?”
  張淑妃默想一會:“若隻論容貌,依我看這些女孩中再沒有比雲陽縣主更漂亮的了。”
  太後似乎有點失望,搖頭說:“華婉這孩子……也不是不好,就是太柔弱了點。”
  張淑妃本欲也推薦一下秦家小姐,又想到她隻是五品官的女兒,還是打住,太後自己出身、相貌、才識無一不佳,要拿她本人當標準來選,那自然難了。
  太後說:“之前先帝大行、新帝登基,把這事給耽誤了。曆朝曆代哪有過了二十還沒大婚的皇帝?”
  張淑妃勸慰道:“這麽重要的事,多掂量一下也好。”
  太後苦笑:“就怕我千挑萬選,還是挑了個皇帝不喜歡的皇後。”
  康福轉了幾個地方才回延英殿,皇帝和崔學士對著地上大幅的地圖談論著,康福靜靜地站在門邊不敢打擾。
  隻聽崔學士說道:“陛下準備讓誰訓練那些新募的士兵?”
  皇帝麵有難色:“朕是想到了一個人,但不知道他願不願意出山。先帝以前……誤信了讒言,差點把他家滿門抄斬。”
  崔捷腦中把當朝宿將過了一遍,探詢地問道:“是渤海郡公嗎?”皇帝點頭,她又說道:“那臣立刻擬一道製書,啊不,陛下還是派一位有分量的特使去,更顯誠摯。”
  皇帝笑道:“有分量?那誰也比不上朕了。”
  崔捷卷起地圖靠在書櫥邊立好,康福揣度他們大概已議完事了,便走近前來。
  皇帝看他抱著畫軸,眉頭抽動了一下:“……又有新的?”
  康福連忙稟報:“這是陛下吩咐畫苑修複重裱的畫啊。現要拿到寢殿去嗎?”
  皇帝臉色舒展,“不,讓朕先看看。”展開第一幅,畫中人青衣繡翬,頭戴十二樹華釵,崔捷暗忖,那好像是皇後的服飾?又見皇帝眼神溫柔,凝視不語,忽然醒悟,這一定是陛下的生母趙貴妃了。
  皇帝見她側頭看得辛苦,往旁邊站了站示意她可以過來。這下她看清了,貴妃和陛下頗有神似之處,可以想象這畫還不能表現她端麗容貌的十分之一呢。隻是她眉目間暗蘊憂愁,讓人忍不住地憐惜。
  皇帝把這幅卷好,再展開第二幅,一位俏麗活潑的少女躍然紙上,手攀花枝,含笑試嗅,這大概是貴妃未入宮前的畫像,梳著十四五歲女孩常見的簡單發髻,隻插著一支蝴蝶步搖,晃動的情態描摹得逼真可愛。
  崔捷不禁望向皇帝胸前,那步搖垂下來的紐金細鏈和末端小小的翡翠葉子正戴在他頸上,下邊是雕龍佩玉。
  皇帝和紙上的母親兩兩相望,連帶著崔捷也有點傷感,娘親到底還照顧了我十幾年,貴妃卻一早拋下陛下西去了,連真實樣子都不曾見到。
  渤海郡公的封號自太宗皇帝開國以來一向都賜予朝中戰功顯赫者,當前的這位姓鄭名肅,三朝元老,武宗皇帝把第一代渤海郡公高元翊的舊宅賜給了他。晚上,崔捷陪著皇帝尋到興寧坊來,郡公府沒有什麽燈火,昏暗幽靜得不象國公府第。兩人在大門外的駐馬亭前下了馬,門人推搪“老爺已謝絕賓客”,逼得皇帝隻好拿出自己的佩玉。
  府內正廳的擺設似乎樸素得配不上郡公的品秩,但這陣子崔捷眼睛也學尖了,看得出那陳舊的桌椅是花梨木製成,扶手處雕成龍首吐珠型,很可能是禦賜珍品,上麵有許多大約是抄家時留下的刀劍砍劃的痕跡,牆上武宗皇帝題寫的“勇者不懼”四字遒勁有力,可惜明黃色的錦帛蒙了不少灰塵。
  這位郡公不敢把禦賜之物扔了,但也沒怎麽放在心上,陛下要說服他恐怕不容易呢。
  渤海郡公已年過六十,須發盡白,背部微馱,幹枯蹣跚,全無皇帝幼年時所見的清健豪邁氣象。他對於皇帝親臨也沒顯示出激動感恩之情,聽了他的來意後更是冷淡地說:“陛下請回吧,老臣年邁體衰,於國家朝廷不會有什麽助益。”
  皇帝平日的能言善辯不知飛哪去了,後來竟搬出廉頗那老掉牙的典故來,崔捷差點跺腳,鄭將軍還沒這麽老呢。果然渤海郡公哼了一聲:“老臣斷不敢以古之名將自比。”
  他再不讓皇帝多言,冷笑著說:“陛下也該聽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嘿嘿,何用五世?老臣不是什麽君子,隻不過顧念到兩個兒子已戰死沙場,我不能不為他們留下的幾個孫兒著想。”言下之意就是不想再入朝廷,再冒一次抄家的危險了。
  皇帝說不動他,隻得告辭,和崔捷出了郡公府,不想外頭竟是暴雨滂沱,如泄如注,雨聲夾雜著陣陣轟鳴的雷聲,黑壓壓的夜空不時有光蛇飛舞、迸裂天地。
  兩人跑進年久失修的駐馬亭中避雨,拱頂不斷漏雨,隻一會兒就把他們的冠帽和肩膀都淋濕了。宮裏還沒派內侍送馬車或雨具來,大概以為渤海郡公一定會把皇帝安全無恙地送回宮中吧。
  這亭子是太宗皇帝為彰表開國功臣,第一代渤海郡公而建,傳聞他親臨郡公府探視高將軍病情時也是在此處下馬,禮遇備至、恩榮殊厚。
  皇帝露出愧疚神色,“是朕無德,平日沒有關心這些前朝老臣,有求於人才貿貿然前來。”方才隨處可見的抄家跡象,更令他難以開口。
  亭子不大,崔捷想和他交換位置,免他淋雨生病,但皇帝不肯,伸手入懷取出一幅折好的滿是墨跡的杏黃帕子遞給她:“放在袖子裏,別弄濕了。”
  崔捷聽命收好,按不住疑惑問:“陛下,這是什麽?”
  “……那時先帝拿了渤海郡公全家問罪,太後正去驪山溫泉宮,就在馬車上用這帕子寫了諫書,叫人飛騎送回長安,總算勸住了先帝……太後聽說我要來這裏拜訪,就把它給了我。”
  “那……剛才你怎麽沒拿出來?”
  皇帝望著她悵然說道:“如果,老將軍是覺得國家真的需要他才重新出山,而不是為了君主的恩義,那不是更好?”
  崔捷微笑,看來陛下臉皮還薄,不願用恩義來脅迫人,“陛下可有想到其他人選嗎?”
  “沒有。要論真正的大戰役,有誰能比渤海郡公經曆的更多?而且他和突厥、吐蕃和南詔幾個強敵都交過手。現在這幾個國家要不是強弩之末就是內亂不斷,沒空和我們打仗,可難保以後不起戰事。年青將領都沒有經驗啊。”
  皇帝神色憂慮,過了一陣卻又解嘲道:“唉,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
  崔捷心想我剛剛怎麽還說陛下臉皮薄呢。
  兩人相視而笑,突然,後麵傳來兩聲蒼老的咳嗽,渤海郡公鄭肅撐著傘不知站在他們後麵多久了,一定是雨聲太大,遮住了他的腳步聲。
  鄭肅板著臉說:“陛下,崔大人,天意如此,請兩位到府中避雨吧。”
  再次回到正廳,皇帝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麽,這下鄭肅主動說話了:“陛下既然在細柳鎮重建軍營,那是否也準備恢複漢朝的長楊、上林兩營?”
  皇帝答道:“那太勉強了,今年若再征兵,恐怕就沒人種地了。我們正要趁邊境安寧,休養生息,先富國而後強兵。”
  鄭肅微微頷首,又問:“聽說魏博節度使李寶盛上表要獻錢三十萬緡,陛下想好怎麽應對了嗎?三十萬緡要花在軍備上,倒真是一場及時雨啊。”
  崔捷望望皇帝,渤海郡公在考驗他呢,魏博可說是亂得最久的藩鎮之一了。皇帝愣了一下,無奈地笑答:“魏博軍民不北麵稱臣也很久了,隻知有李寶盛而不知有朕,聽說他們最近被盧龍節度使田慈塵欺負得很慘,朕剛好可用這筆錢慰問一下。”
  崔捷暗讚皇帝答得好,鄭肅接連問了幾個細柳營的問題,皇帝詳細回答了,鄭肅臉色漸漸轉緩,最後終於口角鬆動:“陛下何時去細柳營巡視,老臣願意一同前往。”
  皇帝大喜,“等天氣轉好,朕立刻陪老將軍過去!”
  鄭肅派家仆用馬車送皇帝回宮,又借蓑衣和笠帽給崔捷,她把太後的帕子還給皇帝,自己騎馬回家。雨勢仍未減弱,雨水把許多大戶人家府門前掛的燈籠都澆滅了,道路上幾乎不見人影,真有點可怕。經過大寧坊時遇見了裴子明,馬車輪子陷在泥坑中出不來,他和家仆都踏在泥地裏努力推車。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摟著一個八九歲的男孩站在旁邊,想必是他的弟妹了,雖然有傘,但也淋得十分狼狽。
  崔捷心想我可幫不了你,也沒下馬,拱拱手算是打了招呼。裴子明站直了身回禮,問了一句:“敏直,魏博節度使要獻錢三十萬緡的事,陛下已想好怎麽處置了嗎?”
  崔捷點頭,他還想多問,那女孩拉了拉他的袖子低聲說道:“大哥,你明日不是約了他們喝酒?現在雨這麽大……有話不能明天說?”
  崔捷眨眼,約了喝酒?我可沒聽說啊。
  裴子明有點尷尬,雲驪已不耐煩地跑開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追上幾步解釋道:“敏直,其實我約了各位同年明日到我家小聚,可是……嘉川他們請你你會去,而我每次請你都不來,所以……我沒敢再請你。”
  崔捷呆了一陣,才拱手說道:“子明真多慮了,我實在是不得閑,不為其他。”說完便一甩長鞭,飛馬離去。
  女孩望著她的背影,忍不住說道:“大哥,這位大人可真冷淡。是不是你有什麽地方得罪他了。”
  裴子明苦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吧。”
  這陣雨來得快去得更快,過後幾天都是晴空萬裏,舒爽愜意,皇帝已等不及了,和渤海郡公一行輕騎簡服地前往細柳營。史書記載漢武帝時營內外遍插楊柳,蔚然成林,可惜近千年過去,就算石頭也要化作風中的塵埃了。
  鄭肅一騎上高大戰馬,腰杆立刻比站地上挺得更直,臉上也神采大增。皇帝和他一路相談甚歡,就是崔捷今天奇怪,難得可以離京,卻不象以前那樣高興,心不在焉地落在後麵。
  皇帝在轅門外下馬,當值軍官謝仲寧迎上來,隻站著行了禮。皇帝問:“怎麽隻有你一個,其他人呢?”
  謝仲寧笑答:“他們都在高台上看士兵操演陣法。”皇帝來了也不暫停訓練,果然樣樣跟足了細柳營的傳統。
  寬闊無垠的練兵場上黃沙彌漫,旌旗獵獵,無數將士衝殺奔走,呼聲震天。場外搭著一個十幾丈的高台,待皇帝走近了,台上十幾名年輕英武的軍官才下來拜見。渤海郡公看他們右肩繡虎,腰帶有九枚銀銙,就知道一定是龍武軍中的都尉、校尉了。
  崔捷心想陛下有意要讓渤海郡公教導這些後輩行軍布陣、臨敵應變之法,那高台又沒多大,自己就不上去礙地方了,隻和其他侍衛一道爬到旁邊的小土丘上觀看。
  渤海郡公在高台上看了一陣,捋須說道:“兵將雖多,井然有序,可見號令嚴明;士氣也還不錯,積極昂揚,足見後方無虞,他們得以安心訓練。”
  皇帝聽了很高興,但他知道即使最耿直的大臣說話,頭那兩句也會先來個中聽的,他微笑著等待下文。
  中心指揮塔上的總令官青旗換作紅旗,各小陣的令官紛紛揮動不同的旗語,從大處看士兵陣形由錐形陣轉為雁形陣,微小處的變化皇帝卻看不懂了,不過他隻需聽旁邊這位大行家的說法。
  鄭肅說:“看來右翼比左翼熟練,動作也更迅捷;再者,隻有平地對陣才能這麽變換,”他向大家詳細解說當陣地上有林木、溝坎時該怎麽處理,還指出左翼的安排上其實有漏洞。
  所有人都順著他的指點往下望,陣中隊形變化得更快更繁複。旗幟又多,皇帝覺得自己都快眼花了,就在他準備揉揉眼睛時,卻被一個闖入陣中的瘦小身影嚇了一跳,那正是崔捷。
  離得這麽遠,想阻止已來不及了。但皇帝很快就由擔憂變成了驚訝,每回眼見兩列大塊頭的士兵就要收不住腳把她撞飛,或者巨大的戰車就要把她碾扁,她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於紛亂的陣列中找到空隙穿行,直奔中央指揮塔而去,實在非常熟稔。
  鄭肅也看見她了,大大地“咦”了一聲,“崔大人也知道怎麽走傳令兵路線?”
  崔捷很快爬上指揮塔,對那總令官說了幾句話。令官立刻對左翼揮了幾下旗語,左翼的幾個小陣瞬時便改變了隊形。這回連一幹都尉校尉也很吃驚,崔大人剛剛似乎正好糾正了渤海郡公所說的漏洞呢。
  演練繼續進行,崔捷從陣列中穿出來,往高台上望,陛下正好也盯著她看,眼神中滿是責備,自己方才確是行為逾矩了,連忙鞠了一躬當是請罪。
  皇帝笑了,指指小土丘,她明白那意思是叫她老實呆著,別再亂跑。
  陣法練完,士兵們列隊到四周,留一撥人在場中練習騎射,一個個都是軍中神箭手,靶子和人隔著兩百步遠,馬也奔得飛快,卻箭箭都能一矢中的,圍觀的士兵發出陣陣喝采,為各自的隊友拚命呐喊。
  謝仲寧和陸辰看到皇帝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約而同地說:“陛下,你不下去露一手?”
  皇帝笑道:“你們叫了這麽多高手先顯擺一通,現在又來慫恿朕。”話雖這麽說,手卻已解了外麵的袍子,露出一身明黃色的勁裝。
  大家隨他下了高台,皇帝向候在隊中的射手要了弓箭,躍上風驪往場中奔去,一位士兵想把先前那位射手正中紅心的箭都拔下來,皇帝卻高喊“不必”。
  風驪神駿非凡,疾步如飛,五十丈的距離霎時間就跑完了,眾人幾乎還沒看清皇帝怎麽出手,五支箭就已破空射出,準確地釘在之前那五箭的箭尾上。
  士兵們頓時歡聲舞蹈,山呼萬歲,久久不息,皇帝也高舉長弓向四麵致意,很是得意。渤海郡公露出笑容,對飛馬跑回來的皇帝說道:“陛下,在軍中,這種歡呼鼓舞也是必不可少的啊。”
  皇帝謙遜地回應幾句,各都尉校尉都稱羨不已,他轉頭望向崔捷,她卻隻盯著他的弓出神。
  士兵分散到各處練習弓弩、搏擊、投槍等等,一處處巡視下來,渤海郡公有褒有貶,也不厭其煩地提了許多建議。最後,大家聚在將軍帳中聽他講授戰術和謀略。
  皇帝發現崔捷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便一個人出來找她。向士兵們詢問,眾人目光一直聚集在他身上,沒人注意到她去了哪裏。在營中轉了一圈都沒見到,不知不覺就尋到營外小河邊。
  遠遠地望見崔捷彎弓搭箭,向大約一百步外的幾棵柳樹射去,但那箭到了半途就力氣泄去,斜斜地落在地上。
  皇帝輕笑一聲,心想:在幹什麽呢,想百步穿楊嗎?
  崔捷呆愣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向前走近,直到離柳樹五十步的地方停下,取箭,上弓,這次她全身繃緊,拉弦的右手也顫了一會兒才努力定住,顯是用盡了全力,但皇帝看得清楚,弓還沒拉滿,果然那箭在離柳枝一步之遙的地方墜下了。
  崔捷神情震驚,低頭看看右手,好像不敢相信那手是自己的。
  被小河攔著,皇帝不能直接過去,隻好回折到營地再從另一邊繞去。此時崔捷已扔了弓箭坐在堤上,手握短劍在泥地上用力地劃來劃去,走近看時,才知道原來她在寫字。隻是這些字劃得狂亂無章,全沒有平日秀雅遒麗的風範。
  皇帝不明白她為何這麽氣苦,辨了一陣總算看清其中幾句:“……秋穀既登,胡馬已肥……前鋒諸軍……”他隱約記得這是某位古代將軍的請戰表。
  崔捷見是他,終於停手站了起來,臉上換過笑容說道:“陛下,臣不愛聽那些刀光劍影、鐵馬冰河的事,你還非得逮我回去呀?”
  皇帝望望她向軍營走去的背影,再低頭看看那些字,依稀辨出她寫的最後一句是“臣無歸誌……”,大覺刺眼,不禁用靴子踩了兩下,抹去這句。

  無關緊要的話-注釋

  這麽多人糾結起《彩雲國物語》,我點開這裏一看,才發現沒有寫上。但是在別的網站我有注明的,並非刻意隱瞞。 你們可以去其他網站核查。
  不過,即使我寫在這裏了,仍然有很多懶的讀者直接忽略注釋翻下一頁,然後繼續說些“怎麽這麽象《彩雲國物語》”之類的話吧。
  老實說,本文不但象彩雲國物語,還很象《再生緣》、《天然少年》、《深宮幽情》等等等等1.文章源起……此段已刪除,嘿嘿2.背景這文是架空的,皆因不精通曆史啊;而且主角是皇帝,架空了就省事多了(臉紅ing);第一次寫,俺還是不要挑戰太高難度的“三分真實,七分虛構”了,娃哈哈但大家可以姑且假設該故事發生在唐朝中後期,我偶爾有參照《新唐書》來寫的。唐代君臣之間沒有那麽濃厚的“主子、奴才”氣氛,互相還是比較尊敬的,比如朝議的時候,地位高的大臣可以坐著,問話完後,皇帝會起身相送;諫官如果不勇敢進諫,會被人諷刺膽小鬼,等等……
  最近看了一下電視劇《貞觀之治》(不是央視那個《貞觀長歌》!!!!),我很喜歡裏麵唐朝的宮殿(讚),君臣聚在一起朝議的隨意,還看到了官員的金魚符(再讚),李世民也年輕英俊哈……亮點蠻多,就是節奏還嫌太慢,俺抽不出時間追了。在天涯論壇的影視評論版看到一個帖子比較這兩版的人物塑造還是曆史細節的,學到新知識了,嗬嗬3.注釋1)宮殿名基本照搬唐朝的大明宮(時代和唐朝差不多的日本的平安朝的皇宮幾乎和大明宮一樣,也有紫宸殿、承香殿、蓬萊殿的……)2)唐朝還沒有狀元、榜眼、探花之分的。但皇帝會禦駕紫雲樓看新進士曲江賦詩;有專業化商業化的團體“進士團”承辦新進士的聚會“杏園初宴”,會公選兩位年少英俊的進士當探花使到各處訪采名花(包括去公卿王侯的花園,所以要選年少英俊者,哈)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探盡長安花”,真是有夠浪漫愜意啊~~~3)《唐朝文化史》裏看到當時有書坊出版《登科記》、《文場盛事》等,所以我就寫了個有點狗仔隊的廣文書局哈4)《古文小品咀華》裏看到東漢光武帝寫給他的少年好友嚴子陵的《與子陵書》,“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 ――恭敬得妙啊惟此鴻業,若涉春冰,譬之瘡痏,須杖而行。
  若綺裏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 ――埋怨得妙啊箕山穎水之風,非朕之所敢望。” ――把子陵先生描繪得這麽豐姿絕世啊俺覺得它的恢弘氣概,非皇帝不能作此語;但又帶著些“撫媚“(就象唐太宗也稱讚魏征“撫媚”,別想歪了,哈哈)扯遠了,打住打住。
  5)剛開始可能受清宮戲影響,我用了“皇上”,後來發現唐朝的筆記都稱呼“陛下”的多,日後時間充裕時再統一改了6)“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好像出自《孟子》?
  7)唐朝起草詔書按例該是中書省的六位中書舍人,但每個皇帝有自己喜歡或信任的臣子嘛,有些就會賦予其他某位大臣“知製誥”的權力,有些則喜歡讓翰林學士起草在大明宮的地圖上,所有職能部門、國史館、禦史台等都位於延英殿的南方(外朝),而翰林院、學士院卻位於北方,好像處於禁中、內庭一樣,離皇帝更接近了。俺忍不住想,難怪翰林學士有“天子私人”的外號呢,^_^9)有些章節我已把注釋寫在右方了,有些 可能忘記沒寫……
  4.想到其他的再寫~~~再次感謝大家的支持和鼓勵~~~-----------------------------------------親愛的老牛嫩草:如一些網上名作者所說,有時候她們寫本20萬字的小說,起因可能僅僅是因為想寫某個場景……
  嗯……其實準確的說,所有我看過的名著、好書都對我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呢。寫著寫著,就突然從腦子裏跳出來,我也說不清、說不盡是哪些書影響了我除了以上提到的書,大概還有,1.我最喜歡的《儒林外史》(單指七八十年代的某個版本,繁體字豎排的,每隔幾句話就有個評語的),裏麵有個蕭雲仙,出場時是個行俠仗義的美少年,^_^,後來在鄉下當個小官,興修水利,辦私塾,豐收季節時,和村民們圍坐林中,割肉喝酒,然後每人種下一棵桃樹,間雜杏、柳……若幹年後,雖然他被小人誣陷而離開了,但鄉裏綠葉成蔭,豐衣足食,很有“甘棠遺愛”的意思呢。
  唉,我沒辦法象作者那樣描寫得好,強烈建議看原著,但要看我說的那個版本,嗬嗬這就是五穀祭的靈感來源啦~~而祭典裏有文臣武將,則有一點受漫畫《天然少年》的影響《儒林外史》最後好像寫了琴棋書畫四個市井中的能人(大隱隱於市啊),這是賣香燭的韓七的來源啦(雖然他是個大龍套,哈哈)2.破帽多情說小崔沒立什麽功,升得太快了,其實我本來是想模仿《老殘遊記》,寫她破個案子的,後來覺得難度太大才作罷……
  3.在這個國學網裏,看了一些關於唐代的筆記http://www.guoxue.com/wenxian/wxzhi/zibu-biji.htm《大唐傳載》、《明皇雜錄》、《大唐新語》、《封氏聞見記》等等本小說的名字則參照《隋唐嘉話》《慶熹紀事》4.日本漫畫《深宮幽情》很可愛!女主角假扮成弟弟入朝供職,和皇帝美好地戀愛了(皇帝一度以為自己有斷袖之癖,哈)5.之前構思渤海郡公這段,覺得很糟,出去吃飯就帶了《古文小品咀華》去,幸運地看到“古大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於是……總算寫了個比較滿意的段落了汗一下我和靈感的相遇方式~~~

  第十五章 端陽節(上)

  光陰荏苒,有天清晨崔捷一覺紮醒,突然感覺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艾草味道,再用力嗅嗅,又恍惚是雄黃酒。
  宮中派內侍送來了皇帝賞賜給各大臣的黑玳瑁腰帶、宮扇、冰碗和五色彩絲,前院的大娘也把艾草和菖蒲插在門上。
  端午節已近了。
  崔捷看著錦盒上“禦製”二字感慨不已,想當初她做“禦書手”的時候,亦被指派過為禦賜的禮物寫封紙的活兒呢。
  太後也有一項端午節必須的應景的活兒,一國之母要親自到宮外為皇帝拔一把艾草,洗浴時加在水裏以驅百病。大明宮的所在龍首山就長有艾草,她也不用走遠。即使如此排場仍是很大。在眾目睽睽之下拔草,上有華蓋遮陽,旁有寶扇扇風,太後自家都覺得啼笑皆非。
  采摘完後,內侍用肩輿抬她從明德門回宮。太後靠在椅背上小呷了一口雪泡梅花酒解暑,隨侍在側的尚儀局司籍女史一邊走一邊報告最近訪得的某位民間閨秀的詩作。
  肩輿剛轉向北麵而行時太後忽然“咦”了一聲轉頭回望。內侍們立即停下腳步,蕖英不明所以地上前問道:“太後,怎麽了?”
  太後指著遠處說:“剛剛從那邊走過的人是誰?”她看到一個捧著書,很活潑的身影。
  “那是翰林院的崔學士啊。”蕖英答道。
  最初設計大明宮的大人不知為何把翰林院建在此處,和內宮共用一個明德門,也許是為了靠近明德殿書庫罷。盡管學士們避嫌都不敢走這邊,而是繞行到外朝的建福門出宮,偶然的相撞還是不可避免。
  太後訝然,小聲地說:“我已經老眼昏花到這種程度了?剛一晃眼,看他這麽伶俐的樣子,又穿著淺緋色衣服,還以為是新任的女史呢。”
  蕖英心想女官的標準是有才學、貌平庸的婦人,哪有這麽年輕的呢,礙著司籍女史在旁,改口說道:“難怪太後會認錯,五品女官也是一樣顏色的官服,冠帽也差不多。”
  崔捷不知自己被太後注意到,這幾天皇帝經常望著她欲言又止,她大概也猜到是為什麽。今天實在被看得頭皮發麻,就借口到明德殿查書溜出來。
  但日暮離宮前,皇帝還是叫住她:“你也該說說那天為何這麽神勇了罷?”
  崔捷含混地回答:“臣可是從酒泉郡肅州來的,時不時都有突厥的散兵遊勇打過來……那個……耳濡目染的,也不為奇啊。”
  皇帝笑笑,翻開一本小冊子,封麵赫然印著《登科記》名字。他一字一頓地念道:“崔進士,不知何縣何鄉人氏。初,突厥拔野古殘部來襲,獻計於郡守,既退,特予名碟同諸子,以應科舉。”
  崔捷隻好辯解:“陛下,他們實在言過其實了。臣哪有什麽計策?所謂拔野古殘部,其實隻是一個烏奈特勒的騎兵隊罷了。他們不敢和肅州軍隊硬碰,隻在附近縣鄉滋擾,可心裏一直惦記著肅州城呢。是臣說可以分一隊兵馬假稱外出收糧,而偷偷繞回來埋伏在附近的白鐵山,烏奈必定會來碰碰運氣,留守的主力邊迎邊退……”
  皇帝打斷她:“烏奈特勒真會上鉤嗎?這人好像已在邊境晃蕩好多年了啊。”
  “陛下明鑒。這人確是和咱們交手已久,又熟悉漢字,常以能讀《孫子》為榮,隻是未能領略其中詭譎變幻之意爾!看到咱們旗鼓劃一、退而不亂,他確能悟到那是引誘。所以要讓士兵們裝作旗鼓參差,喧囂雜亂的樣子。他們也練了一段時間才裝得像模像樣呢。”
  皇帝掃了她一眼:“烏奈比你我都老上一大截罷?怎麽你一副老對手的語氣?”
  崔捷心中“哎呀”一聲,低頭答道:“陛下,臣也是聽一些老兵說的。所以那點子功勞,根本不足掛齒啊。”
  皇帝放了她準時離宮。崔捷出了光範門,內侍把雲驪牽來,她走得幾步,心裏忽有所感地回頭眺望,燦爛的晚霞照亮了半個天空,延英殿前的光順門投影其上,巍峨矗立,雄偉壯闊,上麵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動不動地望向這邊。
  陛下是在遠眺他的錦繡河山嗎?一個人站在那麽高大的建築上,不由得更顯寂寞了。
  五月初四剛好是旬假。崔捷早幾日已見許多大臣在胸前或腰間佩戴香囊、布虎,有些愛開玩笑的還佩著壁虎、蜈蚣之類。她也把娘留下的墜子掛在第一枚紐扣上應節。
  經過鳳山花房,夥計捧出兩甕上好花蜜,說是篆兒托人送來的,崔捷大感欣慰,請他們幫忙直接送到崔府去。街上好多小攤兒在叫賣滴瀝當啷的小掛飾,她卻興致索然,隻顧漫無目的地低頭亂走。
  被人狠狠撞到幾次後,她才發現自己已身處人最密集的東市。
  她無奈地笑笑,可笑容一瞬間就僵住,前麵街角處有個青衣男子一閃而過,她急走幾步追上,那人很快又淹沒在熙攘的人潮中了。
  她在左近兜了幾條巷子,想要放棄,回頭卻一眼瞥見那人站在路口茫然四顧,她努力地擠到他跟前,叫了一聲:“丁大哥!”
  “丁大哥?那是誰?”
  崔捷完全呆住,這,這怎麽是陛下啊!?易容術大有長進了,倒扮起斯文書生來了。
  皇帝向四周迅速掃視一遍:“我和什麽人長得很象嗎?哪裏象?”
  崔捷還沒細想就衝口而出:“是……衣服象……我錯把你認作其他人了。”再看一眼發現其實他穿著黑色衣服,她也四麵張望了一下,心裏嘀咕:剛才莫不是看花眼了?
  皇帝審視著她的表情,“到底是誰?”
  崔捷拚命搜腸刮肚:“唔……就是今年一起應考但名落孫山的丁姓士子,還以為他沒回鄉呢。”
  皇帝仍盯著她看了一陣,後來目光掃到她胸前的墜子,那是一隻如雪晶瑩的白玉兔,雕成搗藥的動作,眼睛是一小粒紅色瑪瑙,圓嘟嘟的肚子,可愛的耳朵和短尾,非常逗趣。
  皇帝終於笑了,從袖子裏摸出一樣東西,托在掌中給她看,是一片白玉雕成的荷葉,上麵趴著一隻伸著舌頭的金蟾蜍。
  “我也學你湊湊熱鬧,雖然和衣服不搭。”他低頭把這小掛飾扣在胸前。
  他這一番動作引了不少藏在暗處的不懷好意的目光。崔捷低聲問:“陛下,你怎麽在這裏?趕快走罷,別呆這兒了。”
  “我想從延興門出城,隨便走走,但好像走錯路了。”
  “這邊是春明門啊,延興門還遠呢。”
  皇帝立刻下了新決定,“你帶我到春明門吧。這兒能把人擠幹了。”
  春明門出去就是萬年縣了,皇帝還叫她去租兩頭驢來,等兩人高興上路她才暗叫一聲:“怎麽回事,我不是應該勸陛下回宮才對嗎?”
  大道上往來的車馬駱繹不絕,因春明門臨近東市,行人以運貨的商人販子居多。但也經常見到大群的孩童嘰嘰喳喳地跟隨父母入城遊玩,一個個都在耳垂、鼻尖或額頭塗抹了雄黃酒,女童們更互相爭論誰塗的花比較好看。
  崔捷嘻然,難不成她們在摹仿梅花妝?
  皇帝笑著問:“敏直,你小時候喜歡塗在哪裏?”
  “我?我就在鼻子上抹一點了事。”
  皇帝拍拍自己的額頭:“我就在這兒寫個大大的‘王’字。”
  崔捷差點笑出聲:陛下想扮老虎?平常人應該不敢這麽寫吧。
  道旁或遠或近地有些低矮綿延的山坡,樹叢稀稀落落,雜草遍地橫生,不過總比光禿禿的好看。
  有個山坡卻與眾不同,不但開滿了紅豔歡騰的杜鵑,坡頂還建了一個小石亭。兩人免不了上去看個究竟。
  石亭沒什麽出奇之處,就是旁邊立的一塊大石頭好玩,上麵刻著一首“詩”,字體很秀麗。
  送郎送到五裏亭,
  送到五裏難舍情,
  再送五裏情難舍,
  難舍天下有情人。
  兩人都看得傻眼。皇帝說:“原來這兒就是五裏亭!聞名已久了,但離長安沒有五裏吧?”
  “陛下知道它的掌故?”
  皇帝大笑:“掌故倒不知道,我隻聽說每年嘉川回洛陽探親,長安城最出名的歌伎都要聚在這裏給他餞行。”
  “陛下恐怕接了不少禦史台彈劾的折子吧?”
  皇帝笑著歎氣:“可不是。他這麽花名在外,別人都不敢把女兒嫁他了,哪象守素,老早就成親,孩子都要生了。”
  崔捷淡淡地笑了笑:“陛下,它的來曆可和風流韻事無關,反倒是個傷感的故事啊。傳說說的是萬年縣的一位姑娘送心上人上京趕考一直送到這裏。所謂‘五裏’指的是離萬年縣五裏。那人考了進士後就把她忘記了,姑娘抑鬱而亡。不知哪位有心人立了這亭子紀念她,這滿山的杜鵑也不知道是野生的還是其他有心人偷偷種的。”

  第十六章 端陽節(下)

  下午,崔捷回到家中,門房老伯告訴她有位大夫來尋,說她委托仁安堂采買的藥材已到貨,請她即往昌明街取。崔捷停下腳步,心中詫異:我幾時叫人代買藥材了?但腦中立刻想起了在街市中瞥見的那個青衣人的身影。
  門房低聲說道:“老爺,這兒出去承寧街就有同康醫坊,名聲也不比仁安堂差啊。況且這附近的人誰不認識老爺?您要買東西他們斷不敢欺客的,遠了就難說了!”
  崔捷快要發笑,老伯還怕她臉嫩被人痛宰呢,也不想解釋這麽多,匆匆拋下一句話就轉身離開:“沒事,我這便去會他一會。”
  昌明街隔了四條長街,真該騎馬過來的。仁安堂不愧是長安數一數二的醫館,氣派的主樓遠在路口就已望見了。崔捷在大門外攔住一個學徒打扮的人問:“你們館中是否有位丁大夫?”
  那人撓撓頭:“沒有啊。”
  崔捷無奈,要形容相貌她也說不出來,一時竟想不出對策。在附近徘徊良久,腿也覺累了,就想隨便找間店子歇歇。
  走了幾步,身旁有位小童抱著一條黃毛狗崽跑進一家小酒館,童稚的嗓音嚷著:“洛大哥!幫我看看阿虎是不是病了!”
  崔捷不禁跟著進去,果然見到那位青衣人側身坐著,低頭檢視黃狗的身體。崔捷走到他麵前,他笑笑示意請她等等,對那小童說:“你都喂甚麽給它吃了?”
  崔捷實在佩服,他這回換了副慈眉善目斯文樣,一身仁安堂學徒的衣服,和長安城溶合一致,可不再是土氣的鄉下郎中了。
  丁洛泉教小童該買甚麽藥,怎麽服用,小童高興地抱著狗跑開了。
  崔捷在他對麵坐下,丁洛泉說:“我還以為你要玩到晚上才回來。”崔捷愣了愣,自己認錯人,又和皇帝出城遊玩都被他看到了?
  丁洛泉笑著說:“那人是誰?真不懂你怎麽會弄錯的,我明明比他好看多了。”
  崔捷不想回答,隻搶白道:“你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
  丁洛泉沒再追問,打開桌上一甕雄黃酒,刺鼻的氣味霎時彌漫四周。他伸食指進去蘸了一下,出來時指頭已變成深深的桔紅色。
  崔捷見他對食指反複端詳,笑問:“你不會想塗臉上罷?”
  “這酒實在調得太濃了。就算隻灑牆角,那氣味也能傷人。最近有幾例病人讓我很懷疑是酒的緣故。偏還有人以為喝了可以殺殺肚子裏的蟲,那怎麽得了。”
  崔捷忽然想起一事:“你小時候喜歡塗在哪裏?”
  丁洛泉笑答:“我通常會在額頭上寫個王字。”
  崔捷有點吃驚:“很少有人這麽做的罷?至少我沒見過。”
  丁洛泉奇怪地說:“朝廷又沒說不準,為什麽不行?是他們沒想到而已。”
  過了一會,他壓低了聲音說道:“我現在姓洛名泉了,你再叫錯,我會有大麻煩。”
  崔捷點頭,也放低聲音問:“既然這兒不安全,為什麽還要來?”
  丁洛泉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搖頭感歎:“我來看看你是不是穿幫了,哪知道竟然還沒有……不過,是真沒有嗎?我還以為你早該辭官遠遁,看來你已官迷心竅,忘乎所以。”
  崔捷氣結,站起來轉身就走,丁洛泉追上來說:“難得碰見大夫,你不想把一次脈?不收錢的。”
  崔捷還沒答話,手腕已被他握住,她想掙開,他眼神懇切地盯著她:“別動!”崔捷又不好在大街上做太大的動作,隻好站定。他似模似樣地把了會兒脈,崔捷一感覺他略鬆動了點兒,便用力甩脫了離去。
  第二天便是端陽節。穎王請了所有五品以上京官到他花園中飲宴。平日親王與大臣交往是要避著些嫌疑的,但這次皇帝也來,大家就無須任何顧忌了。王府歌伎更是使出渾身解數,雙雙媚眼紛紛對準了皇帝拋去。
  皇帝愉悅開懷的很,毫不推辭地接受群臣的敬酒,君臣一片和樂融融。
  座中隻有崔捷一人如坐針氈,因為坐在旁邊的裴子明自入席開始就一直很在意她配的玉兔掛墜,看得她害怕,又不想被人灌酒,就告了醉悄悄溜出去。龍武軍的士兵三人一隊地在不遠處巡邏,這才有點皇帝駕臨的意思。
  到了外麵開闊地,和風一吹,酒香肉氣頓時一散。她把玉兔解下來,鬱悶地看了一陣,才默默地放入懷中。
  穎王這個園子占地不大,風格專向秀美小巧發展。崔捷穿過一條矮矮的蒲桃架長廊,那頭的景觀可奇特,有許多巨大的太湖石不規則地堆砌、排列、散布著。
  在其中走了一會兒她發覺很不對勁,這石陣好像是個迷宮,總讓人兜回到長廊去。
  皇帝來時,剛好看到她一籌莫展的站在那兒觀望。他笑著走過去說:“真沒用,跟我來。”
  起初還走得蠻順暢,後來皇帝也猶豫不決起來:“我以前走過一次的,有點模糊了。”
  崔捷等他慢慢回想,他卻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繞過幾塊巨石,鑽到一個假山洞中藏起來。
  妙的是有個人比皇帝更熟路十倍地匆匆跑了過來,躲在他們左前方的一塊大石後。崔捷吃了一驚,那是陸校尉啊,真難得見到他這麽慌張鬼祟的樣子。
  皇帝還握著她的手,她微微掙了掙,卻似乎被握得更緊,再掙,終於掙脫了。
  此時已入夏,他們早換了薄薄的麻葛料子的衣裳了。崔捷驚覺緊靠著皇帝那邊的手臂和肩膀都忽忽地發燙,她再不敢和皇帝擠在一起從石縫中向外看,身體也移開了一點。
  皇帝感覺到她的動作,低頭嗅嗅自己身上,暗暗叫慘:洗了七天的艾草浴,自己隻剩下草味沒有人味兒了。他也向旁移開一點兒,免得把她熏倒。
  外麵一陣細碎腳步走近,一個美麗的少女出現了,手裏拿著一把潔白的羽扇。
  這樣眉目如畫的美人總是過目難忘的,崔捷認得她是杏園宴上見過的雲陽縣主。她頭上戴的榴花簪子如真花那樣鮮豔奪目,和橙紅色的襦裙搭襯得天衣無縫,崔捷真有點兒看呆了。
  縣主低頭看看地上淺淺的被他們三人踩亂的腳印,辯不出該往哪個方向去,臉上委屈萬分,眼眶中淚珠開始閃動,端的是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藏在大石後的陸辰凝望著她,表情十分不忍,彷佛恨不能立刻衝出去抱住她似的。這狀況真是瞎子都看得懂演著哪出戲了。
  崔捷讓出位置給皇帝看,他瞟了一眼,很不以為然地大搖其頭。
  陸辰還是沒能忍多久,在縣主掉淚之前走了出去。縣主臉紅,強作鎮定地說:“我……丹陽縣主送我的禮物呢,她沒叫你捎過來麽?”
  “丹陽縣主會另派內侍送來的。”
  “太後……還是不讓她出宮麽?她送我什麽?”
  “好像是個蠍子樣的簪子。”
  崔捷心想:陸校尉怎麽知道簪子的樣式,說不定丹陽縣主真的曾經要他幫忙送來,他卻推辭了。但太後為何不讓丹陽縣主出宮呢?
  雲陽縣主淡笑了一下:“她就愛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哪敢戴呢?”
  陸辰鞠了一禮說:“縣主,臣要回去巡邏了。”
  雲陽縣主連忙從袖子中取出一串彩線編的掛飾,那是一個“卐”字,下麵掛著一排五彩掃把,可以想見是含著端陽節掃五毒的意思,這麽複雜的手藝要花多少心思啊。
  縣主想把它塞到陸辰手中:“這是我送你的。”
  陸辰尷尬萬分地用力推辭,爭持間,掛飾和羽扇都“啪”一聲掉在地上。陸辰連忙彎身撿起,那羽扇早沾了泥塵,撣也撣不幹淨了。
  陸辰拿著扇子不知如何是好,雲陽縣主哽咽著說:“為什麽老躲著我呢?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陸辰低頭,“縣主……你是有可能入主蓬萊殿的尊貴之人,我怎麽能收你的禮物呢?”
  崔捷震動,不禁偷眼望向皇帝,皇帝也在偷眼看她,眼神一觸碰,她便不由自主地轉頭躲開。在後宮中,太後與皇後的住所就是承香殿、蓬萊殿兩處,縣主倒是……很適合那個位子的……
  雲陽縣主淚水滑落,指著自己的嘴說:“不會的,你看,我這麽醜,怎能當皇後?”崔捷看到她有一顆小齒長得不甚整齊,難怪整日以扇遮麵了。
  崔捷歎氣:這牙放普通人身上自然是遺憾,放美人的櫻桃小嘴裏,恰恰添了幾分童稚嬌俏,何懼之有?她這麽直陳不願入宮,不知道陛下會怎麽想。
  她有點想看看皇帝的表情,但是,可以感覺到皇帝的視線正停留在自己臉上。
  那廂,陸辰苦笑著說:“縣主,王爺對你……有很大期待,請你不要妄自菲薄。”
  雲陽縣主擦了淚,也不要羽扇了,轉身走得飛快。陸辰望著她的背影呆了一會,才慢慢向長廊方向走去。
  皇帝和崔捷出了山洞,離了石陣,那邊有一譚幽清的小池。池上一座坡度很緩的單拱橋,和周圍修剪得既圓且矮的花木很相配。
  兩人站在橋上看景。皇帝笑得不大自然,“陸辰平日總一本正經、雷厲風行的樣子,剛才那模樣可真稀罕。”
  崔捷喉嚨裏隻“唔”了一聲,兩手扶著闌幹,望向橋下。
  皇帝說:“陸辰其實是穎王府裏一個管家的兒子,因考上武舉才入了龍武軍的……穎王是因為娶了孝昌大長公主才封王的,他很怕我不讓他的兒子承襲王位,所以……”
  池上開了數朵淡紫睡蓮,崔捷還是第一次見,真覺貞靜清雅。“一條、兩條、三條……”她心裏默數著睡蓮下遊走的金魚。
  “雖然如此,我是不能做那打鴛鴦的棒子的,多難看……”
  鴛鴦?那叢茂密蘆葦下就躲著一對,一公一母正打架呢。唔?……不對,應該是親嘴兒。
  崔捷不禁笑了一下。皇帝本在旁邊兀自說個不停,見她突然笑了,不禁一愣,然後怫然說道:“你笑什麽?有好好聽我說話嗎?”
  崔捷後退了兩步,皇帝再不理她,按原路回去。崔捷見他發怒,十分無措,可想起自己並不懂路,連忙快走幾步跟在他後麵。

  第十七章 諸葛碑

  第二天下午,崔捷如平日般到延英殿去。康福杵在正殿門外,神色為難卻果斷地攔住她:“崔大人,陛下說今天用不著你,可以請回了。”
  她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望望康福身後,正殿大門關得嚴實無縫,什麽都瞧不見。又不好站在這兒丟人,還是回翰林院看書吧。
  康福一見她出了延英門就立刻跑進去稟報:“陛下,崔學士來了,才剛走!”
  皇帝用力橫了他一眼,繼續埋頭看奏折,康複討了個沒趣,扁著嘴到外頭打掃去。
  翰林院今日似乎特別悶熱,崔捷一邊翻書一邊扇扇子,很不舒服,暗忖國史館那邊該涼快些。一有這念頭更坐不住。到了國史館卻又懶勁上身,不想進去了,蕭澈他們還在忙吧,家裏又沒意思,去哪兒好呢?
  出了大明宮不遠就是承寧街,不經意間看到了同康醫坊的大金漆招牌,突然想起了一個去處。
  不知道哪裏發生了械鬥,仁安堂裏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損手斷腳的,分不清是遊俠兒還是惡少無賴小混混的少年,全都唧唧哼哼地呻吟著。丁洛泉手腳麻利地幫人包紮,一位白髯蓬鬆、矮矮胖胖的大夫在旁不耐煩地頤指氣使。崔捷看他們實在忙得不可開交,見有人要布、要膏藥,就過去順手遞一遞,學徒們初時見到她的五品官服還誠惶誠恐,後來見丁洛泉隨意使喚她,也有樣學樣起來。
  處理完所有傷者已是傍晚,兩人就到旁邊的小酒館吃飯,丁洛泉笑問:“你今天怎麽有空,不用去皇帝跟前應卯?”
  崔捷生氣,卻不知道如何回擊,隻鬱卒地搖頭:“你來長安真是為了學習醫術的?”
  “據說現在最好的外科大夫是揚州城的莫大夫,我本想去投奔他的。”
  崔捷疑惑地望著他,他岔開話題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她腦子裏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學醫是不是很難?”可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來,沉默了半晌才說:“我想問你要一瓶敷臉的藥,治發炎的那種,可以嗎?”
  丁洛泉定住:“你又用不上,要來做什麽?”
  崔捷笑道:“討好相好的舞伎呀。她整天塗脂抹粉的,把臉都弄壞了。”
  丁洛泉樂了:“我不信。”
  “京官風氣如此,我也不能獨樹一幟吧。”
  丁洛泉疑心重重:“我可以把方子給你。”
  “不不不,我急著要用,等照你的方子磨出藥來,她早變大花臉了。”
  過了幾日,皇帝終於解了點氣,吩咐康福說:“你今天不用當門神了,讓她進來。”
  康福很躊躇了一陣才畏縮著答道:“陛下,崔學士一直沒來過啦,聽說有點小恙,在家養病呢。”
  “什麽?!”皇帝手中的毛筆差點滑落,語調也不自覺地提高:“你怎麽不早稟報?”
  康福臉拉了一尺長,真委屈死了。
  皇帝在那奏折堆成的小山中翻出之前被他甩在一旁的崔捷的折子,這才發現那是告假的。他立刻站起來想出去,走了兩步卻又停下:不行,她又不是幾朝元老、開國功臣、封疆大吏,我去了別人會怎麽說,就是派太醫去都不行。
  來回踱了一陣,他又問:“請了哪兒的大夫?現在可好點了?”
  “仁安堂的人看的,隻是傷風,沒什麽大礙的。”
  皇帝有點意外,“不是同康醫坊,跑那麽遠?”這個康福就答不上了。
  皇帝重新坐下,拿起原先看著的那份折子,可上頭的字好像突然長了翅膀般在眼前飛來飛去,他不禁忿忿地說了一句:“誰的字這麽難看!”
  崔捷不知皇帝沒有看她的折子。這天丁洛泉過來,又讓她喝那種苦兮兮的藥,她極不情願地說:“我已全好了,這藥就不必再喝了吧?”
  丁洛泉笑道:“既然全好了,怎麽還天天賴家裏不幹活?可見是沒好徹底。”
  陛下又沒有叫人傳話讓她病好了就回去,明擺著要她繼續閉門思過,但這實話絕不能說:“我不偶爾還會咳嗽麽?那可要被彈劾失禮的。況且後天就是旬假,我樂得再休息幾天。”
  丁洛泉也不出聲,隻把藥碗推到她麵前,她隻得閉了眼,咕嘟咕嘟地把藥灌到肚子裏。
  丁洛泉環視四周,這房間隻有一扇小窗,窗欞上那層薄薄的灰塵顯示它很久沒打開過了,難怪她會熱出病來。不過,她不住在寬敞通風、明亮氣派的主屋的原因也很容易理解。他的視線突然停在床前案桌上,那兒有個熟悉的瓶子和一把短劍。
  “你還沒把藥送給‘相好’的舞伎麽?明明說得那麽急。”他訝異地說,還特意在“相好”兩字上加重語氣。
  “她生氣不願見我,我還擔這個心做什麽?”崔捷皺眉答道。
  丁洛泉過去抽出短劍端詳了一陣,房內亮光不足,輕輕揮動,劍身仍能閃現清如月輝的光芒,“這是南詔國的鐸鞘?皇帝賞你的吧?傳聞它要在每個月圓之日,以馬血澆淬,十年乃成。隻怕有點兒戾氣,你別隨便放在床頭了。”
  “你怎麽知道?聽說在南詔隻有權勢之家才佩得起的。”
  丁洛泉輕微地歎了一聲:“當年我彷徨離家,隻管一直往南走,有一天忽然抬頭,看到周圍的人都穿著奇裝異服,滿口聽不懂的怪話,那才發現已到了南詔。”
  崔捷心想:你家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麽,要逃這麽遠?
  丁洛泉把劍插回鞘中,笑著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確是至理。我在那兒見識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比如他們柘東城裏,諸葛亮收服孟獲之後立的石碑還在,上麵刻著‘碑即仆,蠻為漢奴’。南詔人心裏不服氣,可又懼怕先祖立的誓言,就在碑前堆滿了大石頭來遮掩。我偷偷扒開石頭看字,還差點被他們抓到。”
  崔捷很不以為然:“象諸葛這麽聰明的人,竟會想不到要人佩服容易,要人臣服難?立碑揚威隻會徒增忿恨,又有何益?”
  丁洛泉愣住,他原本是把這事當笑話講給她解悶的,此時仔細琢磨,倒覺得她的話非常在理,不禁深深望了她一眼。
  崔捷歎氣道:“我看邊境上的人隻願好好做生意過日子,沒人有興趣比較誰的手腕子力氣大的。隻是話不能由他們說了算。你在那兒可有聽到什麽對咱們不利的消息?”
  丁洛泉作感歎點頭狀:“我一直以來總覺得你是女孩子的……”
  崔捷嚇了一跳,望望門外確定沒人,才嗔怒地說:“我本來就是!”
  “不,你裝起朝廷命官來還忒象那麽一回事的。”丁洛泉微笑著說:“前幾年南詔和吐蕃交手,大敗虧輸,依我看是現在都還沒恢複元氣。”
  崔捷露出稍微放心的神情。丁洛泉接著講了幾樣真正新奇有趣的南詔國見聞,她這才聽得入迷。
  他走的時候,立在房門表情猶豫,似乎有什麽事情決斷不下,末了才望著她吞吐著說:“如果,哪天你官癮過足了……”
  “什麽?!”崔捷佯怒,心想結果你還是要嘲笑我女子參政嗎?
  丁洛泉似乎苦笑了一下,終究沒再說什麽轉身離去。

  第十八章 夏初蟬

  日暮時分,內侍少監徐常禮領著一隊人從建福門出宮,肩上挑的,手裏捧的,全是皇帝賞賜給王公大臣的物品。
  蕭澈和韋白剛好忙完了手上的工作,相約了一塊兒去探望崔捷,不期然地和他們同路而行。韋白問:“子明又不來麽?”
  “說家裏有事,以後再去。”
  韋白心裏存有疑問已很久了,此時再按捺不住地說出來:“他們到底怎麽回事?互相冷淡成這樣。”
  蕭澈籲了一口氣,壓低聲音說:“我也在想,該不會……這孩子也看出點什麽了?”
  “子明雖然個性端謹持正,可也不是迂腐無情的人啊,就算看出了也不該是這種態度,恐怕另有緣故罷?”
  蕭澈攤手說道:“反正我是百思不得其解,隻好安慰自己說,隻要他們相安無事,都站咱們這邊就成。”
  兩人相對默然,前麵徐常禮一行已轉左拐入承寧街,他們大覺意外,本以為徐常禮會繼續直走,向親王、郡王和郡公府邸最多的長樂坊至興寧坊一帶去呢。
  很快他們就知道了答案。徐常禮命其餘人在矮柳短巷外等候,隻帶兩名內侍挑著一個絨布裹得嚴實的木盒進去,而這巷子隻有崔府一家。
  禦賜的東西兩人是司空見慣了,自然猜到那木盒裝著什麽,蕭澈拖住韋白,笑嘻嘻地說:“還是陛下手段高明,用不上我們了,明天小崔一定會回來的。”
  崔捷聽門外報宮裏來人,而身上圖涼快隻穿著半臂,手忙腳亂地換了,再裝著有點兒病後初愈精神不振的樣子出去。徐常禮入了前庭就停下,兩名中人解開層層絨布,取下木蓋,盒內又有一層瑩潔的玉石,此時崔捷才明白木盒不大,為何要兩人挑,原來盒中裝了將近全滿的水和兩個大青皮西瓜,水裏浮著大塊微融的冰,玉石或許是為了隔熱的。
  京城共有十二處冰窖,藏冰全部取自龍首山上潔淨清冽的龍渠碧水。從五月初一啟冰到七月十五閉窖,各王公大臣可按例獲得冰塊若幹,如親王級是每日兩塊,而崔捷這樣的五品官能獲分冰塊的時間要縮短到十五天,目前還沒輪到。
  崔捷正熱得想噴火,那西瓜著實越看越覺鮮翠可人。
  徐常禮說:“陛下有話,要是崔大人病好了,這可以解暑,若沒好,還得送回宮裏去。”
  崔捷慌忙攔住:“別別,我已大好了,公公跑得辛苦,絕不能再讓你送回去呀。”
  徐常禮笑道:“陛下還有話,別吃太多,免得又病了。”
  崔捷臉上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拱手說道:“有勞公公了。請稍等一下,我寫個謝恩的折子。”所謂謝恩的折子其實是早寫好的,此時隻需夾一封銀子在裏頭,這官場的“規矩”也是蕭澈他們教的。
  徐常禮卻連連擺手,“不勞不勞,陛下對崔大人的倚重那是沒得說的,還望大人明日早點到延英殿來。”
  這就算是婉拒了,崔捷知道他還有很多地方要走,再謝幾句便送他出去。
  崔捷把西瓜一剖兩半,一半分給門房和廚娘,剩下的一半自己都嫌太多,可惜篆兒不在這裏,京裏其他朋友恐怕是早吃膩了,轉念一想,就叫門房老伯用普通木盒裝了冰塊和另一個西瓜,送到昌明街仁安堂去。
  翌日,皇帝散朝回來,崔捷已候在延英門外,還未看清她麵容就跪伏在地了,皇帝快走幾步,笑著拍拍她肩膀:“起來吧,別在這兒曬了,進去。”
  崔捷看到裴子明在旁,暗忖他是否有機要事稟報,但他彬彬有禮地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就不再猶豫跟在後麵。
  裴子明先向皇帝解說他奏折中所列的幾項事情。一是改革兵部檢視各處軍備的方法,杜絕戰事完畢有人暗中偷藏盔甲、刀槍等;二是近兩年京畿和北方數郡收成不錯,不少逃荒在外的人都重返家園,而一些郡守縣令卻沒有及時核報新的戶數,把新增的賦稅都收進自己的口袋裏;三是……
  崔捷看他折子的厚度,真不是一時三刻說得完,估計他已盡量挑重要的講了。皇帝努力控製眉頭不要皺在一起,隱隱感覺到她的注視,便抬頭問:“你有什麽想法嗎?”
  崔捷一愣,裴子明也轉頭望過來,“請崔大人直言。”
  這時候想緘口不語已不成了,她朗聲說道:“臣以為,陛下的職責是在不同的位置安排合適的人,不是事必躬親,自專庶務。隋文帝稱得上非常勤政,可惜日理萬機,總免不了謬誤的地方,時間越久偏差越大,以至後來不可收拾。堯舜無為卻天下大治。裴大人何不多留意人才以匡輔陛下?”
  崔大人?裴大人?還有最後一句的譏誚語氣,皇帝的目光不解地在他們臉上兜了幾個來回。崔捷的話並非無理,隻是說得太過了,她平日可不會這麽咄咄逼人的。
  裴子明淡淡地說:“我一直都有留意,隻不過天下事,少有能一蹴而就的。”
  崔捷也意識到自己言辭不當了,躬身賠禮道:“陛下,恕臣失儀。”
  皇帝不想他們氣氛太僵,就說:“你先到書房去。”
  內侍們把書房的竹編窗簾卷起四分之三,書房是六角形建築,三麵以冰冷的大青石為牆,三麵開著幾乎到地的大直棱窗,窗外有濃密綠蔭籠蓋,即使外頭烈日炙烤,屋內也是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這兒是皇帝最喜歡的地方,很少讓人進來,倒是入夏後很多次嫌東閣太熱,就帶她移師到這邊。崔捷推開一扇門,立在階上看那星星點點、輕輕搖曳的小小野花。周圍一片清幽謐靜,心裏卻諸念紛至,此起彼伏。
  皇帝進來時,剛好看到一抹被綠葉過濾得柔和的陽光投灑在她臉上,風吹動樹枝,她俊秀的側臉亦跟著時明時暗,光影流動。
  過了一會,他才走過去,笑著說:“這兒原本種的是扶桑和木槿,紅豔得刺眼,煩起來就讓尚舍局的人全拔了。”
  隻怕尚舍局在這些稀見的野花上費心更多吧。
  “你可回來了,近幾天都忙翻了。”
  崔捷腆然,轉而憂慮地說:“陛下,是不是盧龍有戰事?”
  “是的……沒有戰事我已夠頭疼了……”皇帝背手望天,“之前魏博獻錢三十萬緡,我讓他給屬下官兵做春衣去,聽說很改善了一下那邊的人對朝廷的看法,但實際上我一丁點兒力氣都沒出,隻是借花獻佛,占了李寶盛的便宜……”
  若不是擔心戰況,崔捷幾乎要莞爾一笑了。
  “可盧龍的人也在鬧饑荒,難免就有點看法。按察使劉經綸見他們有異動,大概嚇傻了,下令十之三四的士兵解甲歸田。那一帶窩裏鬥打了六七十年,民生凋敝,滿目瘡痍,參軍的人靠打靠搶活路還大點兒,他一裁軍自然惹得民怨沸騰。田慈塵就抓住這時機出來扮菩薩,分金散銀的……”
  這樣一來,陛下被連累成壞人了。
  皇帝看到她表情,含笑眨眼:“我窮,沒辦法。”
  又一陣風襲來,皇帝的衣袖輕輕撫過她的左手,她瑟縮了一下,但背後已抵著窗門。不知哪棵樹上傳來幾聲悅耳的蟬音,皇帝也暫停了一瞬來靜聽夏蟬的初鳴。
  然後他再繼續:“田慈塵買了人心,野心就膨脹了,第一就盯上了易州糧倉。最新的消息是他已圍城三日。易州的薛渙倒是忠臣一名,北有盧龍南有魏博,滋擾了這麽多年也沒失過城,但兵力一直削減,恐怕要守不住。”
  易州的消息要幾天才抵達長安,此時會是什麽情況呢?崔捷到書架上取了河北、河東、河南三道的詳圖鋪在桌上,看了一會,她指著恒州說:“這兒離易州最近,和易州、滄州呈三角形,可以直奔易州解圍,也可以到滄州圍魏救趙。恒州守將是……洪敬文?”
  “正是,他不參一腳我都要偷笑了。考慮到薛渙或許能撐一月以上,他就算要漁翁得利也不會這麽早有動作的。以洪敬文的實力,趁此一舉兼並三州並非不可能,但他是個滿足於現狀的人,我猜會一直觀望,直到局勢明朗……”
  崔捷心想:陛下非常了解他們啊,我真自愧不如。
  皇帝輕歎了一聲,“易州糧倉是絕不能失的……”
  “陛下,臣以為薛大人不是全無勝算。”
  “哦,為什麽?”
  “盧龍軍之前和李寶盛有幾次不小的戰役,雖然勝多負少,但也元氣大傷,疲態盡顯,此其一;二者,田慈塵在盧龍的根基是他叔父田宏正打下來的,兩人的器量和智謀似乎天差地遠,盧龍軍中不服的隻怕大有人在吧。”
  皇帝笑著點頭:“確實,小田不及老田多矣!坐吃山空敗家子一個。”
  崔捷亦笑,五十歲的小田?
  不過皇帝的眉頭並未舒展:“能解易州之圍的也不單洪敬文一個,隻是他們全部心懷鬼胎,愛自說自話不聽管教。”
  兩人看著地圖上以青黃四色描繪的國土,以及醒目朱砂圈出的大小藩鎮,皇帝突然用極低、極低的聲音說道:“他們還沒有做諸侯的氣勢,我想,我也不至於做周幽王的,是不是?”
  崔捷嚇了一跳,趕緊打斷他:“陛下,請你不要再作此語,我會輔助你啊!我……”
  她頓時無措語塞,皇帝亦啞言愣住,笑意漸從心底浮升至臉龐,然後凝聚在明亮的眼眸裏。
  崔捷臉上微熱,低頭輕聲說:“還有嘉川,守素,很多人,我們都會輔助你的。”
  皇帝不禁伸手,差點要握住她手臂,但最後還是停住,收回,“我知道的,所以我也沒有放棄努力。”
  等自己恢複足夠平靜,她才再次出聲:“陛下,微臣鬥膽想問一個問題。”
  “唔,你說。”
  她躊躇了一會,“陛下……對廣陵郡王有何看法?”
  皇帝苦笑道:“看法和你一樣。”
  “那對策是?”
  “對策就是沒有對策。”皇帝說,“我不打算對他有什麽舉動,至少今後幾年都是。劍南道地勢凶險、氣候艱惡,一旦開戰,於他於我都是十倍死傷。別的藩鎮打打鬧鬧,也還是咱們的國土。劍南道西接吐蕃,南鄰南詔,虎視眈眈啊,我絕不甘願讓他們趁機占了好處去。廣陵郡王暗中和他們來往,我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都是些好利忘義之輩,我也不急於現在就爭著討好他們。
  還有,老百姓都喜歡講正統,他雖然是我親叔叔,隻要我不死,他仍然是名不正而言不順。做個亂臣賊子,謀朝篡位?他的顧慮可比我多啊。
  我要做的就是管好我能管的,所謂戰勝於朝廷,不戰而勝為之上。”
  崔捷還是有點不解,真的什麽都不做?
  皇帝笑笑:“我要和老天打一個賭。賭我的命比廣陵郡王的命長,他的兒子沒一個成器的……這個賭對我有利,不是嗎?”

  第十九章 白玉兔

  易州戰報,潛伏的奸細數天前燒了城中大半糧草,軍情危殆。朝廷對於是否出兵、何時出兵爭持不下。如果下旨讓附近的節度使救城,有人唯恐朝廷要應付他們漫天要價般地索求糧草、軍備,借出兵之名,行打劫之實;如果讓皇帝直屬的龍武軍出擊,又恐怕遠水救不了近火,貽誤軍機。
  戌時二刻,崔捷拜別了皇帝回府,天上無月無星、黑雲壓地,夜風吹得她猛打了幾陣寒噤,連忙攏緊衣袍袖口急走,轉入巷口就望見門房老伯把崔府大門上掛的兩隻燈籠取下,點亮蠟燭,又用長杆支上去,可以想象今晚這動作他必定不厭其煩地重複許多遍了。崔捷快跑幾步過去,笑著說:“連叔,風這麽大,燈籠不掛也罷。”
  連叔大喜叫道:“老爺可回來了,裴大人等了好一陣子了。”昏暗中看不清表情,但連叔感覺自家老爺好像有點兒被嚇住了,他不解個中緣由,隻好小聲解釋:“外頭的茶館酒館都打烊關門了,裴大人又執意要見老爺,小的隻好請他在前廳等候。”
  平日崔府很少有人來訪,就算來了,崔捷也經常推說府中簡陋,請別人到酒館喝酒去的。
  崔捷聲音有點僵硬:“是那位年輕的裴大人?”
  連叔錯愕:“對呀!”原來朝中還不隻一位裴大人?
  崔捷一邊進去一邊用力拍打雙頰,好讓臉色別太難看。裴子明已聽到動靜,放下正看著的書冊站了起來,神色貌似比她好不了多少。
  在“裴大人”和“子明”之間權衡了一下,崔捷還是用後者加三分笑容說道:“子明,你今天走得倒早?”
  “是,因為要趁我奶奶不在,偷一樣東西。”
  崔捷眼皮一跳,這聽起來莫明其妙、答非所問的話似乎要把她導向某個一直十分懼怕的方向,她要把它扭轉過來:“子明想找我談易州的事,還是兵部的事?”
  裴子明望望她又望望地,一時默然。崔捷忽覺已很久沒和他麵對麵地好好說話,在曹大人家中初次見麵時,他大概和自己差不多高,如今卻高出半頭,難道是錯覺嗎?小男孩長得倒挺快,那時他還幫自己解圍,真的是個正直的好孩子。
  裴子明見她露出久違的柔和神情,不禁一愣,嘴裏忍不住說:“我來是為了私事。”他從袖子裏取出一樣東西,緊緊地握在手裏。
  崔捷又開始心驚肉跳,她彷佛可以看見那東西是什麽。
  “敏直,一直以來,我都誠心希望可以和你做朋友。可是,我不知道做錯了什麽,以至於你對我成見如此之大,隔閡如此之深,並且我還想不通那成見是什麽。”他懇切地說。
  “不,我……”
  “我總是想不明白,直到端陽節那天,你佩著一隻玉兔掛墜,我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在奶奶那兒也看過一隻一模一樣的。”
  崔捷腦子“嗡”地一聲……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娘怎麽不告訴我!
  她勉強笑道:“竟有這樣的巧合?我還道那玉兔墜子是少見的奇思妙想呢。”
  裴子明看著她的表情變化:“它確是不一般的玉雕,把玉兔頭上的瑪瑙珠子旋一圈,玉杵會上下活動五次,看起來就像真的在搗藥……”
  崔捷快快打斷他:“這麽說我的玉兔還是稀鬆平常的,它就一塊玉,根本不能動。”但她閃爍的眼神卻泄漏出“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心虛。
  裴子明對她的負隅頑抗苦笑了一下:“請你滿足我的不情之請,讓我對比一下兩隻玉兔有什麽不同,可以嗎?”
  崔捷雙眉緊皺:“子明,如今國家正值多事之秋,你不和我議論國家大事,為陛下分憂,反倒執著於一隻小小玉雕,太有悖於人臣之責了罷?”
  裴子明對她這番“深明大義”的說辭完全置之不理,展開右手,向她證明兩隻玉兔分明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小時候覺得它很可愛,想掛在衣服上,奶奶不準,她以為我小,聽不懂,歎了一句‘本來是有一對的’,卻被我記在心上。後來,我又偷聽到老奶媽說……”
  崔捷幾乎想要直接跑出去,或用手捂緊耳朵,可她隻是臉色蒼白地僵立著。
  裴子明也停了一會,才狠下決心似地繼續:“我聽到她說,原來我爹在娶我娘之前,曾結過親。那時的讀書人盛行出塞從戎、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企圖恢複立國之初的昂揚奮發之氣。我爹也沒有例外……他就是在酒泉郡娶了第一位妻子……”
  崔捷努力讓自己正常地說話,但聲音聽起來仍是微弱無力:“子明,這是你的家事,何必要告訴我?”
  裴子明望著她的雙眼:“敏直,難道嘉川,或者其他人沒對你說過,有些時候覺得我們長得有點象?”
  崔捷深吸一口氣,輕笑著說:“嘉川還覺得芷蘭院的琴秋姑娘和我有點象哩!”
  “你對我這麽淡漠排斥,難道不是因為……因為……”
  崔捷心中內疚,語氣卻很堅定:“我讓你有這種誤會,是我不對。但那玉兔隻是偶然買到的,和你的……絕對沒有任何關聯。”
  裴子明看她是鐵了心要把話堵死,垂頭不語。這副樣子真讓崔捷覺得自己就是一欺負孩子的大惡人。過了一會,他才把玉兔塞進袖中:“既然你非要這麽說,我還能怎麽樣?”
  翌日,朝議一直進行到日暮才結束。崔捷已在延英殿等得心急如焚了。皇帝見到她很意外:“他們沒告訴你可以先走?還是你有要緊事?”
  崔捷看他隱有倦容,囁嚅著答道:“……也不是。”
  皇帝笑笑:“那麽再等一會。”把她扔在正殿,自己轉入寢殿去。
  再出來時,他已換了一身寬鬆隨適的月白色寢服,鬢角的頭發沾濕了不少,臉上似乎蒙了一層淡淡的水霧,使線條比平日更顯溫和,眼中帶著一絲舒心的笑意,原來是洗浴去了。
  崔捷撲通一聲跪伏在地,額頭緊緊貼著手背。皇帝有點察覺她的反常,詫異地問:“易州圍城之困已解的事,你也聽說了吧?”
  “是的,陛下。臣還聽說陛下準備派韋大人為宣撫使過去?”
  “是啊。你不必跪著了,起來吧。”
  她仍是一動不動:“陛下定了副使的人選了嗎?如果還沒……臣,臣想毛遂自薦。”
  皇帝手中的茶杯差點滑落:“什麽,你說什麽?”隔了一瞬明白過來,原來她說的是要離京出使。他不由自主地衝口而出:“不行,不準!”
  崔捷努力控製住肩膀不要發顫,沉默了一會好讓聲音鎮定下來:“陛下認為臣的才能還不足以擔當副使?那麽錄事參軍事呢?”
  皇帝原本的好心情霎時被掃得無影無蹤:“你為什麽突然說這種話?”而且要去那麽遠的地方,而且,竟然,還敢討價還價。五品官去當七品的錄事參軍事,倒是一點都不介意自貶身價。
  “臣隻是……希望可以出去多多曆練……”
  皇帝十分不滿:“你不是明明說了要輔助我?這麽快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崔捷微微抬頭,陛下的神情是生氣,眼裏卻似乎是失望,她不禁低頭,輕聲說道:“陛下,臣去易州,也是輔助陛下的一種方式啊。”
  皇帝怒氣愈發上湧,偏偏他對這話又完全找不出反駁的理由,他隻能說:“朕認為你留在這裏更能幫助我。”
  崔捷又是一陣沉默。康福在旁邊看到皇帝黑沉的臉,嚇得大氣也不敢出。
  崔捷鼓起勇氣說道:“陛下,臣認為,自己的才幹還可勝任翰林以外的職務。”
  皇帝不禁冷笑了兩聲:“原來你不過是為了做這抄抄寫寫、慘淡無聊的窮翰林不爽快。”話一出口,他便立刻萬分後悔,但已收不回去了。
  崔捷用力眨幾下眼睛,把一些莫須有的水分趕快揮發掉……
  她仍不放棄地再次懇求:“陛下,請你恩準。”
  皇帝此時已稍稍克製住了自己的情緒,緩緩地說:“既然你這麽堅持,朕可以給你個機會。最近戶部呈了折子,想任用袁思泰第二子為都事,他因蔭入仕,當個七品官也確是符合祖例。但朕覺得他還未足以配得上這個品秩。如果你能讓他知難而退,朕就答應你,讓你當副使。”
  他心中暗念:你不但不能稍微理解我讓你做翰林的苦心,還覺得我虧待了你嗎?也許我早該讓你真切地了解一下官場中複雜鬥爭、殘酷傾軋的一麵?
  皇帝表麵上是對她讓步了,實際上卻把這麽一個大難題推給了她。在出使前短短兩天裏,要在不得罪大權在握、具有國舅身份的袁大人的情況下完成這任務?簡直看不到任何希望。但此時她也隻能跪謝了隆恩,默默地退下。
  出了光範門,內侍如往日般幫她把雲驪牽來,雲驪似乎體會到主人的心情,嗚嗚叫著用嘴輕輕地觸她的肩膀,她苦笑著拍拍它的臉:“好孩子,等急了吧?”她沒有感覺到,後方的光順門上,有雙眼睛正鬱鬱地凝望著她的背影。
  到了家,她便一頭栽在床上,拿起枕邊的玉兔摸挲了幾下,又旋動兔子頭上那顆紅瑪瑙珠子,玉兔頓時咚咚聲地搗起藥來,栩栩如生,憨態可掬。她歎了一口氣,小聲地自言自語:“娘,我是不是不該來長安?你為什麽要叫我來找小姨呢?我根本就找不到……”
  她腦子沉重,恍恍惚惚地好像睡著了。直到前院大娘用力敲門叫喊才猛的紮醒:“老爺,宮中有人來了,在催著呐。”
  她連忙略整了整衣裳迎出去,那內侍是延英殿中的,似乎跑得很急,說話時還連連喘氣:“崔大人,陛下口諭,任命你為副宣撫使前往易州,明天會有正式的詔書。”
  崔捷完全呆住,連跪謝都忘了。
  那人還說:“陛下命我要用最快速度來通知你,並且叫你不必再理會他最後要求你辦的那件事了,這是陛下的原話。”

  第二十章

  兩天之後,皇帝在承天門送別宣撫使韋從賢,副使崔捷,和統帥一千名龍武軍護衛的校尉令狐勝,並沒有特別隆重的儀式,同來的人隻有韋白而已,皇帝簡單地勉勵幾句,賜了酒,便登上城門,目送他們遠去。
  皇帝立在城頭,直到他們的身影縮小成朱雀大街上模糊的一點,都仍然不見回大明宮的意思。韋白便說:“陛下也別太擔憂了,我爹人很隨和,不難相處的。”
  皇帝有點心不在焉,隔了一陣才模糊答道:“唔,朕知道。”還有一句埋在心底沒說出來:若換上別的人,恐怕就真不敢放心讓她同去了。
  後來,韋白在尚書省議事廳外碰見蕭澈,悄聲跟他說起方才的情形:“陛下今天話兒真少,可又明明一副滿肚子話想說的樣子,小崔也是。”
  蕭澈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人形木雕給他看:“昨天,玉萱閣的碧媛送我的。”
  韋白湊過去一看,搖著扇子的放浪情態和花花公子的涎笑真雕刻得惟妙惟肖,“手藝很高明嘛,但,這和我說的事情有什麽關係?”
  蕭澈怪聲答道:“我該叫碧媛也幫小崔刻一個的!”
  韋白失笑,原來他有弦外之音,暗諷某人簡直就是木頭人一個,於是便仗義執言:“她畢竟是女孩子,而且麵對的人又不是普通人,還有她自己現在的身份也……”
  蕭澈卻笑不出來:“想想這事以後會怎麽發展?真真讓人懸心啊。”
  “我信得過陛下,他絕不會讓小崔吃苦的。”韋白很堅定的語氣。
  蕭澈歎氣:“不讓別人吃苦,就要自己吃苦。還是讓別人吃苦好。”
  崔捷等人在啟夏門外與一千名壓著輜重的龍武軍士兵會合,正式告別了長安城向東南而去。她回望了一下啟夏門,方才離開承天門、朱雀門、遠輝門,她都沒有回頭,這一別,隻怕沒有兩三個月都不能回來。
  韋大人和令狐校尉說著話,她悄悄伸手入懷,拿出那瓶問丁洛泉討來的敷臉的藥,放進掛在馬鞍上的包袱中。這兩天忙著出使前的準備,找不到合適的時機。不過自己也真傻,剛才那麽多人圍著,更不可能交給陛下了。
  她抬頭望望天,目前陽光還不算太熾烈,不敢想象到了正午,在這寸草不生、黃沙滾滾的官道上會是怎樣地炙烤,不過包袱裏有一大壺丁洛泉昨晚送來的解暑的清茶。
  他是這次朝廷緊急征用派往易州的七名大夫大一,自己也是看了名冊才知道。
  昨晚和他開玩笑,“為什麽仁安堂偏把你推出來?是不是得罪人太多了?”
  “別人或者上有父母,或者下有妻小,隻有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聽起來象是主動請纓的呢。
  她提醒他:“那兒可是戰場,說不定哪天又打起來。”
  丁洛泉微笑答道:“你敢去的地方,我沒有理由不敢去。”
  咦?!回想到這,她的心髒突然砰砰地跳了兩下,趕緊用力甩頭,“哎,我真是曬昏了,亂想什麽呢。”
  這趟路程比從酒泉到長安時更覺辛苦,除了炎熱,還有接近於急行軍的要求。不過韋大人也很體恤士兵,總在必須的時候讓大夥兒駐紮休息半天。這麽多天相處下來,真覺韋大人和守素不愧是父子,相貌舉止談吐簡直相象到了十分,都有讓人如沐春風的謙和謹雅。可是,據廣文書局送她的那本《登科記又補遺》中說,韋大人的夫人,扶風郡王的女兒高密縣主,是長安城著名的三大“母老虎”之一,這麽多年都不準他娶妾,理由是:“反正你已有一個兒子了。”
  所以嘉川經常很不厚道地在守素麵前炫耀自己兄弟多。
  所以韋大人不畏辛勞、離京外任或出使的次數比其他人要多得多。
  本來以守素的條件,已大大滿足很多王公大臣心中理想女婿的標準,但畏於他的母親,鮮少有人提親。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常山郡王的女兒淮陽縣主在十五歲那年對某次宴會中吹簫助興的韋家公子一見傾心,發誓非他不嫁,剛好高密縣主也曾放話說一定要為兒子娶一位縣主媳婦,兩邊真是一拍即合。
  但,那本書又說,不知為何,韋公子婚後似乎就很少吹簫了……
  哎,廣文書局每月送這麽多書籍樣本過來,怎麽我偏就看了這本呢,盡是些無益的小道消息,說長論短的。不過,自己還是花一個晚上就看完了……真要好好檢討一下。
  有一天休息時,韋大人在大樹下擺了棋盤,請她一起下棋,崔捷欣然從命。開局一會兒,崔捷便斷定韋大人棋力和自己半斤八兩,或者不謙虛地說,比自己還差點兒。這盤開局不錯,也許能小勝。
  再下七八子,韋大人也感覺形勢不妙,笑著說:“小崔你等等,我去拿必勝秘笈來。”
  崔捷訝然,韋大人跑到他的馬兒那兒,從包袱裏取出一本薄薄的書簿來。
  等他回來,她就翹首偷看,墨跡似乎還新,裏麵全是棋譜。韋大人每下一子都要查譜,崔捷心裏嘀咕:照本宣科會有用嗎?
  又下了七八子,崔捷暗暗稱奇,局勢竟然不知不覺中被扳平了。她抖擻十二分精神應付,終局還是遺憾告負。
  她忍不住問:“韋大人,這棋譜是誰編的?好像很厲害?”
  韋大人嗬嗬大笑:“哪有厲害,其實是守素寫的,他說我多半贏不了你,就編了這個製勝法寶給我,你可別生他氣,他怕我輸了不高興呢。”
  崔捷傻眼,原來我的棋藝已經爛到可以讓人決勝於千裏之外了!
  她笑答一句:“守素可真孝順。”
  之後的幾次對弈,崔捷一直未嚐勝績,心裏不免有點不甘,暗想:叫我別生氣,拿著棋譜都不肯放呢,分明還是不高興輸嘛,守素真了解自己的爹呢。
  這天晚上,大夥兒就在野外紮了營,沒有值守任務的人都累得睡了。她還就著明亮的月光,對照著韋白的棋譜,在棋盤上擺子。
  韋大人竟然如此大方地把棋譜借她,哎!
  她冥思苦想到入了迷,完全沒注意到丁洛泉已來到了身邊。
  丁洛泉聲音溫和:“怎麽還不睡,不累嗎?”
  她還在深思中,囁嚅著答:“累啊。你看,這棋譜是專門對付我的呢。”
  丁洛泉探頭過去看了一陣,把棋譜和她手中的棋子都奪過來:“這好辦,我也幫你編一個棋譜,保管你能贏。”
  崔捷揉揉眼睛,委屈地說:“你真有辦法?”唉,自己平日也沒那麽大的好勝心的,但這次也太欺負人了不是?
  “你想勝幾子呢?”
  “不要勝很多啊,或者平手就好。”
  “交給我好了。放心睡吧,別累壞了。”丁洛泉微笑著篤定地說。
  第二天下午,丁洛泉果然就把一本新寫的棋譜交到她手上。但在下一次對弈,可能韋大人已過足了癮,把棋譜放在了一邊,崔捷就憑自己的力量贏了。
  等到韋大人再次拿棋譜上陣,崔捷才有機會試試丁洛泉的棋譜是否靈驗,最終結果竟然真的是平局。

  第廿一章

  延英殿內,皇帝翻看著韋從賢等人的奏折,他們辛苦跋涉十五天後終於抵達了易州。
  這十五天中,韋從賢共有五道奏折,最近一道更是事無巨細洋洋灑灑數千言稟報了易州目前的情況,便是令狐勝都有兩道奏折,而崔捷就隻得一道,且寥寥數語,實在有敷衍之嫌。
  “陛下?陛下!”康福連叫了兩聲,皇帝回過神,放下奏折問:“什麽事?”
  “司天台通玄院的姚司丞和工部嚴主事求見,好像是為同一事而來的。”
  皇帝笑了一下:“司天台又有堪輿問題和工部相左嗎?讓他們都進來吧。”
  康福出去領了兩撥人進來,皇帝有點詫異,司天台的人趾高氣昂、難掩喜色,工部的人就神沮色喪、戰戰兢兢,莫不是被司天台抓住了什麽把柄?
  姚司丞先發製人道:“陛下,今日工部繕修翰林院時,把門前沙堤鏟起,沙丸俱碎,此處格局一壞,隻怕要危及眾位大學士啊。臣等不可不報。”
  皇帝小小一驚:翰林院?
  嚴主事俯首向前膝行三步,顫聲說道:“陛下,是臣之過,沒有把這麽重要的事項告知小匠,懇請陛下降罪。”
  皇帝定了定神:“究竟怎麽回事?”
  姚司丞說:“陛下,太宗皇帝立國之時,決意要偃武修文、尊儒重德,所以初建大明宮,特意命工部把翰林院建於延英殿之西北,以對應天上帝星、文曲星之方位,而門前沙堤正是最緊要之所在。司裏一直流傳下來的說法,誤碎沙丸,則必損翰林。高宗、睿宗朝就是因為這而相繼有翰林辭世啊。”
  嚴主事汗如雨下,拚命磕頭。
  皇帝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天高地遠,鬼神之說近乎荒謬無稽,可偏偏有時又其應如響,令人深畏。
  細想翰林院中的學士,最老的也隻年過不惑,該不會……皇帝用力握拳:現在那什麽沙丸碎都碎了,論罪又有什麽意義,“姚卿,還有沒有補救的辦法?”
  姚司丞和嚴主事私底下本有些嫌隙恩怨,正想趁機打壓,一聽這話,就知道皇帝不會追究了,失望得很,卻也不敢顯露出來,隻裝出麵有難色的樣子,心裏暗想:不知道會應在哪個倒運的翰林身上。
  皇帝叫康福:“傳令給太常寺,朕從明日起齋戒半月,禁獵一月。”
  姚司丞和嚴主事都跪伏道:“陛下仁厚寬恤,實乃眾臣之福。”
  因為不是重大的祭天、祭祖前的齋戒,翌日,大明宮昭德寺內,太常寺官員隻執行了最簡單的儀式,皇帝靜心默念了自懲自誡的祝詞,太常寺卿把正反兩麵分別刻著“齋戒”、“敬止”的銅牌鎖在皇帝頸上,半月之後才能取下,他口中亦念道:“謹請陛下這段期間戒葷、戒酒,不聽樂、不近色,不吊喪、不理刑,腥殺之事宜止之。”
  身在千裏之外易州古亭縣的崔捷不知道宮中發生了這段插曲,他們把七百名士兵留在易州幫忙修築城牆,她和韋大人、令狐校尉各自分領一百到易州下轄的遂城、安義、古亭視察,向戰死士兵家中分發各樣賑濟物。
  連日來住在縣衙中,全不見縣令升堂辦公,安靜得連蚊子飛過都能聽見,這天暫且拋下公務到外麵走走,打聽到這位父母官口碑似乎還不錯。
  走了一會,前麵有兩個孩童追逐打鬧,踢翻了水井旁的木桶,那桶咕嚕嚕地滾到了路中央。崔捷連忙快走幾步,俯身提起小桶,放回到水井邊。
  一抬頭,就見到丁洛泉微笑著朝自己走了過來,她輕輕拍手把沾到的塵土撣去,開玩笑道:“夫子曰,不以善小而不為。”
  丁洛泉愣了愣,崔捷奇怪地問他:“怎麽了?”
  丁洛泉笑笑:“沒什麽,隻是突然想起我三弟,他也對我說過同一句話。”難得他主動說起私事,崔捷不禁睜大了眼,豎起了耳朵。
  丁洛泉見她這麽好奇,隻好說下去:“就是有一次,我告訴他在外麵見到了不平之事,他問我有沒有拔刀相助。我答即使幫了這一回,也不能使那種事情消聲滅跡的。於是他就對我說了這句話,”他有一絲感慨:“他比我積極,我不如他。”
  崔捷小心地說:“其實……你並不討厭你弟弟的,是吧?”
  丁洛泉苦笑:“我倆通共也沒見過幾次麵……”
  “離家後就再也沒見過?”
  “我跑出來不就是為了讓他們以為我死了麽?”
  他是出來找藥的,此時正要回醫館繼續義診,崔捷便和他同路回去。丁洛泉問:“你認為田慈塵還會再打過來嗎?”
  崔捷皺眉:“易州城牆損毀得厲害,幸好他的戰力所剩無幾,否則衝殺過來,還不把咱們夷為平地?”
  兩人心情都有些許沉重,走了一段路,前麵隱隱傳來一陣幼童稚嫩含糊的讀書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丁洛泉笑道:“涼風習習,頭風立愈啊。”
  過去一看,一個大院子內,十幾個小蒙童坐在高矮不一的板凳上,對著高矮不一的桌子上的書本念誦著,一位麵容清峻的白發老人捏著戒尺在旁監督。
  崔捷含笑點頭:“吏政清明,文教未失,若不是有戰事,這兒倒算得上是個好地方。”
  丁洛泉低聲道:“這位老爺子是本郡首儒,縣令亦是他的門生呢,大家對他都很敬重。據說曾任宣州刺史,得罪了上司後辭官回鄉,就辦了這私塾。”
  崔捷問怎麽得罪的,他答:“還不都是那樣。上司的什麽親戚殺了好幾個人,命該抵罪,上頭疏通了關節要提審,他知道他們要偷偷放人,就來了個先斬後奏。”
  果然,還不都是那樣。崔捷說:“我頂著京官的帽子出去,別人都是敬而遠之,還沒有你聽來的多呢。”
  在醫館前辭別了丁洛泉,她也尋路回縣衙去,驚訝地見到衙門前聚集了一群人,一個婦人衝出來咚一聲跪倒在她麵前,流著淚哭訴著,模糊不清又鄉音太重,完全聽不明白,她扶住她溫言說道:“大娘,你先起來,慢慢說。”
  旁人幫腔道:“這位大娘家窮,把小兒子賣去了滄州,不想過了十幾年,兒子長大了,倒被征去當了兵。前陣子投降被俘。方才有人跑來報信,薛大人把兩千名俘虜押到了羊角山,恐怕……恐怕是要就地正法……”
  崔捷急叫道:“這……這是真的?”
  七八個人答嘴道:“她的侄兒就在薛大人手下當兵,自然是真的。”
  那婦人哭聲越發淒烈,崔捷簡短地安慰她:“大娘莫急,我這就到羊角山去。”說完,便飛步跑進衙內,解了雲驪的韁繩一躍而上直奔出來。
  被令狐勝特別安排在她身邊護衛的小兵齊安平嘶聲大喊:“大人!大人!”她勒住韁繩停了一停:“快通報兩位大人,還有,想辦法找薛大小姐!”早聽說薛大人對女兒珍愛非常,也許她能勸住他……
  隻那一瞬,雲驪就踏著輕煙般地疾馳到極遠處了。齊安平慌得眼淚也出來了,連忙進去牽了馬,交待另兩人快去通報韋大人和令狐校尉,自己便追著她們的影子奔去。
  羊角山並不象羊角,它不過是荒原上拱起的幾座大土山,有一個說法是,這兒曾是黃帝手下一個部族的祭壇之一,每次出征之前都在山穀裏殺羊獻祭,直到黃帝一統華夏,列治九洲,羊角也堆積成山了。
  紅日把雲和山都染上熾烈的金紅色,光禿而平緩的山頂上似乎立著幾棵樹,崔捷無心傾聽雲驪快意狂奔、鏗鏘有力的馬蹄聲,眼睛隻盯住山頂。
  果然,“樹”變多了,“樹”動起來了,再近一點,可以望見暗紅雲塊下閃爍不定的尖利槍刃,和箭羽後一雙雙充溢敵意的眼睛。
  崔捷停在山腳大聲喊道:“我要找薛大人說話!”
  “大人有命,任何人都要止步於此!”一個士兵嘶喊著回答。
  雲驪覺察到她的心意,躍步向前,立刻,空氣中有一陣細微波動淩厲襲來,令她全身繃緊,接著,左肩傳來皮肉被箭簇撕開的聲音。
  那箭擦過她的左肩仍然未失勁力,“鐺”一聲斜斜地插入土中。
  力氣正從身上流失,她微微張嘴輕喘了一口氣,努力挺穩了腰。射出這支箭的弓上已重新架上了一支,箭後的臉孔憤怒得猙獰扭曲。
  一個校尉打扮的人快步走去按下他的弓,又轉頭對她叫道:“崔大人,別難為我們。”
  崔捷認得他是薛渙屬下周延霸:“周校尉!我不相信薛大人不知道‘殺降不詳’,讓我過去!”
  周延霸冷哼一聲:“你也不知道我們死了多少弟兄吧,就算把這批人殺光了也不能解去我們十分之一的怨恨。”
  “不對!假如薛大人落下‘殺降’之名,日後你們對陣任何敵人,即使他們赤手空拳也會抵抗至死的……”
  幾個士兵奮力吼道:“誰敢抵抗老子就給他個痛快!”
  崔捷怒極:“你們情願用更多的血來換一場勝仗?”
  山頂上有一瞬靜默,隨即有個譏諷的聲音:“躲在京城養尊處優的大爺,也敢有臉在老子麵前指指點點!”
  崔捷身體輕晃了一下,她咬咬牙,盡全力大聲叫道:“薛大人!你最近一次上書陛下,不是說要戮力盡心、以寧華夏?滄州軍民不也是華夏子民?”
  幾人冷笑道:“滄州人早沒那個心了,他們以我為敵,我們以他為仇!”
  “古亭的一位大娘,她的兒子從小被賣去滄州,現在就在你們刀下……”
  又是一聲怒吼:“管他是誰,隻要他向我的弟兄舉起刀槍,我就不會放過他!”
  崔捷望向那人,他拄著長槍,右膝之下厚厚包紮著,麵色黧黑,雙眼血紅,身旁站著的許多人也是負傷在身。眼前又浮現初到易州遇上的那一幕,破損的危牆,血紅的護城河,痛苦呻吟的傷兵……
  她感覺自己愈發地渾身無力,不知不覺發出微弱的一聲:“陛下……”連著這聲,心裏好像也突然抽動了一下。
  “崔大人!大人!”小兵齊安平好不容易追上來了,卻看到她搖搖欲墜,左肩上紅了一大片,驚得連叫了幾聲。崔捷忍住痛,問他:“都通報到了嗎?”
  “是,令狐校尉早收到消息,已經來了。”
  崔捷順著他指的方向回望,天地相接之處有數十騎朝這邊奔來,身後卷起一片連綿不絕、翻舞飛揚的塵沙帳幕,當中又有一騎奮蹄而出,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麵。馬上之人身著冪離,帽沿垂下的黑幔把全身遮蔽得嚴嚴實實,但窈窕柔軟的體態還是隱約可見。那人經過她麵前便一閃而過,直奔山頂而去,士兵們都紛紛讓道,沒有阻攔。
  這人定是薛小姐了,崔捷欣慰地微笑:“幸好,別人也想到了。”她轉頭要對齊安平說話,韁繩從手中滑脫,一陣暈眩,身體便已栽倒在地上。
  她心中默念:“不可以,要清醒……這兒……有很多人”掙紮著坐起來,齊安平跑過來,撕下袖角,把她的傷肩用力紮緊:“大夫就來了,大人要頂住啊。”

  第廿二章

  “齊兄弟,崔大人醒了沒?”這是丁洛泉的聲音。
  “好像還沒呢。”
  崔捷睜眼,海棠雕花木床,熟悉的玉蘭飄香,垂著藤蔓的屋簷,清晨的氣息,自己已回到縣衙了?動了動,肩膀立刻一陣辣辣地抽疼,咚一聲又倒下去。丁洛泉剛好進來,連忙上前按住她:“別動!”手背觸碰了一下她的額頭,似乎有點發燙。
  崔捷喘了幾口氣才說得出話來:“薛大人……已停手了吧?”
  丁洛泉本不想答,但她一直盯著他不放,躲閃不過,隻好說:“是,後來停手了。”
  那麽,有些人仍是來不及救?
  丁洛泉見她閉目不語,雙唇緊抿,就說:“你別這樣,對已然盡力的事無須自責啊。”他把薄被小心掀起一角:“傷口還很疼嗎?”
  崔捷一驚,側頭看看,怎麽外衣已換過了?不知道底下包紮成什麽樣。
  丁洛泉不禁暗笑,這會兒才想起來呀:“不必擔心,沒人看見,回到這兒才換藥的。”
  崔捷回想,那時很驚訝地見到他跟在龍武軍騎兵後麵。令狐勝被她催促得急,立刻就帶領部下衝進山穀去。丁洛泉抽出她腰上短劍,三兩下割去傷口旁的布,抹上傷藥再緊緊紮住。大概齊安平會非常納悶吧,大夫怎麽也這種紮法?後來,丁洛泉拿出一顆藥丸讓她吃,自己很快就昏睡過去,人事不省了。
  她臉色微紅,窘迫地說:“你那顆藥丸,不,不是治傷的吧?”
  “嗯,我怕你疼得難受。”況且,總不能在你的瞪視下給你解衣療傷罷。“你足足睡了一天兩夜,也好,都累了這麽久。”
  “什麽,我睡了這麽久!”
  丁洛泉笑了笑:“你一定很奇怪我怎麽也跟去了吧。我回醫館放下草藥,就想找你喝酒,卻被縣令老爺抓住,說你這麽急躁,隻怕要出事,借馬讓我追過去。”
  她用手遮住眼睛,黯然沉默,
  丁洛泉俯身撥開她的手,輕聲勸慰:“這兒的人和滄州長期對抗,積怨很深,不是你這個外來者一兩句話就能說服的。他們對京官又有諸多看法,自然對你也……”
  她在心裏回答:是的,沒有和他們一起浴血奮戰過的人有什麽資格說,明了他們的感受呢。
  丁洛泉輕歎了一聲,換過話題:“我有點意外,那時你不但沒哭,也沒喊疼。”
  仍是很久的沉默,丁洛泉暗忖她也該餓了,起身擺好木椅,準備出去給她弄點吃的,想了想又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方身藥瓶放在她枕邊:“這瓶子有名叫白玉冰瓷,要是熱得難受,就把它貼在額頭上,可以舒服些。”他又笑了一下:“傷好了要歸還的,我可沒有那麽多藥瓶子送你。”
  他正待轉身,崔捷卻睜眼,緩緩說道:“男兒有淚不輕彈。”
  丁洛泉萬沒想到她會答這句,真真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什麽時候才可以不逞能。”
  崔捷愣了愣,丁洛泉已轉出外間,但立刻被齊安平叫住,似乎是詢問病情。兩人聲音越來越低,隻是她耳朵太靈,仍然隱約聽到幾句,“除了薛大人……其他大人有來探望……在門口望了望,怕吵著……”
  之後便是完全的寂靜,大概丁洛泉已走了。她略挪動了一下以舒緩僵直的身體,拿起藥瓶端詳了一陣,和之前那隻應該是同一質地。她看得出了神,不禁自言自語道:“陛下,你沒有錯罵我。我沒能攔住他們,還和地方官員生了嫌隙。”喉嚨好像梗住了,還有一句說不出來:我真的逞能了。
  過了五六天,她的傷勢已好多了,韋從賢和令狐勝給她帶了皇帝的一卷書信來。捧著信向長安所在的方向參拜後,再慢慢展開,那紙上半個字都沒有,隻簡筆畫了一群排成人字飛翔的大雁。分開來看,每隻都定在不同動作,展翅欲飛,筆觸甚美;合起來看就不太和諧,墨色也深一隻,淺一隻地淩亂無章法,不象是一氣畫成的,直看得她作聲不得、呆立在地,腦中忽然閃出一個念頭:“陛下……難不成是一天畫一隻?”但馬上又想狠狠捶自己一下:陛下會做這種奇怪無意義的事情麽!
  韋大人摸摸胡子輕咳兩聲:“這,小崔看得明白陛下是什麽意思嗎?”
  她的聲音低得象蚊子:“是,陛下是叫我回去。”任期未足就被召回,陛下這麽不滿我的表現?
  韋大人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連忙解釋:“陛下知道你中箭受傷,所以才讓你回京的!”
  崔捷望望他又望望令狐勝,你們的書信這麽快就傳了一個來回?
  令狐勝說:“崔大人,本來我們想,這事還是由你來決定怎麽稟奏陛下。不過,已經有人搶先一步地送信了。”
  她疑惑不解:那是誰?
  令狐勝笑笑,眼角似乎朝齊安平掃了掃,那呆頭呆腦的小孩立刻局促不安地低頭。
  送走了兩人,崔捷重新打量了一下齊安平,一臉憨厚,瘦瘦弱弱的,和那些高大健壯、虎背熊腰的龍武軍士兵確實沒法比,她正色問道:“小齊,你到底是什麽人?”
  “大人,我一向都在延英殿當差的呀。”齊安平冤屈地說:“隻不過我的職務是保護陛下,每天都要藏著,所以你沒見過我。這回,陛下派我來保護你,可是我沒做到。”
  崔捷見他就快哭出來,連忙大度地說:“是我馬快,你哪兒追得上。”

  第廿三章

  閉關了這許多天,她早已悶得發慌,而且不日就要離去,想了法子遣走齊安平,自己偷偷溜了出來。經過幾個小酒館,在門口徘徊著探頭望了望,因想起丁洛泉千叮萬囑要她戒酒,終究還是沒有進去。
  走了一會,忽然覺得有點不對,為何沒有聽到小孩子的讀書聲呢?退回到書塾去,裏麵靜得鴉雀無聲,院中兩棵柳樹間架起一根竹杆,一位老伯正往上麵掛一串串熏肉,地上曬著許多醃魚、菜幹、藥草之類的。進去打聽,原來先生病了,暫時放假,那些東西都是學生父母送來的。
  崔捷暗自點頭,心裏有個主意忽然明朗。
  老伯聽她說要找吃東西的地方,連忙舉薦了本鎮唯一出售“驢肉火燒”的小店。崔捷按他所說的尋過去,店麵很小,稍嫌敝舊邋遢,人卻多得要把桌子擺出路邊了,從火旺爐子那邊飄過來的炸醬香味更是令人食指大動。所謂“驢肉火燒“原來意指熱烤餅夾熱驢肉,崔捷心急,咬了一口,立刻燙得舌頭打滾,又不好吐出來,隻能閉眼用力咽下去,過後才猛然省起:丁大哥應該沒有叫我戒驢肉吧?
  大概因為這邊熱鬧,有個賣唱的瞎眼琴師也在店旁占了位子,琴弦撥得叮叮咚咚地還算動聽,就是咿咿呀呀口音太重,又和琴聲和不到一處,聽了好一會兒才辨出幾句:“渺渺綠水,迢迢青山,樓台望盡,何日雁歸來。”她心裏頓時“咯噔”一聲:原來他在唱《雁歸來》!好端端一首曲子能唱歪到這種地步也真絕了。
  再聽一會,不知是否因為知道曲牌的關係,再加上那琴師頹唐襤褸的衣著,滄桑悲滄的神情,竟讓人不經意間品出一絲纏綿幽怨、憂思離愁來。
  若是陛下看見我一邊吃烤驢肉一邊聽這曲子,不知道要怎麽笑話我呢?但眼前又立即浮現臨別那兩天皇帝沒有笑意的黑沉的臉。
  她微微歎氣,望望手中隻剩一小塊的漸涼的夾餅,又想:長安好像沒有驢肉火燒,宮中會不會有呢?
  走的時候,她向烤餅的廚子詢問可有別的能帶遠路的小食,廚子推薦了一種棋子燒餅,她便挑了一些肉餡的送給琴師,一些素餡的包好帶走。
  這晚,書塾老先生程文通家中又有醫館大夫如約來訪,隻不過這位來頭甚大,是京城仁安堂門下的丁大夫,派頭更大,竟然有個清靈俊秀的藥僮跟著。
  老先生不在授課,臉色亦放緩了,複原為慈和溫沉老爺爺一個,隻有兩條入鬢長眉可隱約尋覓年輕時的英氣。丁洛泉仔細為他把了脈,判斷是“暑邪犯肺而致咳”,又問:“是否食蔗解咳?這可不對了,甘蔗對風寒所致的咳嗽比較有利,但先生不是啊。”
  程文通邊咳邊應道:“大夫高明得很,昨日確實吃了甘蔗,老夫還奇怪這病怎麽又忽然重了幾分。”
  丁洛泉對藥僮使個顏色,藥僮連忙走到旁邊放著筆墨紙硯的桌子前,拿起鬆墨輕輕研磨。丁洛泉看他磨得差不多了,便說:“沙參、玉竹、麥冬各二兩,桑葉、幹草……”
  藥僮蘸好了筆想遞給他,丁洛泉卻笑著說“不,你寫。”然後便一股腦兒地繼續報著藥名分量。藥僮趕緊就著桌上的白紙快快地抄下。
  寫完了,丁洛泉也不怎麽看便遞給了老先生。程文通掃了一眼,大是納罕,望著藥僮說:“京城裏的人物果真如此不同,小小藥僮也練得一手好字?”
  藥僮連忙遜謝,程文通說:“這字筆畫圓淨,收縱有度,又暗藏著秀骨奇峰。古人有雲‘筆者心也,墨者意也,書者營也,力者通也’,非胸有溝壑者不能善書也。老夫實在不太相信……”他狐疑地上下打量著藥僮。丁洛泉隻笑望著他,也不答腔。
  程文通眯著眼逐字再看一番:“確實好字,可惜有幾個急回轉筆、乍輕乍重的地方似乎力有滯挫,閣下莫非左肩有傷?”
  丁洛泉和藥僮對望一眼,都歎服道:“老先生可真明察秋毫。”藥僮重新施了一禮:“在下是宣撫副使崔捷,老先生往日都推辭不見官場中人,所以假扮了藥僮混進來。”
  程文通回禮道:“大人垂臨有何見教?”
  崔捷也不兜圈,直接便問:“先生大概已聽說了羊角山殺俘的事?”
  程文通背手踱了幾步:“這事是薛渙昏聵了,殺了戰俘又換不了烈士複生。這梁子是越結越大了。”
  “不僅如此,聽說戰俘的屍首隻草草安葬,而羊角山地勢又比古亭和易州高,我有點擔心穀中河水和這邊的蘅渠相通……”
  程文通醒悟,不禁用力捋了捋胡子:“這陣子我一直琢磨這件事,卻漏了這一層。不能再慢慢想辦法了。”
  崔捷感覺他和自己的想法應該很接近,更加暢所欲言了:“老先生在本地很受敬重,門生廣布,就連薛大人和縣令大人都對你禮遇有加。我想,如果由你出麵,說服大家,集合民間的力量把那些戰俘好好埋葬了,也許最有效。但老先生可能要受不少非議和阻撓。”
  程文通歎氣:“我不怕受非議,隻是說服和排除阻撓需要時間。”
  崔捷從袖中取出一個裝銀子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我幾天後就要回京,不能出力,這些錢就請老先生買些鬆柏的樹苗幫我種下,也當是我為這兒盡的最後一份心吧。”
  程文通也不推搪,拱手說道:“大人想得周到,老夫必定竭盡所能。”
  丁洛泉聽說“回京”二字,有點錯愕地望了望她。
  程文通又問:“大人覺得滄州人會很快打過來報複嗎?”
  崔捷略沉吟了一下,答道:“之前的戰事,田慈塵不是背部中了毒箭?老田手下有個遲大義,愛兵如子,民心所望,頗有將才,但也人如其名,義字當頭,對老田忠心耿耿。要是老田死了,滄州必定以遲大義為首,那可就難對付了。最好老田一直纏綿病榻,死不了也好不了,那麽遲大義不能上位,老田也沒有心情過來襲擾……”
  她腦中靈光一閃,忽然計上心來,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瞟向丁洛泉,隻見他微笑著頷首,似乎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她卻趕緊把目光移開了。
  程文通不知道他們已轉了許多腦筋,嗬嗬笑著說:“崔大人分析得好。希望老天助我,讓老田遇上個庸醫。”
  從程家出來,崔捷走了很長一段路都不言不語。丁洛泉便先打破沉默道:“你是不是想派我到滄州去當庸醫?”
  她眼中夾雜著信任和憂慮:“太危險了。萬一被他們發現,會把你當作奸細吊死。”
  丁洛泉抬頭望著天上的一輪半隱在雲海中的彎月:“這確實是奸細的活兒啊!我能治病,又能下毒,又會易容,聰明敏捷,膽大心細,詭計多端,基本上是這一任務的最佳和唯一人選。”
  崔捷很遲疑,笑不出來。
  “我隻擔心一件事,”他轉頭盯著她看:“你還在古亭的話,我還能放得下心。但你卻要回京了。”
  “我,我傷口痊愈得不錯,這是你說的。”
  丁洛泉很輕地低語:“……可我還擔心些別的。”
  崔捷擰頭:“我還沒決定呢!”
  丁洛泉笑了:“當然,我是朝廷派來的,有你下令我可以走得光明正大,可沒你的命令我也照樣能走。”
  崔捷望了望他,繼續低頭向前走。
  在醫館前告別,崔捷懇切地說:“丁大哥,這件事我們都再想想?”
  “沒時間了,老田痊愈了就不好玩了。”
  崔捷心裏一片混亂,不知道該勸不該勸,也不知道該怎麽勸。
  丁洛泉輕輕推了她一下:“回去吧,別杵在這兒了。”
  待她真的轉身走了幾步,他又一把牽住她的袖子。崔捷回頭,他的大半張臉都隱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聲音也低得近於呢喃:“是皇帝把你召回去的?”
  崔捷疑惑地答:“是啊。”
  丁洛泉鬆了手,似乎“哦”了一聲,片刻之後,崔捷見他沒其他言語,便再次道了告辭,轉身回縣衙去。

  第廿四章 霞楓宮

  萬年縣、霞楓宮,當朝皇帝最愛去的避暑之地。
  馬車輪子軋得地麵嘀嚕嘀嚕響,崔捷在車中睡得昏沉迷糊,忽然一個顛簸差點把她整個兒拋起,額頭狠狠撞了一下,立刻便眼冒金星起來。
  接近長安地界時,齊安平看出她已十分疲憊困頓,便堅持一定要棄馬換車。
  她掀起簾子望望,兩邊山崖奇石交錯,氣勢逼人,馬車就在窄窄的穀縫中穿過。怎麽不是寬闊平坦的官道?難怪車子會顛來顛去了。
  “小齊,你不會是認錯路了吧?”
  齊安平一邊趕車一邊回答:“錯不了,陛下如今不在長安,叫我把你直接送到霞楓宮去。過了這一段就能繞回官道。”
  據連日來的觀察,這小子和皇帝傳消息的方式可謂五花八門無奇不有,驛站驛兵、黑鶻鳥、火箭筒,還見過他在舍館、酒館偷偷留下奇形怪狀的記號,似乎是借沿路一些江湖幫派協助傳遞,多管齊下,務求盡快。沒想到他的門路,不,皇帝陛下的門路這麽多。
  崔捷放下簾子,小聲嘀咕:“走官道不好嗎,何必抄近路?”
  齊安平大聲答道:“誰叫大人在路上磨蹭?按照陛下的算法,我們本該前天就到的,現在已是遲了。”
  崔捷縮了縮,枕著手躺下。這小子眼睛倒尖,可是沒辦法,一想到回京麵聖,心裏不免總有點怯怯。
  出了官道不久,便見前有官兵駐守,驗了他們銅符才放行通過。這兒該是皇帝行宮所在了。環視了一下,薄雲藹藹,峰高葉茂,森森冷綠,暑意全消。到了霞楓宮,中人過來通報:“陛下一個人打獵去了,吩咐了如果崔學士來到,請他到山頂鷹望亭等候。”見崔捷有猶疑神色,又解釋說:“陛下會到亭子看日落,一定能見著。”
  兩人找地方卸下行李,崔捷悄聲問齊安平:“陛下怎麽一個人去打獵?”
  齊安平笑道:“山上隻有兔子,鬆鼠,方圓幾裏外羽林軍圍得鐵桶似的,蒼蠅也飛不過來,怕什麽。我們跟去了陛下會龍顏震怒的。”說完,還大張著嘴學了聲虎嘯。
  按照內侍的指點,崔捷沿著時現時沒的小路上山。看得出這山是人力修飾過的,過於高大的藤木蔓草都被鏟除,隻保留矮矮的草叢,卻因手法巧妙而仍然不失其自然野趣,更兼楓槐密植,茂葉繁柯,真的好景致。
  所幸這一峰倒不太高,否則真要累死她了。走到半山,很久都沒能兜回小路去,似乎迷路了,正遲疑間,聽到附近隱約傳來瀑布飛流聲。她猛地省起:自己難不成要帶著這一路煙塵去見陛下?
  循著水聲走了半裏路,果然見到了一方碧水,池子不小,瀑布擊蕩起朦朧的水霧,潤染得山色更加清爽,潭水明瑟幽澈,清可見底。
  崔捷蹲在水邊一塊石頭上,探頭一看,唉?怎麽下巴都尖成這樣了?
  潑水認真地洗了臉,再用袖子輕輕擦幹。水麵突然泛起一波波漣漪,源頭似乎是密密的蘆葦遮住的那一邊,崔捷吃了一驚,手也不禁按在短劍上,是什麽大魚要遊過來麽?
  嘩啦幾聲水響,“大魚”出現了,崔捷腳一軟,差點滑到水裏,幸好及時右手撐住,借力轉身站好,再期期艾艾地分辯道:“陛下,臣,臣不知道是你……”
  陛下一定也被自己嚇到了,方才那一瞬,他眼睛都瞪圓了,晃了晃才在水中定住。
  半晌,才聽到他尷尬地說:“你,你往左邊走二十步。”
  崔捷連忙答是,大步急急邁出,不意七八步後被石頭一絆,立刻漂亮地摔了個狗啃泥,不,不是泥,是淡香綿軟的一堆衣服!因為隱藏在長長的蘆葦下,自己沒看見。她趕緊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劍穗卻被衣服上一條十三節金鑲玉腰帶緊緊勾住……
  天!她羞憤無地,悲滄欲哭,我怎麽就笨拙到這種程度了!
  越是心急,穗子和腰帶越發纏得緊密,解了一陣都沒解開。隻聽後麵皇帝幽幽地說了一句:“我叫你往左,你幹嘛往右呢。”
  原來陛下是要我離他放衣服的地方遠點,方才受的打擊已夠大了,再來厲害的也麻木了。
  好不容易解開穗子,她立刻背著水潭快步走到更遠的“安全”的地方去。又是嘩啦幾聲水響,大概是皇帝從水中出來了。
  崔捷不由得紅潮滿麵,方才瞥見的結實的裸露的肩膀總在腦中揮之不去。
  後麵再傳來一陣衣物悉索聲,大概皇帝已開始著衣了。崔捷幾乎可以想象他款款地優雅地展手,提足,束腰,係冠。
  她簡直快崩潰了,隻好用力扯著落在胸前的一縷頭發,暗念:“別想了!別想了!”
  皇帝的腳步近了,見她縮著肩不敢轉頭,便徑自繞到她麵前:“你有帶帕子,或汗巾之類的嗎?”
  崔捷抬頭望了他一眼,他頭發已半濕,不停地滴滴答答,剛探手入懷,臉上卻一紅,微微側了身才取出一幅小汗巾來,她沒看到皇帝扭頭,不易察覺地笑了一下。
  那汗巾天青底色,一角點綴著幾朵細小的白色花蕾,既輕且軟,細膩冰涼,崔捷說:“臣在酒泉時向新羅國商隊買的,可能沒有宮中的貢品好。陛下將就著……”
  話沒說完,皇帝已接過汗巾往頭上擦了:“我覺得很好,沒有將就。”那汗巾仍留著一絲皂莢的辛味,這倒泄漏了它是平民之物了,皇宮和富貴人家洗滌用的皂團都是各種香料使勁兒地加的。
  皇帝一邊擦一邊端詳她的臉,心中暗悔:她瘦了這麽多。
  崔捷難為情地別過臉,避開他灼灼的目光。
  擦完頭發,他把汗巾遞過來,崔捷想接過,皇帝卻又攥緊了不鬆手,兩人各自抓著汗巾的一角僵持著,情景詭異。崔捷大窘,這是怎麽回事!
  片刻後,皇帝訕訕地說:“我把它弄髒了,怎好這樣還你。”
  崔捷傻眼,我寧願自己洗,怎敢勞煩各位公公呢。但皇帝已趁她發呆把汗巾奪過,折好了放進袖中。
  為了打破似乎又要尷尬起來的氣氛,皇帝趕緊笑了兩聲,問她:“敏直是第一次來這兒吧?覺得景色如何?”
  崔捷隻得斷了對汗巾的掛念,隨口答道:“天子別宮,非一國之物力不能築之,景色自然是好的。空山清明,靜若太古,回首京都煙火城中,真如隔世。”
  說完立刻就把自己罵了個半死,這不是在諷刺陛下麽?
  皇帝苦笑道:“幸好不是我初建的……這兒好歸好,我一年也隻來一次,不來覺得浪費,來得多了,又怕日後史家筆下昏君部中多加一筆。”
  崔捷連忙躬身賠禮:“陛下,臣隻見過戈壁、草原、綠洲,這樣的雲山碧水從前隻在書上讀到,心裏很是歡喜呢,想必山頂的日落和沙漠的會大不相同。”
  皇帝搖頭說:“那是我考慮不周,你一路辛苦,今天先回去休息罷!”
  兩人都曾想過再見麵時對方會是怎樣地黑沉或冷淡,卻沒想到會被這個意外一攪。崔捷也暫時鬆了口氣,之前以為陛下要在冷風煞煞的山頂孤亭上審她呢。
  翌日,有幾位大臣從長安過來,輪番會見之後已近午時。康福問:“陛下,現在去傳崔大人嗎?”皇帝勉強忍住一個嗬欠,擺了擺手:“我要出去,晚一點傳膳。”
  霞楓宮中,除了皇帝、後妃們居住的乾安殿、霜華殿等,還有梅蘭竹菊四小園,占地最小、地勢最低的蘭雪齋、畫竹軒乃是隨侍大臣起居之處。
  皇帝這回隻是小住,本沒有大臣跟隨,故此內侍省沒有為蘭雪齋預備伺候的中人。皇帝自己推了竹門進去,穿過曲折幽深的花廊,前廳沒人,皇帝躊躇了一下,便從側門繞到後園去。
  園的東南角有座小亭,旁邊一棵紫藤木垂下無數長長的淡紫花串,好像給亭子做了一幅掛簾似的,亭中短榻上,一個人斜倚著亭柱正沉睡中,數片花瓣沾在她的頭發和衣服上,地上有本跌落的書冊。
  想必是崔捷一早起來等他傳召,等得太困,一不留神就睡著了。
  皇帝走過去,微微俯下身,她雙眉皺得很緊,不知夢到了什麽。皇帝情不自禁地伸手,輕輕撫了一下她的左肩,她似乎有所感應,肩膀和左手忽然顫抖,皇帝一驚,連忙縮回了手。
  許久都再沒動靜。皇帝長籲了一口氣,又不忍叫醒她,彎身拾起書冊,見到案上一個碟子中盛著四個金黃扁圓、有綠豆香味滲出的小餅子,剛巧腹中轆轆,便拈起來一口一個地吃了。
  這時崔捷悠悠醒來,一眼看見空空如也的碟子,登時跳了起來。皇帝心虛地笑笑:“這餅子是哪裏的土產?好吃得很。”
  “陛下,那是從易州帶回來的。臣擔心日子太久會變味,沒敢請你吃,可你怎麽……”因顧慮到這一層,她幾天前就把整袋餅子塞進自己肚子裏,那四隻是碩果僅存的了。
  皇帝愣了愣,原本就是要請我吃的?早知道不該囫圇吞棗的……
  崔捷見皇帝臉色微紅,神態古怪,忽然驚得冒汗:陛下什麽時候來的?我……我沒有露什麽破綻吧!
  皇帝看她瑟縮不安、驚疑不定的樣子,大概也猜到她心裏所想,玩心忽起,就收了笑容端著臉說:“我重看了你這段時間的折子,你總編排自己的不是,要我懲戒你,我已想好了,太仆寺最近有兩位上牧監同時請假回鄉探親,你過去暫代兩三個月,如何?”
  雖然上牧監也是五品,但……她麵有難色地說:“陛下,臣在酒泉時,曾試過去朋友的牧場幹活……可是,一個月後,那兒的牛羊都,都掉膘了……”
  皇帝大樂,隨即又奇怪地問:“你為什麽要去牧場幹活?”
  崔捷低頭望著地下,輕聲回答:“銀子又不會自己從天上掉下來。”
  皇帝有點訝異,她的汗巾雖然不算上品,可也不是普通百姓買得起的啊。他輕笑一聲說:“我看你也不會養馬,剛才是說笑的。我想說的是,你出去這一次,好像……對自己很失望,是不是?”
  看表情也知道她默認了。
  皇帝溫和地說:“你知道,我的母妃生我沒多久就臥床不起,她料到自己時日無多,就硬撐著給我寫了一封信。有滿滿五頁紙都是教我怎樣安全地做一位親王。最後幾句,是關於萬一我坐上了九五之尊這個位子該怎麽辦。她說,做一個舒服的皇帝,就要臉皮夠厚,良心夠少。我現在想,做一名官員大抵也是如此吧。
  她又說,我該明白即便是天子,也有很多力量不能到達之處,如果用盡一切勤勉之後都不能如願,也毋庸過於自責。”
  崔捷心中微微震動,過了半晌才答道:“是,臣明白了,謝謝陛下。”
  皇帝目光明亮,一動不動地盯著她的雙眼:“那麽,你仍然願意當我的翰林學士嗎?”
  崔捷嘴角輕舒,笑容浮現:“是!臣願意。”

  第廿五章 拾遺記

  七月初四,已入鬼月。平日最勤奮的官員也怕了遊魂異鬼,酉時一刻,趁著太陽還沒下山,三省六部諸署司人員都紛紛打道回府了。
  崔捷隨皇帝回到長安,又歇了幾天,今日才回大明宮應卯。
  蕭澈站在尚書省政事堂西邊的花廊上朝她揮了揮手,她連忙快走幾步,滴翠婆娑的芭蕉葉後又現出一位緋衣少年的身影。她腳步一滯,少年可能已躲在芭蕉葉後看了她一陣子,此時視線突然碰上,有點失措地避開,轉身就走,蕭澈想拉住他袖子,卻抓了個空。
  唉,這算是我怕他還是他怕我呢?
  蕭澈無奈地望著裴子明隱在花叢中漸遠的背影,崔捷上前,低聲說:“陛下不能去喝酒了,他要開始齋戒。”
  “……又齋戒?”驚訝過後,蕭澈又馬上恍然:“啊對,中元節前要祭祀,還有盂蘭盤會,我怎麽把這都忘了。”
  這次祭祀又名“薦新”,將以今年收成的第一批新穀為祭品,以答謝天地厚澤,祖先庇佑,祈求餘下的日子都能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盂蘭盤會,皇帝要在青龍渠上放出第一盞河燈。
  蕭澈歎氣:“既如此,我們自己去吧,守素恐怕已等得要發飆了。”
  這時節,有一處是仍然燈紅酒綠,絕對通宵不歇的,東市以西平康坊。
  因這兒姑娘多,小販們緊緊抓住落日的餘輝拚命推銷各色乞巧節的玩意:織女娘娘像、豌豆、七孔針、巧燈……還有不少賣蜘蛛的!又大又醜的蜘蛛擠在籠子中,細長的肢節動來動去,看得崔捷毛骨悚然、直冒冷汗。不解的是賣蜘蛛的通常還搭售另一樣東西,或是西瓜,或是葫蘆,或是各種金屬小盒子。
  “這這……這也是乞巧用的?”她顫聲問道。
  蕭澈嘻然:“你家鄉沒有這種習俗?七夕之夜,把蜘蛛關進西瓜、葫蘆或盒子中,第二天打開,誰家姑娘的蜘蛛結網最多最密,誰就算是乞巧成功。”
  崔捷籲氣,暗想:“幸好那邊沒有這習俗。”隨即又冒冷汗,幸好沒說出來,我又不是“女”的,何用乞巧?
  蕭澈笑問:“你可知道長安城所有名媛闊小姐們裝蜘蛛的金盒子都是哪家出產?”
  瞧他笑得十分得意,崔捷又一驚:“難不成是你家?”
  洛陽蕭氏,從太宗皇帝一朝起,計有皇妃一、太師二、尚書二、侍中五……端的是聲名顯赫的關中第一世家。不過權勢越大越招人嫉恨,屢次被人陷害至幾乎滅族的地步,到了蕭澈曾祖一代已心灰意懶,讓其叔祖父辭官回家,轉而經商,三代以後,儼然有成為關中第一大商賈之勢。蕭澈父親不久前也遞表辭官,目前朝中就隻留下蕭澈一人了。
  不用問這些事她當然是從《登科記補遺》看來的,果然如書中所說經營範圍涵蓋甚廣呀。
  蕭澈大笑道:“不但由我家出產,而且點子是我想出來的。因為我聽一個人說,蜘蛛受了某某草的味道的刺激結網會更快更密。什麽草不能說,說了就賺不了錢啦!”
  崔捷訝異得口不合攏:“竟然會有人去鑽研蜘蛛怎麽結網。”
  蕭澈連連搖手:“非也非也,他本是研究毒藥來著,順便發現了這個秘密而已。其實這草對蜘蛛的作用還算不上秘密,真正的秘密是怎樣讓它的味道在盒子中維持更久。”
  “你這位朋友是大夫吧?”
  蕭澈遲疑了一會,才微笑著答:“我不敢說是他的朋友。告訴你也不要緊,他就是已故世的晉王殿下,我曾當過他的伴讀。”
  那不是更怪異?一位殿下去研究蜘蛛,研究毒藥。
  “晉王殿下不但刻苦學醫,而且武藝高強,還會高明的易容術,我早見怪不怪了。”
  崔捷霎時變了臉色,心裏不安地念:不會吧?不會的……很快又笑了起來:我真異想天開,丁大哥看起來應當是一點武藝都不會的。
  但是,晉王的伴讀竟然成了陛下信任的臣子?晉王離世時陛下還小,否則,坊間必定流傳著無數弑兄爭權的版本吧。
  在她心裏不斷轉著各種念頭的時候,蕭澈攔住了她:“別往前走了!沒見那上頭掛著什麽燈籠麽?”
  崔捷微微赧顏,回頭一看,他們已到了聞名全城的酒家鳴泉居。
  韋白果然等得很不耐煩了,蕭澈也不和他招呼,先拉住一個酒保說:“快請玉萱閣的碧媛姑娘來。”
  韋白有點意外:“陛下不來了?他不是吵著要來這兒吃鱸魚?”
  崔捷過去坐下,告訴他:“陛下要為中元節的祭祀齋戒,但你怎麽就知道他不來了?”
  韋白苦笑了一下:“君不見嘉川如此迫不及待地請歌伎?陛下是不會和我們狎妓冶遊的,再說,太後的杖責也不是好玩兒的。”
  他問候了一下她的傷勢,崔捷驀地想起一事,憂慮地問:“守素,近幾天你爹有信回來嗎?”
  “沒有呢。你想問易州的事?他多半都寫在奏折裏了。你還比我早看到呢。”
  那廂蕭澈已自顧自地喝起酒了:“小崔,碧媛很會刻木雕人偶,待會我讓她幫你刻一個,如何?”說完,還和韋白交換了幾個不厚道的眼神。
  崔捷想不通他們葫蘆裏賣什麽藥,有點生氣地答道:“不敢勞駕。”
  中元節那夜,家家戶戶都在門前擺了案桌,燃起香燭,用糕點、瓜果招待路過的鬼魂。城中最寬闊的幾條河道——永安渠、清明渠、仙濟渠的兩岸擠滿了準備放燈和看燈的人,隻等顯聖寺、慈恩寺、妙惠寺的僧侶完成法會就能放燈了。
  崔捷提著一盞琉璃荷花燈來到離家最近的仙濟渠邊,幸好此時已過處暑,水動風涼,河漢星疏,盡管人多了點,也仍然是一個美好的夏夜。
  仙濟渠和龍首山上的青龍渠相接,皇帝和親王們巨大明亮的河燈已陸陸續續順流而下經過這裏,引得岸上發出陣陣驚歎和喝彩。
  看看旁邊,許多小童舉著一片長柄荷葉就來了,上麵點一小支閃燭,飄在河上青光熒熒,有如鬼火,有些孩子還在荷葉上放一小粒花生糖。
  買不起琉璃燈的人,幹脆就鏤空了西瓜或蓮蓬做成河燈來湊趣兒,可惜西瓜蓮蓬都有些重,飄不了多遠就沉了。
  河堤過高的地方不好放燈,漁家就把小船連成一排靠在岸邊,讓人自由地下船來放。崔捷看著自己的燈一直飄蕩到遠處,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最後化作數點模糊的光,心裏不禁有點兒悵悵的。
  忽聽岸上有一陣輕微的騷動,崔捷回過神,這才發現隔著幾艘船,一個小童正嚐試用撐船的竹竿去挑動他的荷葉燈,大半個身子探出船外,讓人猛捏了把汗。她剛想過去,一位青衣女子已先她一步抱住了小孩,把他拖回到安全的地方。
  一陣風拂過,那人的冪離快要被風掀起,她慌忙騰出左手按住,就那一瞬,姣好的容貌已讓大家看個清清楚楚。她手中本抓著帕子,忙亂中卻顧此失彼,被風輕輕卷走,飄向崔捷那邊。
  岸上又傳來一陣輕笑聲和交頭接耳聲,崔捷拾起帕子暗笑,我是不是該象嘉川那樣,風流倜儻地輕輕嗅嗅?
  那女子透過薄薄的黑紗與她對望,然後,視線忽然停留在她頸上。崔捷一驚,咦,這人真敏銳!然後是大吃一驚,原來是故人,薛大人的千金,閨名好像叫環寧?
  薛環寧在易州的冪離是覆蓋全身的,到這兒卻截短了,隻遮住頭部。長安城的女子開放活潑,已鮮少有人戴冪離了,她這樣打扮算是一個折衷。
  薛環寧也認出她了,微笑著頷首致意。崔捷走過去把帕子還她:“小姐幾時來京的?”
  “我和大人差不多同時出發的。”
  崔捷有點失望,那就問不到別後的情況了。薛環寧歉然問道:“大人,你的傷已好了嗎?”
  “謝謝!已完全好了。原來小姐在長安有親人?”
  薛環寧笑著搖頭:“我是為婚事而來,但耽擱了。”
  糟,似乎問了些不該問的,而且這位小姐總有點似笑非笑的神態,讓人好生忐忑。鬼月諸事不宜,一般結親都會趕在七月前,這一下可要耽擱很久了。

  番外·蕭澈篇

  第一次見到陛下是在穎王府慶祝小蘇園落成的盛大宴會上,那時,他還是個粉妝玉琢、麵雕似的小娃娃,我們稱他為吳王殿下。
  出席者還有莊宗陛下、惠毅皇後、晉王殿下、各位郡王和五品以上京官。我和袁尚書的二公子被挑選為這次宴會的持花酒童。
  持花酒童這角色是專為各大臣的小公子能盡早地更多地在皇帝跟前露臉而設,目的自然是為日後仕途鋪路。但也不見得人人都想爭先恐後,萬一皇帝心血來潮要弄個神童測試,讓你手忙腳亂地舌戰滿堂大學士、大文豪,那也不是好耍的。一招接不住則英名盡喪矣。
  再者,宴會上這麽多人,斟過一巡酒手都要麻了。我倒不為怕辛苦,我是怕不小心風頭蓋過了袁家二公子,所以不得不辛苦地小心翼翼地韜光隱跡。
  彼時我已到達酒童的年齡上限,聽說陛下曾經數次提出要讓蕭家的孩子當一回酒童,但我一直作為晉王殿下的伴讀留在洛陽,他被接回長安,我才跟著過來。
  那次宴會想必給許多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因為晉王殿下獨自表演了《蘭陵王入陣曲》。曾經見過丁昭儀華美舞姿的皇帝和一些大臣們會是怎樣地感慨萬千呢?
  那舞台很寬闊,仍未到達武將魁梧身高的晉王殿下卻表現出無可比擬的霸道氣勢。他身著暗紅和墨黑為主調的戰衣,手持短棒,頭戴一副猙獰扭曲的獸形麵具。
  “咚!咚!咚!”蒼涼雄渾的戰鼓聲中,殿下緩慢地揮舞著短棒,似指揮又似應戰。雖然慢,但每一次舞動都步法凝重,英武莊嚴,震懾人心。等到第一節笙笛齊響、曲調轉變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用力握著拳,憋著氣。
  大家都看得呆住,沒人叫我過去斟酒。否則我那滿手大汗可要失禮到家了。
  殿下的麵具並沒有覆蓋整張臉,下巴和嘴出賣了麵容俊美的真相,這也符合傳說中蘭陵王的形象——他就是因為太過秀美,無法震嚇敵人,所以不得不每次上陣都戴著醜陋恐怖的麵具。
  我一直思索未果的問題是,殿下的舞蹈是柔的成分多一點,還是剛的成分多一點?可能我一開始就想錯了,這個舞本來就是剛與柔必須完美結合、融會一致的。
  最後,當他瞬間取下麵具時,不少人都情不自禁地偷偷籲了口氣,這種戰場上才有的肅殺緊張氣氛定是讓他們冷汗直流、心驚膽戰了吧。
  片刻過後,才響起滿堂的掌聲。
  殿下到台後換過衣服,再次回到筵席中,經過皇後和吳王殿下桌前時,吳王笑得高興,拍著小手掌連聲讚歎:“哥哥真厲害!”
  我嚇了一跳,晉王裝作沒聽見似的直接從他麵前走了過去,皇後用眼角冷冷地掃了一下吳王,他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低頭默默看著自己的衣服。
  我再看看晉王,他正忙著應付陛下慈愛的稱讚和大臣諂媚的奉承……整個宴會,陛下似乎都沒怎麽關心吳王殿下。我簡直快要同情起他來了。
  我聽晉王說過,他和吳王殿下已經意外地碰過麵,如果不是皇後在旁,我想他大概會稍微回應一下他吧。
  宴會還未結束,不過,侍童的工作已完成了。
  我趕緊換掉那身討厭的衣服,熟門熟路地奔向朋友們的所在,他們的蹴鞠大戰正鬥得如火如荼,我加入到守素、池陽縣主和嘉佑縣主的一方玩了起來。不知多少局後,有人一腳飛踢被我擋出,那球咕嚕嚕地滾到了場外,一個小身影蹬蹬蹬地衝上去,一把抱起皮球,望著我們傻兮兮地笑。
  我們互相交換著不安和否定的眼神,這麽小的殿下別說摔著了磕著了沒人擔當得起,就是鬧脾氣哭起來鬧起來也夠我們受的了。
  吳王人小,卻也明白那些眼神的含義,笑容漸漸僵住,明亮渴盼的雙眼也變得黯淡無光,最後把球用力甩在地上,轉身跑遠了。
  我們心裏多了些內疚和尷尬,再也不能玩得那麽開心酣暢了,直到晉王殿下出現。
  在我的引薦下,他早已成為大夥兒非常熟稔的“球友”了,而且他技術一流、功夫了得,大家都歡呼著叫他過來。
  我猶豫了一會,還是攔住已開始興致勃勃地顛球的晉王:“剛才,吳王殿下好象跑到石陣迷宮那邊去了。”
  晉王立刻停住,帶著一絲責怪的語氣對我說:“你怎麽不攔著?他第一次來,不認得路的。”
  他向石陣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停下想了想,又轉身回來,對池陽縣主說:“縣主,請你去找吳王回來。我怕他會迷路。”
  池陽縣主是穎王家溫婉貞靜的大小姐,由她去應該比較能取得那孩子的信任吧。
  不久以後,池陽縣主果然牽著淚痕未幹的吳王回來了。他見到晉王愣了愣,甩脫了縣主徑直走過來,向晉王伸出一隻髒兮兮的手。
  晉王輕輕歎了口氣,牽住他說:“好,我帶你回去,你可別再亂跑了。”

  第廿六章

  每月初九、十九、廿九日,起居郎大人都會到永昌坊國子監轄下最大的講堂文暉館傳道講學,尤其十九日這天將對民眾開放,起居郎大人深入淺出,直白詼諧,最愛有人找他鬥嘴,因而每次場麵都非常熱烈,
  但崔捷一時忘了這事,清晨去到,發現國史館隻有一位猜拳猜輸的典書駐守,其他人都偷跑去聽起居郎大人講課了。
  館內有一處是專放本朝史簡的。崔捷向他說明了想看太宗朝初定律法前後的幾次大討論,平日該由他們幫忙找了再拿到其他地方看,這回典書很忙,指點了書冊的位置後就放心走開,繼續謄寫他的書稿去了。
  崔捷進去,對著牆上大幅的太史伯像和董狐像恭敬地鞠了一禮。這兩位戰國時期的“不怕死太史”是後世史官的楷模典範,畫中神態十分莊重,散發著讓人惴惴的肅穆氣壓。
  她很快就找到了想看的書,但中間竟然缺了一本,上下左右尋了一遍也沒有,再到其他書架上找,不經意間就看到一些三本一捆用繩子紮好的書冊,上麵一張小紙用朱筆寫了個“密”字。這些顯然是武宗、莊宗和本朝三個時代的曆史記錄,此時仍未解封,就連史官也不能隨便翻閱。不過,那些繩子似乎紮得並不甚緊……
  莊宗朝的最後三本擺在太顯眼的位置。崔捷偷偷向外望了望,典書的眼睛都沒離開過他的書稿,她深吸了一口氣,敏捷地解開繩子,借著袖子遮擋,不緊不慢地回到原先那個書架旁,假裝仍然在看太宗朝的史錄。
  有些事情她是早就模糊聽說的,惠毅皇後生的皇子早夭,莊宗皇帝心情不好,就去洛陽散心,不料卻看上了時為教坊舞伎的丁昭儀。這位娘娘脾氣很硬,無論如何也不肯回長安,莊宗就大興土木,為她擴建了芳桂宮,因她閨名玄紫,遂又改名紫桂宮。
  崔捷一目十行看得飛快。
  莊宗對丁昭儀寵愛非常,每年倒有六七個月留在洛陽,害得滿朝文武不得不跟著搬過去。朝廷在東西兩京之間頻繁地來回遷徙,洛陽城要修建更多的宮室院署以實現都城的職能,寫史的人憤慨地說,錢都白白浪費在無益的事情上,而真正需要的地方卻左支右絀、入不敷出。
  這種情況直到丁昭儀死後才結束,莊宗似乎哀痛欲絕,大病了一場,之後便再沒踏出過大明宮一步。半年後,丁昭儀所生的晉王也被接回長安。
  因莊宗沉屙日重,朝廷出現了兩個陣營,一方是希望擁立吳王的以皇後兄長袁尚書為首的大臣,另一方是希望擁立晉王的兩名神策軍宦官統領。
  看到這兒,崔捷心裏嘀咕:“莊宗皇帝一定很左右為難吧,從他早期的行動看,應該是想把從武宗朝流傳下來的宦官專權的毒瘤清除掉的,但他又很疼愛晉王。”她忽然想起了皇帝,掐指算算,那時他才十歲,對於這位搶去了父親所有注意力的兄長會有什麽想法呢?
  仁景二年四月,莊宗又一次病倒,神策軍在九仙門設伏想誘殺吳王,不知被誰走漏了風聲,袁尚書一派將計就計,將兩名宦官頭子直接射殺於宮牆下……但,此時卻發生了另一個意外,明德殿藏書閣烈火熊熊,整整燒了一夜,而晉王殿下也在這一晚失蹤了。
  執筆者對於晉王死於大火的說法似有疑問,但那一夜這麽多士兵圍在大明宮外,都沒有人看見晉王。後文附錄了莊宗的詔書,把殺害晉王的罪名壓到兩位已死的宦官身上……
  崔捷把這段再細看一遍,很多地方語焉不詳,自相矛盾。明德殿幾乎燒成灰燼,找不到屍首似乎合理,但,有沒有可能晉王真的趁亂離宮了呢?
  她不敢再看,把書冊按原樣綁好,放回到原處去。典書一直專心於他的書稿,崔捷上前告辭,反把他嚇了一跳。
  下午,她去延英殿拜見皇帝。皇帝第一句便問:“易州古亭縣是否有位叫程文通的私塾老師?是個怎樣的人?”崔捷不知他問來做什麽,隻用兩句話簡單地答了。皇帝便讓她看剛剛送來的韋大人的奏折:“似乎是這人帶頭,把死在羊角山的俘虜重新安葬了,還種上鬆柏。前幾天滄州有一隊兵馬襲掠了易州其他縣,獨獨繞開了古亭縣。”
  崔捷連忙問:“有多少人?死傷嚴重嗎?”
  皇帝沉默了一會,才答:“聽說田慈塵的箭傷一直反反複複,話都說不清了。那批人人數不多,估計是私自出兵,他們知道不能和薛渙硬碰,就專挑防守弱的縣城洗劫。雖然後來薛渙把他們打退了,百姓……還是死傷不少。”
  皇帝盡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帶過,但她仍然可以想象那些士兵會怎樣在手無寸鐵的老弱婦孺身上發泄仇怨。
  她臉色蒼白,手也在微微發抖。丁大哥似乎已成功了,他是否已經安全離開滄州了呢?
  “我本來還在考慮要給薛渙一些褒獎,畢竟他成功守衛了易州。”
  崔捷小聲答道:“薛大人確實應得首功。”
  “你忘了……”皇帝說了半句就停住,臉上有點不自然的神色,隻好尷尬地扭頭。他咽下的這句話其實是:你忘了是誰把你射傷的?
  她卻已感覺到他的想法,因為他的視線輕輕掃過她的肩膀。
  “陛下,薛大人為保衛易州真的已拚盡全力,臣絲毫不懷疑他對國家和朝廷的忠誠之心。”她遲疑了一會,又說道:“當日易州被圍,又被奸細燒了糧草,朝廷為了派兵救援的事爭論不已,可沒過多久就傳來解圍的消息,陛下還不知道為什麽吧?”
  皇帝有點奇怪:“我聽到的說法是絕境之下,士氣大振,一舉突圍。”
  “並不是這麽簡單的……臣初到易州時,曾到城門上視看,發現城樓的一根大柱子上勾住了一小塊紅色綢布,上好的質地,還有花草暗紋,應該是女子裙裳上撕下來的。臣很奇怪地拉住士兵問,為什麽會這樣。”
  皇帝聽得呆住,望著她的臉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那些士兵都很懼怕這個問題,躲閃著不答。臣還試過問那些送飯到城頭的老伯,他們明明一副知道的神情,卻也不肯說實話。後來,我到古亭縣住了很久,和縣令大人處熟了,才知道……在最危急的那天,薛大人把他的千金綁在城頭,對所有士兵說,‘誰殺了田慈塵,我就把女兒嫁給他。’”
  皇帝驚叫:“什麽?”
  崔捷低頭繼續低聲說道:“他還讓薛小姐穿上最好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其實大家都知道他很疼愛女兒。”
  皇帝忍不住說:“他何必如此……”
  “大家都很感動,忍著淚拚命殺出去,終於突圍退敵。但這件事對薛小姐是一個傷害,所以他們不約而同地不願再提。”
  皇帝默然了片刻,才說:“難怪你們的奏折都沒解釋過易州解圍的方法,我可是一直很想知道的。”
  崔捷補上一句:“薛大人和臣之間有點誤會,但也沒有影響我對他的看法。”
  皇帝微微笑道:“好,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第廿七章 風乍起

  幾天後,皇帝在朝會上和大臣們議定了晉薛渙為忠毅伯,也草擬了製書的稿子,在其中對他的功勞一一稱揚了一番,兼以宣示朝廷褒勉慰勞之意。退朝後皇帝卻又把製書暫時扣住了,不讓發出去。
  晚上,皇帝啟駕前往承香殿探望太後。今天本不是尋常探視的日子,太後早已換過寢服了,得了內侍通報,訓練有素的宮女趕緊伺候她換衣、梳髻、理妝。皇帝進去時,太後已端容正服地候著了。
  皇帝殷勤問候了兩句,太後微笑著打斷他:“你終於肯給薛渙一個爵位了?”
  皇帝答是,蕖英和瑤英給他們端上兩碗琥珀雪耳蓮子羹,太後小啖了一口,溫和地說:“這就好。我以為你還在意他殺俘的事。”
  皇帝坐正了身子,以示洗耳恭聽。
  太後又說:“雖然太宗皇帝曾言,死生大事,誠宜慎重,死刑務須三判而定,戰俘也應待以寬仁。但是,宰相肚裏能撐船,那天子的肚裏更該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才是。這世上的人,千迥萬異,未必個個的秉性手法都合我們的意,可也不能隻見樹木,不見森林,揪著我們不順眼的一點不放吧?”
  “母後所言極是。”
  “你不給他一點勉勵嘉許,隻怕會寒了其他忠臣的心。就算有什麽不對,暗地裏好好說就是。”
  皇帝連連答是,又笑道:“此時有一樁他的好事,是母後能做的。”
  “我能做的?”
  皇帝簡略地把易州解圍的前因後果告訴她,太後皺眉說道:“這位薛姑娘可真受委屈了。”
  “還不止如此——薛渙和侍禦史彭周是同年,以前在京中時非常交好,後來分別生了兒女——”
  太後臉上閃過了然神色:“彭周?難不成……這兩人還結了什麽娃娃親?”
  皇帝笑而不答,太後不禁用手揉了揉額頭:“我大概能猜到了,是不是彭家知道了薛姑娘曾經那樣拋頭露麵,她父親又說出那樣話來,很不滿意,想要退婚?”
  “母後料事如神。薛小姐如今已入京,一直在慧淨庵住著。”
  太後瞟瞟皇帝,問:“崇誼,難不成你想讓我下旨賜婚,好解除薛姑娘的困境?”
  皇帝笑答:“是,請母後降旨,讓薛家雙喜臨門。”
  太後細想了一會兒,搖頭說道:“不行,我不能。”
  皇帝本以為太後斷不會拒絕玉成這樣的好事,一臉錯愕和不解。
  太後說:“難道你沒聽過,這長安城裏,就數顯聖寺的雲瑰石和彭大人的腦子最硬?彭大人說的就是彭周的爹,薛姑娘未婚丈夫的祖父。”
  皇帝仍是不大明白,太後歎了一聲,解釋道:“那句話不正是說彭家的人古板固執,僵硬不化?心裏先存了看不起的念頭,就算我勉強命令他們成親也改不了他們的成見,以後的日子還是有薛姑娘受的。我怎能把人推進火坑?”
  她再琢磨了一會:“我可以請這位姑娘進宮裏來,探一下她的想法再作決定,也許有人覺得隻要能嫁就是好事。”
  “還是母後想得周到,多多有勞了。”
  “但是,崇誼,”太後見皇帝起身似乎要告辭,又喚了一聲,皇帝立定,疑惑地望著她。太後輕笑道:“我說,你怎麽突然有空,連人家的家事都管起來了?”
  皇帝亦笑:“前日派去易州的宣撫使和這薛小姐有一麵之緣,又在長安偶然碰見,輾轉打聽到這事,無意中說出來的。”
  太後點頭,道了一聲“哦”。皇帝向她道了別,太後站起來,溫言說道:“好,你去罷。”
  翌日清晨,太後的鑾駕從承香殿出發,繞過跑馬樓、拾翠殿,準備從明德門出宮到報國寺去。過了跑馬樓不久,鑾轎忽然停住,蕖英很快卷起了簾子,太後瞥見她有一點緊張神情,急忙坐直了身問:“怎麽回事?”
  “回太後,路上有樣東西……”正說間,小宮女已把那樣東西呈上來了。太後從蕖英手裏接過一看,是一粒略帶紅色、大而圓潤的珍珠,掉在這被伺弄得平整無塵的青石磚路上,定是非常耀眼了。太後叫蕖英和瑤英過來:“你們仔細看看,有沒有什麽玄機在裏頭?”
  兩名侍女睜大了眼上下左右地研究,蕖英低低地“啊”了一聲,把它輕輕一旋,珍珠應聲而開,一分為二,裏頭還有一卷紙樣的物品。除了她倆,站得近的宮女們立刻紛紛退開數步,立在沒有能看到詳情嫌疑的地方。
  蕖英不敢打開那紙,原樣呈給太後。太後卻怕把紙弄破,搖頭說:“你來,你手輕巧。”
  蕖英果真暗使拂月手把紙小心展開,隻見上頭橫七豎八地寫了一些字,串起來似乎該是“九天之龍,丹鳳朝陽,堯舜之君。”
  太後頓時勃然變色,氣得說不出話來。蕖英跟了她許多年,總算粗通文墨,想了一下也恍然:這該是藏頭露尾“詩”罷?心裏不禁有點擔憂起來,偷眼看看太後,她把紙用力揉成一團,恢複了平靜的模樣,吩咐瑤英道:“你去查一下,這條路今天是誰負責?”
  宮裏的主道是專派了人按時清掃的,別說樹葉,就是灰塵也不能有。
  瑤英領命去了,太後又向眾人發問:“哀家去報國寺的事,你們有向別人說起過嗎?”
  一名宮女顫抖著出列,稟報:“奴婢前日去內府局領取燈燭香油,府丞公公說奴婢沒有按時領,奴婢……就解釋說太後娘娘要去報國寺祈福。”
  太後的背再次倚回到鸞椅上,她揮了揮手,聲音中含著一絲倦意:“罷了,無事。”
  蕖英把簾子緩緩放下,鑾駕重新起行了。她邊走邊暗暗忖測:是誰知道了太後要經過這裏,特特放顆惹眼的珠子呢?
  跑馬樓和拾翠殿之間坡度較陡,抬轎的人都放慢了腳步小心前行。繞過拾翠殿後,太後突然又喊了一聲“停”。
  蕖英貼近窗子問:“娘娘有何吩咐?”
  “派人去翰林院看看崔學士在不在?請他過來見我。”
  蕖英又問:“娘娘是說……在玉瀾堂嗎?”如有萬不得已,太後或皇後必須單獨會見朝臣的時候,則按祖例該在大明宮玉瀾堂。
  太後斷然說道:“不必繞這麽遠了,請他在明德門候著!”

  第廿八章

  一刻鍾後,明德門已遙遙在望了,崔捷遠遠跪伏在道上,從緋紅色的一點漸漸變得清晰,最後,鑾駕停在了她麵前。
  她的頭伏得這麽低,隻能看到露出一點的小巧挺直的鼻子,太後暗想:“這人鼻子倒是長得不錯……”
  崔捷早跪得雙腿發酸,加之想不通太後宣召她是何用意,手心開始冒出冷汗,心髒亦是七上八下地亂跳。
  太後緩聲說道:“崔學士請起,哀家現有一事要偏勞你。”
  蕖英向一內侍使了個眼色,那人過去輕輕托了一下崔捷的手肘好讓她更容易站起來。她的頭仍是埋得低低的,但總算能讓人看清個大概了。
  蕖英再望望太後,她正專注地上下左右審視著崔捷,半天都沒說話,但方才一直籠罩左右的窒人氣壓似乎忽然緩和了。
  太後問:“崔學士,前日派往易州的宣撫使是你?”
  “回稟太後,正是下官。”
  太後叫人取筆墨紙硯來,又對她說:“哀家已知道薛姑娘的事了,很想邀她到宮裏見一麵,有勞崔學士幫哀家寫這封請柬,如何?”
  咦?原來隻是要我代筆?崔捷緩過神來,心中稍安。
  小宮女把紙鋪在地上,磨好了墨,就這片刻工夫,崔捷已打好了腹稿,跪在地上拈著袖子,毫不停頓地寫了起來,太後見了她這下筆如飛的瀟灑樣子,不禁身向前傾,既詫異,又有一絲期待。
  等她寫完,小宮女利落地把信小心呈上。字數不多,太後細讀了一遍,再一遍,隻覺清麗流暢,無一字可刪,亦無一字可添,有數句含著幾分溫和長者殷切慰勉之意,倒很切合信的主旨。
  太後微笑著說:“不愧是探花郎,寫得又快又好,哀家沒有找錯人。”
  崔捷那提到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下一半,略抬了抬頭道聲遜謝,清晨柔和的光灑落在她眼中,讓人不由得多看幾眼。
  太後示意蕖英可以起行。崔捷目送鑾駕出了明德門,才轉身回翰林院去。
  隔著鑾轎窗上的紗簾,蕖英瞥見太後仍在看那封信,又聽到她低語了一句:“唔?這字好像在哪兒見過。”
  過了一會,太後喚蕖英過去:“快派個人回去問問華瑩,她往日看著的那本《拾遺記》還在不在,要是已還了,讓她再找回來。”
  崔捷在翰林院心神不寧地看了一上午太宗朝的史錄,按皇帝的要求寫了滿滿幾頁的筆記,眼看午時已到,該去填填肚子了,便拿了幾本小書順路到明德殿去還。剛想踏入書庫門,就見兩名六品女官從裏頭走了出來,她嚇了一大跳:“糟,有哪位後妃來了麽?這些女官怎麽不在大門外守著呢!”
  她急急躬身退下,卻聽書庫裏有一陣輕盈細碎的腳步聲,一位淡容靚服的少女出現了,此時可再不能走了,她隻好恭敬地施了一禮,叫了一聲“縣主殿下”。
  丹陽縣主初時也一驚,認出是她便很快鎮定下來,笑著說:“崔學士!”又望了望她抱著的書,最上頭一本書名為《地名小考》,話裏夾著欽佩和些許調侃:“崔學士涉獵真廣,對地名也有研究呐?”
  崔捷有點不好意思:“回稟殿下,這本講的是各地地名的由來和變遷,臣隻當是佐餐之小食,開胃之瓜果,不敢當研究之名。”
  丹陽縣主很感興趣,想了一想,又問:“裏麵可有提到‘丹陽’的由來?”見崔捷有些猶豫,便鼓勵道:“你盡管說嘛。”
  “是,殿下,”崔捷含笑回答,“這書裏說,丹陽乃漢朝故郡,因該郡多產赤楊樹而得名,所以,丹陽的‘陽’字原本可能是楊柳的‘楊’。”
  丹陽縣主恍然大悟地說:“難怪以前我受封縣主的時候,丹陽郡送了一株赤楊樹給我。那時我還覺得莫明其妙呢。”隨即她又笑容一黯,低聲說道:“那棵樹種在成都,也不知道長成什麽樣了。”
  崔捷不知該如何接話,成都是縣主父母家人所在的地方,她有多少年沒回去了?一定很掛念他們吧。
  隻一瞬,縣主又恢複了活潑麵貌,向崔捷微笑致意後,在兩名女官一左一右的陪伴下離開了。
  傍晚,太後從報國寺回來,縣主便將重新借來的《拾遺記》給她看。太後把書和信放在一處好做對比,縣主好奇地坐在旁邊,也湊過去跟著看。
  看了一會,縣主猶疑地說:“兩邊的字好象呢。”
  太後卻很肯定:“我看是同一個人寫的。”
  “那……那是誰寫的?”
  太後笑笑:“你見過,翰林院的崔學士,今年的探花郎之一。”
  縣主心一跳,雖然不知發生何事,卻感覺有點不安,躊躇了一陣,鼓起勇氣說:“或許碰巧兩人的字跡相象呢?”
  “除非是刻意模仿,字的運筆輕重就和人的秉性一樣,沒有可能完全相同的——華瑩,我記得這書是崇誼給你的?”
  縣主隻好據實回答:“那時陛下重修明德殿,又招了許多禦書手在那兒抄書。我沒找到這本,就和陛下出了個迷題,請他幫忙找。沒過幾天,他就把書送來了。”
  正談論間,蕖英回來了,太後連忙問:“他們怎麽說?”
  “校書大人說,其實《拾遺記》很早就抄好了,隻不過縣主找書那會兒,藏書閣裏亂糟糟的,還沒歸庫,所以縣主沒找到。”
  太後不大滿意她沒直奔重點,不耐煩地發問:“到底是誰抄的?”
  “……確實是崔大人抄的,校書大人不知道他是待考士子,因為急著招禦書手,就讓他進來了。”
  縣主有點懼怕地偷望太後,太後臉上沒什麽表情,沉思了片刻又問:“陛下又是怎麽找到的?”
  這下蕖英停了一會才答:“陛下似乎知道書在哪兒,自己找到的。他們都不記得有幫過陛下尋這本書。”

  第廿九章

  八月初一,鬼月已過,承香殿忽然派人來請皇帝。
  進了正殿,太後說了些家常的話,皇帝顯得心不在焉,太後問:“崇誼莫不是聞到醉蟹的香味了?方才我在隔壁款待張淑妃呢。”
  旁邊的侍女都笑,不過,太後身後的蕖英似乎略有憂色,皇帝心中訝異,有點後悔來之前沒問問齊安平,近來承香殿可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口中卻說:“要論醉蟹,宮中就數這兒的廚子做得最地道了。”
  “就把他們借你幾天罷。前陣子幾輪齋戒,難為你了。”
  皇帝苦笑:“多謝母後。”
  此時,有幾個小宮女從尚衣局回來,向太後展示三套式樣相似的襦裙,白色短襦,長裙分緋紅、鵝黃、蓮青三色,蓮青的裙子有細小白色花蕾點綴,其餘兩件則是片片楓葉,眾人都覺眼前一亮,暗羨不已。
  “對了,我已經和那位姑娘見過麵了。”太後一邊察看襦裙領角袖口等細致處的繡工,一邊漫不經心地提起這事:“但是,她不願嫁入彭家,肯求我千萬不要賜婚。”
  皇帝有點愕然,太後滿意地笑:“也好,省得日後不和,又吵到我這裏來要和離。我有那個閑功夫也沒那個閑心。”
  看來那姑娘頗得太後歡心啊,也是,太後就喜歡有主見的。皇帝說:“我們也不能把薛小姐就這麽送回易州去,這怎麽向她父母交代?”
  太後聲音沉穩果決:“好辦,另給她找一處人家就行了,我看有個人就不錯。”
  皇帝沒來由地一驚:“母後看中誰了?”
  太後定眼看著他:“我覺得翰林院的崔學士就很適合。”
  “不行!不能!”急切響亮的聲音不假思索就衝口而出,把旁人嚇了一跳。
  太後臉上僵硬:“為什麽不能?”
  皇帝已經恍過神來,暗悔方才的失態,他微笑著答:“薛渙不是剛晉為忠毅伯嗎,崔卿出身平民,恐怕有點配不上罷。”
  太後冷冷地說:“他官居五品,人才俊傑,又是人人稱羨的探花郎,皇帝跟前的大紅人,前程未可限量;再說了,薛家上一代不也是平民,有什麽配不上的。”
  皇帝突然聽到自己被扯進來,愣了一愣,隱隱猜到點什麽:“崔卿雖然年輕,畢竟也是朝臣,總不能隨便塞個妻子給他……母後已經問過薛小姐了?她也願意麽?”
  “雖然沒問,但她言辭中也聽得出是有好感。再說崔學士家裏沒有長輩,她嫁過去不用受氣,那還有什麽不願意的?”
  太後儼然怒氣漸盛,皇帝站起來,盡量用平緩的語氣說:“待兒子回去先問問崔卿的意思。”
  “我話還沒說完”, 太後把手中襦裙放在一邊,轉頭叫蕖英道:“去拿我昨天看的那幅畫來。”
  蕖英連忙走進裏間,窗前案桌上有一堆畫軸,每個軸柄上分別係了一張小紙牌,蕖英找到寫著“秦”字的那張,這是秦大人家大小姐的畫像。她拿了畫軸出去,把它交給太後。
  太後低聲喝了一句:“你們都退下。”
  宮女們片刻就走得一個不剩,太後輕輕拍了拍手掌,四個侍女心領神會,帶著眾人再退出到正殿大門外,四人分立在不同方位,防止有人進出。
  蕖英找了較陰涼的地方,坐在台階上守著,心裏暗忖:看情形,太後多半是要拿珠子的事逼問陛下了。
  過了不長不短的一陣子,就見皇帝黑沉著臉快步走了出來,在前殿等候的內侍們把肩輿準備好,皇帝用力一甩長袖坐上去,禦駕很快離開承恩門不見了。
  幾位侍女連忙進去,太後臉色似乎已恢複如常,指著襦裙吩咐她們道:“這緋紅的給華瑩,鵝黃的送薛小姐,蓮青的……”太後默想了一會,才說:“蓮青的這套最好,找個地方好好收著。”
  她又命人取一盒手鐲來,挑了一隻雕著小虎頭的白玉鐲子,微笑著說:“這個和裙子一道賞給薛姑娘吧,將門之女,說不定會喜歡。”
  皇帝回到延英殿,徐常禮稟報說:“陛下,方才崔大人來求見。”
  皇帝連忙問:“有事麽?她還沒離宮麽?”
  “陛下忘了?鬼月已過,五品以上官員要恢複值夜,今晚輪到崔大人。他有樣東西要給陛下,好像是個瓷瓶。”
  “瓷瓶?”
  “……老奴看不清楚,陛下現要傳召崔大人麽?”
  皇帝張口欲說好,卻硬生生忍住,改口道:“不必了。”
  進了寢殿,康福伺候他更衣,皇帝忽然說:“你去把五月的密折拿來。”
  康福到書櫃上找相應的格子,開了鎖,五月的密折隻有一封,折得很好。
  皇帝熟練地拆開,這是酒泉郡太守呈交的奏折。他再認真讀了一遍,和以前的理解並沒有不同,太守解釋他沒有探究崔捷的來曆,因覺得這年輕人聰明老實,就想提攜一把,幫他造了應考名碟,本想待他考個不高不低的名次回去,便可招為幕僚,不想他卻高中一甲第二名……不過,崔進士必定在酒泉附近生活多年,契丹、回鶻、吐火羅的話都順溜得很。
  太守說得甚合情理,好像沒有可懷疑的地方,皇帝合上折子,悶悶地想:我為什麽要研究這個?

  第三十章

  翌日清晨,明德門外,沿著綠蔭如蓋的禦道走了一刻鍾,就看到路旁樹下,兩匹黑色駿馬相倚而立,不時親密地擦擦臉,長長的馬尾悠然甩動著,粗壯的樹幹遮住了一個人,隻見到被風吹起的青色長袖。
  皇帝想開口叫喚,喉嚨卻好像有點堵住,那邊覺察到些微動靜,立刻探頭出來,輕輕地叫:“陛下?”
  “我……”皇帝應了一聲又沒下文,崔捷牽馬出來,欣喜地催促他:“陛下快點,明月樓的包子就快賣完了。”
  等皇帝慢騰騰地上了馬,崔捷也一躍而上,落後半個馬頭跟在他旁邊。她微覺奇怪:怎麽陛下似乎有點興致缺缺呢,今天的出遊可是他幾天前就定好的。
  此時已入秋,晨風透著幾絲冷意襲入領口袖口中。崔捷倒覺得溫涼適度:剛剛好,騎馬就不會出汗了。
  過了一會,皇帝忽然轉頭笑望著她:“你很心急吧,既然天不熱,我們可以騎快點。”
  崔捷大聲答:“是!”隨即心裏又不平地想:我竟然比陛下還雀躍歡呼?這不行,要收斂呀。
  兩人下了龍首山,在城中蜿蜒曲折地轉了很久,才來到西市附近的京中糕點第一名家明月樓。皇帝這次不想坐廂房,早幾天就命她訂好外頭的位子,幸好他們到得不早不晚,還沒被人搶去。
  連樓上都已坐得滿滿,呼聲笑語盈耳,但皇帝表情木然,望著桌上的茶壺神遊。
  小二忙而不亂,手腳麻利,廚房效率極高,沒等多久就一一上菜了。皇帝總算臉上動了動,夾了個小巧得過分的灌湯包子進嘴,那廂崔捷手起筷落都已吃了好幾個了——她肚子啥都沒填就出來,早餓得前胸貼後背。皇帝見了她這副模樣也忍不住偷偷一笑。
  兩人吃得半飽,皇帝就已停箸,隻不停地喝酒。崔捷他們都習慣了皇帝出了宮外不免總有點尊貴樣,並不放在心上。他一邊喝酒一邊四麵望望,最後對不遠處的一對夫婦樣的客人多瞟了幾眼。
  這對夫婦大約五十上下,丈夫很有書生氣象,妻子舉止端莊,衣著樸素卻幹淨得體,兩人說著些輕柔委婉的吳儂軟語,更添了幾分溫馨氣息。
  樓下咚咚咚地衝上來一個結實的大胖子,像是很焦急地在找位子,走了幾步忽然看到那對夫婦,驚喜地衝過去搖著男子肩膀大聲吼:“雪堂兄,你不是在餘杭當著官兒嘛?何時來京的?怎麽不找我一聚?”又轉頭對著那婦人笑道:“連嫂子也來了。”
  “我其實辭官一年多了。”男子笑答。這句卻是京城口音,皇帝和崔捷可以聽得明白。
  胖子詫異地瞪著圓眼:“辭辭辭官?為什麽?”
  男子溫柔地望了望妻子:“兒子已經成家立業,過得比咱們當年還好。我和你嫂子就趕緊趁著還能走動,出來遊山玩水、暢遊天下呀。這也是年輕時答應你嫂子的。”
  胖子由衷地說著些羨慕欽佩的話,崔捷轉頭,想對皇帝發表一下感言,卻驚得愣住,因為那一瞬間,皇帝眼裏竟像有一絲怨恨,和一些不能理解的情緒。但所有這些她不能判斷是否看花了眼會錯了意的目光都是轉瞬即逝,被黯淡無光替代了。皇帝把酒杯“當”一聲放在桌上,扭頭望向闌幹外,雙拳緊握,似乎心裏在激烈地想著什麽。
  “陛下?”崔捷弱弱地喚了一聲,皇帝回頭看她,她用眼神詢問:“怎麽了?”
  皇帝努力但不成功地擠出一點難看的笑:“我們去綠溟湖吧。”
  長安西郊的綠溟湖是隋朝幽篁宮遺址,太宗朝時把圍牆推倒,宮殿的梁拄都拆去築建大明宮,後來又經過幾次修整,把這裏變成一個京城百姓踏青遊玩的好去處。
  綠溟湖占地極廣,一泓汪洋,清綠幽深,又被群山環抱,雲霧浮浮冉冉,好似沉靜羞澀的少女。因為不是節日,遊人罕至,顯得這兒有些僻處蕭然。山上隱隱有數點楓紅,添了幾分秋之韻致。
  兩人策馬沿岸邊行走,慢悠悠地觀賞湖光山色。綠林掩映中望見幾處和四周美景相得益彰的渡頭、茶館、馬房,為了避免出現突兀的東西破壞了景色,這些都是朝廷斥資修建的,負責打理的也是特別挑選的貧困百姓。
  皇帝心情似乎略略好轉,但話仍是很少。崔捷第一次來,不停暗自驚歎,看得非常入迷,有時回首望望皇帝,他的視線卻立刻飄移,彷佛要繞過她的身體去凝望一湖碧水。
  差不多一刻鍾後,他們來到一個渡頭。皇帝叫她把馬交給夥計,自己挑了一艘僅容得下兩人的小船。崔捷本來不識水性,臉上不禁露出懼意。皇帝微笑著向她伸手:“快點。”
  崔捷有點窘,咬了咬牙,一腳踏入船內,船身立刻晃了晃,皇帝連忙兩手握住她雙臂,把她扯到船上去。她差點一頭撞上他的胸膛,好容易站穩,坐下,臉上不能遏止地紅。皇帝假裝無事,臉色乍喜乍愁。
  崔捷緊緊扶住兩邊船舷,小船推開漣漪,漸漸駛離了岸邊,看見皇帝那麽熟稔輕鬆地劃槳,她終於安心下來。
  皇帝指著遠處說:“那些是今年夏天最後的荷花了,我們過去瞧瞧吧。”
  崔捷心想總不能一直由陛下劃船,雖然有點暈眩,還是鼓起勇氣抓起木漿,學著皇帝的樣子一下一下吃力地劃起來。
  這下可好,小船本來朝著荷花直行,現在卻原地轉圈圈了。
  皇帝臉上顯現淡淡的笑,耐心地說:“你自己坐穩,我來劃就行了。”她握著木槳好一會兒才泄氣地乖乖放下。
  近了就發現,結實飽滿的蓮蓬和頑強怒放的花盤相間,已開始有凋謝的苗頭了。皇帝把船駛近一朵開得圓滿的白色荷花,崔捷果然按捺不住伸手,但掰下的是荷花旁邊的一個蓮蓬。
  皇帝不解地看著她,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素淨的帕子,展開鋪在膝蓋上,用小刀割破蓮房,掏出蓮子放在帕中。她把一顆蓮子放入口中,輕嚼幾下,歡喜地說:“是甜的,陛下也要嚐嚐嗎?”
  皇帝見她笑得開心,不忍拂她的意,就答了“好”。崔捷雙手捧著帕子奉上,皇帝拈起一顆吃了,卻是越嚼越覺得澀苦,等不及完全嚼爛就用力吞下去。
  呀,糟,做錯事了,崔捷畏懼地縮頭,皇帝喉嚨裏那苦象有後勁似的,迫得他猛咳了幾下,想起曾經有人告訴他的一句話:“蓮子嘛,心苦的人覺得苦,心甜的人覺得甜。”
  他邊咳邊說:“可能我……剛好吃到個苦的。”
  同根所生也會有這麽大的差別?崔捷沒心情再吃,默默地把蓮子包好,收在袖袋中,還是回去讓大娘或曬或煮或熬藥湯吧。
  皇帝雙槳齊動,小船調了頭,向另一個方向緩緩遊去。
  不久,崔捷注意到遠處山峰上露出一個尖尖的塔頂,皇帝說:“那是仿西湖保俶塔建的。”他用力劃動船槳,輕舟速進,眼前的山峰逐漸轉換角度,寶塔的全身清晰地顯露出來。
  秀塔、層巒、清池,夢境一般的組合,崔捷呆呆地呢喃:“真,真美呀。”
  皇帝微笑著說:“當然,從這個點看是最美的。”
  崔捷癡癡地看了一陣,忽然轉頭問:“陛下,這兒會比西湖更美嗎?”
  皇帝愣了一下,遲疑地說:“西湖比綠溟湖大得多,碧波萬頃呢,向來隻聽人讚西湖好,江南好,這兒肯定是遠遠比不上的。”
  崔捷雙眼霎時填滿了期待,熱切地說:“真想在有生之年去見識一下煙雨江南,陛下,什麽時候把我派去餘杭吧!”
  皇帝如遭雷擊,木槳“咚”一聲掉在船上,他的聲音也在發顫:“你說什麽?”
  崔捷有點被嚇住,結巴地說:“臣,臣想,請陛下讓我出使江南……”
  皇帝神色非常痛苦,低頭想把木槳架好,雙手卻頹然無力,止不住地輕抖。
  崔捷想起上回請求出京皇帝勃然大怒的樣子,心裏甚覺委屈,低聲說道:“陛下,臣說錯了,請你息怒。”
  皇帝清亮的眼眸盯著她,瞳仁裏好像有千言萬語,使她忽然莫名地難過。他的聲音空洞蒼白:“我沒有生氣。”
  過了一會,崔捷才小心地說:“陛下,你是不舒服麽?要不我們回去吧?”
  皇帝沉默不語,重新抓起木槳,把船劃向更遠的湖中央。水流越來越急,山樹茫茫遙不可及,木槳擊打著水麵,“嘩啦——嘩啦——”驚心的聲響,他們的小舟好像不係的柳葉、無根的浮萍隨湍急的水流飄蕩。
  就算閉上眼,寒懼的心情也不能驅散,崔捷眼裏泛起淚光,嗚咽著說:“陛下,我們回去吧。”
  皇帝頓時心軟,安慰她道:“好,這就回去,別怕。”
  很艱難他們才回到岸邊,夥計為他們牽來了馬。皇帝躍上馬背,這才發覺雙臂已然累得酸痛無力,可是,那還比不上心髒所在之處的揪痛難受。
  崔捷也看出皇帝已耗盡了力氣,隻陪著他慢慢騎馬,不敢催促。兩人一路無話,氣氛壓抑,入了城門他才問了一句:“累麽?”崔捷搖頭,複又一片沉寂。
  永興坊附近道路較窄,行人卻多,兩人騎得也有點累了,幹脆下了馬用走的。經過翊善坊承寧街時,崔捷猶豫了一下,皇帝也瞟了她一眼,但她不太放心皇帝,立刻就小跑著跟上,想一直送他到宮門前。
  前麵一段就是禦道了,皇帝忽然不耐煩地轉身,大聲說道:“你別跟著我了!”
  崔捷後退了半步挨著雲驪站著,她垂下頭,不讓別人看到眼中的濕意。
  “啊,不,我,我不是……”皇帝伸手想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但最終還是半路停住,收了回來,“你不必多走這段,回家吧。”
  說完,皇帝便牽著風驪向丹鳳門走去,留給她一個暮靄中孤單的背影,雲驪彎下脖子,輕輕地用頭推她的背,她猛地轉身抱住它,把臉埋入又長又密的鬃毛裏。
  (俺在右邊的“本章有話說”裏留言了,請察看。
  皇帝確實很早就知道小崔是女孩子了呀……泣。
  上一章末尾的意思是,皇帝很早就去查小崔的底細了,但素沒查出來。
  推薦水合的《金樽幽月》給大家,俺的文案就有鏈接。 這位大大比我勤快多了,哦活活活)

  第卅一章

  之後,延英殿稱皇帝微恙在身,罷朝兩日。
  又有一道諭旨送至崔府,授予崔捷鴻臚寺少卿一職,即日上任。她望著詔書一字一頓地默念,這是皇帝的親筆,簡潔明了一句話。要換以前由她代筆,首先也得把大臣不吝筆墨地稱讚一番吧。
  旁邊大娘喜不自勝地叫:“哎呀老爺!這是升官兒了罷?”
  崔捷木然點頭,鴻臚寺少卿是從四品,確實升了半階。
  “這官兒是管什麽的?”
  崔捷勉強笑笑:“專管招待那些來朝我國的四夷族長、番邦首領,不願回國的要安排他們的爵祿、封地、喪葬……諸如此類的。”
  大娘心想這官兒好像不太威風呀,她小心地問:“那麽老爺是要到胡人大王住的地方,太極宮、舊皇城一帶幹活麽?”哎呀,不能在皇帝跟前走動了,這難不成就是傳說中的“明升暗降”?
  “是,那兒離得遠,以後要勞煩大娘早起做飯了。”
  大娘還想多說,崔捷已胡亂卷好詔書走了進去,房門一關,悶在裏頭不出來了。
  延英殿內,徐常禮向皇帝稟報:“陛下,禮部已把今年赴京考試的士子名冊呈上來了。”
  皇帝放下手中的書,接過名冊,從後麵的落第考生開始翻起,直到第一頁都沒有發現有姓丁的人。但是,端陽節那天偶遇崔捷,她不是說把自己錯認成某位落第的丁姓士子嗎?
  他輕輕拍了拍手,齊安平從暗處走了出來,他低聲吩咐道:“你叫人去查一下,崔大人平日可有結交什麽官場外的朋友?”
  齊安平一時沒動,有點疑惑。
  皇帝皺眉說:“愣著幹什麽?快去啊。”齊安平這才閃身退下。
  過了一會兒,皇帝踱到窗前,背手站立,不知望著何處出神。
  徐常禮把案桌上一幅詔書認真卷好,雙手捧著悄聲上前問:“陛下,明日仍要罷朝麽?”
  “唔……”
  徐常禮年老耳背,連忙走近一步,但這聲過後卻再沒他語,不得已隻好再問一遍。
  等了片刻,皇帝終於說:“不必了。”
  徐常禮又小心地問:“陛下,你方才寫的詔書墨已幹了,現要發出去麽?”
  皇帝立刻轉身把詔書奪過,臉有怒意,但最終在怒吼之前抑製住自己,背過臉,揮手叫他退下。
  第二天,因新官服還沒做好,崔捷仍是一身淺緋色到鴻臚寺走馬上任,但隻見到另一位少卿——今日是小朝議,頂頭上司鴻臚寺正卿要先去大明宮,下午方回。
  她跟著少卿大人在舊皇城內跑了一遍,處理了幾項庶務,然後便優哉遊哉地回署邸閑話。少卿大人說:“崔大人呐,陛下定是看你會說契丹話、回鶻話,把你派到這兒來——咱們剛有位大人退休了,位子空了。不過,這也是暫時的吧,陛下這麽重用你。”
  崔捷心裏咯噔一聲,連忙誠懇地道了些遜謝的話。
  少卿大人歎氣道:“咱們這兒畢竟比不得三省六部那些中樞機構,雖然咱倆是從四品,小朝議卻去不得,一個月沒幾次的大朝議也得擠在後頭角落裏,連陛下的臉都看不清。”
  崔捷已對皇帝突然而來、沒有解釋的詔書糾結了一個晚上,聽了這話更是鬱鬱,竟低頭沒有答腔。
  少卿大人醒悟到自己可能開罪人了,幹笑了兩聲,想盡量把話兜回來:“但是大人仍然兼任翰林呀,說不定隔三差五地就被陛下召回宮裏呢,兩頭奔波可有得累了。”
  這句對崔捷來說更覺刺耳,她盡力擠出笑容答道:“宮裏不也有幾位翰林前輩嘛,陛下傳召他們更加方便。我倒是要盡快學會這邊的活兒要緊。”
  少卿也覺得這茬不宜多談,漸漸把話題轉移到公務上去。崔捷努力拋開雜念,把他教的一一記在心上。
  下午,酉時已近,正卿都沒回來,兩人幾乎要擔心宮裏發生什麽事了。有些寺丞已陸續辭別回家,崔捷想自己還沒拜見正卿大人,不好先走。少卿大人也在一旁相陪。
  酉時三刻,外頭終於報稱“大人回來了!”
  兩人連忙整衣出迎,隻見正卿大人激動萬分地衝進來,一把握著少卿大人的手用力猛搖:“喜事呀!今天有喜事!”
  少卿大人又好笑又著急:“你倒是快說呀大人!”
  正卿大人大笑道:“陛下終於肯立後宮了呀!詔書也下了,冊立秦大人的小姐為麗妃!擇日入宮!”
  這回輪到少卿握著正卿的手又笑又搖,但也有疑問:“陛下不是該先立皇後嗎?”
  正卿大人唉唉歎了兩聲:“皇後和一般後妃不同,陛下大概也有自己的考量吧。不過我們這些老家夥都已樂得不得了啦,隻盼麗妃娘娘早生龍子,延續皇家一脈,娘娘出身也好,屆時晉為皇後亦無不可呀。”
  “所以大人你就和其他大人偷跑出去喝酒了吧,然後磨蹭到現在才回來。”
  兩人傻樂了好一會兒才省起旁邊還有位崔大人,轉頭一看,崔捷臉色蒼白地倚在門上,沒有一絲笑意。少卿吃了一驚:“崔大人,你怎麽了,是不舒服麽?”
  “不,我,我沒事……”我該高興呀,該為陛下高興,崔捷不斷地對自己說,可心裏卻翻江倒海似的難受,象被什麽死死壓著、碾著、磨著。
  正卿大人連忙叫人備車,崔捷微弱地阻止:“不,我可以騎馬回去。”
  正卿大人體諒地說:“那你趕緊回家去罷,可別第一天來就病了。”
  崔捷向他鞠了一禮,喉嚨已堵得說不出話了。
  雲驪感受到主人的失常,不敢如平日般肆意奔跑,隻老老實實、平平穩穩、不疾不徐地載著她回家。崔捷一直神思恍惚,幸而它走過一遍便認得路。
  回到矮柳短巷,暮色已昏暗,崔捷再支持不住從馬背上滑了下來,就要摔在地上,一個人影從黑暗中衝出來扶住她:“天!小崔,你怎麽了?”

  第卅二章

  與此同時,大明宮,蕭澈拉住了急急向延英殿奔去的韋白:“守素,你想做什麽?”
  韋白用力甩袖:“自然是問陛下為什麽!”
  蕭澈四麵望望,幸而沒人經過,他也有點怒意,忍不住低吼道:“有什麽為什麽,你沒看出陛下已有了決定了嗎?”
  韋白臉色微變,他何曾不明白皇帝已有了決定?他隻是仍不甘心而已。
  蕭澈歎了口氣:“我們一直都是從陛下的角度去想的,看見他開心就替他高興,可是……也許另一個人並沒有那種心思呢。”
  “怎會?他們明明……”
  “但是陛下心裏一定存有疑惑吧?別人是把他當成君王所以任其驅使呢還是其中又有別的緣故?他一定琢磨了不止一千遍了吧。一邊玩得高興,一邊又覺得不象是真的。”
  “要是別人心裏和陛下其實一樣呢?他沒確定就……”
  “別這樣!”蕭澈輕喝著打斷他的話:“你不是應該更能理解嗎?人人都說韋公子本來有喜歡的人,後來卻遵從母命娶了縣主,你可有找人確認過?”
  韋白登時無言以對,拂袖轉身。半晌,蕭澈繞到他前麵,拍拍他肩膀,韋白黯著臉:“沒事,又沒怨你。”停了一刻他又悄聲加了一句:“我有點擔心那位。”
  蕭澈神情無奈,低頭答道:“也許陛下是對的,那不見得是一樁好事。”
  “這次……是否太後已開始逼迫陛下了?”
  蕭澈苦笑:“公平地說,太後對陛下已算縱容了。”說完,他對韋白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我們別在這兒嚷嚷了,出去了再說。”
  崔府內,崔捷在竹榻上悠悠醒轉,這是書房,燭光中有個人背對著她坐在桌旁。她動了動,力氣好像已恢複了,便撐著竹榻坐起來。
  “丁大哥?你回來了。”
  丁洛泉回頭,從桌上拿起一把宮扇:“這個,你的廚娘說是宮裏送來的。”
  崔捷接過扇子,上麵有一隻璀璨神氣的青凰優雅地立在玉蘭樹上。
  丁洛泉說:“這個是鳳凰棲枝吧?冊立皇後、皇妃時發給大臣以示知會之意,玉蘭樹指的是麗正殿,看來這次是皇妃了?”
  “唔,是的。”她把扇子放在竹席上,片刻後又拿起來,茫然四顧,似乎想另找地方放置,丁洛泉便拿過扇子,幫她擱在書櫥頂上。
  “我說,你先前倒在地上,”他搬了椅子過來坐在旁邊:“我以為你……”
  “以為我什麽?”
  丁洛泉耐心地說:“你是不是偶爾會手足乏力,不疼,但是使不出勁來?”
  崔捷驚愕地愣了一會兒才說:“你怎麽知道的?”隨即又想到,啊,他是大夫嘛,於是又問:“我是生病了麽?為什麽會這樣?”
  丁洛泉略有猶豫:“不是生病……你小時候練過武吧?是誰教的?”
  “我娘教的。”
  這回輪到丁洛泉有點吃驚了,崔捷慚愧地說:“但是我很笨,曾有陣子挺厲害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麽越練越差,我娘又老逼我念書,隻好擱下了。現在幾乎就象沒練過似的。”
  “你不是笨——你大概練習了一種散去功力的心法,所以逐漸回複到平常人的樣子。”
  她十萬分的不相信:“怎,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丁洛泉笑了一下:“怎麽不可能有,我剛好就練過。那時我已過了十五歲了,比你更要難受許多倍。不過,我是為了消除能讓人認出我的所有印記——因為我的劍法很少人會,容易被人識破——你又是為了什麽呢?”
  崔捷心裏也紛亂不平,是呀,為什麽?!從小起早摸黑地練習,從沒一天間斷過,娘為什麽要這樣做?難怪我連射箭也射不了,因為我已和那些嬌弱的小姐們別無二致了。
  “你娘可能是不希望你做危險的事?不過,我想不出危險的事是什麽。”
  她掙紮了一會,最終仍然緘口不語。
  丁洛泉忽覺心中有點失望:你終是不能相信我呢。但他依舊溫和地安慰道:“四肢脫力不會持續很久的,過一兩年就消失了,不必擔心。”
  “謝謝你,丁大哥。”
  丁洛泉一笑:“你記得別每次見麵都倒在地上就好了。”
  七天後是大朝議的日子,往日她通常都由建福門入宮,這次卻要從丹鳳門進去。百官在紫宸殿外排好班序,再遵從典儀官的口令魚貫而入。少卿大人果然所言非虛,他們鴻臚寺的官員都站在靠後的位置,玉座看起來如此遙遠,前麵的大人又非常魁梧……她垂頭望著手中的玉笏,這是極嚴肅要緊的場合,決不能出一點差池,千萬要打起精神來,可腦中不是一片混亂,就是一片空白。
  過了許久,忽然旁邊的人都紛紛跪倒,她猛地驚醒,急忙跟著跪倒在地,她不知道因慢了這半拍,剛剛落座的皇帝就一眼望見她了。
  “陛下?陛下!”徐常禮在旁輕聲呼喚,皇帝初時還不解其意,愣了一下才明白,開口說道:“平、平身。”
  這次崔捷及時起身,卻發現自己站得偏了,連忙左移一小步,立在前麵正卿大人身後,那一瞬間,感覺皇帝的視線輕輕地掃過這個方向。她不能自製地瑟縮了一下,頭垂得更低了。
  她幾乎不能分辯哪些是大臣的聲音,哪些是陛下的,所有聲音彷佛都很遙遠。
  所幸這次朝議很快就結束了,躬送了皇帝,大臣們也紛紛散去,正卿和少卿大人要去中書省,扔下她自己一人回去。
  出了日華門,要等內侍給她牽馬來。斜後方就是延英門的門樓,佇立良久,她終於忍不住回望。
  沒想到門樓上竟然真的站著一個人,因這次相隔較近,日明天清,連陛下的神情都看得十分真切——他正凝望著自己。
  她轉頭也不是,不轉也不是,進退維穀間,雲驪歡快地小跑過來,碰了碰她的肩膀,又朝皇帝的方向開心地嘶叫了兩聲,最後用嘴蹭蹭她的胸前,她懷裏揣著一個小瓶子呢。
  她望了一眼皇帝,不知為何還是退縮了,不敢拿瓶子出來。皇帝隱約感覺到她的懼怕,神情更加黯淡,很快便轉身消失了。
  崔捷望著門樓發了一會兒呆,終於還是摸出瓶子,走近延英門。
  康福眼尖,一下便見到她了,連忙奔過來說:“崔大人,你要見陛下嗎?”
  “不,不是,”她把瓶子塞到他手上,“勞煩你交給陛下。要是陛下易容後有不適,可以用這個消炎。”
  “你不親自給陛下嗎?”
  “不不,偏勞你了。”她連忙擺手,然後又支吾著補上一句:“請你還是勸勸陛下,少點易容為好。多謝了。”
  沒等他答話,她便急急轉身,逃跑似地走了。
  康福拿著瓶子撓頭,心想:崔大人直接呈給陛下不就結了,還要我幫忙,那不是更費事麽?
  進了寢殿,隻見皇帝正斜斜地靠在椅上,半低著頭,目光不知落在何處。
  “陛下”,康福上前輕聲說,“這是崔大人送你的。”
  皇帝略回過神來,錯愕地說:“送我?”拿過瓶子揭開木塞,裏麵有滿滿的黑糊糊的半黏稠狀藥膏,一絲薄荷的味道彌散出來。
  康福心裏呀了一聲,怎麽把要緊的程序也忘了,吞吞吐吐地問:“陛下,要不要先讓太醫署驗一下?”
  皇帝瞪了他一眼:“不用了!”伸手蘸了一點,指頭立刻便涼颼颼的非常舒服。康福為他解疑:“崔大人說這是易容後消炎的藥。他還叫我勸陛下少點易容。”
  皇帝神情複雜地攥緊了瓷瓶,翻來覆去端詳了一會,忽然說道:“去點支蠟燭來,別要太長的。”
  康福很快便點好了一支放在燭台上。皇帝把小瓷瓶擺在蠟燭旁邊,約莫過了半柱香的時間,一摸瓶身,竟然還是冰涼的。
  皇帝愣了半晌,起身走到書櫥處抽出一屜,裏麵藏著數個瑩潔如玉的小瓶,隨手拿起一隻和它對比,質地手感甚至形狀都非常相似。
  “疏勒如今還有進獻白玉冰瓷麽?”
  “自從疏勒……”康福差點答“被我國吞並”,幸而及時改口,“……歸順我國,製瓷的手藝已失傳很久了。”
  皇帝暗想:流落民間的應該也不多吧?見到康福疑惑的神情,恐怕是在不解緊要的難道不是裏頭的藥,而是瓶子,他便端著臉警告了一句:“這事不要再對其他人說起!”

  第卅三章

  次日是旬假,崔捷昏沉沉地起來,在屋內伺弄了半天,總算洗漱穿戴好了出去,甫一開門便有一陣冷風襲來,吹得她幾乎寒噤。院中,幾片枯葉輕揚盤旋,最後緩緩地降落在地麵,這不知不覺間已是真正的秋天了。
  大娘端出熱騰騰的雜糕,見她蔫蔫的,舉一下箸都要半天,忍不住提醒道:“老爺,你不是說今天要去慧淨庵見一位小姐嗎?”
  “咦?是的!”怎麽把這事忘了呢,前天薛小姐就著人送請帖過來的。
  慧淨庵在城東南翠華山上,策馬出城,走了這麽遠一段路,倒覺神清氣爽了一點。庵裏的師太引了她到別院去。這院子怕是給京裏貴婦偶爾清修用的,山水亭閣雖低矮小巧,卻也一應俱全,薛環寧穿著一身杏色襦裙坐在亭中等候。
  兩人客氣地相見了,崔捷瞥見石桌上她方才看著的書,那紙張、那字體顯然是廣文書局的風格。薛環寧笑道:“崔大人,這書局頗有意思,來京多日,幸有這些小書聊以解憂,也能讓我等山野村人知道些秘聞趣事,不得不歎京畿之地畢竟開放呢。”
  崔捷頭大:“他們的書總不免夾著兩三句臆測,小姐也不能全信呀。”
  “所以我才請了大人來解疑——我爹在這裏本有幾位舊識”,她略壓低了聲音說,“可惜他們都站在彭家那邊,我也不好去驚動他們。”
  彭家是京官,又在近處,人情世故便是如此。崔捷誠摯地說:“小姐想知道什麽?”
  “大人和鳳山花房的老板有點交情吧?那位林夫人最近好像在找一位幫手呢。”
  崔捷一驚:“小姐你想去?”見薛環寧點頭,她遲疑著說:“但是——小姐不是要等太後的賜婚麽?”
  薛環寧袖子半遮了臉一笑:“太後已經問過我了,對崔大人印象如何?”
  崔捷差點滑下石凳去,她還緊追著又加一句:“陛下可有和崔大人說起這事?”
  崔捷啞不能言,陛下什麽都沒說啊——為什麽不說呢?
  薛環寧見她快嚇呆了,便說了實話:“大人不必擔心,我已和太後說了想先學學怎麽賣花呢。”
  崔捷高懸的心這才放下,轉而勸說道:“林夫人在京裏人脈很廣,上至公卿下至草民都有結交,否則一位女子做生意隻怕是困難重重。她的公子小姐們都有點兒怨懟她降低了簪纓貴族之家的身份,不願再和她來往。小姐這個打算,薛大人可會同意嗎?”
  薛環寧沉默片刻,複又笑道:“我爹心裏正愧疚著呢,自然不敢多言。”
  崔捷想了想:“聽說夫人找這幫手,也有點繼任者的意思在裏頭。有人能把她的事業擴大、繼承下去是最好不過了,比如這庵裏收養的孤女就得了夫人許多資助呢。”可是,小姐你終要嫁人的吧?你的夫君又會怎麽想?但這話她終歸沒有說出來。
  薛環寧說:“大人可否盡管試著幫我引薦一下?餘者,我自會爭取。”
  她已提過京城裏隻有自己能說得上話,實在不忍就此拒絕,崔捷便微笑著答應了。臨別時,薛環寧送了她一樣東西,還叮囑說安全的時候才能拆開。
  牽馬出了庵外,四周無人,她按耐不住好奇快快解開了小包裹,真是晴天霹靂,一盒上品雪裏紅胭脂!她手忙腳亂地把它重新包好藏在袖中,原來薛姑娘果然看出我是女子了!她隻不過見了我幾麵而已呀。不知怎的她忽然想到了皇帝,他為何沒問起自己是否願意結親?心中的不安愈發擴大,有些一直躲避著不願想的事如今也強硬地跳進腦中,難不成……陛下也已看出我是……?
  月夜江堤,綠溟湖上,書房內,一幕幕在腦中縈繞不去,雲驪又一次很貼心地低下頭讓她緊緊抱住,她在心裏哽咽著說:陛下,請你不要這樣望著我吧。
  她再無心遊玩,隻策馬狂奔想快快回到家裏。到了承寧街,遠遠便望見兩名延英殿的內侍立在巷口,有那麽一瞬她幾欲轉身逃走。但她隻是釘在地上一動不動,內侍們飛奔過來說:“崔大人,請即刻隨我們入宮去!”
  到了延英殿,她跪伏在地上行了禮,皇帝說了賜座,往日擺在他下首的小矮桌已撤去了,她由內侍指引著到另一處坐下,微微抬頭,和皇帝目光正好相觸,她不禁把視線稍微下移,他的眼下有一層淡淡的烏雲,容色憔悴,殊無喜色。
  內侍都悄無聲息地退下,一陣沉寂後,皇帝說話了,聲音有些艱澀:“你送我的藥……謝謝了。”
  “不,臣……”崔捷囁嚅了兩個字,複又歸於沉默。
  他翻動了一下手上的小瓶:“可否問問,你是怎樣得到這藥的?”
  崔捷不解其意,隻好用以前想好的托辭回答:“回稟陛下,臣是從一位江湖郎中那裏買來的。”
  “那麽,這位郎中現在何處?”
  她心中更是惴惴,大著膽子答道:“陛下,此刻那人已不知雲遊到何處了。”
  皇帝先是失望,繼而似乎解嘲地一笑,半晌才說:“這人是不是易容術也很高明?”
  崔捷心髒一跳:“臣不知道他是否精通易容術,但見他治好了臉上的炎症,療效甚好,所以鬥膽獻給陛下。”
  皇帝輕輕拍了拍手喚齊安平出來,低聲吩咐了幾句。
  齊安平在筆架上解下最長最粗的那支毛筆,走到她麵前施了一禮:“崔大人,陛下命我為你演示一套劍法。”
  說完,他便在殿內較空曠處飛閃騰挪,出筆如電地舞起來,崔捷小時亦曾習武,看得出這套劍法十分淩厲,殺意充盈,驚濤怒雷般招招必欲致人於死地,別家劍法迨半攻守兼備,它卻必是生死相搏,不求退路。一人獨舞已如此驚心動魄,實不敢想象與人對敵會是什麽境況。
  齊安平舞完劍法便靜靜地隱退到屏風後。皇帝問:“你認識的人中有會使這劍法的嗎?”
  這回她可以篤定地回答:“沒有,陛下,臣今天是第一次見。”
  皇帝深深望了她一眼,解釋道:“這劍法隻在皇宮裏,由少數幾位保護皇帝的內侍代代相傳。也有一些皇子年幼時貪玩學過,但是直到現在,隻有一位可以完整熟練地使出來……他就是我二哥,晉王。”
  崔捷強自鎮定:“陛下,臣確實沒見過其他人會使。”
  皇帝淡淡地說:“他的易容術也很高明,可惜我沒有學會。大概你見了也不知道那不是他本來的樣子。”
  等了半天沒有回應,抬眼望望,隻見她雙手都在微微發顫,如果可以,想必她恨不得立刻就離開這裏吧。
  他聲音也變了,不由自主地關切問道:“你在鴻臚寺,能應付得來麽?”
  “是的,陛下。”崔捷眼一熱,簡短地回答,皇帝已站了起來,似乎將要結束盤問了,她也連忙起身,垂手而立。
  “你可知道宣徽殿東閣為何稱為五王閣?”皇帝忽然問。
  崔捷恭敬地回答:“臣聽說,是因為玄宗陛下和五位兄弟友愛至厚,當時他住在宣徽殿,還經常把五位王爺召入宮中,在殿內設五幄,就象以前在藩邸那樣同寢同食,共享天倫。”說到此處,她驀地醒悟,陛下是想說他對晉王殿下並無惡意呢。
  “共享天倫?真是難得啊。”皇帝語含譏諷,心裏卻馬上便有些懊悔。崔捷躬身請辭,他怏怏不樂地望了望她,終於準許了。
  (再次說明,希望能抽空看看文案裏的紅色公告 和 每章的“作者有話說”,空留言、少於6字的留言、複製的留言 請不必留,因為會把我想看的都擠下去了,多謝 )

  第卅四章

  晚上,大娘敲開書房的門,崔捷正坐在桌前,左手支頤,停筆躊躇。小窗半掩,風吹得燭火搖曳不定。
  崔捷抬頭看見她捧著一籃子水靈靈的蒲桃,眼裏霎時多了點神采:“瓜州的蒲桃!”其後又狐疑地問:“你在哪裏買的?”這東西老遠運來,可不便宜。
  大娘笑眯眯地說:“老爺忘了?是宮裏送來的呐。”
  忽然醒悟,這大概是中秋節的賞賜吧。大娘靜靜退了出去,她拈起一顆放進口中,久違了的清甜,不禁又拿起一顆多望了幾眼,故土風物,真叫人感慨萬千。
  “啪嗒”一聲,蒲桃的水竟然滴落紙上,任她手快想把水珠甩走已是不及,一行字漸漸化開,模糊成一片,正是一句“思憶風臨塞下,羌笛折柳……”
  她呆了一呆,心裏歎氣,反正這一稿自己仍不滿意,便隨意捏成一團丟到簍子裏。
  歪倒在竹榻上,恰巧可以看見窗外一輪清冷遙渺的盈月。
  半晌,又覺不妥,隻得起來把那簍子裏的紙團都撕碎了。
  次日午後,她瞅著公務不多,剛好正卿大人有文書要送到中書省,她便自告奮勇代勞。到大明宮辦完了這事,再去六部轉一圈,沒碰到半個熟人——本來熟人也不多,正沮喪間,瞥見陸辰和謝仲寧從兵部走了出來。他們竟然不用管著那群龍武軍護衛麽?
  他們有多日不見,走近前來熱情問候,崔捷注意到陸辰衣飾有些微變化,不禁笑道:“陸校尉,恭喜了。”
  “要派他去駐防玉門關,所以才小升半階的!”謝仲寧搶先答話,語中似有不平。
  陸辰狠瞪了他一眼:“你說得好像我不是憑本事升官似的!”
  崔捷有點訝異:“陛下把你調去這麽遠的地方?”他身邊不需要有信得過的人麽?他們兩個雖然官職低,確是皇帝近衛兵的領隊,除非皇帝授意、首肯,否則大臣也不敢妄自調動他們。
  陸辰說:“崔學士還不知道?回鶻最近入犯我國,滋擾甚盛,陛下決定派兵增援。”
  崔捷眨眼無言,想起少卿大人常搖頭念叨的一句話,寺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大有深得我心之感。
  他們一人一句互相取笑著走遠了。謝仲寧嗓門大些,聽到他說:“你走了可好,底下那些不安分的小子天天來煩我,覬覦著頂你的班呢。”
  “你可要仔細挑了,我這一去,少說也得三五年才能回。”
  謝仲寧哼了一聲:“我當然得仔細挑,你回來了還能是這位子麽。軍功在身,不敢仰望。”
  兩人的笑鬧漸不可聞,崔捷卻驀地想到了雲陽縣主。她現在已十五歲了,能等得了這三五年麽?陛下……為什麽偏要派陸辰去呢?
  她望了望四周:我真是傻了,杵在這麽打眼的地方揣測聖意。
  按原計劃到了翰林院,找到放置古時名臣著作和奏折的地方,對著目錄尋那些帶“辭”或“歸”字眼的文章,卻象大海撈針般查不到幾篇,翻開掃閱了一下,也不能取為己用。不知不覺她已擅離職守頗久了,隻得把書冊放好,告別了校書郎大人,從明德門出宮去。
  沿著平緩的禦道下山,她一直低頭默想心事,此刻不願再見到同僚,所以選了從這兒離宮。
  走了一半路,後麵忽然一陣密而有力的馬蹄聲,她連忙退到路旁,來不及琢磨這是什麽狀況,皇帝已收住韁繩,讓他的白色駿馬停在她麵前。
  在她跪下行禮前,皇帝已下了馬,連聲叫道:“免!免!”
  怎麽隻有陛下一個人呢?看他還穿著這麽正式華麗的衣服,不象是到城中遊玩,可能隻為出來跑跑馬,散散心。
  白馬優雅地輕輕甩頭,長長的鬃毛有毫光滑過,煞是好看,隻怕比風驪雲驪品種更要優良。
  崔捷勉強笑笑,恭維道:“陛下,你換了新的坐騎了。”
  皇帝臉色微微一變,半晌才答:“不,我……隻是因為風驪生病了。”
  又一陣尷尬的沉默,崔捷不禁埋怨自己:唉,我都在說些什麽啊!
  皇帝見她低頭皺眉,突然莫名灰心,複又一躍上馬,讓它繼續前行。眼見一人一馬就要跑遠,崔捷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白馬卻放慢了步子,猶猶豫豫地停住,轉身,皇帝望著她遲疑地問:“你叫我?”
  崔捷方才隻是無意的舉動,不料他竟真的回頭,偏偏又很焦急,現在見到陛下的機會可不多了,我怎能這麽傻愣著。
  皇帝感覺到她真的心裏有話,不禁策馬向她走近一點,神情專注。
  這架勢反而令她更有壓迫感,腦子一片混亂,隻想得起新近發生的事:“陛下,臣聽說你要派兵到玉門關去?”
  皇帝用力攥緊韁繩,警惕地問:“確有此事,你問這個做什麽?”
  眼見他剛好起來的臉色又沉下去,好多話都馬上縮回肚子裏,最後她隻是問:“陛下,你還要調陸校尉去戍守邊防?”
  皇帝想不通她所問為何,躊躇了一會才答:“是啊。”
  她心想,或許,我至少還可以抓住這機會為別人說點什麽,她有點吞吐地說:“陛下,陸校尉和雲陽縣主殿下不是,不是……”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們情投意合,早已互訴衷腸的,皇帝一臉不解。
  “但玉門關是前線戰地,真正兵刃相見、險象環生的……”崔捷見皇帝忽然烏雲密布,聲音不由自主地越來越低微。
  皇帝怒極反笑:“難不成你想說我是故意讓他去送死?”
  “不,陛下……”她本欲努力解釋,卻怕越說越亂,更加觸怒君威,咬了咬唇,咽下了後麵的話。
  皇帝見了她這般模樣怒火愈盛,陰沉地說:“你何不幹脆說我是棒打鴛鴦!”然後再把雲陽納為後宮,想到此更覺冤屈失望,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冷笑幾聲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所不至?!”
  崔捷撲通一聲跪下,啞著嗓說:“陛下……”
  皇帝用力揚鞭,白馬仰頭嘶鳴,掉轉了頭向明德門疾馳而去。
  崔捷雙手支地,那一鞭好似正狠狠地打在她心上。
  進入明德門時,皇帝終於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變小的人影,但須臾間,高大的宮牆擋住了一切。
  白馬在宮內自覺地減了速度,皇帝心神恍惚,沒有示意要往哪裏走,它隻好慢悠悠地向延英殿的方向磨蹭。
  “穎王會讓女兒嫁個四品以下、沒有家世的武官麽,我這不是給他機會建功立業麽。就算我直接給他什麽爵祿,他也不肯白白接受惹人非議的東西啊。這麽簡單的道理你怎麽會想不到!”皇帝心裏忿忿地念,可是,這都要怪自己,剛才為什麽就不能好好地把這些話說出來?還嫌她不夠怕你麽?
  皇帝抬眼望天,自嘲地笑:“怕?她當然怕你了,誰不怕?”大概,我隻是太想念以前的日日相對,和她直言不諱、侃侃而談的樣子,可是,自己不是早明白了這種日子不會長久的嗎?而且,造成現在這局麵的人又是誰?
  手中的長鞭無力地掉在地上,他按了按胸口那正在揪疼的地方:“是我自己決定要放棄的,我還能怨誰,我隻能怨自己。”

  第卅五章

  崔捷回到鴻臚寺,見到正廳裏相談甚歡的正卿和少卿大人,幾乎有種錯覺,彷佛她隻是走開了片刻,兩人肺腑相照的海侃一直進行著,甚至坐姿都沒變。
  她老實坐在一旁,偶爾插一兩句同樂的話。後來話題不知怎的竟轉到皇帝的婚事去了。少卿大人歎聲連連:“唉,冊妃的聖旨都下了這麽久了,怎麽就沒下文了呢?”
  “嗬嗬,你呀”,正卿大人大笑,“光想著吃陛下那一頓喜筵了吧?沒辦法呀,太常寺說了這個月沒有好日子。”
  少卿覺得出奇:“中秋節還不算好日子麽?按我說,陛下出生日就是好日子,成親日當然也是好日子啦!”
  正卿大人拔了拔胡子,小聲說道:“你不知道月圓之日陛下是要去皇後那兒的麽?”
  他瞟了一眼崔捷,她臉朝著這邊,目光卻不知飄向何處。這位大人被派到此地後基本沒什麽活潑的表情,但絕對是個謹言慎行的人。
  結果還是忍不住一吐為快,再說這又不是什麽緊要的秘密,他把聲音壓得更低:“你不會沒聽過後妃侍寢製度吧?每月前十五天為月漸滿,所以由地位低的輪到地位高的,後十五天為月漸缺,則由高到低。每月十五、十六是皇後,十四是四妃,十三是昭儀、昭容等九嬪,初十到十二是婕妤、才人等二十七世婦,初一到初九是寶林、彩女等八十一禦妻……後半月類推,陛下現今娶的是妃子,那是決不能選在月圓之夜的!”
  少卿大人連連咋舌:“唉唉,陛下也真不容易。”
  正卿大人搖著手指:“點著指頭算日子來安排人選的女史更不容易,幸好曆朝曆代的皇帝都沒有真的娶夠這麽多後宮!”
  兩人幾乎要哄笑,卻見崔捷迷迷糊糊地忽然站起來,囁嚅著說:“大人,我,下官想到外麵館驛巡視一下。”
  正卿先是驚愕,隨即溫和地說:“好的,你去罷,少年人多活絡活絡筋骨。”
  看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官署大門外,正卿搖頭說道:“風光無限的探花郎來咱們這兒,可惜了呀。”
  出了舊皇城外,她暗自籲了一口氣,再不用努力撐著挺直的身板。街市中,一個橫衝直撞的小童突然竄出來,將她撞得連退數步,幾乎摔倒在地。孩子的娘驚惶地衝過來說“大人息怒”,趁她還沒站穩,一把抱起小孩飛也似地逃遠了。
  崔捷低頭看看身上簇新威武的官服,感覺左近的小販、路人似乎正偷眼望向這邊,在她抬頭時卻又齊齊兵慌馬亂地假裝看向別處。
  她心裏湧起不知是泄氣還是驚訝的感受,或者同情和諒解亦兼而有之,但是,這些感覺真令人不快。
  皇城以南的幾個坊較多胡人聚居,升平街上外邦味兒極濃,膚色服飾語言可說異彩紛呈,卻又各安其道、各得其所。
  與長平街交匯之處非常熱鬧,圍了不少人。圈中搭了四個竹篷,原來是長安四大醫館半年一度的聯合義診,左首第二個篷中坐鎮的大夫竟是丁洛泉。
  他正給一個棕發藍眼的波斯大胖子看病:“大叔,你願不願意針灸呢?針灸,象那樣的”,他指了一下旁邊醫篷,波斯胖子嚇得跳腳,躺在篷裏的人解了上衣,身上紮了六七針,臉上亦有兩針。他驚懼地擺手道:“不不,那個不好,開藥就好。”
  丁洛泉輕笑道:“大叔過慮了,我們館裏的大夫手藝不錯,不大疼的。況且單用藥可是要戒酒的,針灸卻不必,豈不妙哉?”不知他從何處看出胖子嗜酒,難道是紅通通的大鼻子?
  胖子摸著大肚腩決斷不下,丁洛泉卻瞥見了人群中的崔捷,想了想,便向後麵一位年輕人交代了幾句,把那大胖子丟了給他,自己徑直向她走去。
  崔捷不禁掃視左右,人太多了,有些東西很容易隱藏,目前也隻好不管不顧了:“洛大夫,你可以走開一陣子?”
  丁洛泉笑道:“多得你來,我才有借口說大官兒找我問話,都累了一天了。”
  崔捷望著他們桌上的一小堆銅錢,疑惑地問:“你們……不是在義診嗎?”
  “你誤會了,那些銅錢會捐入善堂。若大家覺得咱們醫術還過得去,可以獎賞我們幾個銅錢,不拘多少。四大醫館也在暗中比拚誰得的銅錢多呢。”
  顯然他所在的仁安堂得的“獎賞”最多,他的眼中也藏著些許得意。崔捷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洛,洛大哥,長安是你最喜歡的一站嗎?
  丁洛泉愣了愣,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無比惆悵地說:“我喜歡這裏,但我最不應該呆的地方也是這裏。”
  她帶丁洛泉到旁邊一處稍微僻靜的地方,站定,問道:“你可有想過再去其他地方遊曆?”
  丁洛泉沉吟半晌,忽然笑答:“也曾想過哪天去瞧瞧塞外風光的。”
  “朝廷不久以後會增派援兵到玉門關”,崔捷差點便說“也許又要征召大夫”,幸而及時停住,暗罵自己該死,我怎麽又要把丁大哥往危險的地方推呢?於是就改口道:“隻怕要和回鶻打仗,那邊不太平啊。”
  “我不去那危險的地方不就行了。”
  崔捷低頭解下腰間的短劍,那是陪伴她長大的夥伴,踟躕了一會,卻又重新係好。
  丁洛泉也看出她心事重重,心裏竟有一絲惋惜,暗想:那劍本是要給我的麽?
  “你若真要去,肅州和玉門關之間有條河,咱們叫它冥水,契丹人叫鄂裏紮隆河,回鶻人叫……”她接連用幾種語言說明那條河的名字,聽得丁洛泉幾欲頭暈:“停!停!停!我記不了這一堆咕嚕咕嚕的。”
  崔捷臉上有點笑意,繼續解說道:“河邊有個烏澤裏村,你想看塞外江南的美景,在那兒大可窺見一斑了。若是想找落腳的地方,或有什麽難處,可以找一位叫艾達古的大哥。你隻要說是姓崔的人的朋友,他大概就會明白了。”
  丁洛泉終是忍不住追問:“你的短劍是不是可以當作信物?”
  她低了頭,丁洛泉見她眉毛和鼻子一皺一皺的,連忙打哈哈道:“說笑的,又不會搶你的。”
  過了一會,她才說:“我身體沒什麽大毛病,你日後不必再來看我,隻怕會連累你,所以劍也不能給你。”
  話一完,她立即轉身就走,丁洛泉急急扯住她袖子:“小崔!你不會做什麽危險的事罷?”電光火石間他忽然醒悟,小聲地問:“皇帝認出你了,他想——”
  “不,不是”,崔捷慌亂無緒,無論丁洛泉要說什麽,她第一樣反應就是斷然否定。
  丁洛泉鬆了手:“你該知道你藏不了一輩子的。”
  她稍微鎮定了點,懇求似地說:“是,我知道。洛大哥,你也不要留在京城了,你說了這裏不安全的。”
  丁洛泉直截了當地說:“你辭官的時候要告訴我。”
  崔捷覺得他們聊得也夠久了,隻怕早有人注意著,此刻不宜再辯解勸說,隻得含糊應承:“好,我答應你。”
  丁洛泉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隱沒在人群中。

  第卅六章

  康福覺得皇帝近來沉鬱了許多,雖然大夥兒深深慶幸他未有遷怒於人,然則自從崔學士升任鴻臚寺少卿,許多事務需得陛下自己親力親為,他又沒再找其他大臣協助,兼之親政日益上了軌道,日理萬機地未免太過勞累了一點。
  唉,他悶悶地想,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是個了結呀,我想要以前那個自信滿滿,愛玩愛鬧,老拿我們取樂子的陛下回轉來。
  可現下他能做的好像就隻有請太醫署研究該為陛下弄些什麽進補,以及督促那些小的安靜勤快了。他往殿內看了看,陛下仍在翻看奏折,這都快一個時辰過去了。
  小內侍換了茶出來,向他報告道:“陛下根本就沒喝。”
  職責所在,他總要進去勸勸。不知皇帝在看誰人的奏折,左手托腮,皺眉沉思。康福靈機一動,頓時有了主意,笑著說:“陛下有什麽為難的決定嗎?今晚輪到蕭澈蕭大人值宿呢,要不請他過來參詳參詳?”
  皇帝習慣性地回答“不必”,轉眼間卻又坐直了,放下手,問:“你說誰?蕭澈嗎?”
  康福連忙點頭,皇帝比剛才更顯猶豫,琢磨了很久才說:“去請他來。”
  小內侍匆匆地領命去了。蕭澈到來之前,皇帝一直在默想著什麽。
  蕭澈施施然地進來叩拜了,笑問他:“陛下該不是叫我來下棋吧?”可是皇帝站了起來,臉上繃得頗緊,少見的一臉鄭重,又把所有人都屏退了,蕭澈不由得微覺訝異。
  很明顯皇帝在認真斟酌他的用詞,他說:“洛陽蕭氏,累世為官,聲隆名著,人人稱封為關中第一世家。”
  蕭澈留了心,卻仍忍不住失笑:“陛下這麽說,微臣聽了真肉麻得緊。”
  若換作平日,皇帝早抓住這由頭打趣他了,但此時龍顏不展、無心玩笑。片刻後,皇帝繼續說:“但你們家族也為了這威名擔了許多風雨,最近的一次是蕭太師觸怒了先帝,幾乎害你們滅族。幸得正蒙恩寵的丁昭儀為你們說話,渡過此劫。”
  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啊?蕭澈不置可否。
  “你們對丁昭儀非常感激,恰好家中有一小兒和晉王同齡,便送入宮中當他的玩伴……或者”,他的聲音帶著無法遮抑的傷感,“這是丁昭儀的請求,想讓自己的孩子至少能有一個朋友。”
  蕭澈本欲申辯一下,可皇帝的表情令他不忍。再說,皇帝的猜測並沒有錯。
  “丁昭儀逝去後,先帝一度臥床不起。晉王出類拔萃,又得先帝重視,且年紀稍長,日後登上龍座,或許可以早些接掌大權,興定天下……”
  “陛下!”蕭澈那張萬年嘻笑的臉終於有纖毫的崩塌。
  皇帝嚴肅的神情散去,代之以誠懇的安撫:“嘉川,蕭氏一族的家訓不是說,你們要做朝廷之臣,不做君主之臣嗎?無論考慮什麽都以國家和民眾為重為先,你們斟酌的大概是,新帝若是年紀大些,可以少當幾年傀儡,朕若身在彼位,也當會有如此判斷。”
  “陛下……”怎麽連這個家訓都知道了——而陛下似乎並沒有不悅,蕭澈心中感佩,跪下說:“微臣惶恐。”
  皇帝過去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平身。
  蕭澈站起來,望著這位不久前還給他小弟弟感覺的一國之主,不禁自嘲:嗬,我竟然會那樣想。
  皇帝勉力說著餘下的話:“可是大家誰也沒料到會有那一場大火……於是,你們扶持的人不在了,大概為了避嫌,也可能因為那次家族危難灰了心,太師和你的叔父都辭官了,你爹也一直在遞辭呈,是朕厚著臉皮不準。蕭家近幾十年生意做得輝煌,子弟也個個都要學商,就象是為了整個家族徹底退出朝廷而作準備。”
  皇帝望著蕭澈,緩緩問道:“可是,為什麽最最自由散漫的你反而留在這裏了呢?”
  蕭澈暗暗一驚,麵上卻不動聲色,輕笑著答:“糟糕,陛下好像在嫌棄臣不中用……”
  皇帝彷佛沒聽到他的話:“是不是有人交待你,他不在的時候,你要盡力輔助我?因為蕭家對他負有極大的恩情要報答,推辭不得,所以你就申請入宮,當我的侍衛和伴讀?”
  “陛下才剛說了蕭家誌在成為‘朝廷之臣’,微臣也不過是想為國家盡一份綿力。”蕭澈鎮靜地辯解道。
  “晉王在那天之前,沒對你說過什麽話?”皇帝不想再兜圈了,直言問道:“他沒對你暗示什麽?”
  蕭澈小心地問:“陛下指的是……什麽暗示?”
  “暗示他要走,把我這包袱扔給你。”
  蕭澈心中震動,陛下竟如此懷疑晉王殿下尚在人間?莫非他發現了什麽?他果斷地說:“陛下,那場大火是一次意外,臣決無虛言,事前並不覺得晉王殿下有奇異之處。”
  皇帝沉默不語,讓人說一句實話,為什麽就這麽難,都在懼怕我會對自己的兄長不利嗎?
  可是他怎能抱怨?他是如此這般有幸生在帝王家。
  蕭澈拜別皇帝,急急出了延英門,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走了一會,不禁悵然回頭遠望,暗暗地說:陛下,我確實不知晉王殿下是否真的借火而遁,三天之後我才收到他的密信,要我盡可能地照顧你。可是,這件事就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吧?讓它靜靜湮沒在曆史塵煙中,於你於他,於國家都更好。
  他微微苦笑,難道陛下早知道了我是為著完成諾言才接近他,和他交朋友的?
  他望著天上最亮的一顆星:晉王殿下,你的小弟弟其實聰明能幹得很,或許我差不多可以退休了,也該考慮退休了,說“照顧”可真言重了呀。

  第卅七章

  重陽節前夕,大明宮東內苑,內侍們五人一排地同進同退,仔細清查馬球場上是否有可引起危險的沙坑或碎石,另一批人則在四周看台上搭篷擺椅、鋪毯掛幔。
  按以往慣例,中秋至重陽這一月,涼州、幽州都督府兩處的老兵可輪流還鄉休整,直至第二年春耕後再重返戍地,而皇帝會舉辦一些宴會、馬球賽,與上京述職的將官同慶佳節。
  是日,天高雲清,風爽日麗,整個球場都有忽忽渺渺的淡香,崔捷望望腳下,黃土上灑過淨水,疏疏落落地勻了一層碾成細屑的花瓣,而大小金樽中滿滿裝盛的也是醇香的菊花清酒。
  鴻臚寺官員的座位一如既往地離龍椅很遠,更兼皇帝旁邊太後的涼篷掛著紗幔,連他的身影都看不見。
  因前方戰事吃緊,大部分隸屬涼州都督府的將士都羈留在玉門關等地。此番回京的將官不能湊成九人一隊,皇帝便命兩州都督府合做一方,另一方則是龍武軍——蕭澈和韋白也在其中。
  但馬球賽講求隊員彼此默契程度,龍武軍一方顯然要比臨時組建的都督府隊占上許多優勢。
  皇帝見都督府隊大輸兩場,怕他們不高興,連忙擊鼓叫停,騎了風驪衝入場中,對陸辰說:“你調令都下了,不應該在龍武軍這邊!”
  眾人不由得大笑,皇帝忽然搶了都督府隊一人的球杆:“朕也加入你們。”
  幾人同時叫道:“太危險了,陛下!”但皇帝完全聽不進勸告:“別擔心,朕球技又不差,卿等別小看了朕。隻是——”他在心中量度了一下,對陸辰黠笑道:“隻朕和你兩人恐怕還不夠,你再挖一個人過來,勢均力敵才好玩。”
  龍武軍一方七嘴八舌地憤慨抗議,陸辰腦子一轉已有主意:“陛下,也請崔學士加入罷!想當初新科進士在月燈閣大戰龍武軍,全憑了崔學士才沒讓我們占了便宜去呢。”
  龍武軍一幹將官登時鴉雀無聲,都督府隊看他們吃癟的樣子也猜到“崔學士”必為個中高手,趕緊表態想一睹他的神勇風采。
  皇帝臉上僵了僵,回望崔捷所在之處,早有好事之徒把這邊的議論傳了開去,她已下了看台,正用帕子紮緊寬大的袖子。
  皇帝飛馬向她奔去,低頭問:“你真的可以嗎?”
  崔捷已許久沒玩擊鞠,且近來心情黯鬱,更加皮癢,見皇帝十分關切,心裏一暖,不禁向他婉然一笑。
  皇帝難得再見她開懷的笑容,幾乎要呆住。內侍已為崔捷牽了雲驪來,皇帝也脫了外袍,與她並轡而行,趁著這個再好不過的機會,皇帝支吾著說:“那天我不該那樣說話……你可都忘記了罷!”
  崔捷愣了愣,皇帝已催馬前奔,他的話好像仍被微風輕輕送來,在耳邊來回縈繞、盤旋不絕。
  皇帝對他的隊友大聲命令:“咱們都到一邊去,朕要給你們麵授機宜!”
  場下兩撥人馬各自分開,皇帝倒握球杆在沙土上指指劃劃,似乎成竹在心,主意一套套。內侍給雲驪、風驪披上紅色的戰衣,龍武軍那邊則是藍色,有利於辨別。
  三聲鼓響,大家飛身上馬,裁判把球高高拋起,皇帝一馬當先衝出,輕巧地一撥,球便傳至已及時占好有利位置的陸辰那邊。
  長長的馬球場兩端各立一塊木板,板上有個直徑僅一尺的孔洞,洞後有網,可接住球。而球隻拳頭大小,想控製好已屬不易,在重重阻截下擊入對方球洞就更困難了。
  太後的鑾駕此時才到達,眾親王和百官都起身恭迎。太宗皇帝當年與皇後感情甚篤,因循下來,太後、皇後在宮中曆來地位異常超然,這種慶賀嘉節的集會亦能時常露麵。
  太後還未落座便詢問了一句:“為何不見陛下?”
  內侍指示場中激馳奮進的一人給她看。太後頓生怒意,似乎立時就要責罵為何沒人阻攔,最後總算是努力忍住了。
  渤海郡公鄭肅正要過來問安,看了這情形便笑著說:“太後無須擔憂,老臣甚覺陛下精於此道,不亞於那些將士們。”
  太後細微地歎了一聲:“但願能如鄭卿所言。”
  太後素性喜靜,年輕時也不愛玩擊鞠,如今見皇帝東西驅馳,所向無前,為了接球常有驚險之舉,幾次歪掛在馬上似要墜地,那木棒兒又結實,他們卻大力揮舞毫不忌懼,讓人免不了膽戰心驚,可她還是睜大了眼看著場中動向。
  本國以機動迅捷又能遠途奔襲的輕騎兵為戰場上的強刃利器,軍中要提高騎兵的馬上功夫和協作的默契,鍛煉勇氣、堅強和機智,再沒有比擊鞠更好的遊戲了。
  皇帝一方有好一陣子沒搶到球了,太後便問渤海郡公:“鄭卿,崇誼這邊不會輸吧?”
  鄭肅不禁一笑,怎麽太後也會在意這個?他分析道:“依臣之見,兩方實力相當,定會有一場酣鬥。”
  話音未落,四周忽然一陣驚呼,原來有幾人同爭一球,擠作一堆,皇帝和崔捷的兩匹馬,馬尾竟然絞在了一處!
  就在大家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的當兒,崔捷左手優雅地拔劍,輕輕一揮,兩尾頓時安全分開,幹淨利落。
  眾人不禁齊聲歡呼,大笑著鼓掌。鄭肅也擊節讚歎:“這一手可真漂亮!於千鈞一發之際竟然如此鎮靜準確,真是難得!”
  不過再想想,萬一那一劍沒有成功劈分馬尾,馬傷了事小,隻怕皇帝把握不住這一衝一停,墜下馬來,而旁邊又這麽多左右衝擊的快馬……真令人後怕。
  不必說太後的臉色好看不到哪裏去。
  本來,為了避免這種意外發生,用於擊鞠的馬匹均要把尾巴編成麻花辮,一折為二擰起紮緊。但風驪雲驪是臨時出場,沒有做這項動作。皇帝對崔捷感激地說:“剛才多虧了你,敏直!”
  崔捷反倒一臉的驚魂未定,隻覺自己的左手好像一直在抖:“陛下,我們還是換了馬來吧!”
  兩隊再次退到場邊稍事休息,這回輪到崔捷在向隊友絮絮叨叨地交代著什麽,皇帝在旁微笑著點頭。之後,他倆換了另兩匹專用於擊鞠的禦馬上陣。
  眾人驚奇地發現都督府隊似乎忽然厲害了一點,每個人有意無意地盯緊一兩個人,經過前一陣子的磨合,默契亦漸漸萌生,開局不久便有一球進帳。
  鄭肅何等火眼金睛,連聲讚道:“人員調配也很合理,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過了一會,他又拈須沉吟:“這陣形的布置,這手法……老臣好像在哪裏見過。”
  龍武軍一方不久便落後兩球,軍心開始急躁,爭搶也越發凶猛淩厲。皇帝不時尋覓崔捷的所在,卻見她完全應付裕如,每次成功截斷和接球都笑得滿意開心,帶得自己也好像忍不住翹起嘴角來。
  奔跑間,皇帝忽然瞥見崔捷對他遞了一個眼色,他心念一動,閃過攔阻的蕭澈,直接切入到對方防線後,回眸一望,卻驚出一身冷汗,她竟象是直立在奮蹄奔跑的馬背上似的,拚力伸杆去攔截龍武軍一個傳得不好的高球,風回電激間,那球已穩穩當當地送來,他輕鬆抬手,“當”一聲,小球擦過洞沿落入了網中。
  全場頓時歡聲雀躍、激動不已。崔捷大笑著催馬過來,閃動的明眸令他心中又是刺痛,又是歡喜,他想轉身避開,卻終不能強自按抑,微笑著回應她,與她用力擊拳相賀。其他隊友亦和樂融融地圍上來聒噪個不停。
  遠處失意的一方,蕭澈和韋白無奈地默然對望,都在對方眼裏看到自己想說的話:“怎好?瞧陛下這副模樣,隻怕是一輩子也忘不了小崔了。”

  第卅八章

  戰鼓又再響起,崔捷的馬兒興奮地載著她跑開,皇帝抓空的手停在半空,一聲“敏直”亦被紛亂的馬蹄聲淹蓋,他隻能在心裏默默地說:“你可別再做那種嚇人的動作了。”
  他也不解為何自己忽然慌亂憂心起來,她的技藝如此出群拔萃,大可好好享受這難得的並肩作戰之樂才是。
  蕭澈和韋白瞅準了他在發呆,接連兩次不厚道地在他跟前偷球,看台上延英殿的內侍們個個恨得牙癢癢。蕖英悄悄向後望了望,太後一言不發、萬分不悅地黑沉著臉。
  崔捷渾然不覺皇帝的焦慮恍惚,隻知龍武軍那邊也改變了戰術,她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對付。“嗖——”,龍武軍又傳了一個不漂亮的高球,馬兒感受到她的心意,前蹄奮力高高踢起,她剛想順勢一躍,卻見球杆從自己手中脫飛,她心一冰涼,身體好像完全沒知覺般狠狠地甩了出去。
  半空中,一雙堅定有力的手臂把她接住,緊緊保護在溫暖的懷抱中。墜地前,皇帝擔心那馬受驚亂跑,左肘在地上拚力一撐,他們又幾乎貼著地麵滑開數丈,終於安全了。
  看台上,太後驀地站起來,手中的茶杯怦然墜地碎成幾片,宮女們連忙上前扶住她,太後用力推蕖英:“快!快過去看看!”
  “不好!我,我要快點起來!”崔捷掙紮著想從皇帝身上爬起,卻手軟腳軟的動也動不了,她急得幾欲淌淚,“為什麽,為什麽偏偏這時候發作!”
  皇帝覺察到她的異常,雙手不禁收得更緊,抱著她坐了起來,急切地問:“你怎麽了?摔到哪裏了麽?”
  就那片刻功夫,韋白已搶先趕到,想要拉開崔捷,皇帝下意識地護住她肩膀,對他怒目而視。
  韋白又急又好笑,低聲說:“陛下,快!其他人就要過來了!”
  皇帝好似被驚雷轟醒般木然望了望遠處,是的,很多人,很多馬正跑過來,四麵八方的。蕭澈也已經過來了。
  他狠狠用力再一次抱緊她,顫著手推開,似乎如此親近的對視還是第一次,而她並沒有令人泄氣地躲避和畏縮。
  她微弱地說:“陛下,我沒事的,隻是……”
  話沒說完,蕭澈和韋白已扶著她起來,霎時間,無數人衝上來圍住皇帝,她隻能退開,再退開,遠遠退開,她看不清皇帝的情況,他是否受傷了?他的手肘……真可恨,為什麽全身隻有心髒那一塊知覺還這麽靈敏!
  皇帝一直定眼望著她,很快,他們的視線就被人牆截斷,再也觸碰不到了。
  可他仍然雕像般凝望著那個方向,一動不動。
  蕖英視看了皇帝的手肘,方才那樣勉強用力,果然還是撞傷了,所幸不甚嚴重,還治得了,她站起來,向人群外的韋白微微頷首。
  韋白大大鬆了一口氣,安慰崔捷說:“不必擔心陛下,我們送你去那邊的帳下歇一會兒。”
  太醫給皇帝仔細包紮了手臂,皇帝本想自己走,卻被群臣一陣苦勸,隻得任由內侍抬到場邊。太後僵著臉聽了蕖英的報告,竟沒多說什麽便擺駕回宮了。皇帝心想自己留在這裏,隻怕害得大家都玩不開,安撫了群臣幾句,便也乘著肩輿回延英殿去。
  終於安靜下來了,此時才覺得左肘辣辣地疼,他垂頭望望自己的雙手,真不敢相信在那麽親密溫暖的擁抱之後,自己還能舍得放手,還能狠得下心推開。我該慶幸自己的冷靜,還是怨恨自己的清醒?
  他想起分開之後,縱使隔著無數人影,她仍然目不轉睛的關切的注視,還有傷心難過的神情。
  他心裏一陣揪疼,我做的這一切事情,真的是對的嗎?
  半路上,康福追上來稟報:“陛下,崔學士已沒事了。蕭大人和韋大人送他回家去了。”
  那兩人從崔府出來,見左近無人,蕭澈先忍不住搖頭:“這下子……可真了不得了。”
  韋白歎氣,有點自責地說:“沒想到陛下身手比我還快,當時我和他差不多一樣遠。要是我能快一點,事情就簡單了。”
  蕭澈輕笑:“那是因為你眼裏隻盯著球,而陛下眼裏心裏卻一直盯著人。”
  韋白完全同意:“是是,否則也不可能輕而易舉地從他手裏偷球了。”
  蕭澈憂慮又不滿地說:“小崔的‘宿疾’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她那張嘴又死緊,叫我們怎好回去交差?”
  “隻好留給陛下自己去審了。”
  “但是,今天那情形……太後全看在眼裏了,還有其他亂七八糟嘴裏不幹淨的人,誰知道會弄出什麽話來,恐怕他們暫時別要見麵比較好吧?”
  別要見麵?韋白不禁停立在地,臉上十分不忍。蕭澈多少知道點他的心病,也不說破,隻催促道:“咱們快點進宮去,陛下一定在念著呢。”
  崔捷的手足麻痹其實不多久就好轉了,隻是她練了那心法,體質已大不如前,在馬上激烈運動時還不察覺,一旦停滯下來便疲意頓生、腰骨酸軟,隻得無力地癱在床上。
  “撲通、撲通”,輕而有序,急而有力的聲音不屈不撓地從發燙的右耳傳來,右邊臉頰也好像仍保留著皇帝衣物的溫熱觸覺——今天,有那麽一刻,皇帝用手把她的頭微微用力地按在胸前。真奇怪,那時周圍應該很吵吧,可她就是無比清晰地聽到了那個細微的聲音。彷佛一瞬間,所有嘈雜都嘎然而止,隻餘下那個聲音,很惶急,很不安。
  她在心裏內疚地說:陛下,對不起,我竟然忘了自己這毛病就冒冒然地上場。我,我並不是故意賴著不起來的……
  她想起皇帝的手肘和地麵的驚心碰撞,還有他的背在地上重重擦過的刺耳聲音,他的傷是真的不要緊麽?
  兩相對比,自己卻是毫發無損,安全著地。
  她不禁用手抹抹眼睛:陛下,你何苦要這樣奮不顧身地來救我?我不過是一個微不足道的臣子。
  假如自己是個置身事外的人,恐怕此時正在延英殿義正辭嚴地指責陛下吧,諸如“不應以千金之軀肆意犯險,作無益之事”之類的。
  那時候有多少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看著,以後又會有多少不懷好意的議論?
  回想陛下今日的舉動,隻怕是早已看穿了吧?他到底花費了多大的耐心和寬仁來包庇我?
  再揣摩蕭韋二人的態度……恐怕這樁把戲隻有我自己才玩得那麽可笑而不自知。
  想到此,她再也不能安心地躺著,勉強爬起來,坐到桌前,把藏在書冊下寫了半頁的稿子抽出來。可默念了半天,卻心亂如麻,仍是想不出該怎麽續下去。
  自己真是太不自量力了,竟然那麽信誓旦旦地允諾,會一直輔佐他,當他的翰林學士,做他的左臂右膀。
  所以,這次發作其實是老天的懲罰吧?我是什麽身份,我不過是個鑽空子想假扮舉子混飯吃,混車坐,一路舒舒服服晃悠到京城來的騙子!
  可是,總會不自禁地想起他欣喜期盼的神情,平和相得的君臣之誼,點點滴滴的殷切照撫,辭官兩字便硬怎麽使勁也寫不出來。
  說到底,其實心裏還是很喜歡這段日子吧,一展所長,自食其力,假如不為官,我又該做什麽來養活自己?
  我還能再遇見……像陛下這麽溫柔親切的人麽?
  她猛地伏倒在桌上,喉嚨裏一陣哽咽,心裏不斷責罵自己:我竟然還有這種念頭,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多麽?我決不能再讓陛下困擾煩憂了。
  ps: 呼籲一下,懇請大家每次看文後抽些許時間看左邊的“作者有話說”

  第卅九章

  入夜,才交亥時,皇帝便被眾內侍半逼迫著提早歇息,隻覺左臂比白天時更加腫痛,他強忍著沒有嚷出來,側著身躺下,轉身不得。
  正想著心事,外頭忽然報:“太後駕到。”他在帳內皺了皺眉,心道:終於來了!
  內侍才掛起帳幕,太後便已來到了床前,後麵隻跟著一個小宮女,遠遠地在門邊站定,太後臉色不豫地一揮手,內侍們隻好紛紛退避到殿外。徐常禮為太後擺好坐墩,也悄然躬身退下。
  皇帝撐著手坐起來,笑道:“我沒事,母後著人過來問一聲就是了,夜裏風大,叫兒子怎麽過意得去。”
  太後看他臉色發青,可知是疼得厲害,口中冷冷地說:“傷勢我盡可以問太醫。”
  也就是專過來興師問罪的?皇帝笑容隱去,幹脆不吭聲。
  “我已命太常寺挑了日子,這月廿七就讓麗妃進宮。”
  皇帝頓時寒下臉:“母後還有什麽不放心的,詔書都已下了,這陣子忙亂不堪……”
  “皇帝!”太後怒喝著打斷他:“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皇帝幾乎想吼回去:又是身份,身份!我已經聽厭了!
  太後見他一臉倔強和不忿,仿佛又看到他孩童時被訓斥後的模樣,不知怎的倒有點心軟,默然半晌,聲音也緩和下來:“你長大了,有了喜歡的人,想把她放進宮裏,我也不阻撓你。”
  啊?皇帝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可是,不管你喜歡誰,她總不能比一國之君更重要,值得你拚了命地去救她——你將國家社稷置於何地?別忘了你還沒有子嗣,你若是出了意外,這朝廷會亂成什麽樣子?有多少人會無辜牽連受苦?”
  皇帝先是一驚,聽了後麵的話,恨恨地張了張嘴,卻又反駁不得。
  太後說:“你早知道崔翰林是女子了吧?”
  “母後!那是我默許的,責任在我。”皇帝急切地說。
  “你我眼睛都不瞎”,太後在心裏苦笑,先前可真白操心了。
  “這事我自會處理,母後大可撒手不理,靜養天年。”皇帝生硬地說,聽起來好似在暗諷太後早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太後也不生氣,她本就是在承香殿生完氣再過來的,她隻是諄諄告誡道:“你若隻是看上她,不用你動手,我都可以把她弄進宮來。可是經了今天這一事,我眼裏可再容不得她了!”
  皇帝大聲說道:“我沒有要把她弄進宮來!”太後有點錯愕,不解其意。皇帝也覺自己語氣太過了,鬱鬱地說:“母後,她不會進宮的,我也不會強迫她進宮,請你別為難她。”
  太後見他神情落寞,不禁訝異,回想今日馬球場上的情景,恐怕那崔姑娘亦未免有情吧?女人家看這種事是錯不了的,但崇誼似乎以為她對他並無情意?
  難道這事竟然比想象中的還要棘手?難道他要把她養在宮外?不,不是的,太後立即否定了這一想法:他是由我教養成人的,決不會做出這麽荒唐無稽的事來。
  但是,不管放還是留,隻怕這人都已成了他心上的一塊石頭了。
  她暗自歎氣,無奈地說:“你看上了哪個女子,要給她名份地位,榮耀財富,不要緊,盡可以給。可是你不能隻給一個人,為了她不顧一切,別像你……像你父皇那樣。”
  她許久不曾提起莊宗,此時不經意地說起,自己都是一陣不自在。這片陰雲曾在他們母子頭上籠罩了不短的一段日子。皇帝眼睛也黯了一黯,微垂著頭,不知有何感念。
  “天下能有幾人像你這樣江山在握,俯視九州?能有幾人比得上你的華屋廣廈,錦衣玉食?即便有這麽一絲不順意,你也足夠隨心所欲的了……”隻是說著說著,太後自己都起了無窮倦意。
  皇帝幾欲嗤聲一笑:我寧願拿這些不想要的去換取我想要的,可惜我不能。
  太後站起身來,罷了罷了,何必嘮叨這些蒼白空洞的話?如果崇誼真那麽任性妄為,早不是今日這局麵。
  她低頭看了看皇帝的左臂,袖子罩著,也不知成了什麽樣子,露在袖外的左手可能因血脈不通的緣故,腫脹得難看。
  皇帝像是怕冷,拉了拉被子,趁機把手縮在被子裏。
  太後半轉了身,甩下幾句話:“你到底要何時才讓麗妃入宮?不是這月廿七,便是下月廿七,為君王者,別失信於天下。”
  話畢,也不等皇帝回答便扶著小宮女離開了。
  翌日,因皇帝有口諭準許在家養病,崔捷沒有過去鴻臚寺。大娘見她一早穿戴整齊,像要出門,可步履還遲緩虛浮著,連忙勸阻了幾句,崔捷淡淡一笑:“別攔著我了,我想四處走走,京城裏很多地方都沒去過呢。”
  大娘說:“老爺,往後日子長著呢,等身體好了去哪兒都成。”
  崔捷笑容生生定住,隻好不予理睬,低了頭往外走。連叔給她開了門,兩人都愕然,外頭竟然是裴子明,正欲伸手敲門的樣子。
  見他也穿著尋常便衣,崔捷勉強笑道:“子明今日不必去中書省?”
  裴子明向她上下掃視了一眼:“你要出去?我告了假出來的。”
  無法,崔捷隻好帶著他進內庭書房,上台階時,她想一直不說話可不好,方想循例寒暄一番,卻見他小心地望著自己,似乎怕她不慎跌倒。
  她連忙轉頭故做不見,可心頭終是有一絲暖意。
  兩人坐下,桌上已有熱茶,崔捷為他斟了一杯,裴子明先問了她的“病情”,她含混其辭地繞過去,然後裴子明便好像不知該從何說起,兩手尷尬地扯著自己的衣袖。咦?行止端謹的狀元郎也會有這種小孩的動作?
  她心裏雖忐忑不已,語氣卻溫和:“子明,你來找我是為了什麽事?”
  裴子明喃喃地說:“我想了一個晚上了……我怕說了你又生氣,又像上次那樣跑遠。”
  “不……”
  裴子明不容她插嘴辯解:“陛下沒有一天不找你,怎會舍得讓你去易州?一定是因為我那樣逼問你。”
  說得崔捷臉上微窘,作聲不得。
  “昨天,奶奶被我纏不過,終於肯說了,爹爹的第一個妻子姓崔,郡望清河,幾代以前還是門第清高的五姓七族之一,沒錯吧?”
  她默然不答,眼裏隱隱有懇求之意。
  裴子明卻像下了狠決心一般定要把話說出來:“她還說……我可能有一個姐姐。”
  崔捷臉色頓時煞白,他的眼眶已含著淚光:“你是姐姐吧?為什麽不肯認我呢?阿悅一定高興死了,她有一個姐姐……”
  她喉嚨堵得難受,感覺自己快要支持不住,可是不行,不能鬆口,我犯有欺君之罪,不能連累他們!
  “你現在已沒有別的親人了吧?你和嘉川他們說,本要上京尋親的,但是完全找不到風荷巷在哪裏……當然找不到,風荷巷是洛陽裴氏一族祖居,四十年前荷池填平,改名叫秋蘭巷,隻有族裏的長輩私底下閑話才會叫舊名,所以他倆也不知道。”
  崔捷心裏震動,一直以來的疑惑終於水落石出,娘果然是騙我的,哪有什麽小姨?隻不過是為了我們父女姐弟的一場相認。
  裴子明用央求的語氣說:“你回來做我們裴家的女兒,讓我們照顧你。”
  崔捷拚命搖頭,不停地對自己說,我不需要,我能照顧好自己。我希望日後墓碑上刻的是清河崔氏,和娘一摸一樣。我不要寫張裴氏、李裴氏、王裴氏……
  裴子明失望至極,驀地站起來,此刻他不再是往日清平持重的諫議大夫,隻是一個急著要說服別人的薄怒的少年:“陛下對你怎樣,你不會不明白吧?他這麽喜歡你,你也是一樣喜歡他的吧?你總不能這樣過一輩子。”
  崔捷頭痛欲裂,不禁用力捂住雙耳,心裏大叫:別再說了!陛下怎會喜歡我?我也不能喜歡他。
  見了這模樣,裴子明不敢再激烈地逼迫她,放輕了聲音問:“你不願以裴家小姐的身份入宮嗎?還是無論如何都不想入宮?”
  她臉色愈發慘白,他說了太多她最不願意觸碰的心事。
  裴子明心裏掙紮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怨恨爹爹辜負了你娘,一回長安就娶了新妻子,還有了我?”
  她眼角懸著一滴淚,不想和他們多生牽連,又想消除這孩子的誤會和傷心,左右為難了許久,最後隻是微微搖了搖頭。
  “你要是不想回家,那我誰也不提,隻帶奶奶和阿悅來看你,好不好?”裴子明不得已地讓步了,又憂慮地說:“擊鞠那會兒,太後已注意到你,我怕她會對你做些什麽,你可不能再留在朝廷了。”
  說了半天,隻有末尾這句和她想法不謀而合,幾個字就從口裏迷糊地說出:“我知道。”隨即便是一驚,原來自己的防線已搖搖欲墜了。
  她不禁也站起來,臉上似要回複昔日的冷淡,裴子明害怕又會聽到決絕的話,連忙說:“你不必現在就回答我,在你想好之前,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你千萬別山長水遠地避開我。”末了,又小心加上一句:“你也別要想太久。”
  她不敢正視他,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其實自己早有決定,此時顧不得愧疚,隻好先騙住他了。
  裴子明以為她真的答應了,臉上有安心的微笑:“奶奶和阿悅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咳……那個……空白或少於6字的留言請不必留,謝謝)

  第四十章

  頭好疼……不好,快醒來……
  皇帝想睜眼,想喚人,眼皮卻好像已牢牢粘在一起,喉嚨幹渴,額頭滾燙,似乎有股力量要把他重重地壓到火爐裏去。
  依稀聽到窗外秋風吹動疏竹的清冷之聲。
  我一定是做夢了,延英殿哪有竹子?這是承香殿?
  忽然,一隻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然後,額上一片冰涼,不知被抹上了什麽藥水。
  皇帝難過得寧願一直睡在火爐裏煎烤,他不想夢到這往事。
  他一下子就辨別出這不是太醫、嬤嬤或宮女的公事公辦的手,它有那麽多憐愛的關懷的溫暖,這是家人的手。
  那時自己多開心啊,“哥哥!哥哥!”地一陣亂叫。
  那個少年無奈地低吼:“別吵了!”他趕緊又老實地躺好。
  哥哥說:“知道你病了,太後又去報國寺,所以偷偷來看看你。”他一手拿著一隻小藥瓶,繼續蘸了藥水塗在他額上:“這是我自己弄的藥,大概會管用。”
  他很樂意幫他做一回試驗:“是的是的,馬上就涼快下來了。”
  哥哥一臉啼笑皆非的表情,然後有一瞬黯鬱,但那時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後來……後來就是那場大火……
  他還沒有機會抓住他埋怨,藥倒是很管用,可為什麽會留下痕跡?三四天了都洗不掉,難看死了。
  幸好後來慢慢變淡了,否則叫他‘顏麵’何存?
  他感覺自己的眼睛潤濕了,然後,能睜開了,頭一側,便看見手裏緊緊攥著那幅天青色汗巾,一角點綴著清雅的白色花蕾。
  那個膽大包天、罪犯欺君,可又目光聰慧、正直善良,給了他很多歡喜和憂心的人已經離開長安了。
  她低著頭說她想隨軍出征,然後自己就準了……就準了。
  她問是否所有增援玉門關的士兵都一起出發,又說:“不若分兵前往更佳,一隊假稱去河州駐防,他人必以為是為提防劍南道上的廣陵郡王,令回鶻麻痹輕敵,若玉門關上占了勝機,回鶻必從河州以北敗退,屆時前後夾擊,可獲大勝。”
  那時他不禁微笑:“你想的總是和我最相近。”
  她越發不敢抬頭,小聲地說:“陛下,臣想公私兩利,隨軍出征,順便為母親掃墓。”
  因為自己一直沉默,她又補上一句:“臣有點思鄉病發,懇請陛下恩準。”
  他苦笑,這算是有聲有息的告別嗎?
  即便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問:“那大軍凱旋之日,你一定會回來吧?”
  本希望她像往日般幹脆爽快地笑應一聲“是”,等了半日,卻隻得到一個含糊的“嗯”。
  他想起從未謀麵的母親,如果她還在,自己是否就不必經曆這些人與事?重新合上雙眼,他抽了抽嘴角自嘲地笑笑,但這笑比哭更艱澀,更難看。
  為什麽所有人都要走,都要這樣匆匆忙忙地離開我?
  煙塵飛揚的大道上,一支軍隊沉默有序地向西行進,綿延不絕十幾裏。
  當中一位騎棗紅馬、文官打扮的人,正是崔捷。因為必須秘密行軍,她沒和任何同僚告別,自己悄悄趕到軍營,別人都以為她仍在家休養。
  否則,恐怕不能這麽容易脫身吧?
  忽然,後麵有一騎奮蹄狂奔而來,打破了這片沉靜,眾人不禁紛紛回頭。
  那人追到崔捷旁邊停下,她愣了愣:“小齊,原來是你。”
  齊安平拿出一個小布包裹兒遞給她:“崔大人!陛下命我送這個給你!”
  她疑惑地接過,藍色綢布層層疊疊包得嚴實,不重,摸不出裏麵會是什麽,猶豫著是否可以打開。
  齊安平立刻給她釋疑:“陛下吩咐了,請大人先別急著看。”他似乎在暗示要在“安全”的時候才能看。
  然後他又壓低了聲音,不滿地說:“大人,你怎麽把馬和禦賜的劍都留下了,什麽都留下,陛下很不……很不高興。”
  “我是要去戰場,不想雲驪出事……而已。”她想辯解,氣勢卻很無力,完全不能讓人信服。
  齊安平告誡道:“這樣東西千萬要收好了,別讓陛下失望。”
  她隻好依言把它小心的放入包袱中。
  齊安平算是任務完成,勒著馬告辭離去,崔捷連忙叫住他,卻見他不耐地回頭,臉上有許多怨氣。
  她越發不安,關切地問:“陛下的手臂現在能動了嗎?”
  “還不能”,齊安平冷冷地答:“這些天都沒上朝了。”
  崔捷望著他一人一馬遠去的背影,凝立不動,那是回望長安的方向。早知道會如此擔心,隻怕她斷不會這麽倉促決然地告別——但現在已不能回頭了。
  回想與皇帝相對的最後時刻,那時自己覺得應該好好地道別,所以非常努力地微笑。
  或許皇帝和她心思一樣,叫人拿了一袋穀粒來,要她幫忙喂鳥。
  到了書房外的林子裏,她把穀粒撒在地上,再悄然無聲地回到皇帝身邊,耐心等待雀鳥的出現。
  那日雲淡風輕,一片澄空碧藍得讓人歡喜,偶爾有一兩隻鳥兒的身影悠然劃過。卻不落下。初時還以為鳥兒看穿不是皇帝親手撒的穀粒,所以不屑一顧呢。
  “別急,再等等。”皇帝稍微俯身,仿佛在她耳邊低語。
  果然,不久以後,一隻體型不小、黑身白尾的鳥兒倏地飛來,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白色的尾羽展開成一把扇子般。
  皇帝臉上有點笑意:“這家夥凶悍霸道,嚇得別的鳥兒不敢爭先。”
  她很配合地接下話頭:“陛下,它養了多久了?好像一點都不怕人。”
  “不,我沒有養著它。經常看見它飛出宮牆外,自由自在得很,可能老巢在明德門外頭那片林子裏。我隻是偶爾招待它一餐,就像你們招待朋友那樣。”說到後麵,聲音越來越惆悵。
  那鳥兒吃完,心滿意足地振翅高飛而去,皇帝抬頭望天,一時默然無語。
  片刻後,他忽然出聲:“新皇登基大典上有一項“封誓”的儀式,你聽說過麽?”
  她慚愧地回答:“微臣孤陋寡聞,還不知道,願聽其詳。”
  “我也是登基之前才知道的”,皇帝輕輕笑了笑:“拜祭太廟的時候,新皇要親筆寫下一封書,自己打算做一個什麽樣的皇帝,然後放在先皇牌位前的密櫃中。我竟然老老實實地寫了幾頁紙。後來才發現那密櫃很淺,幾乎放不下去。現在想想,保不定其他人都是放張白紙而已,反正,隻有皇帝才知道自己寫了什麽,我真傻得可以不是?”
  她想問他寫了什麽,又覺不妥,皇帝笑容隱去,說:“我寫的其中一條就是,不做千裏迢迢遊江南這種奢侈靡費、勞民傷財的事。”
  他望了望她,目光黯淡:“花朝節我們一起去的乾封縣,大概就是我能到的最遠的地方了。餘杭、江都、金陵,隻能夢裏相見了。”
  夢裏相見……
  她眼眶不禁一紅,不能再回憶下去了,不敢再想起那時皇帝的側臉。
  晚上紮營後,崔捷就著昏暗的燭火取出那個藍布小包裹,用手摸挲了一下,心裏沒來由地有點害怕,半天也不敢拆開,如今她隻剩下這一樣皇帝親賜的東西了,想到此處又著實傷心。
  末了,還是微歎一口氣,慢慢解開布包,就在打開的一瞬間,全身不禁牢牢地定住了,一把精雕細鏤的木梳!
  她顫著手拿起梳子,不錯,真真切切的就是花朝節那日逛乾封縣城時皇帝買下的木梳!上麵纏繞著一串鏈子,垂下三片碧綠的翡翠葉子,這是皇帝用來掛雕龍佩玉的鏈子,沒有一刻不戴在身上的。
  “小哥兒,你是外鄉人吧。本鄉風俗,男人多半春天定了親,在花朝節這天送未婚妻子一把木梳和一頭小犢子,秋天收成的時候才好娶進門呢。”
  往事如潮水般再次洶湧襲來……陛下竟然這麽早就看穿我了!而且,而且……
  她一直都不敢相信的,一直都拚命說服自己不可能的事,現在已無可辯駁地擺在了麵前。他的情意太過沉重,她一直都不能有所回應,她隻有漠視,也隻能漠視。
  伏在案上,她在心裏默默地說:“陛下,對不起,對不起!”
  延英殿外,韋白撞見了剛剛拜別皇帝的蕭澈。看見韋公子難得一現的著急神情,蕭澈已猜到他為何而來:“你去過小崔家了?”
  “是啊!什麽東西都在,隻有人不見!”
  蕭澈攔住他:“陛下早知道了。不用進去了。”
  韋白錯愕地停住腳步,蕭澈說:“小崔隨宋將軍那一隊去河州了,陛下點頭的。”
  “就這麽一聲不吭地?”
  蕭澈苦笑:“不,她有暗示我。最後一次探病時,她跟我說,有位羈遊在京的薛大人的小姐在鳳山花房學商,要我多多幫忙看顧她。”
  他重重地歎氣:“為什麽,每個人走的時候都要把一個包袱甩給我。”
  正安元年十一月,涼州都督府軍大敗回鶻於冥水野牛曲,回鶻潰退七百裏,忍氣俯首,願立和議。
  是戰,流水皆赤,溺亡者眾……崔學士捷中流矢,墮河,遍尋不獲,時年未足十八,誠惜也……

  第卌一章

  正安二年正月,塞外,柳穀縣,寧和鎮。
  元宵節,壽柏齋已十分忙碌。東廂裏擺滿了縣裏客人訂做的精美花燈,幾乎尋不到路。西廂的東西就雜了,大小都有,紙人紙馬紙車,紙樓庫,金山銀山,船橋紙傘,花圈……店裏彌漫著奇怪的味道,但是很快就能明白,這是漿糊的味道。
  不錯,這裏便是本鎮最大的裱糊店,在附近鄉裏也是遠近聞名,除了為死者糊製以上“燒活”,還承接糊頂棚、糊窗戶等等。
  最昏暗的角落裏,一個梳著雙辮的少女一刻也不停地糊著元寶,不是行家也看得出她是個生手,但她卻有一股認真奮鬥的勁兒。
  天寒地凍,漿糊粘在手上很是難受,也不能洗,隻能默默忍下去。手背青紫斑駁,裂傷處處,漿糊染了浮塵,手指一刻比一刻髒。
  全身都冰冷,好像快麻木了,隻有手在飛快地動。
  可是,上天已待她不薄。
  那日墮河後,她很快便昏迷,醒來時已在岸邊,也不知被湍流衝了多遠。那不明來處的箭隻是勾住了她臂上的盔甲,沒傷到皮肉。脫了甲胄,艱難地走了一段路,幾乎凍僵之際,又有一支為軍隊運送物資的商隊剛好返程路過。
  大家見她是個女子,自然訝異萬分。她隻好編了個謊說家鄉被回鶻虜去許多人,趁這次潰敗才僥幸脫身。眾人都心生憐憫,對她照顧甚為周到。
  身體甫一好轉,她便堅持告辭離去,這一年的除夕夜,是在一處破廟裏渡過的。
  幸好身上有些許銀子,輾轉走過幾個村落,最後,借住在此鎮一戶僅餘老婆婆和小孫女的家中。
  可是,銀子總會有用完的一天,她便來央求壽柏齋的老板雇她做活兒。剛巧正月裏頭兩天,鎮裏一個財主忽然沒了,喪事要大肆操辦,而店裏有些裱糊匠又回鄉,十分忙不過來,老板隻好勉強答應。
  那個名動天下的探花郎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需掙錢的崔敏兒姑娘。
  近晚,店裏還有兩三個沒完成活兒的匠人。這難得一見的大宗生意眼見是能提前完工了,老板一樂,竟然大發善心,沽了一甕酒來請他們喝,暖和暖和。
  匠人都是本分人,哪敢高估了他的盛情,小喝一口便趕緊做活去。老板一會兒就眼神濁了,臉也紅了,自己在那兒嘮嘮叨叨:“往日莊宗老陛下在的時候,哪有這般好日子?窮得活人都吃不飽,還能顧得上死人嗎?也是這一兩年手裏有銀子的人才多起來,死人的事也越發講究了”,他高舉了大酒杯向東南方致意,“這可都是當今陛下賞下來的一口飯呐。”
  角落裏的崔捷雙手停頓了一下,短暫的笑容稍微點亮了臉頰。
  老板越說越是興奮:“陛下已經大婚了,希望娘娘早點生下小皇子,教得他日後也像陛下一樣。”
  他踉踉蹌蹌地跨過滿地的紙船、紙傘,想到那安放在壁櫃裏的觀音菩薩像前說出自己的心願,卻不想腳下一滑,滿滿的一杯酒便傾灑在大法船上!
  大家嚇得連忙擠過來看,那酒竟把船頭的地契紙淋濕了一大片。原來本地喪葬習俗,頭一件事情便是燒這法船,船上有果有雞有錢,送給開山地主武夷王,讓他開心收了地契,永保此墓不會被魁魅魍魎侵占。
  老板頓時酒醒了幾分,嚎叫著說:“這這這,這可怎麽辦?”又大發雷霆:“是誰把漿糊倒在地上?!”
  匠人們麵麵相覷,地契紙可是財主家請了本鎮第一風水先生徐存中寫的,若是知道他們出了這漏子,弄壞了兆頭,可不將他們都罵死去?
  老板一雙小眼死命瞪著這幾個人,屋內霎時一片靜默。片刻,有個微弱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來:“我……我可以試一下仿寫他的字,師傅們重新做一艘法船,咱們就可以偷偷換掉了。”
  所有人都看怪物一般看著她。她走近一點,看那零落糊掉的墨跡,大概也猜得出前後文,不外乎“日吉時良,天地開張,年通日利,萬事恒昌,東至甲卯乙為界,南至丙午丁為界……”之類。
  她努力笑了一下,想給他們多點信心。老板此刻倒清醒了,無奈地說:“你不知道連他們的女眷都不能去送葬的嗎?就是怕被女人帶走了財運。要是知道你寫的地契紙,壽柏齋還用做生意嗎?讓你糊元寶已惹了客人不樂意了!”
  崔捷眼神一黯,轉身回去繼續做元寶。
  老板在法船上恨恨地踩了兩腳,下令道:“這回少不得要燒一筆錢在那個徐半仙手裏,叫他再寫一張,你們快重做,別走漏了風聲!”
  老板一走,趁著天色未全黑,匠人們也趕緊散了。崔捷在回去的半路上敲了一家的門,想買一捆柴火,又拎出一個小花燈道:“王大哥,我用師傅裁剩的紙重新糊的,想送你家小伢兒玩。剛學著做,畫得不好。”
  王大哥笑著接過燈籠一看,三麵畫著滾圓的胖大小子,三麵寫著些字,不大認得,想必也是平日常聽的好話。崔捷忽然想起老板的話,擔心他嫌是女人寫的。他卻十分高興,推辭著不收錢:“平日我們也經常給婆婆送些柴火的。”但是拗不過她,隻得收下兩三文,又見她是個單薄文秀的姑娘,哪裏背得動,便幫她一直送到家門前。
  老人小孩都笑逐顏開,這下可以生火做飯了。老婆婆自下廚房忙去了,小秋望著崔捷垂落胸前的雙辮,問:“姐姐怎麽不盤成發髻?其他姐姐都是那樣梳的。”
  崔捷臉一紅:“我笨,總是梳不好,又急著出門呢。”
  小秋掂著腳從水缸舀了一勺水給她洗手。一沾水便是刺入骨髓的痛,卻隻能咬著牙頂住。
  小秋說:“姐姐留在家裏幫奶奶做鞋,就不會這麽辛苦。”
  崔捷笑了笑:“元寶粘歪一點還可以糊弄過去,鞋縫歪了就沒人要了。”心裏暗自歎氣:能糊元寶已很不錯了,比賣鞋還能多掙一點呀。
  飯畢,小秋定要拉著她到外麵看別人燒爆竿。附近便是嚴家祠,此時已聚集了不少鄉民。前庭堆好了鬆枝竹篾幹草,用麻布裹住,淋上些油脂,火把一投,很快便焰光烈烈,熊熊燃燒起來。
  崔捷悄然擠上前,好汲取那火光的溫暖。
  這算是“庭燎”吧?西周便已盛行的風俗,原本隻在除夕夜進行,以期驅走山魈惡鬼,“禁昏晦,防不虞,致太平”,流傳了千百年,還在這鄉野之地熱鬧延續著。
  不知道長安的民眾會如何慶賀元宵?花燈必定是絢麗多姿、極盡精巧吧?宮中又是怎樣一番繁華盛景?陛下此時……是否正和大臣們唱和新詩、同祝嘉年?
  崔捷出神地望著那堆火,火光卻沒能照亮她幽暗的雙眼。
  將近亥時,嚴家族人在內庭祭拜先人。其後,族長便叫把那一缸缸酒都開了,請鄉親們歡心暢飲。大夥兒等得最焦急的就是這一句,自然個個都盡情放開了肚皮灌酒。喝得興起時,更是齊齊北向舞蹈而拜,口中祝道:“願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歡騰了一夜,終於回家,婆婆帶著小秋睡了,崔捷也自回房間躺下。被褥中一片冰涼,許久也暖不起來。她初到此處第一事便是給婆婆和自己買新的棉被,不料效用並不大。
  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她苦笑著想:娘本該讓我學女工針指的,會寫字有什麽用呢?
  唉,就是她逼我學,我也未必能上心。是我沒有按照她鋪好的路走,我又怎能怪她呢?她本是希望我認回父兄,繼續做一位小姐,一位更了不得的京城大小姐的,然後出嫁、生子,一生就這樣平穩無波地過去了。
  她伸手入懷,拿出那把木梳,輕輕撫摸了一下,原來身上還有這一處是有點溫度的。
  “陛下,你已是漁樵閑話裏的人物了呢,這麽偏遠的地方,大家都說起了你,還有……站在你身邊的麗妃娘娘。”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告誡自己“明天還要更早起才行”,翻過身,緊緊地閉上眼,她便一直保持著這姿勢睡到天明。
  她匆匆離去,沒發覺枕上已是濕了一片。

  第卌二章

  正月裏有一場小風雪,但艾達古大哥說:“打這以後就是春天了。”
  丁洛泉找了河邊一處幹草地坐下,望著遠處冰芒閃耀、巍峨高潔的雪峰出神。
  剛來的時候,有藍天雪地,氈帳牛羊,河麵雲朵般潔白的浮冰,飛馬擊鞠玩興正濃的一群孩子,一切都比想象中的更美麗,可是,真正想見到的,並不在這裏。
  如今已到早春二月,融雪時節方過,小草便迫不及待地冒出些嫩尖來。河水就和天空一樣湛藍明澈,讓人心醉得窒息,實在不能想象上遊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役。
  他覺得自己已等得足夠久了,已開始反複琢磨:“我是否該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是,除了這裏又還能有什麽線索?
  崔捷離京數日後才聽她家仆說“老爺已去河州了”,可恨買不起馬,隻能徒步或偶爾求人載一程,自然便遠遠落在大軍之後。星夜兼程地趕到河州,等待他的卻是“學士墮河”的噩耗。
  不甘心地順著冥水一路尋來,果真找到了“艾達古大哥”的牧場。但是艾達古並不知道她可能罹難,隻知道改裝、科舉、出仕,最後的消息便是辭了官。那個拄著拐杖,麵相粗豪,笑容爽朗的契丹族男子還以為她已尋到了親人,有人寵愛著、照顧著。
  丁洛泉自是失望,卻不覺得意外,越是明確地說出這麽一個地方,越可能是打定主意再也不回來了。她那種神情態度,真好像要和過去任何人事都割斷聯係似的。
  忽然憶起很久以前的某段日子,心裏不禁一陣刺痛。自己當年留下的孤絕背影,是否也曾如此深深地挫傷他人?
  端陽節那天,他隱在人海中,看見崔捷欣喜地攔住一個人叫“丁大哥”,他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誰,易容術雖糟,畢竟也是自己真傳,而且,眼睛是最難掩飾的,怎會看不出來?
  他自信地沒有躲開,皇帝四麵掃視、急急搜尋的模樣害他想笑:“崇誼,這就是師父和徒弟的差別啊。”
  但是,他也隻能如此悄無聲息地站在遠處。臉上那層偽裝沒有繃緊的感覺,原來自己並沒有笑出來。
  丁洛泉向後臥倒,雙手枕在頭下。閉上眼,仍能感覺蒼穹在上,暖陽普照。小草綿軟,讓人想起紫桂宮那片茵茵草地。那時他正渡過無憂無慮的十歲,封號為晉王。
  “你怎麽躺在這裏?受寒了怎好?”這是母親溫柔的聲音。
  他舒服而誇張地伸展了一下雙臂,望著她愜意地笑笑。
  她也不再催他起來,隻是問:“聽說你今天一頁醫書都沒抄就偷跑出去了?”
  他急忙申辯:“是嘉川請我去他家玩,你不是叫我和他交朋友嗎?”怕母親再訓話,他又口若懸河地讚起蕭府的湖、蕭府的石頭、蕭府的茶、蕭府的藏書樓來。
  說到一半,他忽然坐了起來,雙手興高采烈地比劃道:“嘉川有個四歲的弟弟,這麽高,身子這麽圓,眼睛這麽大,長得好像瓷娃娃一樣,特愛粘著嘉川,我們走哪兒他也跟哪兒。嘉川氣得快要抓狂。可是他弟弟一摔跤,一哭,他就急得什麽似的,笑得我呀!”
  母親笑容反而漸漸隱去。他以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停下。她沉思了片刻,說:“誠兒,你也一樣有個四歲的弟弟的……你可想去看看他?”
  他愣了一會兒才醒起,幾年前,父皇稍微推遲了來洛陽的時間,因為有位貴妃生了皇子。但是,他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小嬰兒,不曾想已經四歲了。
  “他會跟著父皇來洛陽嗎?”他長得什麽模樣?會有一點點像我嗎?也會像嘉川的弟弟一樣活蹦亂跳愛撒嬌嗎?
  母親怎會看不出他眼中潛藏在許多遲疑中的一絲期盼?她臉上閃過一些辨不清的表情,像是淒然,像是歉疚:“他自然不能過來,但是你可以去長安看他。”
  “我不去長安,我和娘在一起!我為什麽要去看他呢!”他忿忿地大聲說。
  母親坐近他身邊,搭著他的肩膀說:“你想,除了我和你父皇,他就是這世上和你血緣最親近的人了。”
  他囁嚅著說:“娘不去,我也不去。我一點也不喜歡小孩子!”
  母親勉強一笑,拍拍他的頭道:“小孩子的話是作不得數的。”
  他不滿地躲開,想站起來,母親卻一把揪住他:“你還要去哪裏?今天的醫書抄完了,還要請淩太醫、徐太醫教你呢。”
  他頓時泄氣:“娘還真想把我培養成醫術名家?”
  母親輕歎了一口氣:“誠兒,人學得一樣手藝在身,總是好的,日後你便會明白的……”
  丁洛泉睜開雙眼,天上不知何時飄來幾朵浮雲,難怪別人愛用白雲蒼狗來形容世事的變幻無常。母親說得沒錯,小孩子的話是作不得數的,他不但和弟弟見麵了,最後,還忍不住手癢教了他易容術,可惜,時間不夠,沒能好好教。
  而他後來也明白了母親要他學醫的苦心。
  他在心裏默念:“小崔,原來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無法割斷的人與事。勉強割斷,隻會讓自己難過,讓他人傷心。就比如艾達古大哥,你那樣騙他,可知道他有多擔心失望麽?”
  可惜,艾達古終是不太相信他,不肯說出她的身世來曆,也難怪,自己確實一件信物都沒有。
  艾達古必定有自己的線索,曾出去尋過,但也失望而歸。
  他真不想承認,他已經越來越害怕發現最後的結果……
  千裏之外的長安城比去年更早迎來了春天,然而街談巷議青睞的卻是去年的春天。科舉三年一期,新科進士帶來的華光溢彩、風流倜儻,今年可是再見不到了。
  大明宮內一片沉寂,仿佛春風還沒有吹到這裏。
  玉瀾堂,內侍長長的一聲報:“太後駕到——”
  原本端坐等待的渤海郡公鄭肅連忙整理衣裳,東向而拜。不久,一名女侍扶著太後緩步走了進來。
  太後聲音略帶沙啞:“鄭卿快快請起。”
  鄭肅起身,瞥見太後神色憔悴,疲意甚重,不禁一驚,連忙問:“太後,陛下……可醒來了麽?”
  太後眼圈有些紅:“已醒了,熱度也退了。隻是總這樣好幾天,病幾天,實在……”
  鄭肅心有同感,此時卻也隻能道些安慰勉勵的話。
  過了一陣,太後稍微恢複常態,說:“鄭卿,哀家也不多講廢話,請你來,是想問問,你以前說那崔學士擊鞠的手法策略讓你覺得熟悉,那是為什麽?”
  鄭肅有點吃驚,太後說:“你是元老之臣,崇誼很信賴你,哀家也不怕直說了。這崔學士其實是位女子,你或者早已看出來了?”
  鄭肅跪伏在地,答道:“太後,此事……請恕老臣遲稟之罪。”
  太後連忙催促道:“無事,快請坐下說吧。”
  鄭肅依言起身坐下,說:“數年之前,老臣領涼州、沙州都督府軍與突厥作戰,偶爾也命軍中將士以擊鞠為戲。沙州都督府總是勝多負少,皆因他們有一位出色的都尉。”
  “你就是覺得崔學士和這位都尉的手法相像?”
  “是的。而且,這位都尉姓崔,是一名女子。”
  太後驚愕萬分:“哀家竟不知道我朝出了一個花木蘭!”
  鄭肅連忙解釋:“太後,雖說軍中不該有女子,但崔都尉確是將帥之才,很得當時沙洲都督府元帥的器重。老臣以為國家用人之際,無需顧慮太多左束右縛。”
  太後微笑了一下道:“哀家隻是欽佩女子也能在軍中有此作為。你說她也姓崔,難道和崔學士有什麽關係嗎?”
  鄭肅小心地回答:“重陽之後,老臣派人去沙洲查訪崔都尉的近況,原來她已經離世快兩年了,膝下留有一女,也不知去向。”
  答案已呼之欲出了,太後顫聲問:“她的女兒,年紀也和崔學士一樣?”
  鄭肅默然頷首。
  太後說:“哀家往日隻知道崔學士經常寄錢到天倉縣烏澤裏,也派了人去找,卻沒找到。大概還該去崔都尉以前駐紮之地看一看。”
  鄭肅沒想到原來太後早有行動了,一時愣住。
  太後也不再忌諱什麽,啞著聲說:“哀家本想早點找到她,好讓……崇誼寬心,可是,鄭卿覺得她還有生還的機會嗎?”
  鄭肅低著頭不敢回答。
  太後終於垂下淚來:“我本不該逼迫崇誼的。他這樣子……我真擔心他這病,會像先帝那樣。”
  莊宗自丁昭儀去世,便常有頭痛、低熱等小症發作,斷斷續續,雖不嚴重,但最後未滿五十便撒手西去,隻怕也是因為那些病症一點點的侵蝕了生命力。
  鄭肅不敢再想,跪下勸道:“太後,為社稷著想,請多保重鳳體,陛下一定能好起來的。”
  太後聽了“社稷”二字,隻覺萬分刺耳:是啊,為了社稷,我和崇誼是連傷心都不可以的!可自己以前又何嚐不是拿這兩字來逼迫他?
  她再不想說下去,隻交待了一句:“此事別要再和他人說起。”
  差不多與此同時,一名內侍領著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人進了宮,往延英殿走去。
  那人進了延英殿,按規矩需先行跪禮,他已迫不及待地偷眼向玉座望去,隻見皇帝衣裳鮮新,神清氣爽,嘴角含著微笑,心裏頓時嘀咕:“皇帝並不像大病的樣子啊。”
  皇帝命賜座,那人也不覺拘束,大咧咧地就坐下了。皇帝客氣地說:“歐陽先生,你今年仍是不肯入畫苑麽?”
  此人正是廣文書局的歐陽寂。他微微欠身,答道:“承蒙陛下錯愛,三番四次地相請。草民自知資質愚鈍,實不能成一代大家,且一向閑散慣了,還是留在民間多做實事更好。”
  皇帝笑著說:“你說的實事就是在廣文書局賣書?今年可沒有新進士能夠大做文章,你們打算怎麽辦?”
  歐陽寂亦笑:“陛下,書局去年確實賺了些錢,所以這回有餘力編一些於民有益的小書。”
  皇帝頗有興致地請他詳細講講。他便解釋道:“是一些適合十二三歲少年看的繪像故事,以圖為主,以字為輔,也算寓教於樂的意思罷,文字盡量簡單,以望請不起塾師的情況下,小孩也能獨力看懂。”
  皇帝讚許地點頭,歐陽寂又笑了笑:“我們想以盡可能低的價錢賣出,近來已說服了一些善心的大人捐資助力,不知道……陛下是否也願意加入一份?”
  皇帝啞然失笑:“朕還沒說要你辦什麽事,你倒先算計起朕來了。”
  歐陽寂心想:難得麵聖,當然不能放過這大好機會,神情卻謙卑,答道:“隻要臣力所能及,定會盡力為陛下效勞。”
  皇帝斂住笑容,半晌,才低聲地說:“就是想請你幫忙畫一幅畫。”
  旁邊康福捧起案上的一幅卷軸,送到歐陽寂手上。
  歐陽寂一眼便認出是自己去年引起轟動的傑作《十八進士圖》,可驚奇了,連忙小心地打開,心裏“呀”一聲:是崔進士!
  他疑惑地望望皇帝,皇帝好像不知該如何說明:“你照著這多畫一幅,但是,要畫成女子,梳,梳著玉梳髻。”
  歐陽寂聽得一頭霧水,皇帝靜默了一會,說:“崔學士的妹妹和‘他’長得頗像。”
  歐陽寂似有一點恍然,笑道:“陛下,這難不倒草民。”
  皇帝又叫康福把一頁畫稿遞給他:“那梳子大概是這樣,朕畫得不好。”
  歐陽寂接過一看,皇帝確實不像學過工筆,但梳子的雕花紋路卻很用心地描得清清楚楚,上頭還有三片葉狀翡翠墜子。他鄭重地說:“陛下,草民定會用心畫好。”
  皇帝微露笑意:“你們的小書也是一項善舉,朕很樂意花這個錢,也當是你的潤筆之資,如何?”
  歐陽寂大喜過望,拜倒在地敬謝皇恩。
  皇帝說:“這件事便是你我知道就好。”
  歐陽寂連連點頭允諾,心裏卻早亂想到很遠了。
  那廂皇帝又問:“歐陽先生,進來外頭可有什麽街談巷議?”
  下情上達的時機到了,歐陽寂連忙望著他答道:“陛下,近來大家關心最多的就是陛下龍體的安康啊。”這卻是肺腑之言,毫無諂媚之意。
  皇帝並不意外,苦笑著說:“今日先生親眼看過朕了,以後倒很可以辟一下謠。”
  歐陽寂忽然領悟到皇帝的苦心,難怪會大張旗鼓地派了一隊人馬,讓他坐著裝飾豪華的馬車進宮來。等自己一回去,想必有無數人都會接踵而至打聽皇帝的病情吧?而他們書局便能把“皇帝安好”的消息迅速傳播出去,民心則定。
  原來不僅僅是為了一幅畫……歐陽寂恭敬地躬身答道:“陛下放心,草民完全明白!”

  更新也

  為了閱讀的順暢,把位置挪動了。買了書的同學去當當卓越留個評吧,拜謝。
  三月裏,艾達古領著孩子們遷徙到水草更豐美的地方去了。丁洛泉把兩間破蔽不堪的小木屋修補好,打算再等上一段時間。
  他偶爾會走七八裏路到鎮上為人看病,大家送他肉幹和羊奶權當醫資,他也不計較地收下。隻是此處地廣人稀,需要他的時候少得可憐。
  這日,他被人請到遠處的一個牧場,直忙到日暮才脫身回來。落日餘光中,模糊瞥見門上掛著一樣東西,快步上前一看,竟是一把沙蔥,煮幹肉時有了它可就美味了。但有誰會巴巴地送一把沙蔥來?
  他心裏猛跳了兩下,慌忙開門,裏頭沒人,繞木屋走了半圈,直至看見低矮的幹草垛才忽然停住了。他大大鬆了一口氣,輕手躡腳地走過去,按耐住欣喜打量著那個側身沉睡的人。雖然雙眉微蹙,嘴角還是舒展的……
  她手握成拳緊緊地抓住幹草,像是要汲取一點暖陽留下的餘溫。手背上的黑痂看得他心驚。
  丁洛泉輕輕握住她的手察看,她身子動了動,一把木梳從衣裳內滑落,閃著一點光。丁洛泉愣住了。而他握著的手也忽然一顫,她有點驚惶地睜大了眼,待看清眼前人是誰,才鎮定下來。
  崔捷本是不能深睡的人,若不是連日勞累,隻怕早醒了。丁洛泉不著痕跡地鬆了手,扶她坐起來,她的聲音有些許哽噎:“丁大哥……真的是你。”
  “自然是我,你終於有一次不是昏倒的。”丁洛泉笑著拾起梳子遞給她,她吃了一驚,連忙接過,小心地放回懷中。丁洛泉沉默了一會,才背起她的包袱:“走,進屋裏去。”
  加了沙蔥的羊肉湯果然香氣饞人,等她吃得半飽,丁洛泉便收拾了碗筷去,隻一轉身功夫,她已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為寬心的緣故,她一直安穩無夢地睡到第二天才醒來。迷糊地起身,推門出去,卻不見丁洛泉的蹤影。到河邊探身一望,不禁嚇了一跳,衣服又髒又皺狼狽得不成樣子,頭發也亂了,不知該說好笑還是可怕,連忙鬆開了重新梳好,所幸河水不再是刺骨的冰冷,手浸濕了也不會那麽痛苦了。
  她使勁地搓著臉,沒注意到丁洛泉已來到身邊,他若有所思地盯著河麵看了一陣,從懷中摸出一個瓶子,倒了一粒黑黝黝的藥丸出來,用水化開抹在臉上。
  崔捷直看得目瞪口呆,他手指所到之處,有各種顏色黏稠的漿液流下,一張陌生的臉漸漸顯山露水,劍眉秀目,風儀清淨,俊美得不類凡俗。
  丁洛泉洗淨了臉,轉頭看到她愕然的模樣,不禁尷尬起來,他太久沒以真麵目示人了,一時竟不大習慣:“別這樣看著我,我不是和……崇誼長得有點象嗎?”
  她沒想到他會直陳自己的真實身份,又呆了一下。
  “你已猜到了吧,所以什麽都不肯告訴我,是因為害怕有人經由你而發現我?你擔心的沒錯,我沒找到這裏之前,朝廷就有兩三撥人來暗訪,但連艾達古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他們也打探不到什麽。”
  她小聲地說:“那你為什麽還一直呆在這裏?”
  丁洛泉微笑了一下:“你說,江南的河和這裏的會有什麽不同?”
  “啊?”她聽得莫明其妙。
  “我想,江南的水麵是緞麵一樣,小船窄小,雙槳一劃看起來就象燕子撲打翅膀一樣……但是富庶之地多人聚居,那水未免沾著些凡塵氣味,不似這裏的幽藍聖潔。”
  崔捷點頭稱是,卻仍不解其意。
  “我在南詔藏了幾年,終於收拾了心情回來,竟沒想過要去仰慕已久的江南看看,現在回想,我的路一直是朝著長安走的。”他自嘲地笑笑:“所以我想,你大概也會一樣吧?這裏有關心你的人,讓你忍不住地想念。隻要你化險為夷,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她心裏微微觸動,不得不承認他說得不錯。自己為何要告訴他這個地方呢?原來,內心深處還是有一點點希望再見到他吧?
  丁洛泉慨歎一聲:“我當初為何會跑去南詔,怎麽就沒想到來這裏?天地高闊,風幹物燥,總勝於被蛇蚊蟲蟻咬個半死。如果真來了,保不定早就遇見你了呢。”後一句說得太溜,立時便有些後悔,沒敢再繼續下去。
  她臉上有點發燙,這樣的話她已再不能如往日般自欺欺人假裝不懂了,隻是字句中自然流露的親近之情讓她更加難過。
  丁洛泉雖沒偷看她的表情,心裏也大概猜到了,便岔開話題問:“你那時不是真的故意‘墮河’吧?”
  她連忙搖頭:“真的不是!我本想找個適當的時機辭官的。”
  他很擔心地問:“那……你怎麽活過來的?沒有傷到吧?”
  她笑了笑,把別後經曆和糊了一個冬天紙元寶的事一句帶過。
  丁洛泉越聽心裏越堵:難怪你的手會凍傷成這樣。
  她卻縮了手,站起來笑嘻嘻地說:“丁大哥,你要不要跟我去尋寶?”沒等他回答便朝著屋旁的幾棵老枝婆娑的紅柳樹跑去。
  她對樹下泥土仔細勘察了一番,最後停在一處,抽出短劍吃力地挖起來。丁洛泉連忙過去幫忙,過了一會,還真掘出了一個小瓦壺。她歡喜地敲開壺蓋,咕咚幾聲掉落好多碎銀。
  “他們幫我儲了這麽多銀子!”
  丁洛泉狐疑地問:“他們?你是說艾達古和孩子們?”
  “對啊。我把俸祿寄回來,讓大哥照顧孩子們,哪知道他們都不舍得亂花。”
  再使勁抖抖瓦壺,一頁折好的紙“啪”地掉下,她展開看了一眼,霎時變了臉色,把它捏成一團胡亂塞在袖裏。
  她囁嚅著說:“一定是因為我寄錢回來,所以,有人知道要來這裏找我。我果然不該回來的,本以為這時節了,你們一定去了黑泉子了。”
  丁洛泉臉上有從未顯露的暴怒神情:“我們去了黑泉子,你就可以偷拿了銀子,又偷偷消失嗎?”
  她無言以對,默默地包好銀子遞給他:“丁大哥,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收個百無一用的笨徒弟?”
  丁洛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大喜過望,雙手合攏抱住她的手和銀子,說不出話來。
  “我可能不是學醫的料,好像除了當翰林就不會別的事了。假如真的不行……”
  “別在意這個,難不成你還想寫詩出口成章,同時殺豬幹脆利落?”
  她被逗得噗哧一笑,心中的陰霾掃去了不少。
  丁洛泉不客氣地收下銀子:“這就當是束脩了。”其實他懷有私心,皆因這人太折磨人了,自己隻好當一回小人。
  他壓下許多想問的話,提醒她藥已煎好,水正燒著,她身體疲弱,洗浴過後還需多睡。
  兩天之後,崔捷的身體已調理得大有好轉。這天晚上,雲疏月隱、河漢星集,在這開闊之地仰望,更覺耀目壯觀。因思量此地不宜久留,不日便要離開,她有點不舍地爬上一處草坡,躺下了靜靜觀賞。
  她眨也不眨地望著天上的星星,直到視線模糊,那一點星光忽然變得熟悉,幻化成往日笑語晏晏時,皇帝凝望她的明亮眼眸。
  她倉惶地合上雙目,隔著衣裳撫了一下那把刻不離身的木梳。
  風吹散方洗過的頭發,一束發絲柔軟地滑過臉頰。她心想:這發藥很不錯呢,大概是丁大哥以前為他母親研配的方子?
  正想著,人就來了。丁洛泉笑了一聲,亦學她的樣子舒服地躺下。
  他心情暢快,拿了一支羌管出來嗚嗚地吹。他的技法純熟曼妙,那樂曲不似常聽的蒼涼悲聲,倒是時而輕快圓轉,時而驕傲豪邁,定是他按著自己的喜好小做了改動,轉章銜駁處比質樸的民歌多了些潤飾之音。
  崔捷聽了片刻,窘得極不自在,坐起來問:“丁大哥,你吹的什麽曲子?”
  丁洛泉索性開口,清晰悠揚地唱了數句,他本不懂突厥語,這歌詞倒學得十分地道,音律更是精準無誤,無愧於母家血統的盛名。見她臉紅,便奇怪地說:“我平日常聽孩子們唱的,這幾句‘沙雅哈克孜’經常重複,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崔捷尷尬地說:“嗯,就是‘勇敢的花兒’。”
  丁洛泉頗好奇:“那是誰?”
  崔捷有點赧顏,聲音幾不可聞:“我娘。”
  她重新躺下,緩緩地說:“我娘原是沙洲都督府帳下左果毅都尉,在奢莫駐防過很多年。”
  “奢莫?”丁洛泉腦中封存很久的一處蘇醒了,小時候聽老師說過,東突厥與西突厥失和,歸降我國時,朝廷安排了幾個邊境城鎮來收容他們的故族遺民,奢莫便是其中之一,雖然偏遠,但若他國進犯,倒不算是首當其衝之地。
  “左果毅都尉,不低的軍階了呀。”他探詢地說。
  她笑得苦澀:“我外祖家是清河崔氏一支,早些年衰落了,子弟散落各處。外曾祖父幹脆投筆從戎,從此定居關外,我舅舅曾做到沙洲都督府的威衛將軍。”
  丁洛泉在腦中努力搜尋:“威衛將軍……他大名可是崔少衡?”
  “正是。有段時間,好容易惡戰幾年換得邊關平靜,可玉門關已頹牆裂石,危危欲倒,我舅舅受命重修城牆,竭盡心力曆時兩年才完成。那時大總管剛好升遷,卻被問責軍費虧空,他就把髒水全潑到舅舅身上。”
  “舅舅一直鬱結在心,不久就過世了。家裏隻剩舅母、表姐和我們母女,真正是一門婦孺。為了填上虧空,舉家之資早就一霎罄盡,家裏沒有人支撐不行,所以我娘決定妹承兄職,她本來就經常跟著大軍出戰的,大家也不排斥她。新任大總管是舅舅舊友,就一力承擔,把她安排到不太顯眼的奢莫去。”
  丁洛泉沉吟道:“奢莫也未必是高枕無憂。”
  “確實。所以,自打我娘擊退了幾次西突厥的襲擾,奢莫人就編了這歌兒讚頌我娘了,以後再也沒人對她的女子身份指指點點。”
  丁洛泉覺得有點不對,疑惑地問:“你舅母和表姐現在何處?”
  她的聲音細微得好似從遠處傳來:“四年前,她們回中原投親了,再也沒有音訊。舅母本是大家小姐,那幾年,也忒清苦了……我娘有次出征受了重傷,舅母大概憂慮家裏再撐不下去。”
  自丁洛泉坦然揭去假麵具,她的戒心已完全消除,隱於心底的話便不知不覺吐了出來,她不自然地笑了幾聲:“以前還以為長大以後可以學我娘一樣拚戰沙場呢,練武從不敢偷懶。當時奢莫城裏的小孩,誰人是我對手。”
  丁洛泉聽了前半句,暗想你娘怎會舍得,待聽到後半句,不禁莞爾,幾乎可以想象她飛揚跋扈的得意樣。
  “就是那次重傷後,她才讓我練習散功的心法,還逼我念書。我卻一直不知道原來她並不願我步她後塵,還以為自己資質太差,不能習武。”
  丁洛泉想著年幼不解的她會有多少不甘和失望,而她母親是否那時已預見了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故有此舉?
  “她也是不知道怎麽對你說。”他勸慰道。
  崔捷鬱鬱地說:“見了我那雄心勃勃的樣,她也知道明勸是勸不住我。”
  躺得久了,開始覺得背上寒意侵身,她起身,抱膝低頭,眼角有亮光閃爍。丁洛泉實在不想見她這低落樣子,換了輕鬆的語氣笑道:“你娘還逼你念書,難不成真想引你往進士的路上去麽?”
  許久,才聽得她淡淡地說:“她是怕我去長安投奔我爹,因大字不識而被輕慢。”她想丁洛泉必定已在詫異這半天亦未曾提起父親,那就一鼓作氣都說了罷。
  “我爹年輕時曾到塞外遊曆,不知怎的認識了我娘。別人說,人大抵都是缺什麽就愛什麽,他們剛巧一文一武,對方都是和自己以前所交截然不同的人,不多久就互相喜歡上了。我爹是洛陽裴氏長子,很得愛寵,裴家見阻攔不住,隻好送來了聘禮,讓他們成親。”
  丁洛泉知道洛陽裴氏是哪一戶,雖不及昔日清河崔氏根深源遠,家族龐大,卻也是書香一脈,禮樂之家,族中女子都識文斷字,素有才名,難怪她母親要逼她苦讀了。
  他微笑道:“如此說來,我小時候還見過你祖父一麵。”
  “他們在一起不久就起了戰事,我爹被突厥抓去,幾個月後才救回。他就有點兒怨懟我娘援救來遲。可是我娘肩上背有邊防安危之責,怎能肆意行事。”
  丁洛泉暗想:一個養尊處優、心高氣傲慣了的京城大少爺,自然難以忍受階下囚的折辱和苦楚。
  “我爹按祖蔭可襲七品京官,他想帶我娘回京,正式步入仕途,但她完全不願意,隻想一輩子留在關外。他們分歧越來越大,最後隻好決定和離,永不相見。我爹和裴家完全不知道我娘那時已有了我。”
  丁洛泉有點動容,雖然朝廷律例明定夫婦可以和離,但願意走這一步的女子實屬鮮有,若能依附丈夫而活,誰人願意自己辛苦打拚?
  她低語道:“他們也曾有過兩情相悅的好日子的,可是……”無論原先多好的感情,也不一定敵得過接踵而至的考驗,退讓妥協或快意訣別,哪一樣能更容易?
  丁洛泉憂慮地看著她暗下去的臉,這事終是免不了在她心裏刻下一道陰影了吧?
  她從袖裏拿出那團瓦壺裏掉下的紙,展開給他看:“艾達古大哥說,十二月裴家有人到奢莫去找我,大概是我弟弟派去的。”
  “你弟弟?”一瞬間,丁洛泉醒起是那位喜歡把清秀可愛的臉端起來的狀元郎,隻因兩人神韻太過迥異,讓人很難覺察他們麵容的相似之處。他不由自主地讚道:“不愧是姐弟,占據金榜一二名呢。他已認出你了?”
  “嗯,隻有他知道。”
  可見她已不願再驚動任何裴家的人,
  她笑得難看,心裏愧疚地念:對不起,子明。
  不久他們便起程,走了將近一月才到達京兆郡最西端的寧豐城。
  剛尋著客棧住下便聽說知府下令封城,禁止出入,還派了士兵挨戶巡查,擾得滿城雞飛狗跳,怨聲載道。
  原來回鶻戰敗後終於肯俯首歸順,還派使者入京請求和親,皇帝應承了,封丹陽縣主為永和公主,送親隊伍很快便會來到寧豐。
  崔捷和丁洛泉猝不及防,隻得滯留於此。
  “知府也夠無能了,非得用這種強製手段才能治城。”丁洛泉在客棧裏悶了幾天,終於忍無可忍地埋怨了一句。
  他正用一隻紅泥小壺煉藥,以備日後行醫之用。院中彌漫著越來越濃的苦辛嗆鼻的氣味,回頭望望坐在石桌旁的崔捷,她仿佛毫無感覺,藥草已差不多分完,停了手出神地望著天上的星宿,滿麵憂色。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時不時偷偷觀察星象。
  等藥煮好,撤了火炭,他走近她身旁問:“你在擔心什麽?”她恍恍惚惚地說:“熒惑入襲紫微桓,已經很久了。”
  丁洛泉駭住,連忙抬頭找出那顆火紅的亮星,環繞在它周圍的五顆小星比平日更加閃爍不定、光芒晦暗。他雖不曾習得觀象於天以占國事,卻也聽說紫微桓乃是“天子宮寢之位”,紫微宮中的五星對應帝星、太子、庶子、後宮、天樞,“熒惑入襲”,主天子病災、輔臣去位之憂。
  難怪她會心神不寧、坐臥不安,等知府收回封城令,他們就要走水路折往南方,隻怕此生再也不會這麽接近長安了。
  帶她走真的好嗎?丁洛泉想起那把木梳,矛盾不已。
  翌日,傳聞公主已到了寧豐,將在她的姑母寧國公主出塞和親時曾經住過的景仁寺歇息一日。原本牢騷滿腹的民眾忽又興奮起來,一窩蜂地湧向街頭,駢肩如堵,香花夾道,笑臉相迎,隻盼能一窺天朝公主的真容。
  鮮衣明矛的騎兵護衛下,數輛馬車緩緩駛入城門,人群躁動尖叫,老成些的人嗤笑道:“傻死了,這些不過是裝嫁妝的車呢!”
  緊接著是笙鼓隊、旌節寶傘等儀仗,執雉尾扇、偏扇、團扇的宮女都彩衣革帶,豐腴頎長,隻是粉敷得太厚,臉頰僵白如紙,眼裏有藏不住的悲戚之意。
  所以前人發了那一聲歎息……哪堪桃李色,移向虜庭春。這些漢家山河方能蘊育的華姿玉顏,從此便要湮滅在塞外風煙中了。
  崔捷擠在道旁,想起丹陽縣主俏麗明媚的笑靨,嬌勝乳燕的聲音,心裏一陣堵。
  忽然眾人都高聲大叫拚力往前擠,原來其後便是一駕駟馬厭翟車,青蓋垂珠,紅錦帷幕,白銅飾奢華靡極,二鈴在軾,四鸞在橫,四名駕士清一色黑衣紅纓,魁梧整肅、舉動一致,自有一種逼人氣派。
  緊跟車旁的一騎英武老將更能直接證明這就是公主的馬車了,崔捷不認得他是誰,車上的帷幕遮得嚴實無縫,卻也足夠令大家喜若癲狂。
  馬車越駛越近,崔捷驀地望見後麵突兀的一騎,行走得恁般隨意,又不跟在隊列中,馬上那坐得筆直的紅衫女子素顏朝天,似乎沒什麽表情,雙眼不停地兩邊掃視,仿佛周遭一切都逃不出她的眼底。旁人隻顧搶看公主的馬車,隻有崔捷欲退不退,這一反差立時被那人捕捉到了,她臉上忽然神采大增,定眼望向這方。
  崔捷有點慌,就猶豫了那一刻,人潮已湧上來把她推到後麵,她這才清醒了一點,連忙遠遠離開那裏。這日人們都傾城而出迎接公主,其他街巷空無一人,她迷茫地不知走了多久,心裏紛亂如麻,忍不住止步回望。
  片刻後,街的那一端有一抹紅影飛速奔來,輕靈飄逸,無聲無息地霎時便來到她麵前,欣喜地叫:“崔大人!”
  “蕖英姑娘……”
  “太好了,你沒事。”蕖英臉上有“謝天謝地”的感激神情,一邊微笑著瞟了瞟她的裝扮。
  她們往日時常見到對方,雖不曾說過一句話,看蕭澈等人對她的態度,崔捷已自然而然地列她為可信之人了,當下不由自主便憂急地問:“陛下,陛下近來可好?”
  蕖英聽她第一句便問皇帝,大覺欣慰,連忙答:“我正要說這事,崔大人可否隨我去一趟上林行宮?陛下送公主到穎歌後就轉道去上林苑了,還沒回京呢。”

  番外·蕖英篇

  師父說:“你要去的地方,大概總勝於這裏,好好照顧自己。”
  但她萬萬沒想到是皇宮。
  芙蕖盛開的湖邊,皇後正在自雨亭中靜靜地賞荷,發如堆雲,顏如潤玉,簡妝素服,相較之下,方才令她暗歎連連的雕欄玉砌、瓊花桂樹也黯然失色了。
  領她進宮的女史上前低語了數句,皇後轉頭打量了她一番,問:“你幾歲了?”
  她開始緊張,笨拙地回答:“快十四歲了。”眼角瞥見女史就要出言嗬斥,連忙跪伏,改正道:“回稟皇後,民女將滿十四歲了。”
  皇後又問:“名字呢?”
  她原是有名字的,此時不知為何猶豫起來,話到嘴邊已換成“懇請皇後為民女起個新名”。
  皇後怔了一下,隨即望了望湖上,微笑著說:“也好,那就指景為名,叫你蕖英罷。”
  之後,便是熟習宮內規矩、各殿方位。負責教授的尚儀局女史說,這麽年輕卻以女官身份進來,可算幸運,不僅無需如宮女般自稱奴婢,十年之後,還可發放出宮,重歸自由。
  彼時,她亦不過二十四五,若辦事得力伺候得皇後高興,賞得些財帛,尋一個合意的良人當是輕而易舉。
  沒過幾天,女史傳皇後的話來,規矩可以慢慢學,從明日起要跟在吳王殿下身邊,全力保護他。
  羽林軍侍衛雖有護衛皇子之責,卻不能肆意進出承香殿,不若一兩名精通武藝的女子更好。
  女史偷偷多說了幾句:“其實,皇後的意思是不止負責殿下的安全,萬一他又偷跑去拾翠殿,還得想辦法攔著——殿下大了,跑得飛快,宮女和嬤嬤們根本追不上。”
  原來我的輕功是拿來看管頑劣小童的,蕖英心想。
  然後,她就在殿外竹林裏和獨自悶悶地玩蹴鞠的殿下見麵了,從未見過這麽漂亮的孩子,眉目靈動、稚氣未脫,誰會不喜歡這麽可愛的孩子?
  他瞪了她好一陣,聽到女史鄭重地“介紹”這位姐姐輕功了得,撇了撇嘴說:“我又不是沒見過,多了去了。好吧,你叫什麽名字?”
  “妾身叫蕖英。”她有點別扭地學著女史的措辭。
  吳王捂著肚子大笑,很不習慣這麽年輕的女孩端著臉自稱妾身:“你還是用名字,或者就用我吧!不必拘禮了。”
  最後幾個字方出口,他已身影移動,撒腿想跑,哪知蕖英襦裙微晃,瞬間便擋在他麵前。
  吳王竟是有底子的,轉身異常敏捷,隻是每次蕖英都不費吹灰之力地飄然而至,四五回合後,他終於無奈地停下了。
  隻見他雙眸的亮光一點點地暗下去。他總算初步認識到她的厲害了。
  蕖英這才猛冒冷汗,剛剛來不及思索已不由自主地當起了攔路狗,這不是給殿下立下馬威嗎,不知道他會不會發飆大怒?
  然而他隻是默然俯身,撿起球,慢慢朝殿裏走去。
  蕖英連忙亦步亦趨地跟上,心情卻跌到了穀底。
  呆多一段時間,從其他宮女閑碎的片言隻語和自己暗中的觀察,她已大略猜出,原來當今皇帝寵愛的是剛從洛陽過來的晉王而非皇後撫養的吳王,兩位皇子都是庶妃所生,而晉王殿下又較為年長,隱隱在東宮之爭上占據著有利地位。
  然則他們卻渾然不知這種厲害關係似的,十四歲和九歲的兩人自第一次意外見麵後就接受了對方——表現為雖然晉王殿下態度冷淡,吳王殿下還是一回生二回熟地找機會溜去拾翠殿。
  可惜,沒過多久,吳王殿下在一次騎射練習中小馬失墮前蹄,差點摔了下來。雖然隻是虛驚一場,也足夠承香殿人仰馬翻了。
  皇後的父兄向她進言,要好生看顧吳王,皇後明白他們的暗示,她親生的惠明太子未及周歲便夭折,此後再無所出,已足夠令家族上下失望,而吳王殿下作為“皇後養子”,多少還是有點用處的……
  晉王才來長安不久吳王便出了這樣的意外,不免會生出些風言風語、疑神疑鬼來。
  皇後不願明令禁止吳王再去拾翠殿——那種舉措太過明顯,隻怕會引起皇帝的反感,隻能找人暗中保護吳王。
  當然,這些事情,許多事情,蕖英都是後來才明白。
  殿下和養母之間是怎樣的關係呢?
  有天晚上,殿下早早洗浴了,歪在床上看一本《嵇中散集》,蕖英稟道該去正殿了,皇後等著問今天的功課呢。
  他很意外,不信地說:“這時辰母後多半在清思室吧?”
  清思室,皇後哭祭自己親子的地方。
  當年,莊宗皇帝把吳王殿下交由皇後撫養,原是為了撫慰她的喪子之痛,可惜成效不見,倒是始料不及地給他今日立儲多添了障礙。隨殿下從還周殿遷來的嬤嬤們暗裏多有埋怨,皇後仍然日日思念惠明太子,完全沒有盡到為母親的責任。
  殿下順從地讓宮女們伺候更衣,氣勢凜凜地前往正殿聽訓。皇後卻是和顏悅色,先詢問了他的衣食住行,然後問白天馮學士講授了哪篇文。
  殿下恭敬地回答:“老師給我講了《詩經》的《二子乘舟》。”
  “可有什麽不明白的?”
  殿下默想了一陣,起身道:“母後,老師說,《毛詩》認為它是為衛宣公二子伋和壽而作的悼亡之詩,這說法乃是牽強附會,其實不過一首普通江畔送別詩。但是,孩兒這回倒覺得《毛詩》的解法不錯。”
  蕖英有隨他去翰林院上課,也沾光學得了這古詩。
  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願言思子,
  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願言思子,
  不暇其害。
  蕖英聽不懂那白發耄耋的馮學士文縐縐的話,回家路上便懇請吳王再說一遍這個故事。原來戰國時,衛宣公為公子伋迎娶齊國公主齊薑,窺見兒媳貌美,就二話不說收為己用了。齊薑為他生了壽和朔。朔是個壞坯子,和母親一起在宣公麵前說伋的不是,想鏟除他,以待日後可以承繼大位。宣公昏聵,果真就遣伋出使齊國,還派刺客中途伏殺。
  壽和伋雖是異母兄弟,卻互敬互愛,情誼深厚。壽知道了父母的陰謀,慌忙追上兄長的船,伋以為他來送行,很是高興。兩人暢飲時壽傷心得掉下眼淚,伋還以為他是不舍。
  壽把兄長灌醉扔下,自己帶著他的符節乘著他的船繼續前行。刺客隻道他便是伋,等伋急急趕到時,壽已被殺害了。伋痛哭不已:“要殺便殺我,他是壽啊!”
  狠心的刺客便從了他的心意,讓他們兄弟死在一起。
  皇後聽了吳王的話,臉色似有一瞬僵硬,但很快便恢複如常,微笑著說:“今人常以批判古人言論以示自己有真知灼見,你倒不一定要深究孰對孰錯。四言古詩,言愈少而意愈深,就看各人自己體會了。這一首更尤其含蓄清婉,我們又何必非要給它爭個說法?”
  吳王隻得躬身領了教誨,答一聲“是”。
  皇後命司籍女史找了兩本書來:“你也多參閱其他人的注,對比一下。”
  吳王道了謝,又多提了幾個《史記》、《國語》的疑問,皇後倒是耐心細致地解說了。
  蕖英在旁看他們侃侃而談,心裏竟生出一絲安慰和喜悅,他倆即使不象親密的母子,也還是一對合意的師生。
  問課完畢,皇後放吳王回去,獨留下蕖英。
  蕖英惴惴了半天,皇後欲言又止地說:“崇誼近日可還有去拾翠殿?”
  蕖英果斷地答道:“稟皇後,殿下這段時間除了翰林院、明德殿書閣、西馬苑,再沒去過其他地方了。”
  皇後思索了片刻,輕聲地問:“那他是否埋怨孤獨煩悶?”
  蕖英呆住了,雖則殿下多數時間笑容滿麵,但……
  皇後似乎歎了一口氣,隻喚宮女拿出兩套新衣讓她帶走:“跟著夫子上課,要衣冠新潔才是。”
  回到偏殿,嬤嬤們見了新衣,神情都有點罕異,蕖英請教該把衣服放在何處,吳王不耐地說:“隨便找個地方擱著就是了!”可眼角分明藏不住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宮女指點蕖英疊衣入櫃,一邊偷笑著說:“以前殿下的衣服全由嬤嬤們辦,現在皇後關心下問,殿下就隻穿她送的衣服了。你看,不僅這中衣、外袍、腰帶、舄履色調要合,繡紋要襯,連冠帽的帶子,係玉的穗子都要配齊一套的……”
  蕖英亦笑,皇後於顏色式樣搭配一道頗多心得,眼光又挑,大族之女,自然比嬤嬤們更有品位。
  皇後終於開始關注殿下,是因為被父兄逼迫得煩不勝煩,還是因為晉王來京的壓力?
  無論是哪種緣由,對她而言也是好事吧,有能令她稍微分心,從一直沉溺的悲痛中脫離出來的事,哪怕隻是一刻鍾,也是好的。
  隻是有一點可惜,她和殿下已錯過了培養感情的最佳時機了。
  殿下如今正是喜愛結交同齡人的年紀,再不會眷戀留在母親的身邊,更何況是一位多年淡漠對待他的養母,而晉王殿下又適時出現了。
  吳王頗“老實”了一段時日,直到有天,太後去報國寺進香,鑾駕剛出了承恩門,拾翠殿便派內侍送來了一樣禮物。
  打開木盒一看,原來是個圓頭呆腦的泥塑麵具,他一下就看明白了,高興地說:“我要出去,不是出宮,你們別跟著了。”
  蕖英自然不肯,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麵。吳王步履輕盈,衣帶飄飄,從背影便可想象他含笑盎然的嘴角了。蕖英暗忖,晉王殿下還真是消息靈通呢,不早也不晚,一丁點兒時間都不浪費。
  拾翠殿與承香殿相隔不遠,一刻鍾後便去到了。晉王一見到她,便和吳王交換了幾個隻有他們才明白的眼神,仿佛在說:“這就是那傳說中的誰誰誰?”
  “嗯嗯,不正是那誰誰誰嘛。”
  蕖英哭笑不得,晉王屏退了左右,倒沒說要趕走她這皇後的“特使”,任她顯眼地杵在一旁。
  晉王耐心地教吳王把幾個瓶子裏的粉末和了水調在一起,蕖英不敢大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可是,眼前這幅兄友弟恭的溫馨畫麵,實在不能讓人相信晉王藏有傷害弟弟的心思。
  蕖英原先隻在一次宮中宴會上遠遠見過晉王,現在終於有機會看個清楚。大概因為鼻子都如父親一般挺直俊逸,他們側臉非常相似。看背影身形,吳王就是小一號的晉王,看正臉,兩人都是清秀絕俗的少年,眉眼卻又各有各的好處。
  晉王把粉末弄成微黃粘稠的糊狀,指上勾起一團,就要往吳王小臉上抹去。蕖英嚇了一跳,慌忙伸手擋住,結巴地說:“殿下,這,這是什麽?”
  吳王有點生氣:“哥哥是要給我易容!”
  晉王用眼神問他該怎麽辦。吳王忽然一笑,眼裏透著些狡黠,說:“不如你給蕖英姐姐易容,我在旁邊反而看得更明白。”
  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乖乖坐在椅上,任由晉王隨意施為。臉上那層東西涼涼的,意外地舒爽適意。
  她無奈地想,替殿下試毒原是我的本份——雖然現在證明這糊糊根本一點問題都沒有。
  隻是,吳王殿下那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簡直讓她背上發寒。
  晉王用心勻開糊糊,好像要在其上雕琢花紋似的細致。臉上敷了東西的感覺漸漸消失,蕖英心裏又是駭異,又是佩服。
  最後,晉王說了一聲:“成了。”吳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案上鏡子取下,笑嘻嘻地遞給她。
  若不是在宮中“行止端敬、音容靜淑”了這麽些日子,她恐怕要驚呼出聲了。鏡中映現的分明是一張正義少年的臉,長眉入鬢,英氣勃勃,任俠豪邁。
  吳王滿意地看著她呆掉的樣子,問:“姐姐喜歡這張臉麽?哥哥的手藝很好吧?”
  蕖英心裏苦笑:“喜歡,喜歡,我簡直要看上我自己了。”
  其後,她幾乎忘了自身的責任想衝出去找殿外的大水缸洗臉,吳王猜到了她的心思,大笑道:“你這樣出去會把他們嚇死的!”
  可不是,她今天剛好穿了正式的女官服,與男式衣裳相近。宮裏忽然冒出個男人,會惹得天下大亂的。
  笑夠了以後,晉王才命人取了水來,化開一粒藥丸,給她卸去那張假臉。
  不知不覺已將近午時,蕖英催促吳王要回去了,吳王不理,她隻好暗示和勸誘道:“殿下,皇後吩咐了小廚房中午給你做醉蟹呢。”
  皇後也差不多該從報國寺回來了吧?
  吳王明白她的話,頭垂得很低。晉王微笑著說:“回去吧,我這裏可做不出那麽好吃的醉蟹。”
  蕖英隻覺吳王安靜得可怕,讓人心疼。晉王摟住他肩膀,卻也隻能說:“回去吧,回去吧。”然後,牽起吳王的手,交到她手上,再把那堆易容的物什收拾好,卷在包袱中給他們帶走。
  他深幽的眼睛仿佛在說:“你要好好照顧他。”
  蕖英不相信有人能把那種愛護的眼神學得這麽好,也不相信聰慧敏銳的吳王殿下分辨不出別人的真情和假意。於是,當吳王發燒病倒,晉王深夜前來探望時,她咬了咬牙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把在外間值夜的一名太醫和兩名宮女迷倒,讓他偷偷潛進來。
  晉王武功著實不弱,卻也還在她之下,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誰更能鼓勵病中的殿下。她隻是靜靜守在門外,讓他們好好說一會兒話。
  沒想到,那竟是兄弟倆的最後一麵……
  在這皇宮高牆內,即便有一點點溫暖和煦的陽光,也注定隻能一瞬而逝。
  明德殿大火後,吳王消沉了好長一段日子。
  就算無限寵愛晉王殿下的莊宗皇帝也比他平複得快——即使陛下深受打擊,一夜之間好似老去了十年。也許陛下也和很多人一樣相信著那個傳言,殿下其實並未遇難。
  蕖英內心深覺晉王對強娶母親的陛下並不親近,在他“消失”之前,是否曾給陛下留了一些輾轉曲折的暗示,這是隻有陛下才知曉答案的迷。作為一國之君,陛下也不得不振作起來,立刻加派幾名精習武藝的小內侍護衛吳王。她的任務已成曆史,再不是殿下身後老甩不掉的礙眼跟班了。
  參與這場騷亂的神策軍宦官首領都被剪除,皇後在皇帝授意下清整了內宮,大規模削減了內侍的數量,又向民間征選女官,填上這些空缺。
  瑤英、含光、集羽便是這時候進的宮,和蕖英一起被大家戲稱為“承香殿四大女侍”。
  皇後忙得幾乎沒有時間追思自己的親子,多病的陛下,唯一的皇子,甚至後宮與外朝,一切都要她用心看顧著。
  此時,立儲的事情已再沒有疑問,大臣們紛紛把自己的子弟送入羽林軍,以便多多親近日後的皇帝。
  皇後安排了輪換製,不讓任何人過分接近吳王,隻對蕭太師的孫兒蕭澈似乎特別網開一麵。
  不久,聽說又加入了一位韋家的公子,兩個大男孩經常陪伴吳王殿下到宮外遊玩散心。
  蕖英曾經迷惑不解,皇後早該清楚知道蕭澈是晉王殿下的好友——雖然不明白他為何會想加入羽林軍——後來才發現,皇後確實目光銳利,看人很準,蕭侍衛比起其他人來實在優秀許多倍。
  又或許,事實上,皇後是非常了解吳王殿下的。
  多了新朋友,他終於開始慢慢恢複過來,終於默默接受自己是皇位唯一繼承者的事實,並努力向這個身份靠近。
  再之後便是莊宗皇帝的萬壽節,去年因陛下一直戚戚哀悼丁昭儀,沒有任何慶祝,今年皇後不想草草了之,希望能給大明宮添上一點鼓舞喜樂之氣。
  這天,皇後派蕖英外出辦幾樁差事,回來已是日暮,小宮女遠遠地便如見到救星般奔過來,帶著哭聲說:“姐姐,你可回來了,殿下把‘晨露’拿走了。”
  她也不慌,隻覺得奇怪:“殿下要來做什麽?他又不懂吹簫。”
  在她手頭那本稟賜名錄中,名為“晨露”的碧玉簫排在首位,皆因皇後命她搜尋一支城中最好的洞簫,將在萬壽節盛宴上作為賞物。
  她隻好先轉去偏殿頤澤軒找吳王,吳王早料到她會過來,叫小內侍捧來一支瑩潤的玉簫,簫身微漾淡淡的一抹紅色,工匠又因地製宜地循著它天生的特質雕了些雲卷雲舒的花紋。
  他說:“我用這‘流芳’換你的‘晨露’,如何?反正母後又沒有指明定要‘晨露’,你一樣可以交差。”
  蕖英皺眉答道:“殿下又想誆人?我已打聽得明白,太樂署的博士也證實了,‘晨露’是漢代古物,大匠手筆,晉書《蘭聲絲竹記》所載十管古簫,如今僅存其三,我卻不曾聽說‘流芳’也是這三者之一。”
  要逼得對方無話可說,就須先聲奪人,她可已經鍛煉出來了。
  果然吳王無奈攤手道:“好好,是我不對。但我已把‘晨露’送人了,千真萬確。”
  這話蕖英倒是有點相信,殿下一向不曾習得音律樂器,要了玉簫也隻能當擺設。
  “我可不好意思問他要回來。”吳王笑容裏透著點壞心思:“我已和他說了,這簫隻怕有點麻煩,不過,隻要打得過找麻煩的人,‘晨露’就是他的了。他今晚好像會呆在法嚴寺。”
  這殿下,分明就是有心撩撥人打架,連時間地點都安排好了,蕖英啼笑皆非地想:我什麽都沒做,倒成了“找麻煩的人”了。瞧他的神情,似乎很拿得定那人必能勝得過我?
  蕖英於武藝一道向來頗有自信,入京以來鮮少動手,幾乎要擔心已荒疏了。此時真有點按耐不住想去會會這人,吳王卻也不解釋他是誰。
  蕖英不想這事耽擱太久,回房囑托了瑤英“看住殿下”,夜深人靜時便換了裝束出宮,往城外翠華山法嚴寺去。
  此寺是隋朝古刹,曆經戰亂和大火,隻有一座挺拔峭立的磚塔保存較好,已不複昔日盛況。寺中幾位打掃看房子的僧侶也是附近寶蓮寺派來的。
  蕖英悄無聲息地轉了一圈,沒什麽發現,正疑惑間,忽聽得那九層高塔上傳來幾聲微弱尖銳的聲音,嫌爬梯太慢,便借由闌幹簷柱輕盈地飛攀上去。
  那仿佛試音的聲響停住了,待她躍上最高的塔頂,隻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倚在上翹的角簷上,雙腿淩空,就象坐著自家椅子那樣自在。
  他五官疏朗清俊,月夜下顯得神色平和如鏡,隻在蕖英驀地出現時錯愕了一下,然後是展顏一笑。
  不知為何,蕖英避開了對視,低頭瞥見他右手握著薄刃小刀,左手赫然拿著“晨露”,一端套著約莫一寸長的細竹節。
  他說:“你是不是承香殿的……”
  “是!”急急打斷他,蕖英頗覺自己怪異,又覺自己有點無禮,與平日努力培養的淡定風範十分不合。
  他隻道她怫然不悅,連忙辯解:“別擔心,我調校好就還你。殿下隻是猜測後日宴會上皇後可能會命我當場演奏,這簫按平常的方法似乎發不出聲,怕我出乖露醜,所以讓我先察看一下。”
  蕖英原本見了他的模樣打扮已隱隱懷疑是傳說中的韋家公子,聽了這套說辭,氣更消了一大半:“我看殿下的意思更想讓我們比劃一下,定出個高低來。”
  韋白大笑出聲:“這簫實在麻煩得緊,今晚恐怕不得空,宴會之後第二天再來這裏比劃如何?”一邊說一邊取下蕭上的竹節,小心地削磨了一陣,複又套上,輕輕吹奏了幾個音,比剛才刺耳的聲音清潤多了。
  蕖英在行家麵前不敢多語,免得被人小瞧了去,隻暗想這樣還不算調好麽?
  他喃喃自語說:“悠揚歡暢太過,可不象‘晨露’了。”蕖英亦看過《絲竹記》有言:“晨露之音,略遜於麗色,然黯啞低落、幾不可聞之時,直如喟歎發於中腸,令人神傷。”
  一陣風徐徐拂過,寺中的紫竹林沙沙作響,清脆悅耳,蕖英略一轉身,不禁低低地“呀”一聲。原來這塔建在山頂,正好可以俯瞰整個京城,零星的燈火被縱橫交錯的大道分割成一片片,朦朧月光下,遠處模糊映出龍首山巍峨雄壯的輪廓。
  如此靜謐的京城她還是第一次見。
  韋白見她發愣,便說:“承香殿頂上不是景色更佳麽?難不成你從沒心癢過飛上去看看?”
  蕖英被他說得微微動氣,走開兩丈遠,揀了個較為幹淨的地方坐下:“我再等一會兒,你能弄完最好,若是不能,明天還我也可以。”
  韋白笑笑不語,繼續執著於竹節。片刻後,怕她悶坐不樂,又說:“要論製簫的竹子,這兒的紫竹是長安最好的了,而且以三更時分截下最佳,所以我才來這兒候著。”
  這算是解釋和表示歉意麽?蕖英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其實她並不介意跑這一趟,入宮之後,第一次離大明宮這麽遙遠,離“保鏢、跑腿、丫鬟”等等角色這麽遙遠——她苦笑了一下,不是很早就慶幸不必如師姐們那樣當“暗”麽?
  還隱約記得師父歎息的神情:“蓮,看來你是學不成殺人了。”她一直都懼怕會走那條路,師父終是關心她的,給她安排了另一條路。
  “其實,這樣已很好了,真的,那活兒我很得心應手,報酬也不錯,”她默默地對自己說,又釋懷地笑了。
  她不知自己的表情變化已落入韋白眼中,他低頭吹了一段平正溫和的調子,蕖英有點震動,不由自主地轉頭看他。
  韋白見她喜歡,便繼續輕聲吹奏下去,他本是隨意而起,卻連綿不斷地有曲調從心裏淌出,那曲子頗為低沉綿長,簫音清細,流韻幽然。
  蕖英時而看他,時而看景,隻覺江山清寂、月色滿庭,此生不曾有過這麽平靜難忘的一刻。

  完結篇

  五日之後,隱泉山軒遊宮。
  皇帝晚膳後不久便歇下了,然而總是醒一陣睡一陣不大踏實。也不知有多晚了,感覺窗欞上已灑滿清冷如霜的月輝,昏沉中忽然模糊聽到一些細碎的聲響,在他一向習慣的靜謐裏極不協調。
  他醒了大半,這好像不是夢啊,睜眼循聲音望去,隻見一個內侍俯下身,正用金魚洗裏的水洗臉。
  “咚”地一聲,皇帝已坐起來,那人聽見他醒了,動作頓了一頓,也直起身,慢悠悠地用帕子擦臉上的水。
  皇帝心裏的諸多感情,憤懣、悲傷、驚喜……好像絕堤的洪水,一瞬間就要衝垮咽部那太小的出口。
  這背影異常熟稔,盡管長高了,也仍然很快便和深刻腦中的那個少年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他拚命控製自己,不敢叫一聲“哥哥”,他怕自己會放聲大哭。
  丁洛泉終於轉身,走上前坐在床邊,臉上仍是昔日的淡定笑容:“崇誼。”
  皇帝一直等到自己稍微回複平靜,才說:“真的是你?我一直在找你,我不相信你已死了。”
  “是,我知道,”丁洛泉十分明白他用了多少辦法尋找自己,“謝謝你派人照顧我的嬤嬤。”
  假如還是小時候,假如他們不是這樣的身世,他一定要象普通人家的兄弟般親密地抱住他。
  但是,崇誼首先必須是堅強如鐵的君王,然後才是他的弟弟,所以丁洛泉哂笑道:“我換了臉去的,你手下的人當然認不出來。”
  皇帝卻被激怒了:“為什麽你要這樣裝死?為什麽要走?這皇位……本該是你的啊。”話到末尾,已轉為委屈的哽咽。
  “不是的。”丁洛泉按住他的肩膀,“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我們是兩派人手裏的棋子、籌碼,就連父皇也難以抉擇讓誰繼位。我真的不想做宦官的傀儡……我更不願和你骨肉相殘,我就隻有一個弟弟。”
  “可是那時我比你小得多,我更容易變成傀儡。”
  “不會的。你有太後的支持,那些沒派別的老臣都尊敬她,隻要朝廷還有他們,國家就還有希望。你也知道他們對我娘……有諸多不滿,一定不肯扶持我,那國家就要毀在烏煙瘴氣的宦官手裏了。”
  而且,趙貴妃出身士族,比一個舞伎更適合成為天子的母親……但現在這些爭論已沒有意義了,隻能徒增痛苦。無論曆史從哪一條路走來,分離都是注定的。
  這道理皇帝怎會不明白,隻是許多話壓在心底太久了,連自己都沒發覺它已變成了如此沉重的心結。他低著頭努力抑製自己激動的情緒。
  丁洛泉勉強笑了笑:“我來可不是為了和你說這個。”
  皇帝望著他的雙眼,丁洛泉沒有閃避:“你對小崔到底……你喜歡她嗎?”
  皇帝沉默了片刻:“據我所知,她和一位仁安堂的大夫交情很好,果然就是你麽?”
  “是我,但這不重要,”丁洛泉察覺到他的一點點醋意,不禁微笑,心想:早在端陽節那天,我看到你和她開心地遊玩,還有你望著她的那種神情,我就知道你很喜歡她了。他說:“你把她抓走,卻又避開她,為什麽?”
  “我沒有抓走她,蕖英是太後派去的,我原以為她隻是護送丹陽去回鶻。”
  丁洛泉愣了一下,這麽說連太後也默許了?他更不明白了:“那為什麽蕖英帶她去上林苑,你卻慌裏慌張跑到軒遊宮躲起來?”
  皇帝苦澀地笑,的確有夠慌張的。當蕖英派飛騎通報“已找到崔大人”的時候,他從未試過如此感激上蒼,可那人又接著說“崔大人已趕往上林來了”,天曉得是不是蕖英軟禁了她,押著她來的。
  “我隻要知道她平安無事,就好了。”即便是皇帝,也該好好學習知足為何物。
  “她是‘平安無事’,但也受了不少苦,難道你不想親眼見見她?”
  他的聲音很微弱:“哥哥,你會好好照顧她的,是吧?”
  丁洛泉笑容裏隱著些許無奈:“我可以照顧她,但她心裏念著的人可是你。”
  皇帝定住,十分不相信,丁洛泉鄭重地點頭道:“是真的。你為什麽不信自己的眼睛呢?呃……你看不出來也不奇怪,以前忘了跟你說,小姑娘總免不了有點兒別扭的……”
  “問題不在這裏!你覺得把她困在皇宮裏是好事?宮裏的生活是怎樣,你很明白的。”皇帝盡力壓製激憤的聲音:“如果皇宮是情義深厚就能開心生活在一起的地方,為什麽你還要處心積慮地離開呢?你費那麽大的勁修習醫術和易容術又是為了什麽?”
  屋內一片沉寂,皇帝的雙眼被垂下的濃密睫毛遮掩,在黑暗中沒有一點光。丁洛泉這才清晰感受到,他已不再是多年以前那個開朗調皮的小孩子,而那些多出來的讓人痛心的不快樂,有不少還是自己施加的。
  皇權的專製與強迫性和他的天性根本就是相違背的。
  “即便我傾盡所能地愛護她,她也未必能快樂……又不是沒見過先例……”
  丁洛泉立時便領悟他指的是自己的母親。她為教坊舞伎時本有暗生愛戀的樂師,父皇卻把那人毒殺了,逼她入宮。別人隻議論丁昭儀如何狐魅惑主,占盡椒房之寵,卻沒多少人知道她心灰意冷,寧願永遠不必見到父皇,
  都說皇帝子息稀少恐怕是皇朝衰落的預兆,母親可稱得上是國家的罪人了。隻是母親生性淡漠,又兼受了那樣的打擊,更不把什麽天下、蒼生裝入心中。
  若換做小崔,她那樣的性情心懷,怎可能安之若素?
  丁洛泉歎氣:“我娘心裏沒有父皇,自然不會快樂,你們並非如此啊。你所想的這些我也早想過了,也曾覺得她絕不能適應後宮。可是,我看她現在這情形實在難受……她天天都想著你。”
  皇帝恨不得自己是個聾子:“別再說了!”
  丁洛泉還想勸解,忽聽外間有人輕輕地踱步,猛一回神卻又一片幽寂,皇帝臉色亦變了,他們明明還沒說幾句話。
  “我要走了,別讓蕖英為難。”丁洛泉心裏滿是無奈,最後輕輕抱了一下他的肩膀:“崇誼,你已做得很好了,可是,別太逼迫自己。”
  皇帝望著他站起,轉身離開,卻無能為力,他再不能像十年前那樣拖住他的衣袖不放。
  即便十年前,那種孩子氣的耍賴辦法不也一樣留不住?
  走到門口,丁洛泉又停住,回頭微笑著說:“難道你不想看看她女裝的樣子?”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皇帝在黑暗中坐了許久,一陣苦笑:不愧是兄長,完全看穿我的死穴。
  這夜下了一點淅瀝的雨,通往雲淵湖的石道有點濕漉漉的,小宮女撐著傘遮擋參天大樹落下的水珠,引崔捷往湖邊去。
  道旁灑滿零亂的被雨打下的細碎花瓣,再加上山風的輕寒,讓人恍覺微冷的春天還遲遲未走。
  送到岸邊翠重亭,宮女便告退離開。見四周寂靜無人,她略略挽高襦裙走近水邊,俯身一望,白色短衣,蓮青碎花長裙,素淡清麗,她還是第一次穿這麽漂亮的裙子呢,不禁看得出了神。
  她坐在亭內,想皇帝必是從浩光殿沿湖堤長廊過來,便一直望著那個方向,然而皇帝卻是從另一條路繞行而來。
  看著她的背影,他能察覺她的緊張和專注,而自己又何嚐不是?他必須要先見到她,好讓自己有調節理智的時間。
  皇帝慢慢走到她身旁,她一轉頭,眼底立刻一片淚光。皇帝坐下,不由自主握住她的手。這次她沒有掙脫,隻覺他手冰涼,不似記憶中的溫暖。
  原來穎王府中的那一刻在她心裏竟是這麽清晰,原來自己一直都很在意。
  皇帝臉上有點紅:“你這樣……真好看。”她不好意思地望向別處:“是蕖英姐姐逼我換的。”
  她忽然想起一事,焦急地扯住皇帝的衣袖:“陛下,你的左手……”
  “早就好了,別擔心。”皇帝聲音低沉黯啞。
  她猶豫一會,勸告了一句:“擊鞠總不免危險,陛下日後還是少點參與罷。”
  “唔,我答應你。”皇帝想也不想便應承了,心道:不能和你一起並肩作戰,那還有什麽趣味?連東內苑都不想再踏足了。他按壓住傷感,微笑著說:“聽聞你娘是個中高手?你究竟學得了幾分?”
  “我隻是經常在她指揮士兵訓練的時候偷跑去看。她沒有空暇教我。”
  皇帝又問:“子明知不知道你是他姐姐?你不想和他們相認麽?”她默默地搖頭,皇帝很能理解,她自然不願置身一個完全陌生的大家庭中,那感覺大概就和自己住在承香殿相似罷,或許更糟。
  “你娘以前是如何叫你的?”
  她語聲含悲,答道:“她叫我敏兒。”
  皇帝心想:那麽,你至少沒有胡亂用個假名字來騙我?
  他不敢再看她泫然欲泣的樣子,低頭說:“你今天可不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忘了我是誰,不要再怕我……”
  話未說完,她已輕輕抱住他。
  皇帝全身僵硬了一下,然後更用力地抱緊她,好像要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抓住這個夢,不敢相信是真實的夢。
  她的肩膀微微顫動,終究忍不住哭了。皇帝係冠的帶子擦得她的臉發疼,他的耳朵像冰一樣冷。她心一沉:陛下的體溫好像……很低。
  想起蕖英說:“崔大人,自你墮河的消息傳來,陛下就經常生病。太後很擔心,因為……以前莊宗陛下也是這樣……你去見見陛下吧,好讓他放心。”
  難道紫微桓的星象真的是那個含義嗎?
  她偷偷用手胡亂抹了抹眼淚,這才發現自己剛做了一件多麽嚴重的事,可是皇帝完全沒有鬆手的意思,反而把她越箍越緊。
  “前天,對不起。我已知道你來了,可是……”她似乎動了動,皇帝猜想大概是搖頭吧,“我不知道母後派了人去找你,她們有沒有為難你?”
  “沒有的,陛下,是我自己想來。”
  皇帝苦笑了幾聲:“她們對你說了什麽嗎?”
  她哽噎著回答:“說你病了。”
  皇帝略略鬆開了手,讓她可以抬頭看:“哪有,我現在不是好好兒的?”
  她的發髻上插著他送的那把小木梳,皇帝不禁伸手摸了摸上麵的翡翠葉,說:“去年的花朝節,不像今年冷風冷雨。”
  她心裏一痛,木梳便是皇帝在花朝節那日買的,到現在正好一年。
  皇帝藏起淒然神色,微笑道:“我說,你是不是就隻會梳玉梳髻?”那是最簡單的女子發式了。
  她幾乎要被這話惹得破涕而笑:“陛下,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因為你好像很享受成日打扮成男人。”
  崔捷大覺羞愧:“陛下到底是什麽時候看穿我的?我一直想不通。”
  皇帝閃爍其詞:“反正很早。”其實第一次見麵他就覺得心裏異樣,那時還不明白原因,隻是總不由自主地關注她,觀察她,很快就恍然大悟了。戲文裏欺君大罪是多麽了不得的事,他卻龍顏大悅,簡直就是心裏樂開了花。
  看她仍想追問,皇帝不滿地說:“難道你還真以為自己很英武不凡不成?”
  她囁嚅著答:“可是,如果不扮男裝,就不會……見到陛下了。”
  皇帝再次抱緊她,他的喉嚨也梗住了:“為什麽還要來見我呢?你不知道我會把你關在皇宮裏,一輩子再不能出去的嗎?你不是說過要去江南看看?”
  她想說話,卻隻能發出哭聲。
  “我真的不想變成束縛你的繩索。我是注定老死在大明宮的人,可你不是啊。”皇帝感覺肩上的衣裳涼涼的,全是她的淚水。她的身體軟軟的,暖暖的,有種讓人貪戀的氣息。他明知現在的舉動大大有違自己的初衷,隻是雙手實在不聽使喚。
  “你不會喜歡呆在皇宮裏的。”我們之間總會隔著許多人,還有責任、社稷、勾心鬥角,這些沉重的事,黑暗的事,我不想讓你沾惹上。
  她抽泣著低聲說:“……我喜歡你。”
  皇帝愈加心如刀割:“你不明白宮裏的情形。我從小在這裏長大,母妃,太後太妃,她們怎樣過來的,我看得見。我害怕終有一天,生皇子變成唯一讓你關心的事。我不想見你不快樂,不想見你怨恨我。”
  他狠下心輕輕推開她:“外麵的大千世界,我不能親眼看見。你就當是……代替我去,好不好?”
  半晌,她止住眼淚,點了點頭。
  皇帝轉頭,好像在望遠處灰濛濛的山巒,“我還想再多坐一會兒。”
  她明白,皇帝是叫自己先走。
  那段石道是她一生走得最艱難的一段路。
  皇帝望著她的背影,終於淚凝於睫。
  對不起,敏兒……
  這一年,你已經給了我許多快樂了。我喜歡你,所以更不能留下你。
  希望我盡心守護的這一片錦繡江山,能讓你心懷開闊,笑容重現,忘記所有傷心的事。
  有人比我更適合陪伴你。
  一生這麽漫長,終有一天能夠撫平這一刻的傷痕罷?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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