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鳳囚凰 作者: 天衣有風 (全文)

(2008-12-23 10:05:35) 下一個
第一章 春色關不住


一覺醒來,比發現身邊睡著一個裸男更可怕的是什麽?
是五個裸男。
現在的楚玉,便麵臨著這樣的境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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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甜美的酣睡中醒來,楚玉隱隱約約感覺到身邊有人,她半支起躺得酥軟的身體,睜開朦朧睡眼,楚玉隨意的,甚至是有些漫不經心的朝身旁看去。
睡得很舒服。
她以為是她的好友在鬧著玩。
這一看之下,楚玉卻如遭雷擊,周身的舒適閑逸不翼而飛。
睡在楚玉身旁的少年,年歲看上去大約十七八歲,烏墨一般的長發披在赤裸的圓潤肩頭,形容秀美,眉是遠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
這少年生得好像女孩子一樣秀美絕倫,可是再怎麽秀美絕倫,他都是個男人。
任何一個正常女孩子,一覺醒來時,發覺身邊睡著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恐怕心情都不會太過愉悅,即便這少年相貌十分的秀麗。
因為睡眠還有些迷蒙的腦子頓時被炸得清醒過來,隨後,她更加吃驚的發現,絲被下自己的身體,也是一絲不掛的——難怪她方才總覺得什麽地方不對勁。
震驚之中,楚玉慢慢的感受到一絲屈辱,隨後陡然放大,因為這屈辱她全身都微微顫抖起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此時楚玉方發覺,身上蓋的被子是非常精細的絲被,被麵繡工繁麗精致,而身下所躺的床,大得可以隨意打滾。
這個少年是誰?怎麽會睡在這裏?她為什麽又沒穿衣服?
咬著牙,楚玉想要推醒那少年,忽然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淺淺的呻吟。
她的身體僵直住。
慢慢的轉過身,慢慢的調動目光,看見身後躺著的另一個沒穿衣服的男子時,楚玉終於無法再控製自己保持冷靜。
錯愕,驚恐,屈辱,複雜而強烈的情緒在楚玉胸中激蕩,太過突然的變故讓她無法接受,思維甚至陷入停滯狀態,最後化作一聲低啞的,極度壓抑的叫喊:“啊————!”她雙手緊緊的抱著絲被遮擋自己赤裸的身軀。
被楚玉的叫聲驚醒,躺在她身側的兩個少年很快睜開眼睛,而在兩個少年坐起來後,楚玉看見,在床下又先後爬起來三個少年,他們身上都隻裹著一層薄薄的絹布,伴隨著起身的動作滑落在地,露出赤裸的身軀。
楚玉隻覺得眼前一黑,幾乎要暈倒過去,所幸她自製力還算不錯,強令自己不在這個時候失去意識,饒是如此,她還是不由得有些恍惚:一,二,三,四,五,竟然有五個沒穿衣服的男人,這算什麽?6P現場麽?
這麽荒誕的場景,怎麽會在她麵前呈現?
楚玉用力的咬一下嘴唇,堅硬的牙齒陷入柔軟的唇瓣之中,微微的疼痛讓楚玉冷靜下來,神智略為清醒。
待楚玉定下神來時,那五個少年,其中四人已經整整齊齊的跪在床邊,而剩下的那人,便是楚玉最先看到的少年,他飛快的一展臂,將掛在屏風上的寬大衣服拉下來,寬大的衣服像蝴蝶羽翼一樣展開,披在他光潔修長的身軀上。
衣袂破空之聲打破死寂的安靜。
少年是屋內唯一一個勉強算是穿衣服的,楚玉不知道往哪裏放的目光無措的投向了他。
楚玉這時候注意到,那衣服很寬大,製作得非常典雅,衣料是純白色的,但領口與袖口卻有一條大約一寸半寬的黑色鑲邊,其上紋著隱約滑過暗光的精美紋樣。
衣服往身上這麽一批,少年的神采氣度當即顯現了出來,他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模樣,容顏秀麗,還帶著那麽一絲心底無邪的純真稚氣,可是他的眼神卻那麽的高雅,好似藍天白雲,高山流水。
方才他閉著眼時,覺著他容色秀美,可是他睜開眼後,楚玉卻隻能注意到他的神情高雅不可攀附,仿佛那溫柔的秀色,都被高曠之氣洗滌一空。
他是誰?
少年將衣服的領口用一隻手攏著,另一隻手將頭發捋至頸後,偏頭對楚玉微微一笑,相比其餘四人的跪伏的姿態,少年幾乎有一種洗練般的豁達。別人跪著,他站著,他是屋內惟一一個以平等的目光與楚玉對視的人。
少年慢慢的走過來,衣擺有少許拖過光滑無塵的地麵,他溫柔的看著楚玉,漫聲道:“公主怎麽了?是不是做了噩夢?”
空氣中彌漫著舒雅慵懶的靡麗香氣,楚玉心頭陡然升起無可遏止的寒意,甚至在這溫暖如春的室內,她也忍不住想要顫抖。
也許……這根本就不是什麽玩笑?


第二章 魂魄今安在(上)


這裏是一間臥房。
這臥房內的擺設繁麗精美,透著一派婉雅秀麗之相,牆邊掛著鎏金鳳燈,屏風案幾端莊典雅,皆是古式家具。
之所以開始懷疑這並不是一個玩笑,是因為,楚玉在找回了清醒之後,也終於想起,假如按照常理來說,她應該已經死了。
在這次醒來之前,她最後的記憶是飛機失事,那並不是什麽好的回憶,可是她也必須去麵對。
飛機失事,然後,她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睡在五個赤裸少年的身邊,身上沒有半點傷痛,屋內的擺設都是不可思議的繁華古雅,而她的手……
楚玉看著自己抬到了眼前的手,這根本不是她的手,骨肉均勻,白皙纖麗,細嫩的肌膚上沒有傷痕或粗糙的硬皮舊繭,這雙手簡直養尊處優到了極點,絕不是楚玉自己所擁有的修長有力的,曾經伴隨著自己攀援過高山,闖入過原始森林的手。
這是最大的不協調,也是莫大的證據。
這不是玩笑,她所認識的人裏,沒有人能和她開這樣大手筆的玩笑。
楚玉生前閑暇之時,也曾看網上的流行小說,其中有寫穿越時空,借屍還魂,奪魄重生,雖然極為新穎有趣,但楚玉卻絲毫不曾當真,隻作是奇妙的幻想,可是當無法辯駁的證據放到了自己麵前時,楚玉才想起了這個不可能的可能。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少年,以及陌生的身體。
除了穿越,楚玉想不到別的更合理的解釋。
楚玉眼前黑了一下,幾乎要暈倒過去,心髒劇烈的緊縮,巨大的變故讓她幾乎無法接受,可是她不得不強迫自己接受眼前的事實,並且開始思索。
少年的說話的口音有些奇怪,發音與現代漢語截然不同,像是某地的方言,卻又不是楚玉自己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可是奇怪的是,楚玉卻能夠毫無障礙的聽懂,好像她原本就掌握這門發音一樣。
楚玉知道,古代漢語的發音,在經曆了千百年的變遷之後,與現代漢語是有些不一樣的,但這都不是她所要追究的重點,目前最關切的是,她是誰?她在哪裏?什麽時候?
心口被極度的驚慌恐懼與不知所措充斥著,但是在理智被逼到極限的時候,卻又無端的衍生出一種計算機般的冷靜,好像將理智抽取出來,分成另外一個靈魂,冷冷的旁觀著思索著考量著。
這少年叫她公主,在看他的衣衫,多半不是清代或元代的,這兩個朝代首先可以排除,但是她現在的身份,難道真是一個公主麽?
心念電轉,片刻功夫間,楚玉腦中飛快的晃過了幾個念頭,她以盡量平穩的聲音道:“你們都起來吧,先把衣服穿上。”話才出口她便有些後悔,要是讓她們聽出發音不同該怎麽辦,可是片刻之後她又猛然發覺,自己說出來的話,說話的語調發音,也因為這身體的改變而改變了。
發音的變化這個疑問也可暫時押後,因為楚玉分明的瞧見,在自己說了讓四個少年起身的話後,最先站著的那少年,漆黑的眼睛裏閃過驚詫之色,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間,可是這也被敏感的楚玉捕捉到了。
她說錯話了嗎?
楚玉心跳加快,不安的猜測著,隻見那少年的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後,麵上神情似笑非笑:“公主今日看起來有些不同。”他偏頭隨意的吩咐那四名少年,“你們先出去,待會有事便會喚你們進來。”
他的話似是極有威信,四名少年原本聽楚玉要他們不要再跪,並不動作,但一聽到他的話,卻當即紛紛站起來披衣,楚玉甚至能聽到,其中微微鬆了口氣的聲音,這讓她心中越發的懷疑與不安。
四人繞過門口豎立的屏風,陸續離去,屋內隻剩下楚玉與那神情高雅的少年,盡管少年的樣子純稚無害,可是楚玉依舊覺得很不自在,她輕輕開口:“你也出去。”她需要一個足夠她冷靜的空間,既然這少年叫她公主,那麽相信她還是有些權威的。
“公主?”少年愕然,似是料不到自己也會遭到這樣的對待,看著楚玉的眼神也隨即變得有些奇異,好像指控楚玉做了什麽不對的事一樣,楚玉被看得十分心虛,但是此時此刻,她自顧不暇,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顧慮別人的感受。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楚玉收回成命,少年神情中流露出絲絲奇妙的莫測之意,他微微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容止告退,但是公主,倘若有什麽事,請隨時傳喚容止。”
自稱容止的少年說完,便不疾不徐的,也跟隨著先前四名少年的步履,離開了這間臥房。他走得不快不慢,陰暗的光線裏背影孤絕料峭,與溫和麵容大不相同。
隨後,這間寬大的屋子裏,就隻剩下楚玉一個人,孤獨無助像雲一樣卷上她的身體,楚玉深呼吸了幾下,才用力的壓製住胸口瘋狂滋生的軟弱。
即便是在原始森林之中迷失,在黑暗之中隻身摸索脫險的道路,她也不曾有過這樣慘淡的情緒。
因為這已經超出了她所能掌控的。
身上還裹著絲被,楚玉下意識的尋找衣衫蔽體:距離床邊不遠的地麵上擺放著一張方形的案幾,上麵整齊的疊著幾件衣服,大件小件層層疊疊的讓楚玉看得有些眼暈,一下子不知道應該先穿拿一件。
不等楚玉深思,被屏風遮擋的門外傳來怯生生的女聲:“公主,幼藍來給您更衣了。”
楚玉原想不搭理,忽然念頭一轉,抿抿嘴唇,朗聲道:“進來。”


第三章 魂魄今安在(下)

繞過門口豎立的插屏,出現在楚玉視線之中的,是一個相貌清秀神情膽怯的十五六歲少女,便是門外自稱幼藍的人,那名叫幼藍的少女穿著淺藍色的曲裾,端著一隻銅盆,而她身後還跟著兩個少女,兩人手上一人捧著一塊疊起來的手巾,低頭跟在幼藍的身後。
幼藍走進來後,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楚玉一眼,隨後將盆放在牆邊的六腳盆架上。
楚玉阻止了她接過布巾放進盆中浸濕的動作,道:“你們兩個出去……幼,幼藍你留下來。”試圖用一種熟練的口吻叫出幼藍的名字,楚玉覺得很別扭。
兩個少女不敢有異議,欠身拜了一拜便慢慢的退出門外,楚玉冷淡的吩咐幼藍:“你過來,靠近一些。”
幼藍神色間飛快的晃過一抹不安,她慢慢走到床邊,端端正正的跪下,唯恐觸怒楚玉。
少女惶恐的態度,讓楚玉慌亂的心得到了一絲安慰,方才在麵對那名叫容止的少年時,少年不卑不亢的態度,讓楚玉無法把握與掌控,她想要得知自己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最快最直接的辦法,莫過於詢問身邊的人,但楚玉性格謹慎縝密,深知自己的問題也許會惹來懷疑,而容止看起來又是一副不好糊弄的模樣,相比之下,眼下誠惶誠恐的幼藍,才是最好的詢問對象。
楚玉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麽一天,慌亂得害怕得要從別人的膽怯身上獲取自信和勇氣,可是現在事實卻是如此。
她需要勇氣,讓她麵對這一切。
穩定住情緒,楚玉微微一笑,道:“幼藍,我問問你,你今年多大了?”
幼藍神情有些畏懼,怯生生的道:“回公主,十六。”
楚玉沉吟片刻:“你來我這裏,有多久了?”
“三個月。”
巧妙的引導,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話,片刻後楚玉轉向正題:“我問你一些事,答得好了,我不會虧待你,要是你敢有半句假話或欺瞞,可就要多加小心……看著我回話!”最後一句話,她突然抬高音調,語氣冷厲,從威懾入手。
麵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辦法,雖然嚇唬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女孩不太厚道,但是楚玉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最後的低喝讓幼藍膽怯的瑟縮了一下,她不敢抗命,怯怯的抬起臉望向楚玉:“公主請問。”
見想要的效果已經差不多達到,楚玉緩和語氣,張口便直接切入主題:“我是誰?”
幼藍愣了愣,很不理解楚玉為什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您是公主啊。”
楚玉心中暗道你們一直叫我公主不問也可以知道,她點出了重點:“我問的是,我的名字,我要你說出來。”
幼藍趕緊伏拜在地:“幼藍不敢直呼公主的名字。”
楚玉淡淡道:“我叫你說你就說,我不怪罪你就是。”她心中急切,想要知道答案,麵上卻不得不維持著隨意淡然的神情,不讓焦慮流露出來。
“公主……”聲音猶在為難。
在幼藍的遲疑之中,幾個呼吸的功夫,楚玉的耐心已經被消磨殆盡:“說!”
楚玉一聲低喝,這喝聲之中的決斷冷厲之意嚇得幼藍全身打一個哆嗦,跪在地上快速道:“公主姓劉名楚玉,封號山陰。”
山陰公主劉楚玉?!
一秒鍾。
有一秒鍾的時間,楚玉的腦海裏,是一片空白的,就連眼前,也好似瞬間失去了視覺。
山陰公主……劉楚玉?
曆史上,是有這個人的。楚玉知道劉楚玉是誰。
這個時代有擲果盈車的潘安,有明珠美玉的衛玠,有鳳止阿房的慕容衝,側帽風流的獨孤信,音容兼美的蘭陵王,廣陵絕響的嵇康,蘭亭集序的王羲之,也有……山陰公主劉楚玉。
曆史大部分公主,都是隻有封號而沒有名字記載的,而山陰公主劉楚玉,這位生於南朝宋國的公主,她的名字卻流傳到了一千多年之後。這並不是什麽好的名聲,劉楚玉之名,在一千多年前就以一種恥辱的姿態,被釘在了淫蕩的罪柱之上。
這位公主最出名的功績,便在於她的弟弟劉子業當上了皇帝後,她對劉子業說:“我跟陛下雖然男女不同,但是我們都是同一個老爹生的,為什麽你可以嘿咻那麽多女人,我卻隻能每天守著駙馬一人,這真是不公平?”
雖然荒淫的宮廷之中,偷偷尋歡作樂的女人不算少數,但是像山陰公主這樣光明正大問皇帝要男人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簡直可說是剽悍!不是一般的剽悍!
美國總統他女兒都不敢這麽幹,但是一千多年前的山陰公主幹了,不僅幹了,還幹得理直氣壯。
而身為皇帝的弟弟劉子業聽了他姐姐的話之後,竟然腦殘的認為很有道理,隨後立刻知錯就改,精心挑選了三十名俊美少年供她享用。
對於楚玉來說,山陰公主的身份倒是其次,她甚至幾乎忘卻了方才所感受到的羞恥,屈辱,從他人的口中,確定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後,她的整個靈魂,處在急遽的動蕩之中,好像周圍的世界寸寸斷裂崩毀。
一千多年!
時光是多麽的恐怖!
身體不是自己的了,環境也發生了巨大的變遷。
也許她應滿足,畢竟她本來應該已經死去,但是生命卻以這樣的方式得到重生。這條生命,可以說是撿回來的。
可是……
她的家人朋友她的一切都離得那麽那麽遙遠,遠到了即便楚玉竭盡所能伸長手臂,伸得斷了,也沒有能力觸碰到一千多年後,二十一世紀的殘影。
父親低沉威嚴卻暗藏親情的詢問,母親有些絮叨的殷殷關切,兄弟姐妹偶爾飛過的隻言片語,朋友歡笑的眼神……全都沒有了。
多麽洶湧澎湃的滅頂之災。
那麽多的眷戀和羈絆,被時間之刀狠狠的斬斷。
痛得她鮮血淋漓。



第四章 翩翩少年郎

山陰公主變了,簡直就好像徹底換了一個人一樣。
幾日之內,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有了這樣新的認知。
自從有一日早晨,她將侍寢的五個男寵都趕出門,甚至連平日裏最縱容寵愛的容止也沒能留下後,山陰公主就忽然變了。
她不再整日的縱情享樂,而是將自己關在屋子裏,也不叫人服侍,隻讓幼藍幾個侍女送三餐和打理她的起居,卻從不肯見一見從前幾乎離不開的男寵,幾名男寵曾前去求見,都被擋了回來。
一連五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男寵之中已經有一個人按捺不住了。
柳色是山陰公主後宮的男寵之一,他今年十七歲,容顏生得豐潤嬌豔,喜歡穿碧色衣裳,眉目波光流動之間嬌媚無比,楚玉發生變化的那日他沒能輪上侍寢,這些天來屢次求見楚玉不成,心中不免驚疑猜測,便忍不住去找容止。
公主府內苑分別有東上閣與西上閣,貴為公主的楚玉住在東上閣之中,而相對的西上閣,則住著她的駙馬和男寵。
柳色找到容止的時候,容止正靠坐在庭院中的梧桐樹下,手握著一卷竹冊,低頭專心閱讀著。
柳色是後來的,在他到來的時候,容止就已經在山陰公主身邊了,山陰公主對這個少年的寵愛讓人難以想象,她不僅賜給他西上閣最好的院子,還因為容止喜歡看書,就命人給他四處搜集流傳較少的書籍。
甚至的,她免去了容止一切禮節,令容止可以不用對她行禮。
論容貌,容止並不是男寵之中最嬌豔美麗的,而他對山陰公主,甚至也不夠恭敬小心,可是不管之後來了多麽美麗的男寵,山陰公主對於容止的偏愛,依舊絲毫沒有減少。
容止的來路,身份,對於眾男寵而言都是一個謎,他們不知道這個少年的底細,隻知道容止在山陰公主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容止說一句話,抵得上他們說百十句話,而山陰公主的心意,容止一眼就能通透了悟。
山陰公主這些天來性情大變,讓府內的男寵也跟著猜測不休,不知道她又要做些什麽。柳色出身寒門,依靠色相成為山陰公主的男寵,這個身份雖然讓人不齒,但是卻很是實惠,因為他的身份,柳色家中的兄長已經做了小官,過得頗為滋潤。因此,山陰公主不再召他們取樂,讓柳色很擔心自己是否會就此失寵。
但是楚玉讓人在門口擋駕,他也不敢仗著公主平日一點寵愛硬闖,隻有來找從前一貫看不順眼的容止。
走到沐雪園門口,安靜隔世的氣息便撲麵而來,沿著曲折的道路,繞過亭台樓閣,柳色找到坐在梧桐樹下的容止。
容止低頭專注的看著竹簡,側麵優雅的輪廓泛著玉石一般溫潤的光澤,呈現在扶疏的枝葉空隙之間,他看起來是那麽的悠閑自在,山陰公主的拒不相見,似乎沒有對他造成絲毫影響。
柳色踩上花徑的小石子,發出輕微的聲響,劃破滿園的靜瑟,容止抬起頭來,執竹簡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偏轉過頭,瞧著柳色淺淺微笑:“有什麽事麽?”
來向自己一直看不過眼的人求助,柳色心裏是有些別扭的,但他男寵都安心的做了,又怎麽會在乎這些別扭,隻遲疑片刻,他就放開顧忌:“我想請你去看看公主,這些天來,公主足不出戶,也不再召見我們,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容止慢慢的站起來,他一手拿著合攏的竹冊,寬大的雪白衣袖輕柔的垂著,隨著風吹而輕擺,仿若雲一般輕緩,月一樣柔和,柳色看得直眼熱:這雪蠶絲所織成的布料極為難得,整個公主府就隻有兩匹,但隻因為容止所居住的苑子名稱裏有一個雪字,山陰公主便將布料全部送給了容止,讓他製成衣服穿在身上。
這並不是單純的名字的緣故,柳色相信,即便他們所有人的名字裏都帶著雪字,山陰公主也不會賞賜給他們一絲半縷雪蠶絲。
假如這小小的公主府西上閣是一個後宮,那麽公主的駙馬便如同那皇後,但是握有實際權利,最為得寵的寵妃卻是容止,剩下的他們,不管多少人,都是容止照人光彩下的點綴。
容止將竹簡放入寬大的衣袖中,微微一笑道:“公主自然有她的打算,我們又何必打擾她,給她增添麻煩呢?”
柳色憤然,忍不住脫口而出:“你當然不必擔憂,但我們……”話語忽然中止。
在發覺自己把心底不甘的怨懟說出來時,柳色就後悔了。他雖然不喜歡容止,可是也知道他在府中的地位,幾乎一句話就能左右他的命運……他不該在這個時候發作出來。
可是壓抑不住。
他恨容止。
他的眼神總是那麽高雅,恍若山巔不可攀附的冰雪,每每讓他看了,都不由自主的自慚形穢。
明明都是男寵,為何他可以看起來如此潔白無垢?
容止發出一聲輕笑,他好像完全沒有將柳色的憤恨放在心上,腳步不疾不徐的走向門口:“好,那我就依你所言,去看一看公主。”
走出西上閣,穿過中庭,容止風采翩翩的身影來到了東上閣之中,找到山陰公主的臥房,因為容止擁有在府內隨意來去的特權,院子門口的守衛沒有阻攔他,自動放行了。
站在緊閉的房門前,容止光潔漂亮的下巴微微仰起,眉間卻含著沉思之色,有些遲疑。
他確實是最了解公主的,也確實是最受寵的沒錯,可是在那日早晨,公主驚叫一聲後,他便發現,他好像忽然看不透那個美麗的女子了。
容止微微皺起眉,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他被叫聲吵醒驚起的那一刻,第一眼瞧見的,就是那個美麗女子驚恐慌亂錯愕甚至……的神情,那眼神……
容止仰起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嘴角溢出一抹淺淺的苦笑。
真是不願意回想。


第五章 來路不可溯

收回思緒,容止有些渙散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在麵前的門上。
其實這些天來,他心中不是不奇怪的,公主的失常,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真切的看在眼裏,隻是他的心誌沉靜堅定,養氣功夫極好,沒有如柳色等人一般流露出驚疑焦慮之態。
今日柳色找來,讓容止猛然省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全府上下,假如連他都不肯來探究山陰公主發生了什麽事,那麽就沒人敢來第一個以身犯險了。
容止歎了口氣,抬手推開門。
屋內是黑暗的,冷寂的,沒有點燈,甚至也撤去了公主平日偏愛的熏香。
容止不由得皺眉。
當外界的光亮伴隨著門軸轉動的聲音,精靈一般投入屋內時,容止聽到那寬大的屏風後,傳來低低的聲音:“誰。”
那聲音分明是熟悉的,卻又是陌生的。
低柔微啞的調子,那是他聽過了許多次的,隻是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這般……
好像來自極為遙遠的地方,冷靜,堅定,內斂,並且,有著破繭重生的釋然。
一瞬間,容止以為自己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見到了另外一個人。
“誰。”也許是因為沉默得太久,屏風後的人等不到回答,又問了一次。
容止站在門口,伸手推了一下擋在門口的屏風,可是隻推開了一小段距離,便沒了氣力,一道陽光從不算大的開口處灑進來,低頭凝視自己修長的手,他輕輕歎了口氣:“是我,公主,我是容止。”
他緩步走向內室,再繞過一道屏風後,便瞧見了公主的臥房,不太意外,卻又有些意外的,在床上看見了楚玉。
雖然已經成婚,並且廣納男寵,但是山陰公主目前還是少女的樣貌與年歲,容止入目所見,便是那美麗的少女,身著深衣,烏黑的長發宛如絲緞一般披散著,坐在床邊。
黑暗之中,少女的容顏還是欺騙世人的舒雅溫文,可是眼神那麽冷靜清澈,與容止從前熟悉的迷離淺笑,截然不同。
同時容止也發現,幾日不見,公主清雅的臉頰清減不少,他暗暗疑惑:山陰公主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是你。”楚玉看了一眼容止,這少年的風采還是那麽的清雅高華,氣度還是那麽的從容淡泊,與她來到這裏第一日所見一般無二。他沒有戴巾帽,僅僅將烏墨一般的頭發盤結成髻,以一根玳瑁發簪固定。
但是現在的楚玉,已經不像幾日前那麽的驚惶,她甚至可以冷靜的審視少年,打量他的模樣,思量他的身份。
雖然對於山陰公主的習性有些鬱悶,可是楚玉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審美十分不錯,假如不知道容止的身份是男寵,她幾乎會錯以為,這眼神高雅的少年,是哪家顯貴士族的孩子。
“你怎麽進來的?”楚玉揚揚眉毛,假如她記得不錯,她應該吩咐過,讓人在外麵擋駕,誰都不見吧?難道守衛給她摸魚去了?
容止並未作答,他上前走了兩步,就站在楚玉身前三步外,他溫柔的道:“公主,你已經好幾日沒有出屋了,我們都很是擔憂……”
楚玉淡淡接道:“擔憂什麽?”
容止笑了笑,宛如月光流水一般的寧靜悠閑,他的語調也十分的悠閑安然,甚至有一些隨意:“擔憂辜負春光,再過一些日子,到了炎夏,便不那麽有趣了。”
楚玉原以為他會說擔憂她身體,卻沒料到他說這樣一番話,驚訝之餘也不由得莞爾:“你說得對,時光如水不待我輩,我確實不能一直這麽關著自己了。”
容止眸光微閃,道:“其實容止也十分的奇怪,這些日子公主在房中,想了些什麽呢?”
“想了什麽?”楚玉微微抬起臉,從下巴到頸項,構成一條優美的曲線,她霍然輕鬆的笑了起來,“想了很多,有過去,有現在,告別已經無法挽回的,放棄終生不得見的,接受已經發生的,麵對並非夢境的。”身為二十一世紀楚玉,所擁有的一切,都在睜開眼的那瞬間,失去了。
她的親人,朋友,熟悉的生活環境,以及她的生命。
倘若迷路,第一要務便是冷靜,不要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跑,冷靜的觀察周圍的環境,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斷,並果斷的采取行動。
即便穿越了時間與空間,在曆史上迷失了道路,也應該是一樣的。
隻是這迷路,讓她失去的太多了,以至於她花費了足足五天的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思緒。
倉惶,震驚,痛苦,迷惘,清醒,冷靜,拋棄,決斷,思索。
死了,又活了。
回不去,怎麽辦?
正視自己,麵對當前。
一片片將痛得麻木的傷口揭開,讓冷靜的思維手術刀慢慢切割。
從不知所措到將思緒整理得調理分明,楚玉的靈魂經過了一次幾乎可說是浴火重生般的磨礪考驗。這過程不能說是不痛苦,幸而已經過去。
但盡管已經做好了麵對的準備,做了許多的心理建設,但是出於本能的惰性與對周圍一切的未知,楚玉始終不願意推開門走出去。
直到容止進屋。
他將門推開,把陽光放進來,也好像推開了她心中緊閉的不願開啟的門扉。
楚玉站起來。
她沒有穿鞋,赤足披發,走在光滑冰涼的地麵上,沁涼的絲絲寒意從腳心竄入身體裏,卻讓楚玉更為清醒與堅定。
她走到門口,繞過歪斜的插屏,便見好大一片春光撲麵而來,新抽的嫩綠映入眼簾,溫柔清澈的日光一下子照亮了心底晦暗的角落,掃淨沉悶之氣,楚玉隻覺得胸口豁然開朗。
多麽美麗的景色!這些天來,她把自己關在了屋內,也把這大好的光景關在了屋外。
她轉過頭看向容止,真心實意的說道:“多謝。”透亮的陽光打在她白玉般的清麗臉容上,讓她雪白的肌膚看起來好像半透明一般。
假如不是他闖入,她不知道還要磨蹭多長時間。
說著謝語的,不是山陰公主劉楚玉,而是千餘年之後,穿透那如水的時光,越過不可逾越的障礙,來到此地的另一個楚玉。


第六章 唯恐負春光

“越捷飛,陪我走走。”楚玉向身旁穿著藍色緊身武士服的青年道,隨後也不等他答話,便自己走上了蜿蜒的石子小徑。
名叫越捷飛的青年,有一具挺拔英武的身材,收身剪裁的衣服顯出他漂亮的長腿窄腰和寬肩,他的麵容雖然不是絕頂的好看,但是卻別有一分飛揚英挺的俊氣。
楚玉還記得她來到這個世界幾天後,頭一次走出屋子時,越捷飛好像鬼魅一般,無聲無息的就出現在她身邊,嚇得她險些心肌梗塞,後來弄清楚越捷飛是她的貼身護衛,才稍稍安下心來,明白這大約是傳說中高來高去的輕功。
隻要走出起居室,越捷飛就會立刻出現在她身邊,不分白天黑夜,不論什麽時候,而隻要楚玉回房,越捷飛就會自動消失,絕不浪費一秒時間。楚玉曾經嚐試過清早突然跑出屋子,才踏出門口,往身邊一瞧,就看見了那非常容易辨認的寬肩窄腰長腿,讓楚玉不得不承認,越捷飛對她的保護真的是二十四小時貼身,完全不帶休假的。
楚玉曾經私下裏暗暗猜想,這麽貼身的進行保護,越捷飛他平時都是在哪裏休息的?難不成他每天就在她的屋頂上睡覺?萬一到了下雨天怎麽辦?不過遺憾的是,楚玉自穿越過來始,幾場雨都是在半夜落下,那時她基本睡得正香,哪裏可能特地爬起來證實自己的疑問?
擺正心態以來,楚玉便敞開懷抱,享受原本屬於山陰公主的一切,公主府占地麵積可以稱得上遼闊,簡直就好像土地不要錢的一樣,前世在現代城市裏寸土值寸金,貴得不得了,有人工作一輩子,也不過是為一套房屋努力,但此時放眼放去,亭台樓閣,園林假山都是屬於她的領地,讓楚玉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心花怒放。
而公主的衣食,也是超出想像的奢華,三四十個菜式,那是最簡單的早飯夜宵,正餐菜式至少過百,這還是楚玉自己一個人吃飯的狀況,衣服更是每天翻著心思的換花樣,都是簇新的衣料,沒有哪一天的衣服是相同的,楚玉問過幼藍,得知那許多精美的衣裳,山陰公主一般隻穿一次,穿過之後便送到倉庫裏堆積灰塵,讓楚玉小小的心疼了一把。
在適應了沒有現代設施尤其是沒有電腦的生活後,楚玉過得極為滋潤。
“奢侈,真奢侈,腐敗,太腐敗了。”楚玉一邊這麽感慨,一邊笑眯眯的享受穿越重生的福利,新身份所擁有的一切,隻除了一樣——男人。
雖然走出了屋子,但是楚玉走得並不太遠,她忘了解除禁令,導致來找她的男寵還是如前幾日般被擋駕,至今為止,楚玉依然沒有見除了容止外山陰公主其他的男寵,最初醒來那日雖然還看見另外四人,但他們模樣在楚玉腦海裏還是一團模糊。
好吃好喝好睡,楚玉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在品嚐古代天然無汙染食品的活動上,過剩的營養迅速將前些天憂思造成的瘦削補了回來,隻不過腐敗了幾日,楚玉的臉頰又恢複柔潤動人的光澤,假如繼續這麽腐敗下去,她懷疑自己的身材很有可能開始朝橫向發展。
所以楚玉停了下來。不光是為了保持身材,也是想要活動活動身子,去見一見公主府上的其他人。
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便是那些男寵。
前夜下了一場雨,雖然已經過了一日光景,鋪就小路的石子之間還殘留著微涼的濕意,庭院之間樹木新抽的綠葉籠罩著一層動人心魄的蒼翠,這樣清新可人的碧色,隻有在江南的春日才堪擁有。
走了不過三兩步路程,楚玉忽然想起,自己身為公主,巴巴的跑去瞅自家男寵,豈不是太過奇怪了一些,她頓住腳步,喚來幼藍代為傳話,說她要在府內辦春日酒宴。
幼藍小心的問:“此事是否還與從前一樣,交給容公子打理?”就她所知,公主府內苑的許多重要事宜,都是交由容止辦理的。
楚玉略一遲疑,隨即微笑點頭:“對,交給他。”眼下她對一切都還較為陌生,事情交代給熟手會比較省事,但是楚玉也在心裏揣度,山陰公主給那容止的權限,是不是稍微大了一點?不僅能夠無視她的禁令在府內任意走動,還經常經手山陰公主交代的事務。這少年在眾多男寵之中,必然是有什麽不同的。
不過楚玉暫時不打算有所動作,凡事皆應先謀定而後動,她計劃先考量一番。
楚玉下達命令後,容止便去代為執行了,他效率不錯,不過兩刻鍾的時間,在一片杏花林中,便擺開了坐席,繽紛的花樹之間,一尺高的矮桌上兩列鋪開,擺放著美食佳釀,而一個個或者美麗或者俊俏的少年,也都紛紛入座。
楚玉靜靜的坐在首座。身為公主,她本不必這麽早來,但是楚玉心中另有計較,便讓幼藍領路,幾乎是第一個入席。坐在長幾後的錦墊上,她靜靜的注視著庭院的門口,看每一個來人,用自己的眼睛去衡量判斷。
這個時候,雖然椅子已經從遊牧民族那裏傳入,可是並不流行。人們要做什麽事,比如談話辦公吃飯等等,都是跪坐著,而且是那種雙腿並攏,腳後跟貼著臀部的那種坐法。
因此,在公主開聚會時,即便是公主自己,也必須跪著。
楚玉一邊暗暗挪動跪得僵硬的雙腿,以此來緩解麻木的感覺,一邊腹誹這個椅子還沒有開始流行的朝代,雖然雙腿之下有柔軟的墊子墊著,可是被身體的重量壓迫久了,血液循環遲滯,還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
隻跪坐了一會兒,楚玉便有些受不住了,但是她偏頭看已經將所有瑣事交代分派完畢,坐在右側席首位的容止,他麵上神情安寧平和,絲毫沒有不適之色。她偷偷的撇撇嘴:難道這些跪坐的古人,腿都不會發麻的麽?還是麻著麻著就習慣了?
楚玉隻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便有人入席了,這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第七章 活色暗生香(上)

華麗!真華麗!
荒淫!太荒淫了!
一個兩個三四個,五個六個七八個,九個十個十一個……雖然史書上載山陰公主劉楚玉一共三十男寵,乃是皇帝一次性批發給她,但是楚玉問過幼藍,事實並非如此,公主府上的男寵,一共二十四名,雖然有半數是皇帝一次性送的,但是也有半數,是山陰公主自己精挑細選四處陸續搜刮而來。
其中容止,便是山陰公主最早帶回府中的。
各色美少年美青年從庭院門口接連亮相,看得楚玉心中驚歎不已,並且再一次肯定了這位公主的審美,不僅品味極高,而且趨向於多樣化,幾乎每個類型的,都要來那麽兩三個,同類之中又有細微不同,風格各異,真是異彩紛呈。
山陰公主就好像是一個挑剔的收藏家,不斷搜集家中缺乏的藝術品,每一種風格的,她隻要兩三樣同類相似,務必做到種類齊全化,風格多樣化。
原本以為容止的容貌便已經十分不錯,怎料見過其他男寵後,楚玉才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假如撇去氣質這一項,光以皮相論斷,公主府內比容止強的,實在不算少數。
這些男子的年齡,從十多歲到二十出頭,不一而足,楚玉瞧見一個看上去才十一二歲的孩子,那孩子生得玉雪可愛,睫毛又長又翹,水汪汪的圓眼睛黑黑亮亮的,臉蛋嫩得好像一掐就能出水。腦子裏“嗡”了一下,楚玉強作鎮定,好似若無其事的問一旁的容止:“對了,他今年多大了?”手指向那孩子。
“十二。”容止的回答讓楚玉的腦袋又嗡了一下,覺得山陰公主簡直就不是人,才十二歲的小孩,她也好意思糟蹋……雖說眼前這孩子確實長著一副讓人看了就很想糟蹋的模樣,雖說山陰公主的年紀雖也不算太大,隻有十七八歲,可十二歲,十二歲……她這是在摧殘祖國的幼苗啊!
再看席上其他人的年齡普遍都不算大,楚玉搖搖頭:顯然山陰公主不是一個全年齡愛好者,甚至的,有比較嚴重的啃嫩草習性。
男寵加上容止一共二十四名,有二人據說病了,容止提前代其向楚玉說了聲不能來,但至於是真不能來還是別的什麽,楚玉無從判斷,隻有暗暗笑一聲,記住那兩人的名字。山陰公主的那位駙馬何戢也不在府上,來了這些天,都沒有瞧過這身體的正牌老公,讓楚玉有些遺憾,不過從這個角度,亦可以說明,山陰公主和這位駙馬爺的感情不怎麽樣——這是當然的,不管哪個男人,看著老婆當著他的麵出軌,他和老婆的感情都不會太好的。
可憐的何駙馬……看著麵前兩排各有風采的美少年美青年,楚玉不由得深深同情起了那個尚未謀麵的男人,他頭頂上的綠帽子,算算摞起來該有一層樓那麽高了吧?
最後出現在席上的,是兩個神情嬌媚容貌豔麗的少年,他們一個穿著淺粉色衣裳,一個一身仿佛要滴出來的翠綠,並肩朝楚玉走來,此時楚玉正端起酒杯啜飲一小口果酒,還沒來得及品出味道,便見這一紅一綠走了過來,險些岔氣嗆住,她趕緊低頭,強行咽下酒液,這才緩了口氣。
楚玉舔舔嘴唇,也沒什麽心思喝酒了,她看已經走近的兩個少年:逼人豔色炫目奪神,不管哪一個,單看都是了不得的美人,但是……紅配綠,這是誰想出來的搭配?
那一身翠綠的嫵媚少年正是求容止去見公主的柳色,他得知公主要在杏林之中設宴,連忙梳妝打扮,甚至還潔身沐浴了一下,這才匆匆趕來,以至於有些遲了,而與他一樣遲到了片刻的,是一直與他爭寵爭得十分厲害的墨香。
兩人從兩條相對的小道上走出來相遇,看見對方都是精心打扮,各自以仇恨的眼光剜了對方一眼,隨後誰都不肯落後,加快腳步,幾乎是同時來到席間。
假如要問柳色在這公主府中最看不慣什麽人,這個人既不是公主的駙馬何戢,也不是倍受公主寵愛的容止,而是這個墨香。
何戢這個駙馬做得窩囊,於他們沒有半分威脅,而容止雖然極為受寵,平日為人卻很是舒雅清簡,除了偶爾向公主要些書之外,從不去主動爭取什麽,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公主自己主動給的,柳色對於容止,與其說是憎恨怨懟,倒不如說是因為不可攀附不可企及的絕望妒嫉。
然而這個墨香,卻是真正能威脅到柳色實際利益,目前最為讓柳色痛恨的。
府裏的人幾乎都知道,山陰公主挑選男寵,不喜歡有太多的重複,那麽越是獨特的,就越為珍惜寵愛,柳色與墨香同樣是以豔色奪人,雖說在姿色上,柳色勝出半分,但是墨香卻有一項特點是他所沒有的,這成了墨香最有利的武器,也是他最大的資本。
此時席間還有兩個空位,但是兩個豔麗少年,連看了不看那空位一眼,同時向楚玉行了禮,就從兩旁分頭而行,繞過案幾,到楚玉身邊坐下。
兩人才靠近,楚玉便聞到一股甜膩柔潤的芬芳,那香味不同於平日所用的熏香,不帶煙火之氣,卻又比花香溫厚悠長,還隱約帶著溫溫的暖意。
楚玉略一思索,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忍不住偏頭朝墨香看了又看,大約是路上走得急了,墨香的額頭鼻尖,滲出一層微微的薄汗,輕風一吹,便有一陣馨香飄來。
清代有一位新疆的絕色美人,體有幽香,不施香料而自發香氣,迷住了乾隆皇帝,被封為香妃,但楚玉沒想到在一千多年前的南北朝,竟然有這麽一個男性版的香妃,身在山陰公主的後宮裏。
楚玉現在有點佩服山陰公主了:因為每個人自身體質的不同,能夠天生散發動人體香的人少之又少,但這樣少見的人,卻被山陰公主這個美男子收藏家給弄到手,收入了後宮。


第八章 活色暗生香(下)

柳色墨香來時,也發覺了楚玉與從前的不同,兩人心有顧忌,不敢貿然親近,隻保持著大約一尺多的距離,跪坐在楚玉的兩側隨侍,但是柳色萬萬沒想到,他們才一坐下,楚玉便立即扭過頭,衝墨香看個不停,完全不顧另一旁的他。
相較於墨香的欣喜,柳色暗恨,麵上卻不能發作。從前此等聚會,他與墨香都隨侍公主兩側,墨香雖然會與他爭奪公主的注意力,可是他容顏生得嬌媚,豔色比墨香更勝一籌,也不會被忽視,卻不料今日……
柳色暗暗生氣之時,楚玉還在看墨香,之前看著兩人紅配綠的出現隻覺得好笑,沒有細看兩人的容貌,現在從近處仔細瞧了,卻讓楚玉從心底生出另一種驚歎,隻見墨香姿容妍麗,鳳眼中波光宛轉,散發出的香氣柔媚動人,膚如凝脂,這麽近的距離也完全看不到毛孔,這樣的美人,實在是世間難得,隻是,呃……是不是太弱了一點?她現在感覺有點性別倒錯了,一個男人比女人還嫵媚,讓她幾乎錯以為她才是男人,眼前的柔媚少年,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女子。
原來山陰公主喜歡這個調調麽?楚玉暗暗思忖著,她抬眼看一圈席上其他的人,目光掃到容止的時候又覺得自己想的不對,同是男寵,容止的風采氣度,與墨香柳色便截然不同,而席上諸人,亦是氣質容貌各異。
這些人對楚玉的態度也有所不同,如柳色墨香者是殷勤備至,也有人並不那麽熱切,甚至有麵色僵硬神情抗拒者,想來是被迫成為男寵,不肯完全屈服的。
可是這其中最為獨特的,卻是容止,他的神情那麽從容自在,淡定溫和,好像周圍的一切,皆與他沒有關係,他獨自一人,在清幽林間漫步徐行。
“公主。”身邊帶著幾分幽怨的輕喚讓楚玉想起了柳色,她偏轉過頭,見柳色雙手端起琉璃杯盞,眉眼嫵媚,嬌豔欲滴的朱唇輕輕開啟:“公主,您前些日子悶在屋裏,讓柳色很是擔憂啊,柳色是著急得沒辦法了,才求容止去找您的。還望公主不要責怪。”
這回近處看了,楚玉才發覺,柳色容色更在墨香之上,恍若春光柳色之中,最濃豔凝翠的一抹。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勾魂攝魄,眼睫濃黑長翹,嘴唇瑩潤嬌豔,柳色的衣領微微敞開,露出小片白皙光潔的胸口肌膚,裏衣領口的陰影下,還隱約可見漂亮的鎖骨……這簡直就是富有衝擊性的美貌。
好在她方才看了一會兒墨香,有了點免疫力,這才不至於當場失態。定定神,楚玉眉毛輕挑,隨口道:“原來如此,是你讓容止來找我的,那麽為什麽你不親自來呢?”
柳色愣了一下,旋即又笑道:“公主在拿柳色說笑麽?公主不讓我們見,我們又豈可擅闖?”他的語調轉瞬間變得有些哀怨,“公主這樣可不公平,容止時時都能見著您,但柳色卻要苦苦思念等待呢。”
目光越過楚玉的肩頭,柳色看見墨香譏誚的笑,兩人的視線對上,墨香不屑的抬起頭,嘴唇無聲開合:“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念頭,你不就想和容止一樣在府內有特權麽?”墨香和柳色自從見麵以來,兩人便一直在鬥,彼此都十分了解對方的想法,柳色才說出這飽含暗示的話,墨香便知道他打的什麽鬼主意。
柳色也不管他,隻衝著楚玉嫣然一笑,以此作為向墨香的示威。
楚玉沉思片刻,慢慢道:“你說得很對……”她說話間頓了一下,卻讓柳色心跳一下子加快,他原本並沒有想到要得到與容止一樣的待遇,隻希望用這個為由頭,以退為進的趁機要些好處,可是現在聽楚玉的意思,似乎是有些讚同的味道,這讓柳色也不由得緊張過度,猜想難道公主打算將他的地位提升到與容止一樣了?
楚玉頓了一頓,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微笑,接著道:“你說得很對,我確實該一視同仁。”就在柳色做好了準備,打算要表達感激涕零時,卻聽見楚玉淡淡道:“今後,把容止在府內的所有特權取消,如此大家就都一樣了。”
她這話一出,幾乎席間所有人,都對此產生了反應。
柳色極為驚愕,也極為不安,他沒想到自己這番話不但沒有撈到好處,還牽連得容止失去了一項特權,也許這並不影響容止在公主府上的地位,但是會不會因此讓容止記恨上他了?
況且,容止在府上許多男寵之間極受尊重,假如因為他而遭到損傷,他今後也許會遭到大部分人的聯合抵製。
柳色一下子慌了神,他這一遭不單是損人不利己,還有可能招來敵視,實在是太失策了。
相比柳色的驚愕不安,墨香卻在偷偷暗笑。
席上諸人,也是各自反應不一,有的人不平的看向楚玉,有的人憤怒的瞪著柳色,也有少數幸災樂禍不小心流露出一絲喜色的……
楚玉垂下眼簾,眸中笑意一閃而過。隻是一句話,便好像巨石入水,激起洶湧的浪花。突如其來的驚變會讓人難以掩飾自己的情緒,根據不同人的反應,可以初步判斷他們對公主,以及對容止的態度。



第九章 寵辱不為驚

雖然從幼藍口中旁敲側擊的問出一些,但是楚玉未免露出破綻令人起疑,還是控製住自己沒有問太多,更何況,從幼藍口中得知的,隻不過是一個不解事的小姑娘眼中的世界,真正的情形究竟如何,楚玉還要自己來判斷。
席上諸人之中,有兩人讓楚玉較為留意,其中一個坐在左側最下首的位置,那青年看上去比容止年歲大些,大約二十一二的模樣,容顏瘦削清俊,但是這人自從進入庭院之後,神情鬱鬱,麵上的孤澀之氣半刻都無有消散。
他的神情氣度,與這滿園春色格格不入,明朗的藍天白雲之下,隻這麽一小片晦暗陰影,因而顯得分外的醒目。
從入席到楚玉說出罷免容止的權力的話之前,他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連一個目光都吝嗇給予,好像看楚玉一眼,就會玷汙了他的眼睛一般。
楚玉說出話後,便留神著他的態度,隻見那神情鬱鬱的青年果然有了反應,他錯愕的掃了一眼楚玉,神情有些不屑,也有些不忿,但是他壓抑住了自己,什麽都沒說,眼中一道冷光閃過,便又扭過頭去。
但是所有人之中,最讓楚玉驚訝的,是容止。
楚玉說出要免除容止自由來去的權力時,容止正舉杯欲飲,聽見楚玉的話,他的神情絲毫沒有波動,動作也沒有停頓,隻十分文雅的喝了一小口酒,輕柔的放下酒杯,神情安適的轉向楚玉,微微一笑:“好。”
有人在為他不平,有人在幸災樂禍,可是他卻好像全不知曉,不,他其實是知曉的,隻是他並不在意,那種沉靜,是一種接近奢華的高雅,宛如和氏美玉,隻可偶遇,不可強求。
好像一切紛亂的情緒,到了他那裏,都會被梳理被安撫。
很仔細的看完了席上個人的表現,楚玉微微一笑,道:“我說笑的,你們不要當真。”在沒有弄清楚容止的底細前,她並不打算著急做出太大的改動,方才的話,不過是為了試探一二,眾人的反應沒有辜負楚玉的期待,隻除了容止。
這少年眉間眼梢似有芬芳書卷,每翻一頁都能看到新的內容,楚玉直到現在,都沒看清這本書一共有多少頁。
聽見楚玉這麽說,柳色吊著的心才安下來,暗暗慶幸避過一劫,並在心底盤算著待會是否要前去向容止示好以免他記恨,相對的,墨香秀麗婉約的眉間悄悄的浮現失望之色。
容止則依舊溫和淡定,如天邊白雲漫卷,花樹之下,衣衫如雪的少年微笑著再應一聲:“是。”
這本該是一場聚餐,但是楚玉忙著觀察諸人,心中別有牽掛,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就是吃進嘴裏了,也感覺不到味道。她在席上偶爾說一些話,並觀察眾人的反應,以此來做出相應的判斷。
楚玉吃得心不在焉,大部分男寵也不得心安,有的人在心中揣測這位公主又打算玩什麽花樣,吃得甚至比楚玉還少。
這些天不見,公主的變化實在太大了,相貌並無改變,關鍵在於她的神情,那坐在首座的少女,欺騙世人的優雅麵容上,呈現的不再是往日半醉一般的迷離笑意,她笑得很少,很淺,但是也很果決,清澈如水的眼睛看著每個人的目光,好像要把他們看穿一樣。
簡直就像是,徹底變了另外一個人。
楚玉不是不知道眾人的疑惑,但是她並不在乎,自打從侍女幼藍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後,她就開始放下心來。
隻要平素小心一些,不要留下切實證據,有人懷疑她又怎麽樣?誰能拿出證據,說她不是真的劉楚玉?誰敢來質問她這麽一個地位尊榮的公主?她與過去不同又怎麽樣?她高興她樂意改變,誰有資格過問?
真要逼得沒辦法,她還有“失憶”這手最後絕招可以祭出去。
喪失記憶,這可是古今中外,附體穿越小說百分之九十的必殺法寶。但是對於楚玉來說,卻是萬不得已的最後手段。
用失憶來扮無辜,依靠他人來感知世界,被人牽著走,有什麽問題也不能掌控,這不是她楚玉的作風。
不過楚玉對山陰公主的淫威有一點信心,在這個王府之中,想必沒有人敢隨便對她發出質疑……除了容止。
這少年,是楚玉目前最為顧慮之人。
按照楚玉原來最先想的,是應該立即遣散所有男寵的,美少年固然賞心悅目,但她畢竟不是山陰公主,沒有那方麵的需要,還是不要耽誤好男兒的前程為好。
通過觀察,楚玉發現容止在山陰公主心目中以及在所有男寵之中的地位都極為特殊,而容止的身份來曆竟是一個謎團,他看起來不像是被迫成為男寵的,可是對於楚玉的態度也絕不諂媚,他甚至擁有在府內完全自由的權力,但卻又從不妄尊自大,恐怕隻有原來的正牌山陰公主,才知道容止是什麽人。
他看上去好像無所求,正因為如此,楚玉才覺得他深不可測。
聚會在半個時辰後便結束了,楚玉宣布散席,但是她不動,又有誰敢當著公主的麵走人,因此出現的尷尬境況便是大家都一個個默默的坐在座位上,互相的大眼瞪小眼。
楚玉道:“我還想在這裏多留片刻,你們都先走吧。”
她說了這話,還是無人動彈,楚玉初時不解,仔細想了一會兒,才恍然明白,這山陰公主隻怕是有不良記錄,曾經用類似的辦法耍弄過人,所以這些人才會如此謹慎小心。
她正在思索應該如何勸解,忽然有人發出一聲輕笑,楚玉抬眼看去,卻是容止,他端起酒杯,對楚玉遙遙一舉後飲盡,隨即長身立起,灑然離去。
在容止之後,那不屑楚玉的清俊青年,也跟著走了。有人帶頭,便會有人跟隨,不一會兒,席上的人走了大半,可是楚玉身邊兩個美少年卻不肯走,一個楚楚可憐一個嬌媚豔麗,都眼巴巴的瞧著楚玉。
楚玉無奈又好笑,她如何不明白這兩個少年打的是爭寵的主意,可惜她不是山陰公主,解不來這麽多的風情。不得以隻有再出聲趕人:“你們也先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墨香柳色對視一眼,彼此交換一縷敵意,又各自小心對楚玉行了一禮,才磨磨蹭蹭的走了。
兩排坐席空落落的,雖說未必有多少感情,但是宴席過後那種曲終人散的寂寥,還是讓楚玉不由得一陣悵然。
公主府富貴繁華,讓初來乍到的楚玉狠狠腐敗了一把,但是那麽多的華服美食,卻無法填滿她胸懷之中的空曠。
來到這裏,她付出了失去前世的一切的代價,雖然身為公主,擁有奢華的享受,可是卻未必比在現代時更無拘無束更快活自在。
但是楚玉不抱怨,不自憐,不自傷。清醒過來後,她的目光堅定的投向前。
她骨子裏便有著一種充滿韌性的生機,在任何時候都那麽的鬱鬱蔥蔥,即便是在這蒙昧的一千多年之前,也能綻放出絢爛的花朵。
這是一種坦然,發自靈魂上的高貴,與物質無關,與身份無關,與世俗無關,更與時間無關。
楚玉一抹眉毛,朝杏林之外看去,目光穿過豔紅的花枝雪色的花瓣,藍天白雲遼遠澄明。
她總有一天能自在飛翔。



第十章 綠竹伴疏桐

該走的都走了,長幾錦墊什麽的都撤得差不多了,隻是沒動她公主大人麵前的這張。
人也幾乎走得幹幹淨淨,但是越捷飛卻一直守在她身後的不遠處,楚玉扭過頭看著越捷飛挺拔的身姿,道:“越捷飛,你到前麵守著,不要看我。”
越捷飛的神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他臉上微微一紅,便依言向前走了十多步。
看見越捷飛臉紅,楚玉臉有點綠,他剛才那個表情,該不會是以為她要做什麽下流事吧?其實她之所以讓人先走,隻不過是因為……
楚玉一下子垮下臉,掙紮著挪動身體,雙手撐著地麵,將兩條已經麻木得失去知覺的小腿從身下解放出來,坐得太久,她腿麻了。
手攥成拳敲打沒有感覺的雙腿,針刺般的痛感一寸寸卷入肌理,揉了一下雙腿,舒活被壓迫久了的血脈,再站起來搖晃的走幾步,楚玉才堪堪恢複過來,打定主意今後要在公主府內大力推行座椅。
在來回走動一會,行走才完全自如,楚玉輕輕的吐了口氣,叫喚越捷飛:“跟我過來,我想走一走。”她還沒有好好看過公主府。
越捷飛道:“是,我這就命人將轎子抬過來。”從前若是走得遠一些,山陰公主總是以轎子代步的。
楚玉搖頭道:“不必,你陪著我步行就好。”
“是。”越捷飛嘴上應著,眼神卻左右漂移,躲躲閃閃的不敢看楚玉,好像楚玉是什麽吃人的野獸一樣,過了片刻他猶豫的問道:“公主是否需要多叫上幾人作陪?”
楚玉先是一愣,看著他的神情,忽然反應過來,敢情這小子是怕她趁著兩人獨處時獸性大發非禮良家帥哥,把他給糟蹋了,才這麽的不清不願。
以公主府上那麽多美貌男子為參照標準,越捷飛這樣的容貌簡直就是在及格線之下,這樣他還能如此自戀,也讓楚玉不由有些佩服。
楚玉好氣又好笑,想要解釋兩句,轉念一想又覺得沒必要,便先行朝杏花林外走去:“得了,別羅嗦,隨我來。”
一邊走著,楚玉一邊默記府內的地形路線,慢慢的在腦海中勾畫出一副公主府局部地形圖,之所以說是局部,主要是因為公主府占地麵積太廣闊,楚玉足足走了三十多分鍾,走走停停,偶爾看看風景,才將內苑走了一半。
整個公主府分為外府和內苑,簡單的說就是內外兩層,這兩層之間的等級界限十分的嚴格,有資格住進內苑的,都是公主信得過的侍女部下,以及所有男寵外稍帶俊美駙馬一名,而外府的部分,除了修葺來遊玩享樂的地方外,還居住著一些門客,府上的官吏以及衛隊私兵,最開始楚玉聽說自己府中有私人武裝時十分的驚訝,暗道這難道不會被皇帝哢嚓掉麽?後來才知道原來這時候皇親貴族的權利還是很大的,甚至可以在府上私人任命官吏。
既然不會被哢嚓,加上這些事有專人去管理,不須她多操勞,楚玉也就不再理會。
雖然路上不時的停下來,但是半個多小時站著走著,楚玉還是覺得累了,對於這個身體的嬌貴,她有些不滿,但是這個問題不是一天能改變的,現在隻有忍著。
靠在一株梧桐樹下休息,楚玉拿袖子輕輕擦拭額角的薄汗,四周種植著綠竹疏桐,環境極為清雅怡人,風吹過樹葉發出的輕微聲響,細細碎碎的撫慰著心中的躁動。
公主府內花木茂盛,園林假山秀麗端方,動輒小橋流水花樹成林,美則美矣,但這般景色看久了,未免覺得枯燥,這片桐林竹枝,入目的清幽綠意,便有一分別樣的雅意深致。
透過竹枝之間的縫隙,楚玉勉強看清前方立著一堵白牆,牆後也有桐竹扶疏,她喚過越捷飛,漫不經心的隨口問道:“這附近是誰的住所?”
越捷飛不疑她在探問,不假思索道:“是容公子的沐雪園。”
楚玉輕輕的“哦”了一聲,忽然隱約看見似有人朝這邊走來,她定睛一瞧,卻是一名儒雅俊美的青年男子,峨冠博帶,行走之間寬袍廣袖款擺飄動,頗有古時風雅名士之姿,他沒有注意到隱藏於竹桐之間的楚玉,腳步匆忙的走向沐雪園,推開虛掩的朱漆門,便那麽直接的走了進去。
楚玉這才注意到,沐雪園周圍沒有守衛,也看不出有任何的警戒布置,也正因為如此,此地才有那麽清逸的脫俗之意。
那青年的麵孔是楚玉沒有見過的,出現在內苑,他的相貌又如此俊美,身份很快的在楚玉心中呼之欲出,要麽他是她那尚未謀麵的駙馬,又或者,是那兩個稱病的男寵之一。
楚玉原本就懷疑,哪裏有這麽巧的事,在這麽滋潤溫暖的春日,一連病倒了兩個,不過究竟是怎麽回事,還需要她進一步求證。
楚玉心裏麵還在盤算著應該怎麽做,不一會兒又見一人走來,那人是先前在宴席上所見的神情陰鬱的孤傲青年,與方才那人一般沒看見她,並且也一樣朝那沐雪園而去。
楚玉依稀記得,席上曾有人喚他做江淹。
嗯哼。
楚玉從鼻子裏發出輕輕的哼聲:她才在杏花林裏辦了春日宴,容止就要在自己的底盤辦春日小宴嗎?
隨手扯下一片新生的竹葉在指尖纏繞,柔軟的葉片隨著她手指的動作不停的扭動,楚玉眼中忽然漾開笑意:很有意思。
丟下撕裂的葉片,她大步朝沐雪園走去。


第十一章 捉奸要成雙

沐雪園之中,也是大片的翠竹與梧桐,枝葉扶疏之間分外的安靜,地麵上的敗葉殘枝已經陳腐,腳踩上去軟綿綿的,空氣濕潤而清新。
按照楚玉的猜測,容止大概和那兩個人,也許還有先前來的更多人,一群人聚集在一間黑漆漆的屋子裏,容止身為頭領坐在中央,其他人圍繞在他身邊,臉色陰森森的密謀什麽壞事。
甲說:嘿嘿嘿。
乙說:如此如此桀桀桀。
丙說:這樣我們的奸計就可以得逞了嘎嘎。
……以上純屬楚玉誇張無聊的胡思亂想。
事實大大出乎意料,楚玉像做賊一樣悄無聲息的閃進朱門內,才走了兩三步,就愕然的瞧見,她想象中的邪惡軸心悠然的坐在一株梧桐樹下的青石台上,手捧一卷竹簡閱讀,楚玉發現他後,他也發現了楚玉的到來,抬起臉容。
層疊的翠嶂綠雲之間,衣冠勝雪的容止眉目分外的分明。楚玉瞪著容止,容止也凝視著楚玉,他漆黑的眼瞳深不見底,好像宇宙盡頭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又似最高山巔,永世不可攀附的冰雪。
撇了撇嘴,楚玉回過神來,她左右看了看,沒瞧見先前進來那兩人的影子,於是又望向容止。
兩人一站一坐,隔著一丈多的距離心電感應眉目傳情,但是大概是兩個人之間導電率不夠的緣故,楚玉除了眼睛有些發酸外,再沒有別的收獲。
大概是總算覺得這麽怠慢不太好,容止把竹簡放進袖子裏。
楚玉又撇撇嘴,轉身朝竹林後的閣樓走去,既然那兩人不在周圍林子裏,就該在閣樓之中。快步的走出竹林,楚玉放輕腳步,這回沒有讓她失望,前方兩扇半掩的紗窗內,傳來了隱隱約約的人聲。
身後傳來細微的聲響,偏頭一看,發現容止也跟了過來,楚玉揚揚眉毛,心說你打算怎麽辦呢?出聲朝他們示警麽?倘若容止故意發出較大的聲音,那麽正好,她更有理由懷疑裏麵人的談話見不得光。
容止微微一笑,飛快的眨眨眼睛,示意楚玉跟著他來。
回頭瞟一眼越捷飛,他一直在身後不遠處跟著,楚玉安下心來,抱著看容止要做什麽的念頭,放輕腳步跟隨他走到窗邊,這個時候,閣樓內的人聲已經十分的清晰了。
才聽到時,楚玉有那麽一點點興奮,以為能抓到什麽好玩的把柄,但是等到聽清楚談話的內容時,她一陣失望。
屋內兩道好聽男聲,一個溫柔款款,一個隱帶銳氣,交織起來,竟顯得異常的和諧,楚玉從窗縫裏朝內看去,但見屋內兩條人影投射在地麵上,幾乎交疊在一起,而影子的主人跪坐在側麵窗邊的一張桌案後,兩人肩膀相靠,低頭看著桌案上攤開的竹簡。
那古雅俊美的不知名青年身量稍高,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指著竹簡上某處,對江淹道:“你方才所言,我並不讚同,你看這裏所寫……”之後便是對典故的論證。
江淹偏著頭,陽光從窗口投射而入,打在他的眉梢和側臉的輪廓上,將料峭染得柔和,雖然從窗外漏進屋內的春光隻有一點點,可是現在的江淹,整個人都好像化在了春意之中,與杏花林中的形貌大不相同。
兩人在爭論文學上的一個問題,時而彼此闡明論點,時而微笑著傾聽對方說話,伴著微微的點頭,不過對於不太聽得懂他們在談論什麽的楚玉來說,她隻覺得這兩人身邊好像漂浮著粉紅色的夢幻霧氣。
這個氣氛簡直太可疑了。
在前世的二十一世紀,網上流行一種文化,叫做耽美,便是兩個美男子談戀愛的小說故事,楚玉雖知道一些,但是並不沉迷,可是不料回到一千多年前的今天,卻給她看見了活的斷袖。
楚玉原是想來窺探江淹等人的秘密的,可是眼下確實給她窺探到了些東西,卻不是她所想要的那種,就好像一個丈夫原本打算抓妻子的奸夫,掀開棉被,卻看見床上滾成一團的是兩個男人。
這落差讓楚玉十分的失落。
兩人所談論的內容在文學方麵太過艱深和專業,楚玉越聽越是茫然無趣,心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想離開。
這麽想著,楚玉不經意的瞟向站在窗戶另一側的容止,卻見他神情專注的傾聽著。他原就生得翩翩,這般神情更顯動人,漆黑溫潤的眼眸好像夜空泛起星辰的波瀾,安寧,深邃,美麗。
過了片刻,屋內兩人似是談論到了觀點矛盾的地方,爭論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才令楚玉驚醒,她看容止還在聽,便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朝林中一指,示意他那邊說話。
來到林中,兩人對麵站著,楚玉望著他,卻並不說話,過了好一會兒,還是容止先開了口,他輕歎了一聲,道:“公主既然瞧見,我也不能再欺瞞,桓遠並未患病,我稱他臥病在床,實是在說謊。”
他坦坦蕩蕩的承認,楚玉也在一愣之後將那個峨冠博帶的俊美青年與桓遠這個名字聯絡起來,這名字赫然便是,兩個稱病未到的男寵之一。
楚玉低低的輕笑一聲:“好大的架子啊。”她麵上悄然無波,無喜無怒,容止一時間也猜不透她的想法,隻又歎一聲低聲道:“桓遠有驚世之才,這等人物百年才得一見,性子傲一些是難免的,偏偏身世畸零坎坷,才造就如此行為,公主請不要太過責罰他。”
他說得沒頭沒尾,楚玉聽得一頭霧水,她今天才是第一次瞧見那桓遠,對他的身世啊性格啊什麽的簡直全不知情,容止勸解的話,卻是站在知根知底的角度上說的,兩人所知不同,也造成理解不能合拍。
楚玉自然不會追根究底的問怎麽回事,隻估摸著容止在為那桓遠求情,便順勢微微笑道:“好,我不追究,這個人情算是賣給你了,但今後不要讓我發現這樣的事。”
她心裏麵也有了大概的猜測,版本一,估計桓遠本是一名良家帥哥,路上走著走著被公主瞧見,色心大發搶回府內,這帥哥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前途無量,可惜被公主看上後,似錦的前程都葬送在公主床上。
版本二:這桓遠和江淹原本是一對斷袖楷模,然而奈何容貌生得太好,被山陰公主給硬生生的拆散,全部來伺候她了,情人被奪還得伺候情敵,不恨才怪。
不管哪一種,桓遠當然都是對山陰公主恨之入骨仇深似海,卻又無可奈何,隻有借助與人談論詩詞歌賦來排遣憂思,又或者偷偷幽會老情人,她舉辦的宴會,盡量是能不去就不去,最好一年到頭每天裝病。
可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對於桓遠的這些猜測,雖然不能說是全錯,但也幾乎差不多了。


第十二章 玩物的遊戲

目送楚玉出門,容止歎了口氣,轉身朝閣樓內走去,推開門便見桓遠與江淹並肩坐在桌案後,可是走近之後,卻可以看見,那桌案上擺放著的竹簡,竟然是反著放的。
見容止回來,桓遠與江淹都站起來,躬身一揖,道:“多謝容公子為我二人示警。”其實楚玉最初所想雖然有些差錯,但是距離竟然不是太遠,桓遠與江淹二人,卻是在這府上,談論著如何扳倒公主,獲得各自的自由。
容止的居所孤幽偏僻,兼之因為他喜好清靜,山陰公主便撤去附近的守衛,甚至下令不得輕易叨擾,桓遠江淹二人皆是才子,原本來容止這裏,隻為借閱典籍,可長久相處下來,卻逐漸覺察出對方心中的不甘抑鬱,兩人心思相同心意相通,一拍即合,日後再來,卻是密謀思反。
雖然容貌俊美,可是因為不願討好公主,兼之桓遠身份特殊,在公主府內極不自由,別說出府,就連要去什麽地方,也要提前備報,容止這裏,對他們而言反而是最安全的。
最初這件事,兩人是瞞著容止進行,交換的任何意見,都是隻言片語,甚至是通過暗示委婉傳遞,可後來江淹覺察出容止已經發現他們正在密謀的事了,二人擔憂容止向公主告發,便索性將計劃向他盤托而出,並且邀請他加入反叛計劃。
那時容止神情散淡,隻道:“你們要做什麽,皆與我無關,我既不會將此事密報公主,也不會幫助你們,不論成功失敗,結果自己承受,你們好自為之。”
從那之後,兩人每次商談,容止都會主動離開坐在林中看書,表明不願參與他們的事,放任自流,但是他卻又在林中青石下布置機關,一旦有人到來,隻需起身之間的動作,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傳遞警訊。
桓遠以為,容止如此行為,已經證明了他的偏向。
容止漫聲道:“我前幾日便說過,公主似是有些不同,今日在宴席上沒有見到你,竟然尋到此地,不知她有什麽打算,我從前如此說,今日也是如此。”
淡淡的交代幾句,他便要轉身離去,桓遠卻大步趕上來攔在他麵前,懇切道:“容公子留步,桓遠有事相商。”
容止停步,斂眸:“請說。”
桓遠猶豫了一下,片刻後才下定決心道:“我與江兄密謀,公子隱瞞不報,這份恩德桓遠銘記在心……但是公子可否想過,公子雖從不參與,但是他日不論成功還是失敗,公子隻怕都逃不脫幹係。”他說罷嘴角露出一絲微微笑意,“公子雖然受盡公主寵愛,但放縱甚至暗中提供便利方便我等反叛,隻怕公主也不能容忍。”
雖然這麽做有些恩將仇報,可是為了爭取容止的支持,他隻能將心頭愧疚暫且壓下。容止在公主府內苑權力極大,地位極尊,幾乎大小事務,隻要他願意,都可隨意插手,不誇張的說,幾乎可謂一手遮天,倘若有他相助,他的行事便可以更加的便利。
桓遠在說出話來時,早已準備好承接容止的怒氣,可是等了片刻,卻見容止十分隨意的笑了笑。
他神色原本柔和散淡,但是這一笑之下,卻顯出微微的犀利:“你在威脅我?”他的語意低柔宛轉,可是隱約之間卻有一種凜然的威勢,令桓遠心神為之一懾。
桓遠強壓下心頭升騰的不安,拱手溫聲道:“在下隻是無奈出此下策,請容公子不要見怪。”
容止展顏微微笑道:“我的立場始終如一,我實話告訴你,桓遠,我之所以不將你與江淹的圖謀告訴公主,是因為我認為你根本就無法動搖公主分毫,等待他日你事敗,盡管將事情推到我身上,你倒是看看,我會不會因此受到責難。”他似笑非笑,神情散淡,語意卻隱帶尊貴之意,“我知情不報,隻是懶得作為,並不是護著你們,你千萬不要自作多情。”
他這一番話連打帶消,損人不帶髒字卻又譏誚無比,說得桓遠無言以對,白皙的臉上泛起憤怒的紅暈,卻偏偏發作不得,隻能將一口鬱氣積在胸口。
咬了咬牙,桓遠甩甩袖子,切齒道:“江兄,我們走。”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的穿過竹林梧桐,離開沐雪園,但是他們都沒有發現,就在那閣樓頂層的飛簷之上,有兩道目光一直看著他們。
一直到桓遠江淹的身影隱沒在林木的遮蔽之中,楚玉才收回視線,她望著距離腳下七八米的地麵,淡淡一笑道:“好了,他們走了,越捷飛,帶我下去吧。”
方才她雖然表麵上做出了離開的假象,但是立即就殺了個回馬槍,讓越捷飛暗中的帶她回來,聽到桓遠與容止的談話,這才是她所想要獲取的真正真相。剛才為了避免與出來的桓遠二人撞個正著,越捷飛帶她躍了上來,仿似短短片刻的騰雲駕霧,讓楚玉親身體會到世界上是有輕功存在的,現在,她又要再“飛”一次。
越捷飛攬上楚玉的腰,輕輕一帶,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宛如一隻大鳥般從飛簷上輕飄飄落下,半空中一個轉折改變路線,斜插入竹林之中,落地之後他立即放開楚玉,動作極為規矩守禮,不過楚玉猜他大約是怕她忽然獸性大發把他給玷汙了,才這麽的小心翼翼。
雖然頻頻遭到誤解,但楚玉並不打算解釋,日久見人心,時間長了,他人總會覺察出“公主”的改變。
桓江二人走後,容止將兩人放下的書冊收拾起來,片刻後耳邊聽到微小的衣袂破空之聲,他微微皺眉,快步來到窗邊,卻正瞧見越捷飛帶著楚玉落在竹林之中。
楚玉雙腳站定,回頭對上容止的目光,並不驚愕,也不慌忙,隻非常自然的衝他粲然一笑,便轉身朝園外走去。
容止輕輕的搖搖頭,暗道桓遠二人隻怕尚不知他們早已失敗,多麽苦心的策劃落在公主眼裏不過是玩物一點小小的反抗遊戲,隻是楚玉最近一些舉止大出他意料之外,讓他有些許困惑。
……隻是少許而已。


第十三章 江郎才未盡

楚玉走出沐雪園,便朝自己居住的東上閣走去,她來時強記住路線,回去之後已經不需人指引。
回到東上閣,楚玉命人取來府上所有男寵的卷宗記錄,交待下去後她瞥見越捷飛站立一旁,臉上神情欲言又止,便笑道:“想問什麽便問吧。”
越捷飛想了想,道:“公主打算如何處置桓遠與江淹?”
楚玉微微蹙眉,她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麽打算,聽方才容止所言,似乎對山陰公主十分的有信心,認定桓遠二人不能把她怎麽樣,但可惜她不是正牌的公主,遇到這個情況,實在是有點不知所措。
想了想,她抿一下嘴唇,笑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那兩人根本不需要太過計較,我先瞧瞧情況。”
卷宗即刻被送來,這些男寵的資料是以錦帛卷軸記錄的,卷起來後盛裝在絲絹袋子裏的,淡青色的絹絲上書寫著所記載的男寵的姓名,隨意打開一封,便能看見該人的資料。
雖然是繁體古文,但是楚玉父親是研究古代文學的,她幼時曾受過一陣子家學熏陶,雖然不能說是很有研究,但是看懂這些敘述性的文字還不算太過吃力。
楚玉首先打開了寫著江淹名字的袋子,卷軸上記載,江淹原本是少年喪父,甚有才名,曾經做過小官,後來被人誣陷受賄入獄,他在獄中上書陳情。可是那陳情書卻幾經輾轉,落入山陰公主手中,山陰公主見那陳情書寫得辭氣飛揚精美絕倫,字裏行間不卑不亢,便動了心思,設法將他從牢獄之中弄出來。
可憐江淹以為自己出了牢籠,卻不料卻又立刻進入另一個更為華麗的監獄,在山陰公主的後宮,有誌不能抒,有才無用武之地。
江淹,江淹……楚玉皺著眉頭反複在齒間咀嚼這個名字,她怎麽感覺這名字有點眼熟呢?努力的思考了許久,楚玉猛地一拍桌案,叫道:“想起來了,江郎才盡!”
江郎才盡是一個成語,用來比喻一個本來很有才華的人才情減退,但是這個成語的典故來源,也就是這位江郎,正是公主府上的江淹!據說此人年輕時才華橫溢,可是中年之後,文采逐漸衰退,就有了這一典故,稱之為“江郎才盡”。
江淹的詩文也許不像李白杜甫那樣膾炙人口是個人都能背上兩句,可他的那句“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卻也是極為著名,武俠小說《神雕俠侶》中楊過自創的黯然銷魂掌,名字的出處便是這句話。
總算想起了江郎的名字,楚玉忍不住有一種荒謬的錯位感,這位曆史上曾經留下名姓,成為典故的才子,此時正在山陰公主……準確的說,是正在她的後宮,而她前世所看的典籍記載之中,江淹並沒有被迫成為男寵這一段遭遇,也許這隻是一個同名同姓的人。
但是所處時代是這樣的接近,還同是少年喪父家境貧寒,身世遭遇相近到這個程度,很難說服她認為這是兩個人,至於記載……曆史是由人記錄篡改的,隻要掌握住權力,愛怎麽改就怎麽改……
楚玉看著江淹的資料,許久都不能確定,但不管這個江淹究竟是不是曆史上那個,她都打定主意要將他放出公主府,今後讓他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又閱覽了別人的資料,楚玉發現後宮男寵們的身世來曆各不相同,複雜得足以書寫一部百態恩怨史,根據不同人的情況,楚玉在心中分類,初步製定出處理的辦法,最後翻到了桓遠的卷軸,袋子邊緣的花紋繡得格外精致,楚玉試圖打開袋子,卻發現與別的絲袋不同,這隻袋子是封起來的。
有什麽秘密?
楚玉一下子來了興趣。
楚玉從袖中取出發簪——她嫌發髻麻煩,沒有綰發,隻將長發用一條絲絹束起來,但是卻在袖子裏收納了一支銀簪,楚玉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做,照理說她不需要防身武器,可是帶著尖銳的東西才感覺比較安心——用發簪的末端挑開縫合袋子的麻線,片刻後,桓遠的資料便在楚玉麵前一覽無餘。
展開卷軸時,楚玉麵上還帶著淺淺的笑意,但看清卷軸上以朱筆書寫的前幾行字時,她的笑意在嘴角凝結住。
這是!
桓遠?
原來……
竟然……
果然……
這麽說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放下卷軸,忽然間就有一點頭疼。
江淹很好處理,隨便寫封信把他推薦給一位皇親貴族或者什麽官員就行了,但是這個桓遠,卻有點難辦啊。
用力揉散皺起來的眉頭,楚玉片刻後又振奮起來:不就是幾個麵首嗎?山陰公主搞得定,她也搞得定。
楚玉重新將錦帛卷起來,斜眼瞥向一旁的越捷飛,沉聲道:“越捷飛,你要記住,今天在這房裏看到的事,一件都不準外傳。”她雖非真正的公主,但是扮起威嚴來,也有幾分氣度模樣,越捷飛心中一凜,連忙口稱不敢。
楚玉定了定神,猶豫一下,還是將手伸向了最後一份卷軸:容止。
一個桓遠就已經如此的有來頭,那麽地位在府上無比特殊的容止呢?他會是什麽人,又是因為什麽原因,通過什麽途徑來到公主府上的?為何在與桓遠相對時,他言辭之間會如此維護山陰公主?又為什麽,山陰公主會對他百般寵愛?
指尖觸碰到柔軟的絲絹,楚玉腦海中便浮現那雙漆黑幽深的眼眸,澄澈平和的,帶著微微的笑意宛然。命令自己不要多想,她快速的將卷軸從袋中抽出,展開一看,卻是大大的愕然。
本以為看過桓遠的資料,她已經不會這麽吃驚了,但是容止卻又讓她驚訝了一次,原來這錦帛之上,幹幹淨淨一片,什麽都沒有。
姓名,籍貫,年歲,隻言片語的描述,甚至一個字都沒有。
這詭異的空白化作一張綿密而無形的網,將她的不安和猜疑網在一起,緩緩的浮上心頭。
這是怎麽回事?忘記記錄了嗎?還是……什麽都沒有?
楚玉滿心疑惑的合上卷軸,令人將這些資料重新歸位,這次調查可以說是一半成功一半失敗,通過這些文字記載,她知道了很多事,可是同時的,她又有了更多的疑問。


第十四章 一箭三雕計


楚玉坐在燈旁,手上橫拿著一隻銀製蝴蝶發簪,放在眼前仔仔細細的看,發簪的尾端非常尖銳,銳利得紮心。
自從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一天起,她便用這支銀簪在床沿邊上畫正字,每劃上一道,到了現在,已經足足有兩個正字。
看了好一會兒,楚玉才慢慢的轉動手腕,將發簪尾端,送到燈中的火焰上。片刻後她取出發簪,又仔細的看了一下,將尖端浸入清水之中,拿起擦幹。
如此往複幾次。
發簪尖利的尾端閃爍著流利冰涼的光芒,楚玉有些遲疑,拿在左手上對著右手比劃了幾分鍾,最後才選準一個角度,飛快的向下一劃。
銳利的銀色尖端劃破細嫩的掌緣肌膚,殷紅的鮮血迅速的從一寸多長的口子裏湧了出來,楚玉果斷用絲帕壓住傷口,揚聲道:“來人啊!本公主受傷了!”
隨後自然是侍女聞聲趕來,叫來府上的醫官一陣忙碌,楚玉任憑他們擺弄自己受傷的手,麵上雖有痛楚之色,眼神卻帶著絲絲笑意。
雖然口音問題因為換了身體神奇的得到了解決,但是楚玉這兩天私下嚐試過,她的筆跡卻沒有因此而解決,楚玉前世童年時雖然練過書法,但是已經被時間荒廢許久,寫出來的字不成模樣,倘若遇到需要寫字的場合,隻怕會留下破綻。
這個筆跡與平時的言行舉止是不一樣的,舉言行的異樣可以隨口否認死不認賬,但是筆跡卻是留在紙上,實打實的證據。
楚玉明白自己一旦開始處理事務,免不了會遇到動筆書寫的機會,她心思靈敏果決,不等他人有起疑的機會,便自傷右手,以微小代價免除巨大風險,如此一來,便有了名正言順的讓他人代筆的理由。
她做事也是極為小心的,先將發簪尾端清潔,再行下手,以免汙染傷口,簪子順著掌心肌肉紋理來劃,表麵上看起來傷勢嚴重,但是愈合起來卻很快,留疤也不會太嚴重。
自殘這樣的事楚玉原本很不喜歡,她原本也可以借故多假裝玩樂一陣子,找來山陰公主手跡慢慢臨摹,但是知道了桓遠這檔子事,時間便拖不得,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山陰公主,她甚至不知道,除了江淹之外,還有誰參與和桓遠的計劃。桓遠所能夠鼓動的,大約就隻有府內的男寵了,雖然楚玉笑言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但是多人擰在一起,還是讓人不能掉以輕心。
既然不能胸有成竹的把握大局,唯有雷厲風行施展手段。
傷口才包裹好,楚玉便命人叫來容止。
望著手上一層層厚厚的白色絲絹,楚玉遣退左右,僅留容止一人共處一室,開門見山的便道:“我打算把江淹送出公主府,你怎麽看?”其實容止並不是太好的選擇,但是楚玉聽他話語之中有對山陰公主的維護之意,估摸著容止應該是站在她這邊的。
盡管直覺上還有些不安,但是理智的分析,目前容止應該可以作為不錯的臂助。
容止也沒有什麽表麵的客套,直接問道:“怎麽送?”
“舉薦,給予他官職。”楚玉早有腹案,隨口答來。
容止眼睛一亮:“隻有江淹一個?”
“不。”楚玉露出玩味的笑容,她報出了五六個名字,不過其中卻不包含桓遠。
容止偏頭思忖片刻後含笑道:“一箭三雕,公主既然已經拿定了最好的主意,為什麽還要問我的意見呢?”
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看進對方眼睛裏點點微妙的笑意,忽然就有一種奇妙的會心之感。
楚玉所打的主意,無非就是分化,既然桓遠與江淹是計劃的首腦,那麽她就把這兩個人分開來,放江淹自由,一來可以消減江淹的惡感敵意,二來也斷絕了他和桓遠的聯係。
江淹的離去,將會是對桓遠極大的打擊,削去他一半的力量,加上把其他一些可能參與其事的男寵也一並送走,這更加等於折斷了桓遠的手腳,讓他的布置無從施展。
第三點便是,江淹並不單單是獲得自由而已,他甚至還經由楚玉的舉薦,走向光輝的仕途,這無疑是給府內其他男寵一個暗示,今後他們也將有希望如此,如此一來,桓遠那邊的人心更散,有了看得見的前程,還有誰會跟著他冒險?
他們隻會努力的討好她,甚至有的人會為了自由不惜出賣桓遠。
這一手一舉三得,不可謂不俐落,是楚玉深思熟慮的想法,但是她才稍微透露一些,容止便通盤明了,心思之敏悟,又豈止是玲瓏剔透心肝所能形容?
楚玉一邊忍不住暗暗讚歎,心裏卻不由自主的升起強烈的警戒防備之心:她想了許久的東西,容止聽她提一下便片刻通曉,這少年簡直太聰明了,聰明得她有些害怕。
假如他和桓遠做一樣的事,她絕不可能如此輕易的應付過來。
這份警戒將才萌生會心之意強行壓抑下去,楚玉眼珠子轉了轉,問道:“我叫你來,是想問你,我應該把江淹推薦給誰?平心而論,他是個人才。”
容止聞言愕然望向楚玉:“公主真要舉薦此人?”
楚玉比他還要愕然:“這個是自然的,難道要本公主出爾反爾不成?”
容止定定的看了楚玉片刻,好像是想要看清她是真心還是假意,過了片刻才豁然笑道:“公主當真不同了,倘若是從前的公主,就算表麵上用此計離間眾人,但是暗地裏,一定會暗中處置江淹,更遑論舉薦他任職。”
楚玉心中狂跳,麵上若無其事道:“我變成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楚玉也沒料到,自己竟然露出了這樣大的破綻,但一想容止並無證據,便稍稍安下心來。就算是讓她知道山陰公主原本的作風,為了不露破綻而辣手殺人,她也是不願意的。
容止笑道:“說不上好與不好,從前的公主心思細密滴水不漏,殺伐決斷從不手軟,但是卻欠缺些胸懷,今日公主似乎心軟了一些,可是氣度卻大不相同,江淹試圖反叛,公主不但不以為忤,反而給他一個前程,雖然未免有放縱之嫌,但是這等氣度,容止也不由心折。”
楚玉忍不住臉上發熱,雖然她對容止現在還談不上多少好感,甚至有些戒備,但是被這麽一個漂漂亮亮的美少年用真誠的眼睛看著,笑吟吟的說對她心折,楚玉還是不能免俗的心跳快了幾拍。


第十五章 指間有陽謀

楚玉性格果決堅定,片刻後微受影響的心情已經平複,她努力不去想容止剛才的話,道:“我隻是看他才華難得,不忍心看明珠蒙塵罷了。”假如她猜測得不錯,這個江淹,應該就是曆史上那個寫“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的江淹啊,雖然地球上少了他照樣能轉,但畢竟是太過可惜。
容止微微一笑,他神色雖有些不以為意,但是卻沒有說什麽來反駁。
在楚玉的授意引導和容止的配合下,很快的,六個將要放出公主府的男寵全部安排完畢,根據個人的情況,給於他們不一樣的未來,其中分屬帶頭的江淹與另外五人有一定的距離,等於被孤立了。
由於楚玉手上有傷,推薦信以及蓋印章等事宜皆由容止代勞。
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楚玉總覺得,容止的目光,似是有意無意的掃過她被白紗包裹的右手。
*************
楚玉又一次在杏花林中開聚會,時間間隔不到兩日,不少人都以為公主隻不過靜下來幾日,又恢複到了以前醉生夢死的狀態。
但江淹心頭卻有不祥的預感。
由於上次容止的告誡,桓遠也來了,他數日不見公主,也不知道公主有什麽變化,隻有來親自一看,眼見為實。
席上,柳色與墨香都沒有能坐到楚玉身邊,他們兩人望著首席的楚玉幹瞪眼,卻不敢上前,因為楚玉身邊坐著一個容止。
楚玉右手不便活動,倒酒和一些煩瑣的小事都交給容止代勞了,容止坐在身邊,比起柳色墨香二人還有一個好處便是,他不會逮著機會就貼近拋媚眼色誘她,隻會在適當時候領會她的意思給予幫助,這省了她不少心。
喝了幾杯酒,楚玉便以眼神示意容止可以開始了,後者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六封封了火漆的信件:“江淹,你上來。”
江淹心頭一沉,他來此之前,便已經直覺不妙,看見容止坐在楚玉身邊,暗道難道容止不甘心受桓遠威脅,先發製人將他們所密謀的事告訴了公主?
步子幾乎有千鈞重,江淹慢慢的朝楚玉走過去,他隻是一介書生,想要在這裏動武強行逃脫根本就是癡心妄想,更不要說逃脫之後淪為被追捕的罪犯。
不管將要發生什麽事,他都隻能坦然處之,坦然受之。
不過三四丈的距離,江淹卻覺得自己宛如走了一生,來到楚玉席前,他緩緩跪下,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心頭卻沒有慷慨激昂之意,隻是空落落的空得可怕。
臨到關頭,江淹忽然有些後悔參與了桓遠的計劃。覺察到自己心裏的變化,江淹又忍不住有些羞愧,可是慷慨赴死,並不是一件那麽容易能做到的事。
江淹的心理活動反映到臉上隻是一片黯然,楚玉見他神情,也猜到了少許他心中所想,她仔細的端詳江淹的模樣,俊俏斯文的麵容,濃黑如劍的雙眉增添了些許英氣,狹長的眼睛和緊抿的薄唇顯得有些抑鬱。楚玉看得專注,畢竟馬上就要放他離開,今後應該沒有機會再看到這個才子。
曆史名人難得一見,楚玉看得有點久,直到容止輕輕的在長幾底下拉她的衣袖,楚玉才反應過來應該辦正事了,她微微一笑,左手從容止手中拿過一隻信封遞向江淹,神情溫和的道:“江淹,你來我這裏也已經有了一段時間,我決定讓你出府,這裏有一封舉薦信,你隻要拿去求見建平王劉景素,便能夠得到他的任用。”
前一秒還以為將落入地獄,可下一秒睜開眼睛,卻瞧見身邊是天堂。
江淹聽著那一個字一個字的聲音,每個字他都知道,但是合在一起,那意思卻是那麽的令人不敢置信。他震驚得甚至連手掌也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他夢想了那麽久的,自由和前程,兩樣東西,同時呈在了他麵前。
唾手可得。
伴隨著醒悟一起來的是欣喜若狂,江淹狹長的眼睛裏閃過熱烈的神采,他伸出雙手,就要接過楚玉手上的信封,他可以離開這個牢籠,他可以盡情的施展自己的才華……
江淹腦海一片空白,他深吸一口氣,就要鎮重的接下那封信,可是這時背後卻傳來一聲輕咳,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曾經與他探討詩文,曾經與他密謀議事……心頭好像驀地打響一聲霹靂,江淹臉色刷白,他看著麵前含笑的楚玉,忽然明白了她這封信的用意。
離間。
他不動,楚玉也不動,就那麽笑吟吟的手執信封,維持著遞給他的姿態。
她悠然微笑:你接還是不接?
這不是陰謀,這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陽謀,就這麽坦然的擺在明麵上給他看,可是江淹偏偏無法拒絕。
現在楚玉手上拿著的,是他夢寐以求的,隻要接過來,他就不再需要冒險,能夠平安的離開,平安的奔赴前程……可是這麽做的前提是——
背叛桓遠。
桓遠的身份,他略微了解一二,假如按照正常的途徑,桓遠此生都不能脫離牢籠,因為這個理由,桓遠才會冒險考慮反叛的事,他這麽一走,等於在桓遠毫無防備的地方,給他血淋淋的一刀。
就算別人不知道,可是江淹自己卻明白,他與桓遠之間相知相惜心靈相通的情誼,雖然那日在公主麵前是做戲,可戲是假,情是真,若不是兩年深厚的交往,又如何能做出那樣逼真的戲來?
看出江淹的動搖,楚玉溫聲的再加一把火:“你素來有才名,建平王應該會很喜歡,你曾經做過的詩文我已經派人給他送去了,隻要你去,就能得到他的任用。”說著楚玉覺得有些好笑,覺得自己好像是拿著香甜的毒蘋果引誘人的巫婆,不過這毒蘋果對於江淹有益無害,所損害的,不過是另一個人的利益罷了。
她並不太擔心江淹最後會拒絕。
一麵是安逸的仕途與可見的自由,一麵是已經可以算是失敗的反叛,一麵是無限風光,一麵是崎嶇坎坷,一麵是錦袍加身,一麵是流血死亡。
利益得失是永恒的矛盾焦點。
人皆有趨利避害的本能。
想起早亡的父親,想起母親對自己的期望,臉色像是紙一樣的蒼白,江淹的手指微微顫抖,從楚玉手上接過了重逾千鈞的舉薦信,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容止不著痕跡的微微搖了搖頭,輕歎口氣。
楚玉滿意的笑笑。


第十六章 剛極容易折

江淹袖子裏揣著沉甸甸的信件,腳步不是太穩的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一直不敢去看桓遠,害怕看見他麵上的責難,怨懟,指控,這任何一種情緒都會刺傷他。
江淹之後,是另外五人,楚玉親自把信交給每一個人,十分溫和的給予適當的勉勵,看起來簡直就像是一個寬容的上位者,沒有得到舉薦的,也在這其中看到了希望,有的甚至露出了躍躍欲試的神態
可是席中一人,風儀古雅,麵色卻淒厲慘白,眼神幽冷似鬼。
這個人是桓遠。
入眼是燦爛的春光,桓遠卻隻覺得自己身處隆冬,滿枝雪白的杏花盡作冰雪。
他本以為就算被公主發現事敗,也不過就是一個死字,卻沒料到楚玉采取了這樣的手段,她不要他死,她要他眾叛親離被所有人背棄。
他不在乎失敗,可他在乎江淹。
直至現在,他還記得,昔日在容止閣樓之中,他與江淹有一段時間同處一室,但彼此都不交談,直到有一天兩人在找書的時候,不約而同的摸上同一本,看向對方,才忍不住開了口:
“這位……”
“兄台……”
支離破碎片片飄零……全都一去不返了。
**********
安排好了六人,楚玉心情放鬆了不少,她端起酒杯,下意識的瞥向桓遠所在的方向,想要看看現在他是何神情,目光觸及桓遠神情,楚玉愣了一下,雖然計劃是她安排的,可她沒料到江淹的背叛給桓遠的打擊那麽大。
雖然心頭有些過意不去,但是假如再來一次,楚玉還是不會改變做法,畢竟此事不可不為,她並非真正的山陰公主,暫時無法掌控全局從容布置,隻能別辟蹊徑分化他們。
宴席散後,楚玉特地留下江淹,給他敬了三杯送別酒,微笑道:“建平王向來喜歡文章書籍,並且也是年輕人,你在他那裏,一定能夠如魚得水,我在此祝你一路順風。”
此時人已經散去,留在楚玉身邊的,隻有江淹容止,以及不遠處貼身保護的越捷飛。
聽著楚玉的話,江淹百感交集五味陳雜,他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對楚玉是憎恨還是感激,但楚玉給予了他恩惠和幫助,這是不爭的事實。
猛地灌下一杯酒,江淹臉頰上浮現兩片飛紅,他低頭懇求道:“公主,我走之後,請不要降罪桓遠,此人有驚世的才華,即便是我也遠遠不及,倘若……實在可惜。”他估計楚玉大概是知道他們密謀的事了,才會使出這樣的手段分化他們,帶著對桓遠的愧疚之心,他向楚玉求情。
楚玉微微一笑道:“這個可以放心,倘若我真想處置你們,根本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你也看出來了,我今天故意在眾人麵前讓你選擇,逼迫你背棄桓遠,這一點,你是否怨我?”
江淹神情迷惘道:“我不知道。”
楚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此時的酒度數不高,加上又是溫和的果酒,她純粹就拿來當果汁喝了:“你很誠實,假如你立刻說不怨我,那就是胡說八道了。我這麽做,有我的用意,你是否還記得當初你遭人誣陷入獄,雖然是那人不對,可是你有沒有反省過自己?”
江淹立即就有些不痛快:“我沒有過錯,為何要反省?”
楚玉歎息道:“為什麽那人不誣陷別人,偏偏誣陷你?而且你從前的同僚,沒有一個為你周旋,難道這不是你平時做人太失敗的緣故麽?”
見江淹發愣,楚玉繼續道:“有一個詞,叫做剛極易折,太過剛硬了就容易折斷,我絕不是讓你和貪官汙吏同流合汙,可是你在保持自身高潔品格的同時,也要懂得一些委婉周旋,沒有幾個官場上的朋友,你的仕途很難順利的。”她安撫一笑,“我並沒有想說服你什麽,隻是希望你在一些時候能想起我的話,有時候低頭和妥協並不可恥,太過在乎一些不必要的東西反而會害了自己。”
江淹凝視楚玉許久,才鎮重舉杯,道:“多謝公主教誨。”雖然並不認同楚玉的話,但是他能夠感受到楚玉說話間情真意切,確實是為了他好。
楚玉笑一下,舉起杯子來,卻發現杯中的酒不知什麽時候空了,讓容止倒酒,但是酒壺中也是涓滴不剩,便索性放在一旁:“我今天這麽做,其實是想磨一下你的銳氣,這樣今後你再碰壁,受到的挫折會少一些。你才氣驚人,有大好前程,更美好的在今後,往日都可視作塵煙。”這麽說,雖然一開始是存著一點收買人心的意圖,但是她也確實不忍心讓這個才子因為過於剛強的性格遭受打擊才說的那番話,勸到後來,卻是誠心誠意了。
塵煙?
江淹有一些惘然的看著前方枝頭飄落的杏花,在這裏的一切,真的都可以當作過往塵煙麽?
話說到這裏,該說的該勸的都已經做齊了,楚玉慢慢的站起來,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麽,偏頭看著江淹,輕輕的念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越捷飛不懂得詩文,但是容止和江淹聽了,先是不由得一愣,奇怪楚玉為何說出這樣的話,可是兩人暗中拿這話在心裏一揣摩,心中皆是一動。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這話乍聽起來淺白,卻道盡了別離之意,有些東西,第一個說的人是天才,第二個說的則是跟風,從前從未有人這樣形容過別離,因此二人聽來,都覺得耳目一新,卻不曉得楚玉不過照本宣科。
江淹自己就是個很會寫文作詩的,鑒賞品味也十分的不錯,他將這句話細細琢磨幾遍,神情越來越驚訝,這句話太合他心意了,不知怎麽的,無端便有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胸中有什麽隱隱約約的要萌發出來,卻又好像少了些什麽。
可是他也能確定,自己從未見過或聽過這句話。
楚玉說出這句話,本意是想試探一下,最後分辨一下這個江淹是不是曆史上那個,說出來後瞥見二人神情,她忽然想起個忽略掉的細節,暗叫一聲糟。
就算這個江淹就是那個江淹,以他現在的年齡閱曆,也寫不出來這句話,換而言之,她把今後江淹要寫的句子給剽竊過來了。
哎呀呀,真不是故意的。
楚玉聳聳肩。
不過事已至此,反正都已經剽竊了,她也不能說這是你今後會寫的詩文我提前說出來還給你,隻故作鎮定微笑著,任由江淹放眼打量。


第十七章 翻覆真小人

喝完了送別酒,楚玉讓人帶江淹去收拾離開路上需要的東西,自己卻留在杏花林中,靠在一棵杏花樹邊,未受傷的手拿起空了的酒杯隨意把玩。
“你看我處置如何?”她凝視著杯緣,口中話卻是問一旁的容止。
容止笑道:“很高明,我從不知道公主是這樣好口才的,一番話,不費吹灰之力就淡化了江淹心頭的不快,他日若有緣相逢,他也會記得今日公主的恩惠。”
楚玉扯扯嘴角。其實她並不是很耐煩留在公主府內算計一幫男寵的事,但是既然繼承了山陰公主的身體,也應理所當然繼承其他的一切,處理這些事,是她的義務。
不一會兒,便有一個相貌英氣勃勃的少年走回來,他站在杏花林邊,猶豫著要不要接近,倒是楚玉先發現了他,讓他過來說話。
這少年也是是男寵之一,楚玉記得他好像姓沈,名字卻是忘了,少年走過來,神情似是有些不安掙紮,最後才終於下定決心的跪下,道:“公主,沈光左有十分重要的事,向你稟報。”
楚玉手指一緊:來了。
容止淡淡的笑了笑:“他倒是見機得快。”
沈光左將自己所知道的桓遠的籌劃全部盤托而出,原來桓遠身在府內,卻設法買通了公主府上的人,得以與當朝一些手握權勢的重臣聯絡。
楚玉聽著不由得有些驚歎,驚訝於桓遠的手法之巧妙,其實說白了,他所用的手法,無非是買通,可是這買通也需要技巧,什麽人能買,什麽人不能買,需要多少代價,從內府到外府的傳遞,機密的保護,彼此的製衡,因為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兼之自身局限,導致進行得比較慢,還沒完成就被楚玉中途截斷,可是這其中的巧妙精細之處,也足夠令人驚歎了。
不得不說桓遠等人畢竟是讀書人,辦事情還是比較文明的,沒有動不動要打打殺殺,他的計劃,也不過就是借助外界壓力,強迫楚玉釋放他們,兵刃相見,那是不得以的最後一步。
怕楚玉不相信,沈光左特地說得十分詳細,楚玉雖然一直麵帶微笑聽著,心中卻有些不太舒服。畢竟這才是前後腳,這少年便摸上門來告密了,可見利益的誘惑何等的強大,人心又是何等的容易動搖。
眼前這沈光左,倘若為官,恐怕也隻是趨炎附勢之輩。
但是他所為畢竟是對她有好處的,楚玉不會傻到因為一點個人好惡而做出任性的決斷,她十分親切的扶起沈光左,微微笑道:“你說的這些,我查證之後,會給你重賞,你來到我這裏也有一陣子了,想不想出去闖一番事業?”
沈光左麵上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卻又不太敢直接說出來,楚玉隨口道:“你是擅長文還是擅長武?”
沈光左眼睛一亮,道:“我自幼練習武藝……”
楚玉打斷他:“很好。”她偏頭望向容止,“你說我應該把他舉薦給誰?”
容止認真的思考了一下,道:“我建議,將他推薦給龍驤將軍沈攸之。”方才沈光左所說的桓遠欲聯絡的重臣之中,首當其中的便是當朝重臣沈慶之,沈攸之則是沈慶之的堂侄。
沈光左一聽他的話,臉上壓抑不住熱烈的狂喜之色,楚玉就算不知道這個龍鑲將軍是幹什麽吃的,但看他的神情,也知道這是一個好去處。
打發走了沈光左,楚玉便忍不住的問容止:“這個沈光左是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你為什麽反而給他這麽優厚的待遇?”口頭雖應下,但由於沈光左投誠得太快,楚玉還是有點瞧不起這個人,盡管沈光左是投靠向自己這一麵,可是楚玉心裏的觀念令她更為看重有骨氣的人。
容止微微一笑道:“眼下時局動蕩不安,派他到沈攸之那裏,還能夠發揮更多的用途。我曾經查過沈光左的底細,他算是沈家遠房的族親,有這層關係,他的晉身會更快些。你不要嫌棄他是小人,正因為他是小人,用起來才格外的得心應手,假如是江淹這樣的人,我反而不敢隨意使用。”
聽他言下之意,這個沈光左,今後尚有用處,楚玉略一沉吟便不再追究。
有時候感情和理智是不能統一的,這個道理她能明白。
再等一會兒,沒有人跟著來告密了,容止便對楚玉道:“我去跟沈光左說一些要注意的事。”說罷先行離去。
容止找到沈光左,兩人在房中歎了足足小半個時辰功夫,過後,容止走出沈光左的臥室,忽然想起一事,便朝距離此處不遠的修遠居走去。
修遠居是桓遠的住所,也是單人獨居,整個西上閣裏,除了駙馬何戢,就隻有桓遠與容止是獨居的,別的男寵,都是跟他人住在一起。但是與容止住處的清淨不同,桓遠的居所,周圍有侍衛在把守著,門口站著的兩名侍衛一看容止來了,立即行禮讓路:“容公子請進。”
麵前擺著一隻長方形漆盤,盤中裝著一隻酒壺,兩隻酒杯,桓遠跪坐在角落的陰影之中,模糊了臉容神情,隻隱約能瞧見修朗眉目的輪廓。
容止走近的時候,桓遠忽然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重重的按在牆上,肩胛骨與堅硬的牆麵狠狠撞擊,鑽心的痛楚立即蔓延到四肢百骸。


第十八章 天地為炭爐

“你要做什麽?”身體痛得幾乎僵硬,容止冷淡的道。
因為痛楚,他額上迅速的湧出冷汗,一粒粒的匯聚滑落下來,可是他的神情卻還是那麽的散漫,眼色從容悠然,好像那身體與他全無關係:“動粗不是你的性子,桓遠,不要丟了自己的風度。”
桓遠麵無表情的凝視容止片刻,才緩緩的鬆開手。他坐回原來的位置,拿起放在麵前的酒壺,自己斟了杯酒,道:“公主知道了我和江淹謀劃的事,是否是你密告?”這酒,是他為了給江淹餞別準備的,雖然江淹棄他而去,可是他還是想要再見他一麵,卻不料在門口就被侍衛攔下,限製了他的行動。
從前他行動雖不自由,可是卻也不似這般被困於室內,顯然這些侍衛得到了特別吩咐。
容止輕笑一聲道:“你太低估公主了,今天席上的處置,是公主所想出來的。那日你與江淹密談,公主在假意離開後,又去而複返,連我也不曾防範,隨後公主便決定把江淹遣出府。”不過那攔阻桓遠的侍衛,卻是他吩咐的,桓遠雖然已經失敗,可是猶不死心,想要藉由送別來勾起江淹的愧疚,便於他今後行事,但容止偏偏不給他這個機會。
桓遠沉默半晌,才慢慢道:“容止,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怎麽樣已經沒關係了,我真心真意的問你,在公主身邊,你真的甘心麽?”
容止笑而不答。
桓遠低聲道:“雖然除了平日幫助公主管理內苑事務,你從來不顯風頭,可是我卻覺得,你所展示的才華,尚不及所擁有的一成,你是不世出的人物,到了外麵,足以呼風喚雨影響天下,你真的甘心留在這公主府,做一個驕奢女子的玩賞的麵首?”他的聲音低沉沉的,在暗沉的空氣中壓了過來,“你真的甘心麽?”他來到公主府兩年,就認識了容止兩年,這麽長得時間,他從未真正看透過容止。最初以為他溫和可欺,後來卻漸漸明白,這個貌似無害的少年有多麽的深不可測。
容止依舊笑而不答。
望著他好一會兒,桓遠神情一鬆,忽然笑道:“你不甘心的,否則你為什麽不敢回答我?你沒辦法真心實意的說自己心甘情願。”他相貌極其溫雅俊美,神情舒展開來,刹那間仿若在暗處翻開大片姣白的花瓣,於潔淨之中漂浮著抑鬱又空靈的美。
桓遠說完這番話,容止有了反應,他伸出手來,慢慢的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倒得很滿,直到酒液快要沒出杯子,他才放下酒壺,輕聲道:“桓遠,你不要忘了,今天你能夠安然的活著,是誰給的,你是罪人之子,倘若不是公主設法救護,你早就死在亂刀之下,你不但不感激她,反而心心念念著反叛,忘恩負義,桓家的祖先是這麽教導後人的嗎?”
桓遠道:“不可否認她救了我,庇佑了我,可是她的營救,純粹出自私心,將我當作禁臠收藏起來,老死在這公主府中,可是容止,我不願意。”他以非常平靜的口吻這麽說,這是一種已經徹悟的決然,他的眉眼修長疏朗,眼睛裏的光彩,宛如潤玉上那一點微微的瑩澤,看上去柔和,實際上卻堅韌無比,“至於桓家祖先……難道不就是毀在她劉家的手上麽?”
曾經輝煌一時的士族,多年前連衣衫上都帶著不可逼視的榮光,如今都埋葬在不知名的黃土之中,這亂世裏成王敗寇,他無話可說。
可是……
“我不願意。”他堅定的說。
盡管已經淪落至此,可是讓他做一個女子玩賞的器物,他不甘心。
他也絕不會為了成全清白而自殺,生存乃是世上至大的恩賜,放棄生命才是懦夫的行為,曾經府內有男寵因不願受辱而投湖自盡,看著他冰冷的屍體,桓遠雖然感慨,卻並無一絲敬佩。
生難死易,他選擇艱難的那條道路。
“不願意啊。”容止輕輕的笑出聲來,“好誌氣,好風骨。可是桓遠,你沒得選擇。”
他端起酒杯,觀賞澄碧的液體,酒液因為他的動作灑出來少許,撒在他雪白的衣衫上,洇開一小片幽綠的印漬:“你方才說我不甘心,你不是我,又怎麽會知道我的想法?”
見容止起身要走,桓遠知道今天無法說服他,歎了口氣道:“也罷,你甘心,我卻不甘心,就算這次失敗了,隻要我活著,就不會放棄。縱然不幸死了,也強過在此忍受煎熬。”
容止笑一下,慢慢的朝屋外走去,走到門口時他的腳步頓了一下:“煎熬?”他反問桓遠,“你覺得,留在這裏錦衣玉食生命無憂,對你來說是一種煎熬?”
桓遠嗤笑一聲:“難道我應該認為這是天大的恩寵?”
容止腳步頓一下便繼續朝外走去,過了一會兒,桓遠好像聽見屋外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傳來一句話,好像有,但又好像是他恍惚間產生的錯覺,那聲音是那麽的渺茫,好似自亙古洪荒始便存在的滄然:
“天地為爐,世間萬物冥冥眾生,誰不是在苦苦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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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離開後,楚玉在杏花林中又徘徊片刻,便打算回去,途經東上閣與西上閣的交界處,正看見江淹和其他五名剛才已經得到出路的少年朝外府走去,楚玉朝他們點點頭便從他們身邊錯肩而過。
沒有牽掛沒有回頭,出了這扇門,他們今後便是陌生人,事實上,對於楚玉來說,這些人原本就是陌生人,沒有什麽舍不得的。
從此之後便是永訣。楚玉這麽想著,嘴角微微翹起,沒有回頭。
從此之後再無相見。幾乎是同時,這麽想著的江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從前日夜所想的,無非是早些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能夠離開的時候,卻產生了一些困惑。
那個女子的背影,灑脫而自由,沒有了往日的高高在上,陌生得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樣。


第十九章 街頭狂奔秀

送走江淹沈光左七人,又過兩日,陸續有男寵向她投誠,說出桓遠的安排,他們也得到了想要得到的,自由與前程。
至於具體將誰舉薦給什麽人,由於楚玉對環境的陌生,還是不得不將這件事交托給容止,讓他全權辦理。
雖然楚玉依然沒有完全相信容止,可是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假如不借助他人的力量,她隻能像是無頭蒼蠅一樣亂撞。
有的男寵是隻求走人就了事了,但也有些不安分的,臨走前還不忘陷害別人,比如跟她告密說誰誰誰某日某時罵過公主什麽的,楚玉左耳聽進,右耳聽出,一邊笑笑點頭,轉身忘得幹淨。
三個女人是不是一台戲她不曉得,不過三個男人一台戲,她在這裏算是見識到了,她要是真耐心處理這些亂成一團的關係,不知要耗費多少精神,不若什麽也不理,幹幹脆脆一刀斬斷。
短短幾日,人物風流雲散。除了不能放的,不想走的,沒處送的,二十多個男寵,隻剩下六個還留在府上。
雖然每天被一大群美男子圍繞著十分的賞心悅目,但是看久了也會眼花,更何況,他們大部分並不是真心誠意留在這裏的,在一起困久了難免會出什麽亂子,桓遠的這件事雖然被她扼殺在搖籃裏,可是他日難保不會再出現一個張遠李遠,不如早早將他們送走,還能順便做個人情,讓他們心存一點感激。
楚玉知道,倘若是從前的山陰公主,絕不會像她這麽壓不住陣,但是山陰公主的威信,無非是通過酷厲手段換來的,她無法狠下心效仿,便隻能做千年之後的楚玉,用她自己的法子。
雖然楚玉本意是想要全部送走,可是最後卻還是意料之外的留下了六人。
那日在席上看到的十二歲男孩,名叫百裏流桑,便是沒處送的,畢竟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再有才華也是能力有限,而當初山陰公主見到流桑時,他的父母已經被盜賊殺死,現在就算放流桑出府,他也無處可去。
柳色墨香兩人,他們雖然有出府的機會,但是兩人都拒絕了,表示一定要跟在楚玉身邊,甚至給她玩起了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這兩人中,柳色是貧寒出身,因為聽說山陰公主好男色,便大著膽子埋伏在山陰公主遊玩的地方,進而被收入府內,而墨香,則是別的權貴送給山陰公主的玩物,據說家中犯了重罪,已經被滿門抄斬。
兩人一個哭著說假如被趕走就會活不下去,一個泫然欲泣的控訴當初叫人家小香香現在要就翻臉不認人,同時一個上吊一個投河,簡直就好像事先編排好的一樣。楚玉何嚐不知道他們在裝模做樣,這套把戲當初她在電視上不曉得看過多少遍,曾想狠下心驅逐二人,但又擔心這二人尋死太過用力,弄假成真真掛了,不得以隻有留下他們。
畢竟是於心不忍。
另外一個叫做花錯的,就是那個兩次宴會都抱病不來的男寵,不過與桓遠的稱病不同,花錯是真的傷病纏身臥床不起,他的命全靠公主府的上好藥材和醫生吊著,因此楚玉也不能就這麽將他趕走。
而桓遠……楚玉覺得這個人十分的為難,在看到資料之後,楚玉才知道,原來桓遠的祖輩桓家也曾經是一個權傾朝野的名門世家,可是在幾十年前,桓家的主事者因為造反,被山陰公主的先祖劉裕找機會給滅了,而桓家沒有參與謀反的成員則被軟禁,幾十年來也陸續被殺了差不多,隻留下桓遠這麽一條血脈。
兩年前山陰公主無意間看見桓遠,大為心動,便想方設法的將桓遠秘密弄到了自己的府上,至於桓遠願不願意,卻不是她會關心的事。
從這層關係看來,楚玉的祖先是桓遠抄家滅族的仇人,所謂父仇不共戴天,更何況楚玉家裏把桓遠的父仇母仇這仇那仇給全占了,桓遠沒有拿刀子捅她,那是他忍辱負重,絕不是仇恨化解了。
但是微妙就微妙在,桓遠是罪人之後,他雖然憎恨著山陰公主,但是卻也要依靠公主的勢力才能保全自身的安危。
最後是容止。
楚玉也曾問他想不想離開,結果容止沒有回答,隻笑著對她念了一首琴歌《鳳求凰》,語調溫柔款款,念得楚玉心跳加速臉頰發燒,竟然沒好意思再問。
************
公主的生活是什麽樣的?
身為公主,既不用關心國計民生,也不用操勞外敵內亂,有吃有喝有房有地有權有勢,外加有美男子,也難怪山陰公主閑著無聊,將大好的青春都消耗在臥室裏那張華麗大床上。
既然自己來到這個身體裏,山陰公主不用多想,八成是掛了,楚玉也不關心她是怎麽掛的,隻不過,她既然繼承了山陰公主的身份,那麽順理成章的,吃喝嫖賭……呃,嫖就不用了,吃喝賭之外,她應該以一千多年後的眼光,發掘些新玩意來給自己找樂子,否則在這個沒有電腦的年代,生活會蒼白缺少樂趣。
花了點時間研究山陰公主的筆跡,楚玉發現山陰公主從前寫的都是行書,一手字寫得很是娟秀,難以在短時間內模仿得相像,斟酌再三,楚玉決定練習隸書,從頭練起,這樣就沒有人能指出筆跡的差異了。
兩三天時間把從前荒廢的字練得像些模樣,看上去勉強能唬人了,楚玉也懶得精益求精,便、開始執行身為公主的主要任務:玩。
留在家裏沒什麽意思,無非便是吃吃喝喝,她現在已經無聊得開始拿夜明珠當彈珠玩兒了,假如再自由發展下去,她恐怕會效法古人,撕綢緞聽聲音玩,於是很快的,楚玉將目光放到了公主府外。
楚玉現在所在的城市名叫建康,但是在今後的一千多年中,它會改名叫做金陵,最後叫做——南京。
千年古都南京,這個城市凝聚了太多的繁華光彩,太多的顛沛滄桑,厚重得難以想象。重生在古代,並且正好重生在這個時代這個地方,假如不好好瀏覽一番,實在是辜負上天的美意。
既然要玩,楚玉自然有自己的原則,假如一大群侍衛跟著,前呼後擁的逛街,那有什麽趣味,唯一的好處就是看到良家帥哥強搶起來方便,可是現在楚玉沒這嗜好,完全不需要。
家中才清理走一批,留下的那六個還讓她有點頭疼,她畢竟不是山陰公主,沒那麽大的胃口吞下。
楚玉也不想在街上太過引人注目,那麽最好的辦法便是改裝,她穿上男裝,將頭發剪短一些束起來,搖身一變便成了個翩翩美少年。
她容貌原本就舒雅清秀,即便是做男子打扮,依然顯得風儀出眾。
兩人從公主府後門溜出去,穿過偏僻的巷子,便看見了人來人往的街道。
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旗幟招展,一些人家門口種植者高大的柳樹,此時正是春季,暖風一吹,柳絮便在空氣中飄飄蕩蕩,有的飄到了楚玉身上,楚玉拿手指將柳絮撚起來,仔細的看了一會才丟開,雖然這柳絮與公主府內的,與一千多年後的並無兩樣,可是楚玉卻忍不住打心眼裏的覺得飛揚歡喜。
走著走著,楚玉發現有很多人在以熱烈的目光看著她,最初是一些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她沒有往心裏去,可是後來發展到了街上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在看她,一邊看還一邊朝楚玉指指點點,彼此竊竊私語。
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楚玉有點慌神,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麽都看著她,楚玉自覺穿男裝的樣子雖然俊俏,可是卻沒有到達那種能把人迷得神魂顛倒的地步,那麽她被人矚目的原因又是什麽呢?
難道他們看出來她是女孩子了?
楚玉停住腳步,走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平民少女問道:“你們為什麽看……”她話還沒說完,卻聽見那少女一聲驚叫,抬手取下頭發上簪的絹花,朝楚玉丟了過來。
楚玉心頭一凜,立即後退:“你做什麽?”難道她看起來這麽像色狼禽獸嗎?連一個小姑娘都要朝她丟東西不讓她靠近?但是要丟東西自衛,也不要丟這麽沒有殺傷力的東西吧?
更何況,她曾經用水盆照過臉,覺得自己這外貌還是比較拿得出手的啊……
在少女行動之後,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隻見附近的男男女女都拿出了東西,有的拿著花,有的拿著柳條,有的拿著還沒成熟的瓜果,甚至有人拿著一顆個頭尚小的白菜……
紛紛朝楚玉砸過來。
瘋了。
楚玉腦子裏陡然浮現這個詞,她下意識的拉住越捷飛,護著頭拔腿就跑。
都這個架勢了,她要是還留在原地被人砸,那她就是個傻瓜!
雖說楚玉完全可以命令越捷飛毆打甚至驅散這些人,可是她畢竟不是山陰公主,生於自由平等環境的少女,骨子裏完全沒有視百姓為螻蟻的蔑視心態,遇到這種情況,第一個反應不是“給本公主打散這群蟻民”,而是不知如何是好的逃跑。
跑了幾步,楚玉回頭一看,臉刷的一下白了,隻見剛才拿東西砸她的人,砸完了還不過癮,居然紛紛的朝她追了過來,嘴裏還叫喊著。
楚玉哪裏見過這個陣仗,心緒雜亂如麻,根本就沒注意他們亂糟糟的在喊些什麽,她隻想趕緊逃走,於是拉著越捷飛跑得更快。
這幫人簡直就是一群暴民!就算,就算她看起來比較像禽獸,也用不著這麽對她趕盡殺絕吧?
但楚玉越是逃跑得飛快,那些人追得更起勁,最初是十幾人在追楚玉,她每跑過一條街,身後都會多一些人,最後竟然發展成了百人隊伍!
楚玉和越捷飛兩個人在前麵狂跑,後麵跟著一百多人狂追,浩浩蕩蕩好不壯觀!

第二十章 禽獸啊禽獸

狂奔!
暴走!!
瘋了!!!
楚玉腦海之中一片混亂,她甚至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隻是出來逛一次街,就鬧出這麽大的動靜。
堂堂的南朝首都,治安民風怎麽糟糕到了這個地步?!
一片混亂之中,楚玉腦中飛快的閃過破碎的念頭,亂七八糟的撞在一起,砸出得四分五裂,一瞬間又被急迫的焦慮所淹沒,在慌亂之中,越捷飛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她放開了,轉眼間連人都看不到,楚玉也不敢回頭去找,隻能繼續的跑下去。
身後的腳步聲劈裏啪啦轟轟隆隆,敲打著楚玉緊繃的神經,這身體畢竟不夠強健,跑了一會兒便忍不住開始喘氣,楚玉的腳步忍不住慢了下來,可是一聽到身後逼近的人潮聲音,身體裏又憑空的注入一股力量,又跑得快了一些,直到再一次感到力氣不支。
如此反複幾次,楚玉終於再也無法從身體裏榨出更多的潛力了,拐過一個拐角時,心中一橫暗道死就死吧,可是眼前忽然橫裏閃出一個人,飛快的對楚玉道:“跟我來。”
他帶著楚玉,在複雜交錯的小巷中穿梭,不一會兒,便甩開了那些人,楚玉停下腳步激烈喘息,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感覺汗水拚命的往身體外洶湧奔騰。
其實也不是一片空白,身體極度的負荷之中,楚玉在回想剛才自己的表現,剛才她驟然看到這麽多古代人氣勢洶洶的圍過來,一下子慌了神,甚至來不及思考如何才能做出最合適的處置,隻直覺的逃跑。
那人在身旁好像說了什麽,楚玉遲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這位兄台,你說什麽?”她的聲線原本就稍偏低沉,劇烈奔跑之下喘息未定,更是掩蓋了所有的女性特色。
救了楚玉的那人,容貌端正,衣衫十分的華麗,顯然也是家境不錯,他近處瞧著楚玉姣好的容貌,心底暗暗讚歎,對於楚玉剛才沒聽到他說什麽也不以為忤,隻又重複了一遍:“在下裴述,閣下是第一回獨自出門吧?”
楚述點點頭,詫異的反問:“你怎知道?”
裴述笑道:“看你剛才的反應就曉得了,你其實不必害怕,那些人沒有惡意。”
楚玉猶自有些驚魂未定,下意識的脫口而出:“那還叫沒有惡意?”都拿著東西砸人了。假如這叫沒惡意,那什麽才是有惡意?
裴述道:“閣下有所不知,其實方才他們隻是想要表達對美男子的仰慕,才會群情激動,閣下一逃,反而刺激了他們,導致他們追得更加的瘋狂。”
楚玉瞪大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中聽到的話:“怎麽可能?”這都快趕上二十一世紀的追星了,可她有什麽好追的?
裴述一笑道:“你莫要奇怪,本地風氣向來是如此的,其實隻要你應對得當,並不會引發騷亂,又或者今後出門時,多帶幾個護衛,這樣便可隔開你的仰慕者。”他見楚玉衣衫精致,風儀華美,想來家世多半不凡,便有心刻意結交,利用對地形的熟悉為她解圍。
聽裴述慢慢解說,楚玉才明白,這原來是潘安那時候傳下來的風俗,看見美男子出行,大家就那鮮花瓜果丟給他,來表達自己的傾慕之意,她聽著便感覺頭皮發麻,遙想潘安當年竟然能在那麽多瓜果的攻擊下保住一條命,也委實不容易。
古代還有個美男子叫做衛玠,和潘安一樣都十分的帥,帥到什麽程度呢,就說他往人群中那麽一站,仿佛明珠美玉居於瓦礫之中一樣。當年他頭一次來南京,也就是建康,本地群眾聽說這個美男子來了,結果人山人海的圍觀,街道上水泄不通寸步難移,硬是把人家體弱多病的美少年給活活看死了,但是結合今天自己的遭遇,楚玉懷疑那位衛家美男子是被果子鮮花什麽的活活砸死的。
這是一個崇拜美色的時代,尤其是男色。
這年頭當美男子不僅需要外表漂亮,還需要一具靈活矯健的身體。
楚玉愣了半晌,鬆了口氣笑道:“長見識了。”心道原來不是她看起來太禽獸,而是本地的民眾太禽獸,見著個美男子就要撲過來,如此說來,她的變裝還不算失敗。
休息一陣,兩人挑選僻靜的地方走,路上又攀談一番,楚玉心中透亮,明白自己不過是半桶子水,大多數時候都是傾聽,在能明白的地方偶爾插上一兩句自己的見解,她含笑沉默的神情翩翩,顯得沉穩深沉,兼之見解別有獨到之處,令裴述更為心折。
裴述所談的,多半是詩文,雖然楚玉對古代韻文的研究不深,但是這並不妨礙她裝高明,畢竟她胸中所藏,是積攢了千多年的詩文精粹,見識上就高出不少,因此每每說話時,雖然隻寥寥片語,卻能恰好說到點子上。
裴述刻意結納楚玉,楚玉也想結識一下外麵不同的人,有助於自己更了解這個世界,兩人越談越是投機,雖然不知道對方內心是怎麽想的,但是表麵上看起來,卻已經像是多年好友一般了。
時間就在交談中慢慢流過,裴述想起自己還有事要辦,便向楚玉告別,才走了兩步又回過神來,赧然笑道:“說了這麽久,我還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閣下。”
楚玉微微一笑:“在下喻子楚。”考慮到山陰公主那絕對算不上好的名聲,她不便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
“原來是子楚兄。”裴述笑道:“三日後我將在城外的平頂山舉辦曲水流觴詩會,子楚兄可否願意參加?”他見楚玉見解深刻,便想當然的以為她作詩一定不錯,又哪裏知道楚玉不過是占著時代的優勢,直接攥取前人的精粹。
頓一下,他又好似漫不經心的道:“屆時,千金公子也會前來。”雖然表麵上像是漫不經心的,可是楚玉能看出來,他話語之中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近乎炫耀的意思,仿佛在說:“大明星也會參加,你要是不來,那太可惜了。”
雖然裴述被蒙騙了,但是楚玉對自己的水準卻是心知肚明,她剛想拒絕,忽然念頭一轉,便應承下來:“好的,我一定去。”雖然另有目的,但同時的,裴述的言行讓她不由得對那位千金公子有些好奇,不知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


第二十一章 臨時抱佛腳

目送裴述離開後,楚玉才鬱悶的想起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什麽地方,方才情急之下,她忘了記憶路途,現在大約是迷路了。
她左右看看,選了一個方向便要嚐試找來路,身邊卻忽然多了一條人影,那人影無聲無息的,鬼魅般出現,若非在公主府內已經有過同樣情況,楚玉此時恐怕就要叫出聲來。
來人自然是被楚玉不小心甩掉的越捷飛,他望著裴述離開的方向,道:“公主不要把那人帶回去麽?”
楚玉正想直覺的反問為什麽要帶回去,話未出口便福至心靈的領悟過來:那山陰公主從前隻怕沒少讓越捷飛幹這類勾當,在街上瞧見順眼的男子便讓人打昏了帶回府去,現在想來裴述長得也算不錯,隻是在公主府內那些人的映襯下,卻僅僅能夠得上端正二字而已。
有比較才有優劣,楚玉現在才明白,山陰公主收藏起來的男人是什麽等級的優質貨色,但是卻被她一下子放走了大半,假如,她是說假如,假如山陰公主地下有靈,也許會被她氣得再死一次。
“不必……”伴隨著心裏一聲歎息,楚玉淡淡的道,忽而又想起來:“你方才為何不帶著我逃離?”看越捷飛這個架勢,似乎並不似如她原先所想的一樣被甩開,而是一直跟在她身後,為何他不出手相救,難道存心看她笑話不成?
越捷飛驚訝道:“公主原來不喜歡那樣麽?”
楚玉無語。
原來因為她沒有下令,導致越捷飛以為她在享受被追逐的樂趣,時下確實有名門公子有這樣的嗜好,被這麽多人傾慕追趕,是一種極大的榮耀,甚至有極端者攀比誰身後追逐的人比較多。
兩人挑選僻靜的小道回公主府,走過一條街巷時,楚玉聽到巷口傳出婦人的喝罵聲:“你們若是再不聽話,就叫壞公主把你們給捉了去!”
壞公主?
楚玉心中微動,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朝巷子裏望去,隻見參差不齊的兩排木房之間,一個健壯的婦人正拿著條看不清原本什麽顏色的抹布,單手叉腰喝罵身邊的兩個小孩。
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好像在地上打過滾一樣髒兮兮的,都是六七歲上下,男的那個聽了這話,立即瑟縮一下老實了,而女孩兒卻還不肯乖乖聽話,用稚氣的嗓音反駁道:“我才不怕,壞公主隻抓男娃娃,不抓女娃娃。”
他們口中的壞公主……
楚玉心頭有一種很不妙的預感,下意識的朝越捷飛看了一眼,對方回以十分肯定的眼神:說的就是你。
楚玉大為鬱悶,心說這山陰公主真是惡名在外了,連大嬸都拿來當作狼外婆嚇唬小孩子,幸好剛才沒對裴述說本名,否則他九成九跑得比兔子還快。
不過話說回來,她就算要抓男人,也至少是抓家裏容止桓遠那個等級的,至於看上這髒兮兮的小破孩麽?
那婦人見嚇唬不了女孩,立馬變了臉色,罵道:“壞公主不抓女孩兒,但是妖法師抓,當心把你們倆抓去,正好湊一對童男童女。”
小女孩一聽,似乎極為戒懼,也跟著老實了。
楚玉眼睛一亮,心說原來還有比她更加惡名昭彰的人啊,不曉得那妖法師是什麽人物,又有什麽傑出事跡,比她的名號更能嚇唬小孩?
帶著疑問楚玉回到公主府裏,結束了這一次虎頭蛇尾的出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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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玉站在沐雪園門口,這是她第二次來到這裏,上一次是閑逛時瞧見桓遠與江淹相會,這次,卻是為了臨時抱佛腳。
雖然她胸中有超出千年的品味見識,但是楚玉卻並不打算完全依賴這些。
文學這個東西,因為時代的不同,欣賞的角度與方向也是有所差異的,假如她在詩會上做出一首元曲,甚至是現代散文詩,隻怕沒有幾人會欣賞,因此當務之急是多了解現在的詩文界流行風向,所謂臨陣磨槍不亮也光,至少她能裝裝模樣。
打聽到府內最大的藏書閣在容止的睡雪園中時,楚玉就在心中猶豫著要不要來,猶豫間卻不知不覺的走到了這裏,站在門口,她躑躅不已。
她有些不敢見容止。
幾天前的情形還清晰的在腦海中回蕩,當她處理完府內其他的人後,轉頭問他是否想要離開時,那個眼神高雅仿若不可攀附的少年,用看不到底的眸子注視著她,似笑非笑,那麽輕緩的念著: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旁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這是一首用來求愛的琴歌《鳳求凰》,大意是說看到一個美麗的人,對她思慕如狂,希望能與她比翼雙飛。
楚玉忍不住皺眉,容止究竟是什麽意思呢?難道他在借助這首琴歌來表達對山陰公主的愛慕?可是山陰公主身上哪有一絲一毫值得愛慕的地方?又或者,他是如柳色墨香一般的邀寵獻媚之輩?可是假如他是那樣的人,眼神卻為何那麽的高雅?
他的容貌明明不是頂尖,不要說柳色墨香,就連被她趕走的男寵之中,也有七八個比他強的,他唯一不同的便是那高雅不可攀附的神情,遊離於眾人之外,既不反抗,也不諂媚。
難道這就是山陰公主看重他的原因?
驀地,楚玉明白過來,原來她心中一直對容止有著最深的忌憚,超過她重生以來所見過的任何人。不管是獻媚討好的柳色墨香,還是傲骨隱忍的桓遠,剛極易折的江淹,又或者反複小人沈光左,這些人至少有一方麵是可以看透的,隻要一個人有所求,那麽便不難找到他的弱點,可是容止不同,他看起來好像什麽都不需要,什麽都不在乎,甚至連自由也不要……
假如容止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白癡廢物,什麽都不要的混沌度日,這也不足為怪,但是他的心思那麽的敏悟通透,處理事情起來井井有條,甚至桓遠還曾想拉攏他,這樣一個人,怎麽甘心以這樣尷尬的身份,消磨在在一個聲名狼藉的公主府裏?
又想起那支《鳳求凰》,楚玉有一種不敢置信的荒謬感,容止,他該不會真的傾慕著山陰公主吧?這太令人不願相信了。還是說,這《鳳求凰》之中,別有什麽深意?
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門口站了太久,楚玉抿一下嘴唇,推開門步入園中。
隻見滿園的清氣之中,梧桐樹下,青石台上,靠坐著一個悠然的人影。
容止白色的衣衫好似雲一樣散落在石台上,竹簡放在一邊,他背靠著梧桐樹,平日裏看來深不可測的雙眼閉合,睡著的姿態顯得毫無防備。
楚玉想了想,放輕腳步,朝林後的閣樓走去,可是在經過容止身邊時,腳下不知道踩著了什麽,頓時林中響起了清脆的玉石碰撞聲,楚玉一驚,還未及有所動作,容止便已經醒來。
“啊,是公主。”容止懶洋洋的揉一下睡眼,看清是楚玉時也沒起身行禮,隻笑著問道:“公主來我這,可是有什麽事麽?”
楚玉略一遲疑便直言道出:“我想拿幾本詩集看看。”
容止有些驚詫,神情莫測的看著她,道:“我記得,公主從前似乎是不愛看詩文的啊。”
一時間,春光璀璨綠意蔥榮的庭院,在脈脈不得語間生出些寒意。
楚玉連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不慌不忙道:“我現在想看了,不成麽?”她知道容止已經開始起疑,但是隻要她不留下確實證據就不必緊張。
靜默片刻,容止一笑道:“公主若是想要親自尋找,隻怕不太容易,還是讓我來幫公主吧。”
來到藏書閣之中,楚玉才明白,容止所說的不太容易,究竟是什麽意思。


第二十二章 三日鎖心丹

書閣的第一印象:大。
非常的大,七八間寬大的屋子,全都擺滿了書架,架子上也放得滿滿的,幾乎不見什麽空餘。
書閣的第二印象:亂。
這是楚玉細看之後發現的,書架上有放著紙書,有錦帛卷軸,也有竹冊。一捆捆竹簡卷軸以淡青色的絲綢書衣包著,整整齊齊的摞放在書架上,幹淨無塵,空氣間漫溢著淡淡的書香與檀香混合的味道,可見容止平日裏對書閣的打理十分用心。
但楚玉說亂,並不是說容止亂丟書籍,而是這些書籍的擺放,幾乎沒有什麽規律,竹簡與紙書混放在一起,雖然各自拜訪得整齊,但是整體看起來,卻是有些亂了。
而這些書也沒有按照內容分類,各種類型的雜放在一起,非常不便尋找。
書閣的第三印象:雜。
楚玉隨意的翻了一些書,發現這書閣之中,所收藏之繁雜,超出她的想像,山河,地理,政治,詩文,民間故事,異聞雜錄,幾乎什麽都有。
容止靜靜的站在書閣門口,看著楚玉在書架邊不斷的來回走動,拿起一本本書草草翻閱,也沒有上前動手幫忙,他隻是在原地默默的看著,烏黑的深不見底的眼瞳裏,好似有疊雲一般莫測的情緒漫漫舒卷著。
他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隻出神似的看了許久,才慢慢的出聲,憑記憶指點楚玉應該在哪裏找她要的詩文書冊,自己也幫忙挑選詩集。
“左側書架第二排第三格第七冊。”按照容止的指點,楚玉準確無誤的找出他所說的書籍,心中對於他的記憶力表示一百二十萬分的佩服,如此雜亂的排布,還能一絲不差的記得哪本書放在哪個位置,這人腦簡直堪比電腦。
懷裏抱著二十多本書,楚玉感覺雙臂酸麻發痛,才回頭想要招呼容止幫忙,卻見容止手上捧著十本書,樣子有些吃力的道:“公主,我拿不動了,你幫忙分擔些吧。”說著,他走過來,給在楚玉雪上加霜的又疊了十本。
楚玉無語的瞪視著他,後者神情倒是十分坦然,好像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一樣,想起自己這些天從未見過容止拿起比一冊竹簡更重的東西,也許大概真的是體質柔弱弱不勝衣,便咬牙忍下,充當了一回大力水手。
當楚玉抱著書慢慢的往外走時,作勢繼續翻找詩集的容止停下了動作,從楚玉看不見的角度,深深看著她。
滿是書卷芬芳的空氣裏,那少女容貌是欺騙世人的清雅,雖然因為手上重負有些難過,可是壓抑之下的神情依然明快如山間鬆風,目中又有幾分颯然之意。
恍惚間,容止好像看到了另外一個影子,模模糊糊的,與楚玉清麗的麵龐分離又重合。
他不知不覺的伸手撫上心口,直到楚玉走出書屋,身影完全消失,才從迷夢一般的幻境中蘇醒:他方才在看著的人,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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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翻了兩天的書,楚玉看得頭昏腦脹,她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上大學時,每到臨考試前,大家便都拚命的學習,努力的記憶書中要點,靠著這種考前突擊的做法,竟然一路平安,大學四年都沒有落到補考的境地。
對於這種突擊式的學習,楚玉是輕車熟路早已習慣,但是兩天來一直看著她的容止卻十分不解,終於忍不住在兩天後問出來:“公主,你這麽辛苦看書,是要做什麽麽?”
楚玉放下書本,揉揉酸澀的眼睛,道:“沒法子,我受人邀約,要去參加詩會,總要做些準備。”
容止失笑道:“竟然是這樣,公主是想要自己做出詩來麽?”這可有些不太容易。
楚玉想想道:“這倒未必,隻是詩會上若隻有我一人不作詩,未免有些出格。”
容止抿一下嘴唇,柔聲道:“倘若公主在為這個煩惱,大可不必如此辛苦,隻消在參加詩會時帶上一個人便可。”
“誰?你?”楚玉微微眯起眼,覺得頗為有趣,難道參加詩會也能帶槍手?
容止搖搖頭,道:“我算什麽?我說的那人,是桓遠。隻要帶上他,保管沒有人會留心公主你是否有作詩。”
他頓一頓道,“不過桓遠身份不便示人,公主應該掌控得嚴密一些。”他說著走到書架的盡頭,手按在牆麵上,掌心一轉,便有一個暗格彈了出來。從暗格中取出兩隻瓷瓶,一隻瓶身上有斑駁的青藍色蓮紋,一隻瓶身晶瑩玉白。
楚玉有點緊張又有點好奇的睜大眼,盯著兩隻瓷瓶:那該不會是傳說中的毒藥吧?
容止仔細端詳了一下兩隻瓷瓶,最後將帶蓮紋的握在手心,玉白的那隻放回去:“這藥名為三日鎖心丹,服下一粒,大約有三日左右的時間身子乏力,隻能堪堪行走,跑動卻是不支,更遑論動武,如此一來便不必擔憂桓遠借機逃走。”
“這個,會不會對身體有損害?”
“自然是有一些的,三日之後,桓遠需要臥床調養半月,才能恢複如初。”容止很隨意的說著,好像這並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手中藥瓶朝楚玉遞了過來。
楚玉盯著他,手卻不去接:“桓遠是不是曾經得罪過你?”假如沒有,何以要慫恿她對桓遠施加這麽陰損的藥物?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既然容止在內苑的權力如此之大,那麽那些記載各男寵資料的卷軸,是不是他也曾經手過呢?
假如是這個緣故,卷軸上不見容止的記載,也是理所應當的事。
她還記得,府上曾經有幾個男寵,據說因為不守規矩被處置了,那是不是容止幹的?
容止聞言一愣,他抬眼望向楚玉,漆黑的眼瞳裏,如雲一般翻卷著微妙的情緒,他平素看來總是高雅又深沉,這一番錯愕,帶著幾近微微的哀慟之色,好像嚴密的麵具乍然破裂,露出了一角絕色的臉容。
他的神情素來平和高雅,這不同尋常的刹那波動,反而令他生出一種別樣的驚魂動魄的詭豔,楚玉刹那間幾乎失了神,片刻後才收斂心誌,卻還是被他看得心虛。雖然明知道自己沒什麽可心虛的,可是被這樣一雙眼睛望著,她還是忍不住心虛……不僅心虛,還還心跳亂了好幾拍。
“公主既然舍不得讓桓遠受苦,那麽便讓越捷飛留神將他看緊一些,此人假如放到了外麵,一定會反過來成為對付公主的利器。”容止微微一笑,方才異樣的眼神好似水月鏡花的幻影一般,就那麽不著痕跡的抹去,他將藥瓶放回原處,“容止還有要事,先行離去了。”他甚至連最簡單的禮節也省略了,頭也不回的匆匆離開。
楚玉就算再遲鈍,也曉得容止好像是生氣了,而生氣的原因恰好是她。可是她想不通那家夥為什麽生氣,她隻是不想傷人而已,這樣有什麽問題嗎?
那家夥究竟在計較什麽?有什麽問題坦白說出來不行嗎?給她擺什麽臉色?
古人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十三章 有暗香盈床

容止莫名其妙的走了,楚玉比他還要莫名其妙的留在原地,手上雖然拿著書,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她想來想去,怎麽都想不通,容止在氣惱什麽,照理說,容止在府內的地位,幾乎就是在山陰公主一人之下,其他所有人之上,甚至連駙馬都未必能比得上,而根據幼藍所說,容止平素待人十分的寬厚,並不似小心眼的人。
她隻不過是帶桓遠出府而已,也沒有說要給他什麽天大好處,容止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容不下吧?
思來想去的亂成一團,不知不覺太陽西斜,夕照從窗口打入屋內,打在書頁和楚玉手上,給如玉的手指鍍上一層淺金色的光輝,楚玉知道自己這個狀態是看不進書了,隻有暫時放下,回到東上閣吃了晚飯,又洗漱一番,天色便完全暗下去了。
楚玉記得明天就是與裴述約定的參加詩會的日子,也不想睡得太晚耽誤時候,便走回臥室準備睡覺,她心中有事牽掛,沒有留神臥室所在院子前侍衛的奇怪神情,以及幼藍的古怪眼色。
推開房門,楚玉如同這些天一般隨口吩咐幼藍不用守著伺候了,進屋反手關門。
屋內沒有點燈,但是楚玉這些天來已經把擺設位置記得爛熟,不需分辨便順暢走到床邊,手摸在腰上準備解衣上床,可是她尚未動手,便嗅到空氣裏有一抹溫暖柔滑的,若有若無的香氣。
楚玉皺一下眉,原本這臥室裏是點燃熏香的,但是楚玉嫌點香時緊閉門窗空氣不流通,加上身上沾染得滿是香味也不習慣,便讓人撤了,幾日下來屋內香味漸漸消散,怎料現在又聞到了,她才想出聲叫人進來詢問,卻又忽然想起這香味似乎不是熏香,她好像在哪裏聞過。
沉思片刻,楚玉眯起眼睛,借著屋內微光,卻隱約的瞧見,在自己的床上,被子下似乎有一個人形的隆起。
楚玉沉默的看了一會,走到牆邊點燃掛在牆上的燈具,並不算明亮的黃色光線,立即充滿了整個房間,也讓楚玉看清楚了床上的人,那人整個身子連同腦袋幾乎都埋在被子裏,隻露出宛如絲緞般柔軟光滑的黑發,鋪在床上。
楚玉走回床邊,雙手環胸,淡淡道:“出來吧。”
那人緩緩的爬起來,不出楚玉所料,果然是墨香,他身上獨特的香氣隻此一家別無分號,若不是聞到了這香氣,她還不會覺察床上有人。
墨香姿態慵懶的支起身子,絲被順著他起身的動作滑落,一點點的,露出光潔的頸項,圓潤的肩頭,修長的手臂,和纖細柔韌的腰身,他的肌膚姣白如玉,神情似夢非夢,狹長鳳眸之中水光瀲灩,流轉著驚人的嫵媚,伴隨著周身的異香,簡直是天生尤物。
但是楚玉並不為之所動,隻是冷淡的注視著他,墨香似乎能感覺到她心中所想,咬一下嫣紅的嘴唇,眸子半垂下已是泫然欲泣,但眼淚卻不落出來,隻在眼裏盈盈的含著,他輕啟朱唇,道:“公主,都已經這些天了,你當真一點兒都不想墨香麽?”
楚玉皺了皺眉,並不說話。
墨香眼睫微微顫動,一滴晶瑩的淚水便淒然落下:“墨香很害怕,墨香原本便是主人送來的玩物,除了侍奉主人,本身全無所長,倘若公主不要了,墨香不知該如何自處,公主會不會厭倦了,要把墨香送給別人?”
楚玉原想嗬斥他,可是見他身體微微顫抖,已是不能自持,心頭還是一軟,溫聲道:“你盡管放心,我雖然不再貪戀……床笫之事,可也絕不會如此待你,若你實在是不願離開,有我一日,有公主府一日,便不會少了你的衣食,你就算想在這裏住一輩子,也行。”她心中歎息,看這個情形,這墨香也是受過不少苦,才會如此沒有安全感,甚至想方設法爬到了她床上,希望能用身體爭取什麽。
好不容易打發走感激涕零的墨香,楚玉叫來侍衛,問道:“你們怎麽放他進來的?”她不是早就宣布過不要輕易放男人進來麽?幸好這是墨香,倘若是心存殺意的人,趁她就寢時一刀刺過來……
侍衛恭敬的道:“是容公子帶他進來的,我們以為是公主的意思。”
楚玉默然片刻,點點頭,叫來侍女換過盈滿墨香體香的床單被子,終於躺上床時,已經有了倦意。
雖然心中尚有許多不解,可是倦意與黑暗一起襲來,楚玉慢慢睡去。
****************
墨香用單薄的衣衫包裹住身體,走出東上閣時,麵上還帶有淒色,可是才走入西上閣,神情便陡然一換,倘若楚玉在此,定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此時的墨香,嫵媚的眼眸中目光平穩堅定,身軀雖然柔弱,卻似蘊藏著不可摧毀的韌性。
西上閣的隱香苑,是墨香的住所,原本與他同住的還有一名男寵,隻不過此時已經離開。
走近隱香苑的主屋,屋內站立著一個人,那人背對著墨香,雪白的衣衫曳地,身姿孤絕冷峭,在黑暗之中,仿佛漂浮的冰雪。
墨香趨步上前,半跪在那人身後,道:“見過容公子。”
那人轉過身來,彎腰攙扶起墨香:“說了許多次,不管是私底下還是外麵,都不要對我行此大禮。”在外是不能,在此是不必。
他的嘴角牽著柔和散淡的笑容,漆黑的眼眸幽深不可度測。
正是容止。


第二十四章 敬酒與罰酒

夜沉如水。
容止身後跟隨著四名侍衛,雙手端著一隻托盤,盤上放著一尊酒壺,一隻白玉杯子,五人走進了修遠居。
而門口的侍衛並未阻攔。
這個時候,桓遠還未入睡,正捧著一本書坐在燈下,表麵像是在看書,目光卻無焦距,不知神遊何方,門被推開的聲音將他驚醒,轉頭一看,見容止麵帶笑意的走進來,桓遠心中一沉,頓時便與這夜色一般的涼了。
容止麵上帶著慵懶散漫的笑意,眼神高雅又溫柔,可是桓遠知道,這人甚少有從容以外的表情,雖然從未親見,可是他能想像,這人即便是在殺人的時候,也不會流露出血腥的戾氣。
那麽現在,他是要做什麽?
目光落在容止端著的托盤上,桓遠心頭浮現猜測,神情也警惕起來:“這麽晚了,容公子駕臨修遠居,可是有什麽吩咐?”
容止微微一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桓遠,在你麵前我也不想兜彎子,喝我一杯酒,我便走。”
桓遠放下書本,淡淡道:“若我不願呢?”
容止灑然笑道:“你以為,我帶來這些人,是做什麽的?”言下之意便是,假如桓遠不肯,敬酒不喝,那麽他隻能讓人用強,逼他喝罰酒了。
由不得他。
桓遠將目光移向酒壺,好似知道他心中所想,容止淡淡道:“你大可放心,我並不是來殺你的,讓你飲下這杯酒,乃是另有用途,快些做決定吧,桓遠。”
知道再無轉圜餘地,桓遠拿過杯子,穩穩端著讓人斟滿,毫不遲疑的仰頭一飲而盡,酒液之中,帶著微微的甜味,過喉卻又有淡淡的苦澀回轉,他情知酒中加了別的料,隻是不知是什麽。
容止了然微笑著:桓遠的性子,他還是能捉摸的,此人雖然有縱橫的才華,但是因為生平眼界局限,骨子裏有些放不開的書生氣,就算明知道這杯是毒酒,為了麵子上不難看,他還是會主動飲下的。
喝下酒後,桓遠感覺身體並無異樣,並無料想之中的劇痛,也無昏沉暈眩之感,疑慮之間,容止已經帶人離開。
這廂裏桓遠迷惑不解,那廂裏,楚玉安睡無夢。
*****************
次日醒來,楚玉著衣出門,才推開門,便見到容止站在門外,似乎是正要抬手敲門。
“公主早啊。”他微微笑著,眼神如雲,好似昨天的不歡而散是一場幻影。
楚玉也樂得裝無辜,雖然有點想責難他為什麽往她床上送男人,可是想起從前容止隻怕沒少幹這事,也不便說些什麽,隻含笑點點頭。
兩人並肩而行,容止漫不經心的道:“公主是打算去找桓遠麽?”
沉默片刻,楚玉點點頭:“不錯,我是要帶他出去。”她也明白,自己的詩文水平是很難在短時間內突擊提高的,因此不管有沒有用,既然容止說了,那她就嚐試著帶上桓遠出去,同時也算是借這個機會,試試看能不能與桓遠構建良好的關係。
不想一直被人敵視著,也不願意消滅敵視的來源,那麽隻有想辦法消除敵意。
容止看看楚玉的男裝打扮,淺笑道:“公主這個模樣,要是走在街上,隻怕會頗受百姓傾慕呢。”
楚玉聽他這話,想起了三天前的遭遇,馬上就有點麵無人色了,可是她是要去參加詩會,總不能穿著女裝或者邋遢不堪的去吧?
容止眼色了然的道:“公主如是不棄,我可以為公主稍加修飾。”
一個時辰後,楚玉走出沐雪園,樣子已經不大一樣,容止取了一些藥物為她修飾容貌,這不是易容,隻是將臉色變得暗一些,風華登時少了四五分,以確保她不會因為皮相過於俊美而被人追逐。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楚玉便去找桓遠,她原本還擔心能不能找到,但是才靠近修遠居,便正好與目標遭逢,桓遠與流桑從遠處走來,流桑抱著桓遠的手,樣子很是依賴。
一看見流桑,楚玉便忍不住在心中暗罵山陰公主禽獸,雖然她已經得知山陰公主並未真正對流桑下過手,但是看這個架勢,很顯然這位公主是想玩養成,自己養一個美少年出來使用,有這份心思,就已經很禽獸了。
桓遠偏著頭,好像在對流桑說些什麽,走近了才瞧見楚玉,他的神情有些僵硬,站在原地不進不退,倒是流桑歡呼一聲撲上來,抱著楚玉的胳膊,叫道:“公主,你怎麽穿著男裝?”流桑的身高隻到楚玉的肩頭,他仰起臉,一邊說著,一邊用水汪汪閃亮亮的大眼睛望著楚玉。
這雙大眼睛那麽的純真可愛,楚玉見了,心中不由得柔軟了幾分,想起流桑的身世,她拔出被抱住的手,安撫的拍拍他的肩膀:“我想出去走走,換上這身衣服方便些。”
她話才說完,卻看見流桑的眼中忽然綻放出明亮的光芒,他又一次抱住楚玉的手,貼在楚玉身旁用力蹭:“公主,我也想出去玩,你帶我出去好不好?”
流桑細軟的黑色發絲微微顫動著,嫩嫩的臉蛋看起來令人食指大動,忍不住想要捏一下,楚玉並不好色,可是這種好像柔軟絨毛小動物一樣的東西,讓人無法不喜歡,她活動一下手指,忍住開捏的衝動:“好,我可以帶著你出去,但是你要記住,在外麵要叫我公子,不準暴露我的身份。”
流桑自然是連連點頭,要求得到了滿足,他一開心又抱著楚玉蹭啊蹭的,像一隻幼小乖巧的貓咪,楚玉被他嫩嫩的小臉蹭得心癢癢的,心說難怪山陰公主要糟蹋幼苗,就照著他這麽蹭,要是色心再足一點,她也忍不住……
自己能出去了,流桑看一眼桓遠,又得寸進尺的提出要求:“公主……公子,我們也帶桓哥哥一起出去好不好?”
楚玉原本就有此意,聞言瞥一眼桓遠,隻見他雙眸垂斂,似是漠不關心,她微笑道:“好。”
聽聞她此言,一直冷淡的桓遠忍不住震驚的抬起眼來,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的看著楚玉,楚玉對他微微一笑,他立即收斂神情,又恢複了一派漠然。
“公主。”出聲叫她的人是越捷飛,被楚玉瞥了一眼後,無奈的改了稱呼:“公子,桓公子……”桓遠畢竟是叛逆之子,這麽帶他出去,萬一他跑了怎麽辦?
楚玉笑道:“有你在身邊,我有什麽好擔心的?”帶桓遠去參加詩會是容止的建議,給桓遠下藥也是容止的建議,但是楚玉以自己的意誌決斷,采用前者而拋卻後者。
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傷害他人的身體,楚玉認為不可取,那麽就隻有依靠侍衛的嚴密保護了。
越捷飛不再多言。


第二十五章 新忍者神龜

為免太多人注意,楚玉和上次一樣,還是從後門出發,四人走出門去,便是公主府後的巷子,這巷子十分冷清,平素少有人來,可是這個時候,他們卻聽到了一陣馬蹄聲。
一人一騎出現在盡頭巷口,馬踏聲聲,片刻後已來到他們麵前,仿若一陣疾奔的風。
騎士勒住駿馬停下,此時楚玉才看清他的模樣。因為騎馬疾馳,他身上的衣服有些淩亂,帽子斜落在肩頭,可是乍看上去,卻絲毫不覺狼狽,反而有一種飛揚挺拔的氣質,他俊美的麵上沒有表情,坐在馬上微微側眼俯視四人,身姿筆挺,用現代的話來說,這造型很酷。
“駙馬爺。”流桑喃喃的出聲,抱著楚玉胳膊的手臂慢慢的鬆開。
那就是這麽多天也沒能見到的駙馬何戢?這具身體名義上的丈夫?
即便這些天楚玉已經被府上的容止等人養刁了眼睛,看到帥哥早已見怪不怪,但楚玉還是不得不承認,何戢的樣貌,十分的上等,就光靠著這張臉,也足夠成為駙馬。
何戢騎馬回府,瞧見門口不遠處站著一個似是從未見過的人,身邊是越捷飛桓遠和流桑,他眉毛微聳,本以為這是公主新帶回來的男寵,暗道不過如此,可是再看一眼卻有些眼熟,更仔細觀察……
何戢麵色微變,翻身下馬,來到楚玉麵前,深深一揖:“見過公主。”
看到何戢時,楚玉以為自己又要遭一次白眼了,畢竟身為山陰公主的丈夫卻被戴上這麽多頂綠帽,是個男人都無法忍受的,就算沒辦法休妻,也至少會擺出高傲不屑的姿態,對這個妻子視而不見,就好像江淹那樣。
可是何駙馬的反應大出楚玉的預料之外,導致她一時間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何戢抬眼瞧見楚玉眼中流露迷茫,立即麵露關切之色,上前握住楚玉的手,擔憂的道:“公主的身子是否還未恢複?前些天公主生病,我身為駙馬,卻因為公務繁忙無法探望公主,如今想來真是羞愧萬分。”他一邊說著,眼角還微微泛紅,似是動了真情。
楚玉被他的手一握就立即驚醒過來,隨即在心中讚歎:演技!什麽是演技?這就是演技呀。這位駙馬的演技,絕對是奧斯卡影帝級別的!這麽細膩的神態表演,如此真情流露的台詞,假如不知道內情,外人看來,絕對會認為這是一對如膠似漆的恩愛夫妻。
楚玉絕不認為,何駙馬會對自己妻子養男寵的事寬宏大量毫不介懷,事實上,沒有哪個男人會對這種事毫不介懷的,她甚至認為,假如自己的身份不是公主,早就被何駙馬殺了一萬遍啊一萬遍,可是,現在她身邊還站著兩個男寵,何駙馬卻能夠如此深情款款的說話……
微微的寒意籠罩著心髒,盡管被帥哥親熱的握著手,可楚玉絲毫不覺得甜蜜溫馨,隻警覺的暗歎,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這樣的人不是有大智慧,便是有大圖謀,今後對這個人,她要多加小心。
她淡淡一笑,從何戢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道:“我沒有事,駙馬如果事物繁忙,不必理會我,我有流桑桓遠陪著就好。”
何戢猶豫一下,見楚玉神情散淡,便再說兩句關懷的話,才口稱尚有急事,將馬匹交給看門的人,走入公主府,盡管衣衫淩亂,可是他風姿儀態,卻好似穿著整整齊齊的盛裝華服一般。
身後的大門關上,楚玉才長長的吐了口氣,流桑再抱住她的手臂,低著頭悶悶的道:“公主……公子,我不喜歡駙馬。”
楚玉莞爾一笑,終於忍不住伸出另一隻空閑的手,摸摸他的頭頂,手下發絲柔軟細致:“為什麽不喜歡他?”
“我不知道。”流桑困惑的搖搖頭,又習慣性的蹭了楚玉兩下,“我不知道為什麽,反正就是不喜歡他。”他的眼睛清澈真純,漾著粼粼波光。
楚玉一愣,隨即恍然:孩子的心是最敏感的,他能夠感受到何戢偽裝外表下所掩藏的恨意,直覺的轉化為自己的不喜歡。
失笑出聲,楚玉拍拍他嫩臉,、細嫩手軟手感極佳,終於忍不住順手捏了一把:“沒關係,我也不喜歡他,我們一起不喜歡好了。”
聽她這麽說,流桑很開心的笑了起來。
楚玉跟著微笑,眉間不由得透出一絲沉沉憂色。
盡管何戢的外貌極好,風儀出眾,讓人無論如何都討厭不起來,可是才見過一次,楚玉立即將他上升為心目中危險程度僅次於容止的角色。
何戢是駙馬,是世家子弟,是有官職在身的人,不像公主府上那些男寵一般沒有後台,這樣的人,根本無需看公主的臉色行事,他卻如此隱忍,甚至不惜做出恩愛的表象,究竟是為了什麽?
想得心煩,楚玉決定暫時放下,不再困擾自己,念頭一轉想起一事:這位駙馬大人,被公主免費贈送了那麽多頂綠幽幽的帽子,自然是大大的王八烏龜了,但是他不但不發作,還這麽能忍,表麵上做出很愛公主的模樣,簡直就是神人,為表達尊敬,她決定今後暗地裏尊他為忍者神龜。
也是為了在心中警醒自己,千萬要防備這位駙馬。
他如此忍耐,必有所圖。


第二十六章 流水非詩會

才走出公主府後的巷子,走到大街上,楚玉便敏銳的覺察到,桓遠的在寬大衣衫下的身軀有些僵硬,盡管他極力的掩飾,但卻仍被楚玉看出了動作上的不自然。
而他俊美的臉容,也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少許像是有些防備,又像是有些向往的神情,戀戀不舍的看著每一樣事物,好像怎麽都看不夠。假如一定要拿什麽來比喻,楚玉覺得是剛降臨到這個世界上的生物,想要探索外界,卻又本能的防備。
心頭隨即浮現容止今天對她說的話:桓遠已經有兩年未曾踏出公主府了。
而在被公主看中納入後宮之前,桓遠也沒有多少自由,他身為叛逆族人,被皇室軟禁,本身就不得自由,想要做什麽都受到監視,時刻如履薄冰,甚少有像這樣在街上行走的機會。
四人挑較為僻靜的街巷走,但是饒是如此,桓遠俊美的外貌還是極為引人注目,不一會兒,便有個小姑娘紅著臉跑過來,朝桓遠身上丟了一支桃花。
楚玉暗歎失算,她隻記得自己改裝了,卻忘了桓遠的俊美比起她來甚至猶有過之,幸而他們今天沒有跑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否則隻怕會被瓜果活生生的砸死。
桓遠下意識的接住桃花花枝,神情有些不解,楚玉偏頭瞥著他笑道:“你怎地不高興?有人傾慕你呐。”
桓遠白皙俊美的臉容上瞬間閃過赧然之色,他從出生開始,就沒有像這樣光明正大的走到大街上,從被軟禁到被強辱,不過是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從未有過像現在這般走在路上,收到年輕少女的傾慕。
從小在封閉的環境下長大,比誰都渴望掙脫牢籠,現在遼闊的天際就在眼前,他幾乎是用盡全力,才壓抑住發足逃跑的衝動。因為桓遠知道自己逃不了。盡管身邊隻有一個越捷飛,可是他見識過此人的武技,知道絕非自己所能力敵,隻要他稍有妄動,越捷飛腰間的長劍,就會準確無誤的架在他頸上。
桃花逸散著淺淺的馨香,桓遠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雖然那少女的容貌平常普通,可是這畢竟是他生平第一次遭遇到……
尚未來得及思索許多,桓遠腦中閃電般的掠過一件舊事,麵色微變,好像甩開什麽大麻煩一樣,飛快的丟開花枝。
他並不害怕楚玉因為他收下花枝而懲罰他,卻怕楚玉加害那個姑娘。
那是一年多前,公主一個時常往來的很要好的堂姐看上容止,便嬉笑著問公主索取,被公主笑著婉拒,然後,桓遠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女子,疑慮之下請人打聽,卻得知是出了意外喪生。
可是誰又曉得,那意外是不是真的意外?
楚玉眼明手快,撈過半空中墜落的花枝,笑道:“人家小姑娘送你的花,怎麽丟了呢?你若是不要,我便要了。”這枝桃花開得很是嬌豔,看花枝折斷處還很新鮮,想來是才摘下來不久。
桓遠忡怔著,不知道她說這些有什麽用意,還不及細想,楚玉便朝前走去,而他的袖子一緊,身不由己的被流桑拉著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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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頂山是城外一座並不算出名的小山,這名字甚至也不在記載之中,山雖不高,但看上去倒也秀麗婉約,來到山腳下時,楚玉便瞧見有一汪清澈的流水,順著山間的岩石狹縫潺潺流下。
山道雖然有修葺,可還是稍嫌陡峭,幸而山間林蔭不時送來縷縷涼風,令人心情舒曠。
山道有幾處分岔,林木十分密集,晃眼看去宛若鋪上一層碧裝,看不清遠處的道路曲折,走上一條岔道時,楚玉卻聽見從另一條道上飄出來的人聲,碧色的綠蔭遮擋住了人影,隻有那輕快的聲音隱隱傳來:“意之兄,往這邊走!小心!”
另一人似是回了什麽,但因為聲音稍低,聽不清楚,隨後發出聲音的人便漸漸行得遠了。
過了片刻來到山頂,山頂上是一大片的平台,大約這就是平頂山名字的來由,平台盡頭的尖角處是一座依著山崖邊建造的八角亭,亭邊青白色的山石之中,有一汪清澈的泉水潺潺流出,從一條像是人工開辟出來,約莫一尺多寬的彎彎曲曲的水道裏,順著山石的坡度蜿蜒而下。
曲折的流水兩旁,每隔大約兩米間距,每一個位置,都放置了一兩張錦墊,而錦墊邊,又是一張四方矮幾,放置有肉脯糕點,供客人取用。
不過楚玉卻無暇關注這些,因為她的心神正處在驚訝之中。
山頂上已經來了不少人,想必都是來參加詩會的,人不稀奇,可是稀奇的是,這些人幾乎都是美男子,走動起來的時候,一個個長袖飄飄身姿瀟灑,甚是好看,就算其中有幾個外貌不是那麽出眾,臉容平凡的,但是舉止儀態也都是十分的優美,讓人一看就產生親近的念頭。
這哪裏是什麽流水詩會?分明是美男薈萃!
楚玉有點鬱悶,早知道如此,她何必突擊式的啃那麽多古文?直接帶著一張臉來就好了!
與楚玉心中的驚訝不同,桓遠和越捷飛都是一臉恍然大悟的神色,不由自主的各自看一眼楚玉,心說難怪公主最近好像轉性了一樣,還以為她準備朝高雅層次發展了……原來如此。
這下子可算是狼掉進羊群裏了。
除了與桓遠所想的一樣之外,而越捷飛卻在為可能發生的另一件事犯愁:這裏上檔次的美男子實在不少,假如公主看上的目標太多,他要怎麽把這些人全打包帶回去?


第二十七章 美男來薈萃

邀請楚玉來此的裴述正與幾名美男子談笑風生,冷不防的瞧見楚玉,便於正交談的人告了聲罪,施施然走過來,笑道:“子楚兄真是守信。”說罷將目光移到楚玉身邊其他三人身上,帶著幾分詢問的意味:“請問這幾位是——”
楚玉接上他拖長的調子,道:“這兩位是我家人。這位是喻子遠,這位是喻流桑,子遠才學勝我許多,我想他才更為適合參加詩會,便帶著他們來了。”嘴唇上下一碰,便輕巧的給桓遠流桑二人改了名,介紹完他們,楚玉又指向越捷飛:“這是我的好友,姓越,前日聽說我遭了意外,便送我來此。”
越捷飛也知道自己在一旁很是突兀,便微一點頭,告一聲罪,退到了一旁不起眼的角落,在那裏照看楚玉的安危。
隨後,裴述帶著楚玉繞山頂走了一圈,向她介紹那些美男子,同時也將楚玉介紹給他們,彼此隻通姓名,不說來曆。
裴述每介紹一個人,楚玉都含笑的衝那人點點頭,她心中坦然,神情翩翩,不管裴述介紹到什麽人,都似是絲毫不為所動,更讓裴述對她高看幾分。
其實楚玉之所以沒反應,主要是因為,光聽名字,她不太清楚這些人的來曆,因此這些名字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個抽象意義上的符號,並沒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可是一旁的桓遠聽著,心中卻翻湧起波濤。
這裏共有約莫二三十人,從他們的姓氏和彼此之間的態度親疏,以及他所掌握的資料來分析,他們大概是南朝上層階級將近半數的權貴的繼承人,換而言之,假如將來沒有什麽太大的政治變動發生,這些人將會成長為新一代的政權中心。
桓遠心裏翻滾著什麽楚玉絲毫沒有覺察,她的注意力,正隨著不時看向裴述,而被另一件事給吸引了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感覺今天裴述的樣子,比三天前看到時好看了不少,皮膚變白了,並且還細膩了很多,幾乎可以說是跨上了一個台階。
雖然暗道這也許是錯覺,可是楚玉心裏的懷疑越來越深,若非古代沒有整容技術,她簡直懷疑他去做漂白了,還有一點便是,裴述身上不時飄來淡淡的香氣,讓楚玉懷疑自己是不是碰到了第二個墨香?可是前些天她遇見裴述時,他身上並沒有這種香氣啊?
注意到楚玉關切得有些過分的眼神,裴述先是一愣,隨即領悟過來,笑道:“子楚兄有沒有看出來,我今天擦了粉?”
“擦粉?”麵對完全無法聯係起來的人和語言,楚玉懷疑自己是否出現了幻聽,幾乎是無意識的重複了一遍。
在她生前二十多年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中,好像擦粉這個詞,是專門為了女性塑造的。還記得有這麽一款化妝品廣告,一個肌膚雪白滑嫩的女人指著自己的臉,在屏幕上笑嘻嘻的說:“你猜,我今天擦粉了沒有?”那時候楚玉正在追看一個電視劇,每天都要忍受電視劇插播的這則廣告,故而印象十分深刻,今天裴述的一句話,將她多年前的回憶又重新的勾了起來。
“對啊。”裴述的神情有點得意,指了指自己的臉道:“我擦的是特地從歆蘭坊購來的桃花粉,這種粉很細,擦在臉上跟沒有擦粉差不多,並且也不容易掉落,不信你看?”今天是特別的日子,當然要認真打扮。
楚玉的心神,還留在震撼之中沒回過來:這裴述原本怎麽看都像一個正常人類啊,怎麽有這麽讓人鬱悶的毛病?而旁邊的人,聽見他這麽說,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奇怪,好像這麽做再正常不過似的。
猛地想到一個可能,楚玉環顧四周,隨後又猛地看向裴述:“這些人不會都擦了粉吧?”一想到她現在正身處於一群塗脂抹粉的男人中間,楚玉便忍不住全身一陣惡寒。
“倒也不是。”裴述的這句話讓楚玉心頭一鬆,暗道還好,下句話卻又讓她鬱悶起來:“一半一半吧。”
看楚玉表現出一副在潮流方麵很無知很震撼的樣子,裴述好心的給她做了特殊補習,讓楚玉知道了現下的流行,在這個時代,男子擦粉熏香都是一種時尚,就好像穿衣服那樣平常,當然也有天生麗質本錢雄厚又或者喜好親近自然的,這樣的人不會這麽做。
假如要給擦粉派的風潮擬一個口號,想必應該是:更白!更嫩!更閃亮!
楚玉暗暗的鬆了口氣,心說幸好還有些比較正常的,否則她真的想拔腿就跑。
真可憐。
楚玉憐憫的看著裴述:好好一個帥哥(勉強算吧),怎麽審美扭曲到這個地步?
真可憐。
裴述看著楚玉,也這麽想,連擦粉都不知道,這孩子從前不曉得被家裏怎麽嚴格管束甚至囚禁呢。
參加詩會的這些人好像大多數都十分健談,幾個幾個湊在一起談論人生哲學,天地道理,氣氛十分熱烈,裴述帶著楚玉一路走一路說,經過山崖邊的亭子時,裴述道了聲歉:“請稍待,我補一下妝。”說著是施施然的從袖子裏取出一隻粉盒,拿一小塊細軟絨布沾著往臉上撲。
楚玉又是一陣惡寒,不過看裴述一臉十分自然的神態,她也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心裏說服自己今後把他當作姐妹就好,但這個景象對她來說畢竟有點衝擊,索性佯裝四處張望轉過頭,卻瞥見亭中坐著一名藍衫青年。
方才在遠處時,這青年與楚玉之間隔著幾個正在聊天的美男,導致楚玉走近了才發現他。
青年麵前的桌案上擺放著一具古琴,他雙手攏在寬大的袖子裏,垂目注視著琴弦,俊美的臉容緊繃,好像籠罩著一層冰冷的寒霜,但那雙垂下的眼眸又讓他看起來有些憂鬱。
他周圍好像有一層刻意隔絕的空氣,仿佛外界的事與他全無幹係,他不想去理睬別人,也不希望有人來理會他,楚玉正想問剛補完妝的裴述這是何人,忽然發現周圍的人有些騷動,不少人都朝一個方向走了幾步。
發生什麽事?懷著好奇心,楚玉也望了過去。


第二十八章 王家有意之

楚玉視線轉移時,眼角餘光瞥見裴述幾乎是朝那個方向小跑而去,很快就趕到了眾人之前,揚聲對從山道上走過來的三人道:“可算是把你們盼來了。”
這從山道上徐徐而來的一行三人,一人在前,兩人在後,前者與裴述似是熟識,笑嘻嘻的道:“恕罪恕罪,我們貪看山間景色,耽誤了些時候。”
楚玉一聽差點嗤笑出聲:貪看山間景色?這小山雖然也算秀麗,卻沒什麽出奇的景觀,倒是上山的岔路比較多且複雜,照她看,此三人八成是迷路了。
裴述也不知道是真信了他所言,還是跟著裝傻,笑著拍拍那人後,轉向後方的那兩人,長身一揖:“意之兄,印之兄,兩位到來,真是不勝榮幸。”
楚玉冷眼旁觀,看裴述這態度,似乎來的這兩人很是了得。她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睛,這才看清兩人的形貌,盡管原先心中有些不以為然,可是在看清二人後,她還是忍不住暗暗的讚歎一聲:好人物!

盡管楚玉認為這裏是美男薈萃,可是這兩人一現身,立即就將周圍的美男子,比下去了一個檔次,尤其是站在左側的那位,大約二十六七歲上下,不同於別人梳著發髻甚至戴冠,他的頭發隻在腦後鬆鬆的束著,狹長雙目眼角斜飛,隨意悠然的斂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假如單純比容貌,這男子最多便是與在場眾人打個平手,可是他往那裏一站,整個人都帶著讓人難以移開視線的氣質,明明站立不動,可是楚玉卻有一種錯覺,好像他是隨意流動的水,就算伸手去抓,也抓他不住。
右側的那名青年男子,年歲看上去相若,卻與身旁的人截然相反,略顯下巴的棱角有些傲意,他的存在感,好像是險峻陡峭的山嶽,巍峨逼人。
兩人氣質強烈的反差,卻又恰好互補,站在一起,反而形成一種奇異的氛圍,強烈得讓人屏息。
放眼在場眾人,楚玉環顧一圈,竟然找不到能與這兩人相抗衡的人物,不,其實有兩個,一個是亭中的藍衫青年,即便王謝二人的到來引發騷動,他也好似完全沒注意到一般,依舊是宛如冰霜封結,周身散發著生人勿擾的氣息,而另外一人,則正在她身邊。
桓遠的古雅風儀,又是另一番風采,雖然不能說壓過這兩人,卻也堪互別苗頭。
自然,不管是楚玉還是桓遠,都沒有這種無聊的爭強好勝念頭罷了,而楚玉更是隻在心中好奇,這兩位,究竟誰才是裴述那天所說的千金公子?
裴述清清嗓子,向眾人隆重介紹,最先被介紹的,就是楚玉留意的那人:“這一位,便是王意之,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王意之?”眾人之中有人發出不和諧音:“哪個王意之?”
裴述瞥那人一眼,帶著一點驕傲和不屑的,道:“天底下有幾個王意之?自然是琅琊王氏的王意之。”
裴述才說完,在座諸人之中,便發出了一陣驚歎,方才僅僅是傾慕二人的風采,這會兒卻已經有人露出了仰慕之色,甚至有人按捺不住上前見禮,更加熱情的,則請求王意之在他所穿的衣衫上留下墨寶。
楚玉聽了也是驚訝了一下,雖然她曆史並不太好,可是對於琅琊王氏,還是知道一些的。
不為別的,隻因為這個王家,實在是太有名太顯赫太尊榮了。
縱觀中國曆史,幾乎沒有哪個世家大族堪與琅琊王氏比肩,這個家族曾經是那麽那麽的繁榮昌盛,爵位蟬聯,文才相繼,幾百年的王朝更迭,時局變幻之中,王家始終屹立不倒,顯赫華貴冠冕相承,數百年來,王家出的名士是以百為基本單位計算的,而宰相則有九十多人,這樣輝煌的華彩,這樣顯赫的曆史,沒有一個家族可以匹敵。
唐詩中有這麽一句:“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其中的王,說的就是琅琊王氏,
毫不誇張的說,王家是第一貴族,第一世家。
在這一刻,楚玉真真切切的再一次體會到,她是真的穿越了,她可以用自己的眼睛,親眼見證琅琊王氏的傳奇。
楚玉知道王家,可是她所不知道的是,這位王意之,即便是在王家,也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有什麽本事無人知曉,隻知道現任的王家的主事者是他的伯伯,打算跳過自己的兒子,讓他繼承王家領導人的權位,麵對這樣的重視和寵愛,王意之卻笑著婉拒,將大好的生命投放到山水之間,成了出名的浪蕩子。
可即便是放縱不羈,他依舊是名滿天下的浪蕩子,他的伯父直到現在都未曾放棄讓他繼承家業的念頭,時不時派人苦勸,每勸一次,王意之的名聲便顯赫一分。
接下來與王意之站在一起的那人身份也藉由裴述之口公布出來,他名叫謝印之,一聽這個姓氏,不需要別人提醒,楚玉便知道這姓謝的,八成就是那“王謝堂前”的謝家了,這是一個與王家並稱的家族,雖然不似王家那麽威名赫赫,可也是一流的門閥貴族。
這王意之與謝印之來了之後,眾人在曲水兩旁紛紛坐下,楚玉心頭雪亮:看來這次美男薈萃的重頭戲是王謝兩位公子,這兩位來了,就沒別人什麽事了,她在這裏,也不過就是個湊數的。
接下來,楚玉看到裴述差人取出紙筆,心中十分驚訝,這才總算想起來,這是那個什麽流水詩會,隻不過之前的美男子亮相過於重頭戲,令她險些忘了真正的主題。
楚玉與流桑桓遠找了個周圍人少的空位,坐在流水邊,錦墊旁桌矮幾上的點心看起來玲瓏精致,楚玉順手拈了一塊送進嘴裏,綿軟的甜香在舌尖化開,還沒等她下咽,眼角餘光便瞥見剛才引起騷動的王意之,慢慢悠悠的來到她身旁不遠處,悠哉悠哉的坐下。
雖然坐在附近,但王意之並未多留意楚玉,詩會很快就開始了,這所謂的曲水流觴詩會,其實不過就是文雅版的擊鼓傳花,在琴聲起時,將乘著酒的酒觴放入流水裏,讓它順水漂流,琴聲停下時,酒觴漂到誰的麵前,那人就要喝酒加作詩。
之前楚玉所見,亭中坐著的藍衫青年此時終於有了動作,他緩慢的抬起手來,在琴弦上虛按一下,隨即開始了彈奏。
酒杯順水而下,楚玉念咒一樣默默的心中祈禱:不要停在我麵前,不要停在我麵前。
她是真沒那詩才啊!
可是也不知道是楚玉自己烏鴉嘴,還是命運專門與她作對,琴聲停下時,酒觴正在楚玉麵前的水流漩渦裏,微微的打著轉兒。
眾目睽睽無法蒙混,楚玉苦笑著拿起酒杯。


第二十九章 別有玲瓏思

抄襲?瞎掰?裝暈?
一瞬間,楚玉腦中同時閃過三個念頭。
抄襲,這條道路最簡單最實惠也最快捷,此時還是一千多年前,在唐朝之前,還沒有到達詩詞繁榮鼎盛的時代,所有的唐詩,隻要是她記得的,都能借來使用,絕對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跳出來跟她追究版權問題。
楚玉在突擊詩文時,也曾動過這個念頭,為此還在記憶中仔細篩選,將用了典故的剔除,不符合這個時代潮流趨向的剔除,留下來的也有七八首,足夠她拿來應付湊數了。
但是臨到頭來要她真這麽做,她卻又有點兒心理障礙。
因為楚玉記得的詩,多半是極喜歡的,連帶著也會對詩人本人有尊敬之意,就這樣拿走他們的才華結晶,她有些過意不去。
第二條路瞎掰,便是楚玉自己胡謅出幾句詩來,這一條更是萬萬行不通,且不說文辭綺麗這方麵她不達標,光想到那些平仄用韻,就讓人腦袋一團漿糊。
第三種辦法比前兩種更無恥,就是她死皮賴臉的往地上一躺,假裝自己犯病了,頭腦昏昏沉沉的,便能逃過此劫,可先不說這麽做丟不丟麵子,倘若她實施了,隻怕會被立即送下山去。
楚玉麵上神情凝重,一動不動的握著酒觴,心中還在天人交戰,忽然感覺垂下那隻手的袖子被人拉了一下,扭頭一看卻是流桑,流桑低著頭,小小聲的提醒:“公……”話才出口他就想起楚玉方才對他們的介紹,連忙改口:“子楚堂哥,大家都在等著你呢。”
他一隻手扯著楚玉的袖子,另一隻手卻靈巧的鑽入袖子下,指尖在楚玉手背上慢慢的寫了幾筆,楚玉仔細辨認,認出那是一個“止”字。
止?容止?
想到容止,楚玉驀地想起容止的建議——桓遠。她竟然差點把這個人給忘記了!
於是第四條路在眼前霍然呈現:槍手。
從某種意義上說,第四種辦法的無恥程度不下於前三種,但是在眼前,對於楚玉來說,似乎確實是極好的辦法。
楚玉露出微笑,朝裴述所在方向舉杯:“我現在做不出詩來,可否請同行的堂兄喻子遠代我接下這考題?”
裴述還未答話,楚玉便聽見旁邊傳來帶著笑意的聲音:“這自然無妨,隻不過他既然是代你接下,那麽詩要做兩首,酒要喝兩杯。”
聞聲偏頭,卻見說話的人是王意之,他拿著酒壺自斟自飲,一雙眼睛帶著漫不經心的笑意望著楚玉。
既然王意之搶先這麽說了,裴述也不好提出異議,便順勢點頭:“如此正好。”
楚玉皺一下眉,隨即很快笑著道:“作詩交給我堂兄,喝酒留給我便好。”倒不是她小氣,隻是怕桓遠喝醉了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出來。
桓遠聞言麵色微變,正要說些什麽,忽然見楚玉靠近他,耳邊傳來很輕的聲音:“這是為了你自己而作的詩。”
聲音細微得好像一線若即若離的絲,可是桓遠聽了,手指卻不由得輕輕顫抖起來。楚玉這麽說,也是出門前容止特別所交代的,他早就料到桓遠有可能會拒絕,因此教給她這麽一句話,笑言隻要說出這句話,桓遠的詩就多半能出來了。
楚玉不過是依言而行,但桓遠卻心中激蕩,他想起兩年前被帶入公主府時,見到那個傲慢的女子,以近乎調笑的輕蔑口氣,讓他“做兩首詩來玩玩”。
他自然是拒絕,從那以後足足兩年,再也不曾寫出半句片語詩文來。
可是此時楚玉卻對他這麽說。
為了他而作?
什麽笑話?
雖然在心裏嘲弄著,可是桓遠的情緒卻無法那麽快的平複,今日的片刻自由已經動搖了他的心神,兩年的壓抑已經將他逼到了某種極限,楚玉稍一觸碰,便好似決堤一般洶湧噴薄而出。
打鐵要趁熱,看出他有所動搖,楚玉笑眯眯的讓人送上紙筆桌案,擺在桓遠麵前。
桓遠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才握住筆,宛如岩石乍裂,泉水湧動,心頭錦緞一般的詩句便源源不斷的流出來。
再也不能閉鎖。
桓遠正奮筆疾書時,在角落裏站著的越捷飛,卻已經無聊得快要蹲在地上數螞蟻了:來了這麽久,沒看到發生什麽意外,公主竟然認認真真的參加起什麽詩會來了……難道真的是轉性了麽?
照公主以前的習慣,這時候早就把一個兩個三個甚至更多美男子往回帶了。
他就是個沒文化沒品位的俗人,看見眼前這個情景悶氣得要命,就差沒撓地了……
越捷飛在心裏小聲的呻吟:公主,您要是看上誰就直說吧,不管那人是誰,我都給您打包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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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進入東上閣,便徑直朝公主臥房所在的院子走去。
一路行來,無人阻攔,甚至有人詢問他是否需要幫忙,都被容止笑著拒絕。
進入楚玉的臥房後,他反手關上房門,轉身落栓,如此一來,便不會有前來整理的侍女誤闖進入。
目光在室內環顧一周,容止眼神幽深莫測,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四處翻找一番後,容止來到楚玉床邊,正要俯身掀開被褥,手扶在床沿上,指尖卻觸碰到凹凸不平的粗糙刻痕。
他揚揚眉毛,偏頭看去,看見床沿上刻著幾個“正”字,還有一個隻刻了三筆,並未完成。
再過了約莫一刻鍾的功夫,容止雙手空空的離開。


第三十章 倚馬可千言

桓遠片刻功夫便做出兩首詩,楚玉拿過來看看,覺得大概還不錯,但並沒什麽把握,隻有拿給一旁的仆僮,讓其交給裴述,裴述念出詩句,眾人一陣交口稱讚,楚玉這才相信這詩是真不錯的了。
第二支曲子響起時,酒觴順水再流,楚玉又一次在心中念咒,可是最後琴聲停下時,那酒觴還是正好的來到了她的麵前。
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楚玉下意識的看了那彈琴的藍衫青年一眼,幾乎想脫口問他是不是故意的,可那青年始終隻凝視著古琴,俊美的容顏上封著不能親近的寒霜,讓人猜不透他的真正想法。
默默的再看藍衫青年一眼,楚玉舉杯朝裴述笑笑,仰頭一飲而盡,而紙筆桌案,又一次被抬到了桓遠麵前。
楚玉笑笑拍一下桓遠的肩膀:“看你的了。”現在,她隻能冀望於容止所說的沒有誇大,桓遠確實有倚馬千言的詩才。
與此同時,她心中也在疑惑著:兩次琴曲停下,酒觴都停在她的麵前,究竟是巧合還是刻意?倘若是後者,那藍衫青年為什麽要這麽做?
山巔,流泉,聽琴,酌酒,吟詩,這本來是極為風雅的事,可是對於一旁的越捷飛卻是莫大的折磨,聽著幽幽的琴聲,再聽著華美的詩篇,他默默的從內襯的裏衣裏私下兩條布,卷成小團塞入耳中。
兩首詩又好像流水線作業一樣現場生產出來,楚玉把寫著詩的紙交給裴述時,他看著桓遠的眼神,已經有點兒像是看怪物。
第三支琴曲響起,酒觴再度漂流,楚玉這回沒有在心裏念咒,隻扭頭定定的看著藍衫青年,嘴角掛著淺笑。
她倒是要看看,這回還會不會再一次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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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止徐徐的走出東上閣,麵上神情似笑非笑,此時墨香正好從西上閣裏走出來,瞧見他的笑容,猶豫一下,還是走上前去。
容止對他微微點頭,漫然笑道:“陪我下一盤棋。”容止除了看書之外愛好便是下棋,偶爾拉府上其他男寵去相陪,這一點幾乎所有人都知道。
兩人來到沐雪園中,隻見綠竹蔭影之中,青石台上擺放著一張棋盤,縱橫交錯的格路間黑白二子疏密不等的散落排布著。
這是一個殘局。
墨香已經不是第一次和容止下棋,很自覺的便上前坐在一側,從棋盒之中拈起白子,落子,口中卻輕聲問道:“公子去了東上閣?”
容止隨即落黑子,淡笑道:“去證實一件事情,你不必憂心,我自有分寸。”
聽他這麽說,墨香也是一笑,道:“是我多事了,公子素來先謀而後動,不會有什麽危險。”再落一子,他想起什麽似的抬起頭:“公子,我聽說今天公主帶著桓遠出去了。”
容止道:“不錯,是我勸公主這麽做的。”
“為什麽?”墨香忍不住蹙起眉頭,“我始終不知,公子為何對桓遠如此看重,他也不過就是個文采好些的書生罷了,能成什麽大事?”
容止正拈起一粒黑子,聽他這麽問,抬起頭來,慢慢的道:“你知不知道,桓遠是什麽人?”
墨香老老實實的說出自己所知的:“我聽說過一些,桓遠似乎是反賊桓家的後人。”
“反賊?”容止偏頭想想,一笑道:“也對,對於劉氏的王朝來說,桓家確實是反賊吧,但是若說反賊,南朝高祖劉裕也是,這亂世之中,忠誠便如竹紙一般易摧,姬發滅商而建周,劉邦反秦而成漢,司馬篡魏而立晉,幾乎每一代成就帝王之業的人,都要推翻前一代的王朝,又有誰不是反賊呢?”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倘若當初敗的人是劉裕,那麽今天便輪到桓家的人統治天下,劉家的人被趕盡殺絕了。”他語調雖然從容溫和,可是言語之間對於開國皇帝卻毫無敬意,甚至滿不在乎的直呼南朝開國帝王的名字。
墨香對此似是見怪不怪,他甚至沒露出一絲半分驚訝的神情,隻靜靜的聽容止說下去。
容止微微一笑,落子:“我今日之所以如此多言,是希望你不要把眼光局限在一家一姓之中,以天下之目看天下之事,會看得分外清楚。”
“昔年操縱東晉權柄的頂級士族之中,隻有桓家與謝家是白手起家的,可謝家的崛起經曆了好幾代人的持續努力,桓家卻僅憑一人,那便是桓遠的先祖桓溫,以一人之力,在短短的十數年內,振興出一個頂級士族,桓溫是絕世豪傑,隻因為病死太早,沒能成就功業,而他的兒子桓玄卻是個誌向與才能不匹配的草包,白白做了劉裕建功立業的踏腳石。”
“桓家的傳奇本應就此結束,可是我看到桓遠時,就知道,他身上還留著桓家最後的希望。”容止沉默片刻後,繼續說道,“我打聽到,公主之所以知道桓遠的存在,是桓家的其他人設法傳遞來的消息,那時還是公主的父親為帝,準備對桓家最後下殺手,趕盡殺絕斬除最後一脈,他們不得以讓桓遠被公主瞧見,以便進入公主府得保安全。”桓遠的命,便是這樣保住的,除了他之外,桓家的人死得一個都不剩。
對於這件事,墨香倒是第一次聽聞,他忍不住驚訝的道:“那麽桓遠知不知道此事?”
容止微微一笑:“他當然不知道,我那時也不會讓他知道。”
“這又是為什麽?”
“你看不出桓遠有多大本事,因為桓遠的才能被限製了,他自幼便被軟禁,雖然受些限製委屈,可是真正複雜的人情世故,世間百態,他一樣都沒有見識過,他所學所知,不過來自書本和同樣受軟禁的家人,可是你看他前次做出來的反叛計劃,像是一個毫無曆練經驗的人能想出來的麽?”
假如說,這世界上有天才的存在,那麽就是桓遠了,完全沒有社會經驗,完全沒有勾心鬥角的經曆,卻可以做出這樣縝密的計劃,其中環扣巧妙,雖然在他眼中仍有破綻,可也不過是因為他比桓遠多一些眼界罷了。
也許桓家先輩桓溫天生的政客才能,在這一代這個人的血液中又複蘇了,即便是在那樣狹隘的環境下長大,依然不能磨去其所有的光輝。


第三十一章 卿本佳人也

這個時候,就連其他人,也感覺出些許不對勁了,即便不管多麽湊巧,也極少發生這樣的事,連續三支曲子停下來時,酒觴流到同一個人麵前。
哪裏有這樣的巧合?!
裴述不由自主的望向藍衫青年,欲言又止:“蕭兄……”
藍衫青年依舊隻凝視著琴弦,其他什麽都不看,也不理睬裴述。
楚玉忽然笑了起來,她探手從冰涼的泉流之中取出酒觴,轉向藍衫青年露齒一笑:“真巧。”隨即仰頭一飲而盡。
別人看來,似乎是楚玉想要和平帶過此事,含混不去追究,但是楚玉自己卻知道,她的話別有用意。
她在試探。
這句話,是對著那藍衫青年說的。
楚玉雖然大概知道山陰公主是什麽人,有過什麽重大事跡,可是這是作為史料上的山陰公主,那麽作為一個人的山陰公主呢?她曾經是什麽樣一個人?她的親人是什麽樣的?她過去有什麽遭遇?她好色是天生還是後天的?她是否有深愛的人牽掛的人?她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以及,她曾遇見過什麽人,認識誰,又或者……有誰認識她。
雖然曾經設法向幼藍套話,可是那僅僅是套幼藍對別人的看法,關於她自己的問題,她隻問了身份後便刻意回避,以免留下更多惹人懷疑的破綻,因此雖然來了這麽多天,繼承這個身份,她對於自己所用身份的過去的了解,依然十分的單薄。
她知道一個作為曆史人物的山陰公主,卻不知道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劉楚玉。
又或者,她其實是潛意識裏回避這個問題。假如了解得太多,山陰公主在她腦海之中真正活起來,對於侵占這具身體,也許她會失去一些平常心。
文字敘述的空渺抽離感,與現實具體的捉摸體會,在這一刻,奇妙的反差起來,也終於有了一個融合點。
雖然不知道藍衫青年為什麽要為難她,但是她估計這青年也許從前認得山陰公主,才會刻意如此。
這猜測至少有七八成可能是準確的。
所以楚玉以語言加以試探。
話說出口,楚玉即便在喝酒時,也不忘分出心神觀察藍衫青年的反應,卻並不見他有所動容,心中不由得有些失望,可想起何駙馬驚人的演技,又立刻釋然了。
沒人送上桌案紙筆,因為上一次放在桓遠麵前的那些還沒拿開,伺候的仆僮偷了個小懶。
這一回,不需要楚玉開口,桓遠的手便自動伸向了筆墨。
他壓抑得太久了,需要一個機會來傾泄出來,兩年的鬱鬱,兩年的隱忍,已經將他的心誌壓迫到了某個極限,身為不得自由的籠中鳥,他唯一發泄的方式,便是眼前的紙筆。
又兩首詩送上,這下子不光裴述,在場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桓遠的身上。
第四支琴曲響起時,許多人都直接將視線投向了楚玉的麵前,而那藍衫青年也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當酒觴正好順水流到楚玉麵前時,琴聲終止,楚玉笑吟吟的拿起酒觴,朝藍衫青年遙遙一舉,飲盡。
武,她有侍衛越捷飛,文,她有槍手桓遠,即便那青年過去真與山陰公主有什麽過節,她也無所畏懼,兵來她將擋,水來她土淹,倒是要看看,他究竟打的什麽主意。
********************
“桓遠的可貴之處,在於他沒有經過刻意雕琢,現在你看著他,也許僅僅認為這是一塊形狀好看些的石頭,其實這外殼之下,埋藏著真正的美玉。”竹林中很靜,靜得隻有風吹葉動聲和容止的說話聲,“但是這塊美玉並不好到手,雖然因為少接觸人而書生氣,可也因為此,再加上身為桓家後人,他骨子裏帶著傲氣,不可能輕易的臣服任何人。”
墨香看棋盤上的局麵,自己的白子已經岌岌可危,原本雙方均勢的局麵,現在卻已經呈現了一麵倒。
“我要壓著桓遠的心性。”容止凝視著黑白兩色棋子,仔細的盤算棋路後,“他受的委屈還不夠,我要慢慢磨去他身為桓家後人的傲氣,讓他忘卻先輩的榮耀,我有的是時間這麽做。接著在合適的時候,在所有人都離棄他的時候,向他伸出手。”要讓桓遠認為,所有人都拋棄了他,包括他的家人。
溺水的人,在絕望之中,即便是一根稻草,也會死死的抓住不放的。
他微微一笑,笑容有一點點愉快,修長的手指拈起拈起光滑的黑子,按在棋形的眼位:“然後,他就是我的了。”
那一刻,想必會十分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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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六,八,十……
當桓遠寫出第二十首詩,在場眾人看著他的眼神,已經有些像看著天外飛仙。
曾有人懷疑桓遠是自己從前寫著早就攢好的,要求現場命題作詩,可是桓遠照樣接來,聽過命題後便拿起筆,期間的間隔連走七步路的時間都不夠。
可是這樣近乎批量生產的詩文,卻並沒有幹枯晦澀之嫌,甚至也不見有雷同相似之處,文采更是華美端麗,令人心折。除了藍衫青年,王意之謝印之,楚玉一行人還能保持點冷靜外,其他人的情緒簡直都近於狂熱與敬畏了。
這不是一首兩首,而是接連做了幾十首詩,身為讀書人,在場許多人都有過文思滯澀的時候,曾經為一個句子絞盡腦汁,何曾見過如此宛如傾流直下的文采?
古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可是這前半句成立的前提,卻是在彼此相若的條件下,桓遠壓抑兩年,此刻噴薄而出,此時竟是映襯得一幹人等黯然失色,對他心悅誠服了。
相比起桓遠的光輝萬丈,楚玉簡直就被遺忘到了天邊的角落,現在她唯一的價值,就是一個替喝酒的。
幾杯酒尚能忍受,太多了也不行,而雖然特製的酒觴內盛裝液體不多,可數倍疊加起來還是很驚人的,喝下第十杯酒後,楚玉雖然還沒有醉,卻已經開始刻意的控製飲酒量,從水中拿起酒杯時,都好像不經意的歪一下手腕,倒去大半杯,最後甚至幹脆整杯一起倒進泉水裏。
可是那時候已經沒人理會她喝不喝酒,因為大多數人都以一種接近迷狂的態度,等待桓遠的下一首詩。
二十,二十二,二十四,二十六……詞詞璀璨,句句華章。
到了第三十首詩時,就連藍衫青年,也不由得抬起頭來,看了桓遠一眼。
這場楚玉臨時起意參加的詩會,最出風頭的,不是放蕩不羈的王意之,不是沉毅的謝印之,不是那個不知道是否來了也不知道是什麽人的千金公子,而是作為槍手,最開始僅僅被看作楚玉附帶的桓遠。
酒觴第十六次放入流水中時,琴聲卻沒有響起來,藍衫青年抱起古琴,慢慢的走出亭子,他來到桓遠麵前,看他一眼後冷冰冰的道了四字:“卿本佳人。”
隨後頭也不回的離去,任憑裴述如何呼喚也未停頓。


第三十二章 千金公子蕭

卿本佳人,後麵四個字那青年雖然沒說出來,但楚玉甚至不需要勞動腦細胞就能接上:奈何從賊。
這下子,完全可以肯定了。
藍衫青年認識從前的山陰公主,又或者,曾經吃過什麽虧之類的。
望著青年的背影,楚玉有點不懷好意的想:至於他能吃什麽虧……在山陰公主麵前,還能吃什麽虧呢?
裴述幾番都喚不回藍衫青年後,神情為難的走到楚玉麵前,道:“子楚兄,蕭兄雖然不近人情,但是也絕非不講道理,你從前是不是開罪過他?”
楚玉聳聳肩,無所謂的笑道:“誰知道呢?也許沒有,也許有,可我忘記了。”
見從楚玉這裏問不出什麽端倪,裴述又去向其他人賠罪,沒了操琴的人,詩會便少了一半的風雅,其他人分別過來認識了桓遠,詳談片刻後,還是一個個的離去。
那藍衫青年雖然好似處在隔絕的空間,可是他對詩會的影響之大,卻出乎楚玉的預料,就如同眼前這些人,都很傾慕桓遠的文采,可是卻好像有什麽顧忌一般,不願深談,結識之後便告辭。
一個個陸續的離去,熱鬧的山頂一下子變得空曠,留下來的不過寥寥幾人,王意之慢慢的站起來,又慢悠悠的走到桓遠麵前,仔細的看了看,微微一笑,才又轉向楚玉,笑了聲道:“有意思。”
楚玉揚眉反問:“什麽有意思?”
王意之哈哈一笑:“你若問我,我卻問誰?”他忽然轉身,大步的朝山下走去。
最後一個離開的人是裴述,他望著楚玉,猶豫了很久才道:“子楚兄,我也要告辭了。”
楚玉淺淺一笑:“請自便。”見裴述要走,她想起一件事,問道:“你前次所說的千金公子,我怎麽沒見著?他是哪位?”
裴述驚訝的睜大眼睛,片刻後歎息道:“我這方相信你是真的不記得了,那方才因你而走的蕭兄,便是千金公子蕭別啊。”一邊歎著,他告辭離去。
一旁的越捷飛大大的鬆了口氣,從耳朵裏扯出布團:總算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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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輕送。
容止在棋盤上按下決定局勢的最後一子,站起來道:“時候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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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撤退匆忙,那些矮幾錦墊都沒有收走,楚玉讓越捷飛把原來自己身邊的那張矮幾連同上麵的點心一起搬到亭中。
坐在亭子裏,她迎著有些急的山風,俯視著都城健康,這城市透著迷亂的繁華之美。
楚玉有些出神,忽然感覺袖子又被輕輕拉動,不必回頭,也知道是流桑,這裏的人,也隻有他會用這種方式吸引她的注意。
“咕”的一聲從身後傳來,楚玉聽見這聲音,才驚訝的轉過頭,確定這聲音是從流桑肚子裏傳出來的,她才想起自己一直在吃獨食,而其他人什麽都沒吃。
她潛意識裏認為流桑他們自己餓了會拿吃的,可是卻忘了自己的這具身體的身份以及與他們的關係,她不允準,他們不會在她麵前妄動。
笑吟吟的把食盤朝流桑那裏推一下,楚玉道:“餓了就自己拿。”雖然語調溫和,可是聲音裏透著一些連她自己都覺察不到的冷寂。
但流桑卻覺察到了,他沒有去拿點心,隻巴巴的望著楚玉:“公主不開心嗎?假如出來不開心,那麽我們回去好了。”忽而他又想到,“是不是方才那些人叫你不開心的?”
楚玉莞爾,她伸手摸摸他的腦袋,笑道:“那些人與我有何幹係,他們有什麽能耐能教我不快?”她微微笑著,眼神遼遠,宛如碧藍如洗的萬裏長空。
就算她現在是山陰公主,那又如何?
旁人的毀譽,與她有什麽關係?
桓遠原本立在一旁,聽見這話朝楚玉看去,卻見那清雅的少女目光坦然,卻是他從未見過的高闊。
楚玉正要再說些什麽,忽然身子被猛力的一拉,推至一旁,隨即在耳邊響起的是流桑幾乎變了調子的驚叫聲:“小心。”
兵刃相交,發出刺耳的響聲。
楚玉踉蹌幾步,來到站在角落的桓遠身邊,她扶著亭邊欄杆轉過身,卻見山上亭中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幾人,身材高大,動作矯健,頭戴著鬥笠,身上披著蓑衣,也不知是何時潛伏上山的。
更重要的是,他們手上都握著一柄長劍。
來人的身份昭然欲揭,是刺客。
刺客一共五人,著裝統一彼此配合默契,他們有三人纏住越捷飛,兩人直接越過他,直撲向亭中的楚玉。
雪亮的劍鋒迫近,空氣瞬間變得陰冷而蕭殺。
楚玉眼前一花,卻見流桑一個閃身擋在了她麵前,迅速拔出袖中短劍,擋住來人。剛才也是流桑將她從亭中央拉開,推到較為偏僻的角落。
對方見流桑年幼,並未留意,隻隨意的揮劍,兩劍相交,流桑手腕一抖,犀利準確的振臂橫斬,竟將那人逼退一步,而那人的同伴上來接下流桑的劍勢,才免於見血之災。
兩名刺客皆感驚訝,彼此對視一眼,揮劍再上,這回卻已經不敢輕敵。
楚玉也十分的驚訝,她原本隻當流桑是個什麽都不太懂的孩子,可是此時看見他的側臉,雖然尚年幼稚嫩,卻已經散發出堅毅果決的氣息。
可饒是流桑劍術不錯,可畢竟經驗不足,幾個回合下來便露出生澀之處,便給其中一名刺客闖過防線,直撲桓遠和楚玉所在的方向。


第三十三章 謀算無遺策

危機迫近,楚玉的腦子反而十分冷靜和清醒,盡管心髒已經因為太過的刺激開始隱隱作痛,但她依然知道自己現在應該做什麽。
她伸手一撈,想要抓住桓遠一起躲避,可是卻不意撈了個空,側眼一看,發現人形作詩機桓遠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亭子,麵無表情的站在亭外。
楚玉不由得一愣。
因為這一個片刻的耽擱,刺客已經來到楚玉麵前,她情知自己逃不了了,無奈的苦笑一聲。
沒想到又要死了。
好不容易得回來的生命,就要這樣再失去了麽?
真不甘心。
這一回假如死了,她會不會再穿越呢?還是運氣隻有一次,這回死去,便是真的再也不會有知覺?
永遠?
她真不想死。
可是預期之中的劍鋒並沒有加到他身上,刺客來到了她麵前後,看了她一眼,竟然轉過身,跳出亭子去殺桓遠。
連理睬都不多理睬她一會。
……
楚玉目瞪口呆。
看著桓遠有些狼狽的閃躲刺客的追殺,此地身份最重要最有刺殺價值的人反而被撂在亭子裏,雖然險死逃生,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這樣很好,可楚玉還是有一種很輕微的被羞辱的錯覺。
喂喂喂,不帶這樣的。
她知道這個時代崇拜美色十分嚴重,以貌取人十分嚴重,可是就連刺殺,也先挑比較俊美的那個去殺,這就過分了點吧?
哪裏有這樣不講職業道德的!
……
還是說,這些刺客不是衝著她來的,根本目標就是桓遠?
這也不太可能啊,桓遠從小不是被軟禁就是被禁軟,哪裏有機會到外麵去得罪人,甚至嚴重到要動用刺客的地步?
******************
“您要刺殺公主?”墨香之前問話時,還拿著一顆棋子看看有沒有機會扳回少許敗局,聽清容止說的話後,驚得手指一鬆,棋子落在盤上,與幾枚棋子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怎麽可能?”容止散淡的笑笑道,“刺殺是有的,隻是並不是出於我的授意,另有他人安排。”
“什麽人?”
容止彎身將棋盤上的黑子慢慢的撿回棋盒,輕聲道:“桓遠。”
*******************
桓遠在刺客的劍下左右閃躲,他從前也曾得家人教導,學了兩三手粗劣武藝,雖然不如越捷飛,甚至不如流桑,但是自保片刻,卻是夠了。
可此時他卻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力不從心,氣力好像流水一般從他身體裏流失,動起來艱難遲滯宛如幹涸的河床,他忽然想起昨夜裏容止逼他喝的酒,心中驀然有所了悟。
不過片刻功夫,桓遠便氣喘籲籲,身上多了好幾道傷痕。
越捷飛見桓遠情勢不妙,猛地發力逼開與他纏鬥的三人,箭一般的疾衝過來,於千鈞一發之際解除了桓遠的危急,拉開桓遠,擋住刺客的長劍。
一對一的局麵下,那刺客立即落入下風,越捷飛擊傷那刺客,接著又回身與其他三人戰在一起,慢慢的將四人逼於一處,不讓任何人有機會走脫。
越捷飛將桓遠推向亭子的方向,後者退了幾步,後背碰到亭邊支柱才停下來。
流桑且戰且退,慢慢的與那刺客退到了亭邊,他經驗不足,偶爾會被刺客的一些小花招弄得手忙腳亂,前期優勢蕩然無存,反而被步步逼退。
楚玉見流桑眼看就要退到自己這裏了,為免刀劍無眼,她也跨過亭邊的欄杆,出了亭外。
桓遠才堪堪站穩,瞥見楚玉就在一旁,下意識的往相反的方向邁了一步。
可是他忘記了這裏是山崖邊,也忘記了在邁步之前,先查看腳下。
鞋底好像踩著一粒小石子,桓遠腳下不穩的一滑。
倘若這是在平地上,也不過就是摔個跤。
倘若他沒有因為藥物而體力衰竭,那麽還有能力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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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桓遠在謀劃出府的時候,也準備了破釜沉舟的最後一招,他自命君子,不到最後關頭是不會兵刃見血的,而這一招,由於事關緊要,並沒有太多人知情,而又因自身的不自由,負責替他出麵安排的,是沈光左。”容止微微一笑,“他卻不知道,我能許諾給沈光左的,比他要多得多。”
沈光左的第一個投誠倒戈,是他一手安排的,否則哪裏有人會那麽的莽撞,在別人甚至還沒有分辨清楚這是否是一個陷阱時,便急匆匆的前來告密?
而因為這樣,桓遠的全盤計劃,也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桓遠的住處,有養著一隻鴿子,那是江湖上的隱秘刺客組織轉劍堂所專門培養出來,用於與雇主聯係的,但桓遠一直沒有放出,因為他不到最後關頭,不會使用暴力手段。
可是楚玉前些日子的作為,徹底的讓他失去了希望。
昨日,桓遠得知楚玉要前往平頂山參加詩會,便放出了這隻鴿子。
墨香想了想,問道:“那麽,公子是打算助桓遠一臂之力,還是打算阻止他?”
“皆非。”終於將黑子全部收回棋盒,容止支起身子。笑著道,“我打算利用這場刺殺。我的手雖然沒辦法伸得太遠,可是在都城建康之中,還是有些辦法的。對於轉劍堂,我略知一二,想要幾個剛來到建康城的刺客,在打探刺殺目標的外貌時,有所偏差,也是不是太難的事。我根據外界傳言,將公主說成是身材高大如男人一般的女子,但相貌上佳,而公主一行之中,最符合這個說法的,便是桓遠了。”
他勸公主帶桓遠一起去參加詩會,逼桓遠喝下削弱體力不能劇烈活動的毒酒,以及,臨出門前,以藥物遮去公主的風采美貌,沒有一件事,不是全無目的的。
“桓遠現在恐怕也想明白了我的五分用意。”容止篤定的微笑,“我要在他心頭種下一個念頭,他永遠敵不過我。”假如沒有得到良好的解決,這個陰影會伴隨著桓遠一輩子。
他要施恩,可是在此之前,也要威壓。
墨香看著容止,也跟著笑了。
不管看多少次,容止的心思始終深沉不可度測,每次他以為觸摸到他的心思時,卻意外的發現,所觸摸到的,不過是一個假象。
永遠不要與這個人為敵。
從兩年前第一次見麵第一次相談,他便決定跟隨容止。
永不背叛。
永不後悔。


第三十四章 不舍棄的人

桓遠腳下一滑,身子一歪,再一踩空,便已是情知不妙。身體在半空之中,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依憑。
此時桓遠的神智反而一片清明。
容止容止,你真是算無遺策。
下落的瞬間,桓遠苦笑著想。
他早就料到了一切,料到刺客,也料到,這刺客是他請來的……甚至的,連刺客不認識他這件事,也一並料到了。
又或者,這根本就是容止所謀劃的。
這樣的算無遺策,已經不能僅僅用可怕來形容。
桓遠心頭升起前所未有的蕭索。
不過,這些與他都沒有什麽關係了,此地景致也算秀麗,埋骨於此,未嚐不是一件快事。
他已經覺得疲累。
假如獲得自由的前提是一定要勝過容止的謀算,那麽他承認自己技不如人。假如容止打算用這一局殺死他,那麽如他所願好了。
也許在這裏死去,會獲得前所未有的寧靜。
可是耳邊風聲尚未嘯起,桓遠手腕上忽然一緊,被人緊緊的拉住,身體頓了一下,懸在崖邊。
是誰救他?
桓遠驚訝的睜開眼,卻看見了他這一生都無法忘懷的景象:他一直深深憎恨的人,此時正神情艱難的趴在崖邊,抓著他的手腕。
相較於桓遠的震驚,楚玉心中卻是一片的無奈:倘若她知道,自己下意識伸手會有什麽樣的後果,那麽她說什麽也會管住自己的手的。
方才前一刻,她瞥見桓遠摔向崖邊,沒有來得及想什麽,便下意識的伸手抓了一把。
但她力量不足,不僅沒有拉住桓遠,反而被他下墜的力量一起拉了出去,摔在崖邊,另一隻手扣住崖邊的石頭,身體緊貼著地麵,才沒有一下子被拽下去。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多餘的氣力,把桓遠一個過百斤的大男人拉上來了。
身體有一部分露出崖邊,好像隱約有慢慢被往下拖的趨勢,楚玉咬著牙齒,覺得自己的手腕好像要被拽斷,卻不由自主的更用力的握緊了桓遠的手腕。
桓遠愣愣的看著楚玉,腦海中一片空白。
她?
楚玉看不見身後的情形,隻聽見打鬥聲交錯在一起,一會近一會遠,腿上還不知道被誰踩了一下,不過根據對方踩的力道判斷體重,估計大概是流桑。
所有人裏,就他最輕了。
因為看不見局麵,心中逐漸的焦慮起來,山頂上的人還在打鬥,局麵卻在僵持,桓遠吊在懸崖外,楚玉為了拉住他趴在崖邊,越捷飛以一敵四脫不開身,流桑的劍招雖然慢慢的變得圓融,可一時間卻也無法擊殺對手,返回來將二人救回安全之地。
楚玉苦笑一下,她現在是上下不著邊進退維穀,沒辦法把桓遠拉上來,可是也不能阻止桓遠的體重將自己慢慢的往下拽,雖然這下拽的速度很慢,幾乎是以不到一毫米的秒速進行,但是楚玉知道,越是多被拽出去一分,她的生命就越少一分保障。
在這個局麵下,最理性的自保方法應該是立刻鬆手,鬆開桓遠這個巨大的負擔,這樣便能輕易的保存自己。
楚玉不是不知道,可是她做不到。
這種一點一點慢慢被拉進深淵的感覺很不好受,好像用鈍刀子有一下沒一下的磨,可是不能放手。
假如事先知道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她也許會在猶豫間錯失救助桓遠的機會,又假如她當時失手沒抓住,那麽事後也不過就是內疚一陣子。
可是現在她抓住了桓遠,她是桓遠唯一活下來的希望,楚玉沒有辦法說服自己放手。這個時候放手,與謀殺的距離不算遙遠。
這山雖然不高,可也畢竟是一座山,摔下去,九成九不會活下來。
生命有多麽可貴,來自一千多年後死過一次的楚玉再明白不過,也再尊重不過。
“公主!放開桓哥哥。你這樣太危險了!”打鬥中的流桑終於發現楚玉的身體已經朝懸崖外挪動了幾寸,卻苦於無法脫身,驚恐的大叫出聲。
他這一叫,幾名刺客終於醒悟自己搞錯了目標,惱羞成怒的他們攻擊一下子瘋狂起來,越捷飛一時間幾乎招架不住。
桓遠聽著流桑的聲音,胸口已接近麻木,在公主府裏,除了興趣相投的江淹,與他最為親近的,便是流桑這個可愛的孩子了,可是時日長久,他卻忘記了,在流桑心目中,排在第一要位的人,是公主。
假如是為了公主,那麽其他所有人都拋棄掉也沒關係。
他明知道自己不該在乎這個,可是心頭還是不可避免的泛起了近乎絕望的哀涼:永遠不敵容止,永遠不會得到自由,永遠都會被親近的人因為某種理由拋棄掉。
假如他的一生就是這樣,那麽這生命還有什麽價值呢?
可是在逐漸空茫的神思中,卻忽然闖入了這麽一句話,讓他猛地清醒過來。
“不要放手。”
因為拚盡全身的力量,楚玉漲紅了臉,非常艱難的出聲:“不要放手。”
有一名刺客終於獲得一線空隙,將長劍朝楚玉擲去,越捷飛中途一攔,卻僅僅打偏少許,長劍依舊朝楚玉呼嘯而去,卻是正正從她的頭頂擦過,將發髻削開,長發輕柔的散落下來,遮蓋住她的臉容。
楚玉驚出一身冷汗,此時她抓著桓遠手腕的掌心也沁出了汗水,濕滑得得越來越抓不住。
楚玉咬牙道:“桓遠,抓住我,別放手。”
桓遠張大眼睛,幾乎是不敢置信的,看著說出這話的楚玉。
他方才……聽到了什麽?還是因為太過傷懷而產生的不可能的妄想?
那人的臉容埋在散發的陰影之中,可是一雙眼睛卻明亮瑩澈,煥發出動人心魄的輝光。
不要放手,她竟然這麽說。
桓遠曾有一度以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麽人,會拉住他了。
在這亂世裏,命運宛如浮萍一般飄蕩,又有誰能分出多餘的心思,去理會別人的生死?
可是為什麽在這生死關頭,卻有一個人,毫不猶豫的伸出手來,不顧一切的,在危風獵獵的斷崖邊,將他緊緊的拉住?
竟然是她?
怎會是她?
容止,你千謀百算,有沒有算到這件事?
楚玉不知道桓遠心中洶湧,隻繼續艱難的道:“不要這麽快放棄,堅持住,總會等到機會的。”也許下一刻,流桑和越捷飛就立即大發神威打敗刺客了呢?
即便那希望異常的渺茫,可是在真正絕望之前,無論如何不要放棄。
話未說完,楚玉便聽見身後傳來流桑的歡叫聲,心中大喜,知道大概是有了轉機,她勉力稍稍偏頭一看,在眼角的餘光之中,瞥見一抹紅雲,和一片燦爛的劍影。


第三十五章 三千繁花劍

兵刃交戈之聲宛如雨點密打,因為扭頭看的動作太吃力,楚玉隻匆匆的瞟了一眼,便不得不繼續努力的拉著桓遠,對他吃力一笑:“再撐一會,很快。”
如她所言,在一連串的劍光和慘叫聲後,幾個重物落地的聲音接連響起來,很快的,便有人跑過來,扶著她的身子不讓繼續下滑,而越捷飛則上前救下桓遠。
流桑小心翼翼的攙扶起筋疲力盡的楚玉,看見她衣服上的汙跡和被削去少許的頭發,一句話也不說,眼淚就劈裏啪啦的往下掉。
楚玉哭笑不得,她靠在流桑身上喘息片刻,才慢慢的伸出手,輕拍一下他的腦袋:“你哭什麽?別哭了,沒事了。”
好累!剛才她也不知是怎麽才支撐了那麽久的,好象一下子把好幾天的力氣全部透支了一般,骨頭裏都好像是空的,現在她隻想找個平地什麽都不管的躺下去。
不過楚玉想起剛才看見的那片紅雲,又勉強轉頭,可此時山頂上別說紅雲,連紅線都沒瞧見半根。
楚玉有些不確定的問流桑:“剛才,是不是有人來幫了我們?”怎麽一會兒就不見了?
流桑抽抽搭搭的道:“是花哥哥,花哥哥幫了我們,然後便離開了。”
花哥哥?
誰?
我還花姑娘呢。
楚玉眨眨眼,有點迷惘的扭頭看越捷飛,以眼神詢問:流桑會叫人花哥哥,你總不至於叫花哥哥吧?
越捷飛沒有辜負楚玉的期待,如實回答道:“是花錯,他身子不太好,給我們解了圍便回公主府修養去了。”
花錯?
楚玉愕然。
花錯是誰,這個名字她是知道的,便是府上那個據說病重,需要用珍貴藥材吊著命的藥罐子,當初楚玉瞧見花錯的資料時,還暗暗感歎山陰公主對於美男子品種多樣化的追求,連藥罐子也不放過,如今看來,花錯似乎並不是什麽單純的藥罐子啊。
知道再繼續多問下去會露出馬腳,楚玉便適時的露出一副“我了解了”的神情,隨即虛弱的的要求流桑把自己扶回亭子裏。
坐在亭中任由山風吹拂,楚玉慢慢恢複了一些氣力,她忍著不自在看越捷飛翻檢地麵上的五具刺客的屍體,卻訝然發現,除了身上雜亂的傷痕外,五名刺客的的咽喉,雙肩,眉心,胸口處都有著一點不超過指尖大小的傷口,而鮮血從傷口中流出來,染紅附近的地麵。
楚玉想了想,問正在給桓遠包裹傷口的流桑:“你把剛才的情形和我說一遍。”
流桑自然不會不從,從他的敘述中,楚玉得知那花錯是忽然出現,而後以極高明的劍術快速殺死五人,得手之後毫無停頓,飄然而去。
楚玉好奇道:“花錯的劍術那麽厲害?比越捷飛還強麽”流桑和越捷飛打了半天沒搞定的刺客,那花錯一下子就解決了,這其中的表現差距未免太大了些。
越捷飛臉黑了一下,默默的轉過身去,搜索下一具屍體。
流桑搖頭道:“這倒未必,花哥哥之所以這麽快得手,是因為那幾名刺客被越哥哥纏得無暇防備從旁來的襲擊。倘若讓花哥哥和越哥哥兩個人交手,敗的人也許是花哥哥,因為他的體力不能久戰,力量也有所欠缺。”
楚玉點點頭,她這回算是知道流桑的邏輯了,花錯叫花哥哥,越捷飛叫越哥哥,桓遠叫桓哥哥,那麽依此類推,容止就是容哥哥了。
見流桑的神情依然有些沮喪,楚玉大概猜出他的心思,鼓勵的揉揉他的頭發,道:“流桑今天也很了不起,攔住了一個刺客啊。”
流桑咬著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頭:“謝謝公主。”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麽似的抬起頭來,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道:“幸好今天容哥哥叫我把短劍佩在身上,否則我就算是想幫公主,也幫不上忙呢。”
真是想什麽來什麽。楚玉挑了挑眉毛:容止?
壓下心頭的別樣心思,楚玉笑著問流桑:“你將來打算做什麽呢?”看他這麽小年紀劍術就已經不錯,再怎麽不濟,估計也能謀一個好職位吧?
一聽她這話,流桑當即仰起臉,嫩嫩的臉頰上還帶著少許不隻是興奮還是羞澀的緋紅,直直的望著楚玉道:“流桑將來長大以後,要當公主的麵首!”
楚玉臉綠了大半,仍懷疑自己是聽錯了,等流桑以純真又熱情的眼神將麵首宣言再重複一遍後,她默默的將一口血咽進肚子裏。
不得不說,山陰公主的養成調教,很成功,非常的成功。
****************
容止收起棋盤,便將墨香送出沐雪園,可是他並沒有立刻返回,而是慢慢的繞著公主府行走,沿途有人都向他行禮,容止也都微微點頭回禮、
他的嘴角一直掛著不變的微笑弧度,眼神卻幽深安靜,不見波瀾。
繞著公主府走了幾乎半圈,他再慢慢的折回,最後在一間極為冷落僻靜的院子前停下腳步,院子裏傳來很濃鬱的藥味,這藥味不是一朝一夕,而是積年累月留下來的。而院門上的牌匾傷痕累累搖搖欲墜,隱約可以瞧見五個字:三千繁花劍。
雖然此時是春日,可是院內的景致卻十分蕭條,花木零落一地,好似狂風暴雨肆虐過一般。
才踏入院門,便瞧見一柄細劍斜插在地麵上,劍身上似乎還帶著些隱約的紅色。
容止微笑一下,這時候,他的笑意才終於感染到了眼底少許,走入房門半開的主屋,容止輕柔的喚道:“阿錯。”


第三十六章 無以破妖嬈

為免再度遇險無力相抗,幾人在山頂上又休息了片刻,待楚玉稍微恢複些體力後便匆匆的下山,越捷飛雖然仔細搜索,卻並未從刺客身上搜出任何可以當作線索的事物。
流桑先行一步回公主府,再帶著車架前來接楚玉回府,否則以她現在的外型,估計路上能引發的回頭率比來時還要厲害。
回到公主府,這一路上桓遠一直保持著驚人的沉默,雖然他之前在楚玉麵前也一樣不怎麽說話,可是這沉默卻與來時有些不同,好像有什麽徹底沉下去了一般,靜得讓人心涼。
兩人進入公主府走了一段路,就要在東西上閣交界處分別,桓遠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叫住楚玉:“倘若花錯沒有到來,隻需遲一會,你我便將落崖,那時候,你會不會一直拉著我?”
楚玉聞言有些驚訝,她仔細看著桓遠,這俊美青年的眼中有著無比的失落和迷惘,似是找不到方向了一般,想一想,她道:“我不知道,生死關頭人的所為未必由本身意誌所決定,也許到了那一刻,我會因為怕死放開你的手也說不準,可是……”楚玉望著桓遠,真摯而誠懇的道,“方才,至少方才,我是真的不想放手的。”
桓遠忡怔片刻,低聲道:“我信你。”隨後離去。
楚玉輕輕的歎了口氣,也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雖然她方才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是實話,可在這個時候說出來,卻是別有用心了。
桓遠的心誌顯然已經有些動搖,她要適當的把握住。
回房間裏換了身衣服,楚玉讓幼藍給整理一下她的頭發,由於被刺客擲劍削開發髻,她的頭發被削去不少,下半部分參差不齊,也需要修剪一番。
不過這麽修剪下來,頭發又短一截,楚玉來到此地,最開始是繼承了山陰公主的及腰長發,為了扮男裝方便剪去一些,這下子又要剪短,僅僅齊肩,基本上很難梳比較複雜的發髻了。
不過楚玉對於這種狀況很滿意,她原本就不耐煩在腦袋上堆著一堆東西,前些天嚐試過一次,差點沒把脖子壓斷,眼下倒落了個清爽。
楚玉心裏痛快了,幼藍卻在犯愁怎麽給公主梳個漂亮的發式,拿著梳子左右比劃,遲遲無法下決定,這時門外遙遙的傳來容止輕柔的嗓音:“公主是否回來了?”
楚玉略一沉吟,讓幼藍自行退下,披上外衣,出門去見容止。
正好,她也想要見他。
兩人一路並肩而行,各自的想著心事,誰都不先開口,最後還是楚玉暗歎一聲,挑起話頭:“你來找我有什麽事,說罷。”
容止微微一笑道:“今日我擔憂公主安危,讓花錯前去照看,他從前是江湖中人,性子放曠不羈,倘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公主見諒。”
還沒等楚玉詢問,容止便自己把相應的回答給說了出來,令她聽了不由得一愣,隨即淡淡道:“無妨。”倒是省得她詢問,為什麽花錯會出現在山頂了,至於流桑為什麽會佩劍,為什麽會與桓遠一起出現,她也為容止想好了現成答案:都是因為擔心她的安危。
如此一來,她心中所有疑慮,都不必再問,可是不知為何有莫名的不安,楚玉強行壓下躑躅,又道:“你來找我,便是為了這個?”
容止偏頭瞧著她,展顏一笑:“自然不是。”
兩人已經走到前次設宴的杏花林邊,雖然過了這些天,可杏花仍未開敗,此時正在最盛的時刻,雪白的花瓣繁複的簇在一起遮蔽住花枝,有一枝橫逸斜出,幾乎擦過容止的臉頰,映著他幽靜深沉的漆黑眼眸,幾乎綻放出一種灼傷人眼的妖嬈。
是花,還是人?
楚玉有一瞬間的恍惚,片刻後又立即的清醒過來,她握緊雙手,指甲深深的掐進肌膚裏:在這個人麵前,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容止笑著道:“我自然是還有一事要與公主說,不過卻不是在這裏。”他回頭望一眼跟了兩人一路的越捷飛,溫和有禮的道,“能否請閣下退守於林外?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與公主相談。”
越捷飛並不為其所動,隻將目光投向楚玉,似是在詢問她的意見,楚玉心頭劇烈交戰片刻,答應,還是不答應?
倘若答應他,進林子裏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畢竟她到了現在還沒弄明白容止的意圖。
可若是不答應呢?看容止這個架勢,假如不答應,那麽他恐怕不會把接下來要說的話講出來,更加無從探究他的目的。
猶豫隻在片刻之間,楚玉果斷做出決定,對越捷飛點點頭,卻又吩咐道:“不要走得太遠。”
越捷飛臉上浮現有些古怪的神情,隨後領命行事,楚玉先是愕然,轉身與容止再走幾步才醒悟,越捷飛那個表情,恐怕又是誤會她和容止打算在沒人的地方做些什麽什麽……看來山陰公主留下來的陰影依然十分嚴重。
在林中穿花而行,雪白的杏花偶爾因為兩人動搖花枝而簌簌落下,眼前是一派極美的景象,楚玉走著走著,兼之今日已經受過一次驚,強行提起來的心神逐漸放鬆,慢慢的忘記容止就在身邊,大部分心思,都放在了眼前的杏花之上。
耳邊傳來一道十分柔和,柔和得讓人完全提不起戒心,甚至有可能會更為放鬆的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楚玉。”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楚玉下意識脫口而出,話說出來後,她才悚然的領悟方才那話是誰問的,又有什麽目的。
山陰公主的名字叫劉楚玉,而她的姓楚名玉,兩者之間隻有一字之差,若非如此相似,她隻怕現在就要露出破綻!
楚玉心頭凜然,目光銳利的逼視容止。


第三十七章 兩株能白紅

真是一刻都不能掉以輕心。楚玉冷笑著想。
容止卻微微一笑,他輕柔的拉過身旁的花枝,靠近輕嗅杏花的芬芳,因為他的動作,有兩朵杏花一先一後的從枝頭墜落,輕飄飄的落在地麵上,楚玉幾乎可以聽見落花的細碎聲音。
容止低低的道:“公主,你是否還記得,四年前,你帶著我來到公主府時,曾對我說過一句話。這句話,我一輩子不會忘記,你也不會。”
楚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她麵無表情的凝視著容止,好一會兒才慢吞吞的道:“你這話,是在問本公主?”
她自然不是山陰公主,容止的這個問題,她不可能答上來,亂答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能推說自己不記得。
楚玉想了想,正打算用“都是陳年往事了,你還提起來做什麽?”這樣的話含糊過去,忽然心頭一凜,冷然曬道:“你以為,本公主是什麽人,你憑什麽用這樣的口氣來審問本公主?”
什麽都不答是最好的回答,但是這並不代表沉默。
方才楚玉臨時想到一個可能,那便是,根本就沒有容止所說的那句話,那不過是一個引她上鉤的幌子,不管她怎麽樣回答,都是致命的錯處。
而容止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楚玉鬆了口氣:“公主不屑回答自然是對的,因為那時候,你什麽都沒有對我說。”
果然。
但是楚玉並沒有因此露出得意的神情,反而繼續冷笑著瞧容止,因為方才那句話,也有可能是引誘的陷阱,她不能貿然上鉤。
在這個人麵前,每一步行動,都要先反複再三思量,真可謂步步驚心。
楚玉現在慶幸自己當初沒有選擇假裝失憶一途,雖然那麽做會讓她輕鬆許多,假如露出那麽大的痛腳,她指不定怎麽被他盯準弱點蒙混得團團轉呢。
至少,現在盯著過去山陰公主的名頭,很多人都不敢玩太多花樣。
容止望著楚玉,眼波柔和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可是說出來的話卻嚇得楚玉心髒差點罷工:“請公主寬衣。”
楚玉暗暗壓住脆弱的小心髒,麵上冷笑一聲,繼續扮酷:“本公主今日不……”她的話還沒說完,便瞧見容止一隻潔白修長的手伸了過來,手指捂上她的嘴唇。
楚玉睜大眼睛,正要閃避,可是此時容止迫近半步,含笑的臉容看起來是那麽的溫柔純摯,可是手上動作卻半分不含糊,他另一隻手飛快的擒住楚玉的雙腕,壓過頭頂,接著仰麵往地麵上一倒,再一個翻身,楚玉便被他給壓在了身下。
放手!
容止的拇指和食指中指扣在楚玉的下頜關節處,虎口則卡在楚玉微張的嘴唇中,他的力氣並不算太大,可是手法卻巧妙得駭人,不管楚玉怎麽拚力掙紮,都隻能發出含糊而微弱的唔唔聲。
口被封住,她的雙手雙腳更是被牢牢的壓製著,說來奇怪,楚玉甚至能夠感覺到,容止的力量不算大,可是她自己卻好像忽然脫力一般,怎麽都掙不開。
她雖然料到容止別有用心,可是卻沒想到他竟敢就這樣直接的對她下手!楚玉徒勞無功之後,隻能冀望於越捷飛能聽到林子裏的異樣聲音。
容止笑了,他俯視這楚玉,眼神高深莫測,從容爾雅的道:“公主,不要這麽著急,我很疼呢。”
他在說什麽鬼話?
片刻後,楚玉領悟他這話並不是說給自己聽的,而是說給林外的越捷飛。
當林中傳出好像有什麽重物落地的聲音後,蹲在杏花林邊的越捷飛下意識的站起來,想要進去看看情況,可片刻後容止從容不迫的聲音又讓他立即釋然了,臉上隨即浮現相應的古怪神情:公主又在玩某些特殊遊戲了。
因此,他不但沒有入林,反而非常識相的非禮勿聽,朝相反的方向又挪動幾步。
等了一會兒不見越捷飛闖過來,楚玉知道大約是容止的那句話起了作用,心頓時涼了大半,現在到了這個境況,她反而心中一片清明坦然,毫不畏懼的與容止對視。
容止微微一笑,俯下身去,嘴唇貼在楚玉的耳邊,氣息伴著羽毛一般的聲音吹拂:“別怕,我知道,你不是公主。既然你不是公主,那麽告訴我,真正的公主去了哪裏?”
他就這麽篤定?
楚玉心中歎息一聲,知道自己這陣子表現得是有可疑之處,稍微縝密和細心一些的人都會發現,可是就算被發現了,他們也僅僅隻是猜想公主轉了性子,誰都不似容止這樣的膽大,做出最不可思議,可也是最接近事實的判斷。
“我在你的床邊發現了正字刻痕,所刻下的筆劃,算起來,正好與那日你將我與其他麵首趕出房間,直至今日的日子數目相同。”
楚玉心頭一顫:他連這都發現了?那些正字,最初是楚玉彷徨迷惘之中,下意識做的一些安定心神的標記,後來一天一刻已成習慣,卻沒料到容止連這個小地方都沒有忽略掉。
楚玉望著容止,雖然不說話,可是眼神卻譏誚銳利,向容止傳遞“那又如何”的訊息。
是,被發現了,可是那又怎麽樣?她自己的床,自己高興刻著玩兒,又有什麽問題?誰能幹涉她?
容止的氣息還在她耳邊吹著,這一次,那聲音是那麽的富有誘惑力:“不要害怕,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隻要你告訴我,你是誰?公主眼下在什麽地方?我會保你自由,要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才留在這裏的。”
楚玉情不自禁的屏住呼吸。


第三十八章 相信不相信

說?還是不說?
楚玉望著容止,眼睛一眨不眨的。
他的相貌十分秀麗,乍看上去仿佛柔軟而高雅,他的眉目分明,眼珠子是純粹的漆黑,黑得好像宇宙盡頭的深淵,多看一會兒便有一種快要被吸進去的錯覺,他的鼻梁挺直,鼻尖又有些柔潤,他的肌膚不是純粹的雪白,而是溫潤細膩宛如玉石,可是又比玉石溫暖柔軟。
四目相對,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彼此的情緒都似乎能一目了然,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流轉著真摯的誠意,隨著他的耳語聲微微波瀾:“相信我。”
楚玉看著他,眼中的譏誚之色逐漸轉化為嘲弄。
相信他?
她,不信。
一個字都不相信。
雖然在來此之後,她曾經分別給過不同的人不同程度的信任,可是那是以山陰公主劉楚玉的身份,而不是作為一千多年後的楚玉。
作為山陰公主劉楚玉,她會相信一些人,可是作為楚玉,她不信。
一千多年後的楚玉,來到這裏,誰都不相信,她保持著最嚴格的戒心,謹守著自己的秘密和底限,在保護自己的前提下探究周圍,思索著未來的方向。
她不確定,不知道,可是她不會為此傷懷,不因此消沉。
來曆的秘密,是她最後的底限,也許告訴容止後,他會與她合作,可是也有截然相反的可能,他會利用這一點,將她推往萬劫不複。
楚玉並不多疑刻薄,她隻是無法相信——容止有什麽能值得她拋棄最後底線去信任呢?
容止揚揚眉毛,他的眉形很好看,揚眉的樣子有一種好像振翅欲飛的風采:“你不肯說?不肯說,我也有憑證。”
楚玉眼中的譏誚之色更濃厚:憑證?什麽憑證?難道他還有本事剖開她的腦子,看見她的想法不成?
容止不會傷害她。楚玉心中有這樣的直覺,不光是因為容止眼中沒有殺意,也是因為他在公主府內的權限,令他有過太多的機會這麽做,他完全可以做得更隱蔽更加不著痕跡,而不是在這杏花林中,光天化日下動用暴力。
而即便是動用暴力,他的手法依舊輕柔,就連剛才將楚玉壓在地上時,他也是先自己身體後仰承接了倒地的撞擊,才翻身反壓楚玉的。
但是容止的下一個動作,讓楚玉情不自禁的全身僵硬瞠目不已:他俯下身,張開嘴唇,用牙齒輕輕的咬住楚玉的領口,慢慢的往一側拉。
全身的雞皮疙瘩都好像要集體跳出來抗議,楚玉無法遏製身體本能的恐懼,隻覺得連骨頭最深處都在顫抖,帶著微微屈辱的刺痛。
他在脫她的衣服!
雖然此刻身為山陰公主,可是生前的經曆造就了她的性格,她不是一個放縱欲望的人,遣散男寵一來是避免麻煩,二來也是本身不需要。
在某些方麵某個意義上,楚玉反而比山陰公主這個古代人更傳統,她堅持兩情相悅,也堅持尊重和平等,容止行為的親密程度,已經侵犯了她的底限。
容止之所以用咬的,隻是單純因為他兩隻手都不得空閑,不得以隻好用嘴,楚玉也知道,她告訴自己不要去介意,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本能,令身體不要太過僵硬,同時想著別的事情,讓自己分心:方才容止說是四年前,看容止現在的外貌不過十七八歲,四年前也就十三四歲,難道他那麽小的年紀就被山陰公主看中了?還是說,她估計錯了他的真實年齡?
容止慢慢的咬開楚玉的一邊衣襟,抬起頭來輕輕的吐一口氣,接著又低下頭去,繼續咬裏衣,少了一層衣服的阻隔,他溫熱的呼吸吹拂在她頸項的肌膚上,楚玉睜眼看著上方天空一動不動,隻當自己是條死魚。
瞥見楚玉一臉嚴肅悲壯準備就義的烈士神情,容止忍不住莞爾一笑:“你是哪家派來的?來此之前,不知道公主平日的喜好麽?竟然連這麽點都忍受不住?”他心中已經將楚玉認作是哪一方派來的細作,隻不過仍有些好奇,在公主府森嚴的戒備下,她究竟是怎麽把真正的公主換走的?
終於將裏外好幾層衣服都扯開了一邊,楚玉光潔的肩頭裸露在外,容止輕輕吐一口氣,目光自然而然的投向鎖骨下方。
然後,他的目光凝固了。
鎖骨下方的一粒細小紅點,宛如朱砂那麽的鮮豔,與楚玉的眼神一起,好像在嘲弄著他。
容止露出思索的神情,他放開卡住楚玉下頜的手,伸出手指抹過那枚紅點,然而他所看見的並沒有消失。
楚玉這時心中的石頭方落地,撇撇嘴:她還道容止有什麽證據呢,原來是在找身體特征,他大概萬萬沒有料到,這具身體根本就是屬於山陰公主的吧?但是她的鎖骨下究竟有什麽呢?為什麽她自己從來沒發現?大概是不小心忽略了吧。
此時容止放鬆了對她的鉗製,楚玉連忙扭頭大叫:“越捷飛!”還不快點進來救駕?!
林內是否太安靜了?走出幾步繼續蹲守的越捷飛過了一會兒,忍不住有點起疑,他正猶豫著是否要回去看看,忽然聽見楚玉拔高的聲音,頓時不再估計,飛身朝林中撲去。
當看見林中兩人的現狀時,越捷飛傻了,他使勁的揉一下眼睛,才確定自己沒有眼花。就他所知,從前哪一次不是公主主動撲倒容止,怎麽可能發生容止壓住公主的情況?難道撲著撲著容止就習慣了?撲著撲著容止就反撲了?
看著越捷飛眼中顯而易見的懷疑,楚玉大怒:他這是什麽眼神?難道看見天鵝想吃那什麽什麽不成?(堅決不承認自己是那什麽什麽……)
楚玉再叫一聲:“越捷飛你在哪裏做什麽?快來救本公主!”
聽到她的催促,越捷飛才如夢初醒,快步上前。


第三十九章 八卦隻一半

雖然對眼前的情形感到荒謬和不可思議,但是越捷飛還是十分盡忠職守的,不管怎麽像是做夢,但是即便是在夢中,容止冒犯了公主,這是事實,他應該行動。
楚玉隻見越捷飛三兩步走過來,彎腰劈手朝容止肩膀一切,趁他鬆開楚玉的片刻,拗過他的手臂反折。
“哢嚓。”
楚玉耳朵一麻,聽到一聲悚然的好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隨即瞧見容止的手臂以不正常的角度彎折著。
越捷飛拉起容止,朝著他肋下曲膝狠撞,又伴隨著一聲可怕的折斷聲,容止的身體就好像風箏一樣斜飛出去了。
楚玉的手腳很快的就變涼了,她不由自主的坐起來轉身,目光追隨者容止的身影,看著他向後飛的身體撞上三米外一株杏花樹。花枝折斷了小半,但依然攔住了容止,他的身體停頓片刻,便伴隨著繽紛飄落的花瓣,一起落在地上。
容止……還活著吧?
楚玉腦中出現大片的空白,她叫來越捷飛,原本隻想讓他幫忙拉開容止,卻不料他風格這麽狠辣,下起手來完全沒有當容止是個活人,容止在府內的超然地位,也絲毫沒有讓他動作輕一些。
容止在公主府裏不是很有地位嗎?他不是很受公主寵幸嗎?為什麽越捷飛出手這麽不容情?
方才還肆無忌彈鉗製著楚玉的容止,此時卻毫無生氣的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任由雪白的杏花撒在他的黑發雪衣之上。
楚玉忍不住屏住呼吸觀察,直到看見容止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才放下心頭懸著的大石,又重新恢複了正常思考的能力。
她雖然氣惱容止扒她衣裳,可是卻從來沒有想要置他於死地,越捷飛的重手也頗出乎她意料。
容止動了動後,用完好的那隻手支撐著地麵,慢慢的翻身坐起來,他的頭發散落開,灑在蒼白的臉容兩側,花瓣順著他的動作滑過黑發間,慢慢的飄下。
容止坐起來後,背部靠在樹幹上,雙目卻依舊凝視著楚玉,更準確的說,是凝視著楚玉裸露的肩膀,楚玉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是衣衫不整的模樣,趕緊哼了一聲站起來,拉好衣服。
容止的神情很複雜,臉容上千萬種微妙的神情交織在一起,最後——楚玉確定自己沒有看錯,最後所流露出來的,竟然是一種如釋重負的神采。
曾經有偏激的人說過,每個人都戴著麵具,假如容止臉上也有麵具的話,那麽大約就是從容與微笑了,楚玉幾乎沒有看過這兩種以外的表情,可是這一刻他的平靜恬淡被打破,讓他看起來是那麽的生動照人,好像盛放的煙火,在夜空之中久久不散。
越捷飛卻不管這一套,見容止還能坐起來,上前又要下狠手,楚玉開口叫住了他,才又轉向容止:“你現在可算信我了?”
片刻的動容過後,容止又戴回了他的麵具,他淡淡的一笑,眼神安寂平靜:“我今日在做這件事之前,便已經預料到了最壞的後果,也完全做好了承受的準備。”言下之意,便是任由處置。
他語氣雖然平靜,可是那種自然而然的態度卻讓楚玉有一種凜冽決然的錯覺,她忍不住開口道:“你膽子很大。”明知道失敗後會有這樣的後果,卻依然這麽做,是什麽令他不顧一切的?
容止微微一笑道:“我膽子素來很大,公主三年前就該知道的。”
見楚玉遲遲的不做出對他的處置,容止又笑了笑:“公主既然不打算追究容止,那麽容止要告辭了。”他說著低下頭,一隻手扳著受傷的另一隻手的上臂,猛一用力接上脫臼的部分,骨節交錯聲響起來的那刻,他的笑容一下子綻放開來,前所未有的璀璨,燦爛得令楚玉心頭發寒!
接著,他又接好了折斷的臂骨與肋骨。
楚玉以為越捷飛下手已經非常狠了,可他沒有想到容止更狠,越捷飛狠,那也僅僅是對別人,身體是人家的,他打起來不心疼,可現在容止滿不在乎擺弄的,是他自己已經損傷的身體!
更她心頭悚然的,也還不是容止對待自己的血肉之軀好像死物一樣的動作,而是他臉上的笑容,從始至終一直那麽的燦爛,沒有絲毫的勉強痛楚,好像骨折是一件很開心的事情一樣。
山陰公主的後院裏,究竟都養了些什麽生物啊:一個貌似正常可愛但是竟然立誌當麵首,一個短短時間內飆出幾十首詩的人形作詩機,一個劍術卓絕超然的藥罐子,一個頭頂綠帽擁有奧斯卡級別演技的駙馬爺,接下來便是眼前這位不把自己的肉體當肉體好像積木一樣擺弄的家夥了。
其他被她放出公主府的男寵,又不知道還有什麽特殊之處,也虧得從前的山陰公主能鎮住,還沒什麽大亂子。
楚玉眼睜睜的看著容止麵帶笑容接好骨頭,慢慢的站起來,扶著肋部的創傷,慢慢的朝林外走去。
楚玉沒有阻止他,也沒有再問他什麽。
待容止離開,楚玉隨口對越捷飛道:“你下手很重啊。”
她這話隻是隨便說說,並沒有追究的意思,畢竟越捷飛也是盡職,可是一聽見這話,越捷飛立即單膝跪地,低頭請罪:“越捷飛自作主張,請公主降罪。”
楚玉有些驚訝,她伸手把自己領口再拉緊一些,歎了口氣道:“你保護了我,何罪之有?”
越捷飛不肯起來,依舊低著頭道:“越捷飛原可不對容止下重手,但卻因為私怨有意為之,公主還記得從前的那樁舊事……請公主饒恕。”
隨口一句話竟然勾出陳年往事,這絕對是始料不及的,但越捷飛話說到最關鍵最八卦的地方忽然停住,楚玉的心一下子被勾起來,很想知道從前究竟發生過什麽,可那之後越捷飛便隻是請罪了。
雖然好奇得要命,楚玉也不便多問,以免越捷飛覺察出不對來,隻有打斷他的請罪道:“什麽都不必說了,這件事就此揭過,我累了要回去了。”
鄙視!
鄙視說八卦隻說一半的!


第四十章 問君如有意

山頂上驚嚇一場,回公主府後又是一陣起落,楚玉覺得疲憊,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換好衣服散著頭發,楚玉悠哉的吃幼藍送來的早飯,嚴格的說,這已經是接近午飯了,吃了半飽時,她留意到幼藍的神情拘謹,好像有什麽話想要說,便溫聲問道:“有什麽事麽?”
山陰公主的侍女自然不會隻有幼藍一人,但是楚玉來此之後第一個見到的除自己以外的女性便是幼藍,更從她口中初步的了解了自己的身份,從那以後便指定她一人專門服侍,並且提升了她的待遇。
見楚玉心情好像不錯,幼藍才大著膽子道:“公主,外府的一些人從今早上起便站在內苑的門口那兒,現在都還沒走。”
楚玉扯過絲帕擦一下嘴唇,好整以暇的問道:“他們守著門口做什麽?”
仔細觀察楚玉並無不悅,幼藍心中暗喜,攥了一下藏在袖子裏的名貴珠花,低下頭恭敬的道:“他們是來找容公子的,一些大筆的花銷款項,需要容公子的批條才能去庫房領取,以及半個月核對一次的帳目,府內的人事安排……”她很乖巧的說了一半沒有說下去,但是意思已經很明了了,因為容止的關係,這些事都卡著,
容止在公主府管的事情這麽多?
楚玉原想再吃一些東西,此時卻不由得停了下來,她思索片刻,道:“容止不肯見他們?”這行為,算是在給她顏色看麽?
“自然不是!”訝異於楚玉的想法,幼藍連忙的搖頭,唯恐楚玉誤會什麽,“容公子並沒有拒不相見,但是花公子卻守在他院子門口。”
楚玉沉默片刻,放下筷子,站起來披上外衣:“好,我去看看。”
出門之後,越捷飛自然跟上,兩人一路行至西上閣,素來清淨的沐雪園附近,此時零落的站了不少人侍衛侍女侍從,算起來也有二十多人,但是他們誰都不敢接近園子的大門,麵上帶著驚懼之色,好像那裏有什麽吃人的猛獸。
這些人身上也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那便是衣衫的領口開了個一寸長左右的口子,又或者頭發被削去一段。
這大約便是花錯的傑作。
有人發現公主的到來,連忙想要行禮,楚玉擺擺手阻止了他們,她隨意叫過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年輕人,問道:“裏麵情形如何?”
那人連忙低下頭,小心翼翼的道:“回公主,花公子說,他不會讓任何人見到容公子。我們想要進去,可是都被打了回來。”第一劍是警告,第二劍便會動真格了,他們雖然是給人辦事的,可是也沒有必要拿自己的命去冒險。
此時又有勇士大無畏的闖入園內,一兩秒後,園中傳出驚叫,伴著驚叫聲,牆頭上拋垃圾一樣拋出來一個人,正是一兩秒前闖入的勇士。
楚玉朝門裏望了望,隻見碧色的竹影微微搖曳,並不能窺見人影,她轉頭又問年輕人:“一定非找容止不可麽?”難道沒有了容止,他們就不能自行處理?
聽著年輕人的回話,楚玉這方知道,容止平時雖然看起來比較悠閑,但是他手裏掌控著公主府的印鑒,以及公主府內金錢人事等最為重要的幾條運轉命脈。
容止竟然有這樣大的權限?
楚玉心中驚訝不已,卻又有了更多的不解:容止手中權力如此之大,假如他不想留在公主府,早就能走了,甚至連害死她也不是不可能……究竟是什麽讓他一直留下來的?
在沐雪園外站了一會,楚玉把周圍人召集過來,告訴他們她會有所處置,令他們先行散去。
待眾人走得差不多了,楚玉也沒有望沐雪園走一步,她轉過身,步伐快速的朝來時的道路走去。
越捷飛追上她,忍不住開口問道:“公主,你要去哪裏?”
楚玉淡淡道:“修遠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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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遠居中,桓遠卻不像往日一般,手中握著書本瀏覽,他前次從容止那裏借來的書已經看完,眼下也不願再見到容止。
屋外隱約傳來侍衛的說話聲,隨即有人推門而入,桓遠忍不住偏頭看去:是誰在這時候來找他?
楚玉微笑著跨入桓遠的屋子,掃視一眼看見坐在角落的青年,便徑直朝他走了過去。
見到楚玉,桓遠俊美的臉容上泛起複雜的波動,他迷惘的看著朝自己走來的少女,覺得自己從前好像從未認真的瞧過這個人,經過昨日之事,他的心誌已然動搖,可是兩年來埋在心底的恥辱,又豈是片刻的動搖可以抹殺的?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在桓遠心中交織著,一麵是救命的恩情,另一麵則是被迫成為禁臠的恥辱,他現在甚至不曉得,應該以怎麽樣的神情去麵對楚玉。
相對於桓遠的掙紮,楚玉的想法卻十分明確,她來到桓遠麵前,與桓遠隔著一張桌案對坐,開門見山的道:“桓遠,我今天來,是來和你談一筆交易。”
桓遠皺了皺眉,道:“我有與公主交易的資格麽?”他這句話是想也不想的脫口而出的,話才說出來,不知為何又有些後悔,緩了緩口氣道:“公主恕罪,桓遠失態了……請問公主,是什麽交易”
楚玉緩緩的伸出手來,比出三個手指:“三年,今後你不再是我的麵首,而是我的幕僚,為我做三年的事,三年之後,我給你安排一個家底幹淨的新身份,還你自由,這筆交易,你可願意答應?”
這個時間跨度雖然稍微長了一些,但楚玉也有自己的考量,她需要一個得力的可靠的幫手,比起不知深淺的容止,此時的桓遠反而更符合她的要求。
“可是桓遠。”楚玉目光銳利的緊緊盯著他的雙眼,不容他回避,“這三年之內,我要你完全獻出你的忠誠,這是我最基本的要求,假如你不能做到,那麽就當我今天沒有來過。”


第四十一章 擊掌以為誓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楚玉麵上雖然果決堅定,但是心裏卻不是很有底。她知道自己這是在冒險,她心中想法雖然明確,但是桓遠不一定吃她這套,就算吃了這套,也不一定完全信守承諾。
這種完全依賴於個人信用的事情,倘若選擇錯了人,後果是一敗塗地。
但是目前眼下,楚玉也沒有別的選擇,畢竟她目前的接觸麵還不夠廣泛,稱得上認識甚至比較熟的人不多。
流桑雖然年紀小有可塑性,可是他對人沒有什麽防備心,一聲聲容哥哥叫得那麽親熱,改天容止把他賣了,他還說不定反過來幫數錢呢。
奧斯卡演技的駙馬爺更是不可信,設身處地的反思,楚玉覺得何戢比較願意一刀捅了她。
柳色墨香二人楚玉也不是沒有考量過,不過感覺他們走的都是花瓶路線,能力方麵值得商榷,也隻有略過不提。
至於花錯,看方才的情形,他明顯是與容止站在一條線上的,可以提前出局了。
於是隻剩下桓遠。
他有才華,心思細密,性格之中有剛直隱忍的一麵,除了對自己的身份和過去有些放不開外,已經找不出什麽別的缺點了。更為重要的是,楚玉昨天才冒著絕大風險救了他的命,雖然當時是下意識的不由自主,可是現在卻正好能拿來動之以情,而許諾給他全新的自由人身份,便是誘之以利。
雙管齊下,楚玉自認為已經盡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人事。至於能達到多少效果,今後會有什麽變數,卻是她無法預計的。
盡人事而不從天命,如此而已。
聽到楚玉開出的條件後,桓遠幾乎有些不敢置信的望著他,想要相信卻又忍不住懷疑,還沒欣喜自己便暗暗的潑冷水,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等了一會兒見桓遠隻是沉著臉色,沒其他反應,楚玉站起身來,對他微笑道:“我等你的答複,你好好想想,不急在一時半刻。”
她站起來的時候,身體正好背光,臉容埋在陰影裏,但是一雙眼睛卻澄明清澈,蘊藏著冷靜堅定的輝光。
昨日的那一刻,她也是這般模樣。
好似有什麽在腦海中陡然炸開,桓遠神智一空,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好。”話說出來他又微微有些懊悔,想要收回已是不能。
楚玉心中雀躍,手掌朝外飛快的伸到桓遠麵前:“一言為定,擊掌為誓。”
袖子隨著動作微微卷動,她纖細的手腕露在外麵,桓遠注視著這手腕,想起昨天就是這隻手拉住了他,即便是在那麽危急的關頭,也始終沒有放開。
就在楚玉等得有些心焦時,桓遠慢慢的抬起手來,掌緣輕輕的貼上她的,兩隻手慢慢的合在一起。
楚玉認為自己在冒險的時候,桓遠又何嚐不是?
可是所有的猜疑和不安,都被相互貼著的手掌平緩而溫柔的壓下。
一言為定,擊掌為誓。
****************
步出修遠居,楚玉的心已經放下了一半,接著她又折回沐雪園。
因為她的吩咐,周圍人都已散去,綠竹梧桐又重新顯現出了風致的幽靜,接近院門口時,楚玉瞧見一名侍女雙手端著托盤,正慢慢的朝這裏走來。
她上前攔截那侍女,問道:“這是什麽?”
侍女想要跪下,被楚玉阻止,她小心翼翼的偷眼瞧楚玉,確定她神情沒有異樣,才低聲答道:“是給容公子準備的藥粥。”
托盤之中放置著一隻瓷盅,楚玉掀開蓋子一看,裏麵盛著的果然是熱氣騰騰的稠粥,不過粥的顏色卻不是大米粒的白色,而是帶著些肉色混合褐色,米粥裏混著碎肉沫,以及不知是什麽切成的白色細丁。
蓋子一揭開,藥粥的香氣便彌散開來,雖然帶著藥味,但是並不令人反感,米飯的香氣和肉香奇妙的融合起來,令人胃口大開。
楚玉蓋上蓋子,便伸出手將托盤順了過來,道:“你回去吧,這個我來送。”
似是料不到楚玉會如此,那侍女一臉見了鬼的受驚神情,也沒能阻止楚玉把托盤拿走,過了好一會兒,楚玉見她用一種很夢幻的神情行了一禮,接著好像夢遊一樣,以近乎漂浮的姿態朝原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發出做夢一般的呢喃:“我一定還沒睡醒。”
與一直維持著震撼表情的越捷飛走到沐雪園門口,楚玉回想起方才那位壯士的前科,微笑著讓出一步,以眼神示意越捷飛先行,在前麵頂著,假如花錯殺過來,她也好有盾牌。
這時兩人聽見園內傳出聲音,楚玉又連忙搖搖頭,示意越捷飛且慢。
那聲音是容止的,漫然悠長,有一些虛弱,可是更多的卻是憊懶無奈:“我說阿錯,你這麽守著,也不是辦法,總不能讓他們一輩子不進來,我一輩子不出去吧?”
接著便有一道沙啞的聲音響起:“你不必多說,倘若不是因為我的傷勢不便大肆動武,我定要把那傷你的人刺穿千百個窟窿。”不必分辨,這個聲音,自然便是花錯了。
楚玉聽見身旁一聲輕哼,才升起不妙的預感,但已經阻止不及,越捷飛大步的跨了進去,冷聲道:“傷了他的人是我,倘若不是公主阻攔,我會下手更重些,把他給殺了。”
隨後楚玉便聽見花錯反唇相譏:“我當是誰,原來是手下敗將的師弟,真是丟人,沒辦法與我堂堂正正的較量,卻對不能動武的阿止出手,你們一門也真是越來越有出息了。你不是時刻跟隨著公主麽?她在哪裏?”他的聲音沙啞低柔,但是說起話來卻十分狠毒刻薄,聲音不大,但是卻好像細細的針,一直紮著人最痛的地方。
越捷飛這一個衝動,把自己給暴露了,心知沒辦法繼續聽牆角,楚玉歎息一聲,抬腳跨入門內。
朝園內林中走了兩步,顧不得看越捷飛與越捷飛對著的那條紅色人影,楚玉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半躺在青石台上的容止身上。


第四十二章 豌豆美少年

一看見容止,楚玉的目光就幾乎錯不開了,倒不是這時候容止有多麽俊美,主要是他現在的著裝,比較有個性。
容止半躺在青石台上,靠著梧桐樹,他的身下墊著四層棉被,而身上也裹著一層一層的被子,裏三層外三層的,把原本一個身材修長風度翩翩的美少年裹得好像一個球一樣,楚玉很克製的才沒有用眼神去數他身上一共裹了多少層。
楚玉小時候看過一則童話,是說一個王子想找一個真正的公主當妻子,結果挑了許多公主都難以判定,最後在一個下雨天,遇見一個來城堡裏借宿的姑娘,那姑娘自稱是真正的公主,於是王後便給姑娘親自準備床鋪,她在床板上放了一顆豌豆,然後在豌豆上鋪了二十層床墊和二十層羽絨被,第二天他們來問公主是否睡得好時,公主說她幾乎整夜沒合眼,身下好像有什麽硬東西,弄得她的皮膚青一塊紫一塊的。因為有著無比嬌嫩的肌膚,這位公主被認為是真正的公主。
現在的楚玉,也很有往容止身下的被子底下放一顆什麽豆的衝動,雖然被裹成圓球的樣子有些可笑,可此時被柔軟羽被埋住身體的容止,臉容蒼白得接近半透明,半斂著漆黑的眼眸,像是被上好的絲絨小心翼翼嗬護著的珍貴易碎的藝術品,不能有半分損傷。
看見楚玉驚詫的神色,容止瞥一眼自己身上,無奈的笑道:“我說想出來吹吹風,阿錯便一定要把我弄成這副模樣,讓公主見笑了。”
他神情坦然自在,好像昨天的事是一場幻覺,楚玉順著他的意思微微一笑,道:“他也是為了你好,你現在這樣,吹不得風,不過……這麽厚的被子,傷口沒有壓著吧?”昨天的一幕,她自然不會忘懷,但是此時她還沒有摸清楚容止的目的,眼下也不是與他正式翻臉的時候,能裝一下胡塗,自然是好的。
此時楚玉才想起來,她好像一直沒有見過那位藥罐子劍客花錯,連忙轉頭朝一旁紅影所在的方向看去,原以為會看見一個臉色蒼白瘦骨如柴的男人,但是映入眼簾的,卻是一片火燒般的豔紅。
花錯的樣子,其實說不上多麽俊美,他的五官分開看都十分的平凡,可是湊在一起,卻生生的煥發出不一樣的驕狂風采,一身鮮紅的衣裳令他看起來幾乎是有些豔麗,他的嘴唇沒有血色,卻十分驕傲淩厲的勾著,弧度宛如劍尖一樣銳利,幾乎能刺傷人,楚玉完全看不出來,他是一個需要用珍貴藥材吊著才能活命的人。
他看起來大約二十三四歲的模樣,手裏拿著一柄劍,這劍的劍身比起普通的要稍微窄一些和薄一些,並且微微發紅,也不知是映著他身上的紅衣,還是本身色澤如此。
見楚玉忘了過來,花錯狂傲一笑:“長公主殿下,希望您能管好自己身邊的狗,不要放他出來隨便咬人,要是一不小心被人宰了,那就糟糕了。”
他話語中指桑罵槐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就差沒有指著越捷飛的鼻子破口大罵了,麵對這種侮辱,越捷飛自然也沒必要忍受,他拔出劍來,飛快的朝花錯刺了過去。
花錯等的就是他主動出手,冷笑一聲,手腕輕抖格住他的劍勢,一擊之後,兩人誰都沒有收手的意思,反而更加激烈的打了起來,越打越遠離,幾乎將楚玉和容止忘在了一旁。
楚玉看不太清楚他們的動作,但是見容止毫不關心,連看都不看一眼,便也暫時放下不管,昨天流桑說過,假如打起來,敗的人應該是花錯,因為花錯體力不足,不能久戰,現在就是驗證這個判斷是否正確的機會了。
她就算要阻止,也要等他們“久戰”之後,看出勝負了再說。花錯口舌銳利惡毒,越捷飛沉不住氣,讓兩人都吃一點教訓也好。
看容止正閑著,楚玉便在青石台邊放下手上的托盤,揭開瓷盅的蓋子,道:“我給你帶來了一碗藥粥,趁著現在還熱,趕緊喝了吧。”
容止微微一詫,隨即露出柔和的笑容:“多謝公主。”他動了動身子,慢慢的從預備裏抽出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拿起托盤上擺放的勺子,輕輕舀了半勺,再慢慢的送入嘴裏。
藥粥入口,他的手頓了一下,一直留神觀察的楚玉連忙問道:“怎麽了?”有什麽問題?
“不。”容止抿一下嘴唇,微微笑道:“很好吃,多謝公主為我費心。”
楚玉鬆了口氣:沒事就好,剛才也不知怎麽的,她直接聯想到粥裏有毒了。
在楚玉的注視下,容止一口一口的,慢慢吃光了藥粥,他安靜含笑的模樣柔軟而無害,楚玉凝視著他,心裏歎息:假如容止真的如同外表這樣乖巧無害,該多麽好?
可假如那樣,也大約不是容止了。
喝完了藥粥,花越二人那裏的戰鬥也接近了尾聲,花錯麵上泛起了豔麗的緋紅,這讓他的五官看起來洋溢著驕橫的豔麗,而他的動作,也不似最開始那樣淩厲狠毒,慢慢的散亂起來。
兩人周圍的樹林是一片狼籍,綠竹梧桐傷的傷,斷的斷,清幽之氣蕩然無存。
楚玉正在想要怎麽出言阻止這兩人,容止卻早她一步,他看也不看二人一眼,放下勺子,悠然漫聲道:“你們非要毀了我的園子不成?”提醒之後,他的聲調陡然一沉,“越捷飛,花錯言語罪你,你出了氣也就算了,不要得寸進尺。”
幾乎是立刻,兩人同時住了手,花錯單手扶著胸口,低頭喘息不已,而越捷飛神情雖有不甘,可是卻好像有什麽顧忌,壓抑住了他的衝動。
楚玉端起托盤,對容止道:“你這些天假如身體不適,我讓桓遠暫代你處理事務。”
容止笑笑,道:“好。”他神情從容平靜,好像了然的看透一切一般,對於楚玉明著說是要幫他減輕負擔,實際上是分權的行徑完全沒有該有的反應。
楚玉輕歎一聲:“你好好修養。”假如容止的目的能更加明確一些,假如他不是這樣的完全看不透,也許她還不會如此戒備,她一直在想,自己這麽做,究竟是不是正確的,盡管原本計劃得很好,可是真的臨到實行時,還是會有些過意不去,“這藥粥假如你喜歡的話,我讓人每天給你煮。”
聽她這麽說,容止卻露出了詫色,他慢吞吞的開口道:“公主,你知不知道,這藥粥有什麽功用?”
難道不是補品麽?楚玉心底狐疑著,聽他不緊不慢的繼續說下去:“除了補氣養血之外,這藥粥裏的一些藥材,是用以補腎的。”
補腎,更直白一點的說,就是壯陽。


第四十三章 花傷並鶴唳

補腎?壯陽?
饒是楚玉做好了十分堅強的心理準備,聽見這個答案,依然忍不住想要抓狂。
這家夥,哪裏像是腎虛的模樣?
這種粥究竟是哪個混蛋煮的?
容止笑吟吟的道:“我猜想,是府內尚藥司的人所為。”他眨眨眼睛,目光純潔極了,“他們猜想我也許是因為服侍公主不力,才會遭到如此懲罰,於是特意給我進補,我回頭找他們說說便好。”
楚玉望著他,目光也純潔極了,好一會兒才領會他的主題思想:敢情公主府裏那個什麽尚藥司的人,以為容止是因為在與她進行某種活動時不夠賣力,才被她下令打成這樣的?!
其實當時的情況,叫外人粗略看來,也確實是惹人誤會:楚玉和容止走入杏花林中,越捷飛在外蹲守望風,片刻後越捷飛入林,再來是容止重傷著勉力走出來,接著楚玉衣衫不太整齊的,身上還有明顯的在地麵上滾過的痕跡,麵帶不悅之色的走出來。
綜合以上現象,再經過流言的扭曲,最後便成了一個十分驚怖的故事。
容止平時待府內上下都算不錯,也積累下不少的人緣,尚藥司是公主府內專門司職醫藥的機構,醫官又與容止交好,便想幫容止一把,於是與廚房聯手精心調製藥粥,差人給容止送去——便是楚玉端來的這盅。
楚玉現在覺得手上端著的托盤無比燙手,端著難受,但是丟也不是辦法,過了一會,她才想起來問:“你既然知道,又為什麽要喝?”
容止凝望著她,柔聲道:“因為是公主你端給我的啊,我永遠不能拒絕公主的。”
他的聲音那麽溫柔,楚玉與他對視片刻,終於正視了一個從前不願去正視的問題:會不會,也許,可能,容止的心,真是向著山陰公主的?也許在她的觀念中,不可能有人甘心與別的男人一起服侍一個女人,可是在這個瘋狂的時代,又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楚玉從前一直不願意這麽想,不是不能,是不願,因為倘若容止真的是喜愛著山陰公主的,那麽,她的到來,算不算是奪走了他戀人的軀殼呢?
假如他知道這身軀之下的靈魂已經換了一個,會有什麽樣的表情?
可是,她又能怎麽辦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何會來到此處,更不清楚山陰公主魂歸何方,她要去哪裏,尋找一個真正的山陰公主給他?
倘若他知曉真相,又會不會因此傷懷甚至憤怒?
不管是出於哪方麵的考量,都不能說出事實。楚玉默默的想。假如今後證實了她的猜測,也隻有盡量的補償他。
雖然在情感上,楚玉依然不願相信這件事有百分之一真實的可能。
楚玉垂著眼眸,仿佛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假如我要殺死你呢?”她才說完,那邊花錯便警惕的看向她,手再一次緊緊的攥著長劍,隻要楚玉稍稍有不利於容止的舉動,他便會動手。
容止伸出手朝花錯擺了擺,目光卻一直膠著在楚玉的麵上,道:“隻要是你的願望,我都會為你達成。”
楚玉終於無法再維持表麵的平靜,扭頭就走。
走出很長的一段路,楚玉才慢慢的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藉此摒除腦海中關於容止的事,邊走邊隨口問一旁的越捷飛:“你對那花錯知道多少?不管多少,都給我仔細的說一遍。”
越捷飛跟著楚玉的腳步,道:“是,公主。”
花錯原本是江湖人,一手淩厲狠毒的折花劍十分出名,昔年他與一個年歲相仿的鶴姓少年一道四處遊曆,兩人皆是劍術高手,人稱花傷鶴唳,一時風頭無兩。
但是大約四五年前的時候,兩個少年不知道因為什麽鬧翻,分道揚鑣,而很快的江湖上便失去了花錯的蹤影,再過兩三年,花錯被仇家找到圍攻,雖然他殺死了所有人,但是自己也身受重傷,便來到公主府找容止,由容止將他作為麵首安頓進來,一直以藥材吊著性命。
越捷飛還說了些花錯在江湖上的戰役,說得比較專業,楚玉聽不太懂,說話間,兩人已經走近尚藥司,途中楚玉將燙手的托盤隨便交給遇見的侍女。
楚玉早些天在府內閑逛時,便曾經路過這裏,隻是沒有進去一瞧,但是路線卻還是記得的。一進尚藥司的院子裏,便聞到濃鬱的藥材味,有幾名醫工學徒正在院子裏以刀圭量取藥末分裝,專注得連有人到來都沒發覺。
楚玉徑直走入裏屋,屋內坐著兩人,一個五十多歲,還有一個三十多歲,身上穿著很莊重的服裝,應該便是府上醫官。他們都正在閱讀書籍,楚玉輕咳一聲驚動二人,趁著二人行禮之際,問道:“容止的傷勢,你們去看過沒有?”
年長的那個低頭答道:“回公主,容公子的傷勢並無大礙,隻需修養數十日,便可痊愈。”
楚玉點了點頭,忽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她既然過來了,也不能就隻問這麽一個問題吧,但要說讓她問那個壯陽的粥,她也實在不曉得應當如何開口。她佯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順著屋子行走,目光晃過靠牆的書架,最後落在兩人麵前的桌案上,書架和桌案上都摞著一些書籍和診斷記錄,還有公主府裏用藥的記錄。
看情形,這兩人是在整理過去的資料。
楚玉隨手抽了幾本冊子瀏覽,看著看著她皺起眉來。
原本隻是隨意的翻看,漸漸的楚玉看出一點不對勁,在三年半到四年前左右,這段時間裏,診斷記錄竟然是一片空白,好像憑空缺了這一塊似的,不過與診斷記錄不同,藥物消耗的記錄卻還在,並且就正好擺在桌案上,她取過來那本冊子,低頭仔細的閱讀。
那段時間的藥物消耗量十分的大,楚玉拿了另外幾段時間的記錄做對比,三年半前那段時間,府內的藥物消耗超出正常水準三四倍,並且,大部分都是治療外傷的藥物。
聯想起越捷飛方才說的話,楚玉眉頭一皺,張口便想問那兩名醫官,話到嘴邊又轉個彎咽回去:倘若真的曾經發生過什麽大事,作為公主不可能不知道,而那份不見了的診斷記錄,也許是刻意銷毀掉的。
念頭一轉,她的話便變成了:“你們在這裏多久了?”


第四十四章 懷才氣自華

“三年。”年老的那名醫官恭敬的回答。
楚玉揚揚眉毛,放下記錄冊子,便朝外走去。
時間,掐得可真是恰到好處。
那一段,被掩蓋住的時間,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有意,但是想必都是很值得深究的過去,然而她不可表現得太過明顯和急切。
因為現在她是山陰公主。
楚玉已經吩咐人把應該處理的事務暫時移交給桓遠,當然,這並不是說,馬上就讓桓遠取代容止的地位了,因為不管是人緣還是威信,乃至經驗手腕,桓遠應該都不如已經做得手熟的容止。
而假如一下子進行權力移交,先不說容止那邊,光是下麵就恐怕會引起動蕩甚至反彈。
因此名義上的借口僅僅是暫代處理,實際上也隻能暫時如此。
她讓桓遠去容止那裏,一方麵是把印鑒取來,另一方麵,也是帶著批條和帳目去請教容止,容止是一個現成的前輩,擁有豐富的經驗,在他的指導下,能夠事半功倍,假如讓桓遠自己摸索,也許會走許多彎路。
等容止傷勢好些了,大部分的權利也許還是要還回去的,不過桓遠也可以分過來一些做,但不會太多。
循序漸進,不驕不躁。
楚玉有那個耐心。
回到自己的住處,楚玉讓人調來府內的人事記錄,從四年前一直到現在的,之所以要這麽多,是為了混淆目標,不讓人看出來她的直接目的,不過關上門後,楚玉翻看的,還是從三年前到四年前的那段時期。
有些出乎意料但是又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楚玉看到三年前公主府內苑有一次龐大的人事大換血,換而言之,內苑的人,三年多前和現在的,完全不是同一批,而那些被換走的人,記錄上則沒有做太過詳細的說明。
那個時候,一定曾經發生過什麽事,才會有如此劇烈的變動。
但是楚玉現在所正在考慮的問題是,是不是真的要去探究,假如花費心力探究出來的結果,與她所想像的不一樣,反而因為太過分心去做這件事導致她做出失誤判斷,那麽豈不是得不償失?
可放著不去理會,楚玉的好奇心始終壓抑不住,而那件事也未必與眼前毫無關聯。
讓人把宗卷拿走,楚玉慢慢的在公主府裏踱步,希望能藉由流動的空氣吹散她心底的謎團,可沒走出東上閣多久,遠遠迎麵過來一人,楚玉一看便忍不住有些無奈的笑起來。
那人是柳色。
山陰公主的麵首楚玉最後留下了六人,容止是不知深淺,桓遠是身份特殊,花錯是懷有痼疾,流桑是年紀尚小,而柳色與墨香兩人,卻是純粹作為花瓶擺設留下來的,公主府也不是養不起兩個閑人。
這六人裏,除了天真的流桑外,楚玉最放心的,反而是這兩人,隻不過他們留下來的目的令她有些啼笑皆非,墨香雖然平時沒什麽小動作,但是前些日子光溜溜跑到她床上的舉動卻是令楚玉嚇了一跳,而相比墨香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柳色則是更為細水長流的騷擾。
雖然被限製不能隨意闖入東上閣,可每當楚玉走出東上閣時,柳色幾乎總能有意無意的晃到她麵前,比偶遇還要偶遇,理由千奇百怪,借口五花八門。
就好像大大前天,楚玉看見他時,他正一臉迷惑的左右顧盼,目光掃到她後立即歡悅的跑過來,竟然自稱迷路了。那時兩人所在的地方距離公主府主幹通道不足二十米,這樣的借口他也好意思找出來。
再說大前天,柳色從她身邊走過,就在即將走過去時腳下歪一下,然後倒在地上眼淚汪汪的看著楚玉,楚玉當時很想告訴他,他的演技和駙馬爺不是一個檔次的,就好像三流小明星和奧斯卡影帝之間的差距那麽大,不過最後她還是沒說什麽,把柳色交給附近的侍衛送回去了事。
至於前天就更為有趣,楚玉遠遠看著柳色蹲在地上擺弄什麽,一時好奇便走了過去,卻見他一臉蒼白,眼角掛著淚珠,手中拿著把小鏟子,正在……葬花。
比林妹妹足足先進了一千多年。
柳色的小把戲每次都十分拙劣,讓人一眼就能看穿,讓楚玉無奈之餘,又覺得很好玩,每天一段不重樣的小插曲,甚至忍不住有些期待。
可是今天卻好像有些不同了,柳色直直的朝她走過來,中途既沒有故意扭著腳,也沒有左顧右盼,更不曾吐血葬花,他來到楚玉麵前,停下來一臉的哀淒:“公主近來每日裏不是與容止在一塊,便是去找桓遠,是柳色有什麽做得不好,讓公主厭倦了麽?”
楚玉凝視著眼前的少年,柳色隻有十八九歲,他出身貧苦,沒怎麽念過書,身體也不太強壯,唯一的特長,便是天生的美色了,將前程賭在身為人男寵之上,是無奈的選擇,也是他不甘心貧苦的欲望驅使。
比起容止,柳色的心思目的簡直宛如玻璃一樣透明。
心中念頭打定,楚玉笑眯眯的看著柳色,道:“你知道我這些天為什麽不理會你麽?”
這些日子以來,不管柳色怎麽使盡手段,楚玉總是對他愛理不理,態度漠然,冷不防的親切起來,讓他忍不住有些受寵若驚:“柳色不知道。”
楚玉微微一笑,把已經檢查過一遍的腹稿說了出來:“你相貌極美,但是比起桓遠容止,仍然是差了不少,須知美貌隻是皮囊,終有一日會衰老,內在的才華才是最重要的,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桓遠便是如此。”
柳色艱難的想了想,沒說什麽,走了。
越捷飛好奇的問:“他這就走了?”老實說,楚玉方才的話,他沒怎麽聽明白。
楚玉笑吟吟的道:“大概是培養氣質去了。”短期內,不用擔心他再前來騷擾。
才處理好柳色,另一條道路上走來的人影卻讓楚玉才稍微好些的心情沉了下去,對方明顯是衝著她走來的,所以楚玉也不做無謂的躲藏,做好心理上的武裝便大大方方的迎上去,道:“忍者……駙馬。”好險。
何戢走近,溫文有禮的道:“公主,今日上朝後,陛下對我說,已經許久不曾見公主了,希望公主能入宮去見他。”
陛下,也就是現在的皇帝,同時也是山陰公主的弟弟,劉子業。


第四十五章 近親情反怯

終於來了,楚玉心中一沉,隨即暗歎了口氣。
山陰公主的弟弟,也就是現在的皇帝陛下,就楚玉所知的曆史資料,是個荒淫好色的少年皇帝,並且,好像在親緣關係之外,與公主有那麽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
楚玉所以一拖再拖,不主動去見劉子業,也就是因為那麽一份曖昧,在公主府裏,天大地大她最大,隻要她不想要,沒有人敢強迫她,可是一旦入了宮,她便處在了被動的位置,倘若劉子業對她有某方麵的要求,卻被她斷然拒絕,會不會因此為她招來殺身之禍?
但不管怎麽不情願,應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假如她現在因為害怕就抗命不從,那才是死定了呢。
見機行事隨機應變吧。
主意打定,楚玉果斷的道:“走吧。”
何戢訝然的望著楚玉:“公主就這樣入宮?”眼神還帶點兒不可思議。
楚玉先是一愣,隨即想起來自己昨日剪了頭發,僅僅及肩,便一直披散著了,這打扮在自家裏沒人敢說什麽,可是她現在要去的地方是皇宮,不能如此儀態不整。
楚玉回房讓幼藍給自己梳發,隻梳了一個簡單端正的發髻,頭一次上了淡妝,而後換上較為正式的服裝,這一準備又是近半個時辰過去。
在這做準備的當口,楚玉聽見屋外有兵刃交戈之聲傳來,緊接著聽見越捷飛的嗬斥:“花錯,你擅闖公主居所,要做什麽?”
花錯嘿的笑了一聲,道:“就算我要殺人,也不會這麽光明正大的來做,是容止讓我來見長公主,有件事物必須交給她。”
越捷飛馬上反應道:“什麽事物,我先看看。”
門外又傳來打鬥的響動,似是這兩人又交起手來,過了片刻楚玉才聽見花錯嘲弄的聲音:“容止給公主的東西,什麽時候輪到你來過問了?倘若這其中放置的是私房話,你也要看不成?”
楚玉預感假如放任他繼續說下去,接下來不知道會有什麽狠話吐出來,便起身開門打斷他們:“停手。”她先對越捷飛點點頭,“不妨事。”隨後望向花錯:“是什麽?”
花錯手腕一轉伸出來,在他的掌心上,靜靜的躺著一隻拳頭大小的絲囊,裏麵滿滿的不知道填裝著什麽。花錯道:“這是容止讓我交給你的。”
楚玉接過,對他展顏一笑。
花錯收回手,抬起眼來,漫不經心的瞥向楚玉,一看之下卻不由得一怔。
他平日裏甚少見公主,就算瞧見了,也極少正眼仔細的看她,印象裏那少女周身始終帶著靡麗的氣息,這兩日來更是沒有整齊模樣,可今天乍然近距離的看見盛裝的楚玉,她目光清澈而高遠,神情堅定卻不逼人,一洗胭脂的嬌慵,若山間有泉流淌,若林間有風輕柔。
花錯驚訝過後,卻是不由得皺了下眉,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楚玉好奇的解開緊縛的緞帶,拉開絲囊的袋口,發覺絲囊之中盛裝的都是香料,各種切碎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散著寧和舒緩的香氣。
楚玉不知道容止這時候送來東西是什麽意思,但是想來他也不會做無謂的事,此舉必是別有用意的,楚玉想了想,將絲囊的口係好,仔細的放進懷裏。
這回出門是為了入宮,公主府門口已有一架華麗的車輿在等待,兩人才坐穩,車駕便開始動了起來。
楚玉與何戢共乘一車,兩人坐在車內,之間隔著大約有一米的距離,但楚玉依然覺得很不自在,神情也隨之僵硬起來,何戢很關切的望著她:“公主若是身體不適,不妨現在回府。”
楚玉淡淡笑道:“我若不入宮,陛下恐怕會怪罪你。”現在才說這廢話,不覺得晚了一些麽?剛才幹什麽去了?
何戢極為誠懇的道:“我就算拚著受陛下責罰,也要也不能罔顧公主的身體啊。”
楚玉歎了口氣,搖搖頭,閉上眼睛靠在身後的軟墊上,假裝閉目養神,不再理會何戢。論起拚演技,她實在不是這位的對手,更何況,就算拚贏了也沒什麽好處,表麵的和睦並不能改變內裏的事實,這是雙方都心知肚明的。
公主府距離皇宮還算較近,不一會兒便抵達了目的地,何戢將楚玉送到宮門處,便與她分別,隨後楚玉由宦官引領著前去見皇帝。
在見到劉子業之前,楚玉做過無數種可怕的設想,她的曆史知識並不算深厚,可也大概知道,劉子業是一個好色又殘暴的少年,這樣的少年倘若是普通人,也就為害一下鄉裏,可偏偏他是皇帝。
楚玉甚至很認真的考慮過,假如劉子業向她提出某種要求,她是否應該謊稱自己好朋友來了,藉此逃過這一次?
由於先入為主的對劉子業有極壞的印象,楚玉幾乎把這個與山陰公主有血肉親緣的少年想像成一個麵目猙獰青麵獠牙的怪物,也因為如此,當楚玉看見劉子業時,腦海中的想像與眼前所見是極大的反差。
楚玉見劉子業是在後宮中一座空閑的大殿裏,寬敞的殿內,那個身穿玄色衣袍的少年靠在桌案邊,與墨香同樣是狹長的眼睛,可這少年的眼睛卻閃爍著焦躁的戾氣,令他看起來有幾分陰狠。那蒼白的臉容上寫著痛恨的不耐,可盡管這樣,他的麵貌卻是出乎人意料的……俊秀。
忽略他暴躁的神情,這少年的相貌,竟然是算得上十分端正清俊的。
少年看見楚玉,雙眼一亮,一掃不耐之色的撲過來,將楚玉緊緊的抱住:“阿姐,你有好多天沒來看我了!”
這少年便是當今南朝的帝王,劉子業。


第四十六章 暗香緣何繞

劉子業撲過來的刹那,楚玉心頭大叫來了來了,但是卻也隻能老老實實的站在原地讓他撲。
被一雙手臂牢牢的箍住,楚玉的身體頓時僵硬無比,冷汗直冒。
不會這麽直接就那什麽什麽吧?
但是出乎楚玉的意料,劉子業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就隻是靜靜的抱著她,腦袋埋在她肩頭,一動不動的,好像睡著了一般。
楚玉心中忐忑,不知他要做什麽,卻也不敢妄動,也同樣安靜的等待著。
先前胡亂想的說辭,這一刻竟然是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約是直到楚玉僵直的身體接近麻木的時候,劉子業才終於出了聲:“阿姐,你這麽些天不來看我,是不是討厭我了?”
楚玉揣摩他的語氣,似乎並沒有質問或指責的意思,才慢慢的篩選詞匯,道:“怎麽會?我前些日子身體不好,休養了數日,這兩日才稍微好些。”
“怎麽會這樣?!”劉子業聽了一驚,連忙鬆開楚玉,仔細的端詳她的臉容,好一會兒才憂慮的道:“阿姐你的臉色好生蒼白,要多吃補品才行。”
楚玉心說這純粹是被你給嚇的,再說養生之道可不光是在於吃補品多少,不過她並未多言,隻是任由劉子業拉扯著坐到桌案邊,劉子業喚來在殿外守著的宦官,口述了他的旨意,賜給長公主大量的珍貴補品和珠寶綢緞。
楚玉在旁聽得頭皮發麻:這對姐弟平常的小意思都如此大手筆麽?那正式的封賞又會有多少?
宦官告辭之後,劉子業的手又一次爬上楚玉的腰,身子一歪就躺在她跪坐的雙腿上。
楚玉心中咬牙,暗道這小鬼倒是會躺,不過劉子業的動作似乎並無猥褻,他就隻是很安靜的躺在楚玉的腿上,隨著一呼一吸,時間慢慢流逝,他麵上的暴躁戾氣逐漸消散,最後竟然變作一片安寧平和。
他的臉容微微蒼白,神情有一種緊繃之後放鬆的釋然,方才的模樣與現在相較,簡直就宛如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楚玉幾乎懷疑在自己一眨眼的功夫,有人把躺在自己腿上的少年皇帝給調了包,現在在她麵前的,僅僅是一個麵貌相同的人。
劉子業輕輕的舒一口氣,道:“阿姐你今後可要常來看我,你不在,我煩心得很,總想殺人。”
這句話,讓楚玉心頭一沉,知道剛才所想不過是錯覺,這個神情安寧的少年,依然是那個狠毒殘暴的小皇帝。
楚玉暗道既然知道你想殺人我還常來做什麽。雖然從外麵看,兩人一片姐弟和睦親融的氣氛,可楚玉心中驚懼無以言表:天知道躺她腿上這少年曾殺過多少人?聽他的語氣,殺個把人就好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平常,倘若他現在生氣了,是不是會下令把她給砍了?
她麵色雖然沉靜,心中的警戒卻是提到了最高點,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以免說出什麽不該說的。
過了片刻她又聽劉子業慢慢開口,帶著點兒疑惑:“對了,阿姐,你今天身上的香氣好像有點兒不對,和以前不太一樣呢。”
楚玉愣了愣,想起臨行前容止給她的香囊,念頭在腦中轉了五六個旋兒,她輕聲道:“今天出門前恰好沐浴了一番,用了新的香料,所以與往日不太一樣了。”那香囊的氣味與她初次醒來時屋裏的熏香類似,她還沒覺察出其中有什麽細微不同,這劉子業倒是覺察出來了。
“哦。”劉子業不再多問,他眯著眼睛,腦袋在楚玉腿上蹭了蹭,像是找個更舒服的姿勢躺好,“阿姐身上總是這麽香呢,每次我頭疼,聞到阿姐身上的香氣,就好了許多。”
楚玉隨口應著,盯著睡在腿上的少年,目光如臨大敵,好似看著可怖的生物。
傳說中,曆史上,荒淫暴戾的廢帝劉子業,此時竟然像一隻收起了利爪的小貓,慵懶的睡在她的腿上。
午後的陽光溫暖和煦,從窗口打進來,打在兩人身上,這情形倘若是發生在尋常人家,隻怕並不出奇,可是皇室之中,怎麽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
楚玉很是困惑。
躺了片刻,劉子業又不太老實的翻了個身,眯著眼睛,扯住楚玉袖子拖長聲音:“阿姐,你幫我按一下額頭吧,我這兩年常常頭疼,阿姐按著就會很舒服呢。”
楚玉先是不解,隨即明白過來,她伸出手指,輕柔卻堅定的按在了劉子業的太陽穴上,緩慢的施加力量揉動,同時,方才的一些疑竇,在心底匯聚起來,也慢慢的浮現出一個令她驚駭的答案。
告別劉子業離開皇宮時,已經接近黃昏時分,楚玉走近宮門之際停下腳步,從懷裏取出容止臨行前交給她的香囊,放倒鼻尖下深深的嗅了嗅,慵懶的香氣進入肺腑,使整個人都舒展平靜起來。
這香囊,似乎是有安神靜氣效果的。
而劉子業,又似乎是有著某種暗疾,時不時頭疼,導致平日性情暴戾動輒殺人,也許應該稱之為間歇性狂躁症,而山陰公主屋內的熏香長年累月的點著,時日長了,也便沾染到了山陰公主身上,因為這香氣能舒緩劉子業的神經,於是劉子業便認為和這個姐姐在一起分外的舒適,各方麵都對她寬待不少。
而自從楚玉成為山陰公主以來,她嫌整日點著熏香氣悶,便令人撤去,時日久了身上香氣漸漸的淡去,倘若不是今天有容止送來的香囊,隻怕根本起不到舒緩少年皇帝神經的作用。隻不過直接從香料散發出來的,和人身上沾染的香氣畢竟有所不同,才會讓劉子業察覺細微異樣。
楚玉仔細回想每一個細節:假如僅僅是香料便能讓劉子業的情緒緩和,山陰公主為什麽不說,直接把香料提供給劉子業,她也就不必頻頻進宮了……又或者,她其實是故意不說的?!
故意隱瞞真相,甚至,連劉子業發病的原因,也是因為她?!
雖然逐漸轉夏,天氣漸熱,可楚玉還是被生生的又驚出一身冷汗。
手腳冰冷得好像浸在雪水裏。


第四十七章 不聞舊人笑

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宮門,何戢的車輿還在宮外等候,越捷飛靠在車邊,嘴裏叼著一片樹葉,眼睛半合,好似昏昏欲睡。
楚玉上前拍醒他,上車,回府,路上與何戢依然是一路無言。
回府的時候楚玉在東西上閣交界處與何戢分開,兩人斯文有禮的道別,各懷鬼胎,相敬如賓。
楚玉回到住處,下意識的摸出銀簪,才俯下身,腦海中隨即浮現容止漆黑幽深的眼眸,她撇撇嘴,手腕一轉銀簪又收回袖子裏,不過一下子戒掉開始便依賴上的習慣,總是有些不好受,心頭好像沒什麽輕撓一樣的微微躁動不安。
定下神,楚玉喚來幼藍,讓她把前陣子撤去的熏香爐子搬回來,再給她點上。
門窗閉鎖,舒雅輕靡的香氣很快的便充盈著房間,讓整個人的神經都放鬆起來,但是楚玉卻沒辦法安寧的睡過去,她坐到床邊的桌案前,自取紙筆,大張的白紙攤在麵前,她垂眸沉思,握筆的手卻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發生了容止那件事後,楚玉便有了更深一層的危機意識,這年頭麵首不可靠,侍衛不可靠,駙馬不可靠,連皇帝也看起來很不可靠,她唯一能夠放心相信的便知有自己。
思量片刻楚玉還是放下筆,叫來幼藍吩咐了幾句,幼藍回以驚愕的目光時,楚玉微笑道:“記住,不要多打聽,不要多問,按照我說的去做便是,我自有打算。此外不要讓太多人知道。”
*************
次日清早,楚玉早早的起來,把跟自己一樣被熏香薰了一整晚的衣服穿在身上,猶豫一下帶上容止昨日送的香囊,坐上自己的車輿,上午未過半的時候便入宮去了。
昨天她雖然根據所看到的做出一些推導和想像,然而畢竟沒有充分的證據來支撐,昨日所見,也許隻是巧合,想要證實,最好自己再用眼睛親自看一遍。
這回楚玉見到劉子業,卻不是在空蕩蕩的宮殿裏了,她被宦官引領到皇帝的書房,也就是所謂的禦書房裏,便又看到那個臉容蒼白的少年,一臉陰戾的坐在長幾後,眼神狠毒得駭人。
他絲毫不遮掩滿腹的殺意,就這樣喧囂著張揚噴薄而出,這少年尚不足弱冠,心腸卻好似被早已墨汁染得漆黑,楚玉見了心下一涼,又忍不住忐忑起來。
雖然她府上男寵,也有心懷叵測者,然而沒有一個如他這般毫不遮掩全無克製,那些人所做之事,必然是有理可偱有利可圖的,並且在某種程度上受她身份的鉗製。
可是劉子業呢?他身為帝王,手中的權力在王土之上無可限量,偏偏是這樣喜怒無常的脾氣……
劉子業好似正在發怒,他不經意抬起眼來,瞧見楚玉站在門口,卻沒有如昨天一樣撲來,隻陰沉沉的道:“王姐,我想殺人。”今天的劉子業不再像昨天那樣撲過來,顯出了幾分為君者的持重,可這樣才讓楚玉更為的擔憂。
楚玉心頭一突,麵上卻不動聲色的走過去,輕聲道:“殺誰?”不會是她吧?現在跑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溫柔的香氣在空中飄散,宛如絲縷一般的撫過劉子業刺痛的神經,他深吸一口氣,忽然不再那麽暴躁了,可眼神依舊有些陰沉:“有個人太討厭,每天上書教訓我,我很不想看見他。”
楚玉慢慢的跪坐在劉子業身邊,目光瞟過桌案上的諫書,將其中幾行收入眼中,大概意思是說小皇帝行為不檢,寵幸奸邪,有失君王風範什麽的。
這諫書寫得很不客氣,劉子業又是這樣的脾氣,楚玉覺得那大臣能活到今天,實在是老天保佑。
劉子業抬手一揮,那奏章便被掃落桌下,他身體歪斜倒在楚玉腿上,深吸口氣後,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片刻後他懶洋洋的拉楚玉的衣袖:“阿姐,你怎麽今天又來了?是不是缺什麽?我立即下旨賞賜給你。”
楚玉無聲的搖搖頭,盡可能壓抑住心中的異樣,柔聲道:“什麽都不需要,我前陣子來得少了,今天特意補償一下還不行麽?”盡管這身體與少年皇帝是至親的血肉,但心理上,劉子業對楚玉而言不過是個擁有可怕權勢的陌生人,就算劉子業表現出多麽的依賴,可是楚玉的反應,依然是戒懼審慎居多。
她不過是一千多年後錯誤到來的遊魂,要她對一個才見兩次的惡魔產生親情,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仔細觀察劉子業的神情從暴躁一點點逐漸變得平和,楚玉的心也在一點點的往下沉:她的猜測,大概是正確的。不管真相如何,劉子業的情緒,確實會被這種香氣所影響。
如此推算,山陰公主所以這麽受皇帝偏愛,也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那麽,接下來所需要思索的是,這是容止的主意,還是山陰公主本人?
目光觸及地麵上的諫書,楚玉伸指帖上劉子業的太陽穴,像昨天那樣為他按揉,趁著他神經放鬆的時候,問道:“陛下剛才說要殺人,究竟是殺誰?”
劉子業隨口說了個名字,是叫沈深之,楚玉搜索一遍記憶,不認識,不僅沒從史料上看過,也從沒聽容止提過,估計不是什麽太重要的人,她猶豫了一會,緩緩開口:“陛下能不能饒恕那人?就將他貶官算了。”
“為什麽?”劉子業忽然睜開眼睛,眼底的光芒正對上楚玉,那麽令人心寒,“阿姐你從前可是從來不管這種事的。”
楚玉壓下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緊不慢的道:“我……”她還沒解釋,劉子業便笑嘻嘻的打斷她:“我知道了,那沈深之相貌很是不錯呢……阿姐既然看上他了,我明日便令他去公主府服侍阿姐。”
楚玉張口結舌,想要給自己辯白,但是想想這個理由好像也不錯,至少比她編造的那個更加合情合理,便悶聲背下了這黑鍋。


第四十八章 但見新人哭

可以確定的是,山陰公主有能力影響身為皇帝的劉子業的判斷和決定,不過這個影響的程度能有多少,還需要今後慢慢的逐步了解。
楚玉並不因此覺得驚喜,相反她很是惶然,假如今後發現自己的影響力比想像的更大,她也許會更為惶然。
就好像一個不怎麽喜歡花錢的人,手握著寶藏金庫的鑰匙一般。
與劉子業扯些不著邊際的話,楚玉在宮裏又心驚膽顫的待了半日,聽小皇帝一會兒像正常少年一樣撒嬌,一會兒又陰著臉怨恨發狠的說要殺誰,七上八下的鍛煉了半天的心髒強度,最後離去前沒有聽到自己的名字,才鬆口氣。
這回出皇宮時,楚玉沒有太著急,她一邊走著,一邊悠閑的四處張望,暗中記下周圍環境。
顧盼之際楚玉卻瞧見一個人,其實宮中可以瞧見的人不少,但唯獨這個人,讓楚玉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目不轉睛的深深凝望。
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論貌美,他不如柳色墨香,也就是容止桓遠那個等級,楚玉這些天來閱慣美色,早已能視美色如浮雲,可是這少年不同,太不同了。
他的雙眸清澈,卻不似容止那般深沉,而是一種接近初生嬰兒般的純真無垢,眉宇之間的純淨幾乎令人屏息,他雖然行走在這天底下權利欲望最為集中的地方,可是楚玉卻覺得他走在紅塵之外,沒有沾染上人世的半絲愛恨情仇,貪嗔癡怨。
這少年,太幹淨了。
他身穿幾乎曳地的紫色長袍。長袍外籠著一層輕紗,行走之間輕紗揚起,飄然若仙。
容止與這少年年齡相近,氣質也有些相仿,可是這兩人之間,卻有著天淵一般的差別,相反的兩個極端,容止是宛如宇宙盡頭的黑洞一樣深不見底不可度測,怎麽都瞧不見真實的心思,而這少年,卻仿若世外不染纖塵的水晶,那麽的一目了然清澈純淨。
好像覺察到楚玉的注視,少年停下腳步,微微偏頭瞧來,望見楚玉時,他淺淺的笑了笑,點一下頭,隨即又朝前走去。
與楚玉同行的宦官察言觀色,小聲的衝楚玉耳語:“長公主殿下,那位是太史令天如鏡,乃是雲錦山一脈的傳人,仙術很是了得的,公主如是衝撞了什麽晦氣,可以請天師大人前去驅邪。這番天師大人入宮,便是為了為宮裏鬧鬼的屋子驅邪呢。”
太史令隻不過是按照體製安排的官職,平時的工作十分空閑,就僅僅是推算曆法,不過天如鏡的另一重身份卻是效忠皇室的天師,因此雖然職位不高,王宮之中卻無人敢小看於他。
天師?
回味過來天師是什麽意思後,楚玉才萌生的好感立即去了七七八八:這氣質純淨的少年竟然是那種裝神弄鬼的神棍?反差也未免太大了吧?
這個世界,果然人人都是不可貌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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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車輿上,楚玉已經將方才在宮中瞧見的少年忘卻,就算再怎麽氣質純淨,再怎麽表裏不一,天如鏡也與她沒有關係,她不需要驅邪也不貪戀美色,遙遙的一瞥之後,兩人之間不會再有什麽交集。
車輿之內除了軟墊擺設矮幾的之外,此時卻比來時多了一樣東西,是一個被綁得很藝術的年輕男子,他身上是新換的幹淨衣裳,頭發還有一些濕潤。楚玉研究了一下那繩子,覺得不是一般高手能綁出來的,就算正常的解開,也至少要解五六分鍾。
那青年嘴裏塞著白巾,嗚嗚的說不出話來,一雙眼睛卻含著憤怒又屈辱的淚水,眼睛裏的光芒化作利劍射向楚玉。
這青年便是劉子業送給他姐姐的新禮物——沈深之。方才劉子業覺得撿日不如撞日,早點把沈深之解決了,也省得再一次瞧見他,便在與楚玉閑聊的期間內,下令把沈深之洗幹淨送到楚玉車上,假如楚玉有興趣,路上就可以享用,不著急的話,也可以帶回府慢慢品嚐。
此時車正在往回行駛,楚玉坐在車上,麵無表情的承受沈深之的目光淩遲,心中卻是無奈的苦笑。雖然她這麽也算救下來了一個人,但是保住性命的同時卻要身為男寵,這對於有誌向的年輕人來說,是更加無法忍受的事吧?
但是楚玉並不打算告訴沈深之真相,也沒有打算獲得他的感激,她救下此人不過是一時憐憫,並不是多麽偉大的情操,也不打算對其推心置腹。隻要把這人關在公主府裏,就算是取得了初步的勝利,至於今後,還可以慢慢從長計議。
回到府裏,楚玉讓人給沈深之安排一個住處,就住在已遣散麵首的舊居裏,如此一來也算落實了他的身份,楚玉叮囑人對沈深之嚴加看管,以防止他一時想不開自殺,臨去之前她忽然轉身望著麵如死灰的沈深之,這也是兩人見麵以來的第一句話:“你如是真的心存死誌,旁人很難阻攔得了你,但須知生難死易,假如你就在這裏死了,那麽不過是我公主府上的一個卑微的麵首。永遠都是。”
沈深之聞言目光大放異彩,楚玉心知已經打消他內心消極的一麵,這才放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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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楚玉綁著一個男人回府的時候,便已經有人向容止報信,容止彼時正在擺棋譜,聽到消息時依舊不緊不慢的用完好的那隻手落下棋子:“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與此同時,桓遠那裏也收到了消息,他聞言愣了一下,麵上神情變幻,好一會兒才揮手讓那人退下。
府內眾人反應各異,柳色雖然著急,但是卻無可奈何,隻有繼續努力培養氣質。
最為憂愁的人卻是越捷飛:“原來公主最近的口味轉向了有身份的貴人,有些人可是不好惹的……今後我的任務是不是更加的沉重了?”


第四十九章 河流的流向

又半個月慢慢的過去,春日漸暮,薄衫取代了層層重衣,不知不覺間,初夏悄然降臨。
正是流光易拋。
楚玉躺在長椅上,頭頂是盤著棚架的枝蔓植物,綠蔭遮擋著陽光,炎夏還未到來,她已經開始提前做消暑的準備了。
觸手可及的,是擺放在長椅邊的矮幾,上麵放著精致玲瓏的點心,以及才煮好的甜湯,微微的溫熱,在這個時候喝,既不嫌太熱,也不嫌太寒涼。
楚玉揉了揉眉心,輕輕歎了口氣,雖說這環境情致悠閑,可她的心卻一直放鬆不下來。
這半個月,她幾乎每隔兩日便要進宮一次,一方麵是為了揣摩小皇帝與山陰公主的關係,另一方麵,則是她發現了山陰公主的用來收藏男寵的後院居然還有這個作用,於是繼沈深之之後,又有一位官員被洗幹淨五花大綁的送到了她的車內。
不得不說,劉子業這個不務正業的皇帝,雖然做皇帝做得不太稱職,可是送起麵首來,還是相當的順手麻利的,下手那叫一個快準狠,全套服務送貨上門。
沈深之已經安分許多,這些天已經不需要捆著,便很乖的在一個院子的方寸之地裏待著,他甚至還主動勸慰起那個後來被楚玉帶回來的官員,讓他也安分下來。
另外一方麵,這些日子來,楚玉也發現了劉子業對山陰公主信任偏愛到一個什麽地步,他甚至完全不介意把奏章給楚玉看,楚玉隨口說些什麽處置,他也十分輕鬆的應承照辦。
而後來楚玉又在無意間駭然的發現,山陰公主那一手漂亮的行書,字跡竟然與劉子業相差無幾!
假如說,原本楚玉隻覺得自己拿著一座小金庫的鑰匙,那麽現在,她算是知道了,這金庫的容量,遠遠超出自己所想像的,因此也令她更為不知所措起來。
楚玉幽幽的歎了口氣,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就沒過幾天悠閑日子,不過幾十天的算計,竟然比前世所有考試加起來還要複雜。
身旁傳來悠然的笑語:“公主究竟何故歎氣?良辰美景,為何不放寬心境,浮生偷閑?”在與楚玉身側一米外,是另外一張長椅,長椅上躺著個清秀溫柔的少年,他的眉目好像潤著一層柔光,周身的如雪衣衫雲一般的散開來,可是倘若凝神細瞧,便能發覺他眸底不可度測的深淵。
這少年自然便是容止。
他的傷勢已經日漸好轉,可是卻不見他問桓遠索回權力,反而每日將更多的工作交給桓遠承擔,交付之後他便毫不過問,好像巴不得甩開肩頭重擔似的,倒是桓遠,一時間被加諸於身上的重任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手忙腳亂之下,才駭然的發覺原來容止從前是在處理這麽多煩瑣的事,而那樣的情況下他還能看起來很悠閑,這人的手腕簡直令人敬畏。
容止這番動作讓楚玉疑惑不已,覺得他這麽做,仿佛是在向她表態什麽,可是卻也想不明白緣由,反正目前桓遠接管事務對她暫時是沒有危害的,所以楚玉也默不作聲,樂見其成。
聽見身旁容止的聲音,楚玉偏頭瞥他一眼,下意識的摸了一下袖口,袖子底下,她的手臂上,綁著易拆裝的袖箭,這是她讓幼藍秘密的延請工匠,與那工匠交流一番後選擇的防身武器,雖然是古代的打造技術,但是其中也加入了一些現代武器的設計,一些簧片的構造出自楚玉的提議,精細方麵的要求提高了不少,直到昨天才打造完成,送到楚玉手上。
這也是現在,為什麽楚玉敢這麽安然的和容止並肩躺著的原因之一。
自然,這袖箭造出來,也不單是為了對付容止,而是在今後可能遇到危險的時候,令她多出一點自保的能力,隻要一點點令人意外的手段就好。
大概沒有人會料到,她一介公主之尊,會在自己衣服裏藏不入流的暗箭。
見楚玉出神不答,容止不惱也不急,他悠悠閑閑坐起來,從自己手邊的矮幾上端起盛裝甜湯的碗,很文雅的喝了一小口,慢慢的咽下,放下碗後又慵懶的躺了回去。
藤蔓的綠蔭遮蔽著午後的陽光,這實在是個午睡的好地方。
楚玉有點妒嫉的看了他一眼,這些天來,最為悠閑的,莫過於容止了,他每天的正式工作,無非是喝藥養傷,偶爾開口指點一下桓遠,近幾日來竟然有把身上任務完全撇清的意思,而桓遠的辛苦,更反襯出容止令人發指的悠閑。
見容止甚至已經舒服得半眯起眼睛,她遲疑一下,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令我十分不解。”之所以無法決定今後的動向,也是因為這個問題一直懸疑未決。
容止的眼睛眉毛很好看的彎了一下,道:“是什麽問題?公主如果有什麽煩惱,不妨告訴容止,容止一定會竭盡所能為公主分憂的。”
楚玉不是很信任的看看他,回想起桓遠的話,心中也十分無奈,這個問題,她在前些天已經問過桓遠,可對方思索之後的回答是他不知道,並且建議她來問容止。
桓遠雖然有天才般的天分,可是畢竟才開始開發,遠遠不及容止那近乎可怕的洞察與練達。
楚玉又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的道:“我的問題,是與河流有關的,關於河流流淌的方向。”
容止眉毛微微一皺:河流流向?公主什麽時候關心起這類問題來了?他眼簾一動,天下山川河流的分布便在腦海中浮現,卻不明白這與楚玉有何關係……更何況,最近似乎沒有哪條河出什麽大問題啊。


第五十章 河流的意誌

雖然心中疑惑著,但容止並沒有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因為他看出來,楚玉現在麵上的神情,是很認真很真誠的在苦惱著,並不是尋常說笑。
楚玉又想了想,才開口道:“我的問題,是有關河流的。假如有這麽一條河,很長很長的河,從很久以前就一直流淌著,潤澤河道兩側的土地,今後也將一直流淌下去,可是有那麽一天,假如,我是說假如,這條河流忽然有了自己的主意,又或者說,還在上遊的時候,河流裏有那麽一小股水流有了自己的主意,想要換個方向流一會,然後,因為它的念頭,整條河的方向,都發生了一點變化,隨後,變化越來越大,整條河遠遠的偏離了它應該流淌的河道……”
楚玉皺了皺眉,咬一下嘴唇,思索著應該用的言辭,這話雖然已經對桓遠說過一遍,可是在容止麵前,她卻是要提起超出十倍的小心謹慎,反複斟酌言辭,暗喻不喻,確定不會被容止看出真實用意後才說出來。
容止此時也暫時放下了悠閑的姿態,很誠懇肯認真的傾聽著,如同世界上最好的聽眾。
楚玉又緩了片刻,才接著道:“假如光是河流改道,這沒什麽,可是問題在與,河流下遊有一大片的土地,那些土地非常渴望著被河水潤澤,假如沒有那條河,那片土地就會幹涸。”楚玉苦惱的望著容止,“你說,那條河,究竟應不應該改變方向?”
容止很平靜的眨了眨漆黑漂亮的眼睛,慢慢的又坐起來,白皙修長的手指拈起一粒不過指頭大小的點心,輕輕的送入口中。
雖然預先有過設想,可是誰能想到楚玉問的這個問題竟然這麽的荒謬?河流有了自己的主意?這算是什麽道理?
又或者,她打算借著河流,說些別的什麽?
容止又拿起一粒點心,很沉靜的想著。
楚玉很明白自己在說什麽,她在比喻,用河流來比喻曆史。這滔滔不斷的河流,便是滾滾而下的曆史,夏侯商周,漢晉隋唐,宋元明清,曆史的洶湧波濤,呼嘯而來,奔騰而去。但是很偶然的,河流裏出現了那麽一絲不和諧音,有一小股水流,想要換個方向流流看,這小股水流,便是千年之後而來的楚玉。
她知道曆史之上的山陰公主很快就會死,但是換成了現在的她,她不想死,所以要為此做出一些改變,這是一切的大前提,為了活下去,她必須有所動作。
可問題就糟糕在兩點上,第一,楚玉不知道應該如何動,第二,她不知道,自己這一動之後,會帶來什麽後果。
楚玉的曆史很糟糕,很糟糕,糟糕到,在偶然看到有關山陰公主的故事之前,她甚至幾乎完全不知道曆史上有南北朝這個朝代的存在,而在偶然知道山陰公主的故事之後,她也不過是當普通故事一樣的隨意看過去,笑一笑,知道有這麽個人,這麽個時代,然後不再理會。
所以,盡管知道曆史上山陰公主很快就要掛了,她卻始終想不起,那個帶頭謀反,殺死劉子業自己坐上王位的人是誰,隻依稀記得,好像是劉子業招了三位親王,也就是她與劉子業的叔父回建康,關在宮中取樂,其中一位參與了這場政變,楚玉剛醒來後就設法的打聽到這件事還沒有發生,暫時能安下心來,知道自己短期內不會有什麽問題,她的時間還比較充裕。
比較麻煩的是,她實在想不起那位叔父是誰了,即便是瀏覽了一遍所有擁有皇室血脈之人的名字,也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誰,而在叔父政變之前,還有別的兄弟也要政變,楚玉自然也記不得那人是誰。
要怪隻能怪,山陰公主的父親和祖父太能生了,留下來叔伯兄弟一大堆,光是記清楚他們的名字,就要花好大的一番功夫。
楚玉曾經十分陰冷的想過,假如她能找出來那個人,那麽說什麽也要先下手為強把那人給解決掉了的,雖然她心理上對殺人有著極大的抵觸,可是假如逼急了,她未必不會那麽做。
自然,這是萬不得已的最後一步,就連楚玉也不知道,自己屆時是否真能下得了手,隻是理智上提供出這麽一個蠻橫的解決方案。
但是隻知道一味的殺,也是完全不夠的,真正的不安定因子,其實在小皇帝劉子業身上,官逼民反,君逼臣反,假如小皇帝能不那麽殘暴,假如對各王以懷柔政策加以安撫,那麽有反叛之心的人,隻怕會少一半。
現在從山陰公主對劉子業的影響力看來,想要左右一些皇帝陛下的決定,並不是太難的事,但是由於楚玉缺乏這方麵的鬥爭經驗與政治觸覺,並不太清楚,應該從哪方麵入手整頓朝綱,假如弄巧成拙,實在是大大不妙。
這是“進”的那一麵。
楚玉在來到這個時代,定下神之後,首先想到的,便是進退兩方麵,進,便是主動出擊,搶先斬除會危害到自己的因子,假如她身為男子,其實不需要考慮這麽多麻煩,但是女子幹政,總是有些犯忌諱的,而與之相反的,退,則是為自己安排好後路,假如事態最終無法挽回了,也好保全生命,安然遠遁。
但是這個退也是有講究的,流離失所,三餐不繼,衣不蔽體的退也是退,錦衣玉食,華服美宅,安然度日的退也是退,關鍵看怎麽安排。
想要隱遁,並不是一件舉手之間就能做好的事,尤其是在知道山陰公主與皇帝的牽扯如此之深後,想要全身脫出,更加的不容易。
瀟灑走江湖,這種事最多就是在書上看看,但是自己做來,卻很不實際,首先,想要生活下去,需要錢,她需要一大筆錢給自己打底,這個不難,公主府很有錢,可是難得是,她必須悄無聲息的抽調出一大筆錢,還不讓別人發現去向和用途,這個就需要花一些手腳,這也就是,為什麽楚玉急著讓桓遠從容止手上分權的原因:她要掌握住錢,但還不能讓別人發現。
嘖嘖。
楚玉喝口甜湯,咂了咂嘴,覺得很不是滋味,本來應該屬於她的錢,她用起來還需要這麽偷偷摸摸的,真是感覺別扭。
假如要隱遁,就必須徹底拋棄公主這個身份,拋棄得幹幹淨淨,一點關係都沒有,絕不能留下可容追溯的線索,那樣的情況,必然是小皇帝看她不順眼了,又或者小皇帝倒台了龍椅換人坐了,想要殺死她,解決一個看不順眼的東西,並不需要太多理由的。
假如她托庇於什麽人的保護下,那人出賣了她,她連哭都找不到地方哭。
楚玉所完全信任的人,隻有自己。
要隱遁,就需要一個新身份,這個是身份,必須是不在皇家掌握之下,隻由她自己控製的,可是這並不容易。
首先必須在某個地方,有一處房子,房子最好不要太小,那麽買房子要花些錢,這個倒是其次,關鍵在於房子的選址,那個地方,最好是在近幾十年,少經戰禍的地方,假如長期遭鐵騎踐踏,她就算住下,也不得安寧。
房子有了之後,便是戶籍身份,這個身份自然是假的憑空偽造的,並且由楚玉親自去偽造,經手之人,必須能夠保守秘密。
那個戶籍身份,必須完全與皇室脫離關係。
接著,便是階級地位問題。
生活也有不同的生活方式,假如是以平民的身份,很難逃過官宦以及當地豪強的欺壓,就算是再有錢的平民,假如沒有自己的防衛力量,也不過就是一條比較肥嫩的羊,會被群狼一口一口的享用掉,楚玉是絕不願意自己成為那隻被享用的羊的。
而一個人的階級地位,某種程度上取決於他的交往對象。
需要與當地官府和豪強打點關係,需要在當地建立自己的防衛力量,需要金錢人力時間!這些,沒有一項是可以輕易完成的。
所以楚玉需要桓遠,她不僅需要桓遠,還需要更多的人為她未雨綢繆,為她奠定基礎。然而她現在所能用的,也就是半個人,桓遠經驗不足,隻能算半個。
流桑年紀太小,暫時不方便接觸這些,墨香柳色目前尚未看出能否有用,花錯容止她目前不敢太動,隻有桓遠能算上半個自己人,就連越捷飛,楚玉也不能在這方麵信任他。
來這裏的前幾日,楚玉已經套出來了,越捷飛之所以效忠於山陰公主,是因為他的整個師門,都是效忠於皇室的,是皇室,當今的皇帝,不是她本人,因此,楚玉不能信任越捷飛的立場,也不能告訴越捷飛自己要做什麽,否則對方會想,為什麽一介公主會想要隱姓埋名隱遁,她要怎麽對他解釋?
就算是退,楚玉也不願意狼狽的作為逃難者,四處受人欺淩,假如她現在就逃走,隻怕今後真會落到這個下場。
她需要在這亂世之中能保障自己安樂的實力。
不僅僅是單純的武力,還有勢力,人力,脈絡。
假如說別人看情勢,是從一州一縣,一隅一地,最了不起也不過就是從當今天下去看,那麽楚玉看情勢,便是從曆史的角度去看。
她的眼界穿透了千年的時光,看起來也格外的不同,也許因為閱曆和處世經驗的不足顯得有些天真稚嫩,可是卻絕對擁有著淩越於時代之上的超然。
他人或以利益,或以強弱,或以識人判斷局勢,然而楚玉的眼光卻是——曆史。
這是她超出別人的地方。
盡管她的曆史實在是學得有些糟糕,可是在大局方麵,她有明確而清晰的把握。
雖說在很早就製定了攻變退遁的戰略,然而楚玉卻還不得不考慮一個問題,假如她為了自保而有所動作,會不會影響到今後的曆史發展?
假如因為她的異動,導致曆史上發生小小的波瀾,而這個波瀾慢慢擴大,最後不小心的影響到了一千多年後,怎麽辦?
更直白一點說,就是楚玉擔心因為自己的願望,不小心直接或間接的導致二十一世紀的楚玉的不知道多少輩祖先被哢嚓掉了,那麽她楚玉還會不會存在?
這個問題,可能有點無聊和無趣,卻是楚玉不得不去正視的,假如因為她改變了曆史事件,導致曆史的軌跡發生了偏移,那麽……會怎麽樣?
她會不會嗖的一下,憑空就沒了?
也許別人看來這個問題實在是庸人自擾,可是事關自己的小命,楚玉怎麽可能不反複思量?
“呃……”容止想了許久,好一會兒才想起楚玉是在等他的回答,沉吟片刻後道:“公主,我想問一下,那條河流,真的那麽想改變流淌的方向麽?”他好像隱約猜出來了什麽,但又好像什麽都沒猜到。
那條河流,真的那麽想改變流淌的方向麽?
一個字一個字的,輕而慢的敲打在楚玉的心髒上。
楚玉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緩緩的睜開來,平穩的道:“想,很想。”盡管刻意維持平靜,可是楚玉微微顫抖的嗓音裏,還是流露出了那麽一絲壓抑不住的渴望:“那條河,真的很想換個方向流一流。”
很想,很想。
容止笑意宛然的看著楚玉:“既然那條河流很想換一個方向,那麽我說什麽,能改變她的念頭麽?能阻止她麽?”
聽著他的話,楚玉陷入呆愣,很快的,她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即便是在遮蔽了陽光的綠蔭下,依然耀眼得不可逼視:“你說的不錯,那條河自己的主意,不會被改變。”她話語間堅定了不少,並且有著放下什麽的釋然。
是的,那條河流,是一定要改變方向的。
楚玉忽然站起來,快步離去。
楚玉走了,容止整個人又好像沒骨頭一樣躺回長椅上,神情慵懶而舒適。
河流……麽?



第五十一章 我贈君砒霜

很蠢,很無聊。
楚玉走出容止的園子,自嘲的笑了笑。
其實前世看穿越小說,她也曾對那些擔憂曆史變動的描述有些不以為然,可是現在輪到了自己頭上,卻意外的沉重。
她身在局中,不敢輕易冒險。
猶豫了這麽久,與其說是瞻前顧後,最根本的原因,其實不過是楚玉骨子裏對曆史潛在的敬畏,這敬畏讓她不敢隨意的“換個方向流流”。
在終於下定了決心,放下了負擔之後,再來看這些天的掙紮,楚玉不由得感到一絲豁然與釋然,也忍不住有些好笑。再怎麽敬畏,又有什麽用呢?這個曆史,是要她死的,假如不變,她怎麽活下去?
所以說,這些天來的煩惱,用十個字來概括,大約便是:很傻很天真,很蠢很無聊。
但是,人生在世,要是一直一點兒傻都不犯,那又有什麽意思呢?
她轉身回望,容止的身影已經被兩人之間隔著的竹桐給擋住,楚玉所能瞧見的,不過是一片綠意,她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翹起很淺的弧度,片刻後舒展容顏,突兀地哈了一聲,聳聳肩,像是在對過去做最後的告別,隨後也不顧身旁越捷飛的驚訝,大步離去。
總是要說再見。
在小命麵前,曆史的尊嚴什麽的,就請容許她稍稍的……踐踏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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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容止,便去見桓遠,經過這些天的變動,修遠居已經與從前看起來大不一樣,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和信任,楚玉撤走了在桓遠門前看守的侍衛,容他自由出入不須備報,這個自由自然是有限度的,假如要出府,還是必須和她說一聲。
一入修遠居,便瞧見桓遠有些蒼白的臉容,他的嘴唇抿成薄薄的一線,那雙沉靜古雅的眸子正在快速的瀏覽帳薄,左手翻著帳薄,空出來的右手筆走龍蛇,一行行流利的小楷自筆尖流出,簡要的記錄關鍵。
楚玉走進屋子裏,桓遠竟似太過專心,沒有發現她的到來,楚玉暗暗一笑,走到他所在桌案麵前坐下,靜等著看他什麽時候發現。
大約足足等了半刻功夫,桓遠似是覺得有些累了,他放下筆,抬起手捏一下自己的眉心,這時候才瞥見楚玉就坐在身前。
桓遠一愣,按照他現在的身份,似乎應該立刻誠惶誠恐的離座向她行禮,可他心中卻仍有些不情願和別扭,動作也僵在原地。
瞧見他麵上顯而易見的掙紮之色,楚玉笑著擺擺手,湊過頭去看了眼賬冊,隨口問道:“做得怎麽樣?”
“勉力而為。”桓遠的回答既不自謙也不盲目自大,是很穩重的那種,但是頓了一下,他還是忍不住道:“可這些日子來,我觀府內繁多事務,從前在容止手上竟然井井有條一絲不亂,越發覺得容止真是……”
楚玉在他停頓的當口,笑吟吟的接上一句:“什麽?”
“深不可測。”
他用盡全力才能勉強處理好的事務,在容止手上,好像是轉眼間就能完成一般,雖然這與經驗曆練有些幹係,可是抬起眼來,桓遠還是忍不住有種高山仰止的錯覺。
那是一種無形的壓力,壓在身上令他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了來。
楚玉微微一笑,拍他的肩膀,覺察到他因為她的觸碰身體僵硬,便笑著拿開手,柔聲道:“不必灰心喪氣,我並沒有要你現在去和容止對上,我隻是讓你學習管理一些事務罷了。”雖然時間不等人,但是倘若迫得太緊,讓桓遠還沒成長起來就在幼苗期被壓垮,反而會令目前的她前功盡棄。
她想了想,慢慢的道:“我讓你做這些,自然是有我的打算,卻不是讓你和容止對上,你也不必拿自己與他比較,你有你自己的好處。”頓了頓,楚玉咬著嘴唇一笑,望著他道,“我想,就算容止再本事,也沒有你當日在詩會上流水成詩的才能。”
楚玉隻是無意間提起,桓遠卻立即想起了當日懸崖上的一幕,那日後越捷飛也有派人去查,卻不知為何沒有查到他頭上,線索似乎被人給強行的掐斷了。
他輕輕的歎了口氣。
我贈君砒霜,君予我浮木。
假如那刺客不是他請來的,他幾乎要懷疑那一幕是楚玉刻意安排來收買人心的,也恰恰因為刺客是他請來的,桓遠的心神震蕩才遠比一般情形下巨大。
為什麽,你會伸出手來呢?
桓遠凝視著楚玉,迷惘之中,甚至有一絲無法覺察的怨懟:為什麽是她呢?假如是別人,那麽他報恩的心,不會如此的矛盾為難吧?
見桓遠好像發呆了一樣的看著自己,楚玉先是下意識的檢查自己身上有什麽意外,再摸摸臉,確定沒什麽問題,才微微鬆了口氣,她看看賬本,不是很能看懂,決定放棄培養自己這方麵的才能,直接問桓遠:“這些日子來,接手了多少?”從容止手上,接手了多少權限過來?
桓遠聞言驚醒,連忙收斂心神道:“大半。”
內庫,錢糧已經幾乎全到了他手上,而人事安排方麵,普通的人手調動,容止交給了他,但是防衛力量的安排,卻是給了越捷飛:“容止幾乎放下了所有的事務,但是唯有幾樣,他堅持不放。”
楚玉神情不變,掀了掀眼簾:“是什麽?”
“香料,藥材,以及尚藥司。”他去接手容止手頭事務時,容止幾乎是毫不吝嗇的全部給他,但是卻也擺明了車馬的告訴他,別的東西他都可以拿去,唯獨這三樣,半絲念頭都不要動,他不會交給任何人。
香料,藥材,尚藥司。
這三個詞,桓遠每吐出一個,楚玉的眉毛就跳一跳,她垂著眼,淡淡道:“他留著藥材和尚藥司,大約是想一手安排醫治花錯的傷勢。”這個她打聽明白了,容止的醫術很不錯,至少尚藥司裏兩位大夫,甚至有時候還需要向他請教。
“至於香料……”楚玉的手忍不住撫上腰間掛著的香囊,輕輕的彈了一下,一陣淡雅的香氣便彌漫開來,“也一並給他留著好了。你先暫時管理手頭的事務,待時機成熟,我有事情交代給你。”
臨走之前,楚玉又撫慰桓遠幾句,勸他不要灰心,另外也不要這麽拚命,累壞了自己今後怎麽辦雲雲,才說到待會讓人送補品來,卻聽見外麵傳來巨大的喧嘩聲。


第五十二章 賣藝不賣身

非常大的喧嘩聲,由遠及近而來,好像有人在唱歌,好像有人在驚叫,又好像有人在哭訴,抑或是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
四字以蔽之:非常混亂。
楚玉眉頭一皺,下意識隔著袖子撫過臂上暗箭,隨即果斷的站起來朝外走去:“越捷飛,跟上,陪我去看看。”
越捷飛從屋頂躍回門口,腳步輕盈的與楚玉同行,他一邊走一邊說:“公主,還是不要去了吧,對上那瘋子,我也有幾分吃力,屆時恐怕難以保護公主,橫豎他也就是鬧一番,收拾收拾就罷了。”
楚玉卻沒有停下腳步。
從越捷飛的話中,可以得到兩個訊息:
第一,對方比較強大,就連越捷飛也自承對付不了,雖然當日在山上遇險,但是楚玉從流桑口中得知,被越捷飛首先攔住的三個刺客都是一流的高手,越捷飛以一敵三以一敵四的擋住那些人,本身已顯示出極為高超的劍術。
第二,當前情況並不緊張,聽越捷飛的口氣,甚至這還不是第一次發生的,可能已經習以為常,山陰公主也大概知道這件事的存在。
但是楚玉不知道。
她很想看看究竟是什麽回事。
快步的走出修遠居,便正瞧見一群人從遠處朝這裏過來,當間的一片紅影,竟是分外的顯眼。
楚玉定睛看了一會兒,才瞧清楚那抹紅影,竟是曾見過一次的花錯。
此時的花錯,與楚玉那日所見大不相同,他臉上泛起紅暈,眉毛飛揚,眼眸朦朧的含著水霧,稍嫌平凡的五官頓時多了幾分逼人的豔氣,他一手握著長劍,一手提著酒壺,拖著步子踉蹌搖晃,且行且歌,幾乎稱得上目中無人,而在他周圍的,多半是府上的守衛侍從,他們小心翼翼的包圍著花錯,卻又不敢靠得太近,花錯上前一步,包圍圈也都要跟著動。
見是花錯,楚玉便大約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身旁越捷飛又道:“公主,您不要走得太近,花錯那酒瘋子一喝醉便不認識人了,他喝醉之後劍術威力倍增,我也有些為難。”
楚玉隨意笑笑,找了個隱蔽角落站著,和越捷飛一起觀賞花錯……發酒瘋。
不錯,花錯這個模樣,便是實實在在的發酒瘋了,隻是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酒,才能被這種超低度數的酒給弄醉。
在楚玉看來,這個時代的酒,比起現代那些高濃度的醇酒,酒精濃度實在是不夠看的。
花錯一邊高聲唱歌,一邊慢慢的朝楚玉所在的地方靠近,就在即將在楚玉麵前走過去的時候,好像警報預告,酒壺哐當一聲摔在石子鋪就的道路上,他停下了腳步,眾人頓時如臨大敵,越捷飛也動作矯健的擋在了楚玉身前,手扶在腰間劍柄上嚴陣以待。
楚玉被擋住視線,看熱鬧很不方便,於是歪過腦袋,悄悄的從越捷飛身側探出來,繼續觀摩劍客酒瘋。
比起周圍眾人的嚴肅,花錯的態度是極為散漫甚至囂張的,他醉意熏染的麵上籠罩著仿佛要滴下來的豔色,仿佛怒放的薔薇花,他慢慢的抬起手中的細劍,劍身上隱約映著淺淺的紅光,口耳相傳,這紅光是因為殺人過多,死者的血染出來的。
花錯挑著一邊眉毛,左右看看,他目光停在誰的身上,誰就情不自禁的後退一步,然而最後,花錯的目光卻越過包圍圈,停在了越捷飛身上。
越捷飛苦惱的哀歎一聲:“怎麽又是我?”
花錯眯起醉意瀲灩的眼睛,劍尖直指越捷飛,圍住他的人見花錯已經選中了目標,都紛紛的散開來,讓開一條路,容花錯方便的直取越捷飛。
越捷飛歎了口氣,吩咐其他侍衛暫時保護楚玉,不待花錯過來,自己直接衝過去,出劍。
兩人再度戰作一團。
楚玉有些好笑的想,似乎她每次見到花錯時,越捷飛都要與他打上一場,上次是這樣,這次也是這樣,這兩人就好像前世的冤家一般,見了麵就保不住要打一架。
伴著花錯沙啞的歌聲,兩人還是像上次一樣,從近處打到遠處,損毀花木無數,隻不過這一回花錯那淡紅色的劍光似乎更加豔麗了一些,光彩也稍稍奪目了一些。
看著看著楚玉便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不知道是不是她眼花了,總覺得那滾滾的劍光中,好像有什麽細碎的東西在往外落。
她站的距離不太近,加上兩人的動作太快,楚玉心說也許是看錯了也說不定。可又過片刻,在兩人劍光絞纏分開的空隙,楚玉陡然發覺,越捷飛身上的衣服,好像稍微少了一點,他現在隻穿著一件白色的內衫,還少了一邊袖子,露出了修長結實,肌理勻稱的手臂。
衣服呢?去哪裏了?
楚玉的視線慢慢的下移,落在地麵上,這才看清地麵上一路零落的,竟然都是細碎的布條。
越捷飛身上的衣服,竟然被花錯一條一條的,全都挑成了碎布。
嘶啦一聲。
清脆的布帛撕裂聲劃破空氣,楚玉聞聲抬頭,卻見越捷飛的衣裳被花錯以劍割挑開來,整個上半身幾乎都裸露在了空氣裏,也落在了周圍所有人的視野之中。
褪去了衣裳累贅的包裹,越捷飛上半身完美的線條流暢而矯健,每一分肌理都蘊藏著強勁的力道,然而卻不像健美先生那樣肌肉隆起,是一種十分親近自然的美感。
被周圍或者豔羨或者妒嫉或者審視評判的目光包圍著,越捷飛臉皮上漲出幾分紅色,他咬著牙齒道:“花錯,夠了吧,每次,每次喝醉你幾乎都找上我,用劍扒我的衣服,你夠了吧?”不管是誰,被人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了讓大家觀賞肉體,基本都不會是一件太愉快的事。
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他是來賣藝的,不是來賣身的。
花錯卻好像沒聽見越捷飛的話一般,歌聲稍歇,眯眼歪頭打量了他一會,長劍反手一削,他自己身上的層層紅衣也翩然落地,同樣裸露出來了上半身。接著,花錯劍尖一抖,再度朝越捷飛刺了過去,這回的目標,卻是直指越捷飛腰下的部位。
“花錯好酒,然而好酒無量。”正看著,身邊傳來不疾不徐的聲音,楚玉偏頭一瞥,容止受傷的手以繃帶吊在頸上,笑吟吟的站在她身邊,“飲必醉,醉必脫。”
醉了之後,花錯便六親不認,隻管在周圍的人裏挑一個最不順眼的開脫,他不僅脫別人的,也脫他自己的。
隻要不脫到自家身上,府上其他的人是十分樂見其脫的,畢竟,習武者的身材,是很好看,十分具有可觀賞性的。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個時代,男色是一種時尚。
這便是,每隔約莫兩三個月時間,公主府內苑裏,必然上演的一場大戲。


第五十三章 你已經死了

嘶嘶嘶的幾聲輕響,越捷飛的褲子已經被挑下了幾縷布條,想起楚玉就在一旁,越捷飛臉色大變,瞬間就聯想到了一個非常不妙的未來。
他仿佛隱約看見金光閃閃的“麵首”兩個大字,正在前方飄蕩著朝他招手。
他真的不賣身啊!
恍惚之間,花錯又是兩劍,分別從越捷飛左右大腿兩側削下來兩片布,越捷飛隻覺得腿上一涼,而前方的麵首兩字,似乎又飄蕩著靠近了一段距離。
越捷飛毛骨悚然心驚膽顫拚死反抗,劍光瞬間暴漲,憑著絕境之下爆發出來的潛力,一時間竟然與花錯打了個持平,身上的布料也暫時不會減少了。
但兩人打得精彩,周圍的人卻發出了一陣惋惜的歎息,楚玉這才發現,除了護衛侍從,還有一些侍女也悄悄的圍了過來,兩隻手擋在眼睛前,可五指之間張開的縫隙什麽都遮不住,露出來的明媚眼睛裏滿是欣賞愛慕之意。
越捷飛與花錯的動作已經快得完全看不清楚了,刀光劍影之間,楚玉有點擔心,忍不住偏頭問容止:“你有沒有法子讓他們停下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刀劍無眼,萬一一不小心傷了誰怎麽辦?
話才出口她暗道自己真是問錯人了,容止又不會武,否則那日也不會被越捷飛打得那麽慘,現在兩個超級高手過招,他能有什麽辦法?
容止抬手抹了抹眉毛,眼睛裏盈滿悠然笑意:“公主不必憂心,花錯不會傷越捷飛,隻要把他身上的衣服挑幹淨,發完了酒瘋便沒事了,過些時候便好。”
楚玉又凝神看了一會正在遠處交手的兩人,忽然冷不防的張口問道:“花錯是真醉還是裝醉?”
容止不意她陡然發問,幾乎就要脫口而出,然而出聲之前卻本能的頓住,他麵上浮現微妙的神色,似笑非笑的看一眼楚玉,才慢慢將方才卡在嗓子眼的兩個字吐出來:“真醉。”
確實真醉,倘若花錯眼下是清醒的,以他現在的劍術,不會僅僅隻將越捷飛的衣服脫光,還會順便削越捷飛一層皮下來。
這兩人幾乎從三年前就互相看不順眼了,若非他偶爾居中攔著,隻怕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生死決鬥。
花錯所學的劍術三千繁花,乃是以華美細膩著稱的,卻並不注重殺戮,然而花錯少年時有深仇背負,心思偏戾,硬是憑著自身的劍術天分,將柔和宛轉的三千繁花劍,去繁存簡,專取殺招狠招,甚至換用薄窄的長劍,成就現在的花錯,雖然殺傷力倍增,然而劍意的層次上,卻是低了不少。
雖然仇恨已了,然而此時的花錯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繁花劍。
唯獨在他喝醉之後,能拋棄所有的煩惱與重負,重現繁花劍的風采……自然,拋棄了重負的花錯,酒品實在說不上太好,這個一喝醉便脫人衣服的毛病,就連容止,也不知道是怎麽給養出來的。
楚玉瞥著他微笑道:“假如我一定要他們分開呢?”
容止笑了笑,道:“公主既然有此意,我便去試試。”他扶了一下綁著夾板的手,確定尚且穩固,便慢慢的走上前去,眾人見是他來,都紛紛的讓開道,盡管今日府內風傳容止已經在公主麵前失寵,公主的新寵應是最近弄回府的兩人以及桓遠,可是容止積威之下,竟然無人敢對他少半分不敬。
容止走近花越二人,在一丈開外便能感覺到淩厲的劍風刮麵,他站定看了片刻,彎腰撿起半根不知被誰削斷的樹枝,十分隨意的,好像漫不經心的朝二人拋了過去。
樹枝沒入交織劍光之內,一瞬間被絞成數段,接著化作碎屑落在地麵上,然而兩人卻也因為這一根樹枝的加入停了下來。
花錯的肩頭多了一道淺淺的血痕,傷勢雖然不重,但疼痛卻讓他滿是醉意的眼睛慢慢的恢複清醒,他迷惘的看身前不遠處的越捷飛,忽然跳起來叫道:“越捷飛,你在我麵前脫光做什麽?”罵過之後他又瞥見自己衣衫半褪,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你要做什麽齷齪事?!我警告你,今後不準靠近我三丈以內,否則我的劍對你不客氣!”
越捷飛聞言也是大怒:“你酒醒了吧?我的衣服是被你給割沒的,你倒是有臉皮栽到我身上,不信你可以問大家,是誰脫誰的衣服?!”
花錯一臉的不信任:“胡說八道!我脫誰的衣服也不稀罕脫你的!你的肉很好看麽?你是什麽了不得的美男子麽?”
越捷飛也怒道:“難道你是什麽美男子麽?我會稀罕你這個樣子的?”
兩人憤怒的對罵,這個挑剔那個的肌肉線條不夠優美,那個挑剔這個的肩膀太寬骨架僵硬,片刻後演變成互相人身攻擊,將皮膚鬆弛帶黑痣等莫須有的罪名安在對方身上,慢慢的罵戰升級,兩人連穿上衣服都顧不上,又再度開展起全武行。
容止無奈的聳聳肩,轉身衝楚玉搖了搖頭,眼神似在問:“我拉過了,現在怎麽辦?”
楚玉翻翻白眼:“涼拌。”不管了,讓他們打吧。
她轉身打算讓侍衛送自己回去,卻瞧見有一個人站在侍衛的攔阻之外,身上一身灰色的袍子顯得有些黯淡,望著楚玉的神情有些躑躅。
那人看著有些臉生,楚玉用心回想一會,才想起這是自己半個月前從劉子業的鍘刀下搶救出,並且以麵首名義帶回來的沈深之。前幾天沈深之已經比較老實,因為他表現良好,獲得了在西上閣自由活動的權利。
望著沈深之,楚玉對他點了點頭,道:“跟我來。”並讓侍衛不要阻攔他。
楚玉走在前麵,沈深之在後,回到東上閣楚玉臥房所在的園子,護衛們便在門口止步,楚玉領著沈深之,一直走到房門口。
一手拉開房門,楚玉回頭望著忐忑不安的沈深之,微笑道:“怎麽?害怕了?害怕的話,可以現在就離開。”楚玉知道她現在帶沈深之回自己的臥房,會給別人帶來怎樣的錯覺,但是目前這個錯覺卻是對她而言最好的掩護。
說罷楚玉進屋,片刻後,沈深之也跟著進來了。
楚玉打量著滿麵疑惑的沈深之,心中暗暗的歎息:倘若不是時間不等人,她也不會冒這樣的風險。不等沈深之安下心,她冷然道:“你可否知道,你已經死了?”
沈深之一愣,楚玉從牆邊桌案上取出一卷錦帛,丟給沈深之:“自己看吧。”


第五十四章 上梁下梁歪

對於沈深之的失蹤,沒有人給予過多的關注,府上護衛侍從都知道什麽應該睜一隻眼,什麽應該閉另外一隻眼。
越捷飛隻負責楚玉的安全,其他的事情他就算看見,也會轉眼忘記。
桓遠雖然知道楚玉從他這裏調走一筆錢物,卻沒有多加追問。
而容止呢?
竹林的綠意之中,青石台的十九路縱橫棋盤上,漆黑與雪白的棋子殺伐從容,容止半邊身子倚在青石台邊,深沉的眉宇之間有一絲慵懶的倦意,他手邊放著一碗漆黑的藥汁,苦澀的藥味彌散開來,衝淡竹葉的清香。
容止散漫的笑道:“沈深之?”
坐在棋盤另一方的墨香想了想,道:“是的。”
“不用去理會。”容止端起藥碗,輕輕的吹了一下,蒼白的嘴唇輕輕開啟,他長長的眼睫如簾子般半斂,蓋住深不見底的眼眸,“放任。現在不比從前,公主在栽培桓遠,我們作壁上觀便好。”
墨香猶豫一下,忍不住又為容止有些不值:“這些年來公主府一直是公子打理的。”
容止含笑喝了一口藥,打斷他道:“但終究是屬於公主的。”那藥汁味道極為苦澀,墨香送藥來時,曾經偷偷的嚐了一點,苦得他險些嘔吐出來,卻不料容止此時神情平靜如水,好像他方才飲下的是甜蜜的糖漿。
抬起眼來,看出墨香心中所想,容止微微一笑,道:“我並不是個喜歡說道理的人,這兩年來為了你,我破了許多次例,你也該明白我的用心,怎麽如今還如此沉不住氣呢?”
墨香心頭一驚,滿麵慚色的低下頭。
容止笑笑道:“你是為我憂心,我知道,但這大可不必,待花錯的傷勢痊愈,我會把手頭上把持的最後三項都交給桓遠打理,也正好落得一身輕鬆。”
“公子……”墨香想要說些什麽,對上容止沉靜的帶著些微笑意的目光後,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容止望著他,莞爾一笑道:“放手,是因為我不在乎。”交給桓遠也好,交給別的什麽人也好,三年多的經營,說放手也不過是一個呼吸的瞬間,
但是他並不怎麽放在心上。
“那您在乎什麽?”墨香忍不住問道。
容止沒有說話,他的眼光穿透竹葉間的縫隙,掃過牆外的天空,深處飛快的掠過一絲輕渺的光芒,嘴角卻始終掛著那絲莫測的笑意。
過了許久,容止將見底的藥碗放下,慢悠悠的舒了口氣,折了一片細嫩的新竹葉含在口中:“公主,現在在宮裏吧?”
楚玉在宮中,確切的說,是在皇帝陛下身邊。
姐弟之間的相處模式還是如同往常那樣,劉子業躺在楚玉的腿上,臉上的戾氣慢慢消散,而楚玉則隨手拿起一本奏章瀏覽。
看了一會便覺得有些疲累,楚玉擰一下眉心,半閉著眼好像在養神,但她心裏卻在思考一個問題。
怎麽樣改造劉子業?
憑著山陰公主對劉子業的影響力,她也許能夠稍稍的改變這個少年,她並不奢望劉子業能做什麽流芳百世的明君,隻要不成為天怒人怨的暴君,不至於因為暴行過多被人推翻殺死,便是極大的勝利了。
可是,要怎麽做呢?
小皇帝的暴戾,雖然大約有一小半是頭疼引起的,可是他自身的狠毒因子,卻是根深蒂固,楚玉曾經嚐試著與他交談幾次,在她麵前,小皇帝絲毫不遮掩他對血腥的直白渴望,那種狠毒的快意,每每令她感到心寒。
想要改變這麽一個人,實在是一項有些不可能的大工程。
楚玉忍不住有些埋怨山陰公主那死去的父親,也便是前任皇帝陛下,他究竟是怎麽教兒子的,教出這麽個變態出來,還讓他繼承了皇位?
再轉念一想,她既然有這麽多兄弟姐妹,估計那位父親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了無限的生育之中,根本沒空管養孩子的事,劉子業長成變態,極可能是順著那不正的上梁,一路朝腦殘的道路上狂奔。
而現在,她卻要把劉子業從那條道路上拉回來。
有多麽困難楚玉不知道,但是即便知道不容易,也要嚐試一下。
時間就在劉子業的舒適與楚玉的反複盤算中度過,準備離開的時候,楚玉的手指抹過袖口的鑲邊,淺淺的芬芳在之間縈繞。這些天來,她一直堅持的給每件衣服熏香,入睡時也不再排拒在屋裏點燃香料,雖然稍微悶了一點,但卻是為了今後做出的努力。
香料這一環,目前不著急,但今後要設法問容止要,既然山陰公主給她留下了這條線,她就要徹底的利用起來。
“阿姐,你什麽時候再來?”楚玉一邊整理衣服上的皺褶,一邊仔細的想著今後的每一個環節,忽然聽見劉子業這麽問,不由得朝他看去。
這個集狠毒、暴躁、好色、偏激,變態於一體的少年,臉容有些蒼白,眼神卻頗為渴盼,他穿著莊重的朝服,歪歪斜斜的趴在桌案上,一雙眼睛直勾勾的望著楚玉:“阿姐,我們什麽時候再一起出去玩兒,好不好?”
阿姐。
楚玉咬了一下嘴唇。
她前世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穿越過後,也不會天真的把這個變態皇帝當作弟弟看,可是人心畢竟是肉長的,最初的恐懼過後,楚玉慢慢體會到劉子業對自己毫無防備的依戀,那一聲聲的“阿姐”雖然聽過便忘,可還是不小心的有一聲抵達到了她心裏,輕輕的敲打著她的心房。
這個變態一點都不可憐。
雖然反複告誡自己,但楚玉終究還是在這個時候,有了一絲絲的動搖。
這少年的相貌,和在水中瞧見自己的倒影,真的是有幾分相似的。
然而遲疑也不過是一個眨眼的空檔,楚玉迅速恢複清明如止水的冷靜,神色如常的快步離開。
正朝宮外走著,迎麵走過來一個身穿紫衣的少年。
隔了半個月,楚玉又在宮中瞧見了人稱是天師然而她看來不過是神棍的天如鏡。

第五十五章 目下無塵埃

楚玉發現天如鏡時,兩人之間尚有二十多丈距離,雖然看不清臉容,但是一看那一身紫衣和輕飄飄好像腳不著地的走路姿態,楚玉便準確認出了來者何人。
莊嚴而輝煌的宮殿之中,少年的身影仿若行走在隔絕的空間裏,不染俗世的塵埃。
天如鏡……楚玉不屑的撇撇嘴。她有些瞧不上神棍。
生長在信息爆炸的唯物論時代,楚玉很難對宗教產生什麽盲目的信仰,盡管自己來到這裏本身便是不可解釋的存在,可是曆史上侍奉皇帝的方士,無非都是煉一些帶重金屬的丹藥給皇帝吃,不但不能長生,反而吃得短命了。
更別說眼前這位,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姿態,倘若真個清高,為什麽還要身居官職享受榮華?這便足以讓楚玉暗地裏對天如鏡鄙視一百遍啊一百遍。
天如鏡這個架勢,估計又是去宮內哪位娘娘那裏驅鬼的,他身前領路的是兩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宮女,其中一人不知是否是頭一次給偉大的天師大人領路,顯得有些緊張,看見迎麵過來的楚玉時,驚了一跳,後退兩步,後腳跟恰好踩上天如鏡的鞋子。
意識到自己踩著什麽後,小宮女嚇得臉蛋嘴唇和雪一樣的白,她慌慌張張的跪下,求天師大人寬恕。
此時楚玉已經走近,她放慢腳步冷眼旁觀,假如天如鏡要責罰那小宮女,她也好及時阻止。
天如鏡寬袖一擺,便半彎腰扶起全身發抖的小宮女,淡淡的道了聲:“不要停下,繼續走。”
楚玉腳下頓住,微怔的輕咦一聲。與她的想像不同,天如鏡既沒有嚴苛的責罰小宮女,也沒有溫和的撫慰她表示自己的寬容大度,他的神情清淡得仿佛遊離於人世之外,好像沒有誰踩誰的腳,一切什麽都沒發生一般。
這讓楚玉有一點點意外。
望見楚玉好奇探詢的目光,天如鏡如初見一般,嘴角微微翹起,對她笑了笑,隨後就從她麵前走過。
兩次錯身而過,第一次楚玉對天如鏡的印象從極好到極差,而第二次見麵,因為一個小宮女引發的意外,又讓楚玉稍稍的往好的方麵改觀。
楚玉可以看出來,天如鏡並不是故意在她麵前作態,那種目下無塵的冷淡好像天然帶來的一般,而他對她的微笑點頭,其實也隻是純粹出於禮節,幾乎近於敷衍,但正是這敷衍,讓楚玉對他惡感稍減。
然而天如鏡也不過就是分了楚玉片刻的心神,片刻後,她又把念頭轉回到先前所想的問題上,在死胡同裏思索如何改造劉子業。
講道理這種事,楚玉相信劉子業當太子時,他的老師沒少幹這類事,現在劉子業這副模樣,看來口頭教育沒什麽效果,那麽她又該如何呢?
坐到自己的車上,車身才稍稍晃動,楚玉便連忙叫住駕車的人,道:“暫且停下。”
坐在車上思索片刻,楚玉身子一側來到車廂邊緣,角落裏擺放著幾隻箱子,掀開第二隻,箱內擺放著折疊整齊的男裝。
********************
“公主……”越捷飛跟在楚玉身後,低聲道。
楚玉手握折扇,轉身敲了他腦額頭一記,笑眯眯的道:“叫公子。”她在自己的車上放著幹淨的男裝女裝以備不時之需,還特別問容止要了那日給她遮掩容貌的藥物,方便隨時易裝出遊。
現在的楚玉,就是數日前詩會時的打扮,經過幾次練習,她已經能很熟練的梳發髻。
“好的公子。”越捷飛皺著臉改口,但還是忍不住盡忠職守的提醒楚玉:“公子,您為什麽不讓多帶幾個侍衛呢?上次刺客的事還沒查出來,我實在不能放心。”
楚玉笑道:“難道你對自己的劍術沒有自信,覺得沒辦法保護我麽?”
要越捷飛說自己劍術不行,那是絕對不可能的,所以他很快閉了口,乖乖的跟在楚玉身後。
說來楚玉似乎與易服出遊這種事很沒有緣分,頭一次,因為看起來太俊美被人追得滿街亂跑,第二次參加詩會又遇到刺客,但倘若要老老實實的呆在公主府裏,又或者隻能在公主府皇宮之間兩點一線,楚玉還是寧願每次都遇到意外。
甩開屬於公主的那些排場累贅的時候,是楚玉最歡快的時候,即便曾經有過兩次受挫,也不能抑製她飛揚的心情。
向路人詢問了一下,楚玉沿著街道,直取歆蘭坊,這是在上次詩會時,聽裴述所說的販賣上好脂粉的地方,然而店中不僅販賣脂粉,還兼售各種香料,楚玉找到歆蘭坊,站在半開的店門前,便嗅到了門內傳出來的細膩幽雅的脂粉香。
楚玉踏入門檻之內,目光在店內巡回,隻見店中不僅有女子,還有一些俊美的青年少年,也都在挑選香粉或香料。
暗地裏歎了一下時下的愛美風潮,楚玉直接走到看起來像是櫃台的地方,對其後正在算帳的男子道:“這裏有誰比較懂香料的?我有些東西想要請教。”
櫃台後的男子抬起一張瘦削的臉,打量一下楚玉,似是在端詳她荷包是否足夠豐滿,打量了片刻後才朝同往內堂的門裏喊了一聲,好像是在叫誰的名字,他這麽一聲喊,把店內其他人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了不少。
楚玉便聽到一個驚訝的聲音:“子楚兄?”
楚玉心說這名字有些熟悉,那聲音也似曾相識,便偏頭瞧了過去,卻見是裴述一臉驚訝,才想起自己前次結識裴述便是用的“喻子楚”這個假名。
“子楚兄也來買香粉麽?”裴述高興的走了過來,他左右望了望,遲疑片刻後道:“怎麽不見那位喻子遠?”
楚玉做了一個稍帶的手勢,因為方才賬房叫的人出來了,她從袖子裏取出一隻絲囊遞了過去,微笑道:“勞煩你替我看看,這裏麵,究竟都有哪幾種香料?”


第五十六章 六朝建康城

賬房叫出來的是個身穿灰色布衣的年輕人,他打開絲囊之後,瞧見其內的香料碎片,眉頭飛快的皺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對楚玉道:“這位客人……”
他話才起頭楚玉便打斷他,道:“能否找個僻靜地方說話?”
對方想了想,點點頭,便引領著楚玉和越捷飛從側門穿出,越過一片苗圃後,來到一間空房之中,三人站定,他不緊不慢的開口:“這位客人,您這些香料切得太細碎了,又混得太勻,隻怕難以辨認完整。”
楚玉笑笑道:“倘若是完整的,我也不必來找你們了。”正是因為有難度,才需要找專業人才。
灰衣青年被噎了一下,轉念一想也是,便朝一旁的牆邊走去,靠牆的位置以木架支起一塊光滑的石板,光從窗欞之中透過來,打在石板的邊緣。
灰衣青年手腕輕震,將絲囊中部分香料倒在石板上,隨後從懷中取出一條與衣衫同色的布巾,布巾裏縫著暗兜,兜中放置著各種形狀的工具。青年取出一隻細小的方寸匕,把倒出來的一小堆香料緩慢均勻的攤開,他的手很穩,神情也十分專注,刀尖偶爾靈巧的挑起碎屑放在鼻尖輕嗅。
雖然青年熟練的動作讓楚玉有些安心,但等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道:“這位兄台,還要多久?”
青年沉默一會,才道:“這位客人,絲囊之中的香料足有二十餘種,我才能不足,恐怕難以很快的一一辨別,”他神情磊落自如,不卑不亢,令人不由心生好感。
楚玉思索一下,道:“建康之中,還有沒有誰對香料比較內行的?”
青年嘴角微微揚起,似是有些自傲:“公子,建康之中,各坊各堂,再沒有比在下更熟識香料之人,若說比在下強,隻有一人,隻不過那是位貴人,公子隻怕請不來。公子如是肯稍待半日,我去向那位貴人請教,再來告知公子。”
觀他語氣神情,似乎是對“那位貴人”極為有信心。
楚玉忍不住笑了:貴人?除開皇帝陛下,隻要她想,以她現在的身份,什麽貴人請不來?隻不過她不想為了一袋香料如此大張旗鼓罷了。
思索片刻,楚玉心知不能太過苛求,便道:“也好,明日的這個時候,我來問你結果,香囊先放在你這兒,明日我來這裏取回。”
順著原路走回,回到歆蘭坊大堂中時,裴述還在店內,楚玉微一猶疑,還是走上前去,揚起笑容:“裴兄,別來無恙。”她現在幾乎可以肯定,那蕭別並沒有將與她結怨的事說出來,尤其是沒有說出她的身份,否則裴述不會如此熱情的招呼她。
兩人打了招呼,待裴述提出想要拜訪桓遠時,楚玉一臉真誠抱歉的神色,道:“我那堂兄近日正在閉門讀書,謝絕訪客。”原本以為那蕭別肯定把自己的身份說出去了,裴述這條線算是斷了,但現在看來,似乎還有回旋的餘地,楚玉心頭微動,不由得又將前些天放下的念頭重新提了起來。
於是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更加的真誠和懇切。
目前是絕對不能讓裴述拜訪桓遠的,這張牌她要留著,在合適的時候以恰當的方式打出去。
聽說人形作詩機不見客,裴述有些失落,隨即想起眼前楚玉是人形作詩機攜帶者,又十分熱情的與她攀談。
兩人交談一會兒,說到裴述接到了王意之的邀請,待會要去拜訪他,參加王意之家中舉辦的私人集會,楚玉便順勢請求一道前往。
裴述有些遲疑:“這……”話未出口,他麵上已經浮現猶豫之色,似是打算拒絕。
楚玉不慌不忙,祭出殺手鐧:“我那堂兄不喜歡與人交往,我卻是盼望他多結識些名士呢。”她就不信,桓遠那個人形作詩機會對這幫文人一點誘惑力都沒有。
裴述立即上鉤:“雖然也許有些冒昧,但是意之兄向來胸懷廣闊,想必不會介意,不過蕭兄也在,你如是與他有什麽過節,還是早些化解了為好。”
楚玉笑吟吟的滿口應下,便與越捷飛跟隨裴述走出歆蘭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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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古都建康,亦是千年後的南京,在這個時候,還沒有經曆完稱呼裏的“六朝”,建康城以大江為固,沒有建成堅固的城牆與城門,主城的範圍並不太大,然而城外還圍繞著許多小城,這種突破城牆局限的鬆散式城市模式即便是在整個中國曆史上,都是不多見的。
王意之的居宅,便在主城南麵的長幹裏,那裏是名門望族的聚居之地。
在秦淮河邊叫了一艘載人的小舟,三人乘舟而下,一路繁華,行至長幹裏邊上岸,再隨著裴述穿過幾條街巷,便來到一座青瓦白牆宅子前。
與周圍顯貴人家的高牆相較,這間宅子的牆實在矮了太多,就好像滿是逼人貴氣的瓊花玉樹之間,混入了那麽親切純摯的尋常草木,顯得有些突兀,然而楚玉看著卻十分的順眼。
朱紅色的木門半開著,並沒有一路行來所見高門緊閉的森嚴,裴述上前幾步,輕敲一下木門便不請自入:“意之兄,在下來晚了,還請見諒!”
楚玉跟著他走入門內。
門後的是一片園子,一花一木乍看並無章法,可是倘若細細看去,卻好像暗合了一種很自然的韻味,楚玉尚在觀察,卻聽見越捷飛的驚歎聲,他指著道旁一株一人高的小樹,道:“這是南方一種十分名貴的樹木,十年方生一寸,價值可抵萬金。”
聽他這麽說,楚玉才知道那看起來沒什麽奇特之處小樹苗竟然有這樣的身價,而前方裴述也轉過身來,笑道:“這位越兄真是眼光高明,子楚兄不要看此間布置毫不起眼,意之兄家中的物件,便是你我腳下的泥土,也是比別處珍貴的。”
有錢人。
超級有錢人。
很低調的有錢人。
聽裴述簡單介紹了一下院子裏的一草一木價值,楚玉看著這間園子的眼光,已經大不相同。
而腦海中王意之的形象,也在此時正式晉升為鑽石鑲邊的。


第五十七章 弦為知音斷

前方走過來一名青衣童子,走近三人後行禮道:“裴公子,我家主人已經等了許久了。”這童子約莫十二三歲,也就是流桑那個年紀,相貌俊秀,他眉宇神情很是清雅,行止之間頗有風致,身上的衣衫雖然不華麗,可是卻極為的素淨整潔,與整個園子含而不露的貴氣十分協調。
見微而知著,單是看仆從的表現,便能揣摩出其主人的作風氣派。
裴述連忙回禮道歉:“是在下的不是,但在下有禮物將要送給意之兄,還須在此等仆人送來……這兩位是在下的好友,因仰慕意之兄而來,還望代為引路。”
他轉手就把楚玉越捷飛推給了青衣童子,自己則往回走到了門口等候。
楚玉下意識張口想辯解自己不是仰慕王意之來的,但想想這畢竟是別人的地盤,姑且看在王意之超級有錢的份上,便仰慕一下好了。
沿著曲折清幽的回廊,青衣童子在前,楚玉居中,越捷飛最尾,還未走到回廊盡頭,便聽見了輕渺的琴聲,緩緩的在空氣中回蕩,而回廊盡頭是一片青鬱的垂柳,碧玉裁成的柳絲好像一道天然的屏障,遮擋住楚玉的視線。
那琴聲是從垂柳林之後傳出來的。
雖然是在初夏的中午,可在這園子裏,卻沒有絲毫燥熱的感覺,就連陽光也好像比外麵的溫柔了許多,清涼的綠意伴著微微的水氣,滲入呼吸之間,令人心曠神怡。
王意之不僅有錢,還很會享受。
在低垂的柳枝之間穿行,那琴聲便越來越清晰,當三人穿過垂柳林,眼前豁然開闊之際,淡遠的琴聲卻嘎然而止。
楚玉放眼看去,隻見眼前是一片清瑩如翡翠的湖畔,湖中養著水草遊魚,湖麵上漂浮著片片蓮葉,蓮花尚未綻放,雪白的花苞緊緊閉合著。偶有柔風吹過湖麵,為周圍帶來涼爽的濕意。
湖中有魚,湖上有亭。
此間的主人王意之,以及另外三位上次在詩會上見過的青年,便在湖上修建的亭舍裏休息,亭邊有長橋與岸相連。
楚玉等人出林之際,便是琴聲休止之時,亭中諸人的目光,都聚在蕭別的手指之下,那修長的手指底下,一根斷弦無力的貼在琴身上,而其他的琴弦,依然有細微的震動。
弦,斷了。
一時間眾人寂寂。
身為聚會主人的王意之靠在亭旁的梁柱邊上,隨口打趣道:“弦為知音而斷,來者可是蕭別兄的知音?”他在眾人的最邊上,因此也是最早發現垂柳林中有人行走的。
聽聞他此言,亭中的人也都將目光投向了湖畔邊,蕭別也抬起了冷若冰霜的眼。
亭子距離湖畔邊的垂柳林也不過四五丈距離,因此楚玉三人甫穿出林,眾人便看清楚了她的臉容。
王意之輕輕的咦了一聲,眼中多了些玩味之意,而蕭別瞧見楚玉,卻陡然的麵色驟冷,虛按著琴弦的雙手無意識的下壓,古琴發出沉悶的聲音。
楚玉也是一眼就瞧見了亭中端坐撫琴的蕭別,更瞧見了他眼中冷冽的排拒之意,不過她既然已經厚著臉皮來了,當然不會在乎個別人的反對意見。
亭中都是文人雅士,武者若在其間大家都不自在,楚玉讓越捷飛在湖邊守著,自己隨青衣小童踏上方一尺多寬的石橋,不疾不徐的走向八角亭。
亭前站定,迎來的目光,有不屑的,有排拒的,有好奇的,也有玩味的。
青衣童子向王意之行了一禮,三言兩語簡要的說明楚玉是裴述帶來的,王意之揮了揮手便讓他退下,而後,他對上楚玉坦然的目光。
王意之輕輕的拍了拍手,笑道:“來者便是客,我家中沒什麽規矩,請這位客人隨意自便。”他眉間帶著慵懶不羈的笑意,衣衫領口半敞開,發未束髻隨意的散著,頸項邊還殘留著半抹可疑的嫣紅,看起來像是姑娘家芳唇的印痕。
上次詩會時,也許是因為在公共場合,王意之還稍微收斂一些,而現在在自己家中,他好像拋開了所有的束縛,怎麽自在怎麽來。
楚玉才踏上亭子的台階,便聽見蕭別冷冷的道:“她怎會在此?她若在,我走。”話語雖然簡短,但是態度卻表露無遺,顯然是有點和楚玉不共戴天的意思。
王意之微微抬手,做了個攔阻的動作,雖然並沒有攔到實處,但蕭別卻因為他這個動作停了下來,隻聽見王意之笑道:“弦為知音而斷,二位如此有緣,縱然過去有什麽恩怨,也該就此化解了為好。”
恩怨?
楚玉饒有興味的看著蕭別,隻打算看他怎麽應對。
蕭別雙目含霜,冷然道:“這琴弦,是不堪忍受有汙濁之人傾聽,才斷了的。”
他所說汙濁之人,自然也是楚玉。
楚玉微微一笑,毫不客氣的反唇相譏:“這琴弦也真是難為,每日在不入流的彈奏者手下飽受折磨,終於在方才了斷殘生。”她抬手對王意之一揖,揚眉道:“說在下是知音,在下是絕對不敢當的,這等庸俗之音,又有什麽值得人去知的?”
她話音未落,眾人便給驚住了。
千金公子蕭別,生平所長便是琴藝,這個名字的由來也與琴有關,昔年曾有人千金求一曲而不可得,因此有人送了他一個千金公子的名號,這從一個側麵也反襯出蕭別的琴藝之高,當世少有人及,然而楚玉竟然毫無顧忌的貶損,簡直就是狂妄至極!
不入流。庸俗。
就連放浪不羈如王意之,也沒想到這樣的形容有一日會被放在蕭別的身上。
楚玉雖然才剛剛來,但是卻因為短短的幾句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了她身上。就連才往回走了幾步尚未遠離的青衣小童,也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看這人究竟有什麽本事,竟敢放出這麽狂妄的話。
這也正是楚玉的目的。


第五十八章 你是什麽人

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雖然不知道山陰公主被殺確切的時間,但是楚玉每次合上眼睛,似乎總能感覺到,曆史的巨輪在腦海中轟隆隆的滾動,以不可抗拒之勢朝她推近,漫起的塵沙仿佛遮蔽天地。
在楚玉的計劃裏,有進與退兩麵,然而這兩麵之間,唯一重合交錯的紐帶,便是眼前這些人,這是楚玉偶然從桓遠口中得知王意之等人身份後,便不由自主的萌發的念頭。
她要打入這個階層這個團體,也許靠著桓遠,她能夠摸上這群人的邊,然而那遠遠不夠,她需要的是成為能夠影響他們的人物,就好像王意之,又或者蕭別那樣具有特殊地位的。
縱然桓遠有驚世的文才,但是那是桓遠的,不是她的,她一定要有什麽東西,能鎮住這些眼高於頂的文人。
於是今天才一見麵,蕭別便被她拿來開刀。
徐徐圖之,這不是不可以,但是也許會來不及,所以楚玉隻有采用激進的態度。
她這也是在賭博,要麽一夜成名,要麽失去手頭可用的所有籌碼。
蕭別正要冷笑,這時又有人穿林而出,楚玉原以為是裴述終於姍姍而來了,隨意的偏頭一看,看清來人後,卻不由得愣住了。
來人不是裴述,可是卻也是方才她見過的,正是那歆蘭坊中年輕的香料師傅,他隨著青衣小童來到湖畔邊,皺著眉對那小童說著些什麽。
楚玉一下子忘記了蕭別,忍不住張開嘴:真是意外的重見啊……
聯想到先前這位香料師傅所說的“懂香料的貴人”,楚玉下意識的看了一眼王意之。
青年朝亭中看來,也正好瞧見楚玉,神情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他原本是打算來向東家求助疑難,卻沒料到提出疑難的客人竟是與東家認識的。
王意之目光先後掃過楚玉和香料師傅的臉上,片刻後了然一笑,站起來懶散的道:“在下有些私事要處理,各位還請稍待。”
他拖著步子慢慢的朝湖邊走去,楚玉這時候才發現他腳下穿的是像拖鞋一樣的木屐,而不是中規中矩的靴子。
木屐是深紫色的,接近於黑色,鞋幫一下一下的敲擊在石橋上,發出圓潤的極有質感的響聲。
啪嗒,啪嗒。
長衣的款擺之下,聲調節奏很是從容。
王意之懶懶散散的走到湖邊,便與那年輕香料師傅一邊說話,兩人的聲音不大,亭中諸人都聽不到,不過楚玉看香料師傅將一隻拳頭大小的藍布小包交給王意之,並且不時朝她這裏投來目光,便大致能猜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交談了片刻,香料師傅神情複雜的最後看楚玉一眼,才向王意之作揖告辭,而王意之手中拿著藍布小包,一拋一接的慢慢走回來,腳下木屐啪嗒啪嗒的敲打著石橋。他走在橋上時,楚玉的心也跟著他手中的布包一跳一跳,生怕他一個失手就把小包掉湖水裏了,她手頭可就隻有這麽一份香料,沒有備份的。
王意之拖著腳步慢慢的走回來,先朝其他幾人點了點頭,隨後盯著楚玉道:“這位子楚兄,能否私下詳談?”在說到子楚兄三字時,他稍稍加重了語氣。
楚玉知道他大概是要說香囊的事,神情自若的點了點頭,便隨著王意之離開亭子,走過橋梁時,越捷飛便自動的來到楚玉身後,王意之停下腳步,望了越捷飛一眼:“這位兄台最好不要跟來,我隻想與子楚兄一人交談而已。”他態度雖然隨意懶散,可是話語之間,卻仿佛透著難以抗拒的高貴威儀,朝越捷飛壓了過去。
越捷飛停下腳步,看了楚玉一眼,意思是全憑楚玉吩咐,楚玉思索片刻,還是讓越捷飛留下來了。
之所以如此冒險,首先因為王意之沒有害她的動機,其次,她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
盡管已經有了容止的前車之鑒,但是楚玉並不畏懼冒險。
兩人來到湖畔邊一座清雅的屋舍之中,屋子裏空空落落的,家具擺設整潔幹淨,但是太齊整了,缺乏溫暖的人氣。兩人才進屋,楚玉便笑道:“這間屋子很久沒人住了吧?”
王意之一邊關門一邊道:“不錯。”他轉過身,手腕一轉把袖子裏的藍布包取出來,打開外麵的藍色小包,裏麵裝著的果然是楚玉今天留給香料師傅的絲囊。
王意之托著絲囊,微笑道:“子楚兄是否應該說些什麽呢?”
楚玉眨眨眼,裝傻:“意之兄認為我應該說什麽?”
兩人打了一個來回的啞謎,都覺得很是好玩,看著對方了然的眼色,忽然齊齊的笑出聲來。
楚玉擺了擺手:“算了算了,裝模做樣沒意思,那位香料師傅想必已經和你說了許多,我就是好奇,你為什麽猜到我會希望私下談論這隻香囊呢?”有些問題,在有第三者在場的前提下,她還實在不方便問。
王意之靠在牆上,身姿很是瀟灑:“那是因為,你在香料店中,便要求找個僻靜地方……自然,這還不足夠猜疑,假如再加上,你是女兒身這一條呢?”他漆黑的眸子蕩漾著玩味的笑意,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楚玉,“我說的對不對,子楚姑娘?又或者,這不是你的真名?”
楚玉並不吃驚,她從來就不認為自己女扮男裝可以全無破綻,從前看的武俠電視劇裏,女主角換個男裝打扮就沒人能認出她是女兒身那絕對是藝術的誇張,因為女性和男性的身體骨架首先就有差異,行動起來也可稍減端倪,就算她再怎麽極力掩飾,碰到眼光狠毒的,一樣是無所遁形。
王意之不著急拆開香囊,隻望著楚玉道:“我可以保證,這建康城中,沒有什麽人能比我更懂香料,姑娘假如想要我如實回答,那麽我也要問姑娘一個問題,希望姑娘老實回答。”
他一字一頓,清晰而沉著:“你,是,誰?”

第五十九章 難得無價寶

你是誰。
我是誰。
這個千百年來被哲人們不停討論思辨的問題,在這個時候發出,目的其實十分的簡單和明確。
王意之要求楚玉亮底牌。
就好像兩個武林高手放棄了小心翼翼的試探,直接以凶狠的殺招交鋒。
王意之的問題來得尖銳又直接,楚玉聽了不由一愣,她還沒想好應該怎麽回答時,又聽到王意之道:
“你那位護衛的身手十分高明,在我所見的劍手之中,算是有數的,建康城裏的豪門通常都會養著一些劍手,然而如他一般水準的卻實在不多,更別說,這樣一位劍手,竟然被派遣來保護一個姑娘。”
王意之嘴角含笑望著楚玉,他的眼眸裏好像含著千萬種深情,溫柔款款的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呢?”不似容止的含而不露,他的眼神,是毫無顧忌赤裸裸的勾引。
真是為難。
楚玉輕咳了兩聲,很無奈的開始拖延時間,目光上下左右的飄移,從房梁到窗欞,從箱子到櫃子,看了半天,雖然沒有看出一朵花來,卻讓她發現了一件事,那便是,這屋子裏的木質家具,與王意之腳下的木屐一樣,似乎都是紫黑色的木料,表麵浮現出一種非常光滑的,緞子一般柔潤的光澤。
王意之一直定定的瞧著楚玉,不容她就這樣混過去,楚玉情知沒有辦法,隻好找了一個看起來不太相幹的話題:“你穿的木屐,是什麽木材做的?”
王意之微微一笑:“小葉紫檀。”
紫檀是一種稀有的木材,分為大葉小葉的兩種,其中小葉紫檀最為珍貴,是紫檀木中的精品,古時候有寸檀寸金之說,換而言之,王意之腳下踩著的,幾乎是同體積的金子。
然而楚玉也能看出來,他並不是刻意的彰顯自己的豪闊,倘若她不問,他不會告訴她腳下那雙木屐的價值,她問了,他也不避諱說出來,就好像把名貴無比的小葉紫檀當作最普通的木料來對待一般。
他不在意,不在意別人看不出來他有錢,也不在意別人看出來他有錢,他傲然而自由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行我素的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現在,他想知道的,便是楚玉的身份。
楚玉抿著嘴唇,定定的望著王意之,兩人的目光交匯,堅持著探詢的意味,彼此在心裏猜測揣摩,相比起王意之的胸有成竹,楚玉卻是有些緊張。
過了一會兒,楚玉笑著呼出一口氣,她腦中浮現一個念頭,忽然有點兒惡作劇的心態,望著王意之,也是一字一頓的道:“我,是,劉,楚,玉。”
劉楚玉,山陰公主劉楚玉,不管她承不承認,這個身份現在與她密不可分。
說完,楚玉便等著看他有什麽表情,最好嚇得他轉身就跑,反正橫豎是要攤牌,能嚇唬一下王意之,也是不錯的。
劉楚玉?
王意之微微皺眉,有些困惑的在腦海中搜索這個似曾聽過的名字,慢慢的,他俊逸的臉上浮現驚愕的神色,望著楚玉的雙眼微微張大……
楚玉笑眯眯的望著他:再激烈一點,再震撼一點,發抖吧逃跑吧。
但是楚玉所希望的並沒有發生,隻不過片刻功夫,王意之便迅速恢複了冷靜鎮定,但是眸子裏還帶著幾分訝然之色:“會稽郡的那位長公主?”山陰公主的名號是根據她的封地山陰縣來的,不過最近劉子業為了讓她歡欣,又把山陰縣所屬的會稽郡給了她,因此現在楚玉在外的正式稱呼應該是會稽長公主,隻不過楚玉心裏並不怎麽習慣這個稱呼,遲了一瞬才反應過來王意之說的是自己。
楚玉笑著點點頭,無恥的剽竊了別人的台詞:“這世界上,有幾個劉楚玉?”
王意之望著楚玉,他的眼神很複雜,但是令楚玉吃驚的是,這雙眼睛裏,始終沒有流露出鄙棄嫌惡的神情。
楚玉不信王意之一點都不知道山陰公主家有麵首的事,盡管這個時代還不似宋代以後被禮教嚴格束縛,但山陰公主的所為,對於男權社會來說是一次挑戰,但凡正統社會的人都會覺得不齒。
可是王意之沒有,他的眼中,有好奇,有揣摩,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就是沒有厭惡。
也不知過了多久,王意之微微笑道:“和傳聞不一樣。”
楚玉順口接道:“什麽和傳聞不一樣?”
王意之笑道:“傳言中你貌若夜叉,今天看到卻不一樣……你生得很是美麗。”他語氣近於調笑,說著還伸出手來,手指撫上楚玉的頰側,“為什麽要用修容膏遮掩住呢?你這樣很好看。”
楚玉微微側臉,避開他的手指觸碰,以眼殺人:“你不怕我?”
王意之很有興趣的問道:“怕你什麽?”
楚玉翻翻白眼:“當然是怕我把你捉回去當麵首。”雖然王意之這個不同尋常的反應讓她有點高興,不過也讓她有點鬱悶,眼前這個男人,好像完全無視他的惡名一般。
王意之摸了摸下巴,笑道:“我所關心的,不過是姑娘家的美貌,對我而言,你生得很是好看,這便夠了,至於別的,我理會作甚?”他滿不在乎的聳聳肩,“倘若你真有法子讓我成為你的麵首,那我也會甘心服氣你。至於你養麵首麽……但凡家裏有些底子的,誰不養著幾十個歌妓呢?”
楚玉凝視著他,沉默一會,才歎了口氣,想說什麽,張口卻又沒說。
因為已經不需要說了。
看王意之靠在牆上的樣子很悠閑很舒服,楚玉也學著他的樣子,靠在他身側的牆麵上。
雖然旁人的毀譽並不能傷害她,可是遇到一個眼光如此豁達的男子,楚玉還是不由得有些震動。
山陰公主的作為,他認為那不算什麽大不了的,他也不畏懼她的惡名,甚至滿不在乎的對她調笑。
楚玉來到這世上,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他有智慧,懂享受,在世情裏打過滾,卻保持著不羈的本心。
正如裴述所說,王意之的家宅,每件事物都比別處要珍貴不少,可是楚玉卻覺得,這其中最珍貴的,卻是宅子的主人。
他是無價之寶。


第六十章 不見有情人

深呼吸幾下,楚玉才平複內心的震動,歪了歪頭,瞥著王意之問道:“如今我可是說了自己的名字,你可以履行你的承諾了。”
她可沒忘記,最初的目的是讓王意之辨識香料。
王意之笑了笑,修長手指扯動一下拉開絲囊的袋口,輕嗅一下其中傳出的香味,慢慢的他皺起了眉。
楚玉看出他神情,感覺出了一些不妙:“怎麽樣?”難道他也辨不出來?
手腕晃動一下,王意之扭頭回瞥楚玉:“這香囊是由誰所製的?”
楚玉不意外的眨眨眼:“我要是知道的話,難道還需要找你麽?”
“也是。”王意之聳聳肩,不再繼續靠在牆上,而是帶著楚玉走向內室,裏屋打掃得比外麵更幹淨,沒有任何家具擺設,但是在房屋正中的地麵上,卻有一張圓形的石台,石台表麵光滑如鏡。
王意之走到石台邊上,將部分香料灑在邊緣,隨後他手中多了一柄銀色的纖小匕首,將香料的碎屑慢慢的刮開:“這塊石頭,是在建房之前便生在地上的,我見它石材甚好,形狀也佳,覺得很是有趣,令人不要將其從地下鑿出來,稍加打磨,便是現在這個模樣。”
他手腕一抖挑起香料碎屑,放倒鼻尖下輕嗅,動作與香料師傅先前所做的一般無二,但是卻隨意自在許多。
裏屋的光線比外麵又暗了不少,與方才的隨意懶散不同,此時王意之認真起來,眉目間匯聚著不可逼視的端凝之色,他臉容的輪廓在昏暗的空氣反而更加深刻。
過了片刻,王意之輕輕的歎了口氣:“這位調製香料的兄台,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倘若能夠親見,我倒是希望能把這位請到我的歆蘭坊之中。”
楚玉自然不會告訴他香囊的來源,隻有些焦急的問:“如何?”
王意之卻沒有答話,隻將匕首尖上的香料棄於一旁,再小心的挑起些碎屑,輕嗅其味。
香料被切得太碎,混得太均勻,光看外表,已經很難辨認出其原本的模樣,所以王意之索性放棄了用眼睛辨識這一道工序,直接來到較暗且異味不多的地方,用嗅覺來判斷。
人的五感有時候是互補的,當其中一種有所缺失時,其他的四種會相應加強,在黑暗之中視覺無法發揮,而相對的,嗅覺會稍微靈敏一些。
偶爾沉思,偶爾皺眉,偶爾微笑,足足過了大約兩柱香的時間,王意之才翻轉手腕,銀色匕首反遞回袖中,他將香料重新歸入絲囊之中,對楚玉道:“再稍待片刻。”
他又走回外麵的主屋,開門吩咐仆人準備一些清水來,接著楚玉看見他從一隻靠牆的箱子裏取出很多瓶瓶罐罐,一件一件的擺在地麵上,最後他盤坐於地,身前整整齊齊的放了一排兩寸高的白色瓷碗,瓷碗的大小幾乎完全相同,看起來很是齊整。
這個情形怎麽看起來這麽熟悉?
楚玉微微眯起眼睛,直到仆人將一桶清水送來,王意之用白色的勺子把清水傾倒入每個瓷碗中,接著再從瓶罐裏取出一些帶顏色的粉末,倒入碗中,以瓷勺攪拌時,楚玉才恍然大悟。
難怪她看起來這麽眼熟,眼前王意之所做的一切,和前世高中時做化學實驗何其相像?隻不過王意之沒有玻璃試管,便用白色的瓷碗來充當容器。
楚玉目瞪口呆的看著王意之把將粉末用水化開,再挑出少量香料碎屑浸入碗裝溶液裏,仔細觀察碎屑變化,過了許久,她終於忍不住開口了:“你這手法,是跟誰學來的?”
“跟誰學來的?”王意之的思路似乎還沉浸在香料之中,重複了一遍才領會到楚玉話中的意思,他微微一笑道:“這法子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怎麽,你見過有誰和我用一樣的法子辨識香料麽?”
自己想出來的?
楚玉有些失望,也有些不信。
王意之笑了笑道:“確實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隻不過有些用料,卻是出自前任太史令的建議,比如這些碗,還有一些藥物的獲取。”
太史令?楚玉回想一下,才想起這是神棍天如鏡在朝中的官職,卻不知前任太史令是什麽人物。
王意之所做的這些,從某個角度看。幾乎可以看成是現代化學的一個萌芽,古時候方士為了煉丹,經常接觸礦物,也可以說,他們是化學科學的前身,然而可惜的是,這個萌芽還沒有怎麽成長,就被各種各樣的原因給掐斷捏死了。
前任太史令。
楚玉猶豫一下,沒有問王意之前任太史令是誰,雖然心中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但是她自己也無法太過確定。
王意之沒有留意到楚玉的神情變化,他一直低頭擺弄著麵前的器具,不時將藥粉加入不同的碗中,攪拌均勻後再浸入少許香料碎屑,仔細觀察它們的反應變化。
楚玉忽然一點都不著急了,反而有些安心,看著他不算熟練的動作,好像回到了前世的高中化學實驗室裏,是那麽的久遠而懷念。
直到王意之忙碌完畢,將廢棄的液體倒入一旁木桶中,令仆人清洗瓷碗器具時,楚玉才輕聲的問道:“你很喜歡香料?”
王意之聳了聳肩,正經事結束,他立即又恢複了先前的隨意散漫:“尚可吧,我最初精研香料,如此別辟傒徑,其實是為了一位姑娘。”
楚玉很感興趣的在他身邊坐下,催促道:“姑娘?說說看?”她倒是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女人,能讓王意之這樣的男子傾心?
王意之低頭看著自己修長有力的手,眼中浮現溫柔之色:“有什麽好說的,不過是十年前的往事罷了,她如今已經不在。”
楚玉有些後悔,神色一黯低聲道:“抱歉……”她無意揭開別人的傷口。
王意之伸手撥了一下她的頭發,指尖帶著殘留的香氣:“無須歉疚,她留給我的,都是歡悅的往事,她死前盼我活得更好,我也不會將自己埋在哀傷之中。”
雖然曾經經曆過悲痛,但是哀傷最終還是被時光衝散,留下生命裏煥發著華彩的珍珠,王意之是善待自己的人,他懂得怎麽活得更好,不會流連在無法挽回的過去。
身體放鬆靠在身後的紫檀木櫃子上,因為想起了曾經的戀人,王意之的語氣也分外的溫柔,仿佛春水緩緩蕩漾漣漪:“都有什麽香料,我已經弄明白了大半,那麽,你想要問些什麽呢?”


第六十一章 戰神沈慶之

“這其中有沒有毒物?”
“沒有。”
“有沒有成癮性的香料?”
“什麽叫成癮性?”
“就是用上一段時間會產生依賴,進而再也離不開。”
“約莫沒有。”
楚玉與王意之聊了很久,然而究其要點,也不過就是這幾句。
至於香料各自的名稱,用途,特性,這些次要的訊息,楚玉雖然也一一的記下來,雖然沒什麽用處。
據王意之所言,這些香料在切碎之後應該還被一種藥水浸泡過,所以他也不能十分準確的把所有香料分辨出來,隻能猜測個大概。
藥材和香料,這兩樣東西,目前都是掌握在容止手中的。
楚玉坐在地上,望著又交還到自己手上的錦囊發愣。
王意之這時候已經站了起來,但還是懶洋洋的靠在牆上,鞋幫支地,有一下沒一下的踩著木屐,名貴的紫檀木發出悅耳的響聲:“是否有什麽為難之處?說出來,我也許可以幫忙。”
楚玉收斂憂色,搖了搖頭:“沒,隻是在想一些事。”她抬起頭,對上王意之了然的目光,那目光之中透著寬容的理解,以及通透的豁達。
他看出來她沒說實話,隻是寬容的不拆穿她。
楚玉又有了些抱歉:“我並非有心隱瞞你,隻是一來不知該怎麽說,二來還有些事要考慮。”
王意之了解的笑笑,道:“不必介懷,這世上,有誰沒有幾件不願告訴別人的私事呢……”
他的說話被輕輕的敲門聲打斷,門外輕敲了兩下後,是一個年歲有些幼小的聲音:“主人,蕭公子等人說今日先行離去,改日再來拜訪。”
王意之這才省起自己把客人丟在了亭子裏,苦笑著拉開門,門外立著先前引領楚玉進來的青衣童子,見了王意之恭聲道:“蕭公子他們已經離開。”
楚玉這才恍然她與王意之消磨了許多時間,把蕭別給消磨走了。她有些惋惜,心說隻有下次再接著打擊他,這回就幹脆緩緩好了。
見識到王意之這樣的人物,她今天已經十分滿足。
青衣童子說完話卻沒有離開,他像是猶豫了一下,才小聲道:“蕭公子離開之前,給這位客人也留下了一句話。”
王意之笑著瞥楚玉一眼:“說吧。”
青衣童子清了清嗓子,脆聲道:“下一次,他會向這位公子討教琴藝。”
王意之讓童子退下,笑吟吟的望著楚玉,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片刻後忽然同時笑出聲來。
王意之一邊搖頭一邊道:“你可是把蕭別給激怒了,蕭別平日冷若冰霜,甚少關懷身外之事,能把他給撩撥起來,實在是難得至極。你究竟做過什麽,讓蕭別對你如此懷恨在心?”
楚玉站起來,邊笑邊道:“也許是我把他給玷汙了也說不準。”
“真可憐。”王意之雖然說著可憐,臉上卻是一副等著看好戲的神情,半點對蕭別的同情都沒有。
兩人並肩走出湖畔屋舍時,天色已經微暮,湖麵上籠罩著一層暗色,而在暮色之中,越捷飛筆直的站在湖邊,雙臂環胸,身姿挺拔如劍,影子長長的拖在地上,也同樣的筆直。
王意之走幾步便停了下來:“你的護衛還在等候,我便不遠送了。”
楚玉回頭望他,抬手一揖:“今日多謝意之兄,不過我的身份,還請意之兄代為保密,畢竟不是每個人在知道了我的身份後都能如你這般不以為意的。”
王意之微微一笑:“這是自然。”
楚玉和越捷飛走出王意之家,來到秦淮河邊時,暮色已然降臨,白日裏熱鬧的秦淮河此時變得很是安靜,隻有那幾不可察的水聲柔婉的流向遠方。
暮色深靜。
白日裏河上的行船已經不在,楚玉與越捷飛隻有步行回去,好不容易,在終於回到內城時,有些壓抑的夜色環繞著這座城市,街上隻有楚玉和越捷飛兩個人在一前一後的行走。
忽然越捷飛大步朝前踏上,趕到楚玉身邊,低聲道:“公主稍待。”他的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劍上。
下一刻,前方街道的轉角處出現一隊人,其中有人拿著燈籠,在昏暗的燈光映照下,可以看清楚那些人大多穿著軍服。
對方也發現了楚玉二人,為首的是一名軍官模樣的青年男子,他走過來,目光警惕的看著他們,主要是看著越捷飛:“你們是何人?不知道近日宵禁麽?”
看清了來人模樣,越捷飛反而收回了戒備的姿態,他在腰上一抹扯下塊令牌,舉起冷聲道:“我們是公主府的人,今日出外辦事,耽擱了些時候。”
年輕軍官辨認了一下令牌,麵色微霽,然而看著楚玉卻顯露出不屑之色。
楚玉現在是男裝打扮,麵容俊俏秀麗,猜出對方大約是把自己當作了公主府上的男寵,也不解釋,對年輕軍官拱了拱手:“辛苦了。”便要從他們身邊走過去。
此時在街角又傳來人聲:“怎麽回事?”
那聲音沙啞蒼老,可是卻透著渾厚豪邁的氣概,楚玉忍不住看過去,卻見從街角轉出一人一馬,一名身材高大的老人坐在馬上,他須發皆白,臉上的皺紋就連在這黑夜之中也能看出來少許,年紀已經是相當大了,可是他坐在馬上,雄壯的肩背卻好像山嶽那麽的沉重巍峨,不可摧毀。
青年軍官一見那老人,麵上立即浮現仰慕尊敬之色,他快步過去將事情簡要稟告,老者聽完之後,朝楚玉這裏看了一眼。
楚玉隻覺得他的雙目如電如劍,擁有無比的威勢,被他看上一眼,她幾乎動彈不得,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直到老者與青年軍官所帶的隊伍從二人身邊走過遠去,她才驚喘一口氣,猶有餘悸的道:“方才那老者是誰?”
越捷飛回頭望了一眼老者的背影,道:“沈慶之。”


第六十二章 燈半昏黃時

沈慶之,南朝宋的戰神。
楚玉在這些天來,也聽聞過一些關於這位沈慶之的傳聞。
他是南朝的守護神,因為有了他,才有了山陰公主的父親成為皇帝,有了劉子業的帝位,他非常善戰,幾乎每戰皆勝,雖然已經年過八十,但是氣概不減當年。
這些,都是楚玉聽來的閑話,如今她才算是真正見識到,沈慶之的豪雄氣概。那一眼看過來,她幾乎整個人都無法抵抗的被鎮住,那是久厲沙場兵戈磨礪出來的氣勢,沒有相似經曆的人,很難與他匹敵。
至少楚玉在前世今生,都沒見過這樣的人。
最先從楚玉府上出去的反複小人沈光左和近日收納的沈深之,他們都是沈慶之的遠親,可惜是八杆子打不著的親緣關係,否則她還可以就此利用一番,拉攏拉攏什麽的。
沈慶之和青年軍官帶領的小隊走到街尾,背影終於看不見了,楚玉才收回目光,又想起方才青年軍官所言的宵禁:“方才聽聞近日宵禁,是怎麽回事?”
宵禁的意思,便是晚上的某一段時間內禁止外出,通常與戒嚴並用,這是在特殊時期或狀況下執行的警戒方案。
越捷飛微微欠了欠身道:“前些日子公主遇刺,我已告知官府,令他們嚴加查探,夜間便戒嚴了,近日城中又有人無故被殺,因而有官兵四處巡邏。”
楚玉這才知道這宵禁的原因是出在自己身上,想想後也沒表示異議,畢竟夜晚戒嚴對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影響並不大,晚上黑燈瞎火的,大家都老實躺床上造孩子呢,沒人有那閑心四處亂跑。
楚玉自己這些天都是在傍晚之前就回府,直到今天才知道正在宵禁。
“這宵禁還要禁多久?”楚玉回想起王意之慢慢悠悠懶懶散散的走路姿態,忍不住根據記憶模仿了一下,不過走了幾步後發覺腳上沒穿他那種木屐,很是缺乏腳感,於是又恢複了正常的姿勢。
越捷飛奇怪的看了看楚玉的腳,道:“屬下也不大清楚,現在這已經是官府的事了,根據以往的慣例,大約還要再等半個月吧。”
“哦,陪我繼續走吧,我很久沒有這麽行走了。”
兩人回到公主府時,夜色深沉如墨,除了巡夜的守衛,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下,周圍沉寂著。楚玉慢慢的往自己的居室走,走到了東西上閣的交界處,卻瞧見了一個人影。
桓遠還是那一身峨冠博帶的打扮,一個人站在西上閣的門口,身姿仿佛有些落寞,他手上提著一盞燈籠,昏黃的光從薄紙之中透出來,照在他俊美的臉容上,一半映著淺淺的光,另一半埋在陰影之中。
他眉宇之間含著憂思,神情似在迷惘,然而更多的卻被夜色掩埋,楚玉也看不清楚。
楚玉一直走到了桓遠身側,見他依然沒有反應,才恍然他是在發呆,忍不住笑著拍拍他:“怎麽還不睡呢?”
她不拍則已,一拍之下,桓遠刹那間的反應卻是激烈無比,他猛地側過身子,揮掉楚玉的手,退了一步後,才看清楚來人是楚玉,神情轉為錯愕。
楚玉若無其事的甩了甩手腕,手背火辣辣的生疼,估計已經紅了。她盡量的不在麵上表現出來,隻望著桓遠笑道:“怎麽這麽晚了還不睡?”這個時候雖然換算到現代隻是晚上十點,對於很多夜貓子來說還算很早,然而在古代卻已經過了標準睡覺時間,畢竟古人的夜間活動沒有那麽多。
她本是隨口一問,可是問出來後,卻見桓遠神情迷惘,好一會兒才垂下眼眸淡淡道:“今日處理事務有些累了,便四處走走,正巧遇見公主,公主怎地這麽晚才回來?”
楚玉笑笑,一語帶過說是在新認識的朋友那裏忘了時辰,但沒有說是什麽朋友。
一日沒有休息,又徒步走回公主府,楚玉身體裏的疲憊逐漸的返了上來,她打了個哈欠,隨意的又拍下桓遠的手臂:“你也早些休息吧,太晚入睡對身子不好。”桓遠的身高比她高不少,拍起肩膀來很不順手,楚玉便改拍手臂。
初夏的夜晚不冷,站著不會著涼,可是活生生一個大活人,在這裏還是很招蚊子的。
身著男裝的少女慢悠悠的踱入東上閣中,桓遠卻站在原地,神思飄搖不定,一如他手上提著的,時明時暗的燈籠。
夜風輕暖,夜色卻帶著些微的冷意。
在原地發了一會愣,桓遠才轉過身,朝西上閣內走去。他心中很是奇怪:他為何要那麽一直站著?
七竅玲瓏仿佛被堵塞,如何都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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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醒來時,楚玉給自己放假一天,並讓幼藍給容止帶話,說自己把香囊弄丟了,讓他再給準備幾個。
打發走幼藍,令人不要再來打擾,楚玉舒服的在床上打個滾,又縮進了被子裏,準備睡香甜的回籠覺。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屋外的天光已經大亮,大約是已經快到中午時分,楚玉才懶洋洋的再爬起來,洗漱穿衣,等待午飯。
與午飯一起送來的,是一份禮物,放在精美的錦盒之中,並附有一封短信,字跡龍飛鳳舞,逸氣縱橫:“薄禮奉上,子楚兄笑納。”
落款是王意之。
楚玉好奇的拆開來,卻見錦盒之中,端正的擺放著一雙黑紫色的木屐,色澤光滑圓潤。
昨日交談時,楚玉偶爾問起王意之的紫檀木拖鞋是哪家匠人做的,過後也便忘了,卻不料王意之還記得。
楚玉脫下鞋襪,將雙腳伸入木屐之中,鞋底的弧度十分合腳,冰涼潤澤的觸感從腳底緩慢沁入。


第六十三章 睡到自然醒

穿木屐有一個好處,便是舒服,雙腳不必受鞋襪的嚴密束縛,露出來讓皮膚呼吸。
在自己家裏麵,穿著雙拖鞋慢慢晃悠,還是很悠閑很自在的。
楚玉慢悠悠的品嚐著午飯。其中一盤小銀魚做得很美味,便多吃了幾口,雪白的魚肉細致鮮嫩,含在口中還有些微的甜味。她腳下有節奏的一踏一踏,聽著昂貴的小葉紫檀敲打地麵的圓潤聲音。
睡覺睡到自然醒,讓別人幫數錢數到手抽筋,口啜白玉肴,腳踩黃金……拖鞋,假如沒有迫在眼前的政變風暴性命之憂,那麽這樣的生活真的沒有什麽可以挑剔了。
幼藍站在一旁,楚玉想吃桌上的什麽菜,便動動嘴吩咐她盛過來,楚玉吃得半飽後,才放下銀筷,歎了口氣道:“要說什麽,說吧。”
剛才她就注意到了幼藍一臉有話想說但又不敢說的神情,知道肯定是有事,不過為了避免聽過之後沒心思吃飯,她還是先自己吃了半飽,才開口詢問。
幼藍慌忙的低下頭:“是容公子。”
楚玉一聽果然失去了胃口,忍不住皺眉道:“他又做什麽了?”
幼藍小聲道:“今天早晨公主讓幼藍給容公子帶話,說要他多準備幾個香囊……”
楚玉偏了偏腦袋,想起了這麽回事,道:“不錯,是這樣,他怎麽說?”
幼藍遲了片刻才道:“容公子,他說,要等公主用了飯後再交給公主,否則公主會吃不下。”
楚玉愣了一下,忽然忍不住笑出聲來,仿佛能瞧見容止說這話時,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拿起一旁放置的絲巾擦拭嘴唇,淡淡道:“他要你轉交什麽,拿出來吧,橫豎我現在也吃不下去了。”
幼藍從袖子裏取出來的,是一塊折疊起來的白色錦帛,展開來有一尺見方,潔白絲滑的緞麵上,墨黑的字跡很是俊秀優美。
楚玉仔細一看,臉色頓時陰沉起來,嚇得幼藍肩膀一哆嗦,暗暗叫苦,心說容公子你和公主鬧別扭就鬧唄,把我夾在中間做什麽?
楚玉靜靜的將錦帛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許久之後才放下來,想要冷笑一下表態,卻又不知該如何抒發現在的心情,隻有隨便哼了一聲了事。
容止完全看穿了她。
她之所以特意讓容止多準備幾個香囊,一來是想要多一些讓王意之分析研究的材料,二來,可以直接從他所取用的香料之中,獲取原始成分——也許容止會取一些別的香料來做煙霧彈,但是畢竟可以縮小範圍。
但是,容止親手送來的這方錦帛上,規規整整的寫著的,是香料的名稱,用料,加工方式,最後還有一份藥水的配方。
錦帛上所書香料的名稱,大部分都是昨天楚玉從王意之口中聽過的,最後的藥水也沒有超出他的判斷,這說明了王意之對於香料的研究十分精深,可是,另一麵,也說明了,容止洞悉她的意圖,她稍有動作,容止便能判斷出她想要什麽。
就如今天這樁,眼前此事。
有一點點不爽……但是不爽的同時,卻好像又有一點點的……楚玉說不出來那是什麽心情,好像有什麽在水波之下湧動著,波紋的交匯之間,折射出銳利的光輝。
也許,還有一些佩服吧。
隻不過,讓楚玉不解的是,容止這麽做,究竟是在打算幹什麽呢?
他應該不知道王意之的事,畢竟楚玉得見王意之是純粹的巧合,容止隻是從今天她的命令裏猜出她的意圖……但是,為什麽他要直接把配方送過來?
他有什麽目的?
示威?表示他能看穿她的想法?顯擺他很聰明?
還是示好?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沒有敵意?
不管從哪個角度去思考,容止都不像是會做示威這種無聊的事的人,至於另一個可能……
假如容止這個行為是示好,那麽他想通過這向她要求些什麽?
將錦帛折疊起來放進懷裏,楚玉看一眼麵前的飯菜,果然失去了胃口,倒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心中塞著太多雜亂的思緒,沒有心思再品嚐美食。
想起方才幼藍說的話,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有點兒生氣,又覺得有些有趣。
容止有什麽目的,她自己一個人胡四亂想是沒有用的,最好最直接的辦法,就是直接去找容止詢問。
倘若這香料的配方是正確的,他有什麽要求,隻要不過分,她都會允準。
楚玉思索停當,便讓人撤下飯菜,卻不著急出門,隻取來紙筆,沉吟片刻才緩緩在紙上書寫。
她練字的時間不多,字跡還有些生澀,但是慢慢的寫來,也算是端正好看。
幼藍在一旁小心的伺候磨墨,偶爾偷瞧一眼,她不識字,楚玉寫的什麽,她看不明白,但是在一些字的旁邊,紙上還畫著圖,最大的東西像是鍋爐,旁邊還有些看起來像是碗的圖形,中間還有些線條連著,不知道是做什麽的。
她不敢多看,但每隔一小段時間都會偷偷的抬起眼來飛快的瞟一下,多看幾次,也便將畫上的東西給記得八九不離十,還有些細節想看清楚時,楚玉已經拿起紙來吹幹墨跡,小心翼翼的折疊起來,收進懷中。
做完這些楚玉才慢吞吞的出門,可是才走出東上閣,卻見桓遠站在東上閣的門口,與門口的侍衛說著什麽。
楚玉好似漫不經心的問道:“他等了多久了?”
幼藍下意識的回答:“約莫過了一個時辰。”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刹那間臉色慘白。
楚玉停下腳步,笑眯眯的望著幼藍:“很不錯啊,你敢冒著會讓我不高興的風險,給容止傳遞消息,桓遠是來找我的,你卻不捎帶著通報一聲。”看來,容止的影響力,在公主府上依舊非常巨大呢。
意識到楚玉話語中的幽冷之意,幼藍臉色慘白,咚的一下雙膝跪地,哆嗦著道:“公主饒命。”
楚玉依舊笑吟吟的,居高臨下望著她,卻不出手相扶。


第六十四章 別人手抽筋

雖然楚玉並沒有對幼藍下黑手的打算,但是卻有意識的延長她恐懼的時間,這是一種心理上的壓迫,也是對這個小姑娘的一次小小警告。
不要太放肆,不要太自作主張。這是楚玉的潛台詞。
每一個人,都是獨立自主的個體,楚玉從來不認為,她虎軀一震,又或者喊兩句平等什麽的就能夠輕易的收買人心,利益,情感,理性,欲望,人是由多方麵因素組成的集合體,有時候所謂忠誠不過是利益的附帶衍生物,每個人都有私心,包括楚玉自己。
既然連她自己都不能免俗,又憑什麽要求別人成為完全沒有自我意識的木偶呢?
因此對於幼藍的小小心思,楚玉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雖然現在看起來容止好像已經失寵,然而日久積威之下,還是能令幼藍下意識服從。
在最新受寵的桓遠和貌似失寵的容止之間,幼藍無意識的選擇已經表明了立場,她潛意識裏認為跟著容止能得到更多好處,因而冷落了想要見楚玉的桓遠。
理解歸理解,然而不能輕縱。
其實幼藍的作為並沒有怎麽造成損失和傷害,隻不過她正好倒黴撞在了楚玉剛磨亮的刀口,被楚玉給逮個正著,準備宰來給別的猴子看。
隻不過具體應該怎麽宰,涉及到細節方麵,楚玉自己卻首先犯了難,幼藍也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假如拖下去打幾板子,先別說會不會打死,楚玉自己就開不了這個口,但假如罰得輕了,又怕對別人沒有震懾力,不能給人留下教訓。
思索了一會,楚玉吩咐侍衛:“把她關柴房裏,不準給她送吃的,三日後的這時候再放出來。”她語氣淡淡,卻隱約透著冰冷。
幼藍哆嗦著身子,被侍衛架著雙臂拖走,楚玉望著她幼小的慘白臉容,有些心軟,幾乎要脫口而出收回命令,但理性還是及時回籠,壓抑住了不該有的衝動。
這時候不能夠心軟,楚玉對自己說。
不去理會被拖走的幼藍,楚玉徑直走向桓遠,問道:“找我有什麽事?”沒等桓遠回答她又吩咐兩側的侍衛:“今後桓公子要是來找我,你們就直接放行,記住了。”
兩側侍衛彼此對視,交換驚奇的目光,心中暗暗揣摩公主的寵愛果真已經移到桓遠身上,今後要多加小心。
交代完畢,楚玉才又一次望向桓遠:“有事便說吧,今後若有什麽要事,可以直接喚人來通報我,我給你的那幾個侍從不是用來擺著好看的。”看著桓遠有些清減的俊美臉容,楚玉是有些愧疚的,因為在她偶爾睡覺睡到自然醒的時候,那個幫她數錢數到手抽筋的人卻是桓遠。
有了桓遠在幕後的忙碌,她才能有足夠從容的餘裕做其他的準備工作。
桓遠請楚玉與他走到一旁較靜的地方,麵帶愧色的道:“府內,接連有些珍貴物件失竊。”其實這件事他昨日便想稟告,卻不知為何昨晚見到楚玉後竟忘了此事,以致拖延到現在。
楚玉眉頭一凝,道:“查出來是誰幹的沒有?”看桓遠神情,她心中已經明了了答案,不待桓遠回答,她微笑著自己接道:“都丟失了什麽?損失很大麽?”
“少了些飾物擺設,折合起來約莫有三四十萬錢。”桓遠微微抿著嘴唇,道:“還有一些陳年帳目有些問題。”
楚玉一聽桓遠提到帳目就頭疼,那些繁瑣的數字能把人看暈過去,她屈起手指扣著自己的下巴,片刻後有了主意:“這事情交給我吧,我現在要去一個地方,你隨我來。”
桓遠愣了一下跟上楚玉的腳步:“公主這是要去哪裏?”
“沐雪園。”容止的住所。
容止的沐雪園清幽如故,前些天被花錯越捷飛斬斷的竹子已經被清理掉,並從別處移來了新的樹木,在正午的陽光下,散發著令人心曠神怡的綠意。
專門搭起來遮蔭的藤架下,容止悠閑的躺在軟榻上,直射的日光大半被藤蔓的寬闊綠葉遮擋,他眼眸合斂,嘴角含笑,身姿慵懶,似在假寐,但是楚玉卻直覺的認為,他在等她。
當楚玉走到容止身邊時,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便緩緩的睜開了。
楚玉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從懷裏掏出疊起來的錦帛,在他頭頂上晃了晃後收起,道:“你不要說,不知道我的來意。”
容止笑笑道:“這是當然,容止原本便是在此等待公主的。”他一手支著軟榻緩緩起身,坐起來時好像牽動到了傷口,身體頓了一下,臉上卻刹那間浮現欣然的微笑,好容易才坐起來,他微微喘了口氣,過了好一會才道:“我想問公主討一件東西。”
“是什麽?”
“七葉雪芝。”
七葉雪芝?那是什麽東西?
楚玉眨眨眼,正在努力回憶,一旁桓遠卻低聲提醒:“公主,是前些天陛下的賞賜之一。”
雖然容止手上掌握著尚藥司,藥材庫,香料三項權力,然而諸如七葉雪芝這樣皇帝賞賜的珍貴又可以較長時間保存的藥材,卻是歸於寶物那一類,收藏入寶庫之中的,而這一項權力,目前已經由桓遠接管,但凡有誰想要從中取用,都要通過楚玉這一關。
容止微微一笑,他仰頭望著站在身旁的楚玉,神情坦然:“阿錯的傷勢已經拖延了好幾年,如今總算是等到了關鍵的一味藥材,希望公主能夠成全。”
容止有所需求,察覺到楚玉想要香料的配方後,便主動的送上,以此來交換治愈花錯的藥材。
憑心而論,這筆交易其實是很劃算的,因為那什麽七葉雪芝對楚玉而言可有可無,可是假如把香囊的配方掌握在手裏,對於楚玉而言,隻有好處而沒有壞處。
但是……
楚玉俯視著容止,兩人的眼睛隻有不到二尺的距離,彼此表露的情緒都一目了然。
她幾乎是有些惡意的微笑:“假如,我不準呢?”


第六十五章 那是兩回事

容止慢悠悠的笑起來,卻沒有如楚玉所希望的那樣露出焦急為難之色,隻十分安適的道:“公主還想要什麽?”
楚玉無奈的歎了口氣:“你就不能稍微笨一點,不要猜出我的想法麽?”她倒也不是小氣,隻不過容止現在既然有所要求,她便想趁著這個機會多掌控一些東西。
正所謂趁火打劫,過期不候。
而方才刻意為難的說辭,也不過是不甘心的小小任性,想要看容止不管何時都從容不迫的臉上出現別的神情。
容止依舊慢悠悠的笑:“讓公主失望,實在是我的罪過。”說雖是這麽說,可他的神情自在得很,沒有半點兒罪過的意思。
楚玉不爽的撇撇嘴,伸出三根手指:“三件事。”她繼續俯視著容止,“你替我完成三件事,我給你你想要的。如何?”
容止微微一笑:“難道我可以拒絕麽?”綠蔭的遮蔽下,他的臉容蒼白得驚人,幾乎與身上的雪裳同色,眉毛眼睛卻漆黑如墨,仿佛深不見底。
他緩緩的站起來。
兩人原本就挨得極盡,隻不過一站一坐才顯出些距離,容止這麽一站,幾乎就正正撞上楚玉,一瞬間他們臉容貼得很近,呼吸幾乎交錯。
楚玉微微瞠大眼,看著他羽扇般的眼界顫動,柔軟的發絲幾乎擦過她的鼻尖。
楚玉下意識的後退一步。
容止長身而立,斂容敝衽,正色道:“公主有何吩咐?”
雖然後退了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還是近了,楚玉不得不抬起頭才能正視容止,她又退了兩步,不動聲色的將方才桓遠所說的又重複一遍:“你如此聰明,該知道我要讓你做些什麽。”
容止想了想,有些無奈的道:“公主這不是強人所難麽?我近來足不出戶,怎麽會曉得是誰手腳不幹淨?”
楚玉此時卻一步不讓,她冷靜的微笑著,定定的望著容止:“你知道的,不要含混過去。”盡管沒有任何證據,可是楚玉心裏異常清晰的感覺,容止知道一切。
他所掌握的,絕不僅僅是物質上的權力。
雖然對一個不明底細的人有這樣強烈的信心是一件很荒謬的事,可是楚玉的感覺從來沒有這樣的明確和有力過,簡直就好像理所當然的事情一般。
容止抿了一下蒼白的嘴唇,忽然又是一笑:“假如公主一定要這麽認為,那麽我也隻有勉力嚐試。”他欠了欠身,“偷盜那人應該不會立即出手,尚且需要時間等待,請公主調給我一些侍衛,三日內,我將給公主答複。”
見他願意配合,楚玉自然是十分滿意,點了點頭允準他的要求,然而冷不防容止的聲音傳過來:“那麽公主,第二樁和第三樁事是什麽呢?一並在此說了吧,我也好一同辦了。”
楚玉冷笑一聲道:“你先辦好了此事,再來談第二樁吧,倘若這一樁也辦不好,我便將那七葉雪芝切碎了喂魚去。”
丟下這挾靈芝以令容止的話,楚玉心虛不已的轉過身去。什麽第二第三件事,她現在壓根都還沒想好,就連那第一件,也不過是臨時拉來湊數的,雖然她原本帶著桓遠來就有讓容止為此出力的意思,然而能夠這麽輕易的得手,還是讓楚玉有些意外。
楚玉招呼一聲桓遠跟她離開,快步走動之際,聽到身後容止的聲音悠悠傳來,“既然如此,那麽我便不送公主,隻是公主,你對那小丫頭的懲罰,似乎太輕了些。”
才不過餓上三天而已,這麽做,最多也就是能嚇唬到幼藍一個人。
楚玉心頭一震,腳步頓住,卻沒有回頭,隻開口問道:“那你說當如何?”
他的嗓音輕柔如雪,可是言辭之間,卻閃爍著殺伐決斷的冷酷輝光:“杖殺,拖到最顯眼最多人來往的地方,施以杖刑,不要一棍子打死,要打上整整三日,讓所有人都瞧見。”如此,才能顯示出威懾的力量,讓所有人心有所懼,膽寒不已,頭頂仿佛有利劍高懸。
楚玉冷然道:“你不覺得如此禦下,太過嚴苛酷厲了麽?”
容止微微一笑,重新坐回軟榻上,盡量不牽動傷勢的,小心翼翼的躺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如不行非常手段,難以在極短時日內奏功。”
楚玉依舊定定的站著,背脊筆直,身子沒有半點動彈歪斜。
桓遠就站在楚玉身旁,聽了容止的話,忍不住偏頭瞧了楚玉一眼,卻見那張清雅的臉容上仿佛凝著陰鬱的層雲,澄澈的眼底翻卷著狂瀾。
“你說得不錯。”過了好一會兒,楚玉微微的笑了,這些微的笑意好像自雲層深處折射出的一縷光,登時掃進她麵上的陰霾之色,有一點無奈的,可是也有一點驕傲的:“這確實是最好的法子。”
最後一句話,壓在她心底沒說:可是她做不到。
楚玉知道,自己現在想要的行事動作,需要花很大的氣力,也許每一步都會遇到很大的阻力,假如想要快些達成目的,拋棄憐憫決斷行事,是最好的選擇。
容止應該也是隱約覺察到了她想要做些什麽,才會如此提醒,楚玉也明白,他說的很對——
可是她做不到。
假如能夠做到,那麽她便不是楚玉了。
因此,她寧可拋棄最容易的那條道路,曲折而迂回的前進,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觸摸到的目標,盡管身後的曆史巨輪滾動聲已迫近耳旁。
楚玉揚了揚下巴,嘴角的笑容有些倔強,再回過頭去時,眼底已經是燦爛的眸光:“你這麽說,可不太對,幼藍受到責罰,可是因為你。”他這麽說,可是在拆自己的台子。
容止漫不經心的笑笑:“一碼歸一碼,那是兩回事。”
楚玉也是一笑:“你說得不錯,那是兩回事。”


第六十六章 原非聰明人

夜過半。
一彎新月如鉤,高掛在墨藍色的夜穹之上,撒著極為淡薄的清輝,一條纖細的身影走近柴房,左右看看,確定了四下無人,才取出藏在袖中的鑰匙,打開柴房門上的銅鎖。
柴房門吱呀一聲響了。
這柴房乃是好幾間相連的大屋,屋內堆疊著幹柴,一捆一捆高高的幾乎摞到了梁上,幼藍纖瘦的身子蜷縮在角落裏,初夏的夜晚依然有些微的涼意,一天的饑餓更是令她全身虛軟。
好餓……幼藍腦袋暈乎乎的想,整個人都空空的,好像飄在軟綿綿的雲端,但身後堅硬的柴枝卻硌著肩背。
幼藍想要挪動下身子,可是卻又沒力氣動彈,她今日一早上去給容止傳話,中午沒來及吃飯便去服侍公主,接著便進了柴房,一直餓到現在。
幼藍倒沒有怨恨楚玉,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個下人,做了讓公主生氣的事,公主隻餓她三天便已經是格外的開恩,隻盼著這三日趕緊過去。
意識在昏芒中沉浮,幼藍心說睡著就不餓了,才含含糊糊的閉上眼睛,卻又聽見門外傳來的聲音。
開鎖聲,推門聲。
寂靜將聲音放大,深深的傳入幼藍耳中。
是誰?
幼藍迷茫的睜開眼,視野好一會兒才由模糊到清楚,借著從窗口打進來的些許微光,瞧見貓一般溜進來的,是一個約莫十四五歲的粉衣少女,她進屋之後便反手將柴房門掩上,將手上提著的竹籃子放在地上。
幼藍忍不住吃驚的叫出來人的名字:“小黛?”來人竟是平日與她最為交好的侍女粉黛,兩人是一同進入公主府的,在她受到公主重用之前,兩人都是同吃同住,受了府內其他人欺負,也是抱在一起互相安慰。
隻不過,當幼藍被楚玉提拔之後,便與粉黛漸漸生疏了。
粉黛生得很單薄,整個人都是小小的,纖細的手腳,瓜子臉下巴尖得仿佛能瞧見骨頭,一雙眼睛卻是大而明亮,看起來楚楚可憐,籃子很大也很沉,她提著有些吃力,放下後大大的喘了口氣,才著急湊過來瞧幼藍:“小藍,你沒事吧?”
幼藍心底湧現感激的暖流,也不由得有些焦急:“你來這裏做什麽?”一時間,她竟忘了問粉黛是怎麽有柴房鑰匙的了。
粉黛抿著薄薄的嘴唇一笑,悄聲道:“餓了很久了吧?我給你送吃的來了。”她說著將蓋在籃子上的藍布小襖掀開,把籃中盛裝的碟碗杯子一件件的取出來放在地麵上,一共有四張麵餅,一大碗拌了肉湯的米飯,一小罐醃菜,還有兩隻煮熟的雞蛋,另外籃子裏還放著一隻大銅壺,看起來裏麵裝滿了水。
這些食物雖不精美,但勝在數量夠多,足夠幼藍吃上一天還有餘。
幼藍驚愕不已,望著粉黛失聲道:“這些……你哪來的?”
粉黛被她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跑回門邊,透過門縫望一下外麵,確定沒引起別人注意後再回到幼藍身邊,小聲道:“偷來的剩飯,你別這麽大叫啊,要是給人發現了,我有十張嘴都說不清呢。”
幼藍感激的望著粉黛,道:“小黛,你對我真好,你快些走吧,這麽太危險了,要是你被發現……”幼藍現在總算明白,患難才見真情,也為自己前些日子沒有好好照顧粉黛而羞愧。
粉黛的神色飛快閃過一絲不自然,她打斷幼藍道:“你別這麽說,我們是姐妹啊……快些吃吧,吃完後留著些藏起來,我明日這時候再來看你。”她把盛米飯的碗放在幼藍的無力的手上。
幼藍聚起氣力,端起碗來狼吞虎咽,粉黛拿起搭在一旁柴垛上的小襖,給她披在背上,道:“雖說夏風不涼,可你還是要小心為好。”
幼藍餓得狠了,加上肉湯拌飯也算美味,她把臉埋在碗裏,連連應聲,粉黛看著她,善睞的明眸中流露些微憐憫之色,等幼藍差不多吃飽了,才低聲道:“其實,這些東西,不是我弄來的。”
幼藍驚訝的抬起頭,嘴角邊還沾著幾粒飯粒,這才想起來,她方才吃進肚子裏的拌湯飯,是溫熱的,眼下已經是深夜,怎麽還會有溫熱的剩飯?
這飯粒粘軟香甜,又哪裏是剩下的?分明是才做好的,幼藍又去摸一下麵餅,也是溫熱微軟的。
粉黛咬著薄薄的嘴唇,好一會兒才慢慢的道:“其實,早些時候,我原本打算去夥房給你偷些幹饃,但是卻在那兒瞧見一個人,你猜是誰?”
幼藍眨眨眼,她實在想不出,這個時候還會有什麽人敢冒著讓公主生氣的風險給她找吃的。
粉黛的嘴唇貼到幼藍的耳邊,聲音很低:“是公主。”
“啊?!”幼藍驚呼出聲。
粉黛伸出一根手指,壓住她的嘴唇,悄聲道:“我偷偷告訴你的,你可別對別人說,公主是很寵你的,今日因為你擅作主張而生氣,罰過之後便有些後悔了,但也不好收回說出的話,便命我給你送些吃的,她還讓我別告訴你。”
幼藍忍不住又要驚呼出聲,想起粉黛的話,連忙閉上嘴,兩個女孩子又悄悄的說了一會兒話,粉黛才提著輕了不少的籃子離開,走前又將門鎖原樣鎖上。
先將籃子放回廚房,粉黛快步趕往東上閣。楚玉就站在東上閣門口,見她來了問道:“給她送去了?”
“是。”粉黛低著頭,輕聲道。
楚玉笑笑:“你也回去睡吧。不必服侍我了。”也不等粉黛應聲,楚玉便返身往回走。
腳步如風,臉上卻不自覺的浮現自嘲的笑容。
假如那家夥知道她幹了這件事,一定又會用那種看不透的眼神說一些含糊的話,甚至有可能在心裏嘲笑她蠢吧?
用這麽曲折的辦法,才增加一些一個小丫頭的忠誠砝碼,她似乎確實是蠢得夠可以。
殺伐決斷是聰明,理性取舍是聰明。
……也許,她這輩子,都沒辦法做個聰明人了。


第六十七章 此間有真意

次日早上再進宮。
除了第一次應召以外,之後楚玉挑選的進宮時間,幾乎都是掐在小皇帝散朝之後,對於朝上所發生的事,能通過劉子業的情緒並稍加套問,有一個粗略的掌握。
今天也不例外。
然而在進宮的時候,楚玉卻又無意間瞧見了天如鏡那一抹飄渺離塵的紫色身影,朝劉子業後宮的方向走去,直到天如鏡的背影消失在宮牆之後,楚玉才皺了下眉頭,偏頭問一旁的宦官:“他時常來宮中驅鬼?”
來回數次都是這太監領路,約莫十七八歲,楚玉已經知道他的名字叫玄安,這些天她已經記熟了宮中路線,眼下的領路,也不過是做個姿態,擺一擺身份罷了。
玄安的聲音有些細,但因為音調低柔,並不顯刺耳:“是的。”
雖然他回得中規中矩,但是楚玉並不滿意,她從袖子裏取出一支金簪,遞給玄安,微微一笑:“還有呢?”
現在楚玉的袖子裏,有金簪銀簪玉簪各數支,輕巧易攜,賄賂防身兩用便利。
不動聲色的接過簪子納入袖中,玄安低聲道:“後宮之中,哪天是能不死人的呢?人死得多了,鬼便自然生了。”
楚玉笑一下,慢慢的向前走:“你該知道,我要的並不是這個回答。”玄安說的雖然不能算錯,可是卻不是楚玉想要知道的方麵。
玄安猶豫片刻,跟上楚玉的腳步,還是開了口:“其實有些時候,是宮中女子發自私心,以驅鬼為藉口,天師大人年輕俊俏……”
說到這裏,楚玉已經明了,深宮之中女人很多,除了少數受寵的,大部分也很寂寞,但她還是忍不住驚訝不已:“陛下他……不知道?”這算是給劉子業戴綠帽子吧?
玄安連忙道:“公主千萬不要誤會,天師大人人品端正清雅,從不與世俗沾染,天如鏡大人是天人轉世,又豈是凡俗人能匹配的?”那些後宮妃子召天如鏡前去,了不起也便是瞧上一瞧,連碰上他的衣角都難。
楚玉冷靜的審視玄安,發現他的神情微微狂熱,對天如鏡的仰慕竟然完全找不到半點生硬的痕跡,好似發自真心一般:“那天如鏡有這麽了不得?”
玄安歎道:“天師大人是有道之士啊,自然與我等凡夫俗子不同,那周身的氣派,豈是凡人能有的?公主若是靠近天師大人,便會感覺到,他周身都好像帶著一片空靈之氣。”
楚玉實在聽不下去這麽肉麻的吹捧,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去見了劉子業,重複之前每日的安撫功課。
楚玉出宮之際,還是玄安相送,於是很順利的又接上了先前打斷的話頭:“倘若請天師大人去驅鬼,需要付出多少酬勞?”說到天師大人四個字時,她微微冷笑,加重了讀音。
玄安一怔,道:“天師大人是人間仙郎,又怎麽會貪圖酬勞?”
楚玉很想再諷刺幾句,然而想起眼前的太監似乎對天如鏡很推崇,不想與他發生太大矛盾,便暗自忍下,隻微笑道:“如此實在太好了,這些日子也不知怎麽的,我的府上有幾間屋子鬧鬼,我已經與陛下說過,倘若天師大人有閑暇,便請他來我府上驅鬼吧。”
兩人已經走到了宮門前,聞她此言,對天師大人仰慕不已的年輕宦官僵立在當場,眼睜睜的看著揚長而去。
過了好一會兒,直到楚玉的車架離開,他才緩過神來,腳下踉踉蹌蹌的便朝天如鏡現在所在的宮室跑去:他要,他要提醒天師大人,這位公主可是啃男人不吐骨頭的。
***************
楚玉直接回了公主府,直取修遠居去找桓遠,才走到東西上閣交界處,便有人告知今天有位姓王的給她投遞了一封帖子,楚玉懶得為一封帖子特地停下,便令人一同送往修遠居。
修遠居中,桓遠還在處理事務,楚玉坐在他對麵,定定的望著他。
雖然楚玉讓桓遠不必理會她,可是桓遠始終無法忽略長幾對麵投來的視線,越是想要忽略,反而越是無法不去在意,仿佛有芒刺在背,骨梗在喉,終於,他忍不住抬起頭來,正欲張口,外麵卻傳來敲門聲。
“公主,您要的帖子拿來了。”聲音怯怯的細細的,說話的人是今日方被楚玉調到身邊的粉黛。
粉黛進來送了帖子又快速的離開,楚玉翻開帖子,帖子是王意之寫的,不過是邀請“喻子楚”前去參加一場聚會,除了正常的邀請措辭外,下方還有一些閑筆,是向楚玉詢問蒸餾水以及其他的一些細節問題。
昨日楚玉出門找容止之前,曾寫寫畫畫弄了封信,去見過容止後,便讓人給王意之送去,其實信中不過就是寫了一些她所知道的化學實驗注意事項,比如用水最好用蒸餾水,試驗之前要洗淨雙手,取藥粉時要用不同的容器,以及一些保存的方案,都是一些非常基本的現代化學試驗要求,但是對於一千多年前,卻是聞所未聞的。
不出所料,這些引起了王意之的興趣,使得他主動的提出邀約,楚玉的第一步算是取得了成功。
看完了帖子上所有的內容,楚玉忍不住有欣賞了一遍王意之寫的帖子,王意之的字很漂亮,盡管身在古代,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是每個人的基本技能,容止桓遠的字都很好看,可是王意之的字,別有一股飄逸灑脫的味道,已經接近了藝術的領域。
楚玉之所以要一直留在桓遠房中,倒不是故意要給桓遠找不痛快,她這麽做,是要用實際行動讓府上的人看明白現在的風向,讓他們看清楚她的偏向。
桓遠並不知道楚玉的想法,他已經無心處理事務,見楚玉拿著帖子看了又看,忍不住有些好奇,也想看看是什麽,能讓楚玉這麽歡快。眼光才悄無聲息的飄過去,此時外麵又有人敲門:“公主,太史令天如鏡來訪。”
“來得好!”楚玉將帖子一合,刷的一下站起來,快步朝外走去。
桓遠望著楚玉離開的方向鬱悶不已:他還沒瞧見。


第六十八章 閉口不須辨

天如鏡。
楚玉快步的走出西上閣,便看到被帶來見她的現任太史令大人,據說是不惹凡俗的天師,天如鏡靜靜的背對著她站立。
他的身姿還是宛如初見一般出塵,輕風吹起他的衣衫,在白紗的籠罩下似幻似真,遠遠看去,有翩然若乘風而去的錯覺,楚玉雖然對他很是不以為然,可是見此情形,還是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腳步。
不得不說,這賣相還是極具欺騙性的。
楚玉正要走近天如鏡,忽然眼前一晃,仿佛有什麽擋在身前,她連忙刹住腳步,定睛瞧去,卻見是越捷飛單膝跪在她麵前,麵帶懇求之意。
楚玉皺眉道:“越捷飛,你這是什麽意思?有什麽話起來再說。”
越捷飛卻不肯起來,隻問道:“公主請天如鏡來此,有何用意?”
楚玉眉毛一跳,盡量平靜的道:“自然是找天師來驅鬼,除此之外,還能做什麽?”她有些心虛,暗道難道她的意圖表現得這麽明顯,連越捷飛都發現了?
越捷飛先回頭看了一眼天如鏡,才轉回身道:“請公主放過鏡師弟。”
放過……楚玉好一會兒才領他的意思,這神棍天如鏡,竟然是越捷飛的師弟?
楚玉還來不及深究一個術士和一個劍客是怎麽扯到一起的,便見越捷飛麵現壯士斷腕之色,沉聲的道:“公主若是放過鏡師弟,越捷飛願意為公主物色十名絕色美少年相換。”越捷飛是跟隨在楚玉身邊的,他雖然性格單純,可是也能一眼看穿楚玉所謂的驅鬼不過是借口,他平素都跟隨在楚玉身邊,又哪曾見過什麽鬼怪?
借口,這絕對是借口,至於楚玉為什麽要用借口召來天如鏡,越捷飛采用了他一貫的直線思維,得出一貫的直線思考結果。
假如是別人,他完全可以不予理會,可是這回公主的獵物竟是他最疼寵的小師弟。
他師從雲錦山一脈,師父也是非常厲害的天師,然而門下諸弟子,除了天如鏡外,其他人都沒有資質學成師父的道法,隻學成了還算高明的武技,今後傳承師門的希望就放在了天如鏡身上,加上天如鏡年紀最小,也頗受到師兄弟們的寵愛。
他維護天如鏡,是責任,也是發自真心。
楚玉自然知道越捷飛在想些什麽,卻不解釋,隻微笑道:“假如要我放過他,你願意為了他做到什麽地步?”她對此很是好奇。
越捷飛牙一咬,決然道:“任憑公主吩咐。”
楚玉居高臨下望著他,有些好笑的問:“假如我要你代替他呢?”任憑吩咐?這話未免說得太滿了。
然而讓楚玉驚訝的是,越捷飛這回隻猶豫了一會兒,便閉上眼睛,艱難的道:“也可。”
這兩個字很輕。
可是這些日子來對越捷飛有些了解的楚玉,卻明白這兩個字的分量有多重。
越捷飛很自戀,也很害怕被她看上,然而為了一個天如鏡,他竟然甘心去麵對從前最為避之不及的事情。
楚玉原以為他頭腦一發熱便誇大其詞,說什麽都願意做,卻沒想到這竟是真的。
什麽樣的力量,驅使他甘願代為犧牲?
不再玩笑,楚玉柔和了眉眼,彎腰扶上越捷飛的雙肩,在觸碰到他的身體時,感覺到一瞬間的僵硬,更是有些憐惜:“你不必如此,我方才都是說笑的。”
她要扶起越捷飛,但後者卻沉著不願起來,楚玉正要拿出公主架子,身前忽然變得有些暗,抬眼一瞧,是天如鏡走到越捷飛身旁,擋住了部分光線。
天如鏡麵上是一派平淡,既不見生氣,也不見越捷飛為他犧牲而產生的感激,隻靜靜的道:“師兄,請不必為我擔憂,我自當無事。”
他伸出一隻手朝越捷飛肋下一托,後者便順勢站了起來,楚玉也跟隨著二人的動作後退半步,抬眼望著天如鏡,微笑道:“天師大人,要驅鬼的地方便在我的臥房,請隨我來。”
說起來,山陰公主的好色性情是不錯的保護色,一切想要暗中進行的事,都可以藏在這個表皮之下。
越捷飛一聽又有些焦急,忍不住叫出聲來:“鏡師弟……”
相較於越捷飛的焦急,天如鏡卻是淡漠以對,楚玉很是好奇,他竟然一點都不害怕麽?難道他不知道山陰公主的傳聞?
本想再說上兩句試探試探,但是看一旁越捷飛已經焦急得不得了的模樣,楚玉心頭一軟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若是不小心把越捷飛給逼得叛變了,那可不太妙。
三人進入東上閣,一路行往楚玉臥房,臨走到門前,楚玉令越捷飛在門口守著,拉開門就要往裏走,眼角餘光朝旁一瞥,卻瞥見令她哭笑不得的景象。
越捷飛緊張又不舍的拉著天如鏡衣袖,殷切關懷的囑咐:“阿鏡,假如你進去之後,公主要對你做什麽奇怪的事,你千萬不要答應,說什麽也不要答應。”
天如鏡麵上雖然沒什麽表情,但是點了點頭,態度還算認真。
越捷飛放開衣袖,又好像猛地想起來什麽,抓住他的手腕:“對了,倘若公主要你吃什麽或者喝什麽,千萬不要入口,知道麽?”
天如鏡又不厭其煩的點了點頭,樣子看起來幾乎可以算得上乖巧了。
楚玉忍不住猛翻白眼:至於麽?她就那麽像色中惡鬼豺狼虎豹?就算真發生什麽事,按照傳統男女觀念來看,吃虧的人應該是她吧?
見越捷飛有拉著天如鏡不舍得放手的意思,楚玉冷冷的提醒:“你打算拉他一輩子?”
越捷飛很失望的鬆開手,眼睜睜看著跟楚玉走進屋的天如鏡,好像看著走向大灰狼血盆大口的小綿羊。
就在楚玉回身打算關門的時候,越捷飛踮起腳朝門內喊:“阿鏡,你記住,假如有什麽事,就大聲叫師兄,師兄會保護你的!”
靠!你究竟是領誰薪水的?!
當著越捷飛的麵,楚玉黑著臉狠狠的摔上門。


第六十九章 草木本無心

楚玉用力的摔上門,仍然有點餘怒未消,落栓之後又在門上踹了一腳,這才轉過身來。一轉身,她的目光便陷入一雙漆黑澄瑩的眸子之中。
天如鏡就站在她的身後一尺處,他臉容如玉典雅,神情無喜無怒,無憂無怖。他純黑的眼眸的邊緣好似泛著一層淺淺的微光,圓圓的眼瞳好似映著嬰兒般不染世俗的純淨。
頭一次挨得這麽近,楚玉臉頰上的肌膚好似感覺到天如鏡身側的空氣格外清爽,她猛地回過神來,暗道自己竟然被神棍崇拜者的言語給誤導了,竟然也產生了“仙人身旁有仙氣”的錯覺。
去他的仙氣!
楚玉甩甩手往屋裏走,自己拉了張椅子坐下,自從頭一次開聚會跪坐得雙腿發麻後,楚玉便火速令人製造了幾張椅子,原本還想在公主府裏推行,不過看別人的接受熱情都好像不太高,便隻有在自己屋子裏普及了,除了自己屋裏,還有容止也要過去兩張。
楚玉在外屋牆邊坐定,望著站在屋中央的天如鏡,腦子裏還有些亂,沒怎麽厘清便張口問:“名字?”
“天如鏡。”
“今年多大了?”
“十九。”
比她小五歲。
一問一答兩回,楚玉自己先打住了,覺得自己好像在查戶口,她注視著天如鏡,被她一直看著的人卻沒有半分不自在,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這種跳出紅塵之外的漠然,好像一種接近大自然的無情,若草木山石,流風缺月。
草木本無心,風月不關情。
這看在別人的眼中,便成了破出紅塵的仙人氣質。
雖然還有別的事必須做,可是現在楚玉最想做的,卻是探究天如鏡是不是真如他的外表一般超脫。
壓下這奇怪的念頭,楚玉神情一正,道:“我聽人說,你是仙人轉世,會很多法術?”
天如鏡靜靜的聽著,並不接話。
楚玉很親切的問:“都會什麽法術?會呼風喚雨麽?”
天如鏡搖搖頭:“不會。”
“會移山填海麽?”
“不會。”
楚玉一手托腮,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那你都會些什麽法術?”
天如鏡又沉默了。
楚玉暗暗的揣摩兩人剛才的問答,發現在問及天如鏡是否會法術,又或者會什麽法術的時候,他都會很適時的保持沉默,而在具體問到會不會某項法術時,他又會很誠實的回答不會。
他沒有說自己不會法術,也沒有說自己會法術,這樣的回答反而更加坐實了楚玉先前的猜測,這個神棍根本就是在裝神弄鬼,問真實的本事,他是沒有的。
楚玉心下冷笑,麵色卻更為的柔和:“那麽……驅鬼呢?”
這回,天如鏡卻沒有保持緘默,他直視著楚玉,眼神之中沒有閃躲隻有坦誠,楚玉幾乎無法想象,一個裝神弄鬼的人怎麽會這樣的坦誠:“沒有鬼。”
他靜靜的道:“這裏沒有鬼。”
楚玉微微一笑:“我的屋子裏自然不會有鬼,可是你心裏呢?”她將語速放得很慢,“我聽說,你經常給宮裏的妃子驅鬼呢?”
她心裏有些奇怪,天如鏡為什麽要這麽坦誠?假如他說謊,至少能夠拖延一二?難道他有就算被拆穿裝神弄鬼也不會遭到罪責的把握麽?還是有別的什麽原因?
楚玉還要進一步繼續逼問,此時門外卻傳來桓遠的聲音:“公主是否方便相見,桓遠有要事稟告。”
桓遠的性格楚玉是知道的,倘若不是真的有事,他不會來找她的。昨日的警告顯然有些用,桓遠能直接抵達她屋外,應該是途中侍衛一路放行的緣故。
“進來。”楚玉走過去起栓,拉開門道。
門扇緩緩分開,屋外白熾的陽光一下子打進來,照亮陰暗的外屋角落,桓遠俊美的臉容在日光裏好像發著光,他麵上略帶焦慮之色,開門瞧見楚玉身後的天如鏡,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壓住訝色。
見他神情為難有躑躅之意,楚玉了然一笑偏過頭,示意他附耳說來,很快便聽到桓遠壓低的嗓音:“太後病危。”
太後姓王,是現任皇帝劉子業的母親,亦是楚玉這個身體山陰公主的母親。
楚玉這才恍然想起,她來到這個世界這麽久,竟然一直沒有去見過這身體的母親,與其說是忘了,倒不如說是抵觸,就連去見小皇帝劉子業,也是拖延到不能再拖,才應召入宮的。
雖然太後對現在的楚玉來說是一個陌生人,但畢竟與這具身體有血親之緣,眼下病危,她這個身為人子女的,應該去做做樣子,楚玉很快便下決定,立即進宮。
桓遠嘴唇張了張,似乎還有話要說,楚玉自動把耳朵湊過去,又聽到個讓她意外的消息,聽完這個消息,她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他怕鬼?”
很好很強大。
楚玉目光一轉,轉到一旁的天如鏡身上,她走過去一把抓住天如鏡的手腕,隻感覺入手之處觸溫潤微涼,好像上等的玉石,顧不得多想,她拉著天如鏡朝外走:“天師大人,還有事要勞煩您一下,請隨我一道入宮。”
坐在疾馳的馬車上,楚玉麵上的陰雲一直聚集不散,方才桓遠告訴她,王太後病危,想要在臨死前見自己的兒子一眼,派人前去通傳,但是劉子業卻不肯去,還說病人屋裏有鬼。
雖然楚玉從沒把王太後當作自己的母親,可是在此時也不由得為她有了一絲悲哀,辛苦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卻是這麽個不孝的孽子,得到這樣的回話,那女子心中的痛苦應該十分強烈吧?
同時楚玉也在心裏懷疑,對於劉子業這麽一個本性惡劣天性涼薄的少年,她真的可以改造他麽?
楚玉發自內心的覺得前途渺茫。
與楚玉天如鏡同車的,還有一身衣衫如雪的容止,他靠坐在角落,黑眸深不可測,饒有興味的觀賞楚玉現在的神情。



第七十章 疾馳馬車中

容止是楚玉半途給硬拉來的,她拽著天如鏡步出東上閣,正要往公主府外走時,卻忽然想起曾聽說容止的醫術在公主府內是最為高明的,雖然不清楚到了什麽程度,比之宮中禦醫如何,但是死馬當作活馬醫,順道帶上他,也算是有備無患。
楚玉自己生了一會而悶氣,慢慢的也平靜下來,現在不管怎麽樣反正是到了這一步,她就算再怎麽鬱悶也改變不了事實,靜下來後,她開始注意到車內兩個人。
此時容止已經收回了觀察楚玉的目光,轉而投向坐在車內另一側的天如鏡,他很仔細的看著天如鏡,剖析的目光好像連被觀察者的每一根頭發都要切開來看看,這時候楚玉不得不佩服天如鏡的定力,假如她被人這麽看著,鐵定渾身不舒服,虧他還能平靜如初的與容止對視。
楚玉不說話,容止不說話,天如鏡也不說話。
車內一片詭異的安靜,隻有車輪和馬蹄聲貫耳而過。
容止和天如鏡兩人的年齡看起來相仿,而氣質也有些相似,都是像玉一般溫潤,像雲一般高雅,可是仔細分辨,卻是天淵之別,一個好似天上明澄之鏡,剔透清澈,一個宛如淵底無盡之潭,深沉悠遠。
容止嘴角揚起一個微笑而奇妙的弧度,他望著天如鏡,慢慢的道:“你就是現任的太史令?雖然曾經聽聞大名,但如今還是頭一次見到你的模樣。”
天如鏡淡淡的道:“我也知道你。”
車壁的內側貼著雪白柔軟的毛皮,容止靠在皮毛上,身上雪白的衣衫與身後幾乎溶為一體,他純黑色的眼眸中泛起一絲淺淺的波瀾,很快有湮沒在無盡的幽深之中:“他提過我?”不等天如鏡回答,他輕輕的歎了口氣,道:“你和他……前任太史令,是什麽關係。”
前任太史令?
楚玉猛地想起來,上回聽王意之說。提出化學試驗方法雛形建議的,便是前任太史令,楚玉這回找來天如鏡,除了想要利用他達成目的外,還想順便問一下他前任的去向,怎料還沒問到點子上就被給打斷了。
聽容止的口氣,他似乎和前任太史令打過交道?
天如鏡的回答很平和:“他是我師父。”
容止點了點頭,道:“幾代太史令都是由你們雲錦山一脈傳承,你與他的關係我原也能猜出,隻是不求證一番,總是心有不安,既然你繼承了太史令之位,那麽……”他的嗓音陡然幽冷,仿若浸在寒冬的雪水之中,“他……呢?”
這話問得極好,也是楚玉想知道的,前任太史令呢?去哪裏了?
“師父已死。”天如鏡靜靜的說,他說這話時神情依舊冷淡漠然,好像死的並不是至親的師長,而是一個毫無關聯的路人。
容止眼波溫柔的望著天如鏡,很慢很慢的道:“原來他竟已死了……真可惜。”他說話原就輕緩低慢,馬車行駛之間,幾乎將他的聲音完全蓋住,隻餘些微纖細遊絲在空氣中漂浮。
楚玉也想跟著說些節哀順變什麽的場麵話,雖說人家看起來並不怎麽哀傷,可是連容止都說了可惜,想必那位前輩是個不錯的人,她也該表示表示……
還沒張口,卻又聽見空氣裏飄來容止輕慢的聲音:“這樣慘淡收場一死了之,可真是不像他的為人,不過你既然是他的傳人,我也不會懷疑你說的話,雲錦山一脈的正統傳人,從來不在這種事上說謊的……雖然此時應道節哀順便,可是我還是想要說,這是我四年來聽到的最好的消息,他死得實在太好了,聽聞他的死訊,我心中歡悅,無以言表。唯一有些可惜的,便是我沒能親手了結他的性命。”
他語調輕柔如雪,語意卻又何其的惡毒刻薄。
楚玉這才回過味來,容止根本就不是在歎惋,隻是可惜沒能親手幹掉天如鏡他師父,這兩人究竟有什麽天大過節,竟然直到對方死了,還依舊懷恨在心?
可是麵對這樣的言語攻訐,天如鏡別說色變,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看他的樣子。楚玉甚至有些開始懷疑那死的究竟是不是他師父,過了片刻,他才道:“師父臨死之前,曾對我說過,世間萬物,皆有定數,不是你的終究不屬於你,人之生死也是如此,他的死,與世間萬物的生滅一樣,皆是天數,每一天,都會有無數的新生與無數的死亡,他不過是其中之一。他對我說,倘若我有機會與你相見,便帶一句話,你是他生平所遇最可怕的敵人,也是最了不起的敵人,倘若死後有幽冥鬼域,他會在那裏等著你。”
楚玉從最初瞧見天如鏡始直至現在,頭一次聽天如鏡說這麽長的一段話,他的咬字很清晰,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然而一長串的聽下來,卻更有種奇妙的違和感,好像他隻是在朗誦一段寫在紙上的話,沒有自己的半點感情加入其中。
容止聽了,麵上浮現莫測的笑容,他靜靜的笑了一會兒,才低聲道:“確實,令師是個了不起的人,他也是我這一生唯一的敗績,算到如今已經有三年七個月。隻可惜他已經身死,我有生之年再沒有機會挽回……倘若有鬼域,我會去尋找他的。”
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若非楚玉坐得較近,兼之馬車行駛的聲音減弱了,她也許會錯過這段話。
而當容止說完後,放慢了速度的馬車也在此時停了下來。
目的地皇宮已經抵達。
方才楚玉焦急去見王太後,心中隻嫌馬車行駛得不夠快,現在,她卻是忽然覺得,馬車的速度太快了,因為車才停下,這兩人便又恢複了如最初那般死寂般的沉默,甚至連看也不怎麽看對方了。


第七十一章 盡人事而已

三人之中,楚玉是坐在最靠馬車門口的,因而要下車的話,也是她先下,此時容止和天如鏡都朝她投來了目光,很自然的等著她先下車,他們才好通過。
楚玉卻是很想叫車子繞著皇宮再慢慢轉兩圈,好讓這兩個人有時間說更多的話,然而外麵越捷飛也在催促:“公主,已經到了。”雖然有一個容止在車上,越捷飛還是不放心讓天如鏡和楚玉在密閉空間內共處。
無奈的低歎一聲,楚玉弓腰下了車,不多停留,便領著三人進入皇宮,原本越捷飛和容止沒有應召,也不似天如鏡有特權,是不應進入皇宮的,以前楚玉入宮與劉子業,越捷飛也是在外候著,但是此時情況不同,楚玉便動用自己的權力多帶了兩人。
穿過層層宮門,周圍的景致由輝煌變作柔婉繁麗,便是已經來到了後宮女子居住的地方。走近王太後居住的永訓宮,遠遠的便聽到了些吵鬧聲,楚玉眉頭一皺,直接越過領路的宮人,便飛快的朝那混亂聲來源處跑去。
楚玉提著群擺,在長長的回廊之中奔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著急什麽,隻是心中有一個念頭,讓她快些更快些,回廊上的宮人紛紛看著楚玉,有的想要行禮,擋在了楚玉身前,被她一把推開。
幾乎是飛奔著闖入永訓宮,穿過幾扇門,繞過精致華美的屏風,在彌漫的濃鬱藥味裏,楚玉喘息未定的,看見了一個垂死的女子,便是這繁麗之中唯一破滅的腐敗。
非常華麗的屋子,非常華麗的床榻,被褥上繡著絢爛的繁花,可是一片繁盛之中,那個蒼白的婦人麵上寫著淒厲的痛意,她披散著頭發,雙手不住揮舞著,若不是旁邊有宮女扶著攔著,她隻怕要立即滾下床來:“拿刀來!拿刀來!”
一名年老醫官臉上漲得通紅,手足無措的站在一旁。
婦人喊得聲嘶力竭,可是也許是病體虛弱的緣故,這喊聲並不能傳出太遠,周圍宮女一片慌亂,不住的勸慰:“太後,別傷了自個身子……”她們也是手忙腳亂,畢竟這床上躺著的是尊貴的太後,誰都不敢太用力氣按著她老人家,可是倘若放開,卻又怕她傷著自己。
楚玉站在屋子裏,停下腳步,方才的焦躁仿佛都散去了,她用陌生的眼光審視著王太後:她身姿削瘦,大約三十多歲的模樣,並不似楚玉想象中的那樣蒼老,此時她的風度儀態蕩然無存,隻哭泣喊道:“快拿刀子來,我要剖開肚子,看看怎麽會生下這樣的兒子!”
她雙頰上泛起病態的嫣紅,這讓她看起來更加憔悴。
此時有宮女轉頭讓人再傳喚別的禦醫,卻發現了楚玉的到來,就要上前見禮,楚玉揮了揮手,快步走到床邊,握住王太後一隻揮舞的手。
好瘦。
所握著的手纖瘦蒼白,光滑的皮膚應該是長期保養所致,可是皮膚便是硌人的骨頭,所謂的皮包骨也莫過於是。
楚玉心頭有些憐憫,暗道就算是繼承山陰公主的身份,替她盡一盡孝道吧,雖然她不確定山陰公主本人是否想要盡這個孝道,但至少她實在不忍心看到一個母親這樣痛苦的死去。
察覺手猛地被人抓住,王太後轉過頭來,瞧見楚玉,一怔之後,麵容慢慢的由瘋狂變得冷靜:“是你?”
楚玉歎口氣,曲膝跪在床邊,讓自己與王太後之間的視線盡量持平,她伸出另一隻手,兩隻手一起包住婦人瘦得隻剩下骨頭的指掌,心裏稍稍別扭了一下,才開口喚道:“母……母後,是我,從前都是女兒不好,沒能盡為人子女的孝道,今日女兒才知道後悔,希望母後能原諒。”
楚玉真誠懇切的望著王太後:“母後,不管我們從前有什麽不快,今日都暫且放下,好麽?”
從王太後先前的反應,她拿不準這對母女之間的關係如何,但是不管怎麽說,先低頭認錯總是沒問題的。
楚玉注視著王太後,此時冷靜下來的婦人,眉目間終於隱現昔年的高貴風儀,即便是病痛纏綿的憔悴,也不能夠完全遮掩,她還這樣年輕,卻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而這個時候她的兒子竟然連看也不來看一眼。
心頭浮現柔軟的憐憫,楚玉麵上也浮現絲毫不曾作偽的悲色。
王太後注視了她片刻,才顫抖著伸出另一隻枯柴般的手,輕輕的撫上楚玉的臉頰,嘴角似是想要笑,眼淚卻從目中流出:“原來我還有一個女兒……”她艱難的想要坐起來,卻被楚玉趕緊按住:“母後,您現在的身子不宜妄動。”
王太後見到楚玉,雖然來的不是兒子,可是也有些歡喜,可歡喜之餘,方才的氣力卻好像忽然全部失去,就連意識都有些恍惚。
楚玉見王太後就要虛軟的合上雙眼,連忙叫道:“母後!”第一口“母後”叫出來後,之後便順口了許多。
眼角餘光瞥見門口一角雪白的影子,楚玉稍稍偏頭,冷然道:“容止,來了就進來吧,我知道你醫術高明,替我母後瞧瞧,能不能治好她?”
容止與天如鏡越捷飛二人原本不過是跟著楚玉行來,也不敢擅闖太後寢宮,隻有在門口站著,卻不料給楚玉瞥見了衣角。
容止遲了片刻才緩緩的踱入屋內,在楚玉目光的逼視之下,來到太後的床邊,隻隨意的瞥了一眼,便搖了搖頭,意思不言而喻,就是沒救了,趕緊準備後事吧。
楚玉冷笑道:“我特意帶著你來,可不是為著讓你說這話的……”她頓了頓,拉長了聲調:“七——葉——雪——芝——”現在唯一能牽動容止心思,大約便是這醫治花錯的藥材了。
容止無奈的道:“公主,你不能這樣強人所難,我也有做不到的事。”太後已經是病入膏肓油盡燈枯,眼下僅餘半口的生氣,能一直活到現在,已經是心頭憤懣意誌支撐,即便他有通天的醫術,也救不回來。
楚玉鬆開太後的手,小心的讓她躺好,拉上被子嚴密的蓋上,才轉過身望著容止,道:“我要你竭力相救,而不是隻是瞧一眼,就對我搖頭。”
容止沉默一會,道:“既然公主這麽說,我也隻有盡力而為,給我準備藥材針具,所有人聽我指派,也許能延長些許時候,可是如此也不能完全作保。”
楚玉也知道這是他能讓步的極限,得到這個結果已經滿足,便咬了咬牙應下:“如此便好,盡人事聽天命,倘若不能挽回,我也不怪罪你。”說完按照容止說的吩咐下去,末了轉頭望著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王太後,柔聲道:“母後,您不是想見那小子麽?我這便去把他帶來!”


第七十二章 原來是這樣

人渣!
禽獸!
不,這麽說侮辱禽獸了,應該是禽獸不如!
原本楚玉對劉子業的感觀,隻不過來自於記載與風評,可是眼前這一幕,卻勾起了她的怒氣。
身為人子的,竟然在母親重病瀕亡的時候,拒不來見最後一麵!這樣的心腸,又豈是狠毒涼薄可以形容的?
留下一個容止給王太後診治,楚玉轉身又匆匆的走出永訓宮。她出門時飛快的拽上天如鏡,動作快得連越捷飛都有些反應不及。
看著小師弟被楚玉拽走,越捷飛連忙想要跟上,卻被屋內穿出容止的聲音給叫住:“越捷飛,花錯不在,你來幫我一把。”越捷飛一愣之間,已經被隨後走出來的容止扶住肩膀。
楚玉拉著天如鏡走出幾步,聽到容止的聲音腳步微頓,頭也不回的吩咐道:“越捷飛你也聽從安排。”說著又繼續朝前走去。
越捷飛滿麵為難,在小師弟和抗命之間猶豫,最終還是打算冒險跟上去,可麵前卻橫著容止伸出來的一隻手,攔住他的去路,前方楚玉與天如鏡正越走越遠。
容止輕咳一聲道:“你便放心吧,眼下公主沒有心思動你的寶貝師弟,事有輕重緩急,公主不會不分輕重。”他眼眸半斂,嘴角含笑,“你難道瞧不出來麽?公主並不想你跟隨著。”否則也不會命令越捷飛留下。
越捷飛麵色陰晴不定,片刻後才扭頭瞪著容止,道:“你保證公主不會對阿鏡下手?”
容止失笑道:“我保證有什麽用處?就算公主真下手了,你還打算怎麽給他找回來不成?”見越捷飛瞬間色變,他才收起戲弄之色,微笑道:“這回不是騙你,我與你師門舊日有怨,府裏有一個你便已經足夠頭疼,我又何苦再讓公主弄一個天如鏡與我相伴?”
他提起舊日恩怨,越捷飛的心思陡然被轉移,他望著容止,麵上不由得浮現凜然殺氣,幾乎便要克製不住的出手,可一想容止現在的境況,公主還要留著他救太後,隻有強自忍下,硬梆梆的道:“回屋。”
楚玉和來時一樣疾走如風,拽得天如鏡也不得不跟著她加快了腳步,可是楚玉並沒有直接闖入劉子業的宮室,而是先在路上找了個冷僻的院落,打量一下發現無人居住,便拉著天如鏡一起走進去。
微微喘息,楚玉停下腳步,這才放開氣度清華的紫衣少年。
雖然這些日子楚玉已經刻意的讓自己多加活動,身體比從前靈活了一些,可她方才氣悶之下一路疾走,還是有些乏力。
園中的花圃已經荒蕪,因為少人打理,不知名的野草灌木擁擠在一起,深淺不同的綠色混雜成一片,楚玉喘息之際看著雜亂的草木,心中不但不曾安寧,反而更加的煩躁。
轉過頭來,楚玉的目光,陷入一片空靈的澄明之中,心頭仿佛被猛地澆了一盆涼水,混亂焦躁都被衝刷得幹幹淨淨,半點兒不剩。
天如鏡卻沒什麽反應,他隻是被動的被拉來,被動的跟著楚玉,之後也沒有主動將目光調往別處,就這樣望著楚玉,他的眼眸清澈剔透如水晶,在接近於天道無情的眸中,好像能看到最真實的自己。
楚玉拉著天如鏡來到這裏停下,原本是為了別的目的,可是此時卻忽然鬼使神差的問道:“你是否知道,你師父與容止的恩怨?”
話才出口,楚玉陡然一驚,可心頭也隨之陡然一鬆,整個人好像放下了一層重擔一般:原來在她心裏,容止給她帶來的壓力已經如此之重,重到了超出所有事物之上,甚至在眼下這個時候,內憂外患交逼之下,一找到機會,她最先想知道的,卻是容止的事。
因此,當下意識的問出心中最為沉重的負擔之後,楚玉驚喘一口氣,忽然有種衝動想要笑出來。
原來如此。
世界上最可怕的,除了死亡,莫過於未知,在容止身上,有著太多的未知,她才會如此的忌憚小心,如此的百般防備。
天如鏡的話讓楚玉的心再一次的提起來:“師父曾經對我說過一些。”
楚玉幾乎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臉色已經微微蒼白,她緊張的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天如鏡的手腕:“你師父說過什麽?”
一陣風吹過來,吹動兩人的衣衫,天如鏡衣袍外籠罩的紗衣被風卷起少許,反貼在楚玉的手上。
若是此時有人從園外經過,從門口看來,便會看到這兩人相對僵持著,楚玉的手還抓著天如鏡的手腕,距離近得有些曖昧,傳揚出去,該是公主大人又成功糟蹋美少年一名。
過了片刻,楚玉有些恍然的,鬆開天如鏡的手腕,也不知是失落還是釋然,慢慢的後退兩步。
原來是這樣。
半猜測半詢問著,從天如鏡的口中,楚玉才算是斷斷續續的知道昔年發生的一些事。
三年多前,容止在遊曆之際,毒殺了越捷飛的師兄,於是他們的師父天如月前去尋找容止,經曆了半個多月的鬥智追逐,容止因為年齡尚輕經驗不足落敗成擒,可是就在天如月要殺死容止時,山陰公主趕去阻攔,將容止帶回自己府上。
天如月與容止定下約定,除非他能挽回敗績,否則容止要一直留在山陰公主身邊。
重擔卸下之後,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巨大的空茫的失落,楚玉有些茫然,現在確定了容止真正的敵人並不是山陰公主,她應該為此鬆一口氣並感到高興才對,可是在放鬆的同時,不知為何,她又想起了容止今天在馬車上的反應。
倘若一個心心念念要戰勝的人,卻在忽然之間得知他已經死了,此生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那種悵然的失落遺憾,會不會比她現在更加的空茫虛無?
而天如月一死,容止所受約定的束縛,會否就此解除?


第七十三章 永世無誑言

心中所想的問題,楚玉也便這麽的問了出來,反正她已經問了天如鏡太多,也不差這麽一個。
與讓她不由自主心生警惕的容止不同,天如鏡身上好像天生帶著令人安然放心的氣質,縱然楚玉在這個時代百般提防,可是在他麵前,卻依然不自覺的問出心底最迫切的焦慮。
這種令人卸去武裝的無形力量,從某種意義上看,其實比容止更加的可怕。
天如鏡慢慢的搖搖頭:“師父與他的約定,由我來繼承。”他神情淡薄,隻是在陳述一件很自然的事,語調平靜,目光純然。
楚玉沉默片刻,情勢一下子劇烈轉變,原先所認定的產生徹底的顛覆,這讓她思想上一時之間還轉不過來,因此除了必要的思考外,楚玉腦海之中,竟是一片混沌的茫然。
命令自己不要在這件事上耗費太多心神,楚玉抬起雙手用力揉了一下臉,再拍打兩下,才振作起精神來,重重的吐出一口氣,楚玉望向天如鏡:“待會,我要帶著你去見陛下,陛下以太後房中有鬼為由不願去探望太後,你便告訴他,你可以驅散那些鬼怪,讓他盡可放心。”
這個時候宣揚破除迷信是不可能了的,楚玉也不奢望能在短時間內喚起劉子業的良知,眼下,既然劉子業迷信畏鬼,她就以迷信製迷信。
天如鏡緩慢的道:“我不會驅鬼。”
這話是意料之中的,所以楚玉也不驚奇,她冷笑著揮手打斷他,道:“我才不管你會不會驅鬼,你隻要宣稱自己會便可以了,你不必擔心,此事之後,我會給你足夠豐厚的酬勞。”
天如鏡神情不變,隻淡然的道:“我不說謊。”
他竟然敢如此坦然的宣稱自己不會驅鬼,也許是真的不擔心此事揭破有任何的後果,又或者天如鏡真是一個從來不說謊的正直之人?
思緒轉了幾圈,楚玉放緩神情,改以懷柔政策,試圖動之以情:“天如鏡,你在門口,也瞧見了我母後的模樣,她如今已是將死,隻想再見一見自己的親生孩子,這樣一個母親臨死前的願望,你怎麽忍心讓她含恨離去?”
她自覺聲音已經難過得快要滴出淚水來,語氣也是分外淒然,可是聽到這一切的天如鏡,神情不曾有半分波動……不,也是有波動的,他明淨的眼睛裏流露出微微的不解,好像聽不懂楚玉所說的話一般。
楚玉又反複勸了幾次,什麽仁愛慈悲的道理都說出來了,才聽得天如鏡慢慢的道:“我不會說謊,此生皆不會。”他說得很慢,楚玉一聽卻緊緊的閉上了口,她能感覺到天如鏡說這話的不容否定,已經完全不能改變了。
楚玉歎了口氣,對天如鏡這種軟硬不吃的家夥感到很無奈,她想了想,還是自己先退讓一步,打算今後再慢慢從頭收拾舊山河:“好吧,這樣如何?我不逼著你說謊,但是,請你在適當的時候保持沉默總可以吧?至少,在陛下麵前,不要說你不懂驅鬼這樣的話,不要拆我的台子,這樣總行了吧?你今天要是不答應,我便不放你走了。”
到了這份上,楚玉不得不使出無賴手段,才說完又覺得十分的好笑。她緊緊的盯著天如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看到天如鏡的下頜微微的動了一下,點頭的動作幾不可查。
總算解決了這一關!楚玉心裏謝天謝地一聲,轉身就走:“跟我來吧。”
她現在覺得天如鏡比容止還難對付,容止僅僅是難以度測他的想法,正常的對話還是很有條理可循的,可是這天如鏡,他時不時的就玩一把沉默是金,半天問不出什麽來,可偏偏一回想,又發現他的思維回路簡單到空白,所言所行,好像完全沒有任何動機。
路上抓了幾個宮人詢問,楚玉總算得知了劉子業現在所在方位,母親並在垂危的皇帝陛下,此時正在一處名叫仁德宮的偏殿裏與妃子宮女享樂。
楚玉就站在宮殿外,聽著裏麵傳出來女子的歡笑聲,覺得那“仁德”二字分外的諷刺可笑。
平複心境,楚玉麵上揚起最自然溫和的笑容,她回眸望了一眼天如鏡,紫衣少年目不斜視,神情自若,並沒有像她這樣有好像即將上戰場的緊張感。
還是定力不夠。
搖頭笑一下自己,楚玉步伐緩慢的走入宮殿。
一入室內,雖然已經在來之前做了心理建設,可楚玉還是為眼前所見一驚。
宮殿之中,分布著十多名妙齡女子,她們身上所穿的布料,大約加起來還沒有楚玉身上的一件多,幾乎接近不著寸縷,她們或坐或臥,還有幾人在中央空慢慢爬動,爬動之間身體曲線優美的晃動,偶爾露出隱秘部位,她們的肌膚姣白如玉,泛著年輕的動人光澤。
而在這其中衣裳穿得最多的,大約便是劉子業了,他身處七八位美貌女子的包圍之中,頭枕在其中一人豐滿的胸脯上,腳搭在另外一名女子的玉腿上,幾雙如玉的手在他身上揉捏按摩,還有個美麗女子不時的拿起旁邊桌案上的點心送入他半張的口中。
白日喧淫。
目睹如此荒唐的景象,楚玉不由呆愣站立。
空氣中彌漫著的輕浮香氣充斥鼻間,仿佛靡麗的豔幟徐徐展開,意識清醒的瞬間,楚玉幾乎想要立即奪門而出!
冷靜,要冷靜。
努力的說服自己,楚玉心下反感不已,麵上卻維持著微笑,緩慢的走向嬌美胴體包圍間的劉子業。
此時劉子業也發現了楚玉,他推開身邊的女子,歡喜的站起來:“阿姐,你怎麽來了?”
楚玉並不答話,隻是微笑環視周圍的女子,劉子業很快的注意到她的目光,手一揮道:“你們都出去。”
直到殿內隻剩下三人,劉子業才攀著楚玉的肩膀,奇怪的道:“阿姐找我有什麽事麽?”今天早上楚玉才進過宮,此時去而複返,也難怪劉子業驚奇。
楚玉慢慢的,小心的,柔聲道:“我聽人說,陛下不願意去見母後?”
劉子業一聽,登時用力的甩開楚玉的手,麵色陰冷的道:“阿姐你也是來跟我羅嗦什麽孝仁孝麽?”
瞥見他狹長目中的陰狠之色,楚玉隻覺得毛骨悚然,她強壓心中不適扶上劉子業的手臂,柔聲的道:“陛下,我與別人不同,此番特地來見你,卻是為了你啊。”情知劉子業已經生怒,她的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小心,因為說錯一句話,也許就會召來殺身之禍。


第七十四章 裝神不弄鬼

楚玉作了一件很簡單的事,說故事。
她跟劉子業說了一個故事,隻不過這個故事有些不同,是一個鬼故事。
其內容是說一個富家浪蕩子,他喜好花天酒地,每日不著家,一日他醉醺醺的喝酒回家,發現老父已經斷氣,可也混沒在意,便隨意令人埋了,可那之後的每天夜晚,卻有厲鬼作祟,卻是那老父含恨所化,終弄得那浪蕩子心驚膽顫夜不能寐,最後家破人亡。
浪蕩子重病在床,生命垂危之際,依稀想起昔日自己喝得大醉時,似乎曾有家仆前來叫他見父親最後一麵,卻被他拒絕了,如今卻是落得他一人死去。
楚玉這故事是臨時編來,可此時麵臨著壓力,她的心思反而分外的機敏鎮定,竟是慢不緊不慢的將這個故事娓娓道來,情節詳實細節生動,說得活靈活現,甚至在說道夜晚浪蕩子被鬼魅侵擾之際,特地繞到劉子業身後,衝他的頸後輕幽幽的吹了一口氣,壓低聲音道:“就是這樣,那時他隻覺得頸後一股涼氣傳來,這口氣可比我吹得還要陰冷得多,當下他隻覺得全身如墜冰雪之中……”
楚玉故事館在一千多年前頭回開張,說的竟是最為荒謬不經的鬼故事。
劉子業雖然貴為皇帝,可是見識上哪裏是來自信息量爆炸時代的楚玉的對手,聽著聽著便給曲折離奇的故事給吸引住,被她這麽一表演,禁不住“哇”的叫了一聲,臉色蒼白,也覺得自己全身如墜冰雪之中。
楚玉故作關心的扶住他,道:“陛下,你沒事吧?都怪我,和你說這個故事?我還是不要說了。”
她才鬆開手,衣袖卻被緊緊的拉住,隻見劉子業麵色慘白畏懼,可神情之中竟有渴盼期待之意,分明是又是害怕,又是想聽下去。
大凡聽鬼故事看恐怖小說的人,幾乎都是這樣,雖然心有恐懼,可是還是一邊害怕著一邊的往下瞧,隻盼能知道結局,最後究竟怎麽樣了,更何況劉子業從小到大,從未聽過這樣的故事,自然大是新鮮,雖然無比的恐懼,卻是怎麽都不肯就這樣停下來的了。
楚玉心中暗笑,自然如他所願,繼續將故事說完,隻不過在氣氛上又往恐怖裏渲染了幾分,直嚇得劉子業緊緊的抓著她的手,力氣大得幾乎要握碎她的骨頭。
楚玉手上疼痛,心中卻是快意,暗道總算是找到了你害怕的東西,當故事講完後,劉子業臉色猶自慘白,可是過了好一會兒,卻陰森的問道:“阿姐,你不會是故意編造這故事來嚇唬我吧?”
他這麽一說倒是說個正著,可是楚玉怎麽可能承認,隻笑得更自然些,反握住劉子業的手,柔聲道:“陛下,這故事又豈是我能編出來的,乃是前陣子認識一名異人,他給我講了許多,這不過是其中一個故事,說是若死者臨死之前懷有怨恨,死後化作厲鬼,將纏著所恨之至死方休,而血親之間的關聯又極為緊密,甚至傷那厲鬼不得,我害怕陛下你今後給太後的鬼魂纏上,才會告訴你這些,我本是一片好意,陛下竟然懷疑我?”
她說著,眼中自然而然的閃現淚光,內心卻是在對自己冷笑:楚玉啊楚玉,你現在騙起人來可真是越來越拿手了,過不了多久,想必就能與何駙馬一較高下了。
她前世生前並不怎麽擅長這一道,然而此時做來卻是得心應手,好像排演過許多遍一般,卻是因為情勢所迫。內外憂患交逼,逼得她步步為營處處心機,思量起來,心中忍不住有些難過。
劉子業雖然也有些意動,但麵上還有狐疑之色:“真的?”
楚玉便抬手一指天如鏡:“陛下,我此舉全是為了你著想,陛下是天命所授的帝王,尋常鬼鬼魅又怎麽能傷著陛下,更何況,有天師大人在,又有什麽鬼魅敢在他麵前現身。”
劉子業看一眼天如鏡,後者遵從與楚玉的約定,不言不語,不能說謊,便保持沉默。
楚玉趁機加把火道:“陛下,你看天師大人分明是胸有成竹,這等小事,想必根本就不在話下。”
前有鬼故事,後有天如鏡,一個嚇唬一個撫慰,劉子業終於下定決心,擺駕太後所在的永訓宮。
前呼後擁的去了,楚玉搶在前麵先入室內,見滿屋藥箱彌漫,容止麵無表情的坐在床邊,修長的手指按在太後的頸側,而太後的頭臉頸上,紮著幾根纖細的銀針。
越捷飛就在他身旁立著,鐵青著臉不時遞送器具,楚玉猛地想起方才從天如鏡口中知道的,容止與越捷飛有殺師……兄之仇,她竟然不小心把他們給放在了一起,真是太過冒險,好在現在二人相安無事,否則她實在對不住容止。
見楚玉進來了,容止揚揚眉毛,道:“我以用針術暫時穩住太後,然而也不過還有一時半刻的功夫,拔出銀針後她便可醒來,公主可要與太後說話?”
楚玉想了想,點頭。
容止手腕一動,手指好像翻出絢爛的花,轉眼間便將數支銀針取出,身體一旋飛快起身,立在旁側不起眼的位置,不消片刻,王太後便輕吟一聲,緩緩睜開眼睛,而此時,劉子業也進了屋內。
劉子業雖然心中不願來看太後,然而記著楚玉說的鬼故事,心裏也是有些害怕,進門之後,禮數倒也是做得足夠,隻不過稍微虛假了些,不過這個狀況,卻是比之前不願前來要好了許多了。
然而王太後看見劉子業,並無多少歡喜之色,楚玉一旁看著暗暗奇怪,她不是很想兒子前來的麽?怎麽這會兒來了又不高興了。
囑咐了劉子業一些話,無非是要好好治國什麽的,劉子業在一旁口不對心的應著,麵上漸漸浮現不耐之色。
楚玉看著著急,才想勸解,卻聽見王太後道:“你們都出去吧,楚玉留下,我們母女有些話想說。”
劉子業麵上毫無遮掩的閃過一絲喜意,即便有天如鏡跟著,他在這重病人的房間裏也很不自在,如今能夠離開那是再好不過再合意不過,當下便快步離去。
屋內侍女禦醫以及容止越捷飛也紛紛的朝外走去,楚玉也想走,可是礙於太後命令隻能留著,她孤伶伶的站在房中,有些忐忑,不知道王太後單獨留下她一個人是什麽用意。


第七十五章 天命不可違

眾人一走,室內頓時空曠了許多,周圍的藥味好像更加濃鬱起來。
藥味之中,似乎還有少許若有若無的熏香,在這繁麗華貴的屋子裏,顯出一股綺麗的衰頹之意,仿佛花開到了極致,即將凋隕的那一刻。
她要幹什麽?
緊張了一下,楚玉暗笑自己太過小心,她連皇帝都紅口白牙的哄了,怎麽眼下竟然怕起了一個垂死的病人?
釋然一笑,楚玉走過床邊,在王太後手旁跪下,柔聲的道:“母後還有什麽吩咐?”已是下定決心要讓這婦人走得安心,楚玉神情也分外的自如,雖然心裏還是以憐憫居多,但麵上至少像個孝順的女兒。
王太後稍稍抬起手,楚玉便順勢握住,又一次為這雙手的削瘦感到哀涼。
床角邊原本還有一女官留下來伺候,看起來像是太後的心腹,可太後又吩咐了一聲,竟是連她也趕出去了。
楚玉於是更加的不安,不曉得山陰公主的母親要對她說些什麽。
注視了楚玉良久,王太後才低聲歎道:“你果真是我的女兒麽?”
自然不是。楚玉心裏應著,嘴上卻道:“母後,昔日都是我的不對,眼下就別提那些舊事了好麽?”她心驚不已,唯恐王太後說起從前的什麽事,對於山陰公主過往從前毫無印象的她,隻怕會立即露出馬腳。
因此楚玉立即岔開話題:“母後不是想見陛下麽?要不要我叫他進來一同聽您吩咐?”
好在太後沒有繼續問下去,隻定神凝視了楚玉片刻,眼底流露出溫情的笑意,她無力的伸出手來,在楚玉手背上拍了拍,道:“那孽子是你設法請來的吧?我的兒子是什麽個樣子,我還是知道的,他對我這個母後。根本毫無情意,也虧得你能讓他過來,想必花了不少心思。”
楚玉很溫順的搖搖頭,心說不花心思,隻是講個鬼故事罷了,您有話快說有什麽便快放,別吊著讓人難受。
太後微微的笑了。她蒼白憔悴地臉上忽然煥發出動人的容光,眼眸好象一下子生動起來,肌膚上也泛起了光澤,眉宇之間氣韻優雅清麗,好像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楚玉,你附耳過來,我對你說……”
楚玉見她麵色好轉,也有些高興,聽話的湊了過去,隻聽見王太後說道:“皇帝如此昏聵。這天下,遲早要給他人奪了去……倘若,倘若有那麽一日,你……”
她的聲音一下子低弱下去,好像遊絲一般,風大些就會吹跑。楚玉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才堪堪聽清楚她的話,聽完之後愕然的愣住,甚至沒有注意到,太後麵上掛著安然的神色,生動地臉容迅速的衰敗,好像一朵花謝的瞬間。
當楚玉回過神來時。發現太後已經合上了雙眼。她伸手去探太後的呼吸與心跳,卻隻摸到這具尚有餘溫的身體漸漸冷卻僵硬,於是這才知道太後方才的精神煥發是回光返照。
孝武帝皇後王憲嫄。為王氏大家之女,生有二子四女。重病終於永訓宮含章殿,年不足四十,臨死前。在身邊陪伴著的,隻有一個不是女兒的女兒。
楚玉怔怔的望著太後,雖然麵前的是一具屍體,可是不知為何她並不害怕,隻覺得憐憫,她地深思飄遙,想起太後出身王氏,如此算來,她與王意之也算是有些親緣關係。
意識到自己已經發愣太久,楚玉連忙俯下身體,按照王太後臨死前所說的,將手伸到床下,小心的逐寸摸索到一塊扁圓形的凸起,連忙按了下去,聽到一聲輕響後又朝左轉了半圈,再繼續朝下按,隨後,床沿邊便彈出了一個小抽屜,僅有一掌寬的抽屜裏,靜靜的躺著一隻白玉盒子,楚玉卻沒有著急伸手去拿,而是先在抽屜底部邊緣按動機簧,解除了抽屜裏地機關。
玉盒入手溫潤涼滑,楚玉不忙著打開,先收藏進了袖子裏,拍拍外麵確定瞧不出來了,才將抽屜恢複原樣,一推回去,抽屜口邊緣立即與周圍密合切上,看不出分毫的縫隙。
站起來醞釀一會,楚玉醞釀出一臉的悲色,出去通知眾人太後餘人自然要實時適當的表達出震驚與哀慟,於是又是一番表演略過不提。
反複確定了太後不會變成鬼纏著他,劉子業下了一道旨意,讓太後與先皇合葬,隨後一臉高興的走了,楚玉望著他的背影,深思了許久。帶來的人都跟在她身邊,越捷飛與天如鏡這對師兄弟並肩站著,容止悠然的盤膝靠坐在回廊的梁柱邊,微揚著臉,笑意吟吟地望著楚玉。
“天如鏡,你隨我來一下。”楚玉思索良久,才做出決定,才要轉身走,又想起了什麽,回頭吩咐容止,“你先回去吧,越捷飛留下來等我就好。”她這次趕人,卻是為了容止著想,得知這兩人之間的仇怨後,楚玉再也不放心把他們單獨放在一起,生怕自己一個疏忽,回來再看時,便是一死一活。
容止輕鬆地應了一聲,起身便走,走了幾步他停下來,轉頭望著天如鏡微笑:“我與天如月的約定,如今應轉移到你身上,天如月已死,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天如鏡沒有回答他,容止原也沒有期待著他回應,說完後便不顧而去。
有了先前容止的勸說,越捷飛這回也沒有攔著楚玉,於是在他戀戀不舍的目光之中,楚玉帶著天如鏡,又回到了他們先前私下說話的那座荒蕪園子。
二人站定之後,楚玉望了天如鏡片刻,忽然長身一揖,禮數已是恭敬足夠,然而麵對楚玉以公主之尊行如此大禮,天如鏡卻並無動容,他甚至也沒有退避,而是坦然的受了這一禮。
“你要我做什麽?”天如鏡淡淡的問道。

他心思雖純,可並不是笨,別人所言所行所思,他其實看得很通透,隻是不去在意罷了。
楚玉凝望著他,溫聲道:“陛下年少失德,如今母後又已病逝,我身為陛下的姐姐,理應多多照看陛下,可惜陛下年少氣盛,聽不得勸,唯獨害怕鬼,我希望天師大人能與我配合,共同的教導陛下走上正途。”其實這話用淺白粗俗的方法複述一遍,就是:老的都死啦,現在沒人能管教那無法無天的小兔崽子了,正好他怕鬼,你這個神棍便跟我合作一下,一起把小皇帝嚇唬得規矩些吧。
楚玉麵上雖然極為誠懇正氣,內心卻很鬱悶,照理說這應該是朝上官員該幹的事,她本不過是個清閑公主,卻要額外攬下不屬於自己的工作。
天如鏡冷漠的搖了搖頭:“公主,你不該妄想以一己之力,改變一個王朝的氣運。”他的神情是高高在上的,好像天空張開了眼,無情而悲憫的俯視眾生。
楚玉氣結:“什麽叫做妄想?”她想活下去,想要很好的活下去,這算是什麽妄想?對於天如鏡說的什麽氣運,她半個筆劃都不相信。
不管楚玉怎麽放低姿態,天如鏡始終回以冷漠,楚玉心頭急怒之下,伸出手來緊緊抓住天如鏡的衣領,另外一隻手已是金簪在握。
尖銳的簪尾抵著天如鏡的咽喉,楚玉冷然的問道:“我再問你一次,你答應還是不答應?”她已經喪失了耐心,不願意繼續磨蹭下去。
她之所以選擇天如鏡做合作對象,是因為他本身的身份和形象,而看劉子業對此人也非常信服,雖然對神棍不以為然,可楚玉不會因為自身的喜惡小瞧他的影響力。
楚玉才出手,金簪堪堪抵著天如鏡的頸部肌膚上,忽然她覺著手上一麻,從天如鏡身上傳來一股無形的卻是無可抗拒的力量,將她整個人掀翻拋向空中,片刻後,落在擁擠的花木之間!


第七十六章 世界觀顛覆

手中金簪脫落,銳利的發簪落在地上,好像沒入軟豆腐聲無息的插入土壤一小截。
身體仿佛仰麵飄在半空之中,視野瞬間變幻,天如鏡霎的從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片遼闊的天空,凝滯在眼眸中的蔚藍,一刹那間瑰麗到震撼。
直到身體落在花木從中,過了好一會兒,躺在繁茂草葉上的楚玉才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麽事,身下的枝葉濃密柔軟,保護她沒有受到半點傷害。
蔚藍的天空中,有一團潔白的雲朵,結成眼睛的形狀,仿佛天空之眼,與楚玉對視。
躺著發了一會愣,楚玉才慢吞吞的爬起來:“下手真不客氣……”她對天如鏡說,可是可是瞧見天如鏡現在的模樣,話語啞然中止,楚玉陷入了更大的驚愕之中。
此時的天如鏡……
此時的天如鏡,靜靜的立著,可他的身體之外,卻籠著一層透明球形光罩,正好將他整個人包裹住,剛才,好像也是這個把楚玉給硬生生彈開的。
光罩是很淺的藍色,好像天空的顏色稀釋無數倍,光華之中,天如鏡容顏清雋出塵,衣衫拂動飄然若仙,仿佛與塵世隔離。
那是什麽?!
見此情形,楚玉整個人瀕臨崩潰。盡管超越了時空,盡管魂魄奪體這麽荒謬的事發生在了自己身上,可是本質上,楚玉依然是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兼唯物信仰者,把自己來此理解為時空裂縫以及電磁波轉移。不相信有什麽超自然的存在。
可是,她一直以來的信念。被眼前的情形徹底打破顛覆了。
這是什麽?
楚玉幾乎是不知所措的,在心中不斷自問,她想起了之前所見的宦官對天如鏡的狂熱崇拜,想起了容止對天如鏡的看重,想起了劉子業對天如鏡的信服,她甚至想起了。第一次出公主府時,聽到大嬸拿自己嚇唬小孩,與她壞公主並列恐怖地妖法師……
然後,楚玉聯想到了之前天如鏡的坦然,他誠實的承認自己根本不會驅鬼,也毫不畏懼她會拿這個來威脅他,並不是因為他有多麽的忠直誠懇,寧可背上殺身的罪名也不撒謊,而是他根本有恃無恐。
不會驅鬼?那又怎麽樣?隻消將這套排場在眾人麵前一亮,沒有人會懷疑他是有道的法師。就連壓根不信鬼神的楚玉,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瞪視了天如鏡良久。楚玉才慢慢的問道:“原來你真的會法術?剛才說地什麽氣運,也不是信口開河?”雖然語氣之中依然帶著強烈的質疑,可是如今楚玉,卻是有些想要相信了。
她就算再怎麽堅持唯物論,也沒辦法自我欺騙說天如鏡外麵那層光罩其實是光線地折射又或者是她眼睛花了。
而由於楚玉本身的來曆,她也是知道。這個王朝即將傾覆,與天如鏡所說的氣運衰敗,正好不謀而合。
懷著最後一絲僥幸心理,楚玉伸出手指想要碰一碰那淺藍色光罩,手才伸出去一半忽然想起可能有危險,便拔出斜插在地上的金簪代替手指,才撿起來又擔心金簪不夠長,於是從旁邊的花木上折了一條約莫兩尺長的細枝。
楚玉隨手拔去枝條上的分岔,隻留下尾端的兩片細小樹葉。樹枝慢慢的朝前探,天如鏡站在原地絲毫不動。任由她嚐試。
在尖端的細軟枝葉伸到距離光罩還有大概一尺半距離時,楚玉便感覺到了一股阻力從透過枝上傳來。那阻力並不是碰到什麽堅硬的東西,而是仿佛陷入了極為濃稠的液體之中,好像那一層的空氣極度壓縮起來,有一種強大的張力。
再努力往前探,枝端卻是不能寸進,被那濃稠的壓力迫得動彈不得。
楚玉心中猜測這也許就是剛才彈開自己的力量,證實了心中地想法,她棄去樹枝不再嚐試,而天如鏡也在此時撤去光罩,細枝失去依托的力量,頹然落地。
輕輕歎息一聲,楚玉垂下頭,伸手撫上自己地額,隻覺得這個動作做起來那麽的無力,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道:“我真是少見多怪了,居然被嚇成這副難看的模樣,讓你見笑,實在抱歉。”
放下手時,楚玉的神情,已經恢複了冷靜,不僅恢複了冷靜,甚至她清雅的臉容上,對眼前的天如鏡,並無多少敬意。
見楚玉如此,天如鏡反而有微微的奇怪,因為凡是見過他和他師父這個模樣的人,驚嚇之後,幾乎無不把他們當作神人來膜拜,如楚玉這般還能坦然直視的,他從沒見過。
這奇怪也是須臾間一縱即逝,天如鏡很快又恢複了原本的心止如水。
楚玉此時又感到了早些日子麵對容止的無力感,容止是完全看不透,他的心思比深淵更深,手段關係盤根錯節,牽一發唯恐動全身;而天如鏡的則是完全相反的,他將一切都擺在你麵前,本人完全沒有什麽目的,純澈如一汪清水,可是他卻擁有不屬於這世間的力量,毫無所懼的行走在所謂的凡塵之中。
楚玉輕聲道:“倘若我要做些什麽,你會不會阻止?”
天如鏡淡淡道:“不會,你做什麽都是枉然。”一個朝代的氣運,不是一個人能夠左右的,他並不認為楚玉能有多少本事,更過分一些說,他完全沒把楚玉放在眼裏。
“很好。”得到答案,楚玉轉身便走。
發生意外狀況,策略臨時改變,她需要再從頭考量。現在留在這裏,已是完全無益。
她原本以為天如鏡隻是一個裝神弄鬼的神棍,能夠誘之以利或曉之以理,邀請他合作一起影響小皇帝,可是沒料到他竟然真的擁有超出世俗的力量,這令她意識到,天如鏡不是她能夠用自身權柄全盤掌控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受控製,那麽原本的計劃就要徹底推翻。
即便發現了天如鏡的非人力量,可楚玉並不為之困擾,天如鏡與容止不同,他是那種你不去動他,他也懶得理你的人,最壞的狀況也就是不能任意指使他做事,對她目前的主要方向目標並不構成影響。
他雖然有超然力量,可是並不屑理會她的動作。
這就很好,她巴不得天如鏡輕視她,如此她才能不受阻礙的行事。以天如鏡的影響能量,假如出手攔阻,將會對她造成很大的壓力。
目標是什麽,想要什麽,楚玉心中宛如明鏡,清醒而冷靜,即便發現天如鏡擁有非人力量這樣震撼的事,也依舊不會令她迷失方向。
她要改變自己滅亡的命運,她要減緩這個王朝衰敗的腳步,即便被天如鏡說是妄想,她也不在乎。
楚玉離開院子,便去找被她丟下的越捷飛,一同回公主府,兩人正麵相對時沒什麽,可當楚玉轉過身朝宮外走時,越捷飛卻看見楚玉身後,衣裳發上沾著塵土和淩亂的花葉瓣。
楚玉被天如鏡摔開又爬起來時,由於心神太過震撼,忘了打理自己的儀容,後來更是沒想起這事,她在宮中行走,每個看見她身後的宮人都很是古怪,可是沒人敢到她麵前提醒一二,就讓楚玉這樣一路走過來。
什麽樣的狀況下,身後會沾上塵土草葉?越捷飛想著想著臉色大變!
他下定決心,今晚要偷個空跑出來,好好詢問天如鏡,是否遭到了楚玉毒手。假如……假如……木已成那什麽,米已成那什麽……他也不能拿公主怎麽樣……
師弟,都怪師兄沒有保護好你。
越捷飛悲痛的想。


第七十七章 酸甜苦辣鹹

楚玉回到府中,天色已經微暮,經曆一日波折,她有些沒有就此休息,而是拉人問了容止在自己院子裏,衣裳也不換的徑直去找他。
在車中,她已經發現了身後的玄機,回想起所遇到宮人的古怪神情,才恍然大悟,知道明天宮中大約又將謠言四起。
不過她並不在意。
在屋裏沒有找到容止,楚玉便返回竹林之中,這一次容止沒有坐在一入林便能瞧見的青石台上,那青石台空空落落,楚玉伸手去摸,指尖冰涼。
容止心中想必也和她一樣,不太平靜吧?三年的目標陡然消失,這樣突如其來的變故,任是誰都很難轉變接受。
現在的容止,也許在某個隱蔽的角落,靜靜的沉思。
正要返身離開到別處去尋找,楚玉忽然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好像是烤肉的香味,她心中一動,便朝竹林深處走去,走著走著,那香味也越來越濃鬱,讓楚玉及時的想起來,她今日來回入宮,都沒怎麽太吃東西。
走到了園子的角落,也是竹林的邊緣,楚玉不意外的瞧見了容止,他隨意的坐在地上,麵前支著一個木架,架下有火,木架中橫著一根樹枝,枝上串著一隻體型比雞略小,已經被拔光毛烤得焦黃,不知道是什麽品種的鳥。
香氣就是從這隻燒烤鳥身上傳出來的。
容止秀麗清雅的臉容上沒有表情,雪白地衣衫上沾著少許煙灰汙漬。火光明暗不定的跳動著,照不亮他漆黑如墨地眼睛。光一投入他的眼眸,便好像被徹底吸收了似的。
即便是在燒烤,他看起來依然是從容優雅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自然。
拿起一旁的瓶子往小鳥上撒一些粉末,香氣頓時變得無比勾人,楚玉再也忍不住。三步並作兩步上前,隔著火堆坐在容止對麵,笑道:“見麵分一半。”
容止抬眸看她一眼,並不訝異,隻微微一笑,道:“公主確定真的要吃?”
楚玉笑道:“難道你在這裏下了毒?”
“自然沒有。”
“那麽還有什麽問題?”
容止凝視了楚玉片刻,露出個奇妙地微笑,他移開架著烤肉的木架,冷卻片刻後便從袖中抽出一柄不過巴掌長的纖細小刀,割下鳥腿上的一片肉。約莫二分之一手掌大小,穿在刀刃上遞給楚玉:“眼下器具不足。還請公主將就,不過如此用餐,也別有一番風味,公主不妨嚐試一二。”
那片烤肉隻有不到半寸厚,一麵焦黃流油,另一麵卻是潔白鮮嫩。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動,楚玉接過刀柄,小心的吹了幾下,確定不怎麽燙了才送入口中。
過了片刻,楚玉麵無表情的停止咀嚼,容止了然的笑笑,指指火堆,示意她吐在火裏,又隨手把她手上的小刀順過來。
楚玉猶豫一會,還是把嘴裏的東西強行咽了下肚。望向容止,斟酌著詞句道:“你。是不是用錯了調料?”肉烤得完全沒有問題,表皮焦脆內裏鮮嫩,咬起來口感極佳,可是問題卻出在滲入肉裏的調料上。
這烤肉地味道其實也不算誇張,不像那些初學做菜的新手做得太鹹或太淡,隻是有微微地扭曲,進入肉中的鹹味裏,多了一點不該有的苦味和甜味,這兩種味道混合起來,嚐起來便很奇怪。
就宛如調色一般,明明該是綠色,卻不小心混入了紅色黃色的顏料,整體勻起來便很奇怪。
看容止一臉聰明相,也不像是廚藝白癡的樣子,怎麽會這樣?
容止淡淡一笑,並不解釋,隻拿起小刀端詳,刀刃上還穿著大半片楚玉方才吃剩的烤肉,他也沒有丟棄,低頭張口輕輕地咬下。
文雅的一小口一小口咬下肉片,容止吃得極為從容愜意,好像絲毫不受那古怪味道的幹擾。
楚玉見他這個模樣,忽然想起了一個可能:“你……感覺不到味道?”假如是這樣,那麽就說得通了,色盲難以完美的調色,而沒有味覺的人,自己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美味,自然也很難做出美味的飯菜
但話才說出口,楚玉就駁回了自己的猜測:“不對,感覺不到味道,你為什麽要調味?你的味覺……我是說舌頭……是不是有什麽問題?”楚玉思索著道。
容止低頭咬下刀刃上最後一片肉,火光映照下他淺色的嘴唇泛著柔潤地微光,眼簾如扇半斂,烏黑的發絲滑落少許,遮擋住半張臉容。
再抬起頭來時,他看向一旁,微笑道:“越捷飛,可否幫個小忙,替我給廚子傳話,讓他們料理隻野兔送來。”
越捷飛平素皆是與楚玉共同進出,如影隨形,隻不過他身為侍衛,時常在不易被覺察地暗處隱藏著,此時聽見容止吩咐,卻先是望了楚玉一眼,後者點頭後才轉身離開。
越捷飛走了,容止這才接著說:“我的舌……”他停頓一下,似在思索應該如何表述,“嚐出來的味道,與旁人都有些不同,人覺著是苦的,我卻嚐來帶著一絲甜,人說是酸的,我卻覺著有些鹹,我覺著好吃的,別人卻未必如此想。”
他輕聳了聳肩,雖然無奈,卻也滿不在乎著:“就是這樣了。”公主府上的廚子都知道他喜好的味道與別人不同,給他準備食物時,都是專門單獨準備一份,卻不曉得有這等緣由。
楚玉愕然,好一會兒才道:“這件事,除了我之外,還有誰知道?”
容止微微一笑,又從已經微微冷卻的烤鳥上挑下一小片肉,他折斷的右臂現在已經不用吊著繃帶了,可依然不能太過使力,可完好的左手卻靈活至極,動作輕盈得像靈巧的燕子:“沒有人曾問起這事,隻當我口味古怪,所以也隻有公主知道此間真正的緣由。”
楚玉皺眉道:“怎麽會這樣?”他這樣的味覺,和別人一起吃飯時,豈不是很不方便?
容止笑了笑,舔了舔沾上油光的嘴唇:“其實小時候還是如常人一般的,也許是後來嚐過太多的毒藥,不知怎麽的就變成這樣,也不知該如何醫治,橫豎沒什麽大礙,這些年便這麽過來了。”別人做的東西多半不能吃,他便自己摸索著學習調味,倒也是練出了一手好廚藝,可算是意外收獲。
容止說得輕鬆,楚玉卻有些明白,他的“這麽過來了”,並不是那麽愜意的,可是見他不願多提,她也不便相詢,隻有岔開話題:“越捷飛怎麽還不回來?”
容止望了楚玉片刻,帶著幾分玩味的目光在她身側周遭掃了一圈,隨後高深莫測的一笑,道:“他恐怕一時半刻回不來。”
果然如容止所言,當被宰好剖開洗淨的兔子由廚房下人送來時,越捷飛還沒有回來。
而容止動作俐落的穿枝切肉,把兔子架在了火上,翻動兔肉時抹鹽刷醬,不一會兒便又有香味飄出。
楚玉看一眼他還沒吃兩口的靠鳥,忍不住道:“你一頓要吃多少?”一隻鳥還不夠?
容止笑了笑:“這是給公主你準備的啊,我口味雖然不正常,可要想做常人的飲食,也不是難事,公主稍待片刻,很快就好。”
容止烤好了兔肉,滅去火堆,便連枝遞給楚玉,楚玉一嚐果然十分美味,便索性將晚飯直接在這裏解決了。
幽靜的竹林邊上,暮色漸沉漸暗,一男一女,一鳥一兔,一人一隻,相對微笑,這景象雖然奇怪,卻別有番動人之處。
兩人吃飽後休息片刻,越捷飛也回來了,他臉上帶著歡悅之色,好像知道了什麽令人高興的事,容止微微笑著,望了越捷飛一眼,再望望楚玉,隨後站起來,道:“公主來的正好,我有一事相告,請隨我來。”
楚玉下意識的問道:“什麽事?”
容止笑道:“公主忘了麽?前日你令我做的三件事,那第一件……”如今已經完成了。

第七十八章 十步見芳草

啊?她還真忘記了。
楚玉恍然一陣子才想起,兩天前,她還用七葉雪芝威脅容止來著,目的是讓容止幫她做事,而第一件事,便是找出府上的竊賊。
今天過的很是混亂,不僅得知容止與越捷飛一門的結怨緣由,又瞧見天如鏡的非人能力,楚玉受了太多震撼,以至於把偷竊小事給拋到了十萬八千裏遠。
她當初之所以那麽做,是因為無法捉摸容止的立場,隻能暫時將他假象為敵人,針對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太客氣,但今天知道了當年一些原委後,便為自己的過度小心產生了些許愧意。
她那時實在是有些逼迫過甚。
思及此,楚玉看著容止的目光便不由得有些抱歉:“已經找到了?”
容止靜靜的微笑而立:“不錯,已經找到了。”
假如是今日之前,楚玉定要懷疑他這麽快找著竊賊,是不是與對方有所勾結,可現在一旦改觀,想事情也會往好的方向想,不再一味的懷疑猜忌。
楚玉覺得發自內心的輕鬆:容止不是敵人,這實在是太好了。
雖然天如鏡的事讓她有些挫折,可得知容止的真正目標並不是她,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楚玉也拍拍衣裙站起來,道:“是誰?已經扣起來了?帶我去看看。”她說著就要往穿入繡林往園外走去,卻被容止伸手拉了一下衣袖。
楚玉停步回頭一看,見容止遞過來一塊折疊好的絲帕:“公主,先擦一擦吧。”
楚玉有些忡怔,不知他這是何意。容止笑了笑,握著絲帕一角,抬手來擦拭她的嘴唇,他輕柔又仔細的擦去她唇上沾著的油漬後,輕聲道:“如此好了。”
兩人站得很近,楚玉全身僵硬著任由他動作。周圍的一切都是昏暗的,容止笑意模糊,隻有一雙眼睛清潤如水,幽靜如潭。直到容止拿開了手,楚玉才回過神來,禁不住臉上發熱,幸好此時夜色已濃,她才不必發愁該如何掩蓋。
容止先朝林中走去。他雪白的衣衫在黑暗中輕輕拂動,不時有纖細繡枝劃過,偶爾有淡薄的月光透過竹葉之間的縫隙,打在他身上,仿若浮冰碎雪,楚玉遲了片刻,才跟上他地腳步。
穿過竹林走出沐雪園。才走出幾步,便有侍衛靠近,那侍衛先向楚玉行禮,才請示容止道:“容公子,都已經安排妥當。”那是楚玉前日分配給容止的人手。
容止瞥了楚玉一眼。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笑道:“公主也一起去瞧吧,雖然那人我早已猜到,可卻也有猜不中的地方,如今我方信了那句話,十步之澤,必有芳草。”
由那侍衛在牽引路,沒出西上閣就到了目的地。園門前書著這座園子的名稱:春色暖園。
這是從前山陰公主兩名男寵的住處,如今這園中,隻有一人居住——便是柳色。
竟然是柳色?
楚玉感到愕然,她轉頭看向容止,容止也恰好在此時轉過來,笑吟吟的點頭,其意不須多言。院門是虛掩著地,從縫隙裏隱約傳出蠻橫的叫罵聲,聽那聲音像是柳色,容止一笑推門。幾人走了進去。
進了院子時,楚玉也聽清了柳色的罵聲,多半是市井間的粗鄙俚語,罵得流利無比,話語之間不帶半點兒停頓,有些詞句之妙,楚玉甚至要回味好一陣子才能領悟其中的意思。
從院門口走到房屋前不過二十多步的距離,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柳色一直從容止地祖宗八代罵到祖宗十八代,並且多次試圖與容止的父母發生某種不正當關係,容止一進屋,便笑著接口道:“那可真是對不住,家父家母已經入土為安,你晚來一步。”
二人進門的那刻,好像有誰按動了消音按鈕,罵聲陡然中止。
屋內隻點了一盞燈,光線很暗,有幾名侍衛在門口屋內看守著,見容止楚玉來了,連忙紛紛行禮,容止徑直走向房屋正中央,目光含笑,望向柳色。
此時柳色被拇指粗細的麻繩絞纏綁縛著,翠色衣衫淩亂,長發狼狽披散,雪白的臉上有痕,看起來顯得楚楚可憐,他先是看見容止,正要繼續破口大罵,忽然瞧見容止身後的楚玉,立即變了顏色,眼中迅速湧出晶瑩淚珠,嫣紅豐潤的嘴唇微微開啟著,顫抖著道:“求公主救救柳色!公主若是不來,柳色便要被容止給害死了。”
接著,柳色便滔滔不絕的控訴容止的跋扈專斷,簡直將容止說成了天上有地下無的天字第一號惡人,楚玉聽得頗為有趣,而一旁的容止也忍不住連連微笑,好容易等柳色說累了,才接口道:“好口才,聽你這麽說,就連我,也都險些要信以為真了。”

楚玉偏頭瞧他,故意道:“他說的不會是真的吧?”
容止漫然笑道:“公主以為呢?”
他拍了拍手,門外便有一行人走了進來,是一對侍衛綁縛著幾個人,這幾人之中,有府內打雜的下人,有守門的守衛,外府賬房,亦有普通商賈,販夫走卒,以及一個相貌陰柔與柳色有幾分相似的青年。
柳色一見那陰柔青年便變了臉色,叫道:“容止,你有什麽私怨便衝著我來,抓住我哥哥做什麽?”原來那青年是柳色的兄長。
容止搖了搖頭,望著柳色的目光是居高臨下的憐憫,他一彈手指,身後便有人將搜索來的證據奉上,正是公主府上丟失的珠寶玉器。
柳色的麵色已經是蒼白,可想到承認的後果,他依然嘴硬抵抗:“這是你在栽贓陷害,我壓根就沒見過這些東西。”
容止也不氣惱,隻又彈了下手指,便有人替他說出查探的經過,以及對其他人單獨審問的結果。
聽著聽著,柳色一下子泄了氣,他雙目發直,渾身無力,非有繩子強行靠柱綁著,隻怕就要立即癱倒在地上。
柳色早些年入府後,就曾經大著膽子做過一筆,勾結外府的賬房貪汙,貪來的錢財卻是給他哥哥送去,用於走入仕途後官場上的交際,後來因為容止全麵接掌了府內的事務,他便沒敢再下手。而這些日子,柳色預感到自己今後再也不會受到公主寵愛,便又動起了念頭,想要在被趕走之前撈上一筆,今後也能過得舒服,卻沒料到已經被削權的容止,再次橫插一手,將他給硬生生揪出來。
他被人捆在此處時,心中還抱有僥幸,現在卻是完全絕望,證據確鑿,他再沒有喊冤的理由和立場。
容止微微一笑,轉向楚玉道:“我從前倒是沒有留神,柳色是這樣的人才,他勾結外府的賬房貪汙,並盜取珍玩,輾轉偷運出去變賣,銷贓的路子也算隱秘。”雖然看在他的眼裏,尚算粗疏,可對於沒有經受過任何指導的柳色而言,卻是極為難得的了。
容止原雖然僅憑對府上各人的了解,猜出了偷盜者是柳色,但在查證過程中,卻有些意外:柳色出身貧民,他沒有念過書,隻是跟著商人的父親學過些算帳,可是對金錢與買賣卻有著出人意料的敏感與熱愛,帳目做得很是巧妙,雖然瞞不過容止,可卻至少糊弄過了新手上路的桓遠。
容止將前後向楚玉詳述交代一遍,便問她如何處置,楚玉目不轉睛的看著柳色,心裏也有些犯愁,不知該如何是好。
其實她對於偷盜府上財物的人,並無多大痛恨,命令容止將其找出來,不過是不想身邊有隻耗子啃牆腳,甚至沒想過真抓出來時要如何處置。
最為為難之處,是因為楚玉前兩日才從嚴處置了幼藍,倘若一下子放輕處置,會令她前麵的一番做作宣告無效,但現在柳色犯下的是大錯,不要說從嚴,甚至正常的處罰,都是打死也不為過。
難道還真要打死不成?
似乎是瞧出了楚玉的為難,容止一旁翩翩笑道:“公主倘若為難,便把柳色交給我處理如何?”
柳色一聽,登時麵色慘白,哭著求楚玉饒命,容止雖然平日裏待人謙和,可是柳色心裏,對他始終有著不可抹滅的莫大懼意。


第七十九章 一葉而知秋

容止太可怕了。
在他幽深的目光下,好像一切都無所遁形,隻不過一日的功夫,他便將所有的一切連根給挖了出來。
準確的洞察,決斷的行動,冷靜的判斷,這些,與容止溫雅的外表截然不同,也顯示出他的手段是何等的圓融犀利,這與桓遠的生澀是截然不同的。
也因為此,柳色越發的害怕落在容止手中,他看不透這個人,根本無從猜想會有什麽後果。
楚玉想起容止昨日說過的要仗殺幼藍的話,雖然已經對他改觀,但是他手段冷酷狠毒,這卻是事實,當下便要搖頭。即便柳色該罰,也不要太過狠戾為好。
楚玉雖未說話,容止卻仿佛猜出了她的意思,又道:“公主請放 心,我不會無辜苛待柳色,隻不過見他天分驚人,埋沒了未免可惜,倘若教導一番,可做桓遠的幫手。”
容止提到桓遠,楚玉也想了起來,桓遠接掌府內事務也有了一段時間,很是盡心盡力,可是始終成效上不來,對府內其他人也沒有統領的魄力,自打她得知容止並非敵人,便打算將權力轉交回給他,如此也算是減輕了桓遠的負擔,而桓遠,她則另有別的打算。
楚玉才這麽想,便見容止微微搖頭,漆黑溫潤的目中流露出少許不讚同之色,正要細問,卻聽他道:“公主,我們到一旁再說。”
兩人走到院中,容止站定便張口道:“公主不可。”
楚玉反道:“如何不可?”她尚未說,他便知道她要做什麽了麽?
容止幽深的黑眸幾乎與夜色漫成一片,他輕聲道:“公主待我前後大不相同。我如何不知公主所想,隻是不能如此。公主,雖然我重新掌管事務,是再方便不過,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桓遠?他會如何想?”
楚玉陡然清醒,也明白過來容止的用意。假如她將剛交給桓遠將掌管不久的事務再交還容止,這自然是維持正常運作地最好辦法,而桓遠也可以從中脫身,可是問題在於,這麽做,幾乎等於當麵給桓遠一個耳光,等於是告訴他,因為他太無能了。才不得不讓容止重新執掌事務。
容止反對這麽做,便是為了保護桓遠的自尊心。
凝望楚玉,容止柔聲道:“公主,倘若你給予了桓遠信任,卻又忽然在此時收回,他會受不住的。”
這與他對桓遠的打擊不同。他與桓遠平素並不相合,來自於他的打擊。仿佛一種敵對的磨礪,可是楚玉對桓遠,卻是委以重任在先,桓遠初上手事務,盡心竭力。已是疲憊不堪,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憔悴,倘若楚玉此時收回桓遠的掌權,便是全盤否定了他之前所做的努力,就好像兩人同一陣營,但是楚玉卻在桓遠不設防之時,背後捅了他一刀。
楚玉先前急於奪取容止手中權限,兩人之間的權力移交太過粗暴。導致桓遠身負重擔疲憊不堪。現在的桓遠,需要的是他人給予的信心與信任,倘若沒有,身上壓力過重的他,也許真地會被粉碎。
想明白前後,楚玉冒出一身冷汗,假如容止沒有提醒她,那麽她可能真的會說錯做錯。行動表明態度,就算她事後努力向桓遠解釋,可是破敗的信任卻是再也不能挽回來。
幸好有容止。
思及此。楚玉抬手想要作揖,但是又忽然想起自己身穿女裝,這姿勢不倫不類,又中途放下一隻手,想起拍容止肩膀表示感謝,可是轉眼間她麵色變了一變,手強行的在空中轉了個彎,掩飾地摸上自己的下 巴。
忽然的生疏起來,是因為楚玉想起一事。
方才容止說,桓遠的自尊會被傷害,那麽容止呢?被她叫來地越捷飛打斷骨頭,養傷期間被趁機剝奪權柄,被算計被冷落被薄待……他又是什麽心情呢?
楚玉全身僵硬地想。
會不會,她已經犯下了什麽無可挽回的錯誤?
楚玉望著容止,兩人的距離很近,可是仿佛永遠觸摸不到,他們之間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牆,如何都不能打破。
對上容止含笑的目光,楚玉忽然間不知該如何是好,口中默默地不能言語,即便容止原本的立場是站在她這邊的,可在那樣被對待後,他還會毫無怨恨毫無芥蒂的幫助他麽?
她過度的小心,是否已經將一個本來是朋友的人,推到了敵對的位置?

楚玉想問,可是不知該如何開口。
見楚玉神情變換不定,容止莞爾一笑道:“公主在想些什麽呢?”
楚玉心中正亂,隨口回道:“你應該知道我在想些什麽吧?”她現在已經毫不懷疑容止洞悉人心的能耐,也不認為容止會看不出她現在所思所慮。
容止輕笑一聲,道:“公主若不說,我怎知道公主在想些什麽呢?”
楚玉撇撇嘴,下意識地反問:“難道我不說,你就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了?”
容止接口道:“難道公主不說,就認定我知道公主在想什麽?”
這一回,楚玉沒有再接下去,這樣疊加反問著的對話,實在太沒養分太浪費時間了,可是……兩人的目光正正對上,仿佛膠接在一起一 般,而後微微錯開視線,彼此一笑。
方才那堵無形的牆,瞬間融解消弭。
幾句心知肚明卻互相反問的說話,聽起來有些無聊,可楚玉的心,就這樣安穩下去,她也明白,容止方才與她無聊鬥嘴,目的用意便是為此。
他在無聲息的傳遞訊息:請放心,我會置身事外,不會對你造成阻力。
你不說,我不說,蒙著一層紗霧裏看花,可彼此都是明白的。這樣的隱約,最是微妙。
楚玉才感安心,又想起一事,問道:“那麽你是否需要什麽?”
容止颯然一笑,望著她目光又轉溫和:“我隻需在此容身便好,公主還是快去瞧瞧桓遠吧,這裏大可交給我來辦。”府上事務對他而言已經太不新鮮,重複同樣地煩瑣工作,已經失去了當初獨自接手的挑戰,他不願回收權力,還有一個沒說出口的理由,便是這個。
不過,調教柳色,想必十分的有趣。
楚玉聽了容止的話,急急趕往修遠居,才一推門入內,便見桓遠端坐在案幾之前,正低頭專注的整理賬冊,一本本整整齊齊的疊摞好,放在兩側,而正中擺放著一隻方形托盤,盤上墊著一層錦布,托著公主府理事的印鑒。
聽見推門聲,桓遠抬起頭來,並不奇怪楚玉的到來,隻平靜道: “公主,我已收拾停當,賬冊整理完畢,什麽時候交給容止?”他修長的清 的手放在書冊上,俊美的臉容沒有表情,眼中卻好似有什麽瀕臨破碎。
楚玉心中歎了一聲,暗道容止實在料事如神,走上前坐在他對麵,正色道:“誰告訴你,我要把這些事再交給容止的?誰造的這等謠言,說出來,我定要重重的懲罰那廝,竟然敢背著我這麽胡說八道。”
桓遠死寂的神情中終於產生一絲裂縫,流露出少許驚訝:“難道不是麽?”
細微的不經意的行為,會反映出人的傾向,今日楚玉隨容止去看被擒住的柳色,卻沒有通知桓遠,是因為那時她已經放下了對容止的排拒戒心,並準備信任他的決定判斷,倘若是在今日之前,這樣的情形下,楚玉會先叫上桓遠陪同。
見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容止有洞悉全局的能力,桓遠在這方麵雖不及他,可是也有敏銳敏感的思維,當有人告知他楚玉與容止一同去看被抓住的柳色時,他便知道,自己恐怕要被放棄了。
對於這個結局,他很平靜,並沒有什麽憤怒,隻默默的做準備,等待那一刻。
他不如容止,完全比不上。
這個認知再一次打進桓遠心裏,打在他已經搖搖欲墜的信心和自尊上,隻待楚玉前來收拾殘局,給他最後一擊。
楚玉微微一笑,雙手覆上桓遠的手,目光清澈澄明,絲毫不動搖地注視著他:“我相信你。”她沒有解釋,也沒有說什麽多餘的勉勵的 話,隻溫柔又堅定的道:
我相信你。


第八十章 今朝有色香

楚玉毫無所覺,倒是桓遠神情微震,片刻後覺察手背上觸感,有些不自然的掙出手來,低聲道:“公主,容止之能,遠在我之上。”雖然不情願,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他慢慢的說著:“公主,我才能不足,這些事務,還是交還給容止為好。”
真是口是心非。
楚玉雙臂撐在長幾上,身體前傾越過低矮的桌案,臉與桓遠不足一尺距離,她緊緊的盯著他:“我說你可以,你就是可以,今後不要再讓我聽見你說出妄自菲薄的話,你才接手這些事務多久?而容止又是做了多久的?你資曆不如他,此時艱難些在所難免,倘若你不思進取,那才是真正的輸了!”
一張臉猛然在眼前放大,桓遠一時間不由得屏息,他的的目光在楚玉姣好的容顏上停留片刻,有些不自在的避開,身子後仰少許:“是,公主。”
為什麽,心中忽然升騰起無可遏製的歡悅?暗暗的高興著?
真是可恥。
不對,他與她之間,僅僅是交易,他付出忠誠,她給他自由,先前彷徨失落,隻是怕她會反悔罷了。
定是這樣的。
收斂起心神,桓遠垂目肅容道:“是。”
楚玉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一下子變了語氣,但她現在已經極累,一日奔走耗費心力,解決了桓遠,此時便有了倦意。懶得多想,她站起身,擺了擺手道:“總之你莫要再提這件事,我不但不會讓容止取代你的位置,過些天,我還有重要的事要交給你去辦,你等著便好。”
還有?
楚玉說完便起身離開,留下桓遠身如木雕般呆坐著,他微微懊悔:早知道會這樣。方才應該更堅決的辭去職責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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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睡到自然醒,已經是中午時分,楚玉躺在床上,看著從窗紗透出的陽光,也知道時候不早,可是身體憊懶著。不怎麽想動彈。
已經有好幾天,是這樣的度過,除了處理必要的事,基本都躺在床上發呆。
往常這個時候,她已經進入宮中,和小皇帝套親情關係,可是經過那日,她格外的不想看劉子業那張臉。
而針對劉子業的那部分計劃。也因為天如鏡地拒不合作而暫告中斷,不得不重新擬定。
楚玉翻個身,幽幽的歎了口氣。想了想,還是起床了,喚幼藍粉黛進來服侍她洗漱。
那三日的懲罰時間已經過去,楚玉又把幼藍調回了自己身邊,畢竟這個心靈手巧的侍女在本職工作方麵還是做得很不錯的,不過因為幼藍三日囚禁,她也多提拔了一個粉黛,一起留在她身邊。
懶散著衣,腳踏木屐。楚玉拖著步子,先去桓遠那裏逛了圈,照例說番勉勵的話,隨後便前往沐雪園,發現容止不在。
楚玉想想,又慢悠悠地折往春色暖園,還沒走近院子大門,便聽見一聲淒厲慘叫:“啊!”慘叫聲落下後。柳色憤然的聲音傳出:“疼啊容止!你能不能讓花錯放下那根竹條,我又怎麽了?你動不動讓他打我?”
楚玉一笑的推門進去,放輕腳步,小心的不驚擾屋內的人,隻聽見容止悠然道:“你方才瞧錯一個數,自然該打,再有異議,我讓花錯加倍打。”
柳色聲音弱了些,可還是十分不平:“你要打也成,可別打我的臉。再這麽打下去,我還要見人麽?”
容止輕笑一聲:“你怕這個作甚?若是愛惜容顏,我這裏有上好傷藥,待你完成了今日應做的課業,我便給你敷藥。”
之後屋內的聲音模糊起來,大約是柳色小聲地抱怨幾下,最後還是不得以屈服於強權。
楚玉走入屋內。
窗戶打開著,陽光從屋外透入,令屋子裏看起來顯得十分明淨,花錯靠在窗邊,一手拿著條約莫兩米長的細竹竿,竹竿的尖梢正好搭在一條黑色長幾邊上,容止與柳色坐在長幾一側,麵前攤開幾本陳舊賬冊,容止背靠身後梁柱,眸光半闔,而柳色則扭著被抽得青一道紫一道的瀏覽賬冊。
聽見楚玉腳下木屐的聲響,柳色抬起頭來,正讓楚玉瞧清楚了他臉上的傷痕,柔媚嬌豔的容顏上。一共八道青紫交錯的瘀痕,縱橫的隱約的構成一個字:花。
楚玉一瞧便忍不住笑出聲來,柳色慌忙的抬手捂住自己地臉,不想讓她瞧見這麽一副難看的模樣,片刻後他忽然想起來,即便他容貌無損,公主也不會在寵幸他了。
目光黯淡了少許,柳色慢慢的放下手,站起來行禮:“見過公主。”
見他如此淒慘的模樣,楚玉也有些不忍,她注目一旁的容止,以眼神問他能否不要那麽嚴苛。
容止笑著搖搖頭道:“公主,你有所不知,柳色雖然天分驚人,可是我卻發覺,他有個好逸惡勞的毛病,倘若不逼上一逼,想讓他學點兒東西,可是比登天還難。”柳色怕痛怕苦,如此作為,是製住他的最簡單的辦法。
若非好逸惡勞又貪圖享受,柳色就算隻是子承父業,也能混個小康,但他偏偏不願意辛苦勞累,才巴巴地自個送上門來當麵首,而在公主府偷盜貪汙,也是為了今後能安然享受冒險。
楚玉想想也是,倘若柳色不快點兒學習並職掌府內的帳目,她很難把桓遠給騰出來做別的,她自己這邊也很缺人手,於是便不再過問容止的管教方法。
想起自己的事,楚玉下意識的瞥了容止一眼,後者聞弦歌而知雅意,手指輕敲一下長幾,道:“暫且休息片刻,花錯,勞煩你給柳色敷藥,我與公主出去一會。”
兩人走入園中,又聽見房中傳來慘叫聲:“花錯!輕點輕點!死人啦!”
相視一笑,容止對楚玉道:“公主可是有什麽為難之事?”
楚玉想了想,決定道出自己的煩惱:“確實有為難之處,我想在城中或近郊處,另外置辦一處清淨宅院,可是不能以我的名義來,而是偽以他人之名。”要做到完全的隱秘,不讓人知道房主的身份,家中仆役也要全新地與公主府全無關係的。
這件事說起來容易,但是到了想要實施的時候,操作起來卻不方便,先別說隱藏偽造身份,光是想要找一處清淨宅院,便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容止悠然的道:“公主煩惱於此,為何不去相求與王意之?”不論是財富還是人脈,王意之都是頂尖的,隻要王意之願意代為出手,什麽假身份,又或者清淨宅院,都能手到擒來。
楚玉一聽愣住,她定定的看了容止許久,才無奈的撇撇嘴:“還有什麽事,是你不知道的呢?”她認識王意之,也不過便是最近的事,然而卻好似一切都逃不過容止的耳目,令楚玉很是無可奈何。
不過……知道就知道吧,眼下也沒什麽必要瞞著他,甚至還有可能借重於他的力量。
容止笑了笑,漫然道:“公主如是願意信任我,可以將此事交給我,由我與王意之商談,擔保公主如意便是。此外,除了柳色,我想向公主推薦一人,大約能幫桓遠一二。”
“那就交給你罷。”聽到說正事,楚玉收拾好了心情,問道:“是誰?”
容止靜靜的道:“墨香。”


第八十一章 惺惺遙相惜

“墨香?”
容止微微一笑:“不錯,墨香。我調教了他兩年,本想過陣子再告知公主,眼下既然有用,便讓他派上用場。”
楚玉一愣道:“那,桓遠……”桓遠會不會再想些什麽有的沒的?
容止悠然的搖搖頭,道:“不是我,便不會。”桓遠所受到的壓力挫敗,大半來自於他,倘若不是他,桓遠便不會有那麽嚴重的壓抑感,更何況,墨香派過去,是作為桓遠的屬下,全權聽桓遠調派,隻會減輕桓遠的負擔,不會令桓遠有任何為難。
這便是容止與墨香的不同之處,倘若是容止,就算僅僅是作為桓遠的副手聽從調派,到了最後,不管有意無意,掌控權還是會到他手上,這不僅僅是天性使然,也是他的才能手腕所致。
選擇在這個時候用上墨香,一來是為了讓桓遠對之後的柳色有所準備,二來,墨香可以在桓遠與柳色之間做個中介的搭橋。
不管是曲意逢迎,揣測心思,還是進退合度,經過容止兩年的調教,墨香在這方麵遠比柳色在行,他懂得什麽時候該低頭,並且極為識時務,不會讓桓遠有任何不快。有一就有二,接受一個墨香,那麽再讓桓遠接受一個柳色便不是難事了。
墨香是先導,也是緩衝。
原來如此。楚玉點了點頭:“就依你的意思辦吧。”
又過一日容止便告知楚玉,要辦的事已經辦好,這個世界上,又憑空出現了兩個叫喻子楚和喻子遠的人,分別是給楚玉與桓遠用的假身份,從前這兩個名字還隻是自稱,可給容止這麽經手一遭,卻是實實在在的落在戶籍上,誰來查都不怕了。
容止很謙遜的說。這大半是王意之的功勞,他不過從中穿針引線,出麵與各方麵機構說話都是王意之一手包辦,甚至大半置辦的錢財,也是王意之給墊上的。
通過王意之偽造身份還有個好處,那便是不會有人懷疑這身份的真假。因為王意之這三個字就是響當當的保證。
雖說已經對王家的豪富有所認識,可是這驚人的效率還是讓楚玉吃了一驚,她特地易裝隨容止去瞧了新宅院,宅院命名為楚園,
府內的守衛仆役不知道是從哪裏找來的,素質很不錯,手腳俐落,外貌也甚為齊整端正。裏外都很有麵子,想必王意之也有在其中出力。楚玉去認了一回人,對王意之地幫忙很是感激。想起那日王意之送來的請貼,楚玉想了想,笑笑,去給準備了一份回禮。
王意之什麽都不缺,尤其不缺錢,所以假如要送珍貴器物,反而落得下乘,那麽想要表現心意,便要送這世上沒有的東西。
不日便是王意之的邀約之期。楚玉趕著做了準備,到了日子,便乘上車前去,車上擺放一隻沉甸甸的木箱,這回楚玉不是獨自前往,而是帶上了流桑。
帶上流桑,也是偶然想起來的,楚玉需要一個人給她打下手偶爾跑腿。但是為了安全起見,在外越捷飛絕不能離開她身邊,因而就需要多一個人手。
帶的那人身份若是太低,不方便出現在上流階層公子們聚會的場所,而倘若帶上容止桓遠之流,又太過大材小用,因此年紀較小的流桑剛剛好。
得知楚玉要再帶他楚出去,已經被遺忘了許多天的流桑自然是趕著點頭說好,不管楚玉說什麽都連連應聲,上車下車都是用跳的。
楚玉是先從公主府來到楚園。再從楚園整理出發地。楚園距離王意之的宅院很近,不一會兒便抵達了,將馬車交給王家仆役,楚玉三人便在一名童子的帶領下去見身為聚會主人的王意之。
王意之就在湖邊。
眼下時候還早,大約是早上八九點鍾,別的客人尚未到來,湖邊停泊著一葉扁舟,王意之就躺在這船上,伴著湖水微微的蕩漾,閉目享受輕暖的晨風。
看見王意之這樣,楚玉心裏便不由得微微羨慕,她走上前去抬腳踢了踢船身,笑眯眯的道:“意之兄好興致。”
小舟浮在湖邊受不得力,被她輕輕踢了一下,頓時晃蕩起來,躺在船上的人便有一種船快要翻身地錯覺,一旁的童子瞧著睜大眼,怎麽也料不到這位看起來秀秀氣氣的公子哥會如此不客氣,見了他們家主人,敢拿腳上前打招呼。
童子愣了片刻就想上前阻攔楚玉,卻被越捷飛盡職的攔阻,王意之在搖晃的船上卻不慌張,他不疾不徐的睜開眼睛,身體隨著船搖晃:“子楚兄,這可不是為客之道。”
他雖然嘴上說著斥責的話,眼睛裏卻蕩漾著歡快不羈的笑意,沒有一絲生氣地意思,楚玉微微一笑,道:“意之兄若是心有不平,下次讓你踢回來便是。”
王意之慢騰騰的站起來,小舟依然搖晃不定,可他站在舟上,卻沒有半點兒站不穩的跡象,讓存心等他笑話看的楚玉略為失望。
王意之朝楚玉身後望了望,瞧見流桑後微露訝然之色,他抬腳踏上岸邊,也不在乎衣袍角沾上了湖水,便笑道:“我原以為陪你同來的是幾日前的那位。”
王意之說的那位,自然便是容止了。
楚玉不知道他在此時提容止做什麽,心裏咯噔了一下,麵上卻不動聲色道:“他另有要事繁忙,不能前來。”
“那可真是遺憾。”王意之明顯的表現出惋惜之色,毫不掩飾對容止的欣賞,“我原想他若在你手下無甚大用,便將他給要過來呢,如今看來卻是不行的了。”
楚玉揚揚眉毛,表示不解之意。
王意之懇切地道:“我這話出自真心,他日你若是不想留他了,便將他給我吧,如此人才,便是做宰相也足夠了。”既然知道楚玉的身份,王意之對於容止的身份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他怎麽也想不通,這麽個驚才絕豔的少年,會甘心為人麵首呢?
倒不是他瞧不起楚玉,而是那少年太不平凡,根本不是一座公主府能容下的。
楚玉無言以對,隻好陪著傻笑,心裏對當日的情形好奇得要死,後悔當初容止來跟王意之商談的時候,她不該一時犯懶沒有隨行旁觀。
到底這兩人都幹了什麽,讓他們對彼此如此欣賞?毫不吝惜對對方的讚美?


第八十二章 數折輕風聚

楚玉才想探問,王意之卻又轉了話頭,向她詢問起了當蒸水:“你前些天給我說的東西,別的倒也罷了,但是其中一件,我如何也想不明白,難道那水煮過了之後,便比沒煮過要幹淨許多?”
楚玉知道他大概不會多說了,也便順著他道:“這個意之兄便有所不知了,我們平日所用的水雖然清澄透徹,可是這世界上,有許多塵埃,是我們的眼睛瞧不見的。”
王意之狡黠的反問:“既然瞧不見,那麽你又怎麽知道有那些塵埃呢?”
楚玉仔細想了想,道:“意之兄,在早晨一些時候,日光從窗戶裏投入,你是否會瞧見一些很細小的灰塵在淩空飄舞?”顯微鏡什麽的楚玉沒條件製作,隻能用大家都能瞧見的例子做示範,“這便是我們平日瞧不見的塵埃,隻有偶爾能瞥見其蹤影,水中也是一般模樣,我們平日裏看不見,卻並不意味著它不存在。”
楚玉緊接著又補充道:“意之兄若是時常見人燒熱水便會曉得,倘若鍋爐長時間燒水,就隻是燒水,並不燒其他的東西,鍋內壁會留下一層水垢,這也是明證之一。”其實水垢是水中礦物質的沉澱,但是眼下楚玉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也就胡亂拿過來用了,隻要能說服王意之,不管真的假的,總歸是好的。
倘若王意之再不信,她可以給他來個當麵演示,玩玩沉澱結晶什麽的,要是再精深一點的。她就玩不轉了。
楚玉連舉兩證。也不由得王意之不動搖,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原來我們平日飲食用地水是如此肮髒?”
楚玉一聽大窘,心說要是把王意之忽悠得不敢喝水那就糟糕了。連忙又補救道:“倒也不能這麽說,平日空中處處微塵,我們不也照樣活得好好地?隻不過對於實驗來說,自然是材料越純淨越好,些微差錯不得。”
“實驗?”王意之準確的捉住了楚玉說出的新名詞。
楚玉心念急轉,不慌不忙解釋道:“不錯。實驗實驗,實地檢驗也,若無實驗,怎得真理?”
“妙哉!”王意之思索片刻後擊掌讚歎,對於楚玉地解釋很是讚賞,神色之間滿是飛揚快意:“若無實驗,怎得真理,正如紙上談兵終不可信。子楚兄這話,實應為我輩訓誡。”
接著楚玉又叮囑王意之,取蒸餾水時,用具本身要洗淨。如何將水蒸成氣後用潔淨容器冷凝收集,雖然本身並非化學專業。但是中學時受到的基本教育讓楚玉有這麽個概念:對於實驗來說,其材料都是盡可能的純淨些好。
仔仔細細的交代完畢,楚玉冷不防聽王意之問道:“你說得很是有理,可我卻還有疑難,你貴為公主,怎麽會對這些事知之甚詳呢?”領路童子已經離開,去迎接新的客人,所以王意之也不在乎說出楚玉的身份,可他這個問題,也聽得楚玉一驚,意識到自己地失言。
灰塵在陽光裏飄舞這種事是每個人都能發現的,這且不提,可是以一個公主的身份,怎麽會去關注燒水的鍋爐呢?
可一時之間,楚玉卻找不出用來補救的語言,忍不住抓住自己的袖子,手指摸到其中的硬物,楚玉忽然想起來隨身攜帶的東西,便取出來遞給王意之,生硬地轉移話題:“還要多謝前些日子意之兄鼎力幫忙,在下有份回禮相贈。”她從袖中取出一柄合攏的折扇,雙手端著遞給王意之,以示誠意。
扇子這個東西是古來有之,可是這個時代尚無折扇,楚玉特地找人打聽了,時下用的幾乎都是羽扇執扇等等,卻無紙扇折扇,楚玉前些日子令人做了柄自己使用,便是這世上頭一份,隻不過做出來時天氣尚不熱,她把玩兩天便束之高閣。
她前些日子想要回王意之一份別出心裁的禮物,想來想去便想到了這折扇,畢竟別的東西技術含量太高,她做不來,而這折扇僅僅是一個別致的創意,說出來工匠便能照做。
她心中有鬼,話題轉移起來也很不自然,帶著明顯的刻意之象,旁人如何不知,然而王意之也沒追究,隻笑笑接折扇過來,打量一會而發現其中玄機,帶著點好奇的,雙手拎著兩側扇骨,慢慢拉開折扇,瞧見扇麵上畫著的墨色山水,他眼中的驚奇之意更甚。
楚玉自己再拿出一柄折扇,手腕一動刷的展開,笑道:“意之兄,該是這麽做的。”她攏起折扇,又放慢做了一遍示範。
王意之看一眼也明白了過來,也學楚玉用一隻手展開折扇,他手上靈活有力,很快就做得比楚玉更瀟灑好看,攏起折扇,王意之目中難掩欣喜之意,口中卻道:“你身為公主,也未免太過小家子氣,竟然拿幾片繡條兩張薄紙來做回禮,不覺得太過輕慢了麽?”王意之素來不在乎錢財,反倒對於巧思之物極為喜愛,楚玉這份禮正對他的心思,已是令他極為滿意,之所以出此言,不過是高興之餘,忍不住想要逗逗楚玉。
楚玉抿著嘴笑道:“自然不是,這扇墜也有巧妙,意之兄不妨看看。”
扇墜乍一看是塊條狀的白玉,約莫一指長,白玉雖然無暇,可這玩意王意之家中多了去了,並不怎麽放在心上,還嫌這白玉條墜子太破壞折扇的雅致意境,然而聽楚玉提起,他拿起來細細端詳,卻發覺這白玉條,竟然也是一柄折扇。
一柄純粹玉製的折扇,因為通體潔白,接縫太過渾然一體,導致王意之先前竟然沒有發覺。
慢慢的用手指展開白玉小扇,便可見其全貌,每一片扇頁都打磨得十分均勻纖薄,白玉接近半透明,精巧玲瓏,好像稍一用力便會粉碎。
而這白玉薄片組成的扇麵上,以秀逸的字體雕刻著一份邀請,反麵則雕著山水,與紙扇上的水墨畫結構頗為相似,字便隱在山水之間,映著畫意,卻並不重疊。這份邀請不過寥寥數字,請王意之在一個月後,去楚園參加聚會。
以折扇為由,巧妙的送出自己的請貼,也以送請貼為由,巧妙的送出折扇。
雖然折扇是後人智慧的結晶,然而這扇外有扇,以扇為邀,畫中有字,字中有畫的構思,卻是楚玉自個兒費心想出來的;那精巧細致的白玉小扇,則是容止花了足足兩個日夜,親手細細琢磨成就。
府上雖有工匠,可是卻沒人做得來這樣的精細致密的雕工。
這不起眼的地方,才是楚玉真正煞費苦心之處。


第八十三章 蕭別的發難

楚玉如此作為,不過是為了讓王意之能夠感受到她的誠意。折扇的構思雖然當下沒有,但是製作工藝並不複雜,明眼人一看就差不多能明白,可是那玉扇卻是非巧手耐心不可得。
王意之是識貨的人,也知道這樣的玉扇要花多大的功夫,越是精巧纖細,才越是考校手藝,暗暗領了楚玉這份心意,口中笑著應聲道:“好,屆時我一定前往。”
楚玉微微一笑,這扇子不過是個路引,她還有些玩意,要準備一些日子才能拿出來。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出柳樹林,流桑與越捷飛跟在他們身後,越捷飛是早就習慣了被忽略,但流桑卻望著兩人背影悶悶不樂。他聽不懂二人的談話,仿佛楚玉與王意之站在了另外一個世界,他看得見,卻摸不著。
好容易等楚玉與王意之談完了,流桑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抱住楚玉的手腕,並特意看了看王意之,可惜他的示威並沒有多大的震懾力,看起來反而像一隻全身毛豎起來的小貓。
王意之的目光在流桑的手上停留片刻,隨即轉向楚玉,揚了揚眉毛,笑道:“你養的小貓很是有趣。”
流桑年紀雖小,卻並不笨,他如何不知道王意之這話完全沒把他放在眼裏,氣不過道:“你別得意,今後你來了公主府,論起先來後到,你還得叫我一聲百裏哥哥!”他之所以叫容止等人作哥哥,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年齡比他大,而是因為這些人都在他之前便已經在公主身邊。
這個。與世間男子納妻妾。後來的小妾叫先來地做姐姐,是一樣地道理。
!!!
流桑話音方落,周圍便陷入可怕的寂靜之中。
楚玉愣了。
越捷飛愣了。
王意之也愣了。
過了片刻。王意之陡然爆出大笑聲,他一邊笑,一邊用手按著腹部彎下腰,俊逸的臉容微微扭曲,似是笑得肚子都痛了。
楚玉一瞬間臉燒得好像要燃起來,隻恨不得身旁有個地縫能讓她鑽下去。
太丟人了!
呸呸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
看流桑還有再開口地意思。楚玉連忙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嚴厲的盯了他一眼:“出門前我怎麽對你說的?要聽話,不能亂說話,你怎麽做的?”
流桑眼光一閃,頓時變得可憐巴巴,像被遺棄的寵物一樣垂下頭去。
教訓完流桑,楚玉苦笑地轉頭望向王意之,道:“意之兄不要介意。小孩子胡亂說話。”
她還想解釋,卻有外人從遠處插入話來:“老遠便聽見意之兄的笑聲,不知是什麽事讓意之兄如此歡喜?”楚玉聞聲看去,見來者是裴述。麵上尷尬之色立即收斂,自己也退到了一旁。
說起來。裴述還是引薦她與王意之結識的牽線人,若不是頭回出公主府在街上被人追逐偶遇裴述,楚玉也許現在都找不到接觸本朝上流階層的機會。
即便她身為公主,可是有些貴族的家世,追溯算起來比這個朝代的年歲還要長,他們若是不願意帶著她玩兒,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她隻能先獲得這些人其中一部分的承認,進而溶入這個圈子。
雖然遇見裴述是偶然,可之後的每一步,越是走下來,楚玉心中地計劃便越是明確。可惜她畢竟不是精於謀算的人物,雖然盡量冷靜與縝密,可是在過程之中還是有不少意外。大思路是對的,錯誤的是小細節。
府內,宮中,以及外交,這三者之中,前二者在進行時,發生了不少的意外,比如容止,比如柳色,比如桓遠,而宮中的天如鏡又是最大的挫折,眼下唯一沒有什麽波折的,便是這裏了。
可偏偏這是最不著急進行的。
事有輕重緩急,本來王意之這邊算是緩的,可以徐徐圖之,而劉子業那邊卻是急的,需要加緊進行,可是一來是因為天如鏡,二來是因為楚玉對劉子業極端失望,導致本來該著急的那方,反而寸步不前。
王意之令童子先將裴述領往餘香齋,自己落後幾步,瞧著楚玉微笑道:“雖然子楚兄來了我這裏後,一直與我談笑,可是我卻曉得,子楚兄心有所憂,我雖不知是什麽事,也不知該如何勸解,但子楚兄若是有暇,可常來我這兒休憩,聊以忘憂。”
說罷,他便大步去追已經走遠的裴述。
楚玉站在原地,苦笑著摸摸臉:她竟然表現得這麽明顯麽這麽虛擲光陰了,須知她現在每一天都是用來救命的,明日就算再怎麽反感劉子業,也要以一副好姐姐的模樣去見他。
會客的大廳名作餘香齋,其他賓客陸續到來時,楚玉也身在其中了。
餘香齋簡潔而清雅,廳中木質擺設,乃至房梁木壁,皆采用帶著香氣的木料,因為時日已久,香氣早已消散,可是倘若細細的嗅聞,卻又於虛無之中,感覺到那麽一絲若有若無的餘香。
餘香齋大廳內擺放著兩排堪一尺高的長幾,楚玉與隨她同來的流桑越捷飛一起坐在一條長幾後,越捷飛雖然也跟著坐下,但他的手始終按在劍柄上,隨時可以拔劍。
聚會的主體無非是吃吃喝喝,眾人在一起談論些文學或人生道理,更有甚者討論起了生命的意義,場麵很熱鬧,楚玉卻覺得沒什麽意思,不想參與其中,她不說話,流桑和越捷飛就更加不會說,因此楚玉這一座的沉默,便成了唯一的不和諧。

裴述與蕭別是坐在一起的,就正好在楚玉所在長幾的對麵,蕭別神情冷淡,不怎麽說話,但是裴述卻與人交談得熱切,好容易休息下,楚玉瞧見蕭別偏頭對裴述說了些什麽,心中警鈴聲陡然作響,不一會兒,就看裴述望了過來,開始發難:“子楚兄一直不說話,可是心中有什麽高論?”
楚玉凝視著裴述,見後者的目光有些閃爍,便知他此舉是蕭別所指使的,再看看蕭別,後者又恢複了眼觀鼻,鼻觀心的不理睬狀態。
知道是蕭別有意為難,楚玉心中冷笑一聲,鎮定的開口道:“在下其實在想一件不怎麽相幹的事,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請諸位見諒。”
“哦?是什麽事呢?子楚兄請說。”王意之取出折扇,刷的一下展開,這個動作頓時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便有人詢問折扇的來路,王意之自是笑笑抬出楚玉,於是又有更多的人將目光集中在楚玉身上。
楚玉衝王意之一笑以示謝意,隨後吩咐流桑去馬車上取來自帶的折扇,流桑快步跑出去了,她才不緊不慢的道:“我所想的,是前幾日有人跟我說的故事,是說,一位擁有神通法術的天師,將一名二十八歲的男子送往三十年前,命令他殺死兩個人,那兩人便是男子的生身父母,而三十年前,男子還未曾出生。聽了這個故事,我覺得很是奇怪,倘若那男子在自己出生之前,殺死了他的父母,那麽三十年後也不會有他,可是倘若沒有他,也不會有人去三十年前殺死他的父母,那麽他的父母又將生下他來,可是倘若他能夠生下來,又會回到三十年前去殺父母……如此反複想下來,怎麽也不是個盡頭呢。”
楚玉丟下一串話,便自顧自取出折扇展開,風度翩翩的輕搖。
其實她方才所想的並不是這個,但這個問題,她在一段時間前卻是考量過的,這是個奇妙的悖論,每一個結局,都可以造成其前提不成立,想必足夠這些人費些時間思考,沒有人會再有閑暇來為難她。
不出楚玉所料,她話才說完,周圍便一片寂靜,眾人各自陷入沉思,楚玉嘴角掛著一絲冷笑,瞥一眼發愣的蕭別後望向首座的王意之,後者並無為難之處,隻如楚玉一般慢悠悠的搖著扇子,似是胸有成竹。
過了片刻,流桑抱著一堆折扇回來了,這是楚玉事先便準備好的,而每把折扇的吊墜上,都是一隻小扇子,扇上刻著她的請貼,隻不過這些小扇子的材質多半是木材,製作較為簡易,不似王意之手中那柄花了許多功夫。
楚玉微微一笑打破沉默:“這是我自家自製的折扇,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物,平日出入攜帶也方便些,算是給各位的見麵禮,此外,吊墜之中有在下的邀約,一月之後,我楚園將舉辦一場極為別致的聚會,諸位如是有暇,盼望撥冗來訪。”
眾人接過折扇,看了都覺新奇,一時間投向楚玉的目光和悅了許多,蕭別嘴角一勾,像是笑了,可笑意卻冷冰冰的透著寒氣:“這扇子確實別致,可惜主人人品汙穢不堪,前日你說我的琴聲粗劣,眼下大家都在,你可敢操琴一曲,讓旁人品評一番。”
原來蕭別見裴述沒能為難著楚玉,便自己開口挑明,語調的冷意之中,頗有幾分咄咄逼人的意思。


第八十四章 琴心今何在

然而楚玉還真就等著他親口發難,否則她還不知道怎麽辦。微微一笑,又搖了搖折扇,她外貌清雅秀美,又兼風度灑落,明亮,坦然,銳利,亭外的日光打在她身上,好似將光源匯聚起來。
就連王意之,也不由得挑了挑眉頭。
……裝吧。
楚玉心中無奈暗歎,表麵卻不露破綻,風儀越發的從容優雅,她過了片刻,才望著蕭別,慢慢的道:“這位……蕭別兄,會下廚燒飯麽?”
蕭別不知她這話什麽意思,不由得愣了下。
趁著蕭別沒反應過來,楚玉又慢悠悠的問:“人言君子遠庖廚,想必蕭別兄也是不會的,可蕭別兄卻會吃飯吧。會吃飯的人,未必要會做飯,同理可證,會聽琴的人,未必要會彈琴,隻因我說蕭別兄琴藝粗劣,蕭別兄便逼在下彈奏,這未免心眼兒太小了些,難道不會撫琴,便沒有資格說不好了麽?”
她這一番話連打帶消,乍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楚玉自己卻曉得,她不過是在無恥的偷換概念罷了。
吃飯是每個人的本能,餓了就會想吃東西,好吃不好吃,味覺會自動品嚐出來,可是琴藝到了蕭別這個水準的,想要挑出其錯處,卻是需要極為高明的藝術修養的。
隻不過她這個概念偷換得十分巧妙,用了相似類比的辦法,所以就連王意之也沒能分辨出來,雖然感覺出些不對勁,可是卻抓不住其中的關鍵。
用這句話噎住蕭別。楚玉搖著扇子。繼續教訓:“蕭別兄撫琴的技法地確無可挑剔,可是我倒要問,你地琴心呢?”一聲脆響。她攏起折扇拿在手上,目光清澄而銳利,逼視著蕭別:“琴是什麽?清微淡遠高山流水之聲,乃是最為出塵的,可是蕭別兄,你在拿琴做什麽?你在為自己逐名!替人演奏。供人玩賞……”
“住口!”裴述急急打斷楚玉的話,騰地站起來,怒指楚玉道:“你這人真是不知好歹信口開河,蕭別兄前次為我等伴奏,乃是朋友之誼,你明白什麽?”
楚玉展開折扇,神情翩翩地等他說完,裴述正高聲斥責。說著說著忽然感覺到不對勁,瞧見楚玉麵上帶著點嘲意的微笑,他感覺周圍十分安靜,安靜得令人不安。左右看去,發現所有人看著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
王意之懶洋洋的直起腰來。用折扇敲了敲長幾邊,笑道:“裴兄,你有點兒失禮啊。”
裴述也陡然醒悟過來,方才他情急之下,竟做了一件很不招人待見的事——插嘴。
如王意之舉辦的這類聚會,有個名字叫做清談會,說白了也就是聊天辯論會,沒事扯扯嘴皮子,但是清談會有一個不成文地規矩,那便是,其中一方在陳述觀點時,另一方應該傾聽,等對方說完了再針對的回答,打斷別人的說話是很冒失無禮的行為。
因為裴述這麽一來,便引來紛紛側目。
楚玉雖不知道這規矩,但是她一來搶不過話二來也覺得沒必要搶,跟人辯論時,假如氣急敗壞臉紅脖子粗,那麽氣度上便首先落了下乘,有理有據娓娓道來才更容易讓人信服。
所以楚玉讓裴述盡情的搶。見裴述停了下來,楚玉笑笑,很好脾氣的問:“裴兄說完了麽?”
裴述很是後悔,他恨恨的看了楚玉一眼,暗道當初在街上怎麽沒看出這小子是個狠角色,早知道如此,便不該邀請他參加詩會,然而此時後悔也是晚了。
確定裴述不會再來搶話了,楚玉才又凝望向蕭別,悠悠然的道:“追名逐欲,以琴為器具,在你的琴聲裏,我聽不見悠遠的情懷,也聽不見淡微的深意,純粹完美的技法之外是一無所有。孤傲之心蔽目,孤芳之心塞耳,孤寒之心絕情,可……你的琴心呢?”
她聲音不大,聲調不高,幾乎可以說是溫文爾雅,可是每一個字都好像尖刀一般,刺進蕭別的心裏。她說話間,蕭別地麵色變化字話音落下時,轉為雪一般的蒼白。
裴述很是不忿,正要繼續反駁,忽然麵前橫出一隻手,卻是蕭別站了起來。
蕭別攔阻住裴述,卻沒看他,隻轉向王意之微一欠身,隨後轉身離座,朝外走去。裴述狠狠一瞪楚玉,也跟著追了出去。
耶?就這樣連戰都不戰就認輸了?

見蕭別如此,楚玉也有些意外,她原本還做好了迎接對方反擊,並且一條條與之辯駁的準備呢,卻沒料到自己隻一亮兵器,對方就轉頭跑了。
大約是,正好被她說中了吧。
楚玉曾經令人翻找山陰公主曾經留下筆跡的所有書籍或卷宗,總算在一本琴譜上,瞧見山陰公主對蕭別的琴曲點評,說蕭別徒具琴技而無琴心,千金公子這個俗氣的名號對他而言是再適合不過。
這便是山陰公主曾與蕭別打過交道的唯一證明,楚玉思來想去,決定就圍繞山陰公主這句話的核心來批駁蕭別,以他為踏腳石豎立自己的形象,反正蕭別是看她不順眼的,倒不如她搶先出手……但她並不能判斷山陰公主這話的可靠性,因而還做了許多的準備,用來對付蕭別的反擊。
卻沒料到,蕭別在這番話麵前,竟是如此的無力,直接逃跑認輸了。從這一點看來,似乎山陰公主音樂鑒賞水準,還是相當不錯的。
通過這個激烈的手段,想必在座的所有人都記住了喻子楚這個名字,也許這名字甚至並沒有伴著太好的印象,但總算是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想忘也忘不掉。
目的已然達成,楚玉寬袖一撣衣袍站起來,轉向王意之,手握折扇一揖,微笑道:“擾了大家的談興,子楚實在是有愧於心,今日尚有旁事,就此作別,還望意之兄見諒。”
見王意之微微點頭,楚玉也沒多客套,慢慢的搖著扇子,翩然走出餘香齋。她每個動作都文雅從容至極,行雲流水賞心悅目,可是這離去的時機,卻是囂張又高調。
楚玉在前,越捷飛與流桑隨後跟從。三人走出很遠,楚玉才停下腳步,抬袖擦拭額頭,眼下天氣和暖,可她額頭上的汗水都是冰冷的。
楚玉擦完汗,又用力的搖扇子,再無一絲方才的風雅之態,臉上的神情古怪又難受,好一會兒才恢複如常。
她方才作態,全是刻意偽裝,因為她的對手是名門弟子,世家風範,她不僅僅要在言辭上壓倒對方,風度也不能輸人,為了這個,她曾把自己關在房子裏排練了大半日,而這些動作,有幾分是學的容止。
仔細回想一下方才的情形,楚玉又是一陣寒毛倒豎,她很是奇怪,為什麽同樣的文雅風度,容止做起來賞心悅目,她模仿起來卻感覺那麽的不自在呢?仿佛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的位置都不對勁……
這大約便是自然與刻意的區別吧。
走出大門,巷道內停著一大排的車駕,來此的客人都是有些身家的,出車入轎的自然不會少,楚玉便在其中尋找自己的馬車。
正要上車,身後卻傳來拔劍聲,回頭一看,卻是越捷飛停下腳步,執劍指著三五步外的蕭別,看他的樣子,似乎是早就在這裏等待了的。
蕭別麵色微白,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楚玉。方才跟出來的裴述已經不知所蹤,隻剩下他一人。
楚玉皺著眉道:“你做什麽?”難道是不忿剛才被她打壓,特地前來找場子的?
怎料蕭別長身一揖,堅定的道:“願賭服輸,蕭別自願入府,請公主收留。”
咦咦咦咦咦咦咦?!
自自自自……自願?!
楚玉瞪大眼,看蕭別似乎不是在開玩笑,腦子裏忽然嗡了一下:她剛才,是不是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啊?
怎麽會演變到這個局麵?


第八十五章 你有天師道

看蕭別的模樣,不像是在開玩笑。
楚玉極力鎮定,不讓自己表現出震驚的神色,咳了兩聲,佯作漫不經心的問道:“願賭服輸?”
蕭別輕歎一聲,道:“四月之前,我與公主狹路相逢,公主燒毀了我的琴譜,我一直視公主如仇寇,今日聽聞當頭棒喝,才知曉公主燒得沒錯,我確實已經失卻了琴心。”他原本學琴,不過是為了陶冶性情,以求自娛,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越來越在乎外人的讚美,技法上努力的精益求精,並且頻頻參加各種聚會……
雖然受萬人盛讚,可是他再也找不到當初彈出第一個音時,那欣喜歡悅,寧和淡遠的情致。
然而這些變化,他卻不曾發現,反而是眼前這聲名狼藉的女子一針見血的指了出來。
之前山陰公主嘲弄似的與他立下的賭約,他願賭服輸。
楚玉迅速在心裏盤算一下,四個月前,她還不在這裏,換而言之,真正跟蕭別有過去的人是山陰公主,究竟怎麽回事她現在大約也能猜出五六分,倘若是原來的公主,麵對蕭別自己送上門來,隻怕會欣然笑納,而對於現在的楚玉而言,卻好像燙手山芋般接不得。
流桑抱著楚玉的手臂,帶點警惕的盯著蕭別,這個可能成為他……呃,成為他弟弟的人……
楚玉沉默半晌,才慢慢的道:“不過是一句戲言,你不要當真,就當我沒說過那話吧。”說完她不再理會蕭別。自顧自的上了馬車。
蕭別下意識的上前一步。麵前卻橫過越捷飛地長劍,阻攔他靠近馬車。
雖然不知道楚玉為什麽放棄自己跑到嘴邊的肥肉,但既然楚玉已經表明了不想讓蕭別接近。越捷飛還是按照指示攔阻住了他。
一攔之下蕭別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收住腳步,眼睜睜的看越捷飛駕車離開。
楚玉透過馬車門地縫隙,瞧見蕭別佇立在道旁,高挑的身形有些孤單,她隻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安撫的摸摸身旁流桑的頭發。
流桑蹭一下楚玉的手背,困惑道:“公主,你不讓那個人入府嗎?”
楚玉語塞了一下,她低頭瞥著流桑,微笑道:“你很想他進公主府?”
流桑想了會,眨眨眼,搖搖頭,誠實的道:“不想。”他之前便在公主身邊地人倒也罷了。可是他之後的來的,怎麽都看不順眼。
“那不就得了。”楚玉又摸摸流桑的頭發,細軟的發絲摸起來很舒服,她的眸光轉向馬車後方。一刹那間變得幽冷:
她的腦海中,似乎依稀有這樣一個印象。山陰公主所在劉宋王朝之後的下一朝代,皇帝好像是姓蕭的。
而蕭別,也是姓蕭的。
**************************
從王意之那裏回來,時間才是中午,楚玉回府換回正裝,便令人驅車入宮。
宮中遠遠瞧見一抹出塵的紫色身影,楚玉當即讓領路太監改道,繞遠路去找劉子業,不和天如鏡撞上。
繞路途中路過一座空園子,楚玉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想起幾日前她便是在這裏發現天如鏡身具非人力量,幾乎打亂她地所有計劃。
她曾經裝作不在意的隨口問容止,倘若想要殺死天如鏡,需要多強地武力,容止在思索片刻後,給她的答案是——至少五千精兵,還是驍勇善戰狀態完好武器裝備齊全的那種。
聽容止這麽說,楚玉立刻便打消了從武力上製服天如鏡的念頭。這麽尊大神,她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麽?
今後遠遠見了避開就是,眼下她也確實是這麽做的。
來到永和宮偏殿,踏入門口,劉子業在裏麵發脾氣,又摔書本又摔筆,一旁的太監宮女也不敢反抗,隻有硬著頭皮站在原地任他隨意砸,楚玉到來時,看到的便是幾人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模樣。
楚玉下意識的摸一下藏在袖子裏的香囊,這才走上前去,柔聲的問道:“又是誰惹陛下不高興了?”
劉子業正回頭那東西,聽見身後有人說話,怒火蒙心之下也沒想起是誰,反手拿了條玉如意就要往來人腦袋上敲下。
楚玉眼睜睜的瞧著那玉如意當頭砸下,一瞬間本能的想要躲閃,可身體卻動不了那麽快,隻有僵立在原地。
玉如意砸下之際,劉子業也看清楚了身後的人是誰,淡雅的香氣令他神智一清,他猛地轉動手腕,如意改變路線,擦著楚玉的額際側過,在額角上留下一小塊紅痕,但萬幸的是沒有砸實。
劉子業丟開如意,也不管那上好白玉在地上摔成兩段,他倒抽一口氣拉起楚玉的手,有些後怕的道:“阿姐,你怎麽突然來了?”他是知道自己手勁的,那玉如意也不是什麽絲絹羽毛,真要敲中了,楚玉腦袋上隻怕會出現不小的血口子。
楚玉安撫下狂跳的心髒,若無其事的微笑道:“前些天說的故事,我一直想來有些後悔,一直在家中反省呢
過了片刻,劉子業的情緒稍稍緩和,令左右退下,一旁被打得滿頭鮮血的太監宮女感激的望了楚玉一眼,以盡可能平穩的步伐往外走,可是步伐的頻率卻泄露了他們迫不及待的心情。
劉子業興致勃勃的拉著楚玉坐下,卻沒有如同往常一般將腦袋枕在楚玉腿上,隻搖晃一下楚玉的手,有點兒遲疑的道:“阿姐,你上回給我說的故事,還有沒有別的?要稍微不可怕一點兒的。”
楚玉坐下後便忍不住抬手揉額頭被擦傷的那塊,第一次沒聽清楚,待第二次聽他重複原話。她忍不住有些驚訝的偏頭。目光越過撫額地手瞟向劉子業:他神情帶點躍躍欲試,可是卻又有點兒懼意,很想可是又不敢。
不會是聽鬼故事聽上癮了吧?可她現下肚子裏沒鬼故事了。怎麽辦?上回給劉子業說地那個,已經是集合了她所看所有恐怖小說的精華,短時間內無法超越。
楚玉目光飄移不定,最後在飄到了小皇帝身上時,忽然有了點子。她清清嗓子,道:“我這裏還有個故事。沒有鬼,不知道陛下可願意聽?”
聽說沒有鬼,劉子業略顯失望之色,楚玉看著直想翻白眼,感情他就是衝著鬼故事來的?鑒於眼前人地身份,楚玉不便發火,隻有溫聲解釋:“我隻聽人說了那麽一個有鬼的故事,別的故事也極是有趣的。陛下不妨聽聽?”
楚玉要了杯清水,潤了潤嗓子後開口道:“話說在千萬年前,有上古的朝代,比我們所知的三皇五帝還要久遠許多。遠到所有地記載已經消失,有一個皇帝。名叫康熙……”
手指有節奏的敲著杯沿,楚玉便將前世看過的電視劇胡亂的換了個名頭,當故事給劉子業說了出來,她說的正是前世中學時代曾無數次在電視上播放過的——《康熙微服私訪記》。

橫豎這時候不可能有人指出康熙生於一千多年後而不是什麽所謂的上古時代,楚玉也樂得瞎編。
電視劇格調不高沒關係,能吸引住人就好,準確的說,能吸引劉子業聽下去便好。
“……話說那康熙皇帝手下有一名忠臣,名叫紀曉嵐。”楚玉喝口水潤潤冒煙地喉嚨,忽然發覺不對勁,那紀曉嵐是康熙的孫子乾隆那一輩的,她一時失言給說錯了,隻了愣了一會,楚玉又安心的繼續說下去:“那紀曉嵐有個外號,名叫鐵齒銅牙,為什麽呢,因為他這人特別能說會道……”串就串吧,反正這時候不可能有人來指出她地錯誤,這個故事是由她說了算的。
在這個小說尚未成為體係的年代,她抬出來的這故事領先了上千年,糊弄個劉子業,足夠了。
劉子業趴在楚玉腿上,眼睛一眨不眨的聽得入神,聽到緊張處便忍不住抓楚玉的裙子,原本平整的衣料被他抓得皺皺巴巴的,但楚玉反而心中欣喜:隻要他能聽進去,別的什麽都好說。
楚玉方才又想了一遍劉子業如今性情的形成原因,一來大約是他的爹上梁不正,二來,也大約是那教導他的人教不得法。
劉子業的性格偏急躁,經常會不耐煩,而教導他的人,恐怕不懂得什麽因材施教的道理,隻會一條一條灌輸刻板的教條。
叛逆期的小孩都有這樣的毛病,那些大道理他半個字都聽不進去,越是教訓,反而越是逆反,以至於道路越走越偏,最後一條道走到黑,假如把想要說的道理不著痕跡的溶入故事之中,也許反而有些效果。
楚玉並不期待,自己說個故事,劉子業便會立即大徹大悟改邪歸正重新做人了,那不現實,也決不可能,江山易改,本性卻要慢慢的潛移默化。
她不辭辛苦的說故事,隻是想告訴劉子業這麽一個大致的概念,什麽是善的,什麽是惡的,什麽是好的,什麽是壞的。
所謂的故事,不過是在劉子業心中種下一顆種子,這顆種子什麽時候發芽楚玉不知道,也許永遠都不會萌發,可至少是個希望。
楚玉是這麽想的。
這一說,就說了大半日,直到夜色完全降臨,楚玉才疲憊不堪的走出永和宮,劉子業還依依不舍的拉著她的手,反複叮囑:“阿姐,你明兒一定要來繼續給我說,要是你不來,我便到你府上去聽故事。”
楚玉反手拍拍他的手,微笑啞聲道:“那陛下便來吧,最好是午後再來,我也好令人做些準備。”
所謂連續劇,便是以長為特點的,更別說楚玉自己又加進去不少情節,估計沒個一兩月說不完,這樣也正合了楚玉的心意,至少一兩個月劉子業惦記著她的故事,便沒空去做混世魔王了,也好安穩些少惹事。
好容易告別了依依不舍的劉子業,楚玉踏著夜色,慢慢的朝宮外走去。
接近宮門時,迎麵走來天如鏡,這回楚玉沒有避開,目不斜視的與他錯肩而過。
你有天師道,我有電視劇。
各憑手段,陽關道獨木橋,大家走著瞧。


第八十六章 你看過天書

回到府上,楚玉雖然疲累,卻並未睡下,她穿著單衣,便簡要的將今天所說的故事給記錄下來。
雖說是瞎編,但也要編圓了,一個漏洞百出的故事,即便是故事,也沒多少人願意聽的。
鑒於她已經讓紀曉嵐穿去了康熙時代,楚玉想了想,又把唐宋元明清五代的有名人物都穿到了康熙手下,從魏征到魏忠賢,忠臣奸臣文人名士,個個頂尖角色,
整理完講過的故事,又順便給明天要說的部分編了個大綱,把寫下來的文稿放在床頭,楚玉才揉著酸澀的眼睛放心睡下。計劃是想得不錯,可是楚玉高估了自己的身體,第二天她醒來,竟是被嗓子的不適喚醒的,喉間麻癢隱痛,張張嘴,隻能發出低啞得變調的聲音。
原來昨天楚玉在宮中給劉子業說了一整個下午故事,嗓子一直沒得到休息,已經是傷著了,回府之後又不曾調養什麽的,寫完故事便躺下,睡一覺便惡化成現在這個狀態。
拍門把幼藍粉黛傳進來,楚玉比劃著讓粉黛去叫容止,說一下自己的情況。在幼藍的服侍下洗漱完畢,坐在床邊,楚玉看見容止從門口進來,頓時露出鬆一口氣的神情,她伸手指自己的喉嚨,無聲的張張嘴,隨後露出無聲的苦笑。
容止走過來,站在楚玉身前,原本站在一旁的幼藍立即自動退開,給他讓開空間。盡管已經受過教訓,但幼藍依然絲毫不敢對容止有半分不敬。
嘴角掛著淺笑。容止靜靜的看著楚玉。卻遲遲沒有動作。楚玉等得不耐,又拿手指了指咽喉,才見他低笑一聲。耳邊輕飄飄的擦過三個字:“失禮了。”
容止微微傾身,伸出手來輕扣楚玉下巴,漆黑地眼眸裏卻有些好笑地意味:“公主,你不張開嘴,叫我怎麽瞧呢?”他聲音依舊是如方才一般的輕,輕得好像羽毛的尖端。若即若離地劃在心尖。
楚玉有些窘迫,想要掙開他的手,卻又怕動作過大顯得可疑,她猶豫一下,最後還是順著容止的動作揚起投來,慢慢的張開嘴,可嘴張開了,她又忍不住回想她剛才漱口有沒有漱幹淨。恨不得立即回頭再漱一遍才能放心。
仰起來的目光隻能看見容止額際以上的頭發,漆黑不帶半絲雜色,好想他的眼睛一般。看不見容止此際的神情,楚玉的其他感官分外的敏銳起來。她能感覺到容止低下頭,由於趕來得太急。他連頭發都沒仔細梳理,幾縷如絲柔軟的發絲順著他的動作垂在楚玉臉頰上,發梢有點刺人,而容止的呼吸很近,溫暖的氣息吹在她地頸脖上,那部分肌膚好像冒出了細小的疙瘩。
而楚玉的呼吸,則吹拂動容止額前的頭發,微微地飄開來,很快又落在她臉頰上,楚玉幾次忍不住屏息,可過一會兒又憋不住,反而讓呼吸更加的劇烈了。
時間瞬間被無限地拉長,每一秒都慢慢的數著過去,楚玉仰著頭,雙手放在腿上,盡管容止扣著她下巴的動作很輕柔,輕柔得隨意便能掙脫開,可她卻好像被施了定身法,任由他擺弄著。
感覺上好像是過了許久,楚玉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扯扯容止的袖子,以行動示意問他什麽時候結束,接著便聽見容止的笑飄過:“公主你昨日究竟做了這麽,喉嚨裏腫成這副模樣?”楚玉感覺到下巴上的手鬆開,立即如蒙大赦的朝床裏坐了一些,直起仰得發酸的脖子,目光正與後退半步的容止對上。
容止凝望著楚玉,溫聲安慰道:“公主不必憂心,我這便去開藥,隻需調養三五天,便可恢複如常,不過這些天要留神別再說話,以免傷上加傷。”
楚玉已經吃到可苦頭,哪裏還敢任意亂來,連忙閉嘴點頭,雖然遺憾這兩日不能繼續給劉子業播種,但她也要先保住這嗓子,才能今後繼續作為。
粉黛送走容止,楚玉又比劃著讓幼藍取來紙筆,給劉子業去信,說明自己的情況,故事暫時停止連載,等她什麽時候嗓子恢複了,再繼續說。
容止先去了尚藥司取了醫治咽喉的藥,寫明用法用量後令人給楚玉送去,他卻一個人回了住處,在書閣中將自己關了足足大半日。
一直到傍晚,容止才緩步的步入修遠居,坐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桓遠與墨香忙碌,直到桓遠忙完了歇下來,問他來此何事,才帶著點困惑不解的神色,問道:“桓遠,你可知道,古詩有個叫康熙的皇帝?我閱遍典籍,也未曾找到有關康熙帝的記錄,你學識淵博,想必知道的典故比我多些。”
今日給楚玉看喉嚨時,他不小心瞥見楚玉放在床頭的文稿大綱,紙上寫得密密麻麻的。他倒也不是存心偷看,隻是他目力極佳,又兼記性驚人,隻瞟了一眼便記住了七八成,好奇心下又多看了兩眼,雖然不耽誤給楚玉看病,可心裏卻記住了那個名叫康熙的皇帝,以及紙上所記載的有關事跡。
那紙上所書的斷斷續續,甚至有些文理不通,但容止心思靈敏,很容易便通篇理解,然而他搜遍記憶,卻想不起史上什麽時候有這麽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皇帝。
桓遠自然也不記得什麽時候有一個叫康熙的皇帝,然而他知道容止不是一個會在這種問題上胡鬧的人,思索片刻後道:“也許我所學也有不足之處,不知你房中書典可有記載?”
容止搖搖頭道:“我來此之前,已經將有關的文稿翻閱遍了,自然是沒有,才來求助於你的。”
兩人默然對坐一會,沒什麽話可說,容止站起身道:“也許我有所疏失,錯過了什麽也未可知。”
接下來的一連好幾天,府上兩位學識最淵博的人,都在為了同一個問題在困擾:康熙是誰?
而幾日後,楚玉嗓子痊愈再入宮中,卻看見天如鏡就站在一座偏殿門口,楚玉本想眼不見為淨,目不斜視的從他身邊走過,然而在走到天如鏡身側時,卻聽見他清澈無波的聲音:“康熙。有沒有乾隆。”
就算是問話,他的聲音,依舊沒什麽起伏,說得好像陳述一番。
楚玉陡然停步,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的轉過身去看天如鏡,眼神好像見了鬼。她對劉子業說的故事,是有胡亂編造沒錯,可是她敢發誓,她絕對未曾從嘴裏吐出過乾隆這個名詞!
楚玉還沒來得及深思,天如鏡的第二句問話又來了:“你看過天書?”


第八十七章 袖裏藏乾坤

天書?
什麽是天書?天如鏡為什麽要問她這個?憑什麽判斷她看過那什麽天書?
楚玉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在飛快的思索盤算著,聯係天如鏡的前一句話,他說出一個“乾隆”,康熙與乾隆都是一千多年後,不可能被這個時代的人所知的角色,她知道康熙,是因為她本身來自一千多年後,那麽天如鏡呢?
難道他也是穿越而來的?
不對,這並不能解釋他身上那圈藍光的來路,而所謂的天書又該怎麽說?
天書天書,顧名思義,便應該是書了……楚玉麵無表情的看著天如鏡,胸口卻好似有波浪在翻滾,一波又一波的,連靈魂都跟隨著泛起了漣漪。
天書……天書……
天如鏡認為她看過天書,是因為她說出了康熙,而天如鏡說出來乾隆,其原因是否是……他也看過那什麽天書?
而所謂的天書,上麵記載的,竟然是超出這個時代的曆史?
短短幾分鍾的功夫,楚玉心裏麵已經做出了幾十種設想,她雙眼一眨不眨的看著天如鏡,反問道:“在我答話之前,你也該先告知,你是如何知道,我說過康熙此人的?”
其實不用天如鏡說,她也能大致猜出來經過,無非是劉子業將她說過的故事又告訴了別人,也許是直接讓天如鏡聽到了,又也許是經過幾人之口的輾轉。楚玉問這個問題,並不在乎天如鏡的回答,隻是想給自己一個緩衝的時間,讓思路更加清晰些。
她要怎麽說。才能在不暴露自己來路地前提下,獲取更多的訊息?
經由天如鏡,楚玉才知道她養嗓子的這些天。劉子業閑著沒事,又記掛著她地故事,便將從她這兒聽來的東西向後宮妃子顯擺,直接在宮中開個說書館,而那些妃子聽了之後,又彼此相傳。偶然被應召前去“驅鬼”的天如鏡聽到,便又順藤摸瓜的找到了故事的源頭,也便是楚玉。
繞了一個圈,終於又回到她身上,於是天如鏡就在這裏等著楚玉,等她前來,問個分明。
楚玉凝視著天如鏡的眼睛,微微一笑。慢慢地道:“天如鏡,我忽然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想法,我們來對上一對如何?看我所知的,與你所知的是否一樣?”天如鏡應該與她不同。並非穿越而來,否則他不會問什麽天書。而是直接問她來自什麽時候,現在的重點,便在那“天書”身上。
不意楚玉會這樣說,天如鏡微微一愣點了點頭,兩人撇開官宦,在宮中一條安靜的小路上並肩徐行。
楚玉先開口:“三國之後是兩晉,兩晉過後南北朝,隋朝一統南北,唐取隋而代之,而南北朝中,南朝又分四代,宋為第一代。”
楚玉所說的,是自己所在的這個年代前後地曆史,她所處的南北朝位於隋朝之前,三國兩晉之後,是天下南北兩分的局麵,這段時期超級混亂,混亂到楚玉甚至記不清一共換過幾個朝代,隻能泛泛的簡述,對於南邊這半邊兒地地盤,她大致知道分為四代,第一代劉裕所立的南宋,不是唐宋元明清地那個宋,而是南朝宋。
至於今後的三代,楚玉隻記得接下來的那個朝代皇帝姓蕭,其餘的,完全沒印象了。
楚玉說完後便扭頭看著天如鏡:“之後又是什麽?”該他說了。
天如鏡也側臉看向楚玉,目下無塵的清淡眼眸裏,頭一次真正刻印了楚玉的身影,他瑩潤的眼睛裏浮現微微的訝色,好像才看清楚玉的模樣。驚訝轉瞬即逝,天如鏡很快恢複了冷漠,接著楚玉方才說到的地方,道:“唐,宋,元,明,清,帝製結束。”
這是……今後真實的曆史。
楚玉合上眼又飛快的張開,她扯了一下嘴角,感覺自己笑得有些勉強。
天書?天書!
這分明是,今後真實的曆史!
雖然不知道具體到什麽程度,但是至少可以肯定的是,天如鏡從什麽地方看來了今後的曆史記載,甚至的,這份記載也許就為他所擁有。
所以,他才會直言這個朝代氣數已盡,因為就楚玉所知,劉宋這一代,確實是距離覆滅不遠了。
又細細的想了想,楚玉穩住自己的心神,問道:“我們繼續來,曆朝的更迭你我都已知曉,那麽你可知道,康熙帝下一代的帝王雍正,乃是康熙的第十四子?”
天如鏡一怔道:“分明是第四子,怎會是第十四子?”
楚玉眼角不著痕跡的彎了一下,狡猾的反問:“怎麽會是第十四子?分明是第四子,你記錯了呢。”
被她這麽反問,天如鏡有些困惑,也拿不準自己是否記錯了,他匆匆忙忙的對楚玉一點頭,腳步一轉便朝一旁走去,走出七八步外,他背對楚玉站立,抬起左手,低下頭,也不知道在看著什麽。
她這一動作,也是大出楚玉的意料之外。
雍正是康熙的第四個兒子,這個楚玉是知道的,而方才她也是故意的說錯,為的是混淆天如鏡的思路,如此一來,為了求證,天如鏡便會翻閱那所謂的天書查證,而楚玉也正好可以得知天書的所在。
楚玉原本以為,天如鏡的那什麽天書,應該是放在家裏的,趁著天如鏡回家翻天書,她可以向容止借花錯一用,去看看那“天書”的所在,可是卻沒料到,天如鏡竟然是隨身攜帶著“天書”!
看到天如鏡這般動作,楚玉遲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醒悟天如鏡避開她就是為了看那“天書”,她腦中一片空白,直覺的奔過去,伸手要扳過天如鏡的肩膀,以期看個究竟。
來到天如鏡身後兩步時,楚玉越過天如鏡肩頭,瞧見微微的藍光,下一瞬間藍光大盛,她又和上次一樣,被無形的力量彈開,隻是這一回的力量不強,並沒有把她掀到半空,隻震退了她幾步。
踉蹌著站穩身子,楚玉才想起來天如鏡有這麽一招防身的秘技,方才她一時情急,竟然忘了這點。
不甘心的想要從旁側繞過去看,才踏出一步,楚玉便失望的瞧見天如鏡轉過身來,光罩消失,他神情冷淡而平靜:“你記錯了,不是第十四,而是第四。”他目中寫著了然,此時也明白了楚玉方才誆騙他的用意。
機會錯過不複來,楚玉苦笑一聲,道:“沒錯,是我記錯了。”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便分開了,臨別之際,楚玉死死的盯著天如鏡的左袖,道:“我不知道我的那個是不是天書,眼下我未曾帶在身上,假如你想看,四日後來我公主府。”雖然在身後看不分明,可是楚玉可以肯定,天如鏡抬起了左手看了什麽,那東西八成就藏在袖子裏。
最後戀戀不舍的看一下天如鏡的袖子,楚玉才大步的朝宮內走去。
那袖子裏藏著什麽,她一定要弄個明白!


第八十八章 無聊的刺殺

入宮,講故事,回府。
回到公主府時,夜已經深了,楚玉卻沒回房,而是大步踏入西上閣,一路踩著旖旎夜色,殺入沐雪園。
在沐雪園附近巡夜的一隊侍衛瞧見楚玉行去的方向,都愣了一下,甚至忘了上前見禮,直到楚玉和越捷飛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內,才互相對視一下,目光心照不宣。
命令越捷飛在門外候著,楚玉砰的一下推開門,有些意外的發現這門沒上,轉過幾道房門,便來到容止的臥室。
臥室沒點燈,窗戶也緊閉著,讓室內更加的漆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楚玉放慢腳步,摸索著附近沒有什麽障礙物,才走到床邊。此時眼睛適應了屋內的黑暗,她依稀可以瞧見床上睡著一條白色的人影,一把掀開幔帳,楚玉曲起一膝上床,一手撐在床上,傾身伸手,揪起床上躺著的人,暴躁的喚道:“容止,起來,我有事要問你。”
片刻後,靜瑟裏一聲輕笑。
黑暗之中,那最先分明,是一雙清如水的眼,黑白分明的,幽深無底的,也是……似笑非笑的。
楚玉原本悶了一肚子的焦躁火氣,可是見了這雙眼眸,刹那間火氣忽然消散了。
容止慢悠悠的道:“公主,你確定我們要這麽談?”
楚玉一怔,也終於意識到此時兩人姿態曖昧,她幾乎整個人都伏在床上,隻有一條腿還在床外,並且隻要稍一個不穩。她就會趴在容止身上。
楚玉慢慢的放開手。慢慢的退下床,強自平穩心神,點上一旁地燈。等容止起身坐在了床邊。她才張口問道:“上一回,你告訴我天如鏡抵五千精兵,是真地還是你胡謅的?”
昏黃而柔和的光線裏,容止隻穿著一件白色地單衣,黑發披散在肩膀上,眸光柔和似水。漆黑如墨,他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我猜的,我又沒有五千精兵,更不可能試過襲擊天如鏡。”
楚玉一聽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當日說得那麽誇張,感情他是胡扯的,駭得她喪氣了那麽久:“為什麽要騙我?”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片刻的沉默後,楚玉覺得容止的笑容裏似乎多了一絲無奈,好一會兒才聽他慢慢的道:“所以如此說,是因為不希望公主你冒險。雖然天如鏡未必比得上他地師父天如月。可是應該也是有幾分本事的。公主,也許你忘記了。可是我卻記得的,花錯這一身傷,便是當年刺殺天如月時落下來的。”莫要以為他看不出來,楚玉對天如鏡隱約的敵意。
楚玉原本有些責怪容止,可此時卻不由得默然,心底有了些歉意,前日她已經提前找借口把七葉雪芝給了容止,卻沒料到原來花錯的傷是如此落下來的,思及此楚玉隨口問道:“花錯現在如何?”
容止點了點頭,笑道:“謝公主關心,我正在收集其餘藥材,待齊備之後便可為花錯醫治。”
聽他如此說楚玉也安了心,隻是對於天如鏡還有些耿耿於懷,見她似是猶有不甘,容止笑道:“公主如是不信,我可讓你親眼瞧著,什麽時候公主將天如鏡約出來相見,也好給我下手的機會。”
楚玉愣了一下,見容止笑容平穩篤定,已經有些想要信了,尋常人力根本無法傷害天如鏡,然而她兩次被那奇怪地藍色光罩彈開,身為被彈開的那個人,都沒怎麽從旁看清過程,假如能看清楚些,想必也是好事。
接下來三天,楚玉也照常入宮給劉子業說故事,她提供點子,讓容止給做出類似於金嗓子喉寶一樣滋潤保護咽喉的含片隨身攜帶,說一段後便含上一片,味道雖然有點兒不盡人意,但藥效卻是不錯的,至少楚玉說個半天下來,聲音也隻是微微地發啞,回來再喝藥調養一二,第二天又是好嗓子一副。
三日轉瞬即逝,到了第四日,也是楚玉與天如鏡約定之日,楚玉已經提前一天跟劉子業請了假說那天休息不入宮,自己在府內一大早便起來,梳洗完畢便靜靜的在屋內等待,她已經派了人在街口等待,一見天如鏡身影便回來通報,她也好去門口迎接,順便觀賞容止給她準備地一場戲。
當站在門口,看著天如鏡從馬車上走下來時,楚玉的心情十分平靜,平靜得連她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對於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她好像一點緊張的感覺都沒有。
天如鏡依舊是一身紫衣,風采出塵,當他走到距離楚玉大約隻有十步遠的時候,對麵的牆頭傳來一聲斷喝:“妖道,納命來!”
牆頭上出現四人,皆是頭戴鬥笠,身批蓑衣,與上回行刺楚玉的人打扮一般無二,楚玉一看便忍不住皺起了每頭,然而此時也不容她多想,因為戲已經開場了。
那四人在牆頭喝過之後,便跳下來朝天如鏡奔來,照理說在行刺之前還要先和敵人打招呼,這是很蠢的事,然而更扯的是,天如鏡這個被打招呼的刺殺目標,對身後疾奔而來的刺客看也不看,明淨透徹的目光隻望著楚玉:“我來了。”
對於天如鏡這個反應,四位刺客都有點兒意外,他們原本打算由他們四人來吸引其他人注意力,真正的殺招在第五個人身上,可卻沒料到天如鏡連看都懶得看他們一眼,而公主府的侍衛,也都隻顧著圍著楚玉,並無分出一人去保護天如鏡。
楚玉心中了然,她自然知道天如鏡為什麽看都不看,他那個光罩是全角度全方位防禦的,一個空隙半個死角都沒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回頭?
目標如此的配合,刺客們很是無奈,此時天如鏡馬車上那駕車的車夫將頭上的鬥笠往下壓了壓,跳下車來,他從車轅底下抽出一把長劍,與四名刺客走在了一起。
他便是隱藏著的第五人,若非雇主一定要他們在公主府前殺人,他隻怕在行來途中便下了手。

五劍一起朝天如鏡刺了過來。
藍光,又見藍光,又是光罩。
可是這回楚玉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先是容止的左袖內發出一瞬間的藍紫色微光,隨後光罩才瞬間出現。
完美渾圓的球體包裹著天如鏡,他穩穩的站立不動,而五名刺客被齊齊的震飛開去,那力量異常的巨大,一直撞破了身後的牆壁還止不住去勢,最後楚玉派侍衛去查看那五人情況時,侍衛回報說,都隻剩下一口氣了。
好厲害!
楚玉愕然的看著天如鏡,並且感到了一絲後怕,她單知道那光罩可以防禦,卻沒料到竟然也是可以攻擊的,五個健康強壯的大男人,轉眼間就快沒命了,她是否也曾差點落到這個下場?
能活到現在真是萬幸。
將天如鏡請到了自己房裏,關上門謝絕任何人探詢,楚玉才抬目望著天如鏡,天如鏡從遭遇刺殺,到進門,直到現在,都是沉默著的,他的神情冷淡無比,好似什麽都漠不關心,也好似什麽都透徹了然於心,楚玉甚至覺得,他已經猜出那些刺客是經由她所授意的了。
楚玉道:“我能否看看你的天書?”
天如鏡搖搖頭,道:“師門規矩,不能讓外人得窺。”
楚玉歎息一聲道:“這天書,其實你也未必能完全看懂吧?假如我能解除你的疑惑呢?”
天如鏡好看的眉毛微微的皺起,神情依舊淡漠,道:“我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這麽說。”一個普通凡人,竟然妄言要指導他看天書?這口氣,是不是太大了些?
楚玉躑躅片刻,把心一橫,決定再賭一次,她深吸口氣,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展開亮給天如鏡:“你可看過這些字?”
這是她昨夜趁夜寫好的,紙上寫著的,是純正的簡體字,而非古時所用的繁體。
天如鏡瞧見紙上的內容,眼睛微微一亮。
見天如鏡的反應還不夠劇烈,楚玉又取出第二張紙,這一回,裏麵寫著的,是大部分古人都看不懂的符號,然而對於現代人來說,卻是再尋常不過,那是:a,b,c,d,e……直到z,
看到這英文字母時,天如鏡的平靜終於被徹底打破了,他深深的凝望著楚玉,目中是怎麽都壓不住的驚愕。
他麵上的神情不斷變換著,在是否妥協之間掙紮,楚玉也不打擾他,隻靜靜的等待著。
過了許久,天如鏡的右手,終於慢慢的撫上左袖的袖口。


第八十九章 一個大笑話

當天如鏡開始慢慢的拉開衣袖時,楚玉的心髒一陣狂跳主的屏住呼吸,而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叫道:“等會!”
天如鏡停下動作,靜默的望著她。
楚玉意識到自己這時候喊停很沒意義,於是又苦笑一聲,道:“沒事了,繼續吧。對了,你的動作稍微慢一點,不要像上次那樣一下子就藏起來,也好讓我瞧個清楚。”
天如鏡穿的是兩重衣衫,紫色外袍的袖子撩起來後,裏麵露出白色的裏衣,又一次相同的動作後,他的手腕呈現在楚玉的麵前。
白皙的手腕上,嚴密的扣合著一隻銀白色的手環,那手環約莫兩寸寬,一厘米厚,通體是宛如絲緞般細膩的銀色,柔潤的光華流轉渾然一體,隻在手背朝向方向的正中部位鑲嵌著一粒鴿蛋大小的紅寶石。
天如鏡肅容道:“這是我雲錦山世代相傳的神物。”
楚玉麵無表情的問:“那麽天書呢?”天書何在?
天如鏡輕移右手,伸出食指點在紅寶石上,隨後,他的手腕上空,出現了奇異的變化。
星星點點的幽藍色光點,在空氣中緩慢的顯現,光點異常的晶瑩,仿佛將天上的星辰的光輝浸染了流沙,聚集在眼前,閃爍著動人心魄的美麗。浮動的光點仿佛有生命一般,聚沙般緩慢的匯聚,最後在空氣中浮現一麵淺藍色的光幕,光幕上那些光點構成端正的文字,文字內容正是史書的片段。
這景象,楚玉隻在前世的科幻電影裏看過相似的景象,大約叫什麽三維立體投影的。隻不過眼前的一切更加具體實在。
天如鏡刻意放慢了速度演示,待光幕出現,他才抬眼望向楚玉。卻驚訝地瞧見這女子看到這些之後,神情平靜得甚至接近冷漠。
天如鏡有些錯愕,光幕也隨著他情緒的波動抖動一下,但很快又恢複如初。
當年他師父天如月教導他如何使用神物時,所展示出來的也是今天他給楚玉瞧的這一番景象,雖然隻是片刻功夫,卻令一向冷淡的他大受震動,幾乎不能自持,然而眼前的少女。明明是多思多憂易喜易怒的凡人,為何在這一景象麵前如此的平靜?
她究竟是什麽人?
天如鏡卻不知道。楚玉麵上沒什麽表情,心中卻不似外表一般毫無波瀾。她的靈魂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由純然地理性控製著,一片澄澈寧靜。每一條思路都格外的清晰分明,在瞧見三維立體投影時,心裏便冷靜地道:“果然如此。”
可是另一半不受理性控製的部分,卻洶湧沸騰得好像要脫出身體一般,複雜而濃烈的情緒激烈的衝撞交匯,幾乎要撐破她地心髒。這一半在心中不斷的呼喊著:“竟然如此!竟然如此!”
楚玉平靜的問道:“你身上那藍色的光罩子。也是這……神物弄出來的吧?”說到神物二字時。楚玉頓了一下,有些不情願的才吐出聲音。
天如鏡點了點頭:“不錯。”妥協了第一次。第二次便不那麽困難,天如鏡從善如流地又演示一次,銀色手環上晃過一片微微地藍光,隨後他身體周圍瞬間出現藍色光罩。
楚玉定定地看了一會,閉上眼,再睜開。
自從天如鏡被她誆了去看天書驗證曆史之後,楚玉心裏麵便有一種隱約的猜測,那便是,天如鏡地手上掌握著什麽不屬於這時代的東西,這東西令他通曉曆史,並且,擁有非人力量。
這個猜測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清晰,方才在門口看到天如鏡排拒刺客時,已經距離真相隻有一片紗的阻隔,而現在,天如鏡親手掀開了這層紗。
天如鏡腕上的手環,也許甚至超出了楚玉所處的那個時代的科技。
不是什麽法術,而是科技,也不是什麽朝代氣運,而是許多年後所記載的曆史,意外的來到不該出現的時空,與它所同挾的科技一起,造成微妙的扭曲與影響。
盡管理智早已先一步的預料到真相,真正麵對時並不驚訝,可是在親眼證實後,她的情感卻不受控製的激蕩。
果然如此,竟然如此。
這兩種情緒是同時產生的,看似矛盾,其實相生。
楚玉不知道這件東西是如何來到這個時代,她也不太清楚這東西的來曆,可是在瞧見投影之後,她忽然有些想哭。
她和這手環,都是這個世界的外來者。
在遙遠的年代,小心翼翼的隱藏著自己的來曆,一個人思索著不可知的將來,努力適應陌生的人和環境,腦子裏有很多東西,就算大聲的喊出來,也不會有人能理解。
寂寞得要死。
縱然是玲瓏剔透如容止,也不可能完全明了她心中所思,一千多年的壁壘,不是那麽容易跨越的。
她始終還是一個人。
片刻的悵然之後,楚玉又迅速強迫自己回歸冷靜,眼下並不是抒情的好時候,她還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麵對,比如:如何利用現有的所知,站在對自己最有利的位置,來獲取最大的利益?
現在已經知道,天如鏡腕上那隻手環——目前不曉得這玩意具體是什麽,也不願稱之為神物,就叫做手環好了——應該是偶然落在了天如鏡的師父,又或者某一代師長的手上,他們也許是偶然發現了手環的神奇功能,便尊其為神物代代相傳,而手環之中記載了一套曆史,又被他們奉為天書。
那球形的防禦光罩,應該也是手環的功能之一,本該是純粹的科技結晶,卻被用來彰顯所謂神跡,成為人人敬懼的天師。
比較有趣的是,他們並沒有使用手環建功立業稱霸天下什麽的,而是將這當作了上天賦予自己的使命。
曆代掌握了手環力量的傳人,比如天如鏡這樣的,都小心翼翼的將天書奉為聖旨,讓曆史的軌跡與未來的曆史記載重合相疊。
楚玉望著手環,眼神有些溫暖和懷念,雖然這手環並不能理解她的情感,可是驟然在冷寂的一千多年前,看到隻有自己能完全理解的外來物,還是讓楚玉有一種在異鄉看到親人的錯覺。
你也很孤單吧?
她默默的對手環說:明明是智慧的結晶,卻用來傳播愚昧虛妄,記載的曆史被當作天書,防禦的設施被當作法術,生不得其所,你也很孤單吧?
思及此楚玉又忍不住有些想發笑,她真想告訴天如鏡:喂,小子!你所謂的天書,不過是曆史書而已!


第九十章 我乃世俗人

忍住笑意,楚玉一本正經,十分嚴肅的望著天如鏡,道:“除了天書和那光罩之外,這……神物還能做什麽?”
這一回,天如鏡沒有再如她所願的演示,也許是已經從楚玉帶來的驚愕中清醒了,他不再失神的任由她牽著走,而是又恢複了那種近乎透徹的冷淡,對楚玉的問話不理不睬。
不說?不說也沒關係,她另有辦法。
楚玉聳了聳肩,又拿起來那張寫著二十六個英文字母的紙在天如鏡麵前晃啊晃,伴隨著她的動作,天如鏡的目光也不由得跟著晃動。
天如鏡即便多麽的冷淡,即便多麽的不關心世俗,可是他畢竟還是一個人,無法做到真正的超脫無我,無法真正的做到萬事不理。
見天如鏡這幅模樣,楚玉心中微微的高興,他這個樣子,可比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順眼多了。
雖然看起來像是不解世事,可天如鏡並不是真的不解,隻是不去理會罷了,別人想做什麽,他還是心裏明白的。他知道楚玉在逗他上鉤,她如此動作,表示她知道那些符號的含義,並且以此為條件,想與他做某種交換。
倘若他想獲知那些符號的含義,便必須在某方麵做出嚴重的妥協,甚至有可能必須讓她更深入的了解神物的奧妙。
這是很危險,也是對他很不利的交易。
可是……那些符號,乃是他雲錦山師門一脈,世世代代以來,都想要解開的謎題,困擾了多少代多少年。已經成為了一條刻在曆任傳承者心中的信念,卻沒料到在天如鏡這一代,從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這裏。看到解惑的曙光。
教他如何能不心動?
天如鏡自己一個人思索著掙紮著,楚玉將書寫了英文字母地紙收了起來,在旁冷眼瞧著,也不催促,更不打擾。要讓天如鏡一下子下定決心,並不是容易的事,畢竟此事對他來說應該是十分重要,她要給他思索的空間餘地,不宜催逼過急。
現在這個時候。她反而不著急了。
現在她和天如鏡,兩人各自都有一些對方不知道的底牌。天如鏡的底牌大半在那手環上,那手環內還有什麽資訊,還有什麽功能,這是楚玉想要得知的。而楚玉的底牌,卻是她自己。
雖然現在手環的主人是天如鏡,但是最能夠理解其內涵的,卻是楚玉。
現在天如鏡完全不知道楚玉的來曆,反倒是楚玉知道手環大概是怎麽一回事,認識上的差距。就決定了優勢在楚玉這邊。
思量許久。天如鏡終於開了口:“我要回去好好的想想。”他轉過身朝外走去。卻忘記自己原本就站在距離門不遠地地方,恍恍惚惚的走了兩步。眼看就要撞在門上,那藍色光罩卻陡然出現,將兩扇門強硬地彈開,避免了他額頭受苦。
楚玉在他身後看見這一幕,眉頭一皺,暗暗記下這點:天如鏡並不是個張揚狂囂的人,剛才他也確實是神思恍惚,根本不會來得及反應前方的阻擋,如此看來,那光罩似乎是可以自動發動的。
目送天如鏡離開視野範圍,楚玉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緊繃的心情放鬆下來,她一下子有些疲憊,懶洋洋的什麽都不想。
發一會兒呆,幼藍來問是否要用飯,楚玉才發覺時間已經到了中午,揮揮手讓幼藍退下,她關上被天如鏡彈開的已經有些鬆動的房門,返身走入臥房,看了一會兒床,隨後像沒骨頭一樣撲上去,臉容埋在柔軟的羽被之中。
眼睛閉著,什麽都看不見,一片黑暗地靜寂中,有一種被全世界遺棄地錯覺。
楚玉用力地抓住被角,肩膀微微顫抖。
她很想家。
雖然已經很堅決的告訴過自己一切已經過去,人要向前看不能沉溺過去,這些天來她也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積極的為了未來打算著,偶爾想起從前,卻並不深思,一笑而過。
她以為自己放下了,其實根本沒有,過去二十四年的生活經曆,生長的環境已經烙印進了靈魂深處,怎麽會是那麽容易抹殺的,而今天天如鏡手環所展示的一切,又一次明確的提醒了她——她不屬於這裏。
被濃烈的發自靈魂的孤單所包圍,楚玉身體中的力量仿佛被瞬間抽空,盡管心中對今後有著清晰而明確的思路,可是此時卻一點都提不起勁來。
今天與天如鏡的交鋒,表麵上看起來是她贏了,實際上她也占據了優勢,可是楚玉卻並不能感到歡欣,回頭收拾戰場,她的內心卻傷亡慘重,無法遏製的孤獨感讓她全身發冷,在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她找不到歸屬和依戀,絞盡腦汁的延長性命,也僅僅是為了活下去罷了。
室內的光線慢慢的變暗,楚玉一動不動的趴在床上,身影慢慢的埋被昏黃掩埋,一直到屋內很暗了,楚玉才慢慢的從床上爬起來,肚子咕的叫了一聲。
她說不讓人來打擾,到了晚上吃飯時間,侍女也不敢敲門,楚玉從早上一直到現在都沒用餐,早就餓得前胸貼後心了。
原想喚侍女來,但楚玉想了想,又決定自己去找食。輕飄飄的走出門去,她一路朝外走,可走著走著,卻又
自己的初衷,不知不覺的亂走起來,待回過神來時,片幽靜的竹林,她已經身在沐雪園之中。
怎麽會來到這裏?
楚玉搖頭笑了一下,打算轉身離開,餘光瞥見不遠處的青石台,便是容止時常靠臥的那塊,楚玉心中一動,忍不住走過去,
青石台光滑而冰涼,楚玉伸手摸了摸,沒灰塵,便放心的躺了上去。石台上雖然有點兒硬,但是表麵微微下凹。正好與背部的線條有些吻合,睡起來還是很舒服的,而那冰涼的感覺也不刺骨。淺淺涼意如水般溫潤,難怪她時常瞧容止靠在這塊石頭上。
夜裏的夏風涼而不寒,溫而不燥,楚玉躺下後,又不想動彈了,她閉上眼睛,迷迷糊糊的又睡一會。半夢半醒之間感覺有些異樣,楚玉張開眼睛,卻瞧見模糊的夜色裏。容止一身白衣,宛若浮冰碎雪一般。站在一旁。

他凝視著她地眼眸深不見底,帶著似笑非笑的意味,楚玉卻沒有笑,她看了他一會。忽然開口道:“容止,我很不快活。你不快活的時候,會做什麽?”
容止微微一怔,對她的問題有些意外,他很仔細的想了想,才微笑道:“我也不知曉。不快活便不快活吧。有多少人是能真正快活的呢。不過我在下棋的時候。心裏會舒暢些。”
楚玉笑了笑,便不再說什麽了。
容止並沒有在這裏站得太久。見楚玉沒有再說話的意思,笑了一下,轉身離去。
楚玉沒留他,甚至也沒有轉頭去看他的背影一眼,隻依舊靜靜躺著,仰麵向天。從疏朗的繡枝空隙裏,她可以看見墨藍色的天空,星子晶瑩而璀璨,可是每一顆都十分寂寞。
這些天來她費心思量步步為營,說穿了,還是她自己沒實力沒底氣地緣故,倘若把她和天如鏡的位置換換,有那手環光罩護身,她隻怕哪裏都去得,也犯不著管這麽多。
楚玉在心裏幻想了一下,要是她能得到那手環,一切都該會是多麽美好?最起碼,假如有人要殺她,她可以憑借光罩防禦一切物理傷害,而手環中的曆史資料,也可以令她更好的把握眼下地局麵,直接得知將來誰要篡位,而不是一個人孤獨的慢慢摸索。
但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天如鏡對那手環如斯重視,不論明搶還是暗騙,應該都很難得手。
也不知過了多久,在十分清幽的竹林清香裏,漂浮著非常誘人的食物香氣,楚玉皺皺眉,想起什麽翻身站起,走出林外,便瞧見容止席地而坐,麵前生著一堆火,火上架著一口鍋,香氣便是從鍋中沸騰的濃湯中飄出來。
容止撒了一把切成丁的蘑菇進湯裏,抬眼笑吟吟地望著楚玉,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說,就知道這樣你會出來。
楚玉有點不忿,想要抬腳離開,可是濃湯的香味不住的往她鼻子裏鑽,把饑餓感全勾出來了,又看見容止拿湯勺攪動一下湯,露出鍋裏煮得酥爛地肉骨頭,她便很沒出息的挪動腳步,朝容止走過去。
願者上鉤,上鉤就上鉤吧,民以食為天,輸給天並不是什麽太丟臉的事。
容止準備了兩個碗,拿起其中一個盛了些湯,還特地舀出一大塊肉放入碗中,隨後將碗遞給楚玉,他沒說話,隻一直笑著,楚玉原本有些鬱悶,可過後也忍不住笑了起來,接過碗道:“多謝。”
夏夜裏喝肉湯,喝完後便出了一身汗,雖然身上有些難受,可是充實起來的胃部格外的滿足,楚玉垂目凝視著空碗半晌,忽而抬眼望向容止,又笑道:“多謝。”
前一個多謝是謝肉湯,後一個多謝則是容止。
麵前的火堆燒得很旺,熱氣熏著身體,可楚玉不想離開,與方才入口的肉湯一樣,這樣真實而溫暖的煙火氣,讓她忽然間覺得很安穩,今天下午所有的不開心,都慢慢的化作煙塵散去。
她其實是一個很世俗很尋常的人,會做錯事,會為了一些事耿耿於懷,會思念會沮喪,可是讓她愉快起來也十分簡單,比如隻需一碗溫暖的肉湯,就能夠驅散孤獨的寒冷。
身體是熱的,心中也逐漸溫暖了起來。
沒有家,沒關係,她自己建立一個家,沒有親人,也沒關係,她可以在這裏找到關心的人。
慢慢來,總會好的。
“容止。”放下碗,楚玉輕喚道,叫出名字,她忽然又不說話了。
容止放下碗,挪動身體坐過來,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火光之中他的眼眸依然如雪般清洌,帶著溫柔的笑意:“我不會離開。”
他的話說得有些沒頭沒尾,楚玉卻知道他在定她的心,可依然忍不住問道:“假如十分危險呢?”手掌上傳來光滑溫潤的觸感,楚玉有些不自在,想要抽出來。
容止微微一笑,拉起她的手,一根一根的合攏她纖長的手指,最後慢慢的握住:“也不會。”他微溫的掌心貼著她的指腹,肌膚摩挲著肌膚,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齊,力量不大手卻很穩。
聲音宛如誓言一般。
夜風溫涼,仿佛沉靜的春水,楚玉情不自禁的張大眼,心跳好似擂鼓。
那麽急促。


第九十一章 微服去私訪

“玄安,我沒來的日子裏,陛下都做些什麽呢?”緩慢步,楚玉一邊走,一邊問身旁的玄安。
玄安是貼身服侍劉子業的太監,也時常被派過來給楚玉領路,其實來往宮中這麽多次,該記住的路線楚玉早已銘刻在心,現在玄安的作用,與其說是領路,倒不如說是用來擺擺架子,兼說話解悶了。
借著帶路的機會,楚玉給過玄安幾次好處,一來二去這識趣的小太監也頗為心神領會,不需要楚玉多問,便垂著眉眼將劉子業的一言一行挑重點匯報。
自從她開始說故事後,劉子業比以前老實了不少,不再動不動發怒把身邊的人打得頭破血流,也再也沒有拿朝中看不順眼的大臣下刀,這些天還偶爾會想什麽想得出神,時而發出笑聲,令周圍宮人有些驚懼,不曉得他又在準備玩什麽花樣。
楚玉聽了卻忍不住心中一喜,心道也許是她說的故事起了作用,讓劉子業開始學會思考,假如真是這樣,那麽她這些天辛苦入宮累得半死,也就沒有白費。
見了劉子業後,後者便讓左右退下,楚玉正待關門說故事,卻見劉子業擺了擺手,一臉神秘興奮的笑意:“阿姐,我思量了許久,我們今天去微服私訪好不好?”
楚玉先是一詫,瞧見劉子業麵上躍躍欲試的神情,隨即了然,她的故事固然是對劉子業產生了影響,卻不是她所期望的那方麵,劉子業正是好玩好動的年歲,又沒什麽人管束,聽了她的故事。倒是沒怎麽想做明君,反而想著什麽微服私訪玩兒了。
楚玉在心裏反省了一下自己的策略,想想其實目前也沒有比這更好地辦法。要是真給小皇帝說什麽比較嚴肅的連續劇,他隻怕沒耐心聽下去,眼下劉子業雖然是好玩一些,但是稍微收斂了殘暴的性格,也算是不錯地成果。
眼下劉子業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楚玉知道他這念頭已動,便很難勸阻,問她的意見,隻不過想要一個附和罷了。她不能在這時候拂他的興致,便順著他的意思笑道:“好哇。要是遇到什麽刁民作亂,我們也便順手平了去,陛下可不比那康熙帝差呢。”說完她一陣反胃,這吹捧也太昧著良心了。
然而劉子業卻很是受用。歡喜的叫了一聲,便要喚人進來,讓他們準備出行車輛。
楚玉趕緊拉住他,道:“這麽大張旗鼓的便不叫微服出行了。”好歹勸說劉子業換了常服,楚玉也借了劉子業一套衣衫換上,她的身材在女子中尚算高挑。劉子業也還是個沒完全長大的少年。他地衣服穿在她身上。雖然有些過於寬大,但也不算過分。
兩人換好了衣服。便一路朝宮外走去,路上雖然也有侍衛瞧見,上前詢問陛下要往何處,劉子業隻將眯起眼睛陰狠一瞪,那人便攝於淫威,不敢再問,更別說阻攔,就這樣兩人一直順當的走到了皇宮地出口,才遇到了真正的阻力。
站在宮門前的老者和兩人一樣穿著便服,甚至不夠華貴,可是這身尋常衣裳穿在他身上,卻有無比的威勢,他地年紀已經很大了,滿頭的白發,臉上也有深刻的皺紋,可是他的目光卻好似鋒利的寶劍,直直的朝他們刺了過來。
這人便是上次宵禁之時,曾與楚玉有過一麵之緣地南朝大將沈慶之,雖然已經年近八十,可是他依舊在朝中擔任著官職,是南朝地一尊屹立不倒地守護神。
楚玉隻覺得心中一震,忍不住在這逼人的目光之下停住腳步,隻覺得那目光好似要刺穿她地身體,她對沈慶之雖然有些畏懼,然而卻不反感,甚至的,對這位戎馬一生的老人有些敬意。
武力是政權的保障,若非沈慶之當年力保劉子業的父親繼位並平定叛亂,哪裏來的今日劉子業的皇位?
劉子業雖然任性暴躁,可也在這老人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跟著楚玉停下來。
沈慶之隻看了楚玉一眼便不再理會,他望著劉子業,先行了一禮,才沉聲問道:“陛下要前往何處?”
劉子業遲疑一下,想起了自己好歹是皇帝,根本不需害怕什麽,才挺挺胸朗聲道:“朕要出宮去走走,你可是要攔阻?”
沈慶之淡淡的道:“臣自然不敢,但陛下乃是一國之君,還得顧全己身,出宮怎能不帶著侍衛?”楚玉朝他身後一看,見門外一片士兵,便知道在他們走到宮門前的這段時間內,有人去告訴了沈慶之這事,而後者便趕來阻攔皇帝私自微服出遊。
沈慶之作為朝堂重臣,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劉子業就算對他不滿,看在他以前功績的份上,也不能說殺就殺,然而這正旺盛的興致被粗暴的打斷,還沒法說出個反對的道理來,劉子業還是氣得臉頰發紅,眼神一掃方才開朗,變得陰戾起來。
劉子業不爽,楚玉卻是不安,看小皇帝眼神開始不對勁,她連忙打圓場道:“沈大人說得很對,陛下是萬金之軀,怎能如此輕易的拋頭露麵?”聽到這番話,沈慶之又朝她看了一眼,這回目光這多了些探詢的深意。
她悄悄的在袖子下拉住劉子業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再對沈慶之道了聲謝便往回走,走了一會兒,劉子業忽然用力的甩開她的手,焦躁的叫道:“阿姐,連你也幫著那老匹夫!”

楚玉回頭看了看,已經看不見沈慶之身影了,才轉頭溫言道:“沈大人好歹是國家重臣,你也要給他幾分麵子,難道還要在宮門口與他衝突不成?那樣豈不是讓別人看了笑話去?”真要衝突起來,她對身為皇帝的劉子業反而沒什麽信心。
見劉子業神情更加陰鬱,楚玉歎了口氣,寬慰道:“陛下,我們犯不著跟一個老頑固較勁,他不是不讓你微服出宮麽?那麽你明日便先移駕到我公主府,我們再換了衣服出去,我就不信他能管到我公主府門口來。”
聽楚玉這麽說了,劉子業才總算有些鬆口,經過這麽一鬧,兩人一個無心說故事,一個無心聽故事,楚玉便提早離開,再回到宮門,卻意外的瞧見沈慶之還沒走,門外的侍衛已經撤去了,他卻還留在這裏,看樣子,竟然像是在等她。
既然來了便躲不了,楚玉心中有些不安,可還是迎了上去,麵上若無其事的笑道:“沈大人可是在等本公主?”被沈慶之森嚴的目光所籠罩,楚玉覺得很是不好受,然而卻不能表露出來,她下意識的看一眼宮門外,她的馬車就停在附近,越捷飛靠在馬車邊,也望著這邊的情形,他雙手抱劍,身軀微微緊繃,見楚玉投來目光,便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放心。
沈慶之緩緩的道:“我聽說長公主殿下很會說故事,近來一直說給陛下聽,恕老臣失禮,這樣的故事,公主還是少說一些的為好。您隻是公主。”
過了一秒,楚玉才想明白到沈慶之這是在警告她,遵守作為公主的本分,乖乖的吃喝玩樂便好,不要試圖蠱惑劉子業做什麽。
楚玉冷笑一聲,道:“本公主的事,似乎輪不到沈大人來過問。”她也懶得和沈慶之講道理,像沈慶之這樣的老人,一般十分的頑固,根本就無法說服,既然他認定她在蠱惑皇帝,那麽她說什麽都沒有用,還不如省下一些氣力,明天繼續去哄騙劉子業。
若不是這幫朝臣沒能勸誡好劉子業,她何苦如此操勞?
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已,她依舊敬重沈慶之朝堂重臣南朝大將的身份,也很欣賞他的忠直,可是由於立場和看問題的角度,對於他的觀點,她卻並不能認同。
不僅不能認同,也許還要跟他作對。
話音方落,楚玉便見沈慶之麵色陡變,他沒有什麽動作,可是整個人散發著森嚴,每一根皺紋都好像散發著殺氣,假如此時有蚊蟲飛過,定然死於非命。
就算心裏知道沈慶之不會把她怎麽樣,楚玉還是禁不住的後退了半步。她知道自己這回是把這位老將軍給得罪了,得罪沈慶之這件事也許很嚴重,可是比起可是她所要進行的,卻又不算什麽了。因而楚玉僅僅是在心裏擔心一二,便放下了憂慮。
就算沈慶之怎麽看她不順眼,也必須顧及她的公主身份,這個南朝之中,唯一能光明正大讓她死的,隻是劉子業一人而已。


第九十二章 似被前緣誤

在馬車中柔軟的矮榻上躺著,伴隨著行車的微微的搖晃就忘記了宮門前的不快,即將行至公主府時,她忽然記起了什麽,掀開車簾子問坐在前方車轅上的越捷飛:“前麵有沒有……呃……情況?”
越捷飛望了望前方的巷口,答道:“回公主,沒有。”
楚玉想了想,還是做出了決定:“繞路,今天走後門回府。”
前方越捷飛笑了一聲,聲音裏有點強忍的笑意:“是,公主。”
對於越捷飛的表現,楚玉有點惱怒,不過怒了一下覺得自己也實在沒什麽出息,忍不住笑了起來,又躺回到軟榻之上。
馬車繞了段路,從公主府後門聯通的巷子裏穿入,遠離了主幹街道,這裏便多了幾分寂靜的冷清。
馬車轉了個彎,比楚玉預料得早的停下,不需要特別向外看便知道還沒到達,因為按照楚玉的記憶,公主府的後門距離巷口是有些距離的。
“怎麽回事?”沒有多想,楚玉直接拉開車門跳下馬車,這裏距離公主府也不太遠了,走幾步也無妨,然而才下馬車,楚玉便瞧見前方站立著她特意繞路的原因。
對方長身玉立的站著,麵色雖然冷漠,卻沒有了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隔膜感,瞧見楚玉,那人冰冷的眼中便帶上了些許暖意。
他的背上,背著一個長長的木匣。
“蕭……別?”楚玉神情古怪的叫出來人的名字,隨後忍不住問道,“你今天怎麽來這兒了?”她今天特地的避開前門走後門,就是要躲蕭別,怎料竟然正正在後門給他撞上。
自從那日蕭別自請入府被她拒絕之後。沒幾天,楚玉從宮中回府地時候,便瞧見蕭別站在她公主府門口。等著她說是新製了琴曲,請她品評,當場駭得楚玉落荒而逃。
開玩笑!她可不是原來那正牌的山陰公主,能品出個什麽來?要是胡說一氣,隻怕會露餡。
可被回絕了一次後,蕭別並不灰心,又接二連三的找上門來,好在公主府地正門也並非正對街道,平素沒什麽人。否則千金公子蕭別成為山陰公主入幕之賓這一勁爆消息隻怕要瞬間傳遍建康城。
蕭別望著她,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弧度。笑意很淡,淡到放在別人身上幾乎看不出是在笑:“公主不願見我,我如何不曉得?可我既然視公主為知音,又豈有輕易放棄之理?”
楚玉一邊麵上僵硬微笑。一邊在心裏腹誹道:“你才知音,你們全家都知音!”盡管十分不滿,但她還是決定不恥下問:“你今日算準我會走後門回府?”
蕭別道:“公主莫要忘記了,蕭別雖然擅長撫琴,然而家中卻有人以武晉身,蕭別從前。也是學過兵法的。兵法雲。兵者,詭道也。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公主前幾次都是在正門見到我,算算下來,也該心生避意,這一輪,該往後門來了,我便在此恭候。”
楚玉聽得臉皮發青,心說算你狠,竟然連兵法都用上了,同時也算是知道,蕭別的決心有多麽的堅定,她想要完全避開,不是沒辦法,可是那樣要花費太多的功夫,實在不劃算。
思索片刻,楚玉道:“也罷,今後我不會再躲著你,但你也不要來這兒找我,我給你們每人一把的扇子你沒扔吧?請貼上順便標明了楚園的所在,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往那兒去,你若是要見我,便去那裏找我好吧。”
蕭別一怔道:“公主不願意別人知曉我與你相交?”他並不是笨拙之人,如何聽不出楚玉言語中的避忌?
楚玉無奈地道:“你鎮日來往於公主府前,好在這些天無人知道,若是傳出去了……”她想了想,山陰公主根本就沒有清譽可言,要說蕭別影響她名聲,這太不要臉了,隻有改口道:“若是傳出去,對你的清譽很是不好。”得,她沒清譽,蕭別總算有了吧?
蕭別淡然道:“我並不在乎。”經過楚玉當頭棒喝,現在他也看開了,那些名聲又算個什麽?於他有何幹係?

楚玉地麵色由青轉黑,咬著牙道:“你不在乎,我在乎。”生怕蕭別又說出什麽話來,楚玉斬釘截鐵的下定論道:“就這麽說定了。”不等蕭別反應,她越過蕭別,快步的走向公主府後門,最後的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用跑地。
楚玉生怕他追來,走得極快,但蕭別卻並未這麽做,他隻轉身望著楚玉,有一點難過的,低聲道:“我就是這樣不堪交往麽?”
越捷飛跟在楚玉身後,在經過蕭別身側時,停下來拍拍他的肩膀,寬慰道:“公主進來也不知怎麽的,一下子變得清心寡欲起來,也許過陣子便會恢複了,屆時你就算不上門,公主也會去找你的。”
楚玉跑回公主府中,又走了幾步,回望確定蕭別不會追來,才鬆了口氣,可是沒走幾步,她又及時的想起來,府外有一個她避之不及地,她能躲到府內,可府內地那位呢,假如要躲,她要躲到哪裏去?
幸好,府內的那位,並不像蕭別那樣充滿了行動力。
走到東西上閣的交界處,楚玉先沒回屋,反是去了桓遠的修遠居。
現在修遠居中一般都有三人在處理事務,柳色已經正式的交派用場,與墨香一起,將桓遠身上的重擔接了下來。墨香管人事和物品,柳色管金錢,但是接受墨香和桓遠的監督,桓遠有全權指揮處置柳色墨香的權力。雖然職權分工不同,但三者之中,柳色卻是處於被壓迫的最底層的。
來到修遠居見到桓遠,詢問一下事務都在正軌上運轉,楚玉便不再多關心,而是告訴桓遠一件事,這些天盡量的空出來,她有別的事交付給他。
離開修遠居,楚玉原本應往東上閣去,可不知怎麽的,腳步卻不太聽使喚,慢慢的走著,來到一個地方停下,瞧見前方的門上的字跡,她忍不住無奈的歎口氣。
門是虛掩著的,隻要她上前一推便能推開,假如推開,即便閉上眼睛,也能感覺到那蕭疏而清爽的綠意,而層層疊疊的綠影之中,卻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宛若浮冰碎雪,永遠不能磨滅。
那日……落荒而逃了。
那日容止握住她的手,誓言一般的溫柔話語後,她的腦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雖然當時極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離開,可她心中的狼狽比對上尋來的蕭別時更甚。
這些天她一直避著這兒走,心慌意亂的不想瞧見容止,而容止仿佛也知道她的心意,一直沒走出沐雪園來,每日都把自己關在園內。
不知道他現在如何了?
忍不住這麽想著,楚玉慢慢的走過去,手按在黑漆大門上,入手的涼意讓她頭腦一清,沒有推開門,更沒有踏入門中。
也正在此時,在一片寂靜之中,她聽見門內傳出來棋子的脆響。
啪。
啪。
一粒一粒的敲打在棋盤上,清脆的聲音一直傳到園外,傳入楚玉的耳中,一聲又一聲。
楚玉隱隱約約的想起來,那日容止似乎說過,他不開心的時候,會下棋。
腦海中仿佛浮現了這樣一幅畫麵,在幽深寂靜的竹林綠影之中,衣衫如雪的少年坐在青石台上,白皙的手拈著黑白二色棋子,一個人非常寂寞的下著棋。
在疏落的棋聲裏,門內門外,一人一人,多情無情,各懷心思。


第九十三章 最是不分明

楚玉的心情很複雜。
避開蕭別,是因為擔心自己琴藝造詣不佳被瞧出破綻,此外也是不希望有人通過蕭別將她的兩個身份聯係起來,這行為裏是有目的和利害權衡存在的,而避開容止,則是純粹出自心情。
她從來不是嬌柔文靜的女孩子,放假的時候,別的女孩子逛街買衣服,她卻喜歡登山入林,到絕少有人前往的地方,領略另一番風光。也許是因為性格過於大而化之,她從小到大的桃花運少到幾乎沒有,與山陰公主這兒的花團錦簇大相徑庭。
也正因為此,她才會因為容止的一句話那麽的不知所措。
心裏麵好像有非常隱秘的一角被揭開,有一點兒羞澀有一點兒歡喜,又那麽的不安著忐忑著,就在隱隱約約的沉沉浮浮,隔著一層霧氣,卻始終不能分明,曖昧不可言說。
倘若告訴別人,擁有眾多麵首的山陰公主正在為了一句曖昧的話輾轉難安,一定笑掉旁人的下巴,可又有誰知道,這身軀內換了個嶄新的靈魂,於這烏黑的泥土裏,綻放不可思議的皎潔純淨?
最看不分明的,是她自己。
容止的話,雖然沒有直接說出來,可言語之間卻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曖昧不清的,也隻有她一人而已。
楚玉原可以問得更清楚,喜歡或不喜歡,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可是她卻倉皇地心生退意,在那溫情款款的時刻落荒而逃。
她不知道容止那話是對著誰說的,是她,還是山陰公主?她想多半是後者,倘若如此。她要如何告訴他,那個他不離不棄的人已經不在?
退一千步一萬步,不考慮其他的任何人。單考慮她自己,這也是最根本地原因,她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她對容止是有好感,容色秀美,手腕高超,善解人意,待人溫和,即便是之前認為容止是敵人的時候。她也忍不住十分佩服容止地本事……可這究竟是什麽樣一種心情?
楚玉毫無類似經驗,更不可能在這個時代求助於身邊的人。隻能自己摸索,然而摸索來摸索去,也僅僅隻是淺淺的遊離的曖昧,始終揮不去那層濃鬱的霧氣。
還不夠。好像有什麽,還不夠。
在門外站了半晌,楚玉終於完全的清醒過來,趁著棋子聲稍歇,她轉身匆匆的逃開。
現在,還不是麵對容止的時候。
對。不是時候不是時候。
楚玉強迫自己將思緒放在接下來要進行的事之上。她走得很急。帶起耳邊風聲呼呼,很快地壓過心底微弱的質問聲:你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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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劉子業即將擺駕公主府,楚玉自然要在門口迎接,提早來到門口,卻意外地瞧見,在皇帝之前,還有一人來了,隻不過這人應該說是“回來。”
正是多日不見的忍者神龜駙馬爺何戢。
楚玉來這個世界這麽多天,算算見到這位駙馬爺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她在府內時,他基本不在,而他回府的時候,她又基本外出了。何戢在西上閣也有住處,但一年到頭三百六十天,隻怕有三百五十天是空著地,可以想象何有多麽的不願意留在公主府內。
然而讓楚玉比較佩服的是,即便這樣,那少數幾次的相遇,他都表現得對她關懷備至,讓楚玉一陣又一陣的惡寒。
現在,何戢又與前幾次一樣,風度翩翩的上前來請安,楚玉挑眉望著他波瀾不興的俊逸臉容,笑著問道:“駙馬這些日子都宿在何處?”
何正有些奇怪楚玉為何站在門口,心思在別處,不及提防便脫口而出:“在尚書吏部郎褚淵家中。”話方出口,他瞧見楚玉神情變化,當即大為後悔。
褚淵這個名字,楚玉來到這個時代前便有印象了,據說是個絕世帥哥,並且是山陰公主的姑父,不過楚玉之所以知道他,還是因為山陰公主曾覬覦過這位帥哥,甚至讓求子業下旨讓褚淵來他地公主府,足足過了十日,褚淵靠以死相逼,才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據說何戢與褚淵地外貌舉止有些相似,故而何又被稱作小褚公。
思及此楚玉忍不住道:“我聽聞褚淵與你相貌有些相像,倘若走在一起,不認識的人會誤以為你們是兄弟,是不是真的?”
何背上冷汗連連,既不願說是,又不能說不是,他看楚玉的神情,分明是有些意動,倘若讓他瞧見褚淵,那麽隻怕本朝又一美男子要遭到辣手摧花,可是假如說不是,卻又是睜眼說瞎話,倘若公主他日發現他說謊,隻怕會遭到遷怒。
是與不是間,何戢汗濕衣衫,隻推脫道:“這個都是外人傳言,我與褚公相交,是傾慕他的品德,與外貌並無關係。”
大熱天裏,楚玉見何戢額頭上的汗水就那樣的湧出來,也知道他在痛苦些什麽,有些好笑,又有些憐憫,她心說索性就此帶過,放他一馬,可此時門外卻傳來另外一道聲音,讓何戢的心一直沉到底:“想知道是不是,改日讓褚淵來姐姐府上住上些日子便好了。”
楚玉抬目看去,發現竟是劉子業不知什麽時候來了,他身穿黑衣,雖然僅僅是常服,可袖口領邊的精細花紋也顯出了十分的莊重,雖然身量比何戢還要矮一些,可是他看著何戢的眼神,卻是居高臨下睥睨的:“到時候駙馬與褚淵同吃同住,姐姐去看,就知道他們像不像了。”
看眼前的境況,山陰公主應該還沒來得及如曆史所記載一般的辣手摧姑父,可是卻陰錯陽差的,讓繼承山陰公主身份的楚玉有機會完成這一未竟的事業。
何戢是如遭雷擊,可是楚玉心裏也很不情願,兩人各自以高超的演技控製住麵部表情,向劉子業謝恩。劉子業很是不耐煩看到何戢在眼前礙事,謝完恩了趕緊讓他滾蛋,隨後親熱熱的拉著楚玉到僻靜地方,悄聲的問:“阿姐,我們什麽時候溜出去?”
他心裏還一直惦記著那兒戲般的微服私訪。


第九十四章 陪皇帝逛街

楚玉早有準備著,聽到劉子業這麽說,便先讓粉黛帶他息,自己回房換上男裝。之後便按照昨天的布置,與劉子業從公主府一側的牆頭翻出去。
穿過冷清的巷道,兩人便來到了街道上,劉子業拉著楚玉的手左右顧盼,從前即便是出遊,他也是坐車出來的,周圍侍衛重重,從未有過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的,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好似輕了幾分。
雖然楚玉和劉子業的外貌都極為不錯,可街上的百姓沒有再如楚玉第一次上街那樣,其中一個原因大約是劉子業,雖然換上常服,甚至心情十分輕鬆,可是劉子業不經意間還是會流露出些許容易給人帶來壓力的陰狠。
劉子業平素與楚玉親近,並不怎麽在她麵前擺架子,因此楚玉也沒有太過注意尊卑的分明,可是在別人眼中,劉子業還是有幾分上位者生殺予奪氣派的。
而更重要的原因,則在他們的身後,楚玉和劉子業並肩走在前方,他們身後三四尺外跟著兩個人,其中一個是越捷飛,始終作為楚玉的侍衛存在,而另外一名男子看起來三十出頭的模樣,五官原本還算端正,但臉上一道傷疤額頭斜著劃過鼻梁,一直延伸到左側耳下,這道駭人的傷疤令他的臉容微微扭曲,看起來極是恐怖。
這人名叫林木,是劉子業的貼身護衛,有點兒像是越捷飛在她身邊擔任的角色,隻不過他藏身得更加隱秘些。楚玉出入宮中這麽多次,竟然一次都沒瞧見這個林木,還是方才翻牆時,劉子業將他從暗處叫出來幫忙。楚玉才得知此人的存在。
林木十分的沉默,不僅言語上沉默,神情也同樣沉默著。不管越捷飛在他身旁怎麽說話,他始終一言不發,假如不是劉子業在命令他的時候他答了一個“是”字,楚玉隻怕要以為他是個啞巴。
通過越捷飛對林木地稱呼,楚玉知道林木是他的師兄,算起來,天如鏡應該至少有三個師兄,被容止幹掉一個,一個越捷飛一個林木。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選手。
兩人先去了建業城邊的東市,市集上有賣各種東西的。楚玉雖然不是第一次出門了,可也是頭次來這樣專門用以交易的市集,各種攤販密集的擁在一個地凡,熙熙攘攘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各種商品都混雜在一起,有的賣家禽,有的賣糧食布匹,又或者一些手工製作的小玩意。
楚玉是見識過現代超市的,見到古代地市集。隻稍微新鮮一下便失去了深究的興趣。倒是劉子業興致盎然。買了這個又買那個,他隻負責挑選自己鍾意地東西。付錢全由越捷飛代勞,而林木則負責當搬運工,左右手和背上都掛著新買來的東西,稻草紮的葉子包的麻袋裝地,好好個毀容派酷哥弄得形象盡失,最後劉子業甚至要買一隻活鵝抱回皇宮裏玩,被楚玉死活給攔住了。
好容易等到劉子業買得盡興,時間也快到正午,空氣很是燥熱,楚玉提議到附近的建初寺去休息,由越捷飛開路,四人在擁擠的市集裏殺出一條路,其實也不需要怎麽殺,林木的那張毀容臉擺在那裏,隻需要稍微陰沉一些,便足以令左右旁人自動退避了。
路上劉子業將自己買來的東西一件件拿過來把玩,玩一會就失去了興趣,又一一的丟棄在地上,一路走一路丟,等他們走出市集地時候,已經將買來地東西丟得隻剩下十分之一二。
越捷飛有點心疼錢,不過這些錢也都是楚玉事先給他地,人家皇家子女喜歡自己買東西扔著玩兒,他能有什麽異議?倒是林木在丟掉了大部分雜物後,雖然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可是動作明顯輕鬆了很多。
建初寺的距離不算遠,一會兒便走到了,這座寺廟是三國時孫權建造地,也算是有些曆史,遠遠的看去,最先瞧見的是一座塔,立在寺廟的中央。
這時候佛教十分盛行,單說寺廟,楚玉在建康城中及周圍見到的就不止五六座,然而還要數眼前的建初寺最為豪華,基本也就比楚玉的公主府差一點,但是絕不多。
建初寺前掛著巨大的牌匾,漆金的建初寺三個字很是遒勁有力,楚玉一行人走近的時候,卻瞧見一個令楚玉有些意外的人從寺內走出來。熾烈的正午日光下,即便在這莊嚴的佛寺邊,那人的氣度依然如流水一般的悠然自在。
“意之兄,你怎麽在此處?”楚玉快步上前,不能不說有些驚喜,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驚喜什麽,可瞧見王意之,周身的燥熱便仿佛減了幾分。
王意之看見楚玉,也有些意外,他的目光先投向楚玉,隨後掃過她身後的三人,眼中劃過一絲驚異後,又對楚玉道:“你怎麽在此?”
與此同時,楚玉也問:“你怎麽在此?”她印象中王意之是個放蕩不羈閑散自在的人,和佛學這些嚴肅的東西扯不上半點兒關係。
兩人的聲音一字不差的重合起來,連驚詫的情緒都那麽的吻合。
王意之微微一怔,隨後忍不住與楚玉一起笑了起來。
楚玉笑著道:“失禮失禮,我卻是忘了,意之兄你是有本事把一切無趣的東西變得有趣的人物,你來此,想必也是找到了有趣之處。”
王意之也笑道:“失敬失敬,我也是忘了,子楚兄的言行常常能出人意表,想到什麽旁人想不到的事物……”他學著楚玉說話,然而最後一句卻是怎麽都學不來了,隻有道:“不過你來此,想必無他目的,不過是累了歇腳而已。”
他心思是何等的多智明慧,見到劉子業形貌及其他兩人的樣子,便極快的推斷出他們方才做了什麽,以及來此的目的。
兩人說完又是一笑,交換了一下“知我者子楚兄”和“知我者意之兄”的笑語,王意之隨意的作了一揖,道:“子楚兄想必身有旁務,我今日便不多加打擾,改日我們再聚。”說完他又一指身邊的人,道:“這位是我在寺中的好友,法號寂然,於佛理玄經都很有研究,可以請他領著你們在寺中遊覽一番。”
楚玉這才注意到王意之身側站著一名身穿白色僧衣的和尚,與王意之並肩而立,這和尚大約二十五六的年紀,他雙手合十,眉目低垂,神情安詳平和,該是方才和王意之一同走出來的,可楚玉眼中隻瞧見王意之,竟是把他給完全忽略了。


第九十五章 兩個劉子業

既然是王意之介紹的,楚玉便多瞧了寂然幾眼,他相貌俊秀不凡,氣度清逸出塵,眉心綴著一點米粒大小的嫣紅朱砂,他的白色僧衣並不似如雪的潔白,而是那種陳年的舊白,鬆鬆垮垮的穿在身上,卻也別有一種飄然之意。
方才之所以被忽略,主要是因為寂然和王意之站在了一起,又兼神情低調內斂,才被蓋去了風采。
王意之沒有多做停留的走了,楚玉對著陌生的寂然,卻並不覺得不自在,雖然才是初見,可是寂然身上好像有一種使人心神穩固安寧的力量。
轉身跟這時才從後麵跟過來的劉子業介紹寂然的身份,隨後寂然便帶領著他們參觀寺院了。
寺院的占地範圍很大,方才在遠處瞧見的高塔在寺院中心,院庭的前方有殿堂,四周院落重重回廊圍繞,壁畫鮮麗華美。
楚玉一行人參觀完畢後,再由寂然將他們送出寺院,楚玉在最前麵與寂然並肩而行,忽然問道:“意之兄時常來這裏麽?”
寂然笑了笑,仿佛悄然綻開一朵姣白蓮花:“意之居士胸羅萬有,小僧與他相交,不論是佛法。還是世俗道理,都進益不少。”
楚玉微微一笑:“今日有所不便,改日我會再前來請教。屆時希望寂然小師父不要將我拒之門外。”
告別了寂然,便該往回程路上出發,楚玉走出二十幾米,又忍不住回頭看去,之間寂然站在寺廟之前的階梯上,雙手合十,有不少前來進香禮佛的人從他身邊絡繹經過,他們麵上的神情或者帶著祈盼或帶著虔誠,有的衣衫華貴有地風塵仆仆。
而寂然低垂著眼眸。好似什麽都沒看到,卻又好似什麽都看到了。
楚玉停下腳步。望著人群中寂然的身影出神,直到劉子業回轉過來,手扶著她的肩膀問:“阿姐,你看上那光腦袋了?你要是看上了。我明天就下旨……”
楚玉哭笑不得,言語勸阻,好容易才讓劉子業打消這個念頭,沒有再給山陰公主地功績簿上添一筆褻瀆出家人。
回去的路上沒什麽波折,四人乘坐秦淮河上的泊船,順著貫穿建康城的河流行駛。節省了不少的腳力。最後四人是先回了公主府。再讓劉子業與那些侍從在一起,擺駕回宮。
目送劉子業離開。楚玉才緩步返回自己的臥室,在她的房間裏,竟還站著一個“劉子業”,隻是神情少了些陰戾,氣韻從容平和,然而這些細微差別也隻有在明處近觀會顯現出來,房中光線昏暗,猛一看便是第二個劉子業。
那“劉子業”見楚玉回來,抿著嘴笑:“公主回來了?”他緩緩的走到屋子角落,從懷裏取出毛巾浸入水盆中,再拿濕毛巾往臉上輕抹,擦了幾遍,便還原了本來麵貌。
這“劉子業”卻是容止假扮的。
雖然楚玉與劉子業翻牆偷偷外出,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為了防止有什麽預料之外地狀況發生,容止穿上相似的衣裳,用藥物修飾容貌假扮劉子業在楚玉房中坐著,就坐在可以讓外麵人瞧見地地方,房中的昏暗很好的遮蓋住了裝扮上的破綻。一天下來,宮內護送劉子業地侍衛統領幾次從院門口走過,硬是沒發現他們的陛下被人調了包。
楚玉瞧見容止,頓時就有些躑躅,其實這件事她本不想讓容止參與進來,但是她府上會易容這種旁門左道的,也就容止一人,因而不管心裏麵再怎麽打鼓,她還是在昨天去找了容止,說明自己的要求。
好在容止並沒有為難她,完全不提前些天的事,待她的態度也是從容又自然,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令楚玉大大地鬆了口氣。
容止身上穿著與劉子業相仿的黑色衣衫,這是楚玉頭一次瞧見他穿著白色以外的服色,感覺有些兒怪異,往容止身上望了幾眼,楚玉的目光才轉向他的臉龐,卻訝異的發現容止臉頰上有一小片微微的發紅,印在雪白的臉容上顯得分外的礙眼。
楚玉皺眉道:“怎麽回事?”昨天她看容止的臉還是好好的,怎麽今天變成了這副模樣?
容止先是有些忡怔,隨即恍然抬手撫上臉頰,笑道:“公主不必擔憂,隻因今日要裝扮的人不同尋常,為了力求逼真,我用了些刺激的藥物,這是修容的藥物在臉上留得太久了,傷了肌膚,我自行調製一副藥,三兩日便可複原。”
聽他解釋完畢,楚玉便不知道該接什麽才好,兩人相對站立著,相距一丈之遙,然而楚玉卻好像能聽見容止淺淺的呼吸,應和著她有些錯亂的心跳。
說安撫的話,會否太親昵,此時送客趕人,會否太冷漠?

正在忐忑之際,一聲通傳解救了楚玉此時尷尬的窘境,是天如鏡前來拜訪。
來了?
那日天如鏡說要回去考慮,便再無消息,如今看來總算是做出了決定,然而楚玉現在卻不是為了他做出決定而驚喜——
有了天如鏡這個借口,讓容止現在走掉感覺便不那麽傷人。
楚玉正如釋重負,卻聽容止低笑了一聲,回頭看去,隻見容止伸手按在腰上,解開了收束的腰帶。
容止解下腰帶後還不停手,又不緊不慢的拉開了衣裳,楚玉有些著慌,脫口問道:“你脫衣服做什麽?”
容止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的:“公主以為我是要做什麽?”
對上了他的眼神,楚玉明白自己可能又誤會了什麽,心中有些發惱,麵上卻已經完全恢複鎮定,她看著容止脫下外衫,棄於地麵,正等著他下一步動作,容止卻就這樣僅著單衣,緩緩的走了出去。
直到容止走出門外,楚玉才恍然他這麽做的用意,容止是在昨天夜晚,繞過所有人的耳目由越捷飛帶過來的,才能在今天一早在皇家護衛的眼皮子底下上演大變活人,倘若他現在穿著類似劉子業的外衣出去,給府上的人瞧見,也許會被有心人聯想到什麽。
容止心細如發,連這點兒微末之處都沒有錯過。
容止身穿單衣,純白的衣料貼著他的身體,單薄的衣服將修長的身軀線條勾勒出來,此時大約是下午三四點,還算明亮的陽光將他的衣服照得有些透明,似乎能瞧見衣服下漂亮的腰線,楚玉瞧著他的背影,呆愣一下,忽然不知怎麽的就衝了出去,將他給拉回房中:“你給我在這裏待著,等晚上了再回去。”
容止高深莫測的看著她,嘴角微微翹起,說不出是在笑還是不笑,好一會兒他才慢慢問道:“公主不是要與天如鏡商談要事麽?我在旁總是不好。”
楚玉瞪他一眼,道:“我去別處談!”
反手關上門,把容止關在房間裏,不一會兒天如鏡便被幼藍引領了進來,他的神情十分平靜,看著天如鏡,楚玉腦海中卻浮現了白日所見的寂然。
笑著搖頭甩去幻影,楚玉讓幼藍退下去,轉身帶著天如鏡前往一旁花廳,也就是今天她讓劉子業等待的地方,這裏用來談判,是再適合不過了。
她不會以為天如鏡將會乖乖的接受她所開出的一切條件,總會在某些地方做些堅持,因此接下來她將進行的,是一場或者十分激烈,或者十分不激烈的討價還價。


第九十六章 各自的底限(上)

楚玉在花廳內設了檀木椅子,一左一右的擺在黑漆的高桌上擺放著些幹果零食,中心立著一隻羊脂白玉瓶子,瓶中插一支青翠新柳。
楚玉坐下來後便迫不及待的轉向天如鏡,道:“許多天不見,你想得怎麽樣?”從前她入宮的時候一般能偶爾遇見天如鏡,可這些天來竟然一麵也不曾見過,想必是天如鏡刻意要避開。
如今他既然親自前來,便說明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已經作出決定——這個事實楚玉隻稍微想想,便忍不住激動得微微顫抖,雖然早知道天如鏡會讓步,可是終於能讓她接觸那手環裏的東西時,楚玉的心神還是不由得飄蕩搖曳不能自持。
那裏麵會有什麽?除了曆史記載外,是否還有別的東西?天如鏡的師父天如月曾經製作類似化學實驗的容器,想必也是從那手環裏得來的知識。
天如鏡垂下眼眸,淡淡的道:“你想要什麽?”他沒有亮底牌,而是讓她先開條件。
楚玉盡量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微笑道:“我尚且不確定你那裏有些什麽呢?萬一我要的你沒有,那豈不是糟糕?”她微微低下頭,以這個動作掩蓋眼中的急切。
雖然盡量表現得不太在乎,可是楚玉自己知道,她簡直在乎得要死,可是她不能表現出來,現在這個時候,是誰比較不在乎,誰就占了上風。
天如鏡也明白她的意思,是要現在就要看到些實在的東西,否則交易無法進行,於是便問道:“你要怎地?”
楚玉淡淡的道:“我知道接下來再過一段時間。陛下便會被亂臣殺死,改擁立一位皇叔做皇帝,我要看看這部分天書的內容與我所知的是否相同。倘若一般無二,我才肯信你。”
目前她還暫時不知道天如鏡手環裏都有些什麽,也不打算胡亂猜測要些沒有的東西,楚玉把自己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當作一件無關緊要地小事放上台麵,以驗證天書真偽為理由,讓天如鏡展示出接下來的那段曆史。
她劉子業會死,可究竟是誰所殺,接下來又是哪個皇帝上位,這個關鍵性的問題她卻不記得。這是楚玉最大的煩惱,倘若能騙得天如鏡展示出那段曆史。她也好相應的針對主事者做出對策,接下來不管這場交易談判是否成功,她都已經先取得了實在的利益。
楚玉打的,就是這個如意算盤。
這個要求表麵上是合情合理的。看起來也沒有什麽破綻,然而天如鏡卻道:“這一點我不能同意,我隻能給你看本朝之前的那部分天書記載,而本朝之後地,時候尚未到,我不能呈現在人前。”
楚玉心中陡然一沉。麵上不動聲色。道:“這又有何不可?我已經知道陛下必死。朝政必改,難道看一看天書上是否有記載都不成?”她陡然冷笑一聲。目光銳利的看著天如鏡,“本朝之前的事物,各種典籍之中皆有記載,我又看你的天書作甚?還是說,你的天書,根本就沒有本朝之後的部分?那天書根本就是你捏造出來的?!”
楚玉紅口白牙的倒打一耙,很不客氣的指認天如鏡在說謊,用的也無非是激將法,隻要天如鏡不受激,一個衝動,說不定就把接下來的部分曆史亮給她看了。雖然嘴上言辭激烈,可是楚玉心頭卻並不抱有多大的期待,相反沉甸甸地,沉得把先前地激動都壓了下去。
天如鏡肯來找她,應是做好了各方麵完全的考量,他的底限不會因為她的一兩句話而變動,所謂的激將法,對他冷靜無情的心性更是很難產生影響。
麵對楚玉的信口汙蔑,天如鏡神情沒有半分的動搖,他靜靜的望著楚玉,既不辯駁,更不為此生氣,隻十分平靜的看著,澄明的目光好似穿透了她的靈魂,過了許久,他才淡淡的開口,道:“不能給你看天書的這一部分,是因為你會為了扭轉自己的命運,做出違背天書記載的事,我很明白。”
楚玉苦笑一聲,一下子放鬆身體靠在椅背上,仰起頭,她抬起一隻手橫蓋住雙眼,輕聲道:“你說得不錯。”
關心則亂,現在亂的那個人,是她。
天如鏡看出來了,雖然前陣子她的突然襲擊打亂了他的思緒,讓他慌亂了片刻,可是這些天冷靜下來後,天如鏡知道她並不完全清楚接下來的曆史,因為倘若她完全的知道是誰殺死了皇帝,又是誰奪去了寶座,她一定會為了自己的生存去對付那個人。
可是她沒有,因為那麽多人裏,她根本無法找到正確的目標。
因此天如鏡不讓她看與她切身相關的那部分“天書”。
這是他的底限。
雖然經過這些天的思索,心神已經十分堅定,但見到楚玉這副模樣,天如鏡還是忍不住微微的好奇,他想知道除了這些外,楚玉又還知道多少?她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還有便是,在得知自己注定會死亡之後,她心中又是什麽樣的一番感受?她是以什麽樣的眼光看著自己一步步邁向死亡的?
天如鏡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旁人之事微不足道,不需掛懷,這些年來,他也是如此成長的,他能看明白很多事,卻從來不曾放在心上,他看著別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卻好像是看著另外一個世界,那麽的漠不關心。
可是如今……
天如鏡微微的顰了下眉毛,他卻開始有些好奇眼前的少女,雖然隻是有些,雖然隻是開始,卻讓從未有過此種感受的少年產生了不知所措的情緒。
我該怎麽辦?師父?
天如鏡在心裏默默的問:師父,我眼前的女子,名叫楚玉的,她也是知道天書的,那麽,她是否可以不算入旁人的那個範圍內?成為不是旁人的那個人?
天如鏡望著以手遮眼的楚玉:“你在難過?還是絕望?”不由自主的問出話來,天如鏡聽見自己的聲音,忽然又忍不住有些後悔。
“難過?絕望?”楚玉聽見他的問話,忽然哈的笑了一聲,她拿開手,以肘支撐伏在方桌邊,目中神采絲毫不見黯淡,在奇怪之中還帶著些興味:“你這個問題問得真奇怪?我為什麽要絕望?”


第九十七章 各自的底限(下)

不能否認,沒能誆騙出來自己想知道的東西,楚玉有一點沮喪。天如鏡已經有了警覺,將來會越來越不好騙。可要說到難過絕望,卻是半點也扯不上幹係。
與盲信“天書”的天如鏡不同,作為穿越者的楚玉,是用挑剔和審視的目光來研究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她清醒的知道自己走在一條什麽樣的道路上,也清楚的知道那並不是什麽天命,隻不過是既定的曆史。
縱然自身遭遇離奇,但楚玉並不打算任由所謂的命運擺布。
時候尚早,一切尚未到來,她為什麽要為了還沒有發生的事去絕望?
真是好笑。
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更準確的說,是天如鏡避開了楚玉的目光,他垂下視線,注視著自己的雙腳,淡聲道:“無論如何,我不會將天書上本朝之後的內容透露給你,你可以死了這份心了。”
楚玉微微一笑,也不氣餒,她拈起桌上碟子裏的一片肉脯放入口中,曼斯條理的嚼碎咽下,又喝了口水,才輕聲開口:“你既然如此堅持,那麽我也不勉強,可是天如鏡,你看,為了不觸及你的底限,我連自己的生死大事都放在一邊了,那麽你是否應該給我一些回報,來補償我遭受到的損失呢?”
楚玉方才激動不能自持,有至少一半的原因是以為即將能知道山陰公主的具體死因,這一點暗藏心思被天如鏡識破並拒絕之後,她反而徹底的冷靜下來。
天如鏡亮出底限,好像是冰涼的冷水澆在她心頭迷亂的狂熱上,讓楚玉躁動心一下子變得冷靜凝固。卻並沒有因此不甘,更不會失去希望。
在知道天如鏡擁有曆史記載之前,她也是對未來知之甚少。現在隻不過是和從前一樣的不知道,並徹底打消了她走捷徑地念頭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
而冷靜下來的楚玉,立即利用起了這一點,當作自己的籌碼與天如鏡討價還價。
假如換了從前,對於楚玉這種哀兵政策,天如鏡根本不加理會,可他目光一轉,對上楚玉的雙眼。那雙眼睛清澈堅定,又帶著微微的懇切哀求。顯出十分的美麗,他心中鬼使神差的一軟,竟然沒再堅持,低語道:“我讓你看看這神物之中的東西。除了天書之外,可以讓你選一項。”
耶?這算不算是意外之喜?
楚玉原本以為還要經過一番激烈的討價還價才能達成一點點最初目標,畢竟現在天如鏡立場清明很難哄騙,可是沒料到才一提出來,對方便讓步了,一下子連她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天如鏡說出那些話來。原本有些懊悔。可視線對上她猛然一亮的眼睛。那眼中的欣喜仿佛會傳染一般,一絲絲地懊悔竟在不知不覺間消散了。
楚玉身體往前靠了少許。更加傾向天如鏡,期待的道:“那麽,都有什麽可以選地,你總該讓我瞧瞧吧?”
天如鏡下意識的身子微微後仰,他抬起手來,一隻手指按在手環上的寶石中央,楚玉舉了一下手:“等等,你是怎麽使用這個……呃,神物的,用手按在那寶石上?”
天如鏡隨口答道:“偶爾需要這樣,有些簡單地用途,隻需要想一想便可以。”若非如此神奇,他也不會認定這是神物。
居然還帶腦波操作的!
抓起桌上的水杯給自己灌了壓驚,楚玉極力的排除心中的鬱悶,這時,淺藍色的光幕顯現,光幕上兩排標識出現在她地眼前。
就好像電腦上的功能選項一般,光幕上一共有六個圖標,左右分布各三項,分別標注著:經,史,文,理,技,禦,下麵還有半頁沒有顯現出來。
楚玉瞟了瞟天如鏡,眼神示意他展示下半頁,天如鏡垂下眼簾,不予回應,看他的樣子,應該是隱瞞了下方的那部分,隻讓楚玉在這六項中抉擇。
“史”的那部分,應該是曆史的,這一項天如鏡不可能讓她看,而剩下五項,楚玉並不太能分辨清楚它們各自所代表的內涵,一時間有些茫然,她定了定神,一項項的仔細分析。
天如月傳授給王意之的那部分約莫來自“理”的那部分,而但是這部分對於目前的楚玉來說並無大用,對古人傳授理科知識,能確定保住她的命嗎?
不能。
假如“理”指的是理科知識,那麽相對“文”的那部分,代表文科知識,也可暫時排除,“經”大約可以理解為經典或經書,亦不是她所需要的,於是接下來隻需在技,禦兩項之中篩選。
楚玉的目光來回在技與禦之間徘徊,心裏計算著何者為她所需要的,耳旁冷不防聽見天如鏡冷淡的催促:“請快一些。”
賭一把吧。
楚玉牙一咬,抬手朝“禦”字戳了過去,她纖細的手指尖點在“禦”字上,穿透淡藍色的光幕,淺淺的藍光照在她的手上,讓楚玉又有一種回到了前世,坐在電腦前被電腦屏幕的光芒映照的錯覺,胸口生起少許的懷念。
“禦?好的。”因為楚玉的行為,天如鏡又愣了一下,他料不到楚玉竟然敢伸手戳過光幕,昔年他頭一次看見這光幕時,別說觸碰,就連靠近,也是在天如月告訴他無害並命令之後。
眼前名叫楚玉的女子並不是衝動無腦之人,然而她卻敢伸手放心的觸碰光幕……她早就知道這藍光不會傷人?
天如鏡奇怪的望了楚玉一眼,隨即又命令自己不要深思,腦海中發出指令,楚玉便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周圍展開,空氣仿佛有點緊縮,眼前亦被淺色藍光所包圍。
這便是曾數次彈開楚玉的球形光罩,然而此時卻將兩個人一起包裹在其中,從光罩內朝外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淺藍的色澤。
現在,這個“禦”字的含義已經明白地顯現出來了,乃是防禦的意思,這光罩是手環本身所具備的防禦手段。
對於這個訊息。楚玉很不滿意,早知道她就選另外一項了:“這可不夠,這罩子我早就見識過了,現在也不過是從裏麵往外看,沒什麽稀奇地,至少要讓我知道,這光罩的發動原理才行。”

“發動原理?”天如鏡微微皺眉,隨即眉心展開來,道:“這罩子。神物之中確實有一些解說,然而也許是我天分駑鈍。竟然不怎麽看得明白,讓你看看……也無妨。”
他在心中默默的道:師父,我並不是違背你的訓誡,隻是。也許她真的能看懂,對我等今後傳承大有幫助。
天如鏡又飛快的操作了幾次,藍光屏幕上界麵變幻得極為迅速,楚玉甚至還沒怎麽瞧清楚,天如鏡便調出來了儲存在資料之中的,光罩的原理說明。
楚玉仔仔細細的閱讀這份說明。過了許久之後。她抬起眼來微笑凝視天如鏡。一字一頓地道:“我也看不明白。”
方才她閱讀之際全神貫注,一會兒沉思一會兒皺眉。顯然是把其中內容給看進去了,此時卻自稱不懂,分明是睜眼說瞎話,天如鏡微微有些慍怒,才一動怒他又立即警醒,暗怪自己今天情緒波動太厲害,實在是大大的不應該。
楚玉又笑了笑,道:“我沒騙你,我真地是沒有完全的看懂,最多也就明白了五成。”她隻看明白了防禦光罩的發動條件和發動後果,而具體的原理部分,因為其中所用地專業術語名詞太過艱深,她無法了解其原理。
最多也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不過就算隻看懂一半,這也足夠了,畢竟每個用電腦的人,不一定都要深入理解電腦中每個程序的原理結構。
楚玉笑眯眯的瞥著天如鏡,道:“怎麽樣,要不要我給你解說我看懂的那部分?”
天如鏡倒也沒有矜持,很幹脆的點了點頭,道:“你想要什麽?”他很明白,她肯坦言看懂,並且出言引誘,無非是為了獲取更多地利益。
楚玉笑道:“爽快,我要看你方才所隱藏起來地那部分選項。”正好趁這個機會得知手環地全部功用,就算是知道個大概也好。
待天如鏡應允,楚玉便將自己所理解的內容說了出來:其實那光罩,隻是一個按照某種條件發動的力場,防禦外來的襲擊。力場以身體中心為球心,其作用最大的地方,也就是排拒力最強的地方,在距離球心兩米的位置。
而發動的條件細說來比較複雜,簡單總結則是,外來的物體,假如以超過某個範圍的速度朝天如鏡接近,那麽這防禦力場就會自動發動。比如先前楚玉兩次朝天如鏡出手,又及天如鏡遭到刺客襲擊,速度都超過了那個限速範圍,導致力場自動發動。
而力場發動之後,會給予力場作用範圍內的物體一些反作用力,運動速度越高,所承擔的反作用力越大,這就是為什麽楚玉僅僅被輕描淡寫的彈開和掀開,而那些刺客卻好像炮彈一樣被打出去的緣故。
因為楚玉襲擊的速度不夠快,這反而讓她逃過了一劫。
至於那藍色的光不過是附帶的光芒效果,沒有什麽別的用途。
楚玉說完之後,天如鏡又針對他聽不懂的部分做了詢問,比如什麽是速度,什麽是力場這些名詞的具體解釋,楚玉存心給他一些甜頭,便反複的解釋說明,直到他聽懂為止。
“所謂力場,就是說,在某個範圍內,一些集中作用的力量,這個範圍稱作力場……你明白了麽?”楚玉低柔的聲音在花廳之中慢慢的回蕩,越捷飛已經被早早的遣開,難得麵對一個可以做一些交流的人,楚玉說得興致勃勃,沒有一點兒不耐煩。
然而她的聲音,卻通過了牆上的管道,隱隱約約的傳遞,一直傳到另外一間房裏。
容止的身體貼在牆邊,他的一隻手掀起了牆麵上掛著的一幅畫,畫下的牆麵上,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管道漆黑幽深,從中隱約傳出楚玉的聲音,雖然通過傳遞,這聲音低弱了許多,然而依舊能勉強聽清。
容止麵無表情的聽著,他的臉容蒼白如雪,眼神深不見底,好像蘊藏著無處不在的極其可怕的掌控力。
過了一會兒,管道之中又傳來對話。
“公主,我想知道,這些你究竟是從何處學來?”冷淡的聲音是屬於天如鏡的,然而今天卻在冷淡之餘,多了些不該有的好奇。
“嘿,你想知道?”楚玉的聲音帶著笑意,光是聽著這輕快的聲音,容止便能想象出她現在得意微笑的模樣,“我偏不告訴你,你有底限,難道我沒有麽?”
想著楚玉現在的樣子,幾乎不自覺的,容止嘴角翹起很淺的弧度,眼中帶出些微的柔和溫暖。


第九十八章 侃價的結果

楚玉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天如鏡的對話還被另一個人聽到了,天如鏡欲言又止,秀麗的臉容上強自壓抑著不情願的神色,心中止不住的愉快。
看見天如鏡這副模樣讓楚玉心中暗爽,不過更重要的是,她得到了十分寶貴的訊息,便能以此為依據,做出抉擇判斷。
得知那光罩,也就是防禦力場發動原理後,楚玉便打消了從外界武力突破的念頭,那力場的發動除了速度過限外,還有幾項附加的標準,比如防禦係統隻能判斷對會對天如鏡造成損傷的物體,包括生物和人,都會自動的排拒在防護罩外。
而另外一個資訊則是,那手環的操作通過腦波進行,具體的細節如何尚不清楚,可是看天如鏡將手指按在寶石上的動作,楚玉估計大概還有指紋什麽的因素包含在內。
這樣的尖端物品,倘若沒有一點防護保護措施,那才真正見鬼呢。
換而言之,就算她想方設法搶奪過來,沒有天如鏡的手指,可能也無法對手環進行操作。
砍天如鏡的手指下來,這麽血腥的事她自然是做不來的,而手指砍下來後她也有沒有相應技術能保持完好不損,如此無異於殺雞取卵。
望著流轉著美麗銀光的手環,楚玉不甘心的抿一下嘴唇,提醒天如鏡:“好啦,我都給你解釋了,你方才應允我看的呢?”
天如鏡點了點頭,他心念一動,屏幕便緩慢的上移,將方才楚玉沒有看到的那部分呈現出來。
屏幕
時,位。囚,醫,攻。記。
也是六個選項左右各三,然而卻多了一些比較淺顯明白的關鍵詞。
時和位,大約說的是時間位置,“囚”不知道是什麽,“醫”應該指醫療,“攻”是攻擊,“記”不清楚。
心中迅速地有了判斷,楚玉含笑凝望天如鏡:“那麽,開始談判吧。我教你那種文字,作為報酬。你要讓我知道,其中六項的具體內涵。”
天如鏡搖頭,斬釘截鐵道:“不行,你的要求太多了。最多隻能一項。”六項,簡直就是獅子大開口。
楚玉忽然站起來,雙手撐在桌沿上,身體前傾盯著天如鏡,提高聲音道:“太多?!你知不知道這是一套完全不同地語言體係,你不要以為隻有二十六個字母符號就錯以為它很簡單。你要記的東西多著呢。三個月都未必能學得完!”
也不知道是被楚玉氣勢所迫還是覺得她靠得太近。天如鏡身體又後仰了一些,背部靠上了堅硬的椅背:“你要求得太多了。”他臉頰微微發紅。不是很熟練的開口。
他記事以來便被保護著長大,高高在上幾乎不食人間煙火,除了師父之外,從來都隻有別人向他妥協,哪裏有像這樣站在對等位置商討的機會?更別說是如此激烈的討價還價了。
接下來,便是一場拉鋸戰,楚玉盡可能的占便宜天如鏡盡可能的避免被占便宜,好像侃價一般一分一分的慢慢磨,偶爾做出一拍兩散作勢欲走地姿態等對方喊住自己讓步……
當然,這些大部分都是由曾經見識並學習過侃價的楚玉所做出來地,天如鏡在這方麵毫無經驗,對上楚玉時,盡管神智十分的清明,可是完全沒想過原來討價還價可以這麽幹,這樣赤裸裸的毫不遮掩的索取利益,表示自己有多麽吃虧多麽不值得,進而得寸進尺地索要,簡直就是讓他見識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新天地。
談完了用幾項來交換英文教習後,兩人又在哪幾項之間慢慢的磨,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幾乎沒有討價還價經驗的天如鏡被楚玉殺得節節敗退,最後簽下喪權辱國不平等和約,答應讓楚玉看三項,並且用筆抄錄下其中一項的內容。
這樣的結果,其實是超出楚玉的預想地,她雖然一開始信口開河說要看六項,但那不過是為了方便喊價而做的上線罷了,前世去一些市場買衣服的時候,侃價地秘訣便是先壓到原價的三分之一,再一點點的往上和對方磨。原本估計撐死能要到兩項的觀賞權,卻不了比預計收獲多了不少。
簽下了喪權辱國條約,按照他們方才談的,天如鏡先履約,先將其中一項展示給楚玉看:攻。
現在楚玉知道了手環的防禦手段,卻從未見過天如鏡有主動攻擊任何人,為了保險起見,她必須先得知手環的攻擊手段,屆時即便到了最壞的狀況,雙方翻臉了,她也好有針對性的做出應對。
天如鏡的手指依舊按在紅寶石之上,等了半晌沒有任何反應,楚玉出聲提醒他:“喂,攻擊啊,等等,先別衝著我,換個方向。”
天如鏡麵無表情的道:“我已經發動了,沒有攻擊,這一部分無法用出來。”
楚玉很輕蔑的斜瞥天如鏡:“你這個神器還會壞的?”質量真差。
天如鏡忍不住一拍桌子,他方才經曆了一場侃價大戰,情緒還有些波動沒能恢複,被楚玉一激又騰地一下升了起來:“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能侮辱我師門神物!熟歸熟,亂講話我一樣告你誹謗!”

楚玉噗哧的笑出聲來:“這台詞你哪裏學來的?”
天如鏡下意識的瞥一眼手環。
“真好。”楚玉笑眯眯的點了點頭,“很好。”手環裏大概還儲存有娛樂的內容,她真是越來越想要這東西了,隻可惜短期內無法到手,隻能看著解解饞。
笑意一凝她又回到了方才的話題上:“你這神物不能發起攻擊?”
天如鏡搖了搖頭:“不能。”他目光清澄,神情無比坦然,縱然楚玉再問一萬次,他的回答還是一樣的。
楚玉冷笑一聲:“難怪你方才在這一項上讓步得這麽快,原來是因為根本無需保密。”方才她在與天如鏡討價還價,商量具體給楚玉展現哪一項時,談到“攻”這一項時,天如鏡幾乎沒怎麽跟她僵持便讓了步,讓她錯以為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卻沒料到結果是被人反擺一道。
也許是天如鏡的操作方法不對,也許是程序上出了什麽問題,令手環的攻擊功能無法實現。既然無用,天如鏡也不打算攻擊,那麽便不介意讓她知曉。
楚玉不甘心的道:“我小瞧你了。”先前因為越捷飛對他的保護態度錯以為他很弱,方才又因為天如鏡的不諳世故而低估了他的心機,直到現在,楚玉才意識到,即便是看起來單純如天如鏡,必要的時候,也是會耍一點小手段的。
天如鏡微微點頭,此時也恢複了冷靜的神色:“過獎。”
楚玉做出送客的手勢:“我需要時間來判斷你是否有說謊,從明天起你每日午後來我府上,我教你那種文字。”
天如鏡麵上雖然平靜,心中依舊有些紛亂,此時離去正是求之不得,他沒說什麽,點了點頭便轉身離去。
楚玉又在花廳之中坐了一陣子,才慢慢起身回到起居室,容止不在外麵的房間中,楚玉有些奇怪,便朝裏走去,一直到了臥室,才瞧見一條白色的身影斜躺在她的床上,伴隨著呼吸身體微微起伏。
楚玉想了想,上前拍醒他:“容止,醒來,我有話問你。”容止原本是身體朝內側睡著的,被她拍了一下翻過身來,微微睜開眼睛,輕輕的“嗯”了一聲。
他絲質單衣的衣領順滑的敞開,露出胸口大片平坦雪白的肌膚,那肌膚充滿著溫潤的光澤,竟比身上的絲緞還要細膩光滑,楚玉心跳陡然加快,連忙快步走出去,丟下一句話:“穿好衣服出來,我有正經事要問你。”
楚玉走出臥室後,容止半眯著的眼睛立即清醒的張開,眼中的困倦蕩然無存,隻餘冷靜的清醒,他慢慢的坐起來,漆黑的眸中翻騰著深思。


第九十九章 血色無情月

在前廳坐下,又猛灌了好幾口涼水,楚玉的心跳才逐漸來。她從前也不是沒看過光著上身的男人,上學時男生們打籃球熱了就把上衣一脫,揮汗如雨的繼續跟一個球過不去,那時她看了也不見得怎麽樣,今天容止裸露的部分比那少多了,可她的心跳卻快得不成樣子。
大概是因為……太漂亮了。
平常容止穿著衣服時,隻覺得他容顏秀美,風華高雅,可是他今日衣衫不整,卻好像不慎將平凡的偽裝掀開一角,露出其下鮮亮誘惑的氣息。那雙明明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卻仿佛匯聚了眾生諸般色相,深不可測,好像能吸食人的靈魂。
沒一會兒容止便走了出來,敞開的領口已經合攏,平靜柔和的秀麗臉容高雅莫測,見到與平常一般無二的容止,楚玉才舒了口氣,做個手勢讓他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才道:“你對天如鏡了解多少?”
開門見山,直奔主題。
方才她與天如鏡討價還價,雖然折騰得天如鏡夠戧,可是她自己也是大費心神,此時已經沒有那麽多的耐心和精力與容止繞圈子,反正最後是一定要暴露自己的目的的,不如早早的和盤托出。
容止思索片刻,沉著的道:“我對天如鏡幾乎一無所知。”還沒等楚玉有反應,他又微微一笑,笑意裏帶著些狡黠,“可是我知道天如月。”
天如鏡與他不過便是幾麵之緣,要說了解,那實在是誇張了,而且對於天如鏡,他也不認為有什麽需要了解的,天如鏡比他師父天如月實在差得太遠,在容止看來,根本就不是一個階層上的對手。
“公主,你知不知道建康城中有個傳言?”像是在回憶應該從何說起。容止又沉默了一陣,才低緩柔和的開口:“這些日子公主時常出府,有沒有見到大人嚇唬小孩子……”
楚玉白眼一翻。明白過來了,她第一次出府便親眼目睹有位大嬸拿自家名號生生嚇唬得小男孩不敢造次。自然。這不是什麽太光彩的事。之後再見到類似情形,她都視而不見,裝作對方或自己不存在。
“有一位妖法師與公主齊名呢。”容止一說,楚玉也跟著想起來更多,她的名號隻能嚇唬男孩。不能嚇唬女孩。反倒是那位“妖法師”的名號男女通吃。男孩女孩都管用。
那妖法師不是說天如鏡麽?難道……
楚玉心中的疑問很快就在容止口中得到了解答:“那妖法師說的自然不是天如鏡,他接替他師父地職位才多長時間。名聲尚且不彰顯,又有多少威勢,那妖法師,說的是天如月。”
容止說完這些,又陷入了沉默,目光雖然望著前方,卻好似沒有焦點,而是穿越了時間的阻隔,看到了從前地影像,過了一會兒他回過神來,為自己的失神向楚玉道歉,隨後微微笑道:“我這輩子,一共見過三個半人,能讓我另眼相看,一個是王意之,還有一個便是天如月。那日與王意之會晤半日,令我心折不已,輪權謀之術,他不如我,然而論起灑脫自在,我不如他,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比得上他。”
先說了王意之,容止才說到天如月:“現在的天如鏡,與他的師父相比根本就不成氣候,他太幹淨了。”
聽到容止這個形容,楚玉不由得為之思?
容止忍不住微笑一下:“天如鏡太幹淨了,他手上幾乎一滴鮮血都沒有沾染,也不曾害過什麽人,他地心思也很容易看明白……和天如鏡比起來,天如月簡直就像一條在腥風血雨裏慢行的毒蛇。”
他第一次見到天如月的時候,便覺得十分吃驚,這世上能讓他那麽吃驚的人事物很少,天如月偏偏就在其中。
天如月那時身穿牙白色的衣衫,月光之下貌若好女,如月皎潔,可是他地眼神卻書寫著漆黑濃重地血腥殘酷,讓容止此生頭一遭感受到這樣徹底地威脅和恐怖。
就算是月,天如月也是淒厲駭人的血月。
由於天如鏡地關係,楚玉也想當然的以為他師父天如月是類似人物,也是一樣出塵脫俗水晶般透明無垢,如今聽容止說來,徹底的顛覆了想象中的印象,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容止慢慢的道:“天如鏡的無情是不解世事,天如月的無情卻是本性狠毒,你知道他曾經做出過什麽事得來那個妖法師的名號麽?他要了五百個童男童女去祭天,但是根據我的查探,這祭天之說根本就是藉口,也不知道那五百童男童女到了什麽地方,派了什麽用途。”
聽著容止似笑非笑的說著往事,楚玉感覺心髒好像被一股寒意籠罩,她心裏對自己低聲的道:“我知道。”

她知道天如月要那五百童男童女做什麽去了,雖然不能完全肯定,但這猜測大約有八成的準確率。
天如月在做實驗。
那手環的真正內涵和功能,不是這些未受過現代係統教育的古人能夠完全理解的,他們要如何摸索手環的用途?唯一的辦法,大約就是試驗。
天如月恐怕是其中的極端翹楚,為了得知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惜用活人來做實驗,就好像現代的科學家,用小白鼠來當作實驗材料一樣,隻不過天如月的試驗更加殘酷更加滅絕人性。
現在楚玉也忍不住發自內心的想說:這家夥死掉,真是太好了,要是活著的人是天如月,她恐怕完全沒勇氣進行這些天對天如鏡做的一切。
如此看來,天如鏡也實在是出淤泥而不染,有這樣的一個師父,這些天竟然沒有對她采取暴力手段,甚至在她得寸進尺步步緊逼的時候,也沒有對她下黑手。
倘若是換了殺人不眨眼的天如月,她隻怕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遍。
因為天如月的事太過震撼,導致楚玉把方才容止所說的三個半數目拋去了九霄雲外,忘了問接下來的一個半人是誰,而是接著聽容止道:“而我尤其討厭的,是天如月的那個手環。”
楚玉忍不住一驚:“你也知道那個手環?”
容止微微一笑,拿起桌上的水杯,楚玉後知後覺的想起這水杯是她方才喝水用的,其中還剩下半杯水,張開口還沒來及阻止,便看到容止的嘴唇湊到杯沿邊,蒼白而柔軟的唇正好印在她留下的水印邊,好像低頭親吻她殘留下來的唇角痕跡。
楚玉的嗓子好像被什麽塞住,一下子什麽話都說不出來,隻有眼睜睜的看著容止將杯中水一飲而盡。
容止放下杯子,神情清澄坦然,繼續道:“我與天如月也算交過手,如何不知道他的那些奇異力量來自那手環?我討厭的,並不是那些奇異的能力,而是覺得那手環似乎是不該在這世上出現的。”
他的直覺,真是敏銳真切得恐怖。
楚玉輕輕的歎了口氣:那手環,確實是不該在這世界上出現的,那本來就是不屬於這時代的產物。
超越了一千多年的時間,用多少代人的智慧結晶,結合目前無人能運用的能量欺負古代人,實在是擁有太多的優勢,說起來,容止敗給天如鏡,絲毫不算丟人。
輸給時代,這是不能抗拒的。
楚玉悄悄的打量容止,他秀美的臉容上並無頹喪,也無不甘,有的隻是從容,帶著些許嘲弄:“而我尤為看不上的,是天如鏡口口聲聲身負天命。真是可笑,天命什麽時候竟是由他這種人背負起來了?”


第一百章 天生購物狂

待容止說完他想要說的,楚玉問出她最關心的事:“那有辦法設法奪來那手環?”她說得很慢,每說出一個字,心髒就跟隨著跳一下。
容止偏了偏頭,凝望著她笑道:“公主以為,我昔日沒有嚐試過麽?”
楚玉恍然的“哦”了一聲,看他現在這樣,自然是失敗了的,否則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境地,然而意外的是,她聽見容止道:“我曾經試過,雖然有些艱難,可是我確實曾騙得天如月取下那手環交給我,可是……”他無奈一笑,“我無法像天如月那般用手環施展出那些門道,相反,我才將那手環套上自己手腕,怎麽也無法令那手環發出藍色的罩子,也不能做其他功用,過了不一會兒,便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闖入我的身體,好像針刺,又仿佛火燒,令我全身疼痛麻痹,幾乎脫力。”
容止詳細描述了當時的情況,楚玉心中了然,知道是怎麽回事:容止那分明是觸電的症狀,那手環應該也有防範保護機製,限定範圍之外的人拿到後,會產生電流電擊對方。
如此看來,想要拿到那手環,先必須準備一雙絕緣手套。
與容止一番長談,雖然還不知道具體應該如何拿到手環,但是至少得知了一些注意事項,可以放在今後慢慢的打聽,比如手環對使用者有所限製,也許需要指紋驗證,以及會放出電流麻痹意圖奪取者。
如此看來,還需要進一步的加深了解,以便徐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搶奪手環對她來說,不過是在籠絡天如鏡失敗後的最後手段。假如能夠不對立,將是最好不過的。
兩人一直交談到夜深,分析了種種可能,楚玉在言語之間透露出少許她對手環的了解,但是容止並沒有詢問,直到分別時。楚玉才想起來先前容止說他對三個半人另眼相看,便隨口問道:“剩下的那一個半人是誰?”
在他們商討期間,楚玉讓越捷飛去拿了容止地一套衣服,此時容止已經是衣冠整齊,不過因為要談論手環的事,一直拖到深夜才讓他離開。
容止的心思原本還在天如月與手環身上,聽楚玉忽然扯回話題,不由一怔,隨即露出笑容:“那一個半人公主並不認識。說了也沒什麽用途。”
楚玉這麽一問,也不過是忽然想起,聽容止那麽回答。也便不再多想,看容止轉過身,她也將一手扶著的門關上,回房安睡去了。
緩步走出東上閣的容止卻並沒有直接回自己的住所。他白色地身影在西上閣中緩緩繞行,臉容平靜,神情深沉,穿過寫著“三千繁花劍”的牌匾,穿過院中仿佛被狂風肆虐過的草木,他緩緩的走入花錯的房中。
不一會兒。房中穿出哀叫呻吟聲:“你來得正好!阿止。你給我用的是什麽藥?弄得我全身又麻又痛。好像被千萬隻螞蟻咬一般,全身一點氣力都沒有。這樣下去我實在受不了!”
昏暗的室內,花錯全身綁著厚厚的繃帶躺在床上,繃帶下透出深黑色的藥膏,散發著濃重難聞地味道。
容止立在床邊,不緊不慢的道:“就是這樣才能治好你,昔年你不聽我的勸阻,去刺殺天如月,落得一身傷深入筋骨,假如不用狠一些地藥物,會留下病根。”
花錯噎了一下,有些不甘心:“誰曉得他是那麽古怪的?”說完後他又繼續哀嚎,“好癢好疼啊啊啊,什麽時候才能不用這該死的藥啊?!”
容止無奈的道:“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叫,怎麽偏偏就撿著我來地時候叫?”
花錯嘿嘿一笑:“當然是專門叫給你聽啦,若是沒人聽著,我叫什麽?不是白費氣力麽?”
容止轉身便走:“內服外敷,外敷的藥我治不了你,你盡管叫,等著吧,明兒我讓尚藥司在煎藥湯時多給你加二兩黃連。”
花錯立即迭聲慘叫:“等等等等等等!阿止!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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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暗地裏盤算著謀奪天如鏡的手環,但再見到天如鏡時,楚玉麵上並沒有什麽異樣,並不是因為她不想要,而是目前根本要不來,再加上他們之間的矛盾並沒有達到針鋒相對的情況,目前還不著急對付天如鏡。
容止昨夜說過,倘若真到了生死相見的時候,天如鏡並不是不能對付的。這少年比天如月生澀太多了。
在皇宮門口遇上天如鏡,楚玉對他微一點頭,趁著錯身而過地機會對他低語:“午後到我家裏來。”她也該履行自己該付出的條件了。
懷著平靜的心情,楚玉見到劉子業,他坐在長幾前,身穿莊重朝服,案上地文書都被他掃落在地,被昨天從市集上買來的小玩意占據著。劉子業一會兒碰碰這個,一會兒碰碰那個,看起來很是興致勃勃,見楚玉來了,他遣退左右拉住楚玉,道:“阿姐阿姐,昨天真是好玩兒,我們改天再出去微服私訪如何?”
楚玉瞥一眼長幾,心中鬱悶極了,她雖然沒打算教育出來一個曠世明君,可是也沒打算養成一個購物狂啊,看劉子業這個模樣,顯然是對逛街購物此類活動上癮了。
早知道帶他出去竟然是這個結果,她還不如一直關在宮裏給他講故事呢。
楚玉想了想,勸阻道:“陛下,上次我們出宮,已經很不容易,這件事隻怕要慢慢來。”
劉子業一聽大是掃興,忽然他眼睛又是一亮,道:“阿姐,不出宮也可以微服私訪,我們在宮裏弄一個市集,讓宮女太監們裝成買賣東西的,這樣不就成了?”
楚玉一聽險些背過氣去,劉子業這想法太天才了,在皇宮裏開市集玩微服私訪,虧他想得出來,簡直就分明在臉上寫著“昏君“兩個字,生怕別人不來謀反。
強行壓下打人的衝動,楚玉耐著性子道:“陛下,微服私訪可不僅僅是逛市集而已,您忘了麽?我給你說的康熙帝的故事裏,那位康熙帝做得更多的,是鋤強扶弱除暴安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她的教育方向是不是弄錯了?不僅沒讓劉子業產生進取心,反而激發了他作為一個潛在購物狂的熱情。
楚玉這麽一提醒,劉子業也從購物的狂熱裏暫時清醒過來,他皺起眉道:“可是,昨日我們微服私訪的時候,並未瞧見有人作惡啊,也沒有馬賊強盜什麽的,要怎麽樣去除惡呢?”
楚玉心說在這天子腳下,治安好歹也是有點保證的,倘若這裏都有馬賊強盜橫行,這個皇帝就不用想當了,這裏所謂的惡,也就是些豪門的紈絝子弟,然而那些人多半都有些勢力背景,別說楚玉撞不上這些人作惡,就算撞上了,也要先衡量一下是否應該莽撞出手,雖然她背後就是最大的靠山,然而得罪強大的力量並不劃算。
沉思之中,楚玉的麵色變了幾變,最後她牙一咬下了決定,正色對劉子業道:“陛下,再過幾日,我們再出去微服私訪,昨日我們去的地方太過太平,導致沒有人作惡,下回我們換個去處,便能微服私訪了!”
安撫下了劉子業,又草草的說了段故事,楚玉很早便從宮中離去,回府之際才恰恰是正午時分,她一回府,便立即傳召容止桓遠柳色墨香,連同正在養傷的花錯,排除年紀太小的流桑,召開第二屆麵首大會。
眾人圍坐一圈,唯獨花錯遠遠的在圈外,花錯全身包得好像木乃伊一般,隻露一張臉在外麵,他躺在一張軟榻上被抬來,身上藥味很是濃重,因此隻是在遠處聽著,並不靠近大家。
“花錯是習武之人,耳力比尋常人好上不少,公主不必擔憂,他聽得到。”容止輕描淡寫的道。
楚玉微微一笑,目光掃過幾張各有特色,但是都同樣出眾美貌的臉容:“叫你們來,是有事要吩咐你們去做。”
伸出一隻手指,楚玉提出論題:“我一個人才智有限,希望大家群策群力,共同幫我想——怎麽樣善意的欺君?”


第一百零一章 善意的欺君

欺君,是的,楚玉要欺君。
現在的楚玉,對於劉子業這個皇帝的印象,有一種很矛盾的割裂感,一方麵,她畏懼劉子業所處的權位,身為皇帝,他能一句話便讓她死,可是另一方麵,她對於身為皇帝的劉子業並沒有多大的尊敬。
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楚玉,天性中對於所謂天賦皇權的說法打心裏的排斥,也沒有太多的階級觀念,對她來說,一個人就是一個人,並不會因為他所處的位置和所擁有的權利高人一等或低人一等。
她知道什麽是階級,也懂得如何去利用,甚至她自己就站在這所謂階級的頂層,可是她的內心深處,始終不能將這種人分三六九等的製度烙印在觀念之中。
因此她對於身為皇帝的劉子業,既是戒懼,又是不敬,戒懼的是那皇帝的權力,不敬的則是劉子業本人。換而言之,她是把劉子業和皇帝這兩個身份割裂開來看的。
此外還有一點兒,大約便是一點點連楚玉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心軟。
那個陰戾狠毒的少年,縱然有千般的不好,可是不曾有過對她半分的傷害,甚至全然的依賴著她相信著她,縱然心裏不斷的提防戒備,楚玉在偶爾的回眸時分,會對劉子業產生一點點的愧疚。
楚玉想出來要欺君這個點子,是既把劉子業當皇帝,又有些不把他當皇帝看的結果。
楚玉簡單的說了一下劉子業想要鋤強扶弱行俠仗義的私訪願望,當然不會說這一切都是她引起來的,隻道:“現在,陛下是一定要微服私訪了才舒心,但是我決不可能真地將他帶到危險的地方。令他陷入險境,所以,陛下要除惡。我們就造出一個惡來給他除。”
經過一番商量,終於敲定了欺君的細節,楚玉開這個會地目的,主要是把所有人都拉上自己的賊船,上來了就誰都別想下去。
現在楚玉最為放心的,反而是這些麵首,柳色墨香等於是她養著的,幹什麽由她說了算,桓遠被拉來。卻是楚玉為了表現對他的信任,而容止花錯。花錯來此是因為必須由他扮演欺君主力,容止雖然不需要參與,可以他與花錯的交情,楚玉不認為花錯會不告訴他這件事。倒不如一開始便告訴他她要做些什麽。
其實這也並不是什麽太過需要保密的事,雖然需要冒一點不敬之罪的風險,但楚玉權衡之下,認為即便此事曝光,劉子業也不會為了這善意地欺騙而懲罰她,了不起便是生氣抱怨一下。而假如成功了。則可以讓劉子業過一下微服私訪顯威風的癮。免得他滿腦子地開市集玩采購。
商定之後楚玉便接到通傳,天如鏡來訪。時間掐得剛好,一點兒都不浪費。
讓麵首們撤走,楚玉最後叫住桓遠,問道:“楚園那邊準備得如何?”
桓遠略一欠身,微笑道:“公主請放心,一切順利。”
楚玉微微歎了口氣:“辛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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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順利得讓楚玉覺得有些不真實。
持續進行的一件事是教天如鏡學習英文,一開始是認字母,跟著是讓他背單詞,發現天如鏡的記憶力驚人,很長一串地單詞他隻需要看一遍就能記住,為了能更方便的給自己爭取時間,楚玉有意的扭曲教導的進程,這並不是說,她故意把錯誤的知識教給天如鏡,她隻是教了一些對天如鏡來說完全沒必要的東西。
英文地語法與中文是有很大差異地,並且複雜起來讓人很是頭疼,凡是學習英文的學生,在考試的時候,幾乎都受過那些超長超複雜地長句的刁難。
而楚玉把自己記憶中的刁難,加了點料轉給天如鏡,讓他也嚐試一下一千多年後學子們曾遭受過的苦難,深刻體會考試的黑暗,考官的無情,以及零分的慘淡。
什麽完形填空,概括句子大意,閱讀理解,各種考試題型,楚玉都翻出來對付天如鏡。這樣一來,為了學習那些複雜長句的句式語法,天如鏡的學習進度不得不放慢下來。
在虐待天如鏡的期間內,楚玉又請求天如鏡啟動那手環,深入的查探了一下手環中“攻”那一項,卻意外的發現,天如鏡之所以無法發動攻擊,是因為那一項的程序文件有部分缺失,想來大約是不知道哪一個古人,失手錯誤刪除掉的。
楚玉前世再剛剛接觸到電腦時,也曾胡裏胡塗的幹過類似傻事,將某些程序的文件刪除了,導致文件無法啟動,這是一樣的道理,天如鏡的那個手環內部,相當於一個多功能電腦,其中裝有資料,也安放了一些與外界關聯的實用程序,比如自動防禦的光罩等等。
可是假如程序中的文件被刪除,再怎麽強大的功能都無法用出來,並不是手環質量差的緣故,而是操作手環的人使用不當,才令其明珠蒙塵。
英文教習之外,楚玉的欺君大計也同樣順利,事先已經讓柳色墨香等人排演過幾遍,由花錯扮演反派,身穿黑衣臉蒙黑布,裝成打劫的強盜,“正好”讓微服私訪的劉子業一行撞上,之後路見不平把劍相助自然是順理成章,林森作為主力打手,劉子業也衝上前去砍了幾劍,花錯意思意思的招呼下便落荒而逃。
唯一一點波折是為了符合劫匪身份,花錯需要換用武器,丟下常用的細劍,改使九環大砍刀,對於如此缺乏氣質破壞品味的行為,花錯自然是強烈反對,卻被容止一個眼神給高壓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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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非常快,快得楚玉伸手去抓,也抓不住飄逝的影子。
天候很快就由初夏時分進入了酷暑,蟬兒在樹上垂死似的叫著,許多天沒下一滴雨,空氣中盈滿了幹裂一般的燥熱。

然而在這一天,建康城中不少名流公子,士族青年,都坐乘著華麗的馬車,前往同一去處。
那個地方的名字叫做楚園。
楚園的主人是一位神秘的少年,昔日與一位作詩如流水般的才子共同參加詩會,與風流倜儻的王意之親密交好,又曾狂妄的斥責千金公子蕭別的琴音不堪入耳。
而蕭別並未反駁。
他所送出的折扇,亦是別具一格。
那少年的名字叫喻子楚。
還是早晨時分,楚園外的街道上,便擁滿了各式車駕。倘若此時在這裏放一把火,至少能燒著都城內半數以上的權貴家人。
緊閉的黑漆大門上,龍飛鳳舞的楚園兩個字,乃是王意之親筆所書。


第一百零二章 寧可食無肉

王襄是王意之的本家,同屬王姓一脈,輩分上算是王意之的堂弟。雖然亦屬名流,但卻有高下之分,他在王家的地位與王意之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對於這位親戚,王襄的心中是即是羨慕,又是妒嫉。
他沒見過那名叫喻子楚的少年,然而在風聲傳開後,得知自家的堂兄與此人交好,便也不由得升起了好奇心,想方設法尋了執有請貼的人,與他一並前往。
因為心中好奇,許多人都來得早了些,卻不料在門口吃了閉門羹,有的性子高傲急躁的派人上前拍門,卻得不到門內回應,憤憤的走了。
此時才有人想起來,那“喻子楚”膽敢當眾訓斥千金公子的那份狂妄。
在炎熱中等待的滋味不太好受,好在不過一會兒,邀約的時候便到了。
楚園的黑漆大門吱呀一聲開啟,開門的是四個身穿白衣的清秀少年,大約十三四歲模樣,身上白衣清簡至極,一絲多餘的裝飾也無,頭發整齊的梳成髻,眉目之間透著靈秀。
其中一名少年對來客微微欠身,道:“諸位貴客,請隨我來。”
一入園中,眾人便感到一股清氣撲麵而來,霎時間衝散了酷暑的燥熱,全身的毛孔都舒暢的張開,園中的景象也映入他們眼底。
綠。
許多的綠。
粉白的高牆之內,是一片盈滿的綠意,在第一時間闖入人的眼簾,也洗滌著人的呼吸。
遲了片刻,才有人驚歎道:“好多的竹子。”
尋常人家之中,林木不過是作為建築的裝飾存在,將亭台樓閣點綴得更為生動。然而在楚園之中卻正好相反,眼前一片茂盛的竹林,綠意壓眼,哪裏有房屋地蹤影?
見此情形,王襄不由得驚訝的問身邊的白衣少年:“這是怎麽一回事?”
開門的四名少年,留兩個在門口候著,另外兩個則與此時已經到來的名流士族在一起,一個在前方帶路。另一個就走在王襄身側。
少年微微笑道:“我們家主人生性愛竹,他曾對我們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這少年文質彬彬,雖然身為仆從,卻也能出口成章,又兼態度不卑不亢,令人觀止可親。
“好一個士俗不可醫。”少年話音方落,便有道聲音從後方傳來。王襄轉頭一看,卻是自家那位高不可攀的堂兄,他靠在門邊,手中折扇合攏輕敲掌心,意態瀟灑至極:“子楚兄真是個妙人,給她這麽說,明兒我也要在家中栽些竹子了,以免成了俗人。”
那少年見了王意之。卻也不曾如何動容,隻將他與其他人一般對待:“公子既然來了,便隨我們一道走吧。”
王意之笑了笑走過來,與那正在王襄身邊的白衣少年並肩而行,王襄想了想,繞過去,走在王意之身邊。先行了一禮。才道:“見過堂兄。”
王意之漫不經心的掃了他一眼。目光微微閃動,道:“你。是叫王襄沒錯吧?怎麽也在此處?我記得上次子楚兄發請貼時,你並不在。”
不意王意之竟然認得他這個人,王襄強壓心中歡喜,小心地道:“我聽近來傳聞甚囂,便隨朋友慕名而來。”
“這樣啊。”王意之淡淡的應了一聲,接著便沒再說話,王襄更不好搭訕,隻有一路默默的跟隨著。
白衣少年將眾人領入竹林之中,綠意之中枝葉扶疏,遮蔽住陽光,將人身上的殘餘的暑氣給侵銷殆盡。
林中的竹枝並不太密集,偶爾三五根一叢,叢與叢之間也有間距,在縫隙之間地麵上撒了白色鵝卵石權作道路,周圍盡是濕軟芬芳地泥土,林間溫柔的濕氣涼意將燥熱的心靈從內到外的洗滌通透,在這酷暑的日子裏,此處卻仿佛挽留住了些許動人的春意。
走出這片竹林,眾人才瞧見隱藏在竹林之後的屋舍,才出竹林,暑意又朝人身上包攏過來,甚至有幾人忍不住要轉身回那竹林之中去,繼續感受那透徹地涼爽,幸而前方帶路的童子出聲提醒,才沒有人脫離團體:“前方便是了,請諸位貴客隨我來。”
王意之笑了笑:一進院中,不見房屋,卻先傳林,這安排格局可謂十分獨特大膽,就連當日他找到這宅子時,也想不到楚玉會如此的安排。
這宅子本是久無人居住,竹林才生得如此肆無忌彈的茂盛,王意之原本想派人將這片竹林給除去,但楚玉卻巧妙的利用起來,稍一改動,便是絕妙天地。
林後的房舍倒是並無出奇之處,隻極盡了清逸簡潔之能,立在這竹林之後,便顯出了十分的秀麗雅致。
眾人與兩名白衣少年一路行來,並無瞧見其他的人,此時在竹林屋舍之後,才見到一名白衣青年,站在屋前相候。
那青年容顏俊美,峨冠博帶,寬袖輕擺之間很是飄逸,他見眾人來了,便微微一揖,淡然道:“諸位請了。”
凡是參加過山頂詩會地人,都認出了這青年,他正是那有倚馬千言之才的喻子遠,也便是桓遠,此際他神情坦然磊落,比起山頂上壓抑著什麽的模樣更為光彩照人。
而初見桓遠的人,都不由得在心底暗暗的讚歎。
桓遠微微一笑,兩名白衣少年便立即退下,返回去迎接新來的客人,將這群客人交給他來接待。
王意之也忍不住微微好奇,走上前去,折扇半展擋著,低聲說話:“怎麽不見子楚兄?”他們究竟是玩的哪一出?
桓遠神情不動,依舊十分溫和地笑著:“閣下何必著急,再過一會兒,便都知道了。”
王意之愣了一下,隨即放聲笑道:“你說得不錯。”他不再追問,而是與桓遠並肩,共同朝屋舍走了過去。
一行人穿過曲折地回廊,卻發現他們聚會地地方並不在室內,而是四周被房屋環繞的一處庭院,庭院之中亦是錯落地栽有翠竹,地麵上擺放著一圈案幾和錦墊。案幾之中已有一個人在等待,那人卻依舊不是楚玉。


第一百零三章 可以清心也

黛青的瓦與青白的牆,翠綠色的竹枝與白衣俊美的青年,眼前的一切仿佛與喧囂的塵世隔絕開來,寧靜得隻聽見水沸的聲音。
咕嘟咕嘟,一聲聲的不斷絕。
紅泥小火爐上,雖然沒有綠蟻新酒,但紫砂壺中的水翻滾著,不住的有白色蒸氣冒出來,然而很快便散在了一片青綠之色中。
照看火爐的青年和尚身穿舊白的衣裳,仿佛披著一大片陳年的月色,動作不疾不徐的執扇輕扇,低垂的眉眼柔化了麵部英俊的線條,眉心一點米粒大小的朱砂嫣紅清寂端麗。
這和尚跪坐在案幾錦墊之外,竹林下的青石板上,安靜悠閑的煮著水,他的神情十分專注,好像壺中的水一直如此翻滾著,也將一直這樣翻滾下去,滾水喧囂中是極致的安靜沉寂,眾人的到來,與他毫無關係,他也毫不關心。
此情此景之中,爐中跳動的火焰也如同不曾沾染煙塵之氣,明淨宛如琉璃。
眼前一切,好像隻在夢中才能瞧見,眾人都情不自禁的放緩了腳步,有人甚至不由自主的屏住呼吸,唯恐稍微大氣些便會吹散眼前的幻象。
桓遠輕咳一聲打破寂靜,溫文爾雅的笑著:“諸位,地方已經到了,請入座。”
眾人如夢初醒,才各自的走入席間,座旁皆有竹蔭遮蔽,擋住陽光的照射。王意之落後兩步,之前他雖然也愣了一下,但吃驚的方向卻與別人大不相同,隻因那白衣和尚是他再相熟不過的人——寂然。
他卻又不知道。楚玉什麽時候竟與寂然如此相熟了,寂然性子隨和,但是不太喜歡離開寺廟,就連他。也難得請寂然離寺一遭,然而眼前情形,寂然分明是聽了楚玉的安排,才在此煮水。
雖然並不知道煮地這些水有何用途。王意之也不慎關心此事,他隻好奇,楚玉究竟是如何請動寂然的?寂然雖然性子隨和,可是若他不願意的事,便是以權勢威逼,也未必可成?
眼下寂然的模樣安然悠哉,也不像是遭人用強劫來。
疑問如雲般盤踞在王意之心間:楚玉是怎麽打動寂然地?
雖然心裏疑惑著,王意之麵上卻並無異狀。神情甚至可以稱得上從容自如,眼中閃動著興味盎然的光彩。他原以為除了竹林之外,不會再有什麽意外了,卻不料竹林之後更讓他驚奇,他很想知道,這幾手外,楚玉還有什麽籌謀。
王襄就坐在王意之身旁的案幾後,待他們坐定。便立即有司命身穿白衣的少年仆從流水而出,端上來藤條編織地碗,藤碗之中盛放著清洗幹淨,並在冰涼泉水中鎮了一夜的瓜果。光滑的表皮五顏六色鮮亮可人。拿起來便可聞到一股清甜的泉水香味。大熱天裏冰冽清涼,咬一口便是滿口的清脆。
王意之家中也是富貴慣了的。自然知道這冰涼瓜果是如何來的,每到冬日,富貴人家都會鑿冰或凝冰儲藏在家中的地窖裏,留待夏日享受之用,但是用大量冰塊來冰鎮瓜果,而不是直接碎冰取食,這手筆也算是奢侈了。
客人很快地便差不多齊全了,雖然有之前不耐等待忿而離開的,然而不請自來的客人卻又補上了名額的空缺,因此席間桌案並沒有如何空下,待眾人差不多都入座時,隻聽見一聲悠遠的琴聲,渺渺的響起,聽聲音似是來源於先前他們所經過的竹林。
而琴聲在竹林一側響起之後,竹林的另一側,隨即跟隨著唱了起來,低柔如雲煙,清雅如林風。
那琴聲和歌聲都不甚分明,一東一西,卻仿佛遙相應和,琴聲稍高時,那歌聲便低緩下來,而歌聲清遠之際,琴聲便微不可聞。
不論琴聲還是歌聲,其中地清幽之意,都令人沉迷,仿佛又再度身臨無邊無際的竹林之中,世間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景致去處。
“瞻彼淇奧,綠竹。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王意之聽著這歌聲有些耳熟,細細想起來,才想起聲音的主人竟是與他有一麵之緣地容止,他此時合琴唱來,聲調漫然,卻又仿佛隨時要破空而去。
“……瞻彼淇奧,綠竹如。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反複詠唱了幾遍,琴聲忽然降低,便幾乎成了容止一人地清唱,他地聲音在竹林中越飄越高,仿佛順風乘雲,疊疊而上,又在達到最高處時,聲音啞然而止,而琴聲卻又在此時渺渺然的響起,漸漸地低弱,直至再無聲響,好像一位塵世外的仙人,閑暇於竹林休息,長嘯作聲之後,複又飄然遠去。
琴聲方停歇,眾人漸漸回過神來,然而才回過神,卻又發現周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芬芳,那並不是花香,也不是慣用的熏香香料,那香氣有些清,有些淺淺的澀,可是卻那麽的沁人心脾,與竹葉的芬芳融在一起,竟無半絲不協調。
王襄忍不住出聲問道:“這是什麽香氣?”
桓遠此時正施施然的朝寂然走去,聽見問話,依舊緩步而行,邊行邊道:“此乃茶香。”
“茶?”眾人俱是驚詫不已,就連王意之也不由得感到吃驚:“茶怎地會如此芬芳?”
此時人們喝茶,幾乎都是煮葉而飲,還要在茶中加入芝麻、食鹽、瓜仁、桃仁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楚玉頭一次喝到這裏的茶時,幾乎噴了出來,後來才弄明白此時與後世的茶大大不同,又經由一些契機,便萌生了這個念頭。
有桓遠這個作詩機固然不錯,可是想要更多的搏名,莫過於推行一種文化,真正樹立起自己無人可取代的地位。此時的茶酒都還在原始初級的階段,有很大的上升空間,不管是真正的清茶還是蒸餾的烈酒,都可以嚐試拿出手,但是楚玉並不好酒,加上增添一群醉鬼對她沒好處,便選擇了茶作為自己的武器,借著這一席,宣揚她所知的茶文化。
不論是清幽的竹林,領路的文士,煮茶的僧人,還是琴歌合唱,以超出十多個世紀的審美積累,結合時下的流行觀念,楚玉將風雅玩到了極點,也把做秀做到了極點。
最後的為眾人沏茶,是由桓遠與寂然兩人一並進行,細白瓷的茶盞中,碧綠的茶水清澈瑩然,與時下混濁的茶湯大不相同,茶水之中沉沉浮浮的漂著幾片細小的茶葉,很是巧致可人。
王意之端起茶盞,微微抿了一小口,隻覺入口茶水味淡,還帶著些許澀意,可在唇齒間轉了半圈,卻又化作了繚繞回旋的餘香,明明是熱的茶水,可是入喉之後,便感覺到一片清透悠遠之意緩緩的蕩開來,暑氣盡消。
王意之半合眼眸,輕輕歎了口氣,才轉向桓遠道:“這是子楚兄的安排吧?王意之自以為喝了二十多年茶,可如今才覺得,算是第一次喝了茶。”
一旁的王襄驚詫不已:得王意之這麽一讚,那還未露麵的“喻子楚”,明日便將名滿建康,懷著好奇心,他也忍不住學王意之飲了一口,茶方入口時,他起初不以為然,隨後沒過一會兒,便跟著愣住了。
茶盞的蓋子放在一旁,王意之似是別有心事,並未如其他人一般沉浸於茶香之中,隨手掀起蓋子要蓋上茶杯,可才掀起來,卻瞧見蓋子反麵,繞著軸心轉圈寫著五個字,字跡圓潤溫雅,相鄰兩個字之間的距離幾乎完全相同,這五個字分別是:可,以,清,心,也。
王意之輕聲念道:“可以清心也?”可以清心,這五字寫在茶杯蓋上,真是不能再妥當。
而此時,旁側也有人注意到了蓋上的字,隨口念出:“清心也可以。”
又有一人接著道:“也可以清心。”
三種不一樣的讀法引發了眾人興趣,反複看了一遍才發覺,順著某個固定方向,不管以哪個字為開頭,都是一句完整且意思相近的話。
縱然王意之眼中尚有憂色,也不由得為這巧思莞爾一笑。
接下來,楚玉一直沒有出場,而是由王意之與寂然二人與眾位來客相談,這兩人風姿翩翩,意態不俗,一人文采斐然熟讀經史,一人深諳佛學,對儒家學說亦有涉獵,幾番深談下來,更是令席上眾人佩服不已。
一直到日光西斜,眾人才依依不舍的離開,雖然楚玉甚至完全沒有露麵,可是喻子楚這個名字從今往後,便在所有人心裏生了根。
王襄很想瞧瞧那喻子楚生得什麽模樣,忍不住在臨走前問桓遠:“請問,此間主人喻子楚究竟身在何處?”
還未等桓遠回答,旁邊便有個名士笑道:“王襄你俗了不是?我等乘興而來,盡興而歸,見與不見子楚兄,又有什麽關係?”接著便是幾人一番大笑,笑得王襄麵上微紅,也不敢再提見楚玉一事。
所有客人幾乎都走了,隻有一人例外,那人是王意之,他走在最後,看所有人都離開了,站在門邊,轉身問桓遠:“容止在哪裏?”
先前琴歌合唱之際,也許別人聽不出來,可他卻能聽出,容止最後的一段歌聲,最後的一個發音並不是人為中止,而是好像被什麽強行打斷,氣力不足而不得不中斷,而琴聲也並非早已安排好,乃是發覺不對,見機而行。
容止怎麽了?王意之一直到現在才相問,已經是十分的耐心。


第一百零四章 台上一分鍾

在桓遠的帶領下,王意之在一條回廊的最末端找到楚玉和容止的人,雅致清簡的房屋中,兩條長椅並排擺放著,中間放一張方形矮幾,屋內兩人就分別躺在左右長椅上,身下墊著柔軟的墊子,你一粒我一粒的拈起矮幾上的碟中的果仁吃著玩兒,
見王意之來了,楚玉猛地坐起來,笑眯眯的招手道:“意之兄來啦?今天席上的事我聽人說了,還要多謝意之兄你在那時候為我美言。”
見容止看起來暫時安然無恙,王意之鬆了口氣,笑著轉向楚玉:“我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就算我什麽都不說,你喻子楚之名還是會傳遍建康。”
楚玉微微一笑,知道王意之不想居功,但心裏還是記下這份謝意,錦上添花,那也是花,假如不是王意之第一個站出來肯定,名流之中肯定會有不和諧音出現,他的那句話,壓住了所有微弱的反對源頭。
目光轉向王意之身旁的桓遠,楚玉朝他點了點頭,感激的道:“今日辛苦你了。”其實楚玉原本是打算自己親自上陣做秀,可是思量一番後,還是讓桓遠取代了她的工作,她則退隱到幕後,進行全盤的布置與籌劃。
然後,才有了這麽個茶話會。
秘密的訓練了一個月,今日將成果展現出來,躲在暗處偷窺,楚玉才發現自己先前犯了什麽樣的嚴重錯誤。桓遠根本就是交際談辯的天才,昔日卻險些被她給埋葬在賬本裏,險些生生的毀掉自信,套用前世的說法就是——好好地一個文科天才。被她逼著去鑽研數理化。
茶話會上的桓遠,遊刃有餘的與眾多不同的來客周旋著,最開始是一人兩人,最後是同時與七八個人談話,每個人說的話題都還不一樣,桓遠應對自如,條理絲毫不亂,風度翩翩的一個個加以辯駁,令對方心服口服。
而在談話的過程裏。他沒有冷落到與他交談的任何一人,每個人都覺得桓遠好像是在優先跟他說話的,沒有一人受到冷落。
這樣地本事,不僅需要強大的記憶,也需要極為圓融的待人接物,然而桓遠不過是練習了這麽一陣時間,就做得如此完美。這已經不是訓練的結果,而是天生的才能。
隻是這才能缺乏自信支撐,一直沒有被發掘,直到今日才爆發出來。
是的,自信,一直以來,被軟禁著控製著。入府後又一直被容止壓製著,桓遠的才能得不到發揮,他看不到自己價值地實現,自尊太強,信心太弱,這矛盾的差異導致他的心中越來越低鬱痛苦,雖然痛苦是文人的精神財富,可是這種痛苦對一個人的心理建康來說。並不是什麽好事。
這一個月來,楚玉做得最多的並不是什麽細節上的指導——說到古雅風儀,滿身書香味地桓遠比她強多了——而是不斷的對桓遠說:“你可以的,我相信你。”
雖然隻是寥寥數語,卻是現今桓遠所最為缺乏的。
一遍一遍的,不斷的對他說,目光無比的堅定。語調無比的誠懇。就算原本是謊言。重複了一千遍後也成為了真話。
今日座上,幾乎脫胎換骨地桓遠是唯一的發光體。明亮卻不刺人,吸引所有人的視線,就連王意之也略有不及,因為他畢竟不是主角,也沒怎麽太過積極的參與。
此番之後,不僅喻子楚這個名字會傳開,喻子遠之名也將一並的口耳相傳。
此時桓遠麵上依然殘留著溫潤明亮的笑意,雖然身體疲憊,可是他的心情卻飛揚著不能落下,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方才與人相談地情形,胸口不斷滋長漫溢著欣悅,幸福得好像在夢裏一般。
桓遠對楚玉微一施禮,道:“公主言重,這是桓遠應該做的。”真要謝謝,應該是他來感謝楚玉才對,可是這份感激不論用什麽言辭來表示都顯得淺薄,桓遠隻有默默的記在心底。
眼光才一抬起,桓遠便瞥見楚玉身旁的容止,他依舊懶洋洋的靠躺在長椅上,漆黑眼眸深不可測,微微翹起的嘴角似笑非笑,似是有些玩味和嘲弄,桓遠心中忽然一陣不舒服,好心情也給壓抑了不少,又一行禮便轉身離去。
容止微不可聞的低笑一聲。
不是沒覺察到桓遠與容止之間的異樣,但王意之依然有些介懷容止方才歌聲的停歇,畢竟那歌聲真不似自然停下來的,便講出自己的來意,問道:“你當真無事?”
容止微微一笑,道:“意之兄不必憂慮,在下方才歌聲停歇,說來有些丟人,卻是中氣不足,不能發聲,才勉強停下。”
盯著容止一會兒,王意之才緩緩露出笑容:“你這麽說,我便放心了。”他走到楚玉所在的長椅邊,就在楚玉身邊坐下,想起今日所見,不由得對她讚道:“你這園中是如何弄得如此清涼的?好像與外邊兩個時候。”他自家院子裏雖然有湖泊和樹木,可也做不到如此透徹純粹的清涼,便想向楚玉請教一二。
假如能在夏日裏時刻享受涼爽,那實在再好不過。
王意之不提還好,一提起來,便讓楚玉忍不住連連歎氣,道:“我如今才知道,所謂的高雅,都是阿堵物給堆起來的。”
正所謂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為了這一出做秀,楚玉雖然沒有花費十年苦工,可是一個月來也是殫精竭慮,煞費苦心。
除了訓練人辛苦外,楚玉體會更深的,則是如流水一般的花費,這些天來她都不忍心去看帳目,怕心髒受不住。山陰公主雖然有錢,可也不帶她這麽花的。
首先這宅子花錢自是不必說了,宅子買下後,因為買的是舊宅,又需要按照自己的要求裝修整理,這又是一大筆錢,這些還是小數目,最讓楚玉心疼的,卻是為了營造所謂的清涼氣息,楚玉使用了大量的冰塊,用來冰鎮瓜果的冰塊不過是一點點碎片零頭,絕大部分都用來白白的溶化了。
聽楚玉心疼的解說,王意之才知道,為了辦好今天這個茶話會,楚玉花了一大筆金錢,幾乎購買了建康城富貴人家中半數以上的儲藏冰塊,裝放在水車之中,藏在宅子的四處角落任其自由溶化。
楚玉隨便一指牆壁,道:“外麵是不用說了,屋內也不少,不信意之兄你去旁邊的房屋裏瞧瞧,定然還有沒來得及收走的水車。”
冰溶化時需要吸收熱量,極大量的冰塊融化,便會整體降低周圍空氣的溫度,而富餘的水蒸氣也令許多天沒有下一點雨宅院變得濕潤清涼,如此一來,客人從炎熱的外部走入楚園中,感受到院內中的涼意,便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般。
從酷熱到清涼,這樣極大的反差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外麵越是炎熱,進門之後的清涼便越能令人震撼,選在這個炎夏的天氣開茶會,以及之前有人早到,楚玉不但不放人反而讓他們吃閉門羹,便是為了營造這樣的反差。
所謂風雅,是需要金錢基礎的。有了親身體驗,楚玉說起這話來,便不由得分外切齒,一字一字吐出來盡是心疼。
細節決定成敗,那些看起來不起眼不經意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才是她真正花費心思之處。
楚玉指著自己的微微苦笑的臉,一本正經的對王意之道:“你莫要看我現在在笑,其實我是在哭的。”


第一百零五章 誰的鍾子期

又交談了一會兒,楚玉送走王意之,一個人慢慢的踱步,卻來到門口正對著的那片竹林中。
此時夜色已深,明月掛在墨藍的夜空之上,點點清輝灑落,銀色的輝光灑在夜晚染了墨色的竹林間。
楚玉麵上的笑意化作淡淡的無奈,先前她同王意之說的那句“麵上在笑,心裏在哭”,是從一部漫畫裏化用來的台詞,可當她順口說出嘴來時,才失落的想起,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能聽懂這句話,並且對她會心一笑。
王意之不懂,容止也不會懂。
一瞬間,雖然當時身邊就有兩人,可楚玉還是感覺到了無比的寂寞。縱然這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人,可她依然仿佛是一個人,被遺棄在世界盡頭荒涼的角落。
盡管早就明白這一點,並且告訴自己不要介意,可是真正麵對這個事實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會有些難以遏製的失落。
既然難以遏製,就不要遏製,楚玉放任自己散漫著思緒,慢慢的在繡林中走著。
該用的冰都已經用盡,空氣漸漸被外界的酷熱侵蝕,些微的風吹起來,將溫熱的空氣吹在楚玉麵上,轉瞬間又散了開。
幽靜的竹林之中忽然傳來琴聲,很低,並且是斷斷續續的,彈奏者彈了一會,便又停下來,好像在思索著什麽。
楚玉才想起蕭別依舊留在竹林之中,便信步走了過去。
楚玉安排容止與蕭別在竹林裏唱歌和彈琴,不同於容止,是在最後關頭實在找不到人了。才由他頂上唱歌,蕭別卻是她一開始便想到的。
雖然山陰公主把蕭別批評得很差,可是那也是上了層次和境界的差,別人想差還差不來,至少在建康城中,應該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琴師。
於是楚玉便找了隔三岔五前來楚園地蕭別,將自己的意思跟他說了說,請求他在竹林之中幫忙伴奏,蕭別二話沒說便答應下來了。快得讓楚玉心裏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演奏完後,蕭別一直留在竹林之中,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
走得近了些,楚玉的目光透過扶疏的枝葉,看到蕭別跪坐在古琴前,為了防止弄濕弄髒衣服和琴,他身下墊著厚厚的毛毯。眉頭微微鎖起,神情沉凝專注,似是在思索著什麽。
想了一會兒,他又抬手撥動琴弦,琴聲之中帶著猶疑不決,如此反複幾次,他的眉頭舒展開來。順暢的彈奏出一段清幽淡遠的曲調,彈奏完後,他的嘴角翹起一個不易覺察地細小弧度,似是笑了。
楚玉輕咳一聲走出去,不再偷窺,瞧見蕭別時又有些尷尬,最開始她說他說得那麽不客氣,可到頭來他還是願意幫忙。讓她反而內疚起來:“你怎地還留在此處?”
蕭別抬眼望向她,道:“我方才新想出來一支曲子,便索性在此演練一會……”他話才說完,忽然有些忡怔有些不知所措的朝周圍看了一眼,才發覺此時竟然已經天黑了,他一直沉迷於琴中,竟然連天色變化都不曉得。
出神片刻。蕭別眼簾垂下。淡淡的道:“原來。竟然已經這麽晚了啊。”麵上落寞寂寥之色一閃而過,他抱琴站起身來。對楚玉微一點頭,道:“公主,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
覺得自己簡直就好像是專門趕人來的,楚玉有些過意不去,陪著他並肩走,道:“今日還是多謝你了,我昔日的言語,你不需要放在心上。”
蕭別停下腳步,有些詫異的望向楚玉,道:“公主何出此言?”
楚玉微微一笑,道:“我說你為了搏名利而彈琴,難道我便是真正的脫俗高雅?今日這場茶話會若不是能博取盛名,我又怎會如此煞費苦心?我那日斥責你,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她小心地吐了口氣,轉身正視蕭別,真誠的道:“我其實沒有資格教訓你什麽,也請你不要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假如蕭別對她如同初見那般針鋒相對,楚玉還不怕,有什麽招原樣反擊回去便是,可現在他待人態度依舊冰冷,卻偏偏對她一人有求必應,並且時不時的前來造訪,請她聽他的琴曲……這樣的蕭別,楚玉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楚玉有點後悔:早知道當初不那麽說他就好了。
蕭別沒說話,他凝望著楚玉,眼眸在黑夜裏顯得很幽深,俊俏的眉目好似封著一層冰,可是冰下卻依稀可以看見溫暖的神情,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低聲道:“公主,你是真個坦率地人,你坦率的承認自己的想望,坦率的去獲取,也坦率的承認自己搏名利,這是我真正佩服你的地方。我之所以如此,並不是因為你說了那些話,而是因為,你能聽懂我的琴聲。”
他換了一個動作抱懷中的琴,聲音雖然依舊冷漠,卻又蘊藏著情感:“琴為心聲,公主你可以聽懂我地心聲,這便足夠。”
楚玉完完全全的呆愣在當場,眼睜睜看著蕭別對她微微欠身,轉身緩步離去,他走得很慢,也很穩,可直到他走出大門,楚玉都沒能挽留他。
她說不出話來。
原來山陰公主,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痕跡,就刻在那人的心底,一直無法磨滅。
楚玉忍不住歎了口氣:她要如何對那個人說,真正能聽懂你心聲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她要如何告訴那位彈琴的俞伯牙,他的鍾子期已死,現在站在他麵前地,不過是一個盯著“鍾子期”皮囊,對音樂一竅不通地隔世靈魂?
雖然已經做到在名流之中揚名,可是第二天楚玉地活動與之前並沒什麽區別,依舊是進宮講故事,回府教英文。
她搏名並不是為了炫耀顯擺,而是為了今後在以喻子楚身份行事的時候,能多一份便利。
屋內放著一張方桌,兩人坐在相鄰地兩側,楚玉看著天如鏡寫完考題,拿過來檢查一番後,用朱筆勾出幾個錯誤還給他,雖然她著意刁難,可天如鏡還是靠著很強的記憶力和學習力,慢慢的提高,測試的錯誤一天比一天少。
望著天如鏡沉靜淡漠的神情,楚玉將寫著考題的紙按在桌子上,欺近他,附著他耳邊道:“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做了什麽?”
不待天如鏡說話,楚玉又道:“我請了一個和尚。”伴隨著她“喻子楚”,桓遠“喻子遠”這兩個名字的傳播,與桓遠在一起的寂然的名字也不會寂寞,也會在短短時間內傳遍名流圈內,讓眾人都知道有這麽一位精通佛法的年青僧人。
除了冰塊很花錢外,楚玉另外一筆較大的花費,卻是花在了寂然身上,她向建初寺捐獻了一大筆錢,讓寺僧借出寂然半個月時間,以便與桓遠排演茶話會上的那一幕。
寂然本身才學出眾,外貌英俊,眉心一點朱砂更是令人難忘,除了這些外,他在建初寺內也有比較重要的地位,是被當作主持的繼承人培養的,楚玉拉攏他,其實是一個雙方互贏互惠的交易。
她以皇家成員的身份,給建初寺提供資金和勢力支持,而建初寺則派出寂然幫助她達到她想要的目的。
之所以讓和尚在她的劇本裏參一腳,是臨時決定,也是局勢使然,她在培養另一種宗教,試圖讓這種宗教信仰壯大,壯大到完全磨滅天如鏡所屬道家的存在。
更直白的說,她要讓寂然在皇帝身邊,取代天如鏡的地位。
天如鏡明白楚玉的意思,想要說他知道,可是楚玉這時候貼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少年的目光定定的看著少女清雅的眉梢眼角,她清澈的眼睛裏,閃動著與文秀外表截然不同的堅定倔強,那種光輝不同於他所見過的任何人,幾乎奪走他的心神。
她不害怕他,也沒有將他當作神明看待,隻是看著一個普通人,會跟他吵架,會對他微笑,威脅又利誘,還會向他拍桌子。
鼻端嗅到慵懶舒緩的香氣,天如鏡心神有些恍惚,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著了魔一般,如何都無法轉移視線。
慢慢的,他的臉上被火燒一樣的熱起來,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情緒,帶著奇妙的滋味,在他的胸口滋長。那是他從來沒有體味過的新鮮感受。


第一百零六章 一盞茶功夫

楚玉的假身份在建康名聲大噪時,楚玉自己卻不得不離開建康城。
原因是劉子業已經不滿足於在自己腳下微服私訪了,被楚玉配合了好幾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後,小孩子的虛榮心高度膨脹,他打算“訪”得更遠一些。
青春期叛逆期的小孩真是難伺候。楚玉一邊在心裏抱怨著,一邊開始準備籌劃。好在現在她的布局已經穩固,沒有什麽大亂子,她令人以喻子楚的名義,開了一間茶樓,名字便叫做“可以清心也”,所用茶具一概采用茶會上的那種,雖然茶樓是托的他人的名頭開的,但是大部分人都知道,茶樓的幕後出資人是“喻子楚”,而又有極少數的人曉得,更深一層的幕後者身份。
茶樓老板是王意之提供的人才,有“喻子楚”和王意之兩人加在一起的聲望,再加上王家的勢力,建康城中凡是想打壓找茬的,都需要先掂量一番。
朝堂上也沒有遇到什麽阻礙,皇帝要出巡,也是他自己正當的權力,隻不過這回卻不是偷溜出宮,而是端足了架子公開出巡,朝臣們稍微關懷了一下皇帝的安危,多派了些軍隊保護,便沒什麽別的事了。
出巡的目的地放在會稽山陰,正好是楚玉的封地,這是一塊十分富庶的地方,山陰公主的收入主要有兩大塊,一塊是皇帝的封上,另一塊便是封地繳納上貢的錢糧。
選山陰縣為出巡目的地是楚玉攛掇的,一來這好歹是自己地底盤,比較放心,二來。楚玉也想親眼看看,自己的封地是什麽模樣。
劉子業上朝歸來,將與朝臣商議的出巡時間告知等待結果的楚玉,就在七日之後,這還是劉子業強烈要求加緊的結果,畢竟皇帝出遊是件大事,需要諸多的準備,倘若按照正常的規矩慢慢來,隻怕一個月後他們還在建康城中待著。
又說了些出巡的注意事項。又騙得劉子業仿照電視劇康熙微服私訪帶著一個和尚的配置,同意允許寂然隨行,楚玉才告別了劉子業,準備回府安排自己家地事,可是還沒走到皇宮門口,她便被攔住了。
攔路的人堵在皇宮門口,楚玉整個人幾乎都埋在對方的身影中,她垂目看了眼地麵,然後抬眼望向對方,笑笑道:“沈將軍。這好像是你第二次攔著我,我好壞也是公主呢,身為臣子,不覺得這樣太過失禮了麽?”
麵前的老人雖然脫下了盔甲,僅僅身穿朝服,可是近處看來,依然是兵戈之氣撲麵而來,尤其是老人一臉威嚴殺氣,這種幾乎毫不遮掩的敵意,讓楚玉覺得很不舒服。
這人便是沈慶之。南朝的老將軍,劉宋的守護神,他身邊還站著一名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子。也是一身朝服,他的身材比沈慶之矮上不少,相貌也甚為平庸。
沈慶之淡淡的道:“公主是害怕了麽?如若害怕,今後便不要蠱惑陛下,讓他貿然犯險。”
楚玉嗤笑一聲,道:“沈將軍這是恐嚇麽?沒有本事教導陛下。卻來嚇唬我一個弱女子。真是威風凜凜。”
趁著沈慶之一愣之際。楚玉從他身側繞過,沈慶之回過神來後大怒:這公主是什麽東西?不過是個喜好小白臉地驕奢女子。竟然這麽對他說話!
他伸手就想扣住楚玉的肩膀,那雙好似鐵鑄般的大手才伸出去,卻被橫裏探出來的另外一隻手給攔截住,抓住他的手腕,不讓他接觸楚玉。
楚玉停步轉身,發現幫了自己的竟是沈慶之身邊麵貌平庸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有些吃驚,隻見那男子抓著沈慶之的手腕,兩人的力量旗鼓相當,在半空中僵持住,男子不讚同的道:“叔父,您太莽撞了,這位可是金枝玉葉地公主,您若是傷了她,陛下隻怕會不高興。”
沈慶之麵色冷硬,沉默片刻,才猛地甩開他的手,卻沒有再刁難楚玉,任由她離開。
楚玉嘴角翹了一下,望了眼平庸男子,一言不發的走了。
回到府中,楚玉便跟著著手安排自己府上這些人,墨香柳色是必須留下來地,否則公主府的事務沒人負責打理,桓遠在建康城裏繼續做交際草,替她在名流圈中交際,擴張人脈。
流桑原本鬧著要去,但卻被楚玉給駁回了要求,讓他留在府內老實待著。伴君如伴虎,雖然這隻老虎對她還算不錯,但這不代表他的獠牙不會咬住其他人,為防止發生意外,楚玉沒有帶上府內的任何人。
最後便是——容止。
房間裏容止與桓遠各在一側,安排下了所有的在她離開期間的任務,最後才輪到正在她身邊地容止,楚玉望著容止,反而為難起來。
越是和容止相處,她便越覺得容止深不可測,他好像什麽都會,什麽都難不倒他,安排他做什麽,他都能夠從容勝任,好像棋盤上一粒萬能地棋子,不管放在什麽位置,都能發揮舉足輕重地作用。
太過萬能的結果便是,楚玉覺得不管安排容止去做什麽,都太過大材小用了,她有時候覺得甚至應該把容止放在她所處地位置,讓他負責謀斷籌劃,會比她做得好十倍。
過了許久,楚玉才下決定,對容止道:“你先行一步,去我在山陰縣的府邸,替我安排好一切,其餘的,可以暫且不理會。”
聽到楚玉的話,容止卻沒有馬上應承,他麵色平靜的沉默著。沉默得楚玉逐漸陷入不安己又說錯了什麽,隻有硬著頭皮問道:“怎麽了?有什麽問題麽?”

容止微微一笑道:“沒事,公主請放心,我會完成好公主的交代。”
得他應承,楚玉總算鬆口氣。一旁桓遠又提起一件事:“公主,半多月前送進府的那個至今還不肯服軟,公主以為應該怎麽辦?”
現在楚玉的西上閣偶爾還會有些客人進出,這些人都是楚玉從劉子業盛怒的刀口底下救出來的官員,本身就很有文化,並且有一技之長,被楚玉以麵首為掩護救下來,關幾天等他們服軟,然後才好談交易。
前幾個都很順利。得知自己被皇帝放棄,並且在一番開誠布公的談判後,都成為了楚玉的私人部下,在各地為楚玉營造狡兔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窟,唯獨眼下關著的這人,十分的死腦筋硬骨頭,怎麽都不肯屈服,一見到有人勸降便破口大罵,甚至幾次絕食,弄得楚玉桓遠十分無奈。現在楚玉要出門,桓遠建議先把這小子給處理了,是繼續關著還是幹脆放走,讓楚玉給個指示。
聽桓遠提起,楚玉也十分的頭疼,那官員名叫石磊,實在是人如其名,滿腦子的石頭塊,可倘若不能夠收為己用,楚玉也不放心把人給放走。
就在楚玉大感為難之際。卻聽見容止道:“公主,將此人交給我可好?”他笑意晏晏,看起來十分輕鬆寫意的樣子。
楚玉雖然知道他很本事。可是見他一臉地滿不在乎,還是忍不住有點不是滋味,提醒他道:“那小子很是冥頑不靈,你確定要去?”
容止笑道:“公主,把他交給我處置,隻需要一盞茶的時間便可以。”
聽他這麽說。楚玉很是不相信。她是見過那石磊有多麽難辦的。就算把烙鐵放在他身前,他也是一臉慷慨就義的神色。容止有什麽辦法?
一盞茶,也不過就是十分鍾的功夫,連說些話都不太夠。
楚玉皺眉道:“你不會是打算用刑吧?”
容止神秘的笑了笑,道:“公主如是不信,隨我前來瞧瞧便是。”
楚玉彼時已經半信半疑,畢竟容止不是那種喜歡說大話的人,沒有把握的事他不會誇口,但他還是跟著來看了,主要是好奇他打算怎麽做。
石磊被關在一間空置的院子裏,被五花大綁的鎖在屋內,令人打開房門,容止施施然地走進去,才進去便反手關上了房門,將楚玉桓遠隔絕在門外。
容止才走進去,門內便傳出激烈的大罵聲,雖然餓了兩天,可石磊的中氣依舊很足,罵起人來絲毫不怕浪費體力,楚玉桓遠一直聽著,聽了七八分鍾,都沒聽見屋內傳出容止什麽動靜。
楚玉在外麵也越來越擔心,雖然她知道石磊是被綁著的,不可能傷害到容止,可容止這麽久沒出聲音,難道門內發生了什麽變故?正當楚玉打算叫人闖入時,門內石磊的罵聲陡然停止了。
片刻的詭異安靜後,他又以高出先前好幾倍的音量叫了起來,聲音之高令楚玉十分佩服:“你!你要做什麽!不要過來!過來我就喊人了!不要啊!不要啊!”
語調之淒慘,簡直令聞者落淚,草木含悲。
又過了不到兩分鍾,容止打開門,施施然的走了出來,他的外衣敞開,露出裏麵白色的單衣,一邊走一邊拉起衣服:“好了,公主。”
見他這幅模樣,楚玉心中已經猜到了兩三分,但還是忍不住脫口問道:“你做了什麽?”
容止仔細地整好衣衫,才抬起頭笑吟吟的道:“我什麽都沒做,隻在他麵前脫下外衫,他便說,隻要我不靠近,他什麽都願意做。現在公主你可以與他靜下來詳談了,我想他再也不會隨意的喝罵了。”
就是這麽簡單。
與此同時,駙馬何戢與褚淵正在距離不遠處地院子裏喝酒談天,原以為那日陛下不過是隨口說說,可是過了些日子,褚淵還是被一道旨意給派來了,然而令何戢吃驚的是,楚玉隻不過前來看了眼褚淵,露出了一種“不過如此”的神色,便沒有再來他的院子。
其實原因很簡單,褚淵雖然是美男子,可是他留了胡子,還不短,一縷縷很是飄逸,不管那胡須有多麽飄逸優美,楚玉對胡子完全無愛,自然對褚淵的美貌評分打了好幾個折扣。
退一萬步,就算楚玉是胡須控,以她現在的心性,也不可能對一個才見麵地人太過親近。
何戢和褚淵並不知道楚玉地想法,兩人依舊戰戰兢兢,十多日以來一直同吃同住,唯恐哪天晚上楚玉興致來了想起他們,幸好楚玉仿佛將他們完全遺忘了一般,始終未曾前來,今天是褚淵奉旨前來的最後一天,一想到明天就能解放,兩人都有些高興,便在院子裏喝酒,才喝了一半便聽見石磊淒慘的叫聲。
兩人俱是一陣哆嗦,酒也撒了少許,何戢苦笑著道:“褚公,今晚我們還是同榻而眠吧。”以免公主前來夜襲。
褚淵感激地舉杯:“多謝。”

有人慘叫有人脫,有人歡喜有人愁,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第一百零七章 遠道昆侖奴

其實微服私訪這種東西,在楚玉看來,不過是拿著公款吃喝玩樂。那些電視劇裏,不管是《戲說XX》,還是《XX微服私訪記》,又及《鐵齒銅牙XXX》,甚至《還珠XX》,幾乎所有的微服私訪,都是以吃喝玩樂為主,以巡視民情為輔,皇帝到了民間,順帶還能捎回去一兩個江南美女作為當地的特產留念。

所以說皇帝不管私訪還是公訪,一般都往江南跑,這裏有山有水,有美食美酒還有美人,基本很少有反其道而行之,往漠北風沙之地去的。
劉子業,也不例外。
雖然這個巡視地點是楚玉所建議,然而也必須劉子業點頭才成。
一路吃喝玩樂,儀仗隊浩浩蕩蕩全開,各地官員隆重接待,上表政紀,自然都是吹得天花亂墜,或求升官,或求賞賜,如此且行且停,曆時一月,方至山陰。
路上除了楚玉伴駕外,同行的還有一位姓謝的貴妃,那位貴妃看起來比劉子業年紀大,看起來二十出頭的樣子,她的相貌十分美豔,舉止神情無時不刻散發著成熟女人的致命魅力,就是平時不怎麽說話,楚玉跟她同車了一路,竟然都找不到跟她說話的機會。
在一些風景很好的地方停留時,劉子業還做了幾首詩,雖然不能說有多麽的文才卓然,但是作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能做出這樣的詩,還是很不錯的。
山陰縣是一個很有典故的地方,遠的不說,就說王羲之那一會,王羲之聽說山陰有一個道士養鵝很好,便前去求取。道士要王羲之替他抄寫了道德經,才將鵝送給他,這件事從此便流傳了下來。
另一樁典故便是曲水流觴的詩會,最初便是在山陰蘭亭進行,寫出了千古流傳地蘭亭集,王羲之作序。
楚玉在自己的封地也有府邸,公主府接待了劉子業一行。抵達的時候是中午,站在門口迎接的人卻是墨香。這讓楚玉有些吃驚,接風洗塵一番忙碌,等劉子業休息下,已經入夜,楚玉才喚來墨香,問道:“容止怎麽沒有來?”
墨香眉頭輕皺一下,望著楚玉柔聲道:“容公子本來即將出發的。可是臨行之前忽然患病,無法奔波,隻有派遣我代替他來了。”
患病?
楚玉愣了一下,什麽都沒來得及想,隻問道:“什麽病?”
墨香搖了搖頭:“這個墨香不知。”盡管天色已暗,可是他還是清楚的瞧見,楚玉的麵色。在聽說容止患病之後,慢慢的,一點點變得蒼白。
用力地咬一下嘴唇,讓自己的思緒從空洞中抽離,楚玉強自鎮定,問道:“那麽你離開之前,容止的病怎麽樣?”
心頭仿佛揪著亂麻,楚玉隻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更疾。可是她現在身在山陰,就算想要趕回去,也不是頃刻間能辦到的。
墨香微微一笑,低頭施禮:“公主不必憂心,隻是體虛小病罷了,不能奔波勞累,修養一陣子便好。”
雖然聽墨香這麽說了。楚玉稍微放心了一些。但依然有些不安。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不安著什麽,隻又反複追問了幾次。從墨香那裏得到的重複的回答後,才安慰自己不必太過掛懷,說不定她回去地時候,看到的又是一個完好的容止。
雖然擔心容止,但楚玉也不可能這個時候回去,敗了劉子業的玩興,第二日劉子業醒來,一覺睡去了路途上的勞頓,便問楚玉附近有什麽好玩的。
楚玉心說我也是第一次來啊,你問我我去問誰呢?好在她還是記得蘭亭詩會那段典故的,便隨口提出來,說去看看蘭亭好了。
劉子業欣然同意,此時地天氣漸秋,雖然依然有些熱,但天高雲淡,空氣很是爽朗。
楚玉和劉子業帶著的人不多,除了兩名貼身侍衛外,便是一隊護衛,為了不驚擾他人,所有人都穿了便裝,一路朝山陰縣外的行去。
雖然隻有一隊護衛,但帶隊的人卻是將軍宗越,這人相貌看起來很陰柔,細細長長的眼睛,笑起來便眯成一線了,但是楚玉卻聽說過,這人下手很是凶殘,當年竟陵王劉誕占據廣陵城謀反,城破之後,便是這位先生把廣陵城中的男子上上下下殺了個幹淨,人頭堆成了小山。
雖然宗越對楚玉說話時都是細聲細氣的,可是楚玉在對上他的視線時,總是覺得膽寒,幸好他對皇帝還算忠誠,皇帝說什麽他便做什麽,是劉子業忠誠地部下,暫時不可能對楚玉怎麽樣。
山陰郊外,景致極美,越是接近目的地,清氣便越是撲麵而來,正如蘭亭集序中所書的: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雖然並非春日,但夏末之際來到此處,也是另一番的別致麵貌。
沿著呈“之”字形蜿蜒流淌的小溪一路行走,美景接連入目,楚玉煩亂的心情也安定了不少,暫時不去想遠在建康城中的事,沒走一會兒,卻瞧見前方地溪水邊趴著一個黑乎乎地人,看動作好像是在溪邊喝水。
沒等楚玉或劉子業出聲,宗越便冷冷地吩咐護衛:“上去看看,什麽人在前方,把他給趕走了,別讓他擾了陛下的遊興。”
護衛走到那人身邊時,楚玉和劉子業也走近了少許,看清楚了那人地模樣,那人站直起身子,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琥珀色的眸子便投向來人,他看一看護衛,又看看護衛身後的楚玉等人,剔透的眸子裏流露出不解的神色。
看到那人的模樣,楚玉也十分的驚訝,忍不住脫口而出:“黑人?”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那人一身衣衫破破爛爛,隻勉強遮擋住腰臀,胸膛大腿幾乎都露在外麵,然而那肌膚卻與別人大不相同,竟然是接近黝黑的深蜜色,這與長期日照曬黑的不同,而是天然的顏色,陽光照在他的身上,折射出緞子一般滑膩的反光。
他的身材修長,肌肉微微隆起,顯得結實健康,但卻不是後世健美先生那樣生硬的塊狀,而是宛如流水山巒般自然的起伏,他的頭發很短,黑色的頭發一綹綹的打著卷兒,因為太黑了,站得比較遠的楚玉暫時看不太清楚他的五官樣貌,隻覺得他應該比較年輕,而他的眼睛,是非常純粹的琥珀色,仿佛盛在水晶杯中的美酒,那麽的剔透動人。
“要我……讓開?”被護衛驅趕後,那人慢慢的開口,語調很生硬,還有些遲緩,“為,為什麽?不,不讓!”
劉子業此時也驚訝的叫了起來,告訴了楚玉此人的身份:“昆侖奴!”


第一百零八章 誰家昆侖奴

昆侖奴,其實就是海外販賣來的黑奴,他們身體健壯,性情溫良,耐勞肯幹,是非常好的奴仆,能得到一個昆侖奴作為仆人,是一件很時髦的事。
但是,這個昆侖奴怎麽會一個人出現在此處呢?
看他的模樣,似乎並沒有主人。
護衛見趕不走昆侖奴,害怕宗越責罰,便拔出了刀,楚玉趴他傷人,連忙叫道:“不要用刀,省得血跡汙了此地的美景!”這時候表現得慈悲為懷未免太扯,楚玉隻有用這個理由避免幹戈。
公主大人開口,護衛隻有收了刀,伸手去推那昆侖奴,可是他用盡了氣力,依舊無法動搖對方半分,黑人依舊穩穩當當的站著,他低頭看了眼抓在他肩臂上的手,像揮開一隻蚊子那樣,輕描淡寫的揮了一下手,護衛便整個人飛出去,片刻後摔落在溪水中,濺起好大片雪白的水花。
“不,不走。”他結結巴巴的說,口音有些奇怪,眼神卻異常堅定清澈,宛如上好的琥珀,澄澈,堅硬。
宗越皺了皺眉,細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陰毒,但很快就壓了下去,他抬了一下手,便又有四名護衛圍上去,合力推搡著黑人,而此時,越走越靠近的楚玉也看清楚了那昆侖奴的相貌。
那還是個少年,十七八歲的模樣,臉容勃發著青春的氣息,五官十分的標致,大大的杏眼,挺直的鼻梁,嘴唇豐潤飽滿,假如剔除那黝黑的膚色,甚至有幾分豔麗之色。
真是漂亮的一頭豹子。
楚玉在心中讚歎著,雖然見慣了府內的美色。但是乍見這種截然不同地野性風味,還是讓她不由得產生了驚豔的感覺。
四個人上前一起推,總算是稍微推得黑人少年動了動。但是也隻是動一動而已,他一皺眉,伸出雙手抗拒,大喝一聲,那四人便被他給反推開了,雖然沒有如同第一個護衛那樣淒慘的掉進水裏,但也狼狽地退了好幾步。
宗越麵色變了一下,幾個護衛都奈何不了一個昆侖奴,這個事實讓他大感麵上無光。心中的凶意也慢慢的升了起來,楚玉雖然在關注昆侖奴那邊。可也沒忘記時不時看一眼宗越,發現他眼神有點不對勁了,連忙在一旁道:“再上幾個人,我倒要看看。這昆侖奴的氣力有多大。”
楚玉這麽發話了,宗越隻好服從,於是,五個人,六個人,七個人。一直加到八個人。才送算將昆侖奴給推開。
黑人少年跌跌撞撞的後退。一屁股坐在溪水邊,一條漂亮的長腿被清澈水流沒過一半。他雙手撐著地麵,神情懊惱的看了楚玉等人一眼,很不服氣:“你們,人,人多。”
楚玉笑眯眯的道:“對,我們就是人多,欺負你一個人。”其實他們的八個護衛都沒怎麽討好,有地扭了關節有的脫了臼,一個個痛得直抽氣。
聽她這麽坦白地承認,昆侖奴一下子泄了氣,沒再說什麽,他手腳俐落的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沙轉身就要走,在黑人少年的心裏,人多欺負人少,輸了也就是不服氣一下,並不會認為對方仗勢欺人什麽地,更不會有什麽羞辱之感,既然楚玉等人推贏了他,那麽他便走掉好了。
他才轉身,肚子裏便發出了“咕”的叫聲,聲音大得連楚玉都聽到了,昆侖奴沮喪的摸一下肚子,輕輕的拍拍,望著肚子自言自語說話:“不,不餓。”好像這麽說,就能真的不餓似的。
楚玉噗哧一聲笑出來,她拉起劉子業地手,低聲道:“陛下,我想要這個昆侖奴,他力氣這麽大,一定很好玩。”雖然麵上笑著,可她心裏卻在吃驚,這少年還是饑餓地狀態,力氣便能抵過八個壯漢,假如讓他吃飽了,不知道會是什麽一番模樣。
隻不過是個昆侖奴而已,看得高興地劉子業自然不會反對,他點了點頭道:“好的,要不要我令人把他給捉起來?”
楚玉笑著搖搖頭,已經準備抬步上前:“不必,我自己來便可以。”走出去時,楚玉聽到身後劉子業地叮囑:“那你可要小心,昆侖奴力氣很大的。”
她沒回頭,隻反手做了個放心的手勢。
顧忌著昆侖奴那驚人的力量,楚玉沒敢靠得太近,隻站在距離他六七尺的地方,問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見昆侖奴露出不解之色,楚玉笑吟吟的指了指自己,手指點在鼻尖:“楚玉,我叫楚玉,你叫什麽名字?”她潔白的臉容映著陽光,手指鼻尖,都泛著玉石般柔潤美麗的色澤。
昆侖奴呆了一下,才學著她的模樣,點了點自己的鼻子,卻一不小心太過用力,痛得他“啊”了一聲,捂著鼻子彎下腰去,再直起身子時,他鼻尖泛著點不易發覺的暗紅。
黑人少年琥珀色的眼眸眯了起來,眼角沁出淚花:“痛……”他鼓起腮幫子用力吹氣,想讓疼痛減輕些,可是傷口在鼻子上,鼻子在嘴巴上,吹出來的氣完全無法接觸到傷口,他想了想,稍微仰起頭,這樣氣息便可以朝上噴,可是他仰起頭時,鼻子也跟著朝上了,還是吹不到。
怎麽都吹不到,昆侖奴很著急,呼呼呼呼的吹得更用力,不斷一點點抬頭,最後頭仰到了最大幅度,楚玉完全看不到他的臉了。
身後的劉子業已經哈哈大笑起來,護衛們也是笑成一團,楚玉雖然也想笑,但不得不強忍著,繼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已經發現怎麽都吹不到自己的鼻子了,昆侖奴悻悻的低下頭,仔細想了想,吐出一大串楚玉聽不懂的發音後,又有些結巴的道:“阿,阿蠻。”

前麵那個是他本來的名字,不過後來,被綁著上一條船後,大家都叫他阿蠻,叫來叫去的,他也默認這是自己的名字了,可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卻還是第一次,因為沒有人這樣問過他的名字。
從來沒有。
“好,阿蠻。”楚玉的語氣變得很溫和,忽然她有一種照鏡子的衝動,想看看自己現在像不像哄騙小孩的狼外婆:“你願不願意跟著我走?”
“跟,跟你走?”阿蠻迷茫的眨眼睛,“為,為什麽?”
楚玉脫口而出:“跟著我,有肉吃。”她原本隻是隨便說說,可是話音才落,便瞧見阿蠻的眼睛陡然發亮,那雙琥珀色的眼眸一瞬間漂亮得難以逼視。
“真,真的?”伴隨著生硬結巴又欣喜的聲音,與之合奏的是阿蠻肚子裏的長長鳴叫:“咕——”
“有,有很多肉?”阿蠻一邊說,一邊不由自主的吞口水,整張臉都好像在發光,仿佛又豔麗了幾分。
楚玉很肯定的點頭:“我讓你一頓都吃肉,吃到飽為止,怎麽樣,跟不跟我走……”
她話還沒說完,阿蠻便著急的打斷她,生怕她反悔似的猛點頭:“我跟,我跟!”
……這麽容易就到手,這小子是不是太好拐了?
楚玉開始懷疑,這擁有怪力的黑人少年,根本是因為貪吃,才被人抓來當奴隸的。

第一百零九章 湘中出天子

既然阿蠻表示願意跟著楚玉,那麽便是她的人了,可他身上這麽破爛。不能這麽跟著他們一路走,楚玉雖然不在乎,但是劉子業不樂意。
宗越很是知情識趣,命一個護衛帶著自己的令牌,領著阿蠻暫時先回去公主府安頓,阿蠻站在原地不願走,直勾勾的望著楚玉:“肉……”
楚玉翻翻白眼,道:“你跟著我們的護衛走,先回我府上,到時候自然有人煮肉給你吃。”說完她轉頭叮囑護衛,“你帶他回去後,吩咐廚子,說我的命令,燒肉給他吃,讓他吃到飽。”
那護衛妒嫉的看了阿蠻一眼,心說自己都沒這麽好的待遇,便踢了下阿蠻的小腿:“走啦,黑蠻子。”
他這一腳是帶點怨氣踢出去的,可是沒想到才挨著阿蠻的腿,卻感覺好像踢在鋼鐵柱子上一般,痛得他抱腳跳起來,於是又是一番折騰,才好不容易送走了阿蠻,繼續他們今日遊玩的行程。
順著溪流進入山中,過一小橋,便是蘭亭,又稱為流觴亭,正是當年王羲之等一幹名士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之地。
山間的日光被遮蔽了不少,陰涼的微風裏,楚玉與劉子業二人坐在亭中,呼吸山間清新的空氣,周圍竹林散著淡淡的芬芳,劉子業興致來了,吟道:“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正是《蘭亭集序》中的句子。
兩人坐在亭邊,亭是八角亭,並不如何的華麗精美,亭欄方過膝蓋高,支撐亭蓋的柱子也有些紅漆脫落了,露出木質紋理,但是這裏有一處曲水流觴的典故,便可流傳千古。
吟了兩句,一路上走來的乏累也有些反了上來,劉子業雙腳分開。一腳跨在亭欄外,一腳跨在亭欄裏,他的頭枕在楚玉的腿上,在這清幽的景色中大睡,楚玉低頭看著劉子業,伸手拂去停在他額角的一隻細小飛蟲。
被楚玉地手騷擾,劉子業皺了皺眉,嘴裏含含糊糊的說了些什麽。又合上眼睛。
楚玉平靜的看著他:基本上隻有在這個時候,這個凶殘狠毒的少年皇帝才是可愛的,睡著的時候,他不會動不動殺人,也不會脾氣暴戾的打罵身邊的人,甚至不會流露出那種令人心寒地陰毒神色。
也隻有這個時候,楚玉才會感覺到。這少年今年才不過十六七歲,並且,是這具身體的親生弟弟,他的腦袋枕在她腿上,彼此之間的接觸傳遞著脈脈溫情,她可以不帶惡感和恐懼的凝視著他。
溫熱的風吹得人昏昏欲睡,楚玉也不由得靠在亭柱上。迷迷蒙蒙的合上眼睛。
好像才眯了一會,楚玉便感覺腿上動了動,便也跟著睜開眼,卻瞧見劉子業側枕著她地腿,臉朝向她定定的望著,平時殘忍狠毒的狹長眼睛裏,此時竟然映著柔軟的懷念與溫情。
“怎麽了?”楚玉還沒怎麽睡醒,神智不太清楚的就去摸他的臉。拍一拍,還順手輕捏了一把劉子業的鼻梁,捏完之後她立即被自己給嚇醒了:她剛才做了什麽?這可是皇帝地鼻子!
但是劉子業並沒有因為楚玉的動作生氣,他換個個更舒服的姿勢,翻過身來半趴在她腿上,揚起臉來,喃喃道:“阿姐。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小時候?那就是真公主那陣子了。怕露出什麽破綻。楚玉不敢多說,隻好帶著疑問的語氣嗯了一聲。
劉子業微微一笑。依舊是一臉懷念的神色:“小時候,我也是這樣枕著你的腿,我們在花園裏吹著風睡覺,那時候很舒服,別的皇子都不怎麽理睬我,隻有阿姐你願意跟我玩,那個死酒糟鼻要責罰我,也是阿姐你幫我求情。”
楚玉一邊聽一邊點頭:明白了,劉子業和山陰公主的交情是從小打下地,隻是那酒糟鼻是誰?
太子,大概是太子的老師一類的人吧。
楚玉自然不會知道,那酒糟鼻,指的是先帝劉駿,劉子業和山陰公主的父親,劉子業恨極了這個父親,竟然連一聲父皇甚至先帝都不肯稱呼,直接叫他外貌上的缺陷。
相對的,劉子業有多麽恨他父親,就有對這個姐姐有多麽親近依賴,楚玉雖然還不知道這親近到了什麽程度,卻隱約明白,就算她問劉子業要一半江山,隻怕他也是肯地。
兩人又說了會話,多半是劉子業在說,懷念兒時地一些小事,楚玉在他停頓下來時嗯嗯兩聲,表示她正在聽著。
說著說著,此時遠處卻隱約傳來清脆童稚地歌聲,好像有幾個孩童在唱著什麽歌,聲音亮亮的很是好聽。
宗越聽見這歌聲,暗道怎麽又有人騷擾,正想令人將小孩趕走,劉子業卻忽然坐起來招招手,道:“讓他們過來。”他興高采烈地轉向楚玉,“阿姐,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教我唱的歌謠?”
楚玉心中一真慌亂,麵上卻很鎮定,微笑道:“都是這麽久的事了,我哪裏還記得?”
幸好劉子業並未起疑,他張嘴想要自己唱,張了幾下後無奈的閉上:“我也不記得了。”隻一會他又高興起來,“我叫那些小孩來,讓他們唱給我們聽。”
被護衛帶過來的是四個孩子,二男二女,都是六七歲的模樣,男梳著衝天辨,女的頭上紮兩個小包,他們穿著的衣服很簡譜,是薄薄的洗得發白的麻衣和草鞋,不過四人手上都拿著香甜的糖酥和新鮮的果子,吃得滿嘴滿臉都是。
劉子業心情正好,也沒有計較這些小孩在禦駕前儀態不佳,隻揮了揮手,問道:“你們剛才唱的都是什麽歌?很好聽,再唱一遍給我聽聽。”
四個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點害怕,他們剛才就在唱歌,卻被兩個很凶的大哥哥帶過來,現在不太敢開口了。
劉子業不滿的看了宗越一眼,後者從懷裏摸出幾個錢,彎下腰對四個小孩道:“看到這個了麽?這個是錢,拿了錢能買很多好吃的,你們好好的唱,就像剛才那樣唱,唱好了我給你們錢。”他笑眯眯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很和氣的樣子。
看到錢,小孩子們一個個眼睛發出光來,其中一個也顧不得臉上的糖渣汁水沒擦幹淨,頭一個唱出聲來,有了他開頭,剩下三個小孩也跟著唱了起來,他們一邊唱,一邊隨著音律轉圈蹦跳,大概是小孩子的一種遊戲,因為跳動著,幾人的發聲也不是很清楚,更不整齊,隻是聽著孩童清脆柔嫩的嗓音彼此交錯。
劉子業原本麵帶微笑聽著,可是聽著聽著,笑容僵在了他的嘴角,他的麵色變成了一種奇怪的鐵青。
楚玉看他神情不對,已經知道不妙,可是那幾個小孩唱歌帶著點地方的口音方言,方才她沒仔細聽,也沒明白小孩子唱的是什麽,不過現在她也無暇再細聽了,連忙打斷他們:“停下!都停下!”劉子業臉色難看成這樣,這些孩子一定唱了些什麽他不愛聽的。
劉子業的嘴角不帶感情的揚了揚,慢慢的道:“對,停下,我方才沒聽清楚,現在你們站在我麵前,一個個把這首歌謠清清楚楚的唱一遍給我聽。”
小孩子不疑有他,聽話照做了,四個孩子,唱的都是一模一樣的歌詞:真皇帝,假皇帝,皇宮有二帝,老天子,少天子,湘中出天子。
聽到最後,楚玉已經是心中冰涼一片。
劉子業不鹹不淡的問:“這首歌謠是哪裏來的?”
四個小孩互相看了眼,其中一人道:“是我們大家都在唱的歌,很多人都在唱的。”
劉子業瞥了宗越一眼,淡淡的從嘴裏吐出來兩個字:“殺了。”


第一百一十章 誰是真天子

殺了。
直到抵達公主府,這兩個字依舊在楚玉的腦海裏回旋。
她始終忘不掉那時候劉子業的眼神,那是一種混合著極度的猙獰,殘忍,恐懼,焦慮,陰暗,最終糅合而成的可怕的平靜。
她也始終忘不掉,在劉子業說出了那兩個字後,宗越手一揮,身旁護衛便如狼似虎的撲上去,雪亮的刀鋒切過小孩子細幼的頸脖,鮮紅的血從傷口處噴出來。
她忘不掉小小的身軀像羽毛一般的倒地,身下的鮮血染紅了碧草,四雙清澈純真的眼睛裏甚至還來不及痛苦,隻有一點點的錯愕,凝固在瞳孔中。
簡直好像有什麽人拿刀子刻在了她腦子裏一樣,怎麽都抹不去。
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殺人,先前山崖之上遇刺的時候,她也算曆過生死,見過死屍,可是從來沒有像這樣,看著單方麵殘殺手無寸鐵的人——還是四個孩子!
她為劉子業的眼神所驚悚,來不及阻止,聲音猶含在嗓子中,幾個孩子便已經紛紛倒地。
回去的途中,楚玉一直處在一種接近木然的情緒中,腦海裏反複回放那一幕情景,說不出是難過憤怒或是怨恨,她隻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變成了木頭。
那幾個孩子隻是唱一首流傳的歌謠,卻不料因此丟了性命,他們也許甚至不明白這歌謠的具體含義,隻是倒黴的在劉子業麵前唱了出來。
一直到快接近山陰公主府的時候,楚玉才找回自己說話的能力:“陛下,您可知道,那湘中出天子,是什麽意思?那歌謠雖然大不敬,可說得好生含糊,實在是叫我不解。”那首歌謠其實很淺白簡單,意思也很明確,就說皇宮中有兩個皇帝,湘這個地方會出天子。但是目前楚玉對大局的了解還不夠,不知道那真皇帝假皇帝各自指的是誰,而那老天子少天子,又是什麽人物。
劉子業看了楚玉一眼,陰鬱狠毒的眼神有些柔化,靜默片刻,他歎了口氣道:“前麵一句是說,宮裏有兩位皇帝。我是假皇帝,戴法興是真皇帝。”
戴法興?
楚玉偏頭想了一會,才把名字和真人對起來,她出入皇宮時也曾見過這位大臣,是先皇留下來的老臣,看起來很忠厚的樣子,難道這人想篡位?
劉子業抱著楚玉的手臂。道:“阿姐別看我現在是皇帝,可我看地奏折,都是他先看過的,不知道有多少被他扣下,我想賞賜什麽人,都得被他說兩句,上回我想賞賜阿姐你一些東西。戴法興卻給你減去了一半。難道他不是真皇帝麽?”
除了戴法興之外,其他幾個先帝留下來的老臣,也都事事處處管著他,對他指手畫腳,他雖然殺人,但殺的隻是些小官員,沒辦法對戴法興之流怎麽樣。
楚玉險些脫口而出“我不介意”,但看看劉子業現在的臉色。還是忍了。
賞賜多少她是真不介意,那都是額外來的,她公主府有足夠的錢財揮霍,再來什麽賞賜也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楚玉的觀念是錢夠用就好,生活舒適就行,否則就算坐在金山銀山上。又有什麽意思呢?
不過顯然劉子業並不是這麽想地。他麵色猛地晃過一片豔麗的血紅。一瞬間詭異的陰戾後麵容又變得更加蒼白:“至於後麵的,嘿嘿。湘中出天子……阿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皇叔,湘東王。”
湘,就是湖南一帶,而在那裏封王的湘東王劉彧,是劉子業的叔父,比劉子業年紀大,正好應了“老天子”一說,巧合地是,劉彧的名字,正好與本朝開國皇帝劉裕讀音相同。
楚玉深呼吸幾下,反手握住劉子業的手:“從前一直不知道,陛下竟是這樣辛苦的,希望陛下要好好保重,對了陛下,我們立即回去吧,以免陛下不在宮中,被這些小人給趁虛而入了。”
劉子業微微一笑,道:“阿姐你放心,我定然不會讓這些老不死得逞的。我會讓所有人瞧瞧,誰才是真天子!”此時他的神情既不凶狠也不殘暴,語調甚至還有點兒溫柔,可是楚玉看著他的眼睛,從心裏涼到手掌心,幾乎要不可遏止地發起抖來。
那眼睛裏仿佛閃爍著幽幽的綠芒,是屬於野獸的目光。
走到公主府門前時,已經是接近傍晚,雖然天色還比較明亮,但也染上了少許暮色,墨香身穿墨綠色的衣裳,一臉焦急的在門口站著,見她回來,連忙上前迎上。
先向劉子業施了禮,墨香才轉向楚玉,舒了口氣道:“公主,你可算是回來了。出事了!”
見墨香似有焦慮之色,楚玉心裏咯噔了一聲,猛然就聯想到了昨天聽到的消息:容止病了。眼下墨香如此著急,難道是建康那邊傳來了什麽消息?
楚玉先前就經曆了一番驚嚇,已經是身心俱疲,此時想到容止有事,好像一下子被抽離了最後一分氣力,身體晃了晃,幾乎就要摔倒在地,墨香連忙伸手攙扶住她,急切的喚了兩聲,楚玉才緩緩的回過神來。
楚玉用力抿一下嘴唇,失去血色地雙唇泛起少許血紅,過了好一會兒,她反手握住墨香的手腕,神情平靜的道:“說吧,容止出了什麽事?”
墨香一愣,隨即有些失笑,道:“公主,您想到哪裏去了?建康那裏沒事,我今天還收到公子的傳信,問您是否抵達了呢,我說的,是這府裏的事。”
聽他說容止沒事,楚玉才安下心來,暗道自己怎麽這麽沉不住氣,一聽說有事就自動扯到容止身上了,思緒在這裏晃一下便過去,她很快就把注意力轉移回眼前:“府裏出什麽事了?”
墨香哭笑不得的,很無奈地道:“還不是您白天讓人帶回來地昆侖奴……”想說什麽,墨香又閉上嘴,道:“還是您自己看看吧。”
在墨香地帶領下,楚玉走進公主府,來到府內的一大片……廢墟前。
楚玉迷茫地看著廢墟,轉頭問身旁的墨香:“這是什麽?”她記得原本這裏好像是一片房屋來著的?怎麽變成了這樣?磚瓦石塊亂七八糟的落了一地,屋內的家具也都成了碎木板。
就算是房子翻修,也沒必要拆得如此徹底吧?
墨香重重的歎了口氣:“這便是您那昆侖奴的傑作!”


第一百一十一章 美人世無雙

“阿蠻?”楚玉更驚訝了,“他怎麽了?”話才問出口,楚玉立即很緊張的道:“難道他是個奸細?”
墨香又愣了愣,看著楚玉的眼神變得奇怪:“公主,今日你怎麽了?好像很不對勁,發生了什麽事?”
接連兩次,楚玉都將他的話想到別的方麵,就算墨香再遲鈍,也發覺出不對勁了,更何況他的心思十分細膩,第一次失誤還可以用楚玉太過掛懷容止來解釋,可第二次的錯誤猜想又是哪裏來的?
不需要墨香再說什麽,楚玉便知道自己又問了蠢話,這世界上哪來這麽目標突出的奸細?又是有哪家奸細是以摧毀別人家房屋為目標的?
楚玉苦笑一聲,拍拍自己的額頭,道:“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你接著說吧,別管我。”
聽了墨香有條不紊的敘述,楚玉才知道阿蠻幹了什麽事,那黑人少年被帶回來後,墨香便按照楚玉的吩咐,讓廚房專門給他一人煮肉,足足吃了五六碗才停下來,吃飽了,墨香便讓人給他刺字,於是……
“他反抗的結果,就在您麵前。”墨香無奈的道。他知道昆侖奴的力氣都很大,卻沒想到這昆侖奴的力氣會大到這個地步,十多個人一起圍上去還製不住他。
楚玉道:“為什麽要在他身上刺字?”她沒覺得阿蠻做的有什麽不對,要換了她在相同的位置,肯定也會反抗的。
墨香解釋了下,告訴楚玉這是通用的慣例,因為昆侖奴是很搶手的奴隸,刺字是為了標明他的所有權,告訴別人這昆侖奴已經有主了,雖然對這規矩不能芶同,但看墨香一臉理所當然,楚玉也不好說什麽,隻擺擺手道:“不必刺了。現在阿蠻在哪裏?”不會是跑了吧?
阿蠻沒有跑,拆了幾間屋子後,他便自己一個人蹲在了院子角落,等楚玉回來,留著這麽個怪力少年,墨香自己也很頭疼,才會在門口等著楚玉,問她該如何處理。
楚玉讓墨香領著自己去看。在公主府一角找到了要找的人,隻見阿蠻抱膝蹲在牆角,整個人縮成一團,聽見有人來了,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見楚玉後眼睛變得亮亮的,十分好看。不過他很不高興看見墨香,一手指著墨香,跟楚玉告狀:“壞人!他刺,刺我。”
這狀告得可真沒水準。
楚玉哄小孩一樣好生安撫:“好啦,我罵了他了,他以後不會刺你了,你也乖乖的聽話。明天跟我走。”
墨香聽見楚玉的話一驚:“怎麽公主要離開了?”才來了不過一天啊。
楚玉歎了口氣,道:“這是陛下的意思。”
墨香皺起好看地眉,身上淺淺的幽香被風吹過來:“可是墨香接待有什麽怠慢的地方,讓陛下生氣了?”
楚玉苦笑一下:“沒有,跟你沒關係。”也許,跟她有些關係,假如不是她提議去看蘭亭,也許就不會遇到那幾個小孩。不會聽見歌謠,也不會多四個夭折的幼小生命了。
又哄騙了一下阿蠻,告訴他跟著她回建康可以有更多的肉吃,楚玉被劉子業派來的宗越找去,說明天啟程的事。
房間裏,隻有劉子業楚玉兩人,劉子業默默的喝著酒。並沒有說話。楚玉看著他喝。也不開口。他喝得很慢,麵色在光線陰暗地屋子裏更顯陰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重重一摔杯子,叫道:“阿姐,我害怕!”
他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猙獰凶狠,卻又痛苦狼狽:“阿姐,我害怕,還是太子的時候,我怕那死酒糟鼻廢了我,找借口處死我,他喜歡一個小雜種,卻不喜歡我,為什麽當上皇帝後,我還要害怕?!”
楚玉被他摔杯的聲音嚇了一跳,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隻能全身僵硬的坐在原位,但是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做些什麽,劉子業現在需要的是她表明態度,假如她不做什麽,可能一時之間不會怎麽樣,可是今後的路大概不能太好走。
她應該上前安慰他鼓勵他,甚至像從前那樣,讓他的頭枕在她腿上,可是她沒有勇氣在這個時候去接近一隻咆哮地野獸。
劉子業又低下頭,開始咬牙切齒的詛咒,從戴法興到劉彧,以及他的各個叔父和兄弟,一個個的名字點過去,口頭上把他們統統淩遲了一遍,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快,楚玉知道他大概快要到了爆發的頂點,卻依然不知道該如何上前撫慰。
正在楚玉左右為難之際,門被推開了,楚玉趕緊的朝門口看去,發自內心地感謝給她解圍的救星,可是才看清門口的情形她又愣住了,墨香白晢頎長的脖子被宗越一手掐著,整個人被提起來,雙腳腳尖伸直才勉強能接觸地麵,他白皙的連漲得通紅,因為痛苦而微微扭曲,看見楚玉後,他連忙投射來求救的視線。
“怎麽回事?”搶在劉子業和宗越開口之前,楚玉問道,“宗將軍,你抓我的人做什麽?”
宗越看了楚玉一眼,對劉子業欠了欠身才道:“陛下,方才發現這小子在這間屋子門外鬼鬼樂樂,似乎在偷聽,我便將他給抓了起來,請問陛下,應該如何處置?”
說完原委,宗越轉向楚玉,陰陰涼涼的問道:“長公主殿下,您地人不會是奸細吧?”
楚玉心頭一驚,知道宗越這話問得惡毒,不僅給墨香扣了個死罪的帽子,還順便把她給扯下了泥水潭子,她連忙開口,因為慌亂,連說話都有些斷續:“不,不是這樣,陛下,墨香隻怕是一時好奇,絕非有意偷聽陛下的說話……”
劉子業淡淡的道:“我自然相信阿姐不會害我,宗將軍,今後少說無用的廢話。”
宗越低下頭:“是。”
聽劉子業如此說,楚玉才鬆了口氣,正想進一步的為墨香求情,抬眼卻瞧見劉子業露出一個很淺的笑容,那笑容和在蘭亭後殺人時一般無二,極度殘忍混合而成地平靜,溫情地外衣掩蓋不住血腥地本質,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綠芒:“至於這小子……”
“殺了。”
和蘭亭時一模一樣地兩個字,還是那麽的輕描淡寫,似乎隻是碾死一隻蚊子似的那麽簡單。
楚玉睜大眼睛。
嗓子裏含著聲音,可是還是和先前一樣,發不出來,也來不及發出來。
劉子業話音才落,宗越便飛快的抬手拔出腰間長劍,劍光映著黃昏最後的光芒,他放開墨香的頸脖,隨後橫劍一劃。
墨香白皙的頸項上印著可怖的紅色指痕,隨後這指痕被噴出來的鮮血所掩蓋,那鮮血也噴到了劍上,蓋住了劍身倒映的殘陽。
墨香粉色的唇瓣微微開啟,平日裏狹長的鳳眼睜得大大的,好像在困惑為什麽竟然招致了死亡。
容貌端麗的絕世美人,世間無雙的幽雅生香,就這麽簡單輕易的失去了性命。


第一百一十二章 最為珍貴的

“真對不住啊,阿姐,錯殺了你一個人,改天我再送你了。”這是事後劉子業對自己行為做出來的唯一補充解釋。
那日墨香死後,楚玉走出門外,發現門口地麵上躺著一隻小小的香爐,又想起門被推開時傳來有什麽東西落地的聲音,方知墨香其實是來給屋內換熏香的,卻在幾句話間丟失了性命。

楚玉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建康的,又或者說,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不及理會身體周遭的人事物。
唯一記住的,就是劉子業這句滿不在乎的話,好像在說:“對不起哦,打碎你一個杯子,改天我送你十個賠償。”
可是杯子與杯子是不同的,每一個杯子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地方,視人命如草芥的他如何能明白?
楚玉與墨香並不算多麽的親近,除了那次墨香跑到她床上色誘之外,兩人幾乎沒有怎麽單獨相處,對墨香的全部印象便僅僅是他溫婉如水楚楚可憐的樣子,以及接手桓遠工作之後的從容沉靜。
回程沒有繞路,也沒怎麽在途中停留,比來時要快很多,不多些日子,便抵達了建康,劉子業回他的皇宮,而楚玉則回到自己的公主府。
物猶相似,人卻已非。楚玉慢慢踏入睽違一個多月的地方,心頭浮現的竟是這句話。有的人還在,可是有的人卻再也不再了。

而當她瞧見容止的時候,毫不自覺地。全身一下子緊繃起來。
因為楚玉下令不要傳遞墨香的死訊,容止這邊也沒有接到消息,他就站在她的住處門口等著,笑意吟吟,雖然臉容有些蒼白,看起來像是病過的虛弱,可是神情卻極為從容自在:“數十日不見,公主一切可好?”他微笑著問。
楚玉看著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墨香是容止一手調教出來的,想必花費了不少苦心,她應該如何對容止說,那個人已經不在了?隻因為不小心正好在劉子業訴說心事時來到門口,便成為宗越的劍下亡魂?
見楚玉不答,容止微微流露疑惑之色,隨後他笑了笑。拉開門:“我卻是忘了,公主遠道歸來,自然是累了,請先進屋休息。”
楚玉聽他的進了屋,木然的坐在椅子上,看容止將準備好的熱茶倒入杯中,慢慢地道:“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墨香的死訊。總是要說的,隻是她覺得應該由自己來說。
這是她的責任。
容止笑吟吟的將茶杯放在黑漆方盤上,端到她麵前:“公主請說吧,其實我在這裏等公主,也是有事要說,不,是有一事相求。”
對上他瑩然如雪的目光,楚玉凝聚的意誌刹那間便有些渙散。她別開視線,低聲道:“你先說吧。”
“好地。”容止也沒有謙讓,將托盤放在桌上後便坐到另一側椅子上,身子半側過來,“我這件事是替人求的,公主還記不記得那個叫粉黛的小姑娘?就是被公主調到了身邊,看起來很纖弱的姑娘。”
“當然記得。她怎麽了?”
容止低頭笑了笑:“墨香其實心裏麵有些喜歡這姑娘。我便代他向公主求個情。求公主將粉黛許給他。”
聽見墨香的名字,楚玉的臉容刷的一下變得蒼白。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遲疑著開口:“墨香,粉黛?我怎麽沒發覺他們……”
容止微微笑道:“其實就隻是墨香一個人地心思,粉黛還不知道,所以我今日才特地來為他求公主,請公主應允他們倆的事。”他眼眸和發絲是純然的漆黑,仿佛能吸收時間所有的光輝,更襯得他膚光如雪。
好像被無形的手一把攥住心髒,呼吸停窒胸口作痛,楚玉慘然一笑,閉上雙眼:”容止,墨香死了。”
她之前想過很多次,該如何的說出墨香的死訊,在說出關鍵訊息之前,應該怎麽樣的減緩這件事地衝擊力,可是臨到頭來,還是以最簡單的方式表達出來。

總算說了出來,那隻抓住她心髒的無形之手消散無蹤,麻木了好些天的心髒終於有了別的感覺,複雜的情緒錯雜交織在一起,衝擊著她的胸口。
假如說從前墨香在她心裏,還僅僅是一個不那麽熟悉地影像,伴著一僂幽香,那麽此時,在他死了數日後,反而真正在楚玉腦海中血肉豐滿起來,他也是一個活生生地人,有喜歡地人,有自己的希望與渴求。
但是他死了,這一切都沒有了。
過了好一會兒,楚玉才睜開眼睛:“容止,對不起。”
她偏頭去看容止地神情,容止並沒有如何悲傷,他純黑的眼眸泛著微微的錯愕,片刻後,他輕聲開口:“公主,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楚玉慢慢的將發生的事告訴他,隻省略了劉子業為什麽發怒的那部分,她的聲音一點點的降低,最後幾乎低微到聽不見,忽然,手上傳來微涼柔軟的觸感,她驚詫的抬頭,卻見容止的手伸過橫於二人之間的桌麵,按在她扶著扶手的手背上,他沉靜的凝視著她,柔聲道:“公主,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過錯。”

楚玉抿了一下嘴唇,似是遲疑,最後依然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不,我不能原諒我自己,並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
容止感覺到自己所蓋住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後聽見楚玉痛苦的聲音:“我不能原諒我自己,因為在墨香死後,過了許久,我回過神來,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幸好來的人不是你,幸好來的人是墨香。幸好……”
容止錯愕的抬眼,他清楚的瞧見,眼前的少女用力咬著嘴唇,牙齒幾乎要深深的嵌入唇瓣之中,她清澈的目中,毫不掩飾對自己的痛恨,盡管這麽痛苦和自責,她還是坦然的直麵自己的陰暗,軟弱,膽怯,私心。
楚玉不能原諒自己,那瞬間後,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萌生那樣的念頭,都是無辜的,沒有哪個人是比哪個人更應該去死,可是在那一刻,她竟然會覺得慶幸,因為死的人不是容止,而是墨香。
多麽可怕。
容止依舊靜靜的凝視著她,他忽然覺得,楚玉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加美麗,縱然她現在衣衫素簡,不施脂粉,麵上身上還留著一路風塵的殘跡,可是真的沒有哪一刻,比現在更美麗了。
傷病和死亡並不是最可怕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人最大的敵人是他自己,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勇氣,去坦然的麵對自身的汙點,楚玉的坦然是她痛苦的來源,也是莫大珍貴的勇氣。
“公主。”容止站起來,走到楚玉麵前,微微低身,抬手攬過她的肩膀,隨後將她緩緩的擁抱進懷中,“公主,你已經很好很好了,不要再責怪自己,你的想法不過是每個人都會有的私心,這是不可避免的,你並不是不在乎墨香的死活,你隻是……”
他頓了頓,連他自己也沒發覺,他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無比的柔和,像春天的水那麽的溫軟,眼底的純澈化作漣漪的水波,一圈一圈的擴散開來:“你隻是,更在乎我。”
容止擁抱著楚玉,一遍又一遍的,反複的輕喃:“請不要自責了,這並不是你的罪過。”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形破壞機

“啪。”門被推開。
“公……”來人在隻出聲喚了一半時,瞧見屋內兩人相擁的情形,聲音中斷。
楚玉連忙推開容止,抬眼朝門口看去,卻見來人是桓遠。
桓遠此際也想起了自己方才的失態行為,他抬手欠身一揖,道:“桓遠莽撞,請公主恕罪。”直起身子時,他的目光飛快的掃過容止。
楚玉抬手捋了一下微亂的發絲,強作鎮定的道:“什麽事?”雖然方才她和容止沒什麽,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此刻楚玉竟然有一種被捉那什麽的感覺,止不住一陣又一陣的心虛。
桓遠麵上浮現微妙的有點哭笑不得的神情:“公主帶回來的那名昆侖奴……”
聞弦歌而知雅意,他話沒說完,楚玉便猜到阿蠻大概又幹了什麽闖禍了,她擺了擺手:“帶我去看。”這一路回來時她心神恍惚,竟然忘了自己拐騙回來的黑人少年。
他又闖了什麽禍?

桓遠帶著楚玉去了花錯的院子,花錯的傷勢已經痊愈,以往在院中彌漫的濃鬱藥味也散去了七八成,隻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苦意,而原本住在院中負責照顧花錯的仆從也都搬了出去,正好空出的房間不需要怎麽太收拾,便讓新來的阿蠻居住。
雖然楚玉沒有交代,桓遠還是從同行人的口中得知阿蠻是楚玉路上收來的,也得知了一點阿蠻在山陰縣公主府的光輝事跡,衡量一二昆侖奴的蠻力,他把阿蠻跟花錯放在了一起,必要的時候以暴製暴,但是饒是如此,他還是低估了這個外表並不算太健碩的黑人少年。
院子門口三千繁花劍的牌匾已經搖搖欲墜,楚玉踏入院中,看著裏麵的情形,噗哧一聲笑出來。
此刻阿蠻正呆呆的站在門前,清澈的眼睛懵懂而不知所措。像是一隻迷失的小狗,而他地手裏,正拿著一扇門板。
“怎麽回事?”心中的痛楚沉悶一掃而空,楚玉扭頭問桓遠。
桓遠歎了口氣道:“那門是往裏推的,可是他隻輕輕的往外一拉……就……”就這樣了。拉壞門後,阿蠻便死活不肯進門,可他也就是站在門口,並沒有鬧事,沒奈何。桓遠隻好來找楚玉,卻看到了楚玉被容止擁抱著的場麵。
聽完桓遠的解釋,楚玉走上前去。笑著問阿蠻:“怎麽站在這裏不進屋裏?這裏今後就是你的家了。”
阿蠻一看見楚玉,琥珀色的眼眸裏立即晃出不安的神色,他哀求地望著楚玉,結結巴巴的道:“肉,不要。不給我,錯了,不要趕,趕走……”雖然才踏上這片土地沒多久,也不了解這裏的風俗製度,甚至頭腦有點笨笨地。可是阿蠻心裏麵也隱約曉得,自己做錯了一些事,很可能會讓眼前這個給自己肉吃的人不高興。
楚玉好一會兒才理解過來阿蠻的話,她擺了擺手指,柔聲道:“你應該這麽說,不要不給我肉,不要趕我走,這才是正確的順序。”
讓阿蠻跟著她緩緩的念了一遍。把話說順溜後,楚玉才伸手摸一下他地腦袋,短短的卷發雖然不夠柔順,但毛茸茸的也很是別致:“不要怕,今後小心些便是,進屋子休息吧,你走了一路,也該累了。”和安適坐在車上的她不同,阿蠻可是一路跟著步行跟來的。
阿蠻望了眼屋內,搖頭:“不。要,以前。睡外麵,地上。”
楚玉又不得不自行把他的話整理一遍:“不要,以前我都是睡外麵地上地,來,這麽跟我說一遍。”她決定從現在開始培養這小子的語言能力,不要求多麽的舌燦蓮花,至少能說得能讓人一下子聽懂。
隨後她才道:“我不管你以前是怎麽樣的,到了我這裏,就一定有地方住,我說過,跟我走,你不但會有肉吃,還會有屋子住,有衣服穿……”說到這裏楚玉忽然消音,目光停留在阿蠻身上,他身上穿的衣服已經不是前些天見到他時的破布片,而是和眾人一樣的衣裳,可是還是嶄新的衣服,現在卻已經東裂開一條口子,西缺少一塊布料,零零落落地,這裏露出一條大腿,那裏露出半片胸口,穿了和沒穿,也不差多少。
阿蠻羞愧的低下頭:“不,不習慣,衣服,麻煩,伸手,壞了。”他不習慣穿這樣遮得嚴嚴實實的衣服,再加上他的力氣大得驚人,衣服便很容易成為破布掛在身上。
楚玉的笑容僵硬了片刻,繼續擺手道:“沒關係,我這裏有的是衣服,壞了一件可以再換一件,假如你不喜歡這樣的衣服,說一下你原來的穿著,我讓人給你做。”
一聽這話,阿蠻十分高興,立即動手撕身上的破衣,然而他的力氣太大並不是誇口,隻輕輕地那麽動了動,幾層衣服便好像一張薄紙似的嘶啦一聲,全開了。
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徹徹底底地……
楚玉的目光,順著他光滑的胸口慢慢下移……然後鬱悶的轉身,拍拍桓遠的肩膀:“你把他安排住在這裏,還真是有先見之明。”看來他跟花錯會很有共同語言。
讓阿蠻又穿上新衣服後,楚玉才再一次的正視他,新衣服是府上裁縫臨時趕製出來的,由容止指導口述昆侖奴的著裝,因為試樣很簡單,並不如何花功夫,上身赤裸斜批帛帶,橫幅像短裙一樣繞腰,像短裙一樣包住阿蠻的腰部和臀部,裸露出來半截勁瘦的黑色腰線和赤裸雙腿顯得十分的有力,散發著野性的誘惑。
雖然異國情調的美人很好看,但可惜的是這美人太怪力,雖然本性純良,可是稍不小心,舉手投足間就會毀壞什麽家具,才不過進屋轉了一圈,屋子裏便多了一堆木料殘渣……
楚玉很囧的看著破壞現場,終於明白為什麽阿蠻會一個人單身流落上路了,一來他一身怪力很少有人能強製了他,二來便是,就算能強製了,讓他幹活時,那身怪力所創造的破壞遠比勞力的代價高……
若非她公主府身家還算豐厚,可經不起這麽破壞。
她原以為自己撿來一個大便宜,卻沒料到是個人形破壞機。
但是人既然已經撿回來了,楚玉也不忍心把阿蠻給趕走,照他這樣的性情,倘若讓他流落街頭,隻怕會活活的餓死。
轉念間楚玉已經做好了打算,今後阿蠻屋子裏的家具房門全部都換成鐵製的,各種器具也做好隨時替換的備份,總之一切慢慢來,也許今後他便能慢慢的學會控製力量。
正好阿蠻住在花錯這裏,楚玉便順便讓花錯教阿蠻學武,假如這樣的力氣再學會劍術,大概會是一個很可靠的武力,超級打手或者超級保鏢。
一開始楚玉拐騙阿蠻,動的就是這個心思。
她需要一個真正完全屬於自己的戰鬥力,不像越捷飛那樣屬於皇家,也不像花錯那樣每次指派都需要通過容止。
天生神力的阿蠻,假如經過訓練,想必是很好的選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教導與學習

之後的幾日,楚玉一直留在公主府內,依然按時給天如鏡上課。順帶又多了一道課程,教阿蠻識字說話,換句話說,她在開英語四六級培訓的同時,又開了一門叫做小學語文的課程。
阿蠻不聰明,是那種真的不聰明,天如鏡雖然不解世事,可是思維極為的透徹明晰,學起東西來也很快,可阿蠻不一樣,他是那種真正有點笨笨的人,別人說話,他能聽懂,但是自己正確的說出來卻比較困難,認字也認得很慢,天如鏡一天背上百個單詞小意思,可阿蠻一天認十個字都比較勉強。
所謂資優生和落後生的差距,在兩人身上算是體現出來了。
縱然慢慢的拖延時間,可是楚玉可以教天如鏡的東西依然是越來越少了,直到有一天,天如鏡告訴她,他能讀懂手環裏英文記載的那些文字了,他看不懂的那部分,其實是整套西方曆史,隻不過是用英文記載的。
“是麽?”楚玉聽他這麽說,挑了挑眉毛,微微一笑道:“那麽從明天開始,你不用來了,之前約定的東西暫時寄放在你那兒,我不著急索取酬勞,拜拜。”
天如鏡沒料到楚玉竟然如此幹脆,他心思剔透,在此之前早已發覺了楚玉的刻意拖延,隻不過不知道為什麽,他並不想拆穿她的小小陰謀,就順著她的意思一直拖延下去,隻不過沒想到這個拖延的盡頭,竟會這麽早到來,而在到了盡頭的時候,她又是那麽的毫不留戀。
她心裏在想什麽?
女人心真是海底針,困惑的天如鏡,心頭浮現曾在手環一篇小說裏看過的語句。

低頭為即將前來上小學語文課的阿蠻準備材料,過了好一會兒,楚玉抬起頭來,卻見天如鏡依然站在門口,不曾離開。不由奇怪道:“你還在這裏做什麽?”不會是想繼續衝擊托福雅思吧?不好意思,她的水準還沒到那程度。
天如鏡沒說話,隻定定的望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無言的轉身,正遇上興衝衝趕來地阿蠻,阿蠻奇怪的看了一眼天如鏡,沒怎麽理他,徑直進屋去了:“公主,今天。教什麽?”雖然口齒依然有些不清晰,可是經過這陣子的鍛煉,他說話的順序已經基本沒什麽大錯了。
楚玉一看見阿蠻便笑。道:“你過來,今天教寫你的名字。”
天如鏡正朝外走去,聽見楚玉的話,腳下頓了一頓,他皺了皺眉。隻覺得胸口好似有微微湧動著,好像吃到了調味失敗的菜,味道流淌入了心裏,可他卻又說不上是什麽緣故,隻停頓片刻,便接著走了。
阿蠻雖然有些笨拙。但他人十分乖巧,見楚玉在紙上寫了阿蠻兩個字,便輕手輕腳的拿過鐵製筆杆的毛筆,小心翼翼地往硯台裏沾了點墨水,又極為小心翼翼的,站在桌前,往桌上的白紙中寫字。
看著他一臉惶恐生怕弄壞什麽地模樣,楚玉忍不住微笑。她還記得第一天教阿蠻寫字的時候,阿蠻就不小心捏碎的竹製的筆杆,用一支壞一支,雖然阿蠻極力小心放輕力道,可他經常容易投入專心,一專心,就會不自覺的用力,於是後來便都換用鐵筆了,饒是如此,那鐵筆筆杆現在也微微變形。
而椅子更是坐不得。自從阿蠻開始習字以來,楚玉屋子裏地椅子都給他坐報廢了。不得不另外重新命人趕製。
雖然器具不斷損壞,不過好在阿蠻十分的認真,雖然笨拙一些,可是十分的肯練習,也不算太讓楚玉費心,反而是花錯那邊已經快要承受不住。
楚玉拜托容止,讓花錯教阿蠻習武,看看能不能把他那一身怪力用到正途上,幾天功夫下來,花錯已經快要發瘋,好幾次跑來楚玉這兒說要撂挑子不幹:他沒見過這麽笨但是破壞力又這麽強的學生,力氣大雖然是好事,可壞就壞在這力氣不受控製,總是用力過猛,而花錯的劍術,走的卻是輕靈花巧一脈,怎麽也沒辦法將二者融合起來。
教阿蠻學武地這幾天,花錯的院子幾乎被拆了一半,而鐵劍也用壞了好幾把,然而阿蠻的劍術卻一直不見長進,依劈亂砍的階段,讓身為教導者的花錯覺得很是受創。
楚玉正想得暗自發笑,忽然聽見阿蠻的叫喊聲:“公主,我寫好了。”

她側身往桌上看看,卻見到白紙上寫了滿滿的密密麻麻的“阿蠻”兩個字,從最開始地鬼畫符,到最後的勉強能看,期間進步顯而易見。
楚玉發現阿蠻的臉上沁著汗水,一雙琥珀色眼睛滿是興奮,忍不住又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腦袋:“乖,你寫得很好。”他一身怪力,平時搬動五六百斤的重物也不見怎麽大喘氣,可今天為了放輕力氣寫好字,卻硬是出了一身的汗,可見他對能寫自己的名字很是上心,也十分的高興。
阿蠻學會了自己的名字,依然有些不滿足,手裏攥著已經有點變形的鐵杆毛筆,問道:“公主,名字,怎麽寫?”
楚玉眨眨眼,隨手換了一張白紙,提筆在其上寫下自己地名字:楚玉。
不是劉楚玉,而是楚玉。

她放下筆,輕快的道:“這便是我的名字,不過你今天已經學了十個字啦,不用再練習了,明天再來學吧。”
阿蠻認認真真的盯著紙上兩個字看了許久,才聽話的點點頭。
直到阿蠻離開了,楚玉麵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她放鬆身體靠在新製的檀木椅子裏,目光十分的茫然。
經過山陰一行,她已經大概能確定,最後發動暗殺篡了劉子業帝位的,就是那位湘中出天子的湘東王劉彧,假如沒有發生那四個孩子以及墨香被殺的事,她大概會毫不遲疑的幫助劉子業吧?
可是現在她十分的不確定,是否還要繼續下去?
狡兔三窟,現在她在各地已經有了幾個暗中的“窟”,想要撤走,隨時可以隱姓埋名做一個地主什麽的,眼下她完全可以獨善其身,帶著公主府上幾個親信偷偷逃走,逃到不會被人認出來的地方,這似乎是目前最安全也是最舒心省力的辦法。
可是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之前做的一切成為了無用功,也不甘心像一個失敗者那樣灰溜溜的逃走,她心中有強烈的渴望,那是在見到墨香死去,而她深感無能為力的之後所逐漸萌生的。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催促,一定要做些什麽。
入夜,花錯正在熟睡,忽然覺察出一些異樣,他閃電般的探手入枕下拔劍,雪亮的劍光毒蛇似的直指站在床邊的人影,還沒刺中對方,他的動作陡然停下來,瞪著來人罵道:“找死麽!你進門怎麽不出點聲音?我差點就把你當作敵人殺了。”
笑吟吟站在花錯床邊的,正是一身白衣勝雪的容止。
花錯喘一口氣吐出心底的驚駭,慶幸自己方才及時看清了對方,他平日出招一般都對著要害部位,這一劍直指來人的咽喉,倘若真刺出去,而容止沒避開……
容止瞥一眼在咽喉前不到半尺處不住顫動的劍尖,並未如何動容,隻悠然微笑道:“我怎知道你會睡得如此之熟?若是以往我如此進來,你該早就覺察到了才對。”
花錯重重歎了口氣,道:“還不是長公主殿下帶回來的那個昆侖奴?本來我看他力大無窮,應該是學武的好材料,可沒想到那小子笨得沒救,空有一身蠻力卻不能正確的運用,教得我累死了。”
容止嘴角微微翹起,道:“我今夜前來,便是來解除你的麻煩的。”
花錯一下子睜大眼,很興奮的道:“怎麽解除?不著痕跡的把那黑蠻子殺了毀屍滅跡?”


第一百一十五章 深夜來相會

“咦,你來做什麽?”楚玉正在給阿蠻整理下一個階段的課程。見有人敲開了房門,轉頭一看,卻見天如鏡站在門口,不由驚訝的問道:“找我有什麽事麽?”
“上課……”天如鏡話還含在嗓子眼裏,忽然想起來,他與楚玉之間的課程已經在昨天結束了,可他今天卻忘了這一點,依舊如同往常那樣,習慣性的前來公主府,習慣性的來到她麵前,在她驚訝的發問後,才想起來,他們之間的教與學,已經結束了。
由於兩人暗中達成的協議,天如鏡已經是公主府的常客,朝中關於天師大人已成長公主入幕之賓的流言喧囂塵上,楚玉對自己的名聲早已是破罐子破摔不去理會,而天如鏡也不怎麽在乎這個,懶得澄清避諱什麽,就連公主府上的人,也默認了天如鏡與楚玉的某種“特殊關係”,今天天如鏡一路走過來,都沒有人攔阻。
習慣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隻錯愕了兩秒,天如鏡立即恢複平靜,他淡淡的道:“記錯了。”他轉身從原路返回,走出東上閣時看見阿蠻,原本並沒有如何在意,可是與對方錯身而過的時候,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回頭看了一眼。
阿蠻還是原來那個阿蠻,可是天如鏡卻感覺,這個黑人少年的身上,仿佛有了什麽與從前不一樣的地方。
看了幾眼再沒有別的發現,阿蠻的背影消失在一麵牆之後,天如鏡收回目光,慢慢的朝公主府外走去。
不管有什麽不同,都不關他的事。
天如鏡離開沒一會兒。楚玉便等來了阿蠻,照例是先讓他跟著她讀一段話,接著教他寫字,教了八個字後,楚玉抿嘴一笑,道:“昨天正好給你寫了我地名字,今天就教這兩個字吧。”她在白紙上寫下“楚玉”二字,隨後讓阿蠻臨摹。
可令楚玉驚訝的是。阿蠻拿起鐵毛筆,蘸了蘸墨水,手腕輕抖,不過一個呼吸的功夫,“楚玉”兩個字便躍然紙上,端端正正,整整齊齊,竟然比楚玉自己寫的還要工整漂亮些。
楚玉有點不敢置信,假如不是親眼看著阿蠻落筆。她幾乎要懷疑那是別人代筆的,阿蠻開始寫字以來,從來沒有寫得這麽漂亮過。今天究竟是怎麽回事?
跟阿蠻說話,楚玉沒有繞圈子,直接問出了自己心底的疑問,雖然他們現在溝通還算順利。可是按照阿蠻的理解力,假如拐著彎兒問話,隻怕到死也得不到回應。
阿蠻期期艾艾的低下頭,小聲地道:“昨天晚上,一個人,練習。”
楚玉慢慢的把他的話重複一遍。忍不住發自內心的露出微笑:“你是說。你打算給我一個驚喜。所以昨晚上一直在練習寫我的名字,對嗎?”
真乖。真可愛。
楚玉伸出手用力的揉阿蠻的頭發:她一直想要一個很乖的弟弟或者妹妹,卻沒想到在這裏碰到個異國來客,給了她這種感覺。
阿蠻偷偷的看楚玉一眼,心虛地點了點頭。
楚玉沉浸在高興中,雖然阿蠻並沒有做什麽了不起的事,可是卻是沒有絲毫目的和私心,一心一意地為她而做的,隻是這麽一點點小事,便足以讓她的心情好起來。
仔細看看,發現阿蠻的眼睛下有少許浮腫,因為他實在太黑了,所以看不出黑眼圈來,沉浸在高興中地楚玉,並沒有覺察出阿蠻眼中的躲閃和心虛。
她甚至也沒有發現,今天阿蠻寫起字來,輕鬆了許多,不像昨天那麽吃力。
楚玉給阿蠻放了假,讓他早些回去休息,熬夜不好,阿蠻回房後,也確實是躺在鐵床上睡了,可是半夜,他又睜開了眼睛。
從身上掀開被他在夢中撕碎的被褥,阿蠻穿上鐵屐朝外走去。走出門時,他看見了一條雪白宛如浮冰的身影,在月光下分外的朦朧,也分外的遙遠。
“很準時啊。”容止笑吟吟地轉過身來,朝阿蠻招招手,“過來,我今天繼續教你怎麽用力。”
阿蠻聽話地走了過去,接過他遞過來地瓷碗,碗中盛滿了水,阿蠻小心翼翼的端著,唯恐水灑出來,但是又怕手上用力過度,不小心把瓷碗給捏碎了。
一邊端著碗,一邊聽從容止的指示,他小心的做著每一個動作。龐大的蠻力在身體中流動著,漸漸的收束控製起來,當容止讓他休息的時候,阿蠻全身上下都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放下已經被捏出裂縫的瓷碗,阿蠻看一眼站在身前不遠處的容止,遲疑的開口道:“今天,我寫了,她的名字。”
容止輕輕的“哦”了一聲,似笑非笑的抬眼瞥了他一眼,道:“然後呢?”
阿蠻盯著他,慢慢的道:“我沒有說,是你教的。”這句話,他竟然說得意外的順暢。
“很好。”容止點了點頭,
“我也,沒有說,你半夜,來教我。”昨天,今天,以及今後的半夜。
“也很好。”相對於阿蠻越來越凝重的神色,容止的卻是越來越漫不經心,好像阿蠻說的事情完全與他無關。
“我,很不,舒服。”阿蠻低叫起來,“騙她,我不舒服。”昨天半夜,他正在地上用鐵棍練習寫楚玉的名字,這個人找到他,說可以教會他用力的技巧,讓他像普通人一樣的生活,不至於害怕一不小心弄壞什麽物件,或者……什麽人。
而相對交換的條件則是,阿蠻不能將這件事告訴楚玉,就算楚玉發現阿蠻的變化,問起來,他也隻能推說,是花錯教得好。
這個條件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從小到大都為自己的怪力所苦惱,因為他力氣太大,動不動便弄壞東西或弄傷人,導致幾乎沒有人願意理睬他,假如有一天能擺脫這困擾,阿蠻願意用一切去換取,因此在容止提出來的時候,他連想都沒有想,便一口答應下來。
昨天晚上,容止教了他一些基本的控製力量的技巧,
可是麵對楚玉說謊的時候,他心裏麵忽然升起來很難受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麽不願意隱瞞,才會對容止如此抱怨。
容止微微一笑,笑意明淨如雪光,卻也冷漠如冰霜:“你就那麽忠誠於公主?為什麽?”
阿蠻很努力的想了想,想來想去也隻有一個理由:“她,給我,肉。”
容止笑了笑道:“竟然是這樣麽?倘若我也保證給你很多的肉,你會不會離開她,轉而跟著我?”
阿蠻不假思索的搖頭。
容止笑道:“我的肉難道與公主的就有什麽差別?同樣是給你肉吃,你為什麽不願意跟著我,卻要跟著她?要知道,我能夠給你的,可比她能夠給的多許多。”
阿蠻也陷入了苦惱之中,照理說誰的肉都是肉,可為什麽他剛才不願意呢?想了許久,他才想到一個勉強能解釋的理由:“她在先,你後來的。”
也許還有很多的原因,複雜的微妙的,匯聚在一起,但是阿蠻簡單的思維裏想不到那許多,也懶得去想,一個最簡單直白的答案已經足夠:楚玉是第一個主動朝他伸出手來的人。
跟著她,可以吃肉。
她是第一個這麽對他說的人。
所以,他跟隨。
楚玉回建康後的幾日,朝堂之中發生了一些變化,他殺了戴法興。
就是那首歌謠之中,皇宮有二帝中的“真皇帝”,這個“真皇帝”,被“假皇帝”給幹掉了。
劉子業殺起人來,動作和他送麵首一樣的雷厲風行,先下旨讓戴法興退休,接著命令他回鄉養老,一出城便改令發配遠方,最後一杯毒酒賜死了事。
楚玉聽到這消息時,除了吃驚於劉子業的動作之外,對於戴法興的死並沒有什麽意外,她知道,在山陰縣的時候,那首歌謠已經徹底點燃了劉子業心底的暴虐,他一定會在這朝堂上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那些與造反歌謠中有關的人,統統都會死。
也就在戴法興的死訊傳來之際,楚玉接到了一封請帖。


第一百一十六章 與爾同去回

邀請函上的地址是全然陌生的,而王玄謨,這是邀請人的名字。
這個名字楚玉曾經不知道聽誰提過,好像是朝中的某個大臣,但具體是幹什麽的,卻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隻不過這個人……姓王。
邀請函是桓遠安排在楚園的人收到,轉交而來的,受邀請的人自然是那個被創造出來的虛假身份“喻子楚”。
假如是千百年後,看到兩個姓王的,楚玉絕不會太在意,也不會將他們之間聯係起來,可是這時候,人們提起“王”姓,首先想到的便是那秦淮河畔烏衣巷裏的輝煌家族,楚玉在心裏斟酌片刻,便換上男裝,驅車前往王家——王意之家。
邀約的時間大約在下午,對方大概是給她一點時間來考慮,既然尚且得閑,楚玉也不介意去問一下旁人的意見,想要問王家的事,找王家的人應該是最直截了當的。
然而目前楚玉比較熟識的,就是王意之一人。
通報求見,楚玉被童子引領到臥房,見到才起床的王意之,他穿著一身白色的中衣,黛青色的外袍鬆鬆的披在身上,半躺在床邊的模樣極是慵懶,見楚玉來了,他眯著眼微微一笑,道:“子楚兄好啊,夏日酣睡不覺時日,衣衫不整,在下失禮了。”雖然嘴上這麽說,他臉上卻沒有絲毫覺得羞愧或抱歉的意思。
楚玉不禁莞爾一笑。道:“這麽早前來叨擾,是鄙人打擾了才對。”
兩人一個鄙人一個在下,自稱相映成趣,聽了彼此會心一笑。
接過侍從送上來地冷水手巾擦了擦臉,王意之有些清醒過來,眼神也不那麽困倦了:“子楚兄這麽早來尋我。是否有要緊事?”
楚玉也不繞彎,從懷中取出請柬遞過去,道:“今天一早,我收到了這個。”請柬是用金漆硬紙做的,上麵蒙了一層雪白的細紗,看起來很是精致。
接過來看清請貼上的字跡,王意之的眼神微微的變了變,他沉思片刻。隨即道:“我與你一道前去,路上我會告訴你你想要知道地。”
一直到王意之來到楚玉車上,與她正麵對坐時,楚玉才回過神來,有些不安的道:“意之兄,這樣太麻煩你了。”自然,有王意之陪著前往,她心中底氣增強不少。
王意之靠在車廂壁上,懶洋洋的一笑,狹長的雙目中流轉著水一般的奇異光彩:“其實不過是順路罷了。昨天我這位叔祖也差人前來找了我,讓我今日去見他,我原本懶得動彈。但既然他也找了你,那麽便正好順路,一道前往吧。”
經由王意之的口中,楚玉得知那位王玄謨老爺子是王意之輩分上的叔祖,不是直係的那種,而是之間隔著五六層血緣地遠親。今年已經七十多歲的老人家宦海沉浮一生。目前正擔任王家的當家。
王意之淡淡的道:“接下來要說的。是我們王家內部的事,本來不該於外人道。但是你今日要去麵對老爺子,為免出什麽岔子,我還是先對你講明為好。”
楚玉錯愕道:“你怎麽這麽相信我?”
王意之微微一笑,並未見得如何作態,可眉眼之中的自信卻刹那間流溢開來,雙眼仿佛在有些暗的車廂內發著光:“雖然生性憊懶不成器,可說到看人,我還是有些自信的。我說與你聽,自然是相信你。”
不待楚玉接話,他擺了擺手道:“外人之中,有人叫他草包,也有人叫他直臣。說他草包,是因為他當年曾經力主發兵北伐,卻對一城久攻不下,不聽部下的勸說,錯失戰勝良機,卻又在此期間內搜刮民財,最後險些被處斬,當時還是靠著沈慶之幫著求情,才逃過一死。”
楚玉不可思議地望著大肆批評長輩的王意之:這就是他們王家的當家?這……未免也太……低能了吧?這樣地人也能當上家族統領?現在她忍不住要對所謂的世家有點懷疑了。
至於王意之對於長輩的冒犯,她倒是沒怎麽往心裏去,就算是長輩,做錯了也是做錯了,沒什麽好避諱的。
王意之繼續道:“然而他又生性嚴直,剛正不阿,與朝中一些官員不合,幾次遭人構陷,生死交逼,仕途起落。”
“等等。”楚玉連忙舉起手,請王意之暫停,雖然王意之沒有說多少,但是她已經聽出來少許不對勁,原以為王玄謨是個貪財無能的草包,可是這樣一個草包,又怎麽會剛正不阿生性嚴直?
這二者之間的矛盾是如何調和地?
王意之含笑望著楚玉,見她眉頭緊鎖神情困惑,便又補上一句:“雖然一生起伏,可他活到現在,七十多歲,依然活著。”
這話好像是一點靈光,點散了橫亙在真相之前地迷霧,楚玉猛地抬起眼,直直望著王意之:“你說,難道他是故意地?”不管草包還是忠直,都是他裝出來的表象?
王意之讚許地點了點頭:“你能看出這點,可算是不錯,當年在征戰之前,他還不是王家的主事,可是他的聲望與權柄,已經開始能威脅到當時的主事者,幾乎有了性命之憂,他故意戰敗,自汙名聲,乃是為了避禍,也是為了今後的長期考量,雖然戰敗之後險些丟了性命,但是他事前已經做好了準備,刻意與沈慶之交好,在關鍵時候保住自己一命。”

而之後的政權更迭,官職的起落,也都是為了政治和局勢的需要,在他的掌握之中操控。直臣,不過是一個掩護的表象罷了,倘若是真正的直臣,又怎麽可能活到現在?
想通了前後,楚玉悚然而驚,對自己來找王意之的決定,也暗暗的慶幸,倘若她是從別人口中獲取王玄謨的資料,隻怕會小看了這位老人家,而現在,她心裏已經做好了十二萬分的警戒準備。
而同時,她心中也更為的疑惑了,這樣的一位人物,找她來做什麽?
雖然她喻子楚的名聲在建康城名流中還算響亮,可是距離權利的高地還有不短的距離,王玄謨怎麽會忽然想到找她?
帶著這樣的疑問,楚玉轉向王意之,後者搖了搖頭道:“你莫要看我,我不理會家中事務很久了,老爺子怎麽想的,我半點兒都不曉得。”頓了頓,他微微一笑,“你大可放心,我既然與你同去,便自會與你同歸。”
兩人低慢的說話間,馬車已經駛入一條冷清的小巷,停在一座精致的小型宅院門前。
下了車,王意之一邊推門一邊朝楚玉解釋:“這並非老爺子的住處,而是他名下的一處宅院,平日少有人至。”
一般來說,楚玉走到哪裏,越捷飛便會跟到哪裏的,尤其在她出府之後,更是一路隨著,可是這一回他才想跟在楚玉身後走近這小宅院時,卻被門口的兩名青衣家仆攔阻住。
“除了這位公子和王少爺,其餘的人不得入內。”家仆很忠實的傳達上麵的命令。
越捷飛一皺眉,就要發作,楚玉卻朝他擺了擺手,道:“你在這裏等著我便好。”
越捷飛有些焦急道:“公……公子,這裏可不比……”不比皇宮,皇宮裏都是皇帝的人,沒有人敢傷害她,可是這是王家,世家的人,天知道他們打的什麽主意?
楚玉瞥一眼王意之,悠然一笑道:“我相信意之兄。”
聽她這麽說,王意之的眼神微微詫異,兩人走進院子一會兒,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竟然不怕?”她方才聽了他叔祖的事,照理說,該是更為戒慎才對,怎麽對自身的安全如此放任?
楚玉停下腳步,笑道:“意之兄方才既然肯相信我,對我直言相告,我為何不能相信意之兄?”
她並沒有因為王意之的信任和坦然相告太感動,因為她已經決定回報以相同的信任,這是應該的,自然而然的,並不需要什麽解釋或者感激。
兩人踏過園中白石子小徑,來到一處院子裏,王玄謨就在院中,楚玉仔細的打量這位老人,除了外貌清臒一些,精神疏朗一些,這位老人和普通的老人家並沒有太多的不同,他也不像沈慶之那樣,擁有健壯的身軀。
此時王玄謨靠在躺椅上,半眯著雙眼似在假寐,他身旁陳列著案席,上麵放置著精致的菜肴。
王意之微微一笑,走上前道:“老爺子,人已經來了,還在裝睡麽?”
老人緩緩的張開眼,一雙眼睛裏閃過精光,一瞬間駭亮得簡直不像是七十多歲的老人,讓楚玉不由自主的心頭猛地一跳,而王玄謨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楚玉真的跳了起來:“長公主請入座。”


第一百一十七章 竟要休駙馬

長公主?!
楚玉隻覺得全身的汗毛都隨著這一聲稱呼豎了起來,
他是怎麽知道的?楚玉下意識的望了一眼王意之,後者苦笑著搖搖頭,表示他也不曉得。
想起王意之在路上所說的,這位老人家的神奇之處,楚玉很快就釋然了,她前些天在建康也算是出盡了風頭。更何況又與王意之有些來往,得到這位老人的關注並不算奇怪,而以上位者之能,想要查清楚她的身份,也並不是太過困難的事。
一驚之後,楚玉隨即又恢複冷靜自如,她朝王玄謨點了點頭:“多謝。”言罷便在桌案後的錦墊上坐下,坐定之後,她又抬首望向王玄謨,微笑道:“請問王都督,請本公主來可是有什麽事?”
一時之間想不出該如何稱呼,學著王意之那樣叫老爺子顯然是不行的,那是人家自家人的特權,楚玉隻好稱呼王玄謨現在的官職,而王玄謨既然點出了她的身份,她也索性不再作偽,直接以本來的麵目相對。
王玄謨睜開眼睛後,便一直注視著楚玉,他看著楚玉落座,才淡淡的道:“公主與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楚玉歎口氣,不用想,她也知道那個“以前”指的是從前的山陰公主,盡管已經很努力了,可是她與山陰公主的區別,還是會讓明眼人一目了然,隻是沒有人前來過問,楚玉也就當沒人發現罷了。
她心裏麵知道,自己做不來山陰公主,她不夠狠,不夠果決。不夠精明,她也做不來山陰公主,隻有盡量做一個不違背良心的楚玉。
迅速安定了心神,楚玉正視王玄謨的目光,微笑道:“人總是會變的,難道這世上有誰是一直一成不變地麽?”趁著說話的機會,她仔仔細細的打量這位王意之口中的傳奇人物,好像要將他每一根頭發都看清楚似的那麽仔細,還帶著點高山仰止的心情:眼前這位老爺子太強大了。她要是有那份政局和形勢的判斷力,也不至於到現在都還在發愁。
對於楚玉探究的目光,王玄謨有些驚訝,於是他也仔細觀察了一下,略一思索便知道原委:“原來意之來時已經告訴你了我的事,這小子還是這麽不向著家裏人。”
被當麵叫破,王意之無奈苦笑一下,也跟著在楚玉身旁地錦墊上坐下,道:“老爺子,你就不要玩虛的了。下馬威不是這麽下的,直接說出找公主有什麽事吧,說完了我們也早些回去。”
正好早飯還沒吃,他便隨手抄起筷子,夾一塊長案中擺放的菜肴往嘴裏送。
王玄謨深深的凝視著楚玉,道:“公主方才稱呼我為都督,其實錯了,我前日得到陛下旨意,回朝任領軍。”
楚玉見王意之一點都不客氣的在旁大吃,肚子裏的饑餓也給勾了起來。她收到請柬後便沒睡好,眼下看王意之這麽自在,也跟著拿起了筷子。一邊吃一邊隨意的道:“恭喜高升,那麽這與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王玄謨沉默看了她一會兒,道:“公主此刻的作為,似乎並不怎麽穩妥吧?”當著他的麵大吃,可以說是十分失禮地,難道她並不怕觸怒他?
楚玉放下筷子。拿起放在一旁銀盤上的絹帕擦拭嘴唇。笑容綻放開來。刹那間顯出十分的清澈明亮:“王將軍在試探我,我又何嚐不是在試探王將軍呢?本公主一直以為。有些話,必須在雙方立於平等地位的前提下,才能談下去,否則便隻是一方對另一方的操控或命令。”頓了頓,她一指桌上菜肴,“更何況,王將軍準備的菜肴,不就是為了給人吃的麽?”而她也確實是餓了。
王玄謨笑了起來,自從楚玉來了之後,他這才露出頭一個笑容,並慢慢的從軟榻上坐起。伴隨著他的動作,楚玉隱約的感覺好像有什麽紛紛擾擾地浮現了出來。
這個看起來並不是太打眼的老人,是王家的主事者啊。她有些心驚肉跳地想。覺得口中有些幹澀,楚玉伸手去拿茶杯,喝了一口淺碧色的茶水,還沒咽下,便聽見王玄謨道:“公主覺得意之如何?可有資格做你的駙馬?”
楚玉呆愣兩秒鍾,緩慢消化完聽到話,正在往下咽的水一下子嗆在嗓子眼,簡直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不對啊,就算出現幻聽,也不至於是這麽離譜的內容吧?
好不容易平複劇烈的咳嗽,楚玉無語地瞪視王玄謨,從對方地神情之中正視自己方才聽到地話不是幻覺,才終於願意承認:現實就是這麽離奇。
王意之隻比楚玉晚一些放下筷子,之後便展開折扇看一老一少鬥法的好戲,卻沒料到老爺子第一句話便扯到了他身上,不由得也呆住了。
比楚玉先回過神來,王意之苦笑道:“老爺子,你這是在報複麽?”老狐狸!
楚玉此時才找回說話地能力,慢吞吞的道:“王將軍,我已經有駙馬了。”雖然隻是掛著好看的一隻神龜,但好歹是有個名頭。
老狐狸神色不變:“公主何等身份,隨時可以休了何戢。”
楚玉鬱悶的皺眉,聲音依舊慢吞吞的:“這,不太好……”
“有什麽不好,我家意之比不上姓何的那小子?”王玄謨不屑的道。
倘若不是惦記著要尊重老人,楚玉現在就想掀桌子暴走:“不是比不比的上的問題啊啊啊!為什麽您老人家可以麵不改色的說出這麽驚爆的話啊啊啊!這不是媒婆的工作麽!!”
自然,她隻能在心裏悲憤呐喊,麵上卻不得不十分客氣的道:“是本公主,不,是鄙人覺得自己配不上意之兄,怕平白糟蹋了意之兄……”更何況,那駙馬也不是說休就休的。
縱然山陰公主的膽子極大,養了二十多麵首,卻依然沒有做出休夫這麽驚悚的事,她又怎麽可能做得來?
何家好歹也算有些勢力,這簡直就是在活生生的往何駙馬及其家人臉上扇耳光啊……當然,之前山陰公主也扇了不少就是了。
……靠,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啊?
王玄謨大度的揮了揮手,道:“沒什麽配得上配不上的,我看你們倒是很搭調,我說配得上就配得上。”
果然是宴無好宴鴻門宴,楚玉感覺十分的倒黴,早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幹脆就賴掉邀請不來了。
王玄謨還在做說客:“公主看看我們家意之,論樣貌,論才學,沒有哪裏比姓何的小子差,你還有什麽好遲疑的?更何況,何家還不敢與我們作對,公主盡管放心休了便是。”
就算休個把駙馬不是什麽太了不起的大事,可這替換的人選竟然是王意之,一想到今後要換稱作王駙馬,楚玉便感覺一陣的奇怪和不自在。
王意之此刻也無心再搖手上的折扇,他無奈的道:“老爺子,你說來說去,卻沒有問過我的意思呢。”這麽就把他的終身大事給斷送出去,不太好吧?


第一百一十八章 願意不願意

王玄謨看了王意之一眼:“你不願意?”
王意之歎了口氣:“我自然不願意。”
楚玉也趕緊跟著接口道:“我也不願意。”
都不願意。
氣氛一下子沉寂下來。
王玄謨的笑容,變得有些冷。
過了一會兒,王意之無奈開口道:“老爺子,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麽主意,可是通過婚姻將王家與公主的利益牽係在一起,這並不可靠,我不是一個可靠的人,公主也不當背負這樣的責任。”
聯姻?!
楚玉這才恍然大悟王玄謨的用意,這看似胡鬧的決定下,隱藏的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她想了一會兒,誠懇的對王玄謨道:“老狐……王將軍,為什麽您會認為我是一個恰當的合作對象?又為什麽會選擇這種方式?”就算不聯姻,合作的方式也有很多種,他何苦將王意之送進她這個外人看作是火坑的公主府?
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
王玄謨歎了口氣,蒼老的手放在躺椅邊上,骨節筋絡糾結突出,好像是蒼老絞纏的樹根,過了許久,他才慢慢的道:“選擇公主,是因為公主對陛下的影響力,公主自己也應該知道這一點才對,至於後一個問題,則請公主寬恕,我不能回答。”
楚玉慢慢的站起來,她彎腰拍去衣袍下擺邊角沾上的灰塵,動作十分的從容不迫,隨後她抬起眼簾,坦然無偽的對上王玄謨的目光:“王將軍,也請恕我暫時不能給你回應,你研究我。想必花了不少時日。那麽相對的,我可否也思索一陣子呢?此外,婚姻一說,王將軍還是不要再提了。”
王玄謨愕然道:“公主可以告訴我理由麽?”
楚玉背脊挺直,她轉頭望一眼苦笑不已的王意之,笑道:“我與意之兄之間,並無男女之情,清風明月,高山流水,這些東西。本來就不該是沾染俗務地。”不論用何種方式,也不應聯姻。那不僅僅為難了她,也折辱了自由自在,灑脫無羈地王意之。
就算僅僅是掛著婚姻之名,也不可以。
她朝王玄謨的方向各做了一揖,才轉向王意之:“意之兄。你走不走?”
王意之歉然道:“我還有些話想與老爺子談談……”
觀他神情,楚玉便知道王意之要談的是不能讓自己知道的話,一笑灑然道:“那麽我便在門口等你,同去同歸,意之兄你可要說話算話。”
王意之微微一征,隨即展顏笑道:“這是自然。”
目送著楚玉走遠,王意之發現楚玉走路時背脊筆直,腳步間好像帶著風,雖然此時的衣衫講究寬袍大袖,行走當風。卻好似沒有見過什麽人。像她這樣的毫不遲疑。毫無阻滯。
一直等到楚玉消失在院子門外,又過了一會兒。聽見她腳步聲漸遠漸弱,王意之才走到王玄謨的身邊,伸出雙手給老人捏肩,他一邊用力一邊道:“老爺子,我想聽你不能告訴公主的理由。”頓了頓,他問,“是不是因為我?”
王玄謨歎了口氣,這一歎之間,他仿佛足足老了好幾歲,微笑一下,老狐狸慢慢的道:“我一直不明白,你生得如此聰明,明明看穿許多,卻為什麽如何都不肯接掌王家呢?”
王意之俊美的眉眼浮現些許歉然地愧色,他縱然再怎麽灑脫,麵對這個雖然血緣不如何親近,卻一直為自己著想的老人時,還是偶爾為自己地任性會感到愧疚。他嘴角微微翹起,道:“也許,我其實是個愚人吧。”
王玄謨反手拍拍王意之的手背,道:“我也知道你誌不在此,不該強逼,你很久沒有理會家中的事,不知道王家現在是什麽情形,我得告訴你的是,也許過不多久,家主的位置,便得換人了。我也不是舍不得這個位置,可這些年來我對你地偏愛,已經造成家中許多人的妒恨,我的年歲也大了,倘若我一旦歸天,便再也護不住你,為此不得不提前打算。眼下你隻有兩條路可走,第一,回來幫我,接掌我的位置,站在王家的頂端,便沒有人能將你怎麽樣;第二,借著公主的權柄以及駙馬的身份尋求庇佑,那些家夥膽子雖然大,卻也不敢太明顯的招惹公主。”
老人精銳冷漠的目光柔化,在王意之看不到的地方,變得有些慈 愛:“你選哪條路?”他也知道,不管是哪條路,對於王意之來說,都是不那麽盡如人意地,可是倘若要保住地位乃至性命,便隻有這麽做。
王意之捏肩地動作頓住,他停下來,轉到王玄謨地麵前,半蹲著身子,雙目平視老人,柔聲道:“叔祖,你是為了意之好,意之銘感在心,可是意之是不受教的頑劣性子,這兩條路,我一條都不會選。”
王玄謨睜開半眯地眼睛,精光一下子掩蓋住了柔和:“你倘若一意孤行,將來會吃很大的苦頭。”
王意之不在意的笑道:“倘若我為難自己,才是真正的現在就吃苦頭。”他握緊老人的手,感到自己掌中所握的手竟然是那麽的瘦削,忍不住一驚道:“您……”雖然說他自己沒什麽幹係,可是王玄謨呢?家族之中洶湧暗潮他是知道一些的,王玄謨年紀已經這麽大了,他是否還能支撐住?
王玄謨歎了口氣,心情複雜的抽出手來,拍拍王意之的肩膀:“也罷,你一向很有自己的主見,既然執意如此,我也不便攔著你。至於 我……”老人冷笑一聲,神情很是老辣,“就算我不再是當家,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麽樣,我這些年可不是白活過來的。”
聽見老人這般說話,王意之才放了心,他還想多陪著王玄謨一會 兒,卻見老人又閉上了眼,身體後仰,重新睡在躺椅上,已經是送客的態度:“你走吧,公主還在等你呢,你素來風流,此際又怎好讓一個姑娘家等著?”
感情老狐狸還沒放棄他和公主這檔子事,王意之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沒有拂老人的意,隻低聲告別,便起身朝外走去,走了幾步,他聽見身後傳來微不可聞的低語:“這公主與從前傳聞的很是不像,雖然未必配得上你,卻也是個有意思的女子。”
王意之腳步一頓,沒說話,之後又繼續的朝外走去,一直到走到了宅院門口,瞧見倚門等待的楚玉,楚玉此時靠在門邊,神情悠然隨意,正伸出手來去摘離她最近的一條樹枝上的嫩葉。
她雙目清朗透徹,目光坦蕩如水,秀麗的臉容看起來十分的雅致。
想起之前的一些事,王意之在心裏默默的道:“是的,很有意 思。”
同去同歸,王意之和楚玉又重新坐在返回的馬車上時,楚玉凝望半空良久,忽然開口道:“意之兄,你們家老爺子的信用如何?”


第一百一十九章 隻談風月事

王意之聞言,驚異的望了楚玉一眼,道:“我以為,你會先問我與老爺子先前的私下說話。”
楚玉微微笑道:“他人的私隱,我並不想過於深入探究,其實你也不用回答,我知道,權柄之中,是沒有什麽信用可言的。”
能爬到現在的位置,出賣了多少人,背叛了多少人,傷害了多少人,拋棄了多少人,隻怕已經數不勝數,富貴權柄,是用血腥白骨編織起來的華麗衣裳,她縱然不擅長算計,可是來之前和來之後看了這麽多,又如何會不明白?
王意之笑了笑,沒說話,既然楚玉已經明白,他也不願多費口舌數落自己的叔祖。
功利場上爾虞我詐本是常事,倘若大家都坦誠相待,那才是最大的不正常,他性好自由,不喜受到拘束,素來不願牽扯入此間,若非得知楚玉被王玄謨叫去,他今日隻怕不會前來。
楚玉縮著肩膀,靠在馬車壁上,歎了口氣道:“正因為如此,我才不願意立即答應你的叔祖啊。”聯姻這件事是萬萬不能同意的,而協議合作,楚玉也十分的不放心,不太放心王玄謨的立場和信用,同時,也是對自己尚存迷茫。
她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幫助劉子業,那個殘酷又天真的暴君。
這些天來,墨香死去的那刻情形,依舊一遍遍的在她麵前回放,夢境裏被得血紅一片,漂亮的五官臉容在驚愕中定格。楚玉知道這是自己的心結,需要時間去化解,因為墨香,以及先前被殺的四個孩子,楚玉始終無法釋懷。
她知道王權的殘酷,知道人性泯滅的可怕,可是親眼看到時。還是會被駭得動彈不得,不僅僅是害怕死亡,也是害怕那猙獰又血腥的臉容。
不管她心怎麽想,縱然對劉子業有百般的怨懟,在外人眼中,她和小皇帝是牢牢地綁縛在同一陣營內的,劉子業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倘若劉子業倒下了,她也會跟著失勢甚至被殺。
戴法興死了,接下來。阻撓劉子業任意妄為的朝中其他老臣大概也會被殺,再接著會有一位皇叔謀反。殺了小皇帝,自己坐龍椅。
那位謀反的皇叔。楚玉現在也大概能猜測到是什麽人了,大約便是那首歌謠中提到的湘東王劉彧,倘若過陣子他還沒死,那麽將會擁有大大的後福。
楚玉又忍不住思索起來。她要不要幹脆現在就去討好未來的皇帝,在關鍵時刻幫他一幫,以便在龍椅易主之後,劉彧會感念她的恩情,特赦放過她呢?
可是這個主意極為地不可靠,先不說未來的皇帝是否真地就是劉彧了。即便是。世界上恩將仇報的例子也是數不勝數地。縱然她施惠在前,可假如劉彧翻臉不認人。她隻怕會比原來更淒慘。
細細的思量許久,楚玉悲哀的發現,她現在可以相信的,能夠不傷害她地政權中人,竟然隻有劉子業一個人。
扶植別人上位,首先將麵對的,便是劉子業的敵意,鬥爭之中的利益爭奪,殘酷競爭,而就算最後取得了成功,那個上位者會不會過河拆橋兔死狗烹,還是個未知之數。
倘若要以公主的身份活下去,她最好最省事的選擇,竟然是依附著劉子業,保證這個暴君天長地久。
這個現實讓楚玉心中一陣厭惡。
楚玉又長長地歎了口氣,王意之傾身過來,抬手按平她眉心地皺褶,微笑道:“不要時常皺眉,會變得蒼老地。”
楚玉自然而然的,反手抓住他地手,帶著點期冀的目光看向他,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們家老爺子,究竟在打的什麽主意,他究竟是站在哪一方的?”
王意之無奈的搖頭道:“我素來不幹涉這些,又怎麽會了解個中內情?”抽出手,他望著楚玉,柔聲道:“我很不喜歡這些東西,這大約是我頭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這方麵幫助你,奉勸一句,在爭鬥之中,誰的承諾都不要相信。”千萬不要相信,誰相信了,誰就輸了。
楚玉這才恍然的想起,眼前的男子,是那個沉浸在風月山河之中,於世俗無礙無擾的王意之,這一趟實在是為難了他許多,倘若不是看著她的麵子,他的腦海裏,連半點兒權柄的影子都不會出現,更不要提說出來了。
思及此,楚玉不由得愧疚的道:“意之兄,實在對不住。”明知道王意之不喜歡。她還這麽對他問東問西,實在是強人所難。
王意之微微一笑,道:“子楚盡管放心,我縱然不喜歡官場之事,但是並不會因為自己的不喜歡,而與參與其中的人斷交,你依舊是我的子楚,我也從來都是你的意之兄,今後我們隻談風月,不談家國天下,如此可好?”
楚玉凝視著王意之,良久後展顏一笑,道:“多謝意之兄,今後我若是去尋意之兄,必定攜茶帶酒,身無旁騖。”雖然困難依舊在前方,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的心情陡然輕鬆開闊了許多,原本苦惱於不知道該如何選擇,可是現在竟有車到山前必有路的錯覺。
王意之也笑道:“我也定然隨時恭候,隻怕你不來。”

一瞬間煩憂消散,兩人相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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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送王意之回了他家中,楚玉才讓人驅車返回公主府,王意之離開後,她又忽然覺得,身體周遭的氣氛,沉重起來。
依舊是找不到答案,依舊是看不見前路。
入府經過東西上閣交界處,楚玉原本該直接回自己居所,腳下一轉卻往西上閣而去,她先去找了桓遠。
房間裏桓遠和墨香都在忙碌,楚玉將桓遠叫出來,詢問了一下在她離開的期間內,桓遠交際的結果,得到的回答大大出乎她的預料。
這出乎預料是往好的那一方麵超出的,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裏,桓遠取得了比預想更好的成績,他已經與幾個世家子弟成為好友,成為經常出入的常客,甚至還見過了兩位世家的當家,有數人對“喻子楚”其人表現出來了一定程度的興趣,雖然這些交往目前還浮於表麵,但卻是因為楚玉一方還沒有真正的體現出能讓人看清楚的實力的緣故。
從桓遠的敘述裏,楚玉發現了一件事,那便是,桓遠雖然與建康城中的世家貴族交好,可是這其中唯獨沒有王家,然而今天王玄謨卻直接找上了她本人,可見別家都暫時不清楚她的底細,而王家卻是直接對準了正主下功夫。
這從側麵上,也體現出了王玄謨的老謀深算。
帶著重重的一縷,楚玉離開修遠居,前往沐雪園。
時節已經約略的入秋,夏日暑意還殘留著少許在空氣裏並未消散,可是在沐雪園的竹林之中,卻被洗滌一空。
一進沐雪園,看見大片的竹林,楚玉忽然恍然,自己那楚園的格局是如何想到的:進門見林,這難道不是從沐雪園抄來的創意麽?
進門見林,入林而見人,這已經是毫不遲疑的事,容止舒舒服服的躺在林中青石台上,神情安適雙眼半合,但楚玉知道他並未睡著,便走上前去,就在石台便站著。
不一會兒,容止睜開眼,並未如何動作,隻衝她一笑,笑意在青影繡香之中綻開,宛如月光流水般的皎然:“公主有事?”
楚玉低頭望著他,沉默許久,才將自己心裏的疑問問出來:“墨香死了,我怎麽從來沒有見你傷心過?”好歹,他也教導了墨香這麽久。
雖然先前她困於自己的心結,沒能注意到容止的異常,可是這些天回味過來後,便忍不住有些為墨香感到心寒:他就這樣被放棄了?毫無牽掛和痛苦的?
容止依舊微笑著,道:“公主,我不傷心,你可以說我無情,也可以說我狠心,可倘若我做出悲痛之態,那便是可笑了,會被人笑話的。”
他悠悠然的一笑,眼睛裏黑白分明的,倒映著冰雪般的無情:“我,本就是無情之人,眼下所能在乎的,惟公主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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