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兩忘生 作者:安寧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他無聲無息地從樹上輕輕飄落,風微微吹起透明的衣袂,在無邊黑夜裏,淡淡華光,如精靈降世。足尖掂起,立穩了,他回首,銀白長發絲絲飄飛,有一縷眷戀地纏向,被風帶著往他額上搖來的花枝。雪白梨花的暗香飄入五髒六腑,他合上紫色晶眸,承接似乎知道離別在即而謝下的那一朵弱梨。花瓣落在睫下,無聲滑過他的臉,滾下淡淡的衣裳,墜於地麵,柔嫩的花色即時出現折損,在觸地瞬間,成謝成缺。有清盈的一滴淚,滴落,在殘傷的落花上.

纖長的指掂住那一段花枝,抬首,將淚凝回癡然眼裏。散發出無盡香氣的她正在沉睡中,開花耗去她全部精力,在花開盡的刹那,疲憊的她潛入夢中。絲毫不曉,夜深月殘,而他,將永遠遠離。她是梨,他是妖。守望了她兩百年的妖。直到她滿結的心事終於得以釋放,直到她的夢想終於實現,直到,她開滿潔白絕倫,魅異動人的這一樹梨……整整一萬朵。一直以來,她不鬆不懈傾盡全心努力的夢想。在這夜,終於實現。她終於,開出了滿滿一萬朵雪色。

離梨樹百步方外的竹舍中,隱約傳來,起床披衣的窸窸窣窣。吱呀一聲,竹門開處,書生扶正頭上冠帶,行將出來,對著黑夜裏的漫天白梨驚喜失聲。他,靜靜望著書生,世人凡眼,看不到梨花樹下的他。事實上,很多時候,他就這樣靜靜的旁觀著,白梨,以及她心上的書生。仿佛被書生的愉悅感染到,梨枝微動,花影弄搖,風過微息,似在深沉夢中亦覺一絲滿足。含淚,一笑,他放開手中梨枝,衣袖揮閃,就此消失。

她的心願已成,現在,輪到他的心願。在阿修羅王的跟前,他說:就今夜了。王說:這又何苦?他無言,衣底發間,仍縈有淡淡餘香。王說:你的魂魄,已經滲進她的靈氣,即使碎了你的真身將你打入輪回,幾世後你也仍有記憶。他低聲道:沒有關係。王歎息,道:妖,你真狠。唇角一彎,躍上一抹淡然慘笑,說得好,他真狠。

原本,竹舍旁隻有這枝白梨,那時,她還不會開花。白日鋪墨,書生的筆,畫的是梨;月下對酒,書生的人,倚的是梨;笑時,撫的是梨;哭時,抱的是梨。多少年裏,梨與人相依。那種永無分離的幸福錯覺,讓梨忘了也不在乎,她不會開花。直到有天,書生忍不住和她說:梨,我想見你開花,定然美麗。她順從了他,說:你等我,我會為你開花。

書生沒有等到梨開花。他等不及。天真的白梨並不知道,書生對花色的渴望已經遠遠超過了他願等她的時間。終於,在某一天,他帶回一樹花滿枝椏的紅梅,植於舍內。既納在身旁,也就意味著入了他心。那枝紅梅,成了他名正言順唯一的伴侶。

那一年,白梨開出了淡淡的零星花朵。相對竹舍裏的溫暖,竹舍外筋脈露於凜冽寒風的她,裂出被遺棄的孤零血跡。那成傷的血,將花瓣染出絲絲線痕。

妖初遇梨時,梨正在為下一次花期積聚精氣。妖的眼裏,梨積聚的靈力已令他驚奇,然,梨覺得還不夠。前一百年,在妖的陪伴下,梨孤傲冷然的心,稍見明朗。隻是,她一直想開最美麗的花。人的心沒有止境,梨的心,或許亦然。擔心長此下去,她會耗傷自己,他說:梨,你打算開多少花?梨回問,妖你說呢?他說:以你現在的精氣,低不過三千朵,高不超七千朵,花期開過就收,可好?梨說:好,我聽妖的。

這年,梨開出了五千朵,絕壓群芳,豔冠花界。

一年複一年,白梨開花的同時,竹舍裏紅梅也依樣開著。不知從何時起,書生的身影,再度出現在白梨身邊。沒有親見花色之前,他熱切渴望,在擁有梅花之後,他又開始懷念內心深處的白梨。而梨,從來不曾忘記過書生。那是她的最初和最傷,也是她此生的最渴望。沒有,妖置詞的餘地。

他開始沉默,靜靜旁觀。

又一百年,常常,他看著梨化身為煙,飄入竹舍,讓書生握著她的手寫詩,作畫。有時,在他們離開竹舍後,他會飄身進去,慢悠悠地翻看墨跡未幹的字畫。他很輕易就能分辨出,哪些,是書生作的,又哪些,是梨寫的。梨,在書生跟前,開始回避妖。到感覺梨又在為開花積聚精氣,妖終於,考慮離開。那花,從來不曾是為他所開。

梨並不知紅梅在花期最高曾開出多少,她隻是,想用漫天的花雨,給書生一次從不曾見過的絕然燦爛,把書生的喜悅推上至高的雲端。多少年前,他抱回紅梅的那天,一直是她心頭最尖銳和黑暗的一根刺。她想獲得書生的認同和向他證明,紅梅所給他的,她可以做得更好。從始至終,她沒有停止過這個念頭。

梨終於,如願。開出了想要的一萬朵。枝椏滿滿,雪白,晶瑩,美麗絕倫。

王的瞳開始轉色,逐漸氤氳,說:妖,你想清楚了?他徐徐點首,起手,輕輕拂落沾肩的最後一片梨花花瓣,無回。苦海既無邊,回頭哪有岸?毋如忘生。合上紫眸,也合上了瞳中那抹無溫的絕然。王張開巨大的黑色羽翼,將他覆入金色火焰的非天,至羽下飄煙,王說:妖,最後一線,你仍可回頭。他一動不動,垂在地麵的指尖,摸索到剛剛彈落的花瓣,輕輕攏於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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