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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愛晚成 by 金陵雪 (包括vip, 全文,重貼)

(2008-12-09 13:10:50) 下一個
第一章
  如果相親時遇到。
  “呸。”
  張寒的回答向來言簡意賅,她常說薛葵空長了個聰明腦袋,眼光太低,凡是五齊整的男人,她都認為不錯。
  “醒醒,醒醒。”
  葉瀾瀾更是一針見血,在研究所呆了十年,久不見潘安,便覺公豬。
  薛葵想想也是,還用得著相親?
  卓主任的原話是這樣的。
  “小薛呀,我這個侄子長得不錯,就是沒什麽文化,不瞞你說,大學沒讀完就出來做事了。”
  大學肆業又如何。
  如果按照許達的邏輯——男方的學位一定要高於方——那麽她薛葵久去騙個博士後回來做老公,還得趕在她讀博後之前:“沒什麽,隻要聊蕩。其實我這個人挺膚淺。”
  她二十歲之後就知道在人際交往中,適當的自嘲往往比吹捧來的有效。無論是在格陵大學的生物藥理實驗室,還是在格陵生物藥理所,百試百靈。再加上老娘時時耳提麵命“膽大心細臉皮厚,手腳勤快嘴要甜”,薛葵很快完成了從學生到老師的飛躍,一點不適應也無。
  卓紅莉也確實屬意她的綠無公害,超市裏的有機蔬菜一般,令人安心。她不喜歡二十多歲的孩子睥睨一切的眼神,不喜歡快五十還得擔心自己世界的失衡。薛葵剛來共享設備中心報到的時候,素麵朝天,架副眼鏡,提著電腦包站在膜片鉗實驗室門口,恭恭敬敬地挨個打招呼,嗓門不震人,但中氣十足,同她在半年前的飯局上見著的那個學生一模一樣。
  那時薛葵的導師孟文祥七十大壽,謝伊夫在外出差,無法分身,命她出席應酬,孟文祥也是生物藥理這塊的老專家,門生洋洋灑灑坐了十幾桌,多數已經混得風生水起,帶著徒孫來拜壽。孟文祥得意之情溢於言表,先是挑了幾個炫耀了一番,又講起手上幾個大項目,直誇許達和江東方兩個是人才,既是人才,自然就要庸才做陪襯,這抱怨就源自於某人順口帶出來的一句。
  “記得江東方剛進實驗室的時候,是薛葵帶他。”
  “別提她,一提她我就來氣。白培養了這麽多年,就業誌向居然是管大型儀器。”
  不過這抱怨相對前麵的排場顯得十分微不足道,卓紅莉也沒放在心裏。後來氣氛熱絡,弟子們輪番來敬酒,孟文祥也有些醉意了,指著其中一個對她說:“就這個,做了兩年課題組的組長,現在告訴我想去你們所裏管膜片鉗,你說氣人不氣人。”
  他的語氣真是有些發火;手底下好幾個小老板,包括剛剛留校的許達,就賠著笑來圓場。
  “孩子嘛,沒什麽事業心——薛葵,還不快和孟老師喝一杯。”
  薛葵身後頭還跟著一大堆學生結伴兒來敬酒,獨獨她腰板兒直,又擔了個大師的頭銜,站在最前麵,就成了箭靶。許達劈手奪了她的酒杯,倒得滿溢,江東方炕是事兒,想要站起來替她擋一擋,被許達一巴掌打了回去:“實驗能幫忙做,酒不能幫忙喝,你是師弟還是男朋友哇?”
  全場皆笑倒,江東方麵紅耳赤如同麵前那杯紅酒。薛葵接了許達手裏的酒過來。
  “許達,我千算萬算,就沒算到你留校了,不然我拚了命也延一年再畢業呀。”
  “為啥?”
  “給你刷瓶子。”
  這是有典故的。
  江東方給薛葵做小師弟的時候,許達常常叫自己帶的沈西西看文獻,叫江東方一個人加班替他刷細胞瓶。因為江東方為人內向又任勞任怨,所以薛葵一直都不知道。後來被她撞到兩次,知道許達是護著自己帶的那個嬌滴滴的小師,就有點生厭。後來隻要許達再叫江東方刷瓶子,她就大張旗鼓地召集全課題小組的人跟江東方一起勞動。許達原本是看薛葵老實好說話,才推舉她做組長,結果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得不認輸。雖然沈西西的嘴噘得半天高,還是得參加勞動。薛葵倒不是偏幫自己的師弟,隻是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她帶江東方,又不是為了培養個刷瓶子高手。事實證明,她的眼光沒有錯。
  全場又笑倒,孟文祥也微微笑著,薛葵趁機就把酒敬上了,言簡意賅:“孟老師,我敬您。”
  一仰脖,她就幹了,孟文祥象征地喝了一點,後來薛葵同眾生又挨個敬了一圈,同許達鬥了兩句,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卓紅莉把這事兒記在了心裏,謝伊夫是生物藥理所的名譽所長,她管著共享儀器這一攤,孟文祥當著她的麵說了這樣一番話,不是沒有深意的。後來薛葵的簡曆投到了所裏,她二話沒說,就要了。
  其實工作了的薛葵和她在飯局上看到的也不一樣,在孟文祥實驗室那邊,她仿佛一條活潑的魚似的直擺尾;到了新的水域難免有點悶,但工作上她一點也不含糊,來了才一個多星期,正趕上所裏一個教授的基金項目中期評估,學生玩了命地補實驗,天天拖到晚上七八點還在測膜電位,她們共享中心完全可以強硬一點,六點準時關儀器,但薛葵毫無怨言,反過來安慰那個因為數據重富出來而急得直撓牆的學生。
  “這算什麽,我當年測熒光值,幾百個管子加過去,不知不覺就淚流滿麵了。那比這更不穩定。”
  “薛老師,您真誇張。”
  “怎麽,你撓牆不誇張,我淚流滿麵就誇張了?我看你這次的細胞和你一樣,狀態不太好啊,重富出來也是情理之中。”
  “那怎麽辦?張教授要我這個周末就把數據交給他。”
  “時間是緊了一點,趕快把細胞狀態調一下,爭取明天再做一次吧。”
  “唉,實在不行,就把第一次的數據給他算了。”
  “同學,這可不行哦,不要弄虛作假。”
  “我都博二了,再沒文章咋畢業呀!”
  “同學,我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發文章這事兒,有驚,無險。我都能畢業,你也一定行。”
  她總是這樣溫言軟語地勸慰那些做實驗的學生。有一次卓紅莉問她,為什麽讀了博士卻想做工程師,她的回答倒是很爽快。
  “我不適合搞科研,沒多少想法。能掌握一門技術就不錯了。而且我們學校的共享儀器中心可是朝九晚五——唉,果然工作不容易呀。”
  雖然這樣說,她從不曾消極怠工,無論工作到多晚,早上都能準時出現在實驗室,隻是有時拖著她那個大電腦包,顯得憔悴。
  後來這樣久了,卓紅莉就問她,這樣工作難道不怕沒時間陪男朋友。
  “我沒有男朋友。”
  “是沒談過還是分手啦?”
  “沒談過。”她回答卓紅莉的時候正在聚精會神地往培養皿裏挑細胞,所以十分簡短。
  卓紅莉有點替她可惜:“抓緊哪。你年紀也不小了。”
  “沒事兒,我媽常說一個蘿卜一個坑。隨緣吧。”
  說著,她的眼睛從顯微鏡上移開,咧嘴衝卓紅莉一笑:“而且我這生活圈子太小了,難得認識什麽人。我也不想找搞生物的,有點近親結婚的意思。”
  卓紅莉心裏就這麽一動:“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
  薛葵隻知道卓主任是謝伊夫院士的夫人,並不知道她哥哥是何方神聖,否則今天的相親她打死也不會來。
  她對於相親充滿好奇,絲毫不覺得一個人到了要相親的地步是多麽可悲。相親不就是兩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坐在一起吃一餐飯,吃完了,變路人,友人或戀人麽,那種因為一次見麵就結下滔天仇怨的,一定是雙方都有問題。
  到了金碧輝西餐廳,領餐員引她到窗邊預定的座位,已經有個穿黑T恤的男子在那裏坐定,她還不由得忐忑了一秒——以她的作息習慣,不可能遲到哇——卓正揚一抬眼,便把薛葵煞到了分。
  其實有很多因素,一來燈光太柔和,二來她剛剛在實驗裏拿到了不錯的數據,三來葉瀾瀾那個惡俗的潘安公豬之喻,促使他長了一張讓薛葵心潮澎湃的臉,連卓紅莉先前的鋪陳都沒有削弱他一分一毫的風采。
  即使他沒刮胡子就出來了。呃……另外T恤在相親場合是正裝麽?那她又何苦梳公主頭穿雪紡裙配大胸?
  “對不起,我遲到了。”薛葵別的本事沒有,自知自明還是有的,這一眼看上去就是留給的貨,知道成不了,反而落落大方起來,心想卓主任真是抬愛,侄子有如此出的皮囊哪怕找不到朋友。
  轉念一想,貌似近年都流行中,細長眼加厚劉海,他這種膚和氣質隻怕市場有限。
  卓正揚無需抬腕看時間就知道她根本就是踩著點出現的:“哪裏。很準時。”
  他不喜歡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無論男,一視同仁。所謂遲到是人的德,在他看來就是歪理邪說。作為卓開的老板,他總有求人的時候,但作為卓紅安的兒子,誰也不敢讓他等。他和展開自立門戶三年有餘,人脈越集越廣,想要提攜他的,想要被他提攜的,個個被虐到沒有脾氣,從頭學起。
  “是嗎,看來我的表還挺準。”薛葵報以公式化微笑,嘴角上揚,露出四顆牙齒,“我爭取不遲到。等人很無聊。”
  幸虧沒有遲到,試想如果她六點三十五分出現,滿麵風地和卓正揚打招呼,卓正揚也站起來朝她迎去——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那就沒有後麵的故事了。
  卓正揚沒接話。他不是不知道客套的說辭,但麵對薛葵,他實在說不出你很漂亮。
  她的胸針大紅大綠,極其惡俗,而且襯得她臉愈發地闊;雪紡隻適合個頭嬌小或者骨格靈秀的孩子,她完全穿錯;還有她的發型難免有裝嫩的嫌疑;還有她的包沉甸甸地仿佛裝了秤砣放在一弄—種種不勝枚舉。
  他隻有過辛媛一個朋友,挑剔天是家族遺傳——他老爹卓紅安離婚多年,沒有正其他人。卓紅莉,他姑姑,也就是今天這場相親的策劃人,私底下是這樣對他說的。
  “薛葵比你小四歲,剛剛二十七,端莊,溫和,最難得是一直讀書讀上來的,家庭背景單純,一畢業就招進所裏做工程師,她工作這半年,我一直注意她,這姑娘老實本分又不失風趣,你太悶了,找個互補正好。”
  姑姑不是不知道他大學肆業,如今安排個博士來相親,不知是出於一種怎樣的心態。可你不能期盼一個長輩除了盯著你的感情問題還能盯點別的。他和辛媛戀愛十年,姑姑就問了十年的何時結婚;辛媛走了三個多月,所有人都覺得他在崩潰,好吧,那他就做出一副崩潰的樣子,隨即身邊的人就做出一副“天可憐見,果然是崩潰了”的心痛模樣。
  想他姑姑也算眼光毒辣,否則當年不會力排眾議下嫁鰥居的臭老九,如今風光無限的院士夫人送來這麽一個滑稽的,他反而沒了脾氣。
  薛葵見他不說話,便知這如同武俠小說裏描寫的那樣,不待此招變老,須得變換話題了:“你點餐了嗎?”
  卓正揚搖搖頭,隔著桌子把菜譜推到她麵前。薛葵見他腕表黑沉笨重,其貌不揚,並不知是PATEKPHILIPPE,隻心裏嘀咕了一句這表真舊,隨即按了點餐鈴。
  “我要商務套餐。”
  “對不起,商務套餐隻有白天供應。”
  “哦,不好意思。那就要水果沙拉和意麵。你吃什麽?”
  “和她一樣。”
  她最怕點菜的時候扭扭捏捏又諸多要求。如果今天是卓正揚點餐,她也會要一份一樣的,夠爽快。
  旁邊一桌是年輕父母帶著小兒吃飯,小姑娘粉嘟嘟地一團,穿了一件白緊身衣,罩綠無袖紗裙,顯得胳膊一截截地如同蓮藕般。服務員續水時,不慎潑上去,紗衣濕了半邊,年輕的媽媽趕緊要兒把紗裙脫下來,小姑娘在座位上扭來扭去,尖叫著不許她剝自己的衣裳,分貝驚人。
  卓正揚也被叫聲給吸引過去,見薛葵望得出了神,但表情並無厭意。
  年輕的父親耐心正在被一點點耗盡,壓低了聲音厲聲嗬斥。經理拿條大毛巾趕了過來,對那小姑娘柔聲道:“小朋友,叔叔帶你和你媽媽去員工換衣間,那裏有吹風機。沒有人會看見,好不好?”
  小姑娘立刻安靜下來,裹著毛巾,乖乖地跟著走了,薛葵釋懷——越是小姑娘,越希望被當作淑來對待,怎可當眾除衫。想起自己還在相親,於是主動開口。
  “卓先生做那行?”
  她並非天生喜歡熱鬧喧嘩,也並非天生風趣幽默,隻是紮在人堆裏總自覺有義務暖場。如非必要,她並不喜歡和兩個以上的人一起吃飯,因為太累,其他人在品嚐味,她的大腦卻在瘋狂運轉,要找到三兩個話題來填補空白,久而久之,就成了個中高手。
  “改裝車。”卓正揚的回答很簡單。
  “改裝車?是不是做翻鬥,大卡,消防車,灑水車,救護車之類的特型車種?”
  卓正揚覺得有些意外,他凡是和外行說到自己的行業,十個有九個以為做的是賽車改裝,接著還要問他是不是賽車手,又或者大談F1,無數詭異的問題都問得出來,而麵前這個工程師居然懂得一點門道,難道小瞧了她。
  “不錯。”他終於露出了今晚的第一個表情——讚賞,“沒想到你也懂。”
  “我父親也做這行。”薛葵心想這謬讚可不能心安理得地收了,“所以知道一點。不過也就這一點。”
  她所言非虛,薛海光開了一輩子的車,和車打了一輩子的交道,生了薛葵這個兒,凡是有輪子的東西都不會騎,包括汽車,一坐上駕駛座就覺禱法平衡。
  “你父親叫什麽名字?”卓正揚開始回憶這一行裏麵有沒有薛姓長輩,如果這餐飯必須吃完,那至少談一點對業務有幫助的話題。
  “薛海光。大海的海,光芒的光。”
  不認識。卓正揚想來想去也沒遇到過叫這個名字的同行。
  “認識才怪。隻是替人打工而已。”
  不知為何他有點厭煩她的笑容。姑姑說她是個親切而風趣的人,但這笑容下麵是多麽明顯的疏離。
  “哪極司?”這回變成他問她答了。
  “姬水玉龍。”
  姬水玉龍他知道,遠星的重卡生產基地,沈玉龍做銷售起家,國企改革時撿了個大便宜,現在也算風生水起。
  他在思索沈玉龍的時候,薛葵在想,得,這個話題又老了。那接下來談什麽呢?這人長得就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怎麽可能主動挑起話頭。
  況且她雖然口口聲聲說不找同行談朋友,但也實在厭煩了外洶聽說她是生物專業時必問何為克隆羊,有思想的會問轉基因食物到底會不會影響健康,最近比較流行黃禹錫醜聞。
  不過如果他開口,她倒很願意淺顯易懂地講講,並贈送三兩個小笑話,非常適合飯前開胃。
  但卓正揚已經心不在焉。
  沈玉龍上次來格陵,通過辛媛和他見麵,表示想發展卓開這邊的業務,因為卓開這邊的底盤價格比遠星低——他已經不滿足於做遠星的下屬工廠了。
  卓正揚雖然知道沈玉龍是何老一手提攜,不該撬他牆角,但也不免有些心動。憑著展開的公關能力,卓開並不愁訂單,隻是同家裏和銀行借的錢就那麽多,生產力跟不上。
  如果和姬水玉龍合作,無疑是個雙贏的格局。
  但是辛媛現在已經投靠遠星。沈玉龍畢竟沒和他簽定了合同。卓開簡直就好像先天不足的嬰兒,放在育兒箱裏,又突然被斷了電。
  卓正揚不做聲的時候表情是極臭的,這讓薛葵更加坐立不安——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冷場。冷場能把一個人的尷尬清清楚楚地擺到台麵上,有礙觀瞻。幸好金碧輝上菜極快,兩份海鮮起司燴意麵和水果沙拉很快就送上來了,兩個人互相禮讓了一下,別別扭扭地開始吃飯。
  薛葵一直在減肥,如非必要的應酬,晚上並不吃東西,又攤上這尷尬到死的局麵,更是沒有胃口。
  她挫敗地吃一口,停一會兒,而卓正揚似乎胃口不錯,當展開來電話的時候,他已經快吃完了。
  當確定鈴聲是來自於卓正揚的電話時,薛葵如釋重負又略感失望地放下了刀叉。
  “遠星剛剛發布了大力神係列車型。”展開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沉悶,“辛媛站在何老的身邊,十分風。看來轉正不遠。”
  這是早就預料到的結局。
  隻是冷不丁聽展開說出來,眼前風景,包括那個禮貌著安靜的工程師,突然都變典漠而又滑稽。
  “底盤型號。”
  “軍用重型八乘八。按六乘六的價位計算成本。哼,要踩死卓開,何必如此大手筆。”
  這是要以本傷人了。卓正揚突然覺得一陣惡心。當年將他和展開帶入這行的就是何老,他們決定出來單打獨鬥,最支持的也是何老,若是他也不可信,這世上還可信誰。
  “正揚,咱們去喝酒吧。”展開真不愧是天字號第一快活公子,瞬間已經卸下包袱,“你我挑人的眼光雖然很糟,至少還曉得哪裏有好酒可喝。”
  卓正揚關上電話,對麵的薛葵也突然把背挺得很直很直,如同一開始般公式化地微笑著。
  “很抱歉,有點急事……”他還沒說完,薛葵就十分體貼而誠懇地替他說下去了:“沒關係,我已經吃好了。”
  “我要立刻趕去廠裏。”
  “沒關係。哈哈,隻是我自認為長得不難看。”
  她自嘲地快速說完,就按鈴召服務員,唇角始終保持一個弧度。卓正揚心事重重,沒注意她的語帶機關。他隻注意到了她麵前的食物沒有動過。
  “要叫服務員過來打包麽?”
  “好的。”
  與其說辛媛背叛了他,不如說辛媛背叛了卓開;與其說辛媛投靠了何老,不如說辛媛投靠了遠星。而後者才是他憤怒的根源。但如果真是因此而怒,又正好應了辛媛離開時說的那句話。
  “卓開,卓開,卓開有我的名字嗎?卓開和我同時掉進水裏,你先救誰?卓正揚,是你欠我。大力神的設計圖就算分手禮物。拜拜。”
  薛葵提著電腦包和餐盒,在金碧輝的門口和卓正揚作別。
  “謝謝你的晚餐。”
  “不客氣。你去哪?”
  “回宿舍。”
  “我送你。”
  這話客套過了頭,薛葵立刻謝絕:“謝謝,不用。我們兩個不同路。”
  於是矩分割清楚,一人轉左,一人轉右,均有一種解脫了的輕鬆。薛葵走出了幾十米,回過頭去看卓正揚,他在人群裏,越來越遠,遠到炕清楚了。
  他沒看中她,這是情理之中。不過有些黯然,倒是意料之外。
  她繼續走,一麵走一麵掏出電話來。
  “老娘。”
  “哎喲我的小葵!怎麽樣,那個人怎麽樣?”
  “那是相當的好呀。”
  “真的呀?怎麽個好法?”
  “除了有點邋遢之外,整個人很沉穩,眼睛看起儡聰明。”
  “那你現在在哪兒呢?你們吃完了?他沒送你回家?”
  “人家沒看中你姑娘我呀。說了不到十句話,就來了個救命急電,如今你姑娘我正越走離研究所越遠哪。”
  “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要過街去拿車,我不想和他同一個方向,很尷尬。”
  “傻姑娘呀!別灰心,大不了我和你爸上公園逮個更好的回來!”
  “那我寧願近親結婚。”
  “什麽?”
  “唉,算了。我去逛街,你買單。”
  “行,你也工作了,穿好看點,端莊點。”
  “知道啦。你和爸注意身體,叫他少喝點!拜拜。”
  “你也是,少吃早睡知道嗎!工作上努力!拜拜。”
  薛葵掛上電話,又吐了一口氣,把心中的鬱結都驅走。這口氣還沒歎完呢,突然從身側掠過一陣疾風,慢慢減速貼近的飛車黨野蠻地伸出手,她的手機,她的電腦包,轉眼就被搶走。
  “喂……!”
  眼看得手,飛車黨立刻加大馬力,一溜煙地遠去。上一秒她還是穿雪紡的淑,現在卻隻剩了一盒意麵抓在手裏,哭都哭不出來。


第二章
  謝伊夫對子亂點鴛鴦譜的做法十分不滿。
  “你也不想想紅安他們家是什麽個情況,怎麽能隨便給正揚介紹對象!”
  卓紅莉年輕的時候是很愛對這個比自己大二十歲的丈夫撒嬌的;但是現在人老了,做不出肉麻的事情,而且謝伊夫是地位越高脾氣越大,磨盡了她與生俱來的嬌驕二氣:“怎麽算是隨便,小薛人還不錯。你要找門當戶對,放眼整個格陵市,有嗎?”
  謝伊夫冷哼了一聲。卓紅安雖然是他的大舅子,但他有股知識分子的清高,和政客素來兩看兩相厭:“一個大學沒畢業,一個是博士,這能有共同語言嗎?再說了,我看正揚現在的事業也挺沒譜。”
  “小薛為人隨和,又風趣……”
  “別找借口。”
  “辛媛走了之後正揚總是和展開混在一起,我擔心……”
  “亂操心!”謝伊夫這下子怒了,他一向是個刻板的人,聽不得這些違反道德倫常的話。卓紅莉嫁給他三十多年,從嬌到老伴,但二十歲的差距始終沒變,他一直都是父親的姿態更多一些。
  “你要是閑禱事幹,家敏就快生了,你幹脆內退,回來帶孩子。就這麽說定了。”
  卓紅莉正在給他衝人參茶,聽了這話,一股怒氣直衝頭頂。
  謝家敏是謝伊夫和前生的兒,神神叨叨的一個孩子,三十多歲沒結婚,一直在國讀書,年前突然回來,攜個希臘老公,很明顯的奉子成婚,謝伊夫還高興得不得了,逢人就說家敏事業家庭終於都全了,她隻不過是給正揚介紹了個對象——正揚還是她卓家的人呢——謝伊夫就氣成這樣,根本是借題發揮。
  “你就是氣我當初沒把家敏介紹給正揚。”卓紅莉把茶送進書房,謝伊夫哼了一聲讓她出去,她一邊帶上門一邊憤憤地想,“也不想想家敏比正揚大幾歲!一個姑娘家,讀那麽多年的書!越讀越呆!”
  她突然記起有一次在所裏吃午飯,薛葵似乎也提到過有出國讀書的打算——這小姑娘不會是扮豬吃老虎,救著她介紹對象吧?
  越想越不對勁,雖然她在人前人後都刻意模糊自己的家庭背景,但卓紅安在格陵也是舉重若輕的大人物,難保薛葵沒聯係在一起,話說回來,孟文祥那麽多徒弟,單單這個薛葵的工作那麽上心……
  她不敢深想,立刻給正揚撥了個電話。
  卓正揚和展開正在卓開的設計室裏抽悶煙喝悶酒,他沒告訴展開自己今天晚上去相親了,隻說是去應酬了一下。
  商場上這種飯局太多,展開也沒追問。他一直都和卓正揚同喜同悲,現在卓正揚明顯的不高興,他就感同身受,低落無比。
  他們兩個一起在大院裏長大,那些父親銜高些的男孩子們玩兵捉賊,總是強迫他和卓正揚做賊,然後不由分說地把他們兩個揍一頓。
  太野蠻的生存法則,他差點就被打成了gay,而表麵上沉默寡言的卓正揚並不打算逆來順受,逮著個閱兵的機會,當著所有人的麵和孩子王張鯤生打了一頓,張鵬生嚇得去搬救兵,幾個警衛員合一起都拉不開,還是最後卓正揚擺出高姿態,主動放手。
  兩個人掛著彩又被父親毒打,所謂殺敵一千自傷八百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但自那以後,張鯤生再也不惹他們,轉而去欺負其他新來的小孩子,大院裏常常鬼哭狼嚎成一片。
  他不明白何以卓正揚會袖手旁觀。
  “他得自己想辦法。”
  就這句話,展開對卓正揚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這人著實迎則。
  卓正揚也覺得展開夠忍得。即使被揍成豬頭樣,展開也還能笑嘻嘻——他就沒看過展開和任何人翻臉。即使現在他們已經不混那個圈子,張鯤生還時不時會打電話給展開問候一下。
  他知道展開小時候曾經差點被張鯤生猥褻,所以不明白展開怎麽還能對著這個人還談笑風生。
  “柳湘蓮還和薛蟠拜把子呢,何況張鯤生的確是個人物。”
  所以他們兩個真是從頭到腳,由內而外,截然不同。格上的互補讓兩個人就成了死黨,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形影不離,卓正揚輟學,展開也覺得讀書沒啥意思,但卓正揚要做車改這一塊,展開初初是不知所措的——他學的不是這一塊。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長處在哪裏。
  本來他在遠星的公關部如魚得水,卓正揚在設計部也傭大前程,何老時時誇他們兩個是自己的左膀右臂,離了誰都不行。
  但一個人如果對公司有舉重若輕的影響,那可不是什事。任何人都能被取代的公司才不可撼動。尤其是在他和卓正揚開始被遠星的老臣子排擠的時候,何老本來是想保住所有人周全,但卓正揚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同時為了擺脫卓紅安的勢力範圍,他們兩個赤手空拳跑到格陵創業。
  辛媛會跟著來是他們沒想到的,她不笑的時候那一對丹鳳眼也是個笑模樣,不愧是遠星之。
  辛媛倒追卓正揚一年多,卓正揚總是有點淡淡的,展開知道,他不是不喜歡辛媛,就是這格要人命。辛媛倒是一直不離不棄。他們兩個離開遠星,本沒打算帶著她——孩子哪裏受得了這種艱辛,但辛媛就是有本事追到格陵去,展開和卓正揚在汽車工業園裏為了土地增值稅焦頭爛額,辛媛像仙似的從天而降。
  “正揚,我來了。你中午想吃什麽?”
  那時候他以為卓正揚一定是以結婚收場,卓正揚也是這樣想——如果辛媛沒有帶走卓開的設計圖,如果辛媛隻是受不了創業的艱苦,如果辛媛隻是回到遠星工作,就算辛媛真的曾經做過何老的情人,他依然會和辛媛結婚。
  愛情對他來說遠遠不如卓開重要。正如現在,他想的是新開的兩條生產線,怎麽辦。
  “我想辦法找沈玉龍。”展開這樣說,“即使找不到他,我們還有幾張訂單在手上,卓開的損失不會太大。”
  “隻怕你找不到。”卓正揚心想,很明顯沈玉龍就是個煙霧彈。卓開沒傭星的實力,沒趕在遠星發布之前把大力神十八輪重卡生產出來,隻好另辟蹊徑。
  “這是你的設計,難道你就這樣算了?”展開實在不明白卓正揚為何如此闊綽,大力神的圖紙作為分手禮物送給辛媛,“不甘心的難道隻有我?”
  卓正揚沒接話,他的確不甘心自己的心血被打上遠星的印記,但若非如此,辛媛不會罷休。他不知道如何了解人。
  就在這時,卓紅莉的電話來了。
  “正揚,你在哪裏。”
  卓正揚清了清嗓子——讓姑姑知道他在抽煙可不得了:“我在廠裏加班。”
  “怎麽又在加班?你該不會忘記去金碧輝吃飯吧?”
  “事實上已經去過,不過廠裏有點事情,沒吃完就趕回來了。”
  拿這麽爛的藉口搪塞,顯然是沒看上,卓紅莉一顆心終於放下:“沒關係!正好,正揚,姑姑也是急了點,那小姑娘確實配不上你,你可別生姑姑的氣。”
  沒關係。哈哈,隻是我自認為長得不難看。
  卓正揚突然想起薛葵最後說的那句話,原來她以為展開來電是救他於水火,他不由得有點歉意:“的確是有急事,您替我和她解釋一下。”
  “行行行,”卓紅莉滿口答應,“你工作去吧,別把這事兒放心上了。”
  連電話都沒有留,可見一點戲都沒有,她心滿意足,直奔謝伊夫的書房,得意洋洋地宣布。
  “正揚沒看上小薛。”
  “意料中事。你以後少做點媒,小姑娘我見過,絕不是表麵上那麽單純。”謝伊夫道,“何況她的家庭背景你又不清楚,萬一……”
  “行了行了,我以後防著她點還不行麽。”
  薛葵那曉得自己一覺起來,已被打入冷宮。
  卓主任決定像自己保證的那樣,不再親近薛葵,其實作為中心主任,她主管基因點陣儀,離著膜片鉗三個房間,如果不是薛葵夠風趣有活力,她並不會天天往膜片鉗跑。
  如今認定了薛葵有企圖,那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似乎變成了別有用心,真是越看越厭煩。
  比如今天在電梯口,薛葵那副無精打采的模樣,明顯就是為了錯過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而傷心;等到了實驗室,還沒人來做實驗,她就坐著發呆;等有人來做實驗了,她又接連犯了幾個錯誤,雖然那個學生沒有說什麽,但卓紅莉發難了。
  “小薛,我本闌想說你,但是你也太讓人失望了。你到底怎麽了?”
  “卓主任,我……”薛葵本來想說我這是被搶了接近兩萬的財物,心在滴血哇,但卓紅莉沒有給她辯解的機會。
  “我知道,昨天的相親不太愉快,但那並不能成為你消極怠工藉口啊,年輕人如果因為情感上的一些挫折就用工作撒氣。那是非常錯誤的!小薛,你也是個明白人,不要老想著投機取巧,不勞而獲。”
  這好像話裏有話,薛葵模模糊糊地想著,不太確定卓主任到底指的是什麽。反正高高在上的人總是翻手雲覆手雨,和主管頂嘴是職場大忌,所以她全扛了。
  “是的,主任。我以後一定注意。”
  她不是沒被過,博一的時候,錢包放在外套裏,和同事們一起去買午飯,回來的路上想心事,突然覺得口袋一輕,立刻警覺回頭,一個少年手裏拿著折疊傘,怔得不敢動。
  “不好意思。”
  她反而來道歉,強行把少年的手從傘底拿出來,她的錢包還掛在一根長鑷子上呢。
  失而複得,她追上同事,若無其事地繼續走——開玩笑,錢也就算了,那裏麵所有證件要辦齊了至少得半年!
  後來無意中聊到這個,誰也不相信有人敢她。那個時候的確是沒人相信的,她能理解。
  何時她薛葵也成了弱質流,在大街上被人搶,搶完了至少有三分鍾不知道該如何自處,身無分文亦無通訊工具,站在報亭前麵,腦子裏過了一遍,不確定可有朋友願來雪中送炭,隻好權當飯後漫步,徒步走回宿舍。
  以前總有人告訴她不要把所有的證件都放在錢包裏,她不聽,現在悔青了腸子都沒用。借室友電話打回家裏,被罵了個狗血淋頭,才想起該報警,於是又跑到警察局,聽說找回的機會微乎其微,她幾乎是忍著淚填寫完被劫財物清單。
  她才工作半年,沒有什麽積蓄,家裏寄了五千來給她周轉,但是她又寄回去了——反正沒有手機虹腦,她也不是不能活。
  回到與世隔絕的史前狀態沒多久,師弟窘所裏來找她。
  “薛師。”
  “江東方?你怎麽來了?”她有點驚訝,上一次和江東方見麵還是在謝師宴上,那次他喝多了,還是許達把他背回去的。
  江東方一向麵皮薄,她總覺得他後來有點躲著她,其實這根本沒什麽,她見過形形的發酒瘋,很能體諒。
  “打你的電話總是轉到語音信箱,所以隻好過來找你。”
  “我手機掉了——你為什沒打座機呢?我要麽在宿舍要麽在辦公室呀。如果這兩個地方都找不到我,就說明我不想被人找到嘛。”
  江東方有些窘,在薛葵手底下三年多,他依然不知道怎樣像其他人一樣和這個師打打鬧鬧。大概是因為剛到實驗室的時候薛葵總是對他不苟言笑的原因,他對她是又敬又怕。
  “院裏的膜片鉗壞了一個電極。我要到這邊來做一段時間的實驗。”
  “我們這邊?我們這邊收費可不便宜,物理所不也有膜片鉗麽?離生科院又近。”
  他不得不說是因為孟教授希望在薛葵這裏做可以不收錢。薛葵愣了半晌,心想這可真是不單行。
  生物藥理所的儀器隻對中科院係統內的學生開放,如果格陵大學的學生想用這邊的儀器,一個樣三十,還得當場付清。她知道江東方的那個實驗,動輒上百個樣,還要做半年才會有結果,難怪孟教授想走走她的路子。
  可是她才來多久,哪有這個本事說免費就免費,況且卓主任現在似乎不太待見她,以前每天早上都會過勞她拉家常,現在連麵都不見——早知道還不如去管液氮係統,那個比較便宜,逼急了往液氮罐裏一跳,一了百了。
  她想了一會兒。
  “這樣,我去找卓主任,想辦法給你算便宜一點。”
  然後私下再少寫點樣品數,薛葵是這樣想的。反正這種事情到處都有,卓紅莉也沒說什麽,算是默許,薛葵就和江東方說定了,每個周末幫他做——這也是卓主任的意思,免得影響本所學生的實驗,當然是沒有加班費的。
  “物理所做是一個樣二十五,我給你算一個樣二十二,開機費免掉,其他的到時候再說,你看行不行?”
  江東方覺得有點對不住薛葵。
  “薛師,剛才的話都是許達教我說的,他也知道不可能免費,但是這樣要求你,你就會想辦法給我們優惠。”
  薛葵其實隱隱約約也知道一點,除了許達,誰還會費這心思算計她。
  “你可真會挑時間給我說這個。算了,我不和他計較。”
  “薛師,多謝你。”在薛葵麵前,江東方總有種錯覺,自己一直都是當年那個一無是處的小師弟,想要邀寵攘無頭緒,“許達說請你吃飯。”
  “不用了。”薛葵擺擺手,她哪還敢赴這鴻門宴,“等你發了文章再請也不遲。”
  說完,她例行公事般地露出個笑容,江東方知道那是送磕意思了,於是又客套了間往門外走,心卻雲裏霧裏地不知飛在何處,終於下定決心站住。
  “對了,薛師,你說你手機掉了,新號碼是多少?”
  “還沒買呢。”
  他知道薛葵不至於缺錢到買不起便攜電話,這麽說就肯定是心裏有點不痛快。
  這不痛快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招的,但他想要取悅薛葵,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
  “呃,薛師,你看,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幫你弄一個手機行不行?你喜歡什麽款式?”
  薛葵想起江東方的老爹是某知名手機的格陵地區代理,江東方一直換手機比換友還勤快。而她最不喜歡江東方的也正是這一點,記得他剛到實驗室的時候,哪像個做科研的,根本就是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一個月換了四部手機,三個友,還弄壞了一個低溫離心機,薛葵的仇富心理大爆發,藉機對江東方咆哮了一次,她知道這樣不對,事後也想彌補來著,但這小孩已經留下了心理陰影,導致後來他看見她就怕得發抖。
  “有電腦不?我手提也丟了。”
  江東方泄了氣。早就知道,他就是變成條搖著尾巴來獻媚的小狗,也會被薛葵一腳踢開:“薛師,別開玩笑。我走了,再見。“
  也是,誰會相信她失魂落魄到把電腦都丟了?薛葵歎了一口氣,走到窗前,隻覺得天邊一朵朵的晚霞湧過來,堵住眼睛,全是無奈。


第三章
  接下來的幾個周末薛葵都在幫江東方做實驗,雖然卓紅莉周末並不上班,也炕見,但心裏還真是一直不太舒服——她把薛葵招進來可不是為了她胳膊肘向外拐,雖然拐向的是孟文祥。換個角度,薛葵的舉動不過是報答師恩,但卓紅莉既然已經對薛葵生了嫌隙,所以臉上就總是掛著嚴霜,讓她不敢再親近。
  薛葵實在太忙,沒空細想為何卓主任突然一下子對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人的際遇往往隻在一之間就翻天覆地,她隻是怪自己本來就應該和卓主任保持一點距離,也是她一開始太沒大沒小,連個人問題都和她討論,難怪她不喜歡。
  她隻有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卓紅莉看她毫無悔意,就更生氣了,和其他的下屬親近的時候就免不了碎碎念了好間。所裏的人都說薛葵是靠孟文祥的關係被招進來的,但技術太差,脾氣不好,在卓主任麵前失了寵,隻是薛葵還瞞在鼓裏。
  九月份的時候謝家敏生了個小男孩,謝家許淨有新生命降臨,謝伊夫高興得給小孫子起了幾百個名字,就連一開始不太高興的卓紅莉都難免沾了些喜氣,雖然謝家敏隻喊她卓阿姨,但這個小家夥將來肯定還要喊她一聲奶奶,這是他們謝家的大孫子,她得負起養育的責任,所以心甘情願地打了提前退休的報告,準備留在家裏帶孫子。謝家敏是高齡產,生產了之後身體一直恢複的不太好,卓紅莉盡心盡責地伺候她,事必躬親,謝家敏做了母親之後多少能夠體諒當年卓紅莉的心情,所以態度也就放軟了。母倆的關係是前所未有的和諧,卓紅莉這輩子就沒這麽舒坦過,謝家敏作風海派,不喜歡繁文縟節,但卓紅莉軟言軟語地勸了她一次,竟然也答應了給兒子擺個滿月酒。
  那是個星期五的下午,卓紅莉一時風頭無兩,得意洋洋地叫卓正揚開車來所裏,載大家去吃飯。卓正揚也正夯有事,就和展開一人開了一輛商務車過來,薛葵還是聽所裏的小生嘰嘰喳喳地討論樓下來了兩個大帥哥才知道卓主任要請共享中心所有人吃飯,而她顯然不在邀請之列。
  薛葵心想,這就有點嚴重了。
  卓正揚和展開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卓紅莉還沒有下來,謝伊夫又從飯店打電話來催,於是上樓,卓紅莉還在和其他人閑聊,見卓正揚出現,挺得意的對大家介紹。
  “這是我侄子卓正揚。”
  卓正揚有禮貌地和大家打招呼,然後告訴姑姑那邊已經在催了,卓紅莉一下子緊張起來,趕緊催大家都下樓,等電梯的時候突然想起她還有一點資料應該搬回去,便和卓正揚回辦公室去拿。
  薛葵從膜片鉗室出來,就正好看見卓紅莉在等電梯,旁邊還站著卓正揚,抱了一大摞資料。
  明顯,卓正揚已經不記得和她吃過飯了。薛葵心想,雖然時機不太好,但這個時候不說,再沒機會。
  “卓主任,恭喜。”
  “嗯。”卓紅莉懶得搭理她,從鼻子裏哼了一句。
  薛葵可沒打算就這樣混過去。有不滿,請當麵鑼對麵鼓地攤出來。
  “卓主任,我是哪裏做的不夠好?”
  卓紅莉沒料到她會突然來這麽一句,一下著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如果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對,您千萬不要姑息。”
  她言辭懇切,笑意微微,卓正揚一下子就想起來了——這個穿白大褂,剪了男仔頭的技術員,就是曾經和他吃過飯的薛葵。
  她比上次見麵瘦了一圈,頭發極短,神采奕奕,手裏拎著一大筐細胞瓶,壓得她的肩膀微微朝一邊墜。
  卓紅莉其實欺軟怕硬。一時有點無措,想也不想就否認。
  “哪裏哪裏,小薛,你一直都挺努力,人又勤快……”
  叮。
  話還沒說完,電梯到了,卓正揚按住電梯:“沒事,你們繼續。”
  卓紅莉隻好硬著頭皮說下去:“我對你真沒意見。哈哈,小姑娘太多心了,是不是有誰說閑話?”
  薛葵笑微微地否定:“怎會。錫去有年輕不懂事的地方,您多包涵。”
  她自覺已經盡力,十分暢快,心中鬱氣一掃而空;卓正揚饒有興味地看著她,這一套起承轉合哪像是初入社會的書呆子?
  他還以為她隻會冰冷客氣,沒想到竟也有咄咄逼人的一麵。
  “要不一起去吃飯?”卓紅莉隻好發出邀請,“在金穗,一起走。”
  “真不好意思,去不了,實驗還沒做完。謝謝主任。”這是真話,梁教授的學生還在撓牆呢。
  卓紅莉如釋重負:“那算了。小薛再見啦,以後有什麽事情,記得打電話給我。”
  “一定。主任再見。”
  電梯門一關,卓紅莉就崩潰了。她一向在所裏八麵玲瓏,哪被人欺到身前這樣逼問過?好在薛葵說話還算巧妙,又打了她個措手不及,她暈頭轉向地挺不是滋味,竟然覺得有點虧欠了薛葵。
  “唉,這個小姑娘人是挺好的,就是不懂事。”
  對,就是不懂事。卓紅莉不喜歡倚老賣老,也不喜歡倚小賣小,借著薛葵的自我批評原諒了她。畢竟小姑娘已經長大了。
  “她怎麽氣您了?”
  “早過去了,不提,不提。”
  卓正揚就明白了。
  兩人下了樓,展開已經和其他人打成一片,鶴立雞群,談笑風生,專等他們兩個。一群人熱熱鬧鬧地上了車,突然有個人不識趣,說好像把薛老師給忘了,卓紅莉剛要解釋,卓正揚先開口了。
  “剛才電梯口碰到,她在做實驗。”
  “要不然再給她打個電話。這人不齊也不好呀。”卓紅莉心想這是表現大度的機會,拿出手機卻想起沒有薛葵的電話號碼,“誰有小薛的電話號碼,報一下。我親自給她打。”
  “那是那是,主任的麵子她豈敢不給。”
  後座的人紛紛掏手機,報出一串數字,卓紅莉打過去,響了三聲,轉到語音信箱。
  “這小姑娘就是認真,做實驗從闌開機——小薛啊,我們在金穗,你做完實驗還是來吧,我們等你。”
  薛葵自然是收不到這條訊息。平時鮮少有人打電話找她,所以竟無人知道她手機被劫。
  酒席吃到一半,卓正揚覺得有點胸悶,就躲了出去,站在風地裏點燃了一支煙,沒抽兩口,展開悄無聲息地站在了他的身邊:“卓總,借個火。”
  “你怎麽也出來了?”
  “再喝就掛了。”展開笑嘻嘻地也點上一支,“我看至少有一個排的小姑娘對你有意思。考慮一下吧。”
  他可不認為辛媛的離開對卓正揚個人而言有任何影響力,也知道卓正揚開得起這個玩笑。
  “沒興趣。”
  “你對什麽有興趣。”
  剛才在酒席上,卓正揚本來隻是塊靚豬腩,人見人愛;卓紅安又特意派人送了份大禮,隨便探望兒子——得,這豬肉漲了價,人人都愛,又自覺買不起,躲躲閃閃,曖曖昧昧。展開看在眼裏隻覺可笑又可惜。
  霓虹照得一地光怪陸離,卓正揚突然想起那個在蒼白的頂燈下提著一筐子細胞瓶走過去的背影。
  “等一下,我打個電話。”他記極好,尤其對數字敏感,剛剛報了一遍的電話他能記得清清楚楚。
  依然轉到語音信箱,
  “薛老師,我是卓正揚。請回電話。”
  “哪個薛老師?”展開好奇地問。
  “藥理所的技術員。”
  展開喝多了,有點鈍,就沒繼續問下去。
  “我明天上午去姬水。”
  “沒必要求沈玉龍。”卓正揚凝視著街對麵的一張電影海報,“我們的汽車模型一向交給哪極司製作?”
  卓開每組裝一種汽車,就會推出對應的汽車模型,一方麵是給買方做參考,一方麵也是留作紀念。
  “格陵海澄模型公司。”
  卓正揚指指對麵的海報:“是不是那一家。”
  展開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是一張剛剛上檔的《變形金剛》海報,以及變形金剛發燒友見麵會的號召,讚助名單裏赫然有格陵海澄。
  在展開的印象中海澄的大老板趙劍群就是個不折不扣的變形金剛狂熱分子,不然也不會做這一行,自以為是擎天柱,娶了個老婆跟威震天似的。
  “海澄在這一行是老大。趙劍群為了這個見麵會,還想從國引進一輛Peterbilt389,可惜海關沒通過。”
  卓正揚計上心來。
  “展開,我有個想法。”
  展開愕然,待卓正揚講完,他立刻反叮
  “正揚,這不可能讓卓開賺錢,不對,應該是賠錢。”
  “置於死地而後生。”
  “所有的設計圖都要重新改過,要拿到方授權,要開新生產線……你看看日期,十月八日。闌及。”
  “來得及。”
  展開張了半天嘴。
  “唉,正揚,如果我是個人,一定死心塌地跟著你,打我踢我都不走。”
  卓正揚一笑:“甜言蜜語留給趙劍群。這事沒他不成。”
  “你放心,他要是知道了,哭著喊著都得和我們合作。”
  卓紅莉離開了生物藥理所,原先的魏副主任轉了正,剛一上任就不許薛葵再幫江東方做實驗。
  “這機器的消耗誰來負責?啊?”在例會上,魏主任捧著茶杯,慢條斯理,“本來膜片鉗就是個精密的儀器,要是壞了,還得從國外訂零件,一拖就是小半年!我這是防微杜漸。所以不要再讓外麵的學生來做實驗了,給錢也不做。小薛,你明白嗎?”
  薛葵心想謝天謝地,不用加班了:“明白。”
  私下魏主任又把她單獨叫到辦公室去。
  “我不是故意針對你,你想想看,如果這個也在我們這裏做,那個也在我們這裏做,我們哪裏忙的過來嘛,我也是為你們考慮。對了,江東方在你這裏做的實驗數據拇給我看看。”
  薛葵不敢不從,乖乖地拇給魏主任。魏主任看了幾頁,有些惱火。
  “怎麽統統都是字母代號?這誰看得懂。”
  薛葵十分無辜:“我不知道。江東方也沒和我說過。”
  “他不是你師弟麽。”
  “早人走茶涼了。”
  每次江東方來做實驗,總像以前那樣對她匯報實驗進展,薛葵心想這真是學問長了心眼沒長,那些小姑娘到底愛他什麽?
  搪塞了幾次後,她明明白白地告訴江東方。
  “江東方,你以後不要再和我討論實驗,我不看文獻好多年,聽不懂。還有,你每次拇的樣品,不要乖乖地寫上細胞種類和劑量,用字母和數字代表知道嗎。天哪,難道我以前沒有教過你麽!”
  江東方當然是知道的。許達告誡過他很多次,他們在做的這種藥用肽即將進入臨一期研究,國內好幾家單位都虎視眈眈,想要分羹而食,數據絕不能外泄,即使對薛葵也不能講。
  但是薛葵是他的師,這種藥用肽也是她最先合成出來,為了保密,很多做出來的數據根本沒有發表,也沒有放進畢業論文裏。薛葵都犧牲成這樣了,如果瞞著她,他江東方算人嗎。
  “我以為你會想知道。畢竟你也做了三年。”
  “我不感興趣。”薛葵斷然道,“要是我有興趣,就推遲一年畢業,和你一起發這篇文章了。明白嗎?你是不是還和那個白蠢的小姑娘在一起呢?真是,你也越來越蠢了。”
  “沒有,沒在一起了。”江東方剛說完就後悔得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他和白純不過是互相看的順眼就處了一陣子,分分合合的,不知演戲給誰看。他條件不錯,身邊從闌乏孩子圍繞,做科研常常會陷入焦躁的情緒中,他渴望被安慰被依賴,但是羞於在薛葵麵前承認,“其實我和她就是玩玩……”
  江東方絕望地想,這話豈不是更蠢。
  薛葵懶澱他——她早知道一個男人的才幹和情感世界並無必然聯係。江東方在生物方麵有天賦,在追仔方麵也很有天賦,幸好他還有基本道德,從不在實驗室內發展,否則她早就把江東方給踹一邊去了。
  “你下次來的時候帶上沈西西,就不會亂說話了。”
  不過現在江東方再也沒機會對她說。她不得不充滿歉意地告訴江東方,以後這裏不能做膜片鉗,但魏主任要數據這件事情她絕口不提。
  江東方的失望在她意料之中,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她也是打份工而已。
  魏國棟常有悲壯心理,覺得卓紅莉隻是憑著院士夫人的頭銜才能踩在他頭上二十多年,他是淺灘困龍,落毛鳳凰,一朝翻身就要轟轟烈烈來一番大作為,誰知道一個資曆淺的薛葵都敢和他陽奉陰違,這一氣,頭發掉得更多,每天坐在他的主任辦公室裏,摸著頭頂,就想怎麽叫薛葵也不痛快。
  薛葵心知中年男子尤其是自認懷才不遇的中年男子容易鑽牛角尖,麵子上做足了畢恭畢敬,魏國棟想下手,又不知怎麽打薛葵那張無比溫順的臉。這時候上麵突然發了紅頭文件,要求藥理所和其他處於鬧市的研究所年前一起遷到生物科技園去,他就先把薛葵的事情擱下了。
  藥理所在格陵最繁華的商業區後麵,是一棟冬暖夏涼的老房子,每天下了班穿過幾條小巷子窘晶頤廣場,隨著城區規劃,遷址是大勢所趨。但也不能說搬就能搬,生物科技園設計加建設了五年多,現在總算有模有樣,敞開胸懷歡迎全城生物精英。藥理所是責任細分到各個科室,實驗耗材,大型儀器,該打包的打包,該拆的拆,實在帶不走的,還得打報告申請留下,這樣實驗基本處於半癱瘓狀態,所有人都放大假,薛葵落得清閑,請假回家了一趟。
  快樂不知時日少,回格陵的時候,薛海光正好也要到格陵出差,就把她捎上了,商務車直接從高速下來到格陵汽車工業園,薛海光給了薛葵十塊錢,叫她自己坐公汽回市區。
  “爸,你叫我在這裏下車算怎麽回事?”
  “我還有事要辦,你自己回去。”
  薛葵氣得要命。每次都這樣,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其實就是想聽兒撒個嬌而已。
  “開什麽玩笑,我絕不下車。”她抓住安全帶不鬆手,“你不是一直想去我所裏看看麽,我們馬上就要搬家,現在不看以後就沒機會了。”
  “有什麽看頭!”薛海光不屑一顧,但車上其他的同事紛紛勸他至少和兒吃個中飯再分手嘛,眼看大中午的,趕回市區就錯過飯點了。薛葵在一旁拚命點頭。
  “就曉得吃!”薛海光數落了一句,“得得得,我們在這附近隨便找一家吃飯。”
  商務車慢慢滑洶工業園的主幹道上,薛海光記得附近有一家小飯館還算幹淨,就準備轉彎過去,猛然看見人行道有個熟悉的身影,就探頭出去打招呼。
  “展部長!”
  展開嚇了一跳,立馬記起這個人是姬水玉龍的配送主任,曾經在沈玉龍的飯局上出現過,酒量驚人。
  “薛主任!好久不見。”
  薛海光沒想過他還記得自己,頓時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
  “吃了沒?一起一起。”
  卓正揚不過係個鞋帶,追上來的時候展開已經和薛海光拉扯在一起了,鄉下人熱情大方,硬要拉展開一起去吃飯,任展開再舌如巧簧也推不掉,薛葵炕是事兒,趕緊下車。
  “展部長,隻是一起吃個便飯,何必客氣。”
  展開心想姬水玉龍果然財大氣粗,連配送主任都有秘書,於是笑道:“這位怎麽稱呼?”
  “薛老師?”
  薛葵回頭,看見卓正揚穿著帶帽球衫,黑牛仔褲,略有意外地看著他們。
  卓正揚?
  薛海光也見過卓正揚,在沈玉龍的飯局上,他對卓正揚的印象不好,但你要他說說為什麽印象不好,他又說不上來。
  “卓總,這倒巧了,一起一起。”
  卓正揚望向展開,展開好笑又好氣:“這是姬水玉龍的薛海光薛主任。硬要拉我去吃飯。你看……”
  卓正揚心想這薛葵不給自己打電話,現在又父倆一起上陣請吃飯,不免有些失笑。哪裏沒有飯吃,何必承姬水玉龍的情。
  “對不起,我們還有事。”
  “什麽事都沒吃飯重要,一起一起。”
  “是啊,一起吧。”薛葵說的很小聲,無論什麽情況下,她總是十分堅定地站在父親這一邊,父親招待客戶,有時她也作陪——但和卓正揚吃飯?
  幸虧老爸知道她相親未遂還被打劫就已經大動肝火,沒顧得上追究那個男人的姓名職業,否則今天的場麵豈是尷尬兩字可以形容。
  薛海光隨車帶了幾個司機準備拖底盤,都是粗人,一聲呼嘯,架著卓正揚和展開的胳膊就往商務車裏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綁架。卓正揚和展開眼看逃不掉,為形象著想隻好乖乖上車。
  汽車工業園和生物科技園中心線上開著一排小飯館,薛海光常去的那一家就叫實惠飯館。坐下點菜,正好是吃飯的點,服務員忙的連倒茶的時間都沒有,薛葵見一桌子就她一個的,就主動擔起給大家倒茶的責任,還負責興單,薛海光一疊聲地問服務員要啤酒,卓正揚堅決製止。
  “沒有中午喝酒的道理。”
  薛海光立刻就想起來為什麽自己不喜歡卓正揚——這人喝酒不爽快。
  “你下午還要開車呀。”薛葵在薛海光耳邊道,“別喝了。”
  “我怎麽也要和你喝一杯呀。”薛海光笑眯眯地望著兒,他就這麽一個兒,從小就又聽話又爭氣,疼愛的得不了,“服務員,來兩瓶啤酒!”
  薛葵心想,得,喝一杯吧,不喝哪能脫身。
  菜還沒上來的時候,大家都在熱烈地說話,互換名片,都是薛葵聽不懂的生意經,她冷眼旁觀,卓正揚果然是個不愛交際的人,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長袖善舞的展開替他說,他隻是偶爾應付一兩句,茶倒喝了不少,薛葵隻好一杯杯地給他續。
  “遠星的大力神係列也交給玉龍做了,我這次就是來拖底盤,”薛海光很得意,“這個設計真是了不起,不比Peterbilt差。”
  展開怕卓正揚跳起來打人,但後者並沒這種想法。
  “我也覺得很不錯。”
  展開差點一口茶噴出來,看卓正揚一本正經的模樣,於是就著胡鬧下去:“那是,不看看出自誰人之手。”
  薛海光還以為他們在說遠星的辛總設計師:“辛媛這姑娘真是沒話講,誰說孩子不能做汽車這一行。”
  薛海光這人相當容易自來熟,口氣熟稔如同在說自家孩子,難得展開的信條是眾生平等,一視同仁,並無親疏遠近。
  “哪是哪是。”展開突然覺得胃口大開,辛媛的離開乃是卓開之福,遠星之。
  “哦,忘了向你們介紹,這是我兒。生物專業,嗬嗬,剛剛讀完博士。”
  薛海光給薛葵一個眼神,薛葵心想,反正每次總要提到她,那就說吧——說來說去不就還是那麽一套,反正她二十七歲在父親眼裏也隻有七歲,比同齡人更早不尿是光榮,比同齡人讀的書多那更光榮。
  但她畢竟不是七歲,知道不該擺臉,不該任,即使做不出與有榮焉,也要一切以老父親的喜好出發。
  於是站起勞卓正揚還有展開握手。
  “卓總,你好。展部長,你好。”
  “博士?了不起。”展開就是會說話,“一定很聰明。哪像我,大學都沒讀完。”
  “哪裏聰明,”薛海光一拍大腿,“找不著工作才一直供她讀下去。越讀越呆,手機虹腦丟了小半年,我不給買她就不用,嗐!”
  薛葵簡直想拿起筷子自插雙眼——得,不乖乖接十塊錢坐公車的報應。
  這菜才剛上來,是不是到吃完的時候就八出卓正揚是和她相親的那個人了?那她還要不要活?
  “格陵治安一向很好。”卓正揚想起她那個沉甸甸的電腦包,“在哪裏丟的?”
  “說起來還真氣人,又不是嫁不出去,學人家跑去相親,那男的簡直不是東西,吃完飯,你即使沒看中也應該送方回去嘛,這是個禮貌問題,結果她自己走在路上就被搶了,幸虧人沒事。”
  在眾人的關切安慰中,薛葵嘿嘿了兩聲。
  她中學時常常發噩夢赤身在公告欄前看成績,哭都哭不出來,這種感覺真是久違。
  “薛老師可有報警?”
  薛葵心想這關你卓正揚什麽事。
  “有。我還指望能找回來呢。”不然幹嘛不買新的。
  卓正揚便閉嘴。展開這次沒喝酒,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其他人附和了兩聲,順帶著討論了飛車黨竟已猖獗如斯,薛海光也就是說說泄憤而已,說完了氣也消了。
  “多吃點。你在家都吃的太少!”
  “真的?”薛葵一下子興奮起來,小聲地問父親,“有沒有瘦?”
  薛海光知道兒終身奮鬥的事業就是減肥:“你媽也是,把你頭發剪這麽短!”
  “你姑娘我追求的就是更短,更瘦,更漂亮。”
  她和薛海光是近乎耳語般地說話,其他人都在吃飯,也沒顧得上去聽,他們兩個素闌憚於在席間上演父情深,卓正揚看薛海光親昵地揉著薛葵的頭發,兒又對著老父親笑。
  那笑燦若明霞,十分動人。
  席間展開去了一趟洗手間,薛葵一開始不覺得怎麽,又吃了兩口,突然明白過來,便張大了眼睛望著展開,又望望卓正揚,卓正揚裝作若無其事,一頓飯熱熱鬧鬧地吃畢,薛海光叫人來買單,果然展開已經結過了。
  薛海光自覺失策,十分不好意思。
  “這原本應該我請磕嘛,怎麽反而讓你們請客了?”
  “哪裏哪裏,您是這行的老前輩,我們還要多跟您學習。”
  薛海光被這句話誇得飄飄然。他一向覺得自己在大舅子的手下做個配送主任是大大地屈了才,卓正揚和展開都是這行裏的後起之秀,難得對他如此尊重,便要把一片心都拋了出去。
  “好好好,下次來姬水,我請你們吃最有名的錦繡雞。”
  展開和薛海光一行人斡旋,卓正揚站在一邊,看薛葵地從薛海光的外套口袋裏拿錢包,薛海光仿佛後腦勺上長了眼睛似的,抓住兒的手,拍了兩下。
  “你說給我十塊錢搭車。”
  “唉,養了個小討債鬼。”話雖這樣說,薛海光還是笑眯眯地拿了一疊大鈔出來,自然不會真的隻給十塊,把零鈔全塞給了薛葵,“我這可連打牌的錢都沒了。”
  他是個粗人,除了給兒錢和叫她用功讀書之外,並不知道如何表達父愛;薛葵收了錢,做足滿意的表情。
  “各位前輩,我先走了。”
  等上了公車,薛葵往窗外望,薛海光一行人已經開車遠去。薛葵17歲從姬水來格陵讀書,一年隻有兩個假期回家,加一起六個星期。從17到27,十年的時間,和父母在一起不足十分之一。
  她格其實古怪又乖戾,見麵太多,就彼此憎恨。整個青期都是在和父母的吵鬧中度過,姬水到格陵是四百六十七公裏的距離,反而感情增進,學會如何孝順,學會如何交際,學會如何活下去。
  薛海光一年來格陵不超過五次,有時候來了也未必有時間見她,她覺得父情深虛無縹緲,可是父母不在這裏,卻又覺得那孤獨實實在在。
  孤獨得狠了,知道這樣不好,她隻當自己是棵樹,樹下有個胖姑娘在吹泡泡,一串串,一串串,瞬間破裂不見,但總還有五顏六不斷升起,看著十分歡喜。
  等到了藥理所,恰恰趕上下午的例會,趕緊把卓正揚和展開的名片往抽屜裏一扔,就趕去會議室,等開完會回來,想把兩張名片收好,卻再也找不到了。


第四章
  趙劍群聽說卓開願意提供一輛卡車,並不太在意。
  國內做重卡的廠家他不是沒有去聯係過,總找不到適合他心水的那一款——跟他挑老婆似的,看一眼就知道嘿就是這個——他屬意的是遠星的大力神,但和辛工談了幾次,知道這人絕對做不出他要求的改動,況且價格又談不攏,十分失望。
  這人難道是嗑藥做出的設計?
  他做汽車模型這一行的終極夢想就是能夠在晶頤廣場上豎起擎天柱的一比一模型,最好能夠自己站在擎天柱的掌心裏咧大了嘴傻笑。但等真離夢想近了,才知道隻是無限趨近,光是孩之寶公司的授權,他跑斷了腿也毫無門路。
  展開知道趙劍群是被打擊怕了,不敢抱太大希望,對付這種童心未泯的家夥,久給他來點驚喜,於是叫卓開的司機直接把十八輪重卡開過來,因為是半,不算招搖,趙劍群遠遠地在四樓的辦公室朝下看了一眼,激動得差點沒有從窗戶跳下去——藍底紅火焰,強力遠光燈,終於來接他啦!
  等直麵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才發現不對勁。
  “這是遠星的大力神。”
  “不,這是擎天柱。”
  趙劍群有點懷疑,他知道展開長袖善舞,詭計多端,行內有人叫他,隻差一個精。
  “那你叫它變給我看看。”
  “你以為它真是擎天柱。”
  展開避重就輕,趙劍群無語,但是人薊意思,他不能沒意思。他嫉妒卓開如此順捷地拿到國方麵的授權得以改裝國內重卡。
  他以為汽改這一方麵卓開還隻是個小角——或者是他小瞧了?
  “我希望能有擎天柱變身後的模型。”
  展開知道趙劍群肯定會得隴望蜀:“那當然。一輛重卡,一件模型,一左一右擺在晶遺口,那才叫酷。但模型還未做好,一點收尾工作。趙總是否願意隨我坐這車去卓開看看?”
  求之不得。
  在卓開的廠房看到變身後的擎天柱模型,趙劍群就差跪下來膜拜了,淚眼漣漣地知道自己多年的心願在卓開的幫助下已經實現。
  “小展!了不起!”
  展開心想,真正了不起的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了,拚了個把月還換不來你趙劍群的喝彩?開玩笑,卓正揚天生就吃這碗飯。
  “哪裏哪裏。”
  真正是睡覺有人送枕頭,趙劍群小宇宙爆發,接下來的場地租借,集會申請,統統一帆風順,救著卓開的模型做出來。
  辛媛在遠星收到這個消息,不敢不讓何祺華知道。
  “看來卓開並沒有像我們預期的那樣一蹶不振。”
  何祺華對著落地鏡整理衣領和皮帶,辛媛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將手中的球帽捏得變了形。這是意料中事,她絨得雙眼充血。
  “卓正揚瘋了。”
  “胡說。”他示意辛媛謀子過來,辛媛回過神,替他戴上。何祺華不太滿意,又自己壓了壓帽簷。
  何祺華一向喜歡風韻正好的熟,尤其喜歡辛媛的野心勃勃和不顧一切,給他漸如枯槁的生活帶來了不少刺激。
  人這種生物,什麽都好,就是喜歡口是心非。
  “正揚從不做無謂的事情。”
  卓開目前生產的幾種車型,完全不如遠星有競爭力,除了大力神。何祺華要得到大力神的生產權,就是為了給自立門戶的卓正揚一點教訓。但卓正揚竟然能想到從模型授權入手,改裝大力神,將卓開這個牌子炒開去,他何祺華不得不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市場鵝力。
  當然,如果他沒有設計天賦,也幹不成。在遠星的時候,設計部最晚下班的總是卓正揚,二十多歲的小夥是活力四射,他居然一點消遣都沒有,不眠不休,仿佛隻為汽車而生。
  何祺華喜歡卓正揚的聰明和幹勁,但卓正揚有時候就是正直的過了頭,不懂變通。錦衣玉食長大的孩子,不懂什麽叫白手起家,看人眼,教導起來實在費力。
  遠星的老臣子在他耳邊吹的風,有些是挑撥,有些也不無道理。
  辛媛一開始並不是他的人,但他對人一向很有手段。他從闌要求辛媛能夠像對待卓正揚那樣對待自己,自然也不會像卓正揚對待辛媛那樣對待她。他有過的人,哪個是因為愛情跟著他?他清楚得很。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這人會舍棄愛情退而求物質,男人要負很大一部分的責任。
  “卓開還有兩三筆貸款沒清,偏偏有人看在卓紅安的麵子上,恨不得送他印鈔廠。”
  “他既姓卓,就受得起。”何老示意辛媛去拿牆角的高爾夫球具,辛媛踩著高跟鞋,一溜小跑地過去扛起整套裝備。
  生意場上,不變不通。他卓正揚再不張揚浮誇,也調白這個道理。
  “不過我是不是該說你夠本事,把他逼到這種地步?”何祺華捏了捏辛媛的臉蛋。
  卓正揚不得不借助父親的力量,不得不炒作卓開全是拜自己所賜,他身不由己,順應大流的時候一定在恨著她。這種折磨讓辛媛有種隱隱的快感。
  她從未愛人到這種境地,純粹,又不純粹,愛恨交織。愛的時候哭著喊著要做他腳底下的泥,恨的時候又挖空心思想和他同歸於盡。她當著卓正揚的麵拿走大力神的圖紙,就是希望他生氣,發怒,動用一切力量羞辱她,折磨她,甚至毀滅她,那麽她就會立刻拋棄何老許諾的一切,撲到他腳下去,痛改前非,死心塌地,跟著他吃糠咽菜也毫無怨眩
  她一直明白卓正揚和她是同一類人,愛到極致就恨到極致,摧枯拉朽,毀滅一切。
  但是卓正揚沒有生氣。他隻是有些苦惱,苦惱卓開會受到打擊,而不是他卓正揚失去了戀人。
  試探卓正揚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否則他們定可風平浪靜共度一生——全中國十三億人口,卓正揚想要找到那個令他意亂情迷的人,幾率能有多大?
  但再給她一個機會,她還要繼續挑釁。她不能讓卓正揚占盡上風,否則生不如死。
  他們出了俱樂部,坐上球車出發,何祺華看來心情極好。
  “今天和老楊打球,若有雙鷹算你的。”
  辛媛露出迷人微笑,何祺華看待錢財十分淡泊,汽車別墅全入她名下,雙鷹隻是逗她開心的小禮物。
  他同楊雙全打一杆五十,雙鷹十三番,還不夠遠星一張基本訂單。
  她自然也要做足這個價位的善解人意。
  “看來您還是希望他回遠星。”
  何祺華哈哈大笑。
  “你明日啟程,去格陵汽車工業園考察。我會通知沈玉龍接待你。”
  自從薛葵畢業後,交由江東方和沈西西負責藥用肽的研究。
  沈西西是個漂亮的江南子,嬌小玲瓏,天真爛漫,在父母嗬護下長大,頗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江東方一直對她有點意思,礙於薛葵的冷眼旁觀,不好下手。現在薛葵走了,兩個人又是負責同一個項目,便有些革命情誼,曖昧漸生。白純幾次見到,又不止沈西西這一樁爛事,早對江東方失去信心;江東方書讀得越多越清高,隻覺和學舞蹈出身的朋友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初初最心儀的純真活潑變作愚蠢聒噪,感歎薛葵果然眼光毒辣。
  所以兩個人近乎是翻臉的狀態,隻是還沒分割清楚。
  既然沒說清楚,白純要去晶頤看電影,江東方久陪著她過海逛商業區,白純喜歡熱鬧,看見晶頤廣場門口的擎天柱大模型,尖叫連連,拉著江東方拍了幾十張照片。周末本來人流量就大,再加上這全城盛事,摩肩接踵,兩人不得不手拉著手以防走散,一時間仿佛又回到熱戀狀態,十指緊扣,羨煞旁人。
  廣場上新聞采訪車停了好幾輛,和那輛十八輪重卡比起來氣勢實在矮了一大截,白純又狂拍一通,她麵容姣好,身姿優,往人群中一站,光四射,一下子就被電視台盯上。
  “下麵我們郎訪這對情侶。,請問您對變形金剛感興趣嗎?”
  “以前不,現在超迷!這卡車太棒啦!哪裏來的?我沒見過這麽酷的卡車!”
  “那先生您呢?”
  “和她一樣。”
  兩人站在卡車邊上十分渺小,白純跳著想看看觀後鏡中的自己,手長腳長的江東方一把將她抱高,白純又箍著他的頭笑如銀鈴,一時間兩個人都覺得怎會分手,真是笑話。
  等看了電影出來,江東方想起自己還有一批數據放在藥理所,於是提議和白純一起過去拿,白純說這是吃飯時間,薛葵師未必有空,江東方置若罔聞。薛葵正在關機準備下班,見江東方和白純一起過來,想起自己曾經罵白純是白蠢,十分不好意思,尷尬非常,而江東方則是立刻甩開了白純的手,朝薛葵走過去,又不敢走太近,站在斜後方喚她名字。
  “薛師。錫來拿數據。”
  “好。白純,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啦。”
  白純冷冷地點了點頭。
  “江東方,我到外麵等你。”
  “不用不用,進來。”薛葵招手示意白純也進來,“快下班了,這邊也沒什麽人,不要緊。”
  江東方一眼看見她換了手機:“薛師,你可算回到信息時代了,號碼多少?”
  薛葵便把號碼告訴他,一麵又和白純沒話找話。
  “你們到這邊來玩?”
  “來看電影。”白純又高興起來,把數碼裏麵的照片秀出來給薛葵看,“晶頤那邊有個這麽大的擎天柱模型!超有感覺。”
  “確實。”薛葵瞟了幾眼照片,“咦,這個被采訪的人我好像見過。”
  是展開展部長,作為卓開之,他當然也要出席,同電視台合作采訪,擴大影響麵。
  “哦,這人叫展開,還是什麽卓開公司的公關部長,那輛十八輪重卡就是他們公司提供的,他還想叫我去做車模呢,多可笑啊,我聽說卡車的車模都是胖子哪!薛葵,你這麽漂亮,這名片你要不要?”
  她把展開的名片一晃一晃地往薛葵麵前遞,薛葵從抽屜裏抽出一張空白光碟。
  “白純,你能不能別擋著薛師做事?”
  江東方有點惱火,薛葵一邊說不礙事一邊把光碟放進光驅,燒錄數據。
  “他們也不是隻做卡車,各種特種車型都做,比如消防車,救護車,灑水車,垃圾車,翻鬥之類。”
  “薛葵,你懂得真多。”
  “就這麽一點而已。”很快數據拷好了,薛葵把光碟交給江東方,“行了,你再沒數據存這兒了,我明天就全部刪掉。希望你實驗順利,早發文章。”
  “薛師,要不一起去吃飯。”
  “心領啦,你和白純再老夫老,我也不好意思做電燈泡呀!”
  “那一起走。”
  “藥理所的樓梯間沒燈嗎?非得拽上我?我還得收拾一下,你們先走吧。”
  江東方便很窘,看薛葵穿上白大褂繼續做實驗去了,隻好和白純下了樓,一走出藥理所,白純就把江東方的手甩開,一個人急急地走在前麵。
  “怎麽了?”
  白純恨的要死,不說話。
  “去哪吃飯?”
  “江東方,我們分手吧。”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本來這次出來,江東方也設想了無數的可能,他是準備要白純開口,這樣顯得是她甩了他。白純是個好姑娘,不做作又大方,但是一想到沈西西,他又覺得和白純的確貌合神離太久。
  但場麵話還是要說說。
  “白純,別耍小孩子脾氣……”
  “得了吧江東方,我還不了解你啊?心裏樂開了吧?我和你分分合合也有好幾次啦,哪一次你真攔著我了?哪一次不是我自己又巴巴兒地跑回來?我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這次是真的了,分吧分吧,你累,我也累。”
  “白純!”
  “我知道你和那個沈西西不清不楚很久了,別辜負了我的期望,你們兩個可一定得成了。反正薛葵也不會喜歡你。”
  仿佛一道驚雷劈過,將江東方心底最不為人知的角落照得雪亮,他惱羞成怒。
  “白純,她是我師!”
  “你激動個什麽勁兒,被我說中了吧?要不是今天到這裏來,我還一直以為是沈西西呢!原來一直都不是!江東方,你真窩囊。”
  江東方回到實驗室的時候,沈西西還在。她很少會留到這麽晚,她知道江東方今天和白純出去了,多半會玩到深更半,但是無論多晚,江東方一定會回到實驗室來看看細胞。
  她就這樣有些失落又有點期待地等著江東方出現,給自己找了一點整理資料的活來做。
  她確實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剛進實驗室的時候她覺得許達大師兄很不錯,而且許達也很照顧她,無微不至,照顧到她都有點誤會了,後琅知許達早有朋友,還是生物製藥大公司的千金,許達剛畢業,兩人就訂婚了。
  沈西西家教甚嚴,做不出第三者插足的事情。許達喜歡招蜂引蝶,方圓三百裏內凡是長得齊整點兒的都要調戲一下,但是沈西西自覺和他曖昧很掉價——許達再能幹,將來還不是要入贅到方家裏去?
  薛葵每每在實驗室和許達針鋒相對,互相譏諷,都讓沈西西覺得這個師真可悲——那時她已經炕上許達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覺著實驗室裏的人都麵目可憎,獻殷勤的隻會讓她惡心,和她同期的江東方她也壓根沒有放在心上,不就是個公子哥兒麽,在薛葵手底下畏畏縮縮,可憐;走馬燈般輪換友,可恨。
  但是突然江東方就出了頭,接著薛葵的實驗做的風生水起,孟教授向來是不愛誇人,但次次例會上都把江東方當作榜樣大加讚賞。也難怪,全實驗室的人加一起都不如江東方看的文獻多,他腦袋裏裝人,心裏裝文獻,互不幹擾。
  有一次沈西西做實驗的時候酒精燈突然爆了,江東方正好在旁邊,二話不說把她推到一邊去,自己拿濕毛巾把火撲熄;又有一次她弄壞了薛葵的樣品,嚇得直哭,江東方替她扛;後來她接著許達的課題做不下去,江東方把自己實驗的一部分劃出來給她做,一步步想好,計劃好,就差手把手地教,孟教授對這種相親相愛十分滿意,鼓勵他們兩個合作做一篇大文章出來。
  江東方是因為同窗情誼才幫她麽?她不這麽認為。但她和江東方,絕無可能。她等江東方,隻因為兩人是partner。
  九點半,江東方出現了,這讓沈西西有點小驚喜。
  “江東方?今天回來的早啊。”
  她發現江東方麵很差,就知趣地沒有問下去。江東方穿上白大褂竄到細胞房去做實驗,沈西西停了一下也跟著進去了,看見江東方完全失魂落魄,移液管幾次戳到手,趕緊拍拍他的肩頭提醒他注意。
  “怎麽?和白純吵架了?”
  江東方哪敢讓沈西西知道事實以及事實之全部。
  “她說分手。”
  沈西西頓了一下,默默地走出去。
  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做不成實驗了。額頭抵著細胞台上的玻璃屏休息了一會兒,依然心亂如麻。突然又悲從中來,覺著實驗啊,數據啊,文章啊,都是空的,沒意思。
  痛徹心骨地恨當年那個冷嘲熱諷,叫他回去讀三百篇文獻再來賣弄的胖人。
  他定了定神,穿上外套準備回家去,在電梯口看見沈西西,她還沒走,等他。頂上一盞昏黃的燈,照著她細碎的頭發,有點江南煙雨的感覺。
  她看他出來,微微一笑,十分令人寬慰。
  “我看白純隻是說氣話,你哄哄她。”
  江東方抖擻精神,想要再世為人。
  “算了,老拖著她也不好。”
  “得了吧,你們男生根本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我看白純喜歡你。喜歡的要命呢。”
  “不提她行不行。”
  “行行行,你是老大行不行。”
  “我本來就比你大。”
  這樣一來,似乎又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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