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魁北克

魁北克人是加拿大人中的異數,近半數公民讚成獨立,年輕人尤甚。每年6月24日的”國慶節” ,隻要你到亞伯拉旱平原,便立刻能感受到他們要求獨立的狂熱氣氛,”魁北克萬歲!”的口號一呼百應。魁北克人還有高非婚同居率,高分居率以及公開的同性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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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讓淚水在心裏流

(2009-02-04 18:01:03) 下一個

29  讓淚水在心裏流

 

回到群力中學是下午5點,學校裏沒有老師,沒有學生,鐵工廠也沒有工人。劉仁民仍叫我住在教師辦公室裏,說:“你等等,一會兒護校連的就來了。”他把我留在這寂寞空曠的學校,和那個姓徐的學生匆匆回家去了。

我急切地想要見到宗和和小瀅,我太想她們了!上次我被群力中學招回勞動的時候,鐵二小的革命派就曾宣布不許我再進鐵二小的大門。現在顧不得那樣的禁令了,趁這無人管束的時刻,我要冒一次險,於是我急不暇待地直奔鐵二小來。所幸溜進校門的時候,沒有遇到什麽人,宗和住的房子離校門很近,一拐彎就鑽了進去,真像做賊一樣。宗和看見我既驚喜又恐慌,連忙和小瀅把前後的窗簾都拉嚴,以免被院裏過路的人發現。我們壓低聲音耳語,我匆忙地敘述著這次往返的前前後後。就在這時,門嘩啦一聲被打開了,闖進來4個凶神惡煞般的年輕女教師,為首的叫邵子儀,她氣勢洶洶地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我喝道:“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偷偷摸摸地鑽進來!你以為你做得隱秘,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脫革命群眾的雪亮的眼睛。你給我馬上滾出去,滾!”年輕女人發起威來竟如此橫暴,像一頭嗜血的野狼!我輕蔑地瞥了她一眼,立起身來,徑直地走出門去。她們緊緊地尾隨在我身後,一直跟著我走進群力中學的校門。

從教導處裏走出來三個學生,邵子儀指著我向他們說:“你們把他管嚴一點兒!怎麽能讓他隨便亂竄?我們鐵二小不許他進我們的校門。”女將們一個個都顯得氣憤填膺,表演夠了她們的“階級仇恨”之後揚長而去。

一個黑瘦黑瘦滿臉粉刺的高個子學生惡狠狠地訓斥了我一頓,最後說:“你這個反動家夥,給我放老實點兒,再亂跑,我砸斷你的狗腿。”後來,我知道他就是現任的護校連連長。那個姓徐的學生,一回學校就堅決辭去了連長職務。大概是他自覺不適宜擔當這一重任吧!他畢竟是一個善良的青年。

原來這護校連就是“文攻武衛”組織,直接受四方區文攻武衛的領導和指揮。文攻武衛是一個宣揚暴力,酷施肉刑的特權組織。這個連長恰恰是精選出來的最合格的人才。群力中學的這個組織不稱作文攻武衛是因為學校太小的緣故。護校連實際上隻有這三個學生,另兩個隻是連長的陪襯,在連長采取“革命行動”的時候,他們不幫腔、不助威,好像是局外人、旁觀者。

這是暑假期間,教師、學生都不到校,鐵工廠大概是攬不到生意,工人也不上班。全市的大工廠在“抓革命促生產”的口號聲中,實際上是隻“抓革命”不事生產,處於半停產狀態。群力這個為別的工廠加工零件的小作坊似的廠子,怎能找到活路?革委會顯然已不複存在,那個主任學生和他的夥伴們也不見蹤跡了,現在教導處是護校連的地盤。焦校長偶爾來學校一趟,仍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學校裏隻有我和護校連的三個學生是“永久居民”。

連長總是用一雙狼一樣凶狠的眼睛瞪著我,咬牙切齒,充滿仇恨,表現出一種無法抑製的暴怒神態。這副架勢不像是造作出來的,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沒有可能具備如此成功的表演藝術,極有可能是天性的自然流露。

我曾暗自許願,一定要記住他的姓名、他的相貌特征、他的汙言穢語與殘暴,如果我能活下去,有朝一日拿起筆來,我一定把他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來。他實在太典型了,從他的身上可以充分折射出那個時代的特點來,讓後世子孫從而認識文化大革命。現在我真的拿起筆來了,我卻首先隱去了他的姓名,因為他當時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名義上是中學生,實際上隻有一點小學文化,他還未必是一個肯學習的小學生,中學的課程沒有學過一天。可以說他沒有受過文化教育的熏陶,帶著一種愚昧無知的野性,盲目地任人驅使。他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是被時代毀棄了的一代人中的一個。讓他來承擔時代強加給他的罪責是不公平的。何況他的許多特點在我的記憶裏早已被時間磨洗衝淡了呢!我已經不可能栩栩如生地刻畫出他來了。

那個並不算長的階段,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階段。第一天夜裏,他把我拽進教導處,一連扇了我四五個耳光,打得我暈頭轉向,眼冒金星。然後才問我:“你跑到湖北鄉下去搞了些什麽破壞活動?”我糾正說:“我是回河北,不是湖北,我沒搞破壞。”他吼道:“我說湖北就湖北,你一個反革命家夥還敢教訓我?”我挨了一頓暴打,他是拳腳齊上,打罵同來。怎麽打順手就怎麽打,哪兒方便打哪兒,汙言穢語,滿嘴出臭,肉體折磨伴隨著精神摧殘,他倒像是一個逼瘋了的野狗。從此他每天找碴兒整治我。他的問話情理不通,邏輯混亂,表現了他的極度無知和極度自恃,往往使我無法回答。隻要我沒有及時回答或回答得不合他的意,他就瘋狂起來了。我無時不在膽戰心驚中擔心我會變成殘廢,也懷疑我能否活下去!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護校連的3個學生都回家了。焦校長來了,把我叫到校長室去對我說:“現在有政策,你不受拘押,有行動自由。”我一聽不勝驚喜,也不勝感激。我問:“護校連知道嗎?”他不正麵回答,隻是重複說:“有政策。”我問:“明天是星期天,我可以出去嗎?”他說:“當然,今後你的行動不受限製。”我說:“最好請焦校長給護校連說說。”他不置可否地說:“你去吧!”

焦校長對於護校連似乎不屑一顧,我心裏卻是惴惴的。小瀅來送晚飯,我告訴了她這個特大的好消息,並說:“鐵二小一定也知道了,不過我還是不願意到鐵二小去。回去告訴你媽媽,明天是星期天,咱們到棧橋去,壓抑的日子太久了,實在該去放鬆放鬆。”小瀅高高興興地收拾起飯盒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一起床就離開了群力中學。我曾再三考慮過,是否應該等那個凶神來,說妥了再走?萬一他遲遲不來呢?萬一他沒聽到這一消息,不許我走,宗和和小瀅等不到我,還不急壞了?焦校長已明白交代了政策,我的行動不受限製,我為什麽不行使我僅有的這點兒權利,而要作繭自縛呢?有政策保證,我怕什麽?我就這樣仗著膽子走了。

晴空一碧,萬裏無雲,真是天隨人願,難得這樣風和日麗的好天氣!青島的初夏,海風清涼,就是在陽光下,也不覺得燠熱難禁。我們漫步在海堤上,盡量忘卻當前的災難,維持一個良好的心境,才不辜負今天這難得的一聚。我們樂觀地設想著:這也許是“解凍”的信號,物極必反嘛,也許我們回遷有望。我們在用邏輯的推理判斷著毫無章法的暴民運動。不過這樣使我們獲得了一天的精神享受。

當太陽偏西的時候,我心裏的陰影像暮色一樣升騰膨脹起來,歡樂在萎謝,憂思在彌漫,到分手時竟是一片淒然!

我匆匆趕路,距離在縮短,恐慌在增長,我不敢想象等待我的是什麽!我猜測著:如果凶神昨天沒有聽到有關政策的消息,今天也不會有人告訴他,今天是星期天,機關不辦公。以他的瘋狂性格,他不會輕饒我!

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奔進群力中學的校門,見護校連的兩個學生在院子裏徘徊。他們一見我就驚問:“你上哪兒去了?”我說明焦校長昨天給我交代了政策,今後我的行動不受限製。他們聽得直搖頭,其中一個說:“等著倒楣吧,今天他可真火了,一見你跑了,就馬不停蹄地四處亂找,鐵二小、火車站、長途汽車站,連碼頭都跑到了。”另一個接口說:“你咋就不等他來說清楚了再走?最糟糕的是他絆了一跤,膝蓋上蹭掉了一塊皮,流了血,上衛生所去抹了藥。這一跤可是火上加油,你就等著好看吧!”

聽他們這樣說,我更加毛骨悚然,六神無主了。就在這個時候,凶神瘋瘋癲癲地闖了進來,一見我,不由分說,撲上來掄圓了胳膊,隻兩巴掌就打得我口鼻流血,眼前發黑,直冒金星。這個狂徒一見血,居然怔住了,把我拉到水池邊,擰開水龍頭,掬著冷水澆我的臉,兩個旁觀者也過來幫忙,一陣冷水澆洗才止住了血。他不肯輕易放過我,叉著腰立在院子中央想主意。他環顧了一遭,命令我圍著他跑圈兒。他不斷地催逼我快跑,跑得我上氣不接下氣,兩腿軟得快拖不動了,他還催命似地叫喊著“快跑,快,快!”我晃晃悠悠,跌跌撞撞,一陣眩暈,差點兒栽倒,是立在旁邊作壁上觀的一個學生拽住了我。他這才把我叫進教導處去審問。我大口喘著氣,一時說不出話來,不爭氣的淚水奪眶而出。我恨自己的軟弱,然而無論如何也止不住我的眼淚。是那兩個學生替我把焦校長的話轉達給他。他餘怒未消,連噘帶罵地訓斥了我一頓,最後告誡我說:隻許服從他的命令,任何人的胡說八道都不管用。

第二天早晨,他又來找我的後帳,把我叫進教導處,硬說我在焦校長麵前說了他的壞話,非要我“唚出來”不可。他拍著胸脯向我示威:“你別以為我怕焦校長,我不怕,我誰也不怕。你向他告我的狀沒用,他管不著我。你就是告到區裏、市裏,我也不怕。老子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上,走遍天下也沒人敢管我!”我說:“我什麽話也沒說,不信,你去問焦校長。”他用手指戳著我的肋骨說:“我要你說,要你把在他跟前放的屁從頭到尾再放一遍,你不唚出來,我饒不了你!”我說:“我真的什麽話也沒說,是焦校長把我叫去給我交代政策,他說完了就叫我走了。我沒說,我也不能編一套假話來騙你,對不對?”他對那兩個學生指著桌上的兩把暖瓶說:“去,打兩壺開水來!”兩人從街上的茶爐灌來了兩瓶開水。他擎起一隻暖瓶來,拔開瓶塞,拍著我的頭頂說:“你說不說?不說,我就拿開水澆你這葫蘆瓢兒,直到你說出來為止。說!”我的心狂跳起來,我想不出任何緩兵之策來,看來他是決心要下毒手了,頃刻之間我將麵目全非,痛徹心肝!我知道現在各醫院都站穩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拒絕為“牛鬼蛇神”治病。在這炎熱的夏天,我的頭臉將任其潰爛、流膿、發臭,也許我的眼睛被燙瞎,耳朵裏的鼓膜被燙爛……

他已經把暖瓶舉到了我的頭頂了,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他猛地縮回手去,用平和的語調說:“你去吧。”

我驚出一身冷汗,兀自驚魂未定,摸不著頭腦,他這“特赦令”是怎麽下的?我抬起頭來,才看見小瀅提著飯盒站在院子裏正向這屋裏張望。我心裏掠過一陣驚喜,感激也混和著悲哀,是我的女兒救了我!

我奔出教導處和小瀅一起到我寄宿的教師辦公室來。小瀅一邊打開飯盒一邊問:“爸爸,剛才他們叫你幹什麽?”我說:“沒什麽,問話唄。”她說:“媽媽為你擔了一夜心,怕你回來受氣!”我說:“沒事,叫你媽別擔心。”小瀅問:“他們知道政策不?”我說:“也許還不知道吧,不管它,我真餓了,吃飯。”我含糊其詞地掩飾著,我不敢和她的眼睛對視,唯恐她看出什麽來,更怕她窮追不舍地問,她的每一句問話都在催我淚下,我強忍著,讓淚水往心裏流,再問下去,我的防線要崩潰了!“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卻缺乏這種豪氣,自幼好哭,至今也難免與淚水相伴。

 

 

©郭錦文 2009

(轉載、出版需經作者書麵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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