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可貴的直抒胸臆
這又是下夜班白天休息的日子。下午,我到山下公社的合作社去買肥皂。一年前剛到寶山的時候,曾來過一次。時隔一年,合作社已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農村的合作社固然不像城市的商店那樣貨物琳琅滿目,不過那時的貨架子上總還沒有空格,現在卻是滿架空空;那時雖不是顧客盈門,卻還有顧客出入,現在真是門可羅雀了;那時有三個售貨員,現在隻剩了一個,好像是空山古刹的一個看門人。這個售貨員是一位40多歲黃瘦黃瘦的漢子,正捏著一小塊黑乎乎的薄餅在啃。見我走進來,像老相識似的,舉著那塊薄餅說:“看看,你看我吃的是什麽?這就是公共食堂裏的共產飯。過去,這玩意兒,豬不啃,狗不嚼,如今每人一頓飯隻發一個!”說到最後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長歎。顯然是憋了一肚子牢騷,無處發泄,今天遇到我了,遇見了一個他相信不會揭發他的教養員,出出這口怨氣。
我不敢接他的話茬兒,甚至不敢看看他究竟吃的是什麽。經曆過政治風暴洗禮的人,感到危險和恐怖無處不在,增長了一種自我保護意識,躲避一切可能引發的是非和災難。郭沫若發明的“新禮教”曾宣示全國人民:“非社會主義之理勿視,非社會主義之理勿聽,非社會主義之理勿言,非社會主義之理勿行。”我豈敢越雷池一步!
我連忙說:“我想買塊肥皂。”他又“嗨”了一聲說:“快省下你那可憐的幾毛錢吧,我知道你們來錢不易!”他指了指貨架裏擺著的幾條白不白灰不灰的肥皂說:“這叫啥肥皂,是白粘土捏的。咱這塊地方,到處都是白粘土,你隨便摳一塊就是肥皂,還用花錢?”我也知道白粘土洗衣服褪髒,用過,我是想買塊洗臉洗頭的肥皂。看來,這兒除了白粘土之外,沒有別的肥皂。
他似乎是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如今要啥沒啥,怪我傻,聽話,一上來就把家裏的鐵家夥全搜出來交出去煉鐵,拿著有用的東西去煉爐渣,你說造孽不?連口小鍋也沒留下。人家有心眼兒的,把鍋藏了,現如今拾點兒莊稼,剜把野菜還能回家煮煮吃,我拾到一塊地瓜,半截蘿卜,隻能抹索了泥生嚼。生嚼不頂饑,助消化,越吃越餓!嗨,這叫啥年月!”
其實我多麽想聽聽他說話呀!在封閉的教養所裏,與世隔絕,真的快到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地步了,我希望看到外邊的世界,希望聽到一點外界的聲音。這樣的願望與他的想要發泄同樣強烈。但是我不敢停留太久,唯恐出現一個第三者發現我在這裏聽他的“瘋話”。隻好遲遲疑疑地走出合作社。我聽見他在我背後歎了口氣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右派。右派不就是為咱老百姓說了幾句掏心窩子的話嗎?就落了這麽個下場!……”沒有想到群眾中對右派還有如此評價!可惜我不配,我何曾為老百姓說過什麽話啊!
從教養員們接到的郵包越來越少,包裹裏的物品的檔次越來越低劣,已經感到了社會上物資匱乏日益嚴重的趨勢,但還沒有料到已經到了如此山窮水盡的地步,人民公社的供銷合作社裏,居然連塊真正的肥皂也沒有,吃公共食堂的社員們和我們一樣在挨餓!一路上我回味售貨員道出的大煉鋼鐵之一斑,聯係到我們日以繼夜地把有用的焦寶石變成廢料的拋衛星,我似乎懂得了一點我們的可貴的“時代精神”!
回到山上,經過老周的屋子,這是個可以使精神暫時放鬆的所在,聽到老周在屋裏高談闊論,我信步走了進去。
老周,我始終不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稱呼他“老周”,連隊長也這樣叫他,就沒有必要打聽他的名字了。老周是一個特殊的教養員,受到特殊的優待,他不屬於任何一個小隊或任何一個班組,不參加集體勞動,單獨住一間屋。屋裏像個修理作坊,擺列吊掛著各式各樣的小工具。他會修理收音機、鍾表、手電筒、拉鎖,會焊洋鐵壺,會纏線圈兒組裝簡單的半導體收音機。大概就因為有這類小手藝,能為隊長們解決一些生活中的瑣細困難,於是就免除了服勞役。教養員們有求於他,他也肯幫忙,因此人緣很好,歇班的人們都願意到他屋裏來坐坐,聽他神聊,放鬆放鬆精神。閑來無事的幹部們也很願意來聽他“傳道”。他能說善道,是個“百事通”,物理、化學名詞順嘴就來,“科學理論”一套一套,不過隻能當“今古奇觀”聽,認真不得。卻很能折服一般幹部。從幹部們那種驚異、仰慕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在幹部們的心目中是半個“聖人”。
我走進屋裏的時候,屋裏人很多,兩個隊長也在座。老周正在神氣活現地侃什麽“超聲”。他說:“最近我正在研究超聲,我敢肯定咱們寶山裏蘊藏著極豐富的超聲。因為我的收音機經常受到強大的超聲的幹擾,如果能把寶山裏的超聲開發出來,那就不需要這麽多人在這裏用鎬頭刨石頭了,用超聲開采,功效至少提高一千倍。”有人發出“嘶哈”的聲音來,弄不清是讚歎還是嘲笑。有人問:“超聲到底是啥玩意兒?是固體還是液體,還是氣體?是電還是磁?”老周輕蔑地笑笑,高深莫測地說:“超聲就是超聲。”似乎這樣的問題太“小兒科”了。他不再理會發問的人,隻管繼續講他的理論:“咱教養所用上超聲,不出三年,就能建成一座全國最先進的工業基地。”有人插嘴說:“老周快研究開發的具體辦法吧,你研究成功了,保險第一個解除教養的就是你,還得請你擔任總工程師呢!”老周鄙夷地說:“你以為科學家研究科學的目的是為自己謀利益?嘿嘿……”儼然他已經是一個不計名利的科學家了,他冷笑了一陣之後嘬著牙花子說:“難啊,超聲要在水裏才能起作用。”有人調侃地說:“那就先來個‘水漫金山’!”引得眾人哈哈一笑。
我不再想聽這“超聲專題講座”了,就踅了出來。
過了兩天,老周搬走了,據說是被調到技術研究室去了。大概是有哪位“伯樂”推薦這匹“千裏馬”到技研室去開發“超聲”了吧,寶山從此將更加寂寞了!
煆燒焦寶石的漏窯封窯停產了。是因為生產過剩還是產出的廢品無用?其原因是用不著向我們宣布的。我們被調去開礦。小隊長王振法調走了,調來的小隊長小楊,很年輕,是一所鄉鎮小學的教師,也是右派,人很精幹,一來就要放更大的衛星。礦區有一麵流動的“衛星小紅旗”,哪個小隊的產量高,小紅旗就歸哪隊。小楊雄心勃勃地說:“我們一定要把小紅旗奪過來,而且永遠保持在咱們手裏。”他要求大家抬雙筐,就是兩筐摞在一起抬,能抬三筐四筐的,更歡迎。大家一聽都有點兒憤憤然了,心想:你為邀功想壓死人呀,誰不知道“重筐壓”是教養所裏一種極殘忍的體罰呢!氣氛變得緊張起來。他卻笑吟吟地來示範裝筐,他鏟了幾鍁石塊蓋住筐底,上邊就摞上第二個筐子,4筐摞得高高的,裝的石料並不比一筐多。原來如此,好勝的果澤生首先叫了起來:“我們抬4筐。”這一天小隊的記錄超過了小紅旗得主的3倍。
我是生活幹事,負責填報每天的生產記錄表,我不無疑惑地說:“這成績中隊長能信?”小楊笑著說:“你別管,隻管填,放心吧!”
中隊長親自帶著那個原來擁有小紅旗的小隊長把小紅旗交到小楊手裏,而且著實把我們小隊表揚了一番。我才懂得了這是另一種方式的拋衛星,這顯然比我們在窯上拚死命要聰明得多啊!
第二天收工的時候,小楊對我說:“今天填工效表再增加85筐。”我有點兒猶豫,昨天的產量雖然是虛假的,但累計的筐數還是真實的,今天怎麽可以憑空多填85筐呢?我說:“即使是中隊長能信,別的小隊也不服呀!”小楊說:“你管別的小隊幹啥?他愛信不信。你別怕擔責任,你把責任推給我,就說是我統計的數。出了問題我負責。”我說:“真出了問題,恐怕你也負不起這責。”他“嗐”了一聲諷刺地說:“你這位大知識分子(他總是這樣叫我)書念得太多了!那天‘放衛星’的報告你聽了沒有?那位勞模說他一畝地產58萬斤蘿卜,你一定信,可我不信。我給你算一筆帳,58萬斤是290噸,火車一節車皮裝30噸煤,裝蘿卜頂多裝20噸。290噸要裝14節車皮。我是農村人,一畝地有多大我知道,我估摸著把一畝地的熟土全刨起來也裝不滿14節車皮。蘿卜比土輕,體積比土還大,58萬斤蘿卜在一畝地上能堆成山,你說這58萬斤是咋長出來的?我不信,可縣裏信,省裏信,中央也信。要不然他能戴上大紅花?其實,誰敢不信?不信也得信,你不信,人家就說你是‘小腳女人’!”
我感謝小楊給我上了一堂真正意義的政治課,我更感謝他對我的信任,他不擔心我會檢舉他。在這個時代,揭穿“謎底”是大逆不道的啊!
小楊不僅為我揭穿了“謎底”,也擴展了我的認識世界的思路,應該更客觀、更科學地看待一切事物的變化和發展。輕信與迷信都會使人失聰而變得愚蠢和盲從。須知:光輝的包裝裏往往是假貨;動聽巧妙的語言背後未必不隱藏著謊言;濃妝豔抹無非是為了掩蓋醜陋。真理總是簡單而樸素的。世界上很少奇跡,對於奇跡都該多加幾個問號。
過了一個星期,果澤生被調往南坡礦區,我被調去技術研究室。
©郭錦文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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