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無人認領

來源: 玉珠 2021-03-27 11:44: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2155 bytes)
回答: 《生吞》 作者: 鄭執 1. 雪墳玉珠2021-03-27 11:35:27

1
1987年初,馮國金從部隊複員回到地方,經曆幾次大的調動,最終通過公安部考核,被安排在和平區分局當一名普通民警。進新單位的第三個月,趕上馮國金辦婚禮,同事們跟他還不熟,隨多少份子叫不準,暗地裏講究這個新來的年輕人不太懂事,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老丈人是市局領導楊樹森,借機昭告天下自己是一顆自帶助燃的火箭,未來躥天速度肯定比同期新人都要快,要搭這班順風車的人抓緊跟他搞好關係。但是他們誤會馮國金了,他等不了,是因為女朋友楊曉玲懷孕了,趁肚子還沒顯形得趕緊辦,這事連他老丈人也不知道。馮國金二十七,楊曉玲二十五,論年紀正合適。馮國金是挺高興的,娶妻生子,人生早晚這麽兩件事,早了早踏實,而且自己也喜歡楊曉玲。但楊曉玲很生氣,她覺得自己上當了,她工作在電力係統,是個肥差,本來單位準備送她去美國公派學習一年,一輩子可能都輪不上一回的寶貴機會啊,完犢子,讓馮國金一次酒後不規範操作給攪黃了。楊曉玲一開始沒想告訴馮國金,自己偷偷去的醫院,居然拒絕相信懷孕的事實,隔了一禮拜又去第二家查,因怕撞見熟人,特地跨了兩個區找了一家小醫院,偏偏被前去該醫院找一個傷者核實案情的馮國金給撞見了。楊曉玲心想,真完犢子,馮國金這輩子注定是自己的攔路虎。楊曉玲手握再次確認懷孕的化驗單,蹲在走廊盡頭大哭,把馮國金嚇得後脊背都是汗,趕緊安慰,放心,我會對你負責,將來也肯定會對孩子好,男孩女孩我都喜歡,我明天就找你爸提親去,有我在呢,別怕。楊曉玲越聽越來氣,哭得滿走廊人都哆嗦,你以為我是怕你不娶我啊?沒有你馮國金,大把人排隊要娶我,我是怕我這輩子都去不成美國了!
婚禮辦得還算體麵,禮金收得也不算少,馮國金如數都上交給老丈人楊樹森了——他心裏多少有愧。楊樹森是什麽人?一輩子老公安,這點貓膩還看不出來嗎,不捅破是因為他樂意,被寵壞的老丫頭總算托付出去了,退休前又了卻一樁心事。馮國金雖然毛毛躁躁的,但總體來說還是個要強上進的年輕人,假以時日,說不定能成氣候,他楊樹森一輩子閱人無數,還沒看誰走過眼。楊樹森年紀也大了,心一軟,婚房也給準備了——要等馮國金單位分配宿舍還早呢。馮國金的父親過世早,母親退休前是第一閥門廠的油漆工人,之前那點養老錢也被哥哥結婚時用了,老兒子給人家當了倒插門女婿,母親心裏不是滋味。馮國金安慰母親,說,媽,我好好幹,該是我的,將來都會是我的。
楊曉玲十月懷胎幾乎都是在自己跟自己較勁中度過的,肚子裏的是禮物,也是累贅,累贅多一點,畢竟當時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去不成美國了。累贅卸下來,是個女孩。孩子的命名權歸屬了楊樹森,實際是馮國金讓渡出去的,孩子出生時楊樹森還有不到三年就要退休,再能說了算的事沒幾件了,馮國金就當孝敬了老人,反正跟自己姓,叫什麽隨老爺子高興吧。於是,馮雪嬌就開始叫馮雪嬌。因為出世當天本市下了一場十年罕見的大雪。大概是她媽媽懷她的時候太較勁,馮雪嬌的個性也愛較勁,小學時我給她起的外號是“事兒媽”,凡事跟她有沒有關係的,她都能插上一嘴。
馮雪嬌上小學以前,馮國金一直在和平分局,不忙的時候跟同事喝茶侃大山,午休還能睡上一覺,忙起來好幾天逮不著人影。20世紀90年代頭幾年,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全市冒出來幾十家歌舞廳和酒吧,一半都在和平區。打架鬥毆的案子也跟著多了,後來還有在酒吧裏賣搖頭丸的,那幾年馮國金抓得最多的就是這些人,很快他就提不起精神了。自從當了警察,他一直想趕上個大案子,這就跟學醫的上手術台一個道理,誰都不想一輩子給人遞剪刀紗布。楊樹森告誡他,要沉住氣,這輩子能不能趕上大案要案,那都是命,就算趕上了,也不一定就能成就你,還可能毀了你。1983年“二王”大案,人在本市沒抓住,後來流竄至全國,一路上殺了十來個警察,這就是他楊樹森一輩子的恥辱,噩夢。人一輩子怎麽都能過,但就是不能帶著恥辱跟噩夢過。馮國金點點頭給老丈人敬煙,心說,大案趕緊來吧。你老了,我還年輕呢。
直到2003年,馮國金主持偵破了“鬼樓奸殺案”,因為案情後來被準許公開,媒體大肆報道(包括給案子起了一個吸引眼球的標題),馮國金因功授勳,更因為在抓捕嫌犯的過程中瘸了一條腿,成為英勇大無畏的人民警官典範——在此之前,他一直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不是個好警察,即便在1999年轟動全國的“8·3”大案中立過功,但案子實在太大,四人犯罪團夥十一年間共殺害十八人,公安局長親自組織抓捕行動,最後立功的同事有幾十號人,顯不著他,不過在那之後,他便被抽調入市刑警總隊,算是升了,隻是來得比自己預期的要晚太多。他知道,很多人一直對他不服氣,比如跟自己同期進入分局的老孫,當年還是小孫。一次抓捕行動中,一隊人馬堵在逃犯家門口,隊長臨時把已經抬腳要踹門的小孫給換下來,改讓馮國金打頭衝進去,第一個把逃犯按在床上的也是馮國金,可此前所有的調查追蹤工作都是小孫做的。那次行動,領導隻問第一個擒住逃犯的人是誰,給個三等功。為此小孫大病了一場,他就是想不開,堅信馮國金從他這兒偷走了人生中第一個立功機會,就因為他老丈人是楊樹森,那個帶頭的隊長想借機拉攏馮國金,馮國金不是好警察,馮國金是關係戶。從此以後小孫就一直跟馮國金較勁了,後來一直困擾著小孫成為老孫,直到他從警察隊伍脫離出來,當了飯店老板,喝多了還總跟人講這事兒。這事兒同樣困擾著馮國金,他也質疑自己,沒了關照,他到底是不是個好警察?馮國金就想分個黑白,再不分,他也要老了。
隻是馮國金沒想到,鬼樓奸殺案,在別人眼中成就了他的案子,最終卻成為自己半生的噩夢。2013年冬,第一個受害女孩黃姝死後的第十年,在同一個案發現場,同樣的作案手段,另一個十九歲的女孩被丟在那個大坑裏,赤身裸體。同樣的畫麵,法醫組的同事在坑裏一聲不吭地取證,隻有相機的閃光燈在響。當年就在原地參與過本案的女法醫施圓,如今已是領隊。馮國金站在坑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眼前的情景仿佛是有人在他腦子裏放幻燈片。馮國金想起了小鄧,十年前小鄧被凶手一刀刺穿肺部因公殉職,當時隻有二十五歲,分到自己手底下還不到一年,沒結婚,連女朋友都沒有。十年來,馮國金一直把小鄧的死怪罪在自己頭上,如果當年不是自己大意,也就不會發生那場意外。如今想什麽都沒用了,他現在多希望小鄧就站在他身後,像十年前那樣遞上來一根煙問他,馮隊,這案子你怎麽看?小鄧如果還活著,也有三十五了,早該娶妻生子了。當年他跟施圓,沒準兒真就成了——馮國金的思緒被施圓的聲音打斷了,法醫取證完畢,施圓帶人先撤了。施圓都當媽了,還是挺年輕的,本來跟小鄧能是挺好的一對兒。
馮國金讓手底下的人都走了,把自己留在坑邊轉悠,走走停停,這十年裏,瘸了的右腿每到天寒地凍的日子準疼。他心裏想罵人,操他媽的,十年了,怎麽還沒人來把這個坑給填上?好像奪走那兩個年輕女孩生命的真凶不是秦天,而是這個大坑——不對,凶手現在有可能不是秦天了,秦天三年前就死了啊。為什麽?!為什麽有人要幹這種事?模仿作案?還是當年抓錯了秦天,真凶十年來一直逍遙法外?操他媽的,還是人嗎?!操他媽的。
馮國金掏出手機,翻出那條他一直存著沒刪的短信,收信時間是三年前:
我哥死了。你抓錯了人,該死的是你。
馮國金猶豫再三,想給那個號碼打個電話,該說什麽沒想好,但有些話必須得說,十年了,他不能再躲著人家了,何況自己現在需要幫助。剛撥通號碼,馮國金又給按了,他突然想起,對方是半個啞巴,打電話沒意義,必須得見他一麵。馮國金終於給那個號碼回了條短信:
出來見一麵吧,時間地點你定。
按下“發送”,馮國金把號碼儲存,終於輸入聯係人名字:秦理。
上了車,馮國金決定去前同事老孫開的餃子館喝口酒。楊曉玲跟他分居後,他就經常一個人去老孫的店裏喝酒,喝過酒腿就沒那麽疼。他知道這麽多年來老孫還是不愛待見他,可倆人畢竟是出生入死過的戰友,有感情在,就永遠有得聊,別人比不了,更何況老孫的店是晝夜的,過了半夜十二點隻能去他那兒喝,離家也近,喝趴下有老孫送他回家。自從女兒去美國讀研,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了,老孫是個老光棍兒,倆人誰也別笑話誰,湊一對兒酒友絕配。過去的恩怨,你得讓它過去,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過不去又能怎麽樣呢?過兩年退休,還不都是平頭老百姓。
馮國金把吉普車的車窗搖下半截,給車裏透透氣。寒風猝不及防,卷起車載煙灰缸裏堆滿的煙灰,瞬間溢滿車內,眯了馮國金的眼睛。他幹脆把兩邊車窗全搖下來,徹底吹個幹淨。他狠狠揉了揉眼,下定決心,把今晚這頓酒喝完,醒來隻辦兩件事:第一,把離婚協議簽了;第二,抓人,全市給掀個底朝天也得抓到。

 

 

2
自從黃姝的身份暴露,班裏的氣氛異常詭異。老範兒需要隔三差五發表演說,才能提醒大家,黃姝不是精神病,她隻是我們班普通的一分子,一個長得比明星還好看的女同學。黃姝成績很差,剛來就碰上兩次大考,全年級墊底。她的同桌胡開智,我們總懷疑他智商有問題,也高出她十幾分。但老範兒一開始並沒放棄,甚至安排秦理對她進行一幫一輔導。每當他倆坐在一起算題,總有犯賤的男生上前戲弄秦理,敲他的後腦勺說,又給你姐補課呢?讓你姐給你買糖吃啊,讓她請你喝奶。說到“奶”字,會配合兩聲怪叫。這樣的現行被老範兒逮到過兩次,當場狠批那幾個男生。可惜老範兒隻是個班主任,他鬥不過新聞聯播,更鬥不過流言蜚語,學生又不是他看管的犯人,他分不清童真和耍流氓。黃姝剛來班裏時的那種不怒自威仿佛漸漸消失了,開始有男生敢拽黃姝的馬尾了。每次挨整,黃姝都像沒事人一樣,不會像馮雪嬌那些女生一樣追著男生打,而是連正眼都不瞧他們一下,男生們自覺沒趣,也就灰溜溜走了,走之前會再敲一下秦理的後腦勺完成儀式。秦理也一樣不理,埋頭繼續給黃姝講題。那時候,我一直以為他的膽子跟個子一樣小,所以總挨欺負,上了初中以後我才知道,原來他不是害怕,甚至膽子比誰都大,他隻是單純的不屑,因為他是天才,所有人在他眼裏,大概都是蠢貨。跟蠢貨發生任何瓜葛,都是天才在自辱。或許,他當時已經知道自己馬上要離開這個平庸的地方了,沒工夫多搭理這些庸人。他要去的地方,都是跟他一樣的孩子,天才,神童,怎麽叫都行。等到了那兒,也許就能找到人說話了吧。
秦理這樣的天才,進育英之前我隻見過他一個,進育英後,見過兩個腦子像他的,但兩個都在十三歲那年消失了,一個退學回家做秘密試驗,研究電子脈衝手槍準備對付外星人,另一個被家長送進了吉林四平的精神病院,以防他傷人或自殘,被送走以前他曾經用學校門口的花盆把一個男同學的眼角膜砸脫落了,起因是對方蔑視他的解題方式不完美。育英中學就像是整座城市的天才異類收容所,出了這所大門,看誰都是庸人。在庸人眼裏,天才跟異類很多時候是畫等號的,比如那兩個消失的。幸好,秦理是天才但不算異類,情商正常,起碼一直沒有遠離過我們的世界。活的天才,我就見過這麽三個,上大學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天才,連人才都少見。
任何人走進育英初中的校園,都會留意到西側那棟日式小獨樓,最頂層有兩間普通師生不允許進入的教室,就是專門供養秦理這種孩子的地方——叫“少兒班”。這些孩子從小學就被選拔進來,之後用兩年學完初高中六年的課程,十三四歲就考大學。每年都有幾個被美國的耶魯哈佛全額獎學金招走,高考發揮一般的也能去北大清華中科大,不到三十歲已經是國家的科研棟梁。秦理被少兒班收編的時候已經六年級了,相對其他進少兒班的孩子還算晚的,據說是他爺爺攔著不讓去,怕那種地方把自己孫子從天才變成異類,最後被送回家或是送去精神病院。秦理三歲識字,四歲會背一百首唐詩和圓周率小數點後兩百位,五歲能默寫整首《歡樂頌》五線譜(但他並不會彈鋼琴,估計隻是圖好玩),看任何帶字和帶圖的都過目不忘。秦理的啟蒙者是他爺爺,一個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秦理六歲上學以後,就跟我們這些正常的蠢蛋做同學了,三年級時連跳兩級,成為我跟馮雪嬌的同班同學。也就是說,他來到我們中間隻比黃姝早了半個學期,在那個拉幫結夥成風的弱智年紀,秦理跟黃姝沒兩樣,在我們眼裏都是外人。
印象中,在秦理沒得病,尚能正常發出聲音講話的年紀,他的話就很少,說事隻揀關鍵的,多一句廢話都沒有,一點不像孩子,更像個寡言的老人。我猜他那時一定很痛苦,因為同齡人幾乎沒有能跟他對上話的,哪怕後來我跟高磊成了他最親近的朋友,也一樣從來沒猜透過他每天腦子裏到底都想些什麽,更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鄙視我們。天才本不需要朋友,而我之所以能成為他的第一個朋友,原因很簡單,我們兩家住隔壁樓。他爺爺帶著他後搬來的,家裏就隻有他爺倆兒。關於秦理的家庭背景,小時候我問過他不止一次,但他一個字也不說,再後來我不問了,反而很快就知道了,而且不止我,全市市民都知道了——因為他爸爸跟他哥哥的那兩件大案,天塌一樣大。因為這事,電視裏甚至還曾有個心理學專家冒出來說,犯罪也是種基因,能遺傳,秦理活在這樣一個犯罪家庭,縱是天才也枉然。
秦理跟我成為同班同學後,他爺爺求我平時在學校裏多照顧他,秦理在班上年紀最小,他怕孫子挨欺負。我沒猶豫就答應了。六年級開始,我跟秦理每天一起上下學,頭兩個月他還不會騎車,都是我騎我媽那輛坤車馱他——自從我媽找到在家附近掃大街的工作,就基本用不上自行車了,上下班和買菜都用腿走,她堅信這樣正好讓自己鍛煉身體,老了省藥錢。我教秦理騎車,我媽高興,她願意我多跟秦理玩,因為秦理是天才,妄想我跟他在一起時間久了也能變聰明,雖然我小學一直都能毫不費勁地保持在全班前三名,百分之九十的情況剛好是第三,第二一般是馮雪嬌,但自從秦理來到班裏,我就掉出前三了,導致我媽對秦理的感情有些複雜,但還是希望我能沾沾天才的聰明氣,擠掉前麵的馮雪嬌或是另一個人,重回前三名。據和平一小往屆曆史數據顯示,隻有每班的前三名才有望考進育英中學,第一名才有概率爭取到公費名額。我媽指望我能考進育英,因為我家三代沒出過讀書人,這事能光宗耀祖,其次她盼著奇跡發生,我能考上公費,因為我家當時砸鍋賣鐵也拿不出九千塊錢的建校費。所以我每晚下樓教秦理騎車,我媽都鼓勵我多跟他待會兒,多聊聊學習,還有就是注意安全,摔著哪兒都不怕,千萬別摔著那孩子腦子。
估計我媽也沒想到,一個天才,居然用了半個月都沒學會騎車,我也才知道原來天才也有缺陷,身體協調性出奇的差,好像胳膊腿兒特意不想被那顆聰明的腦袋指揮,摔了無數次,兩腿膝蓋結了好幾層痂,他爺爺見了心疼,不讓我教了,但秦理堅持摔再狠也必須學會,否則好像在傷他自尊。我媽一看我們天天騎車也不聊學習,也勸我算了,以後還是馱他上學吧,路上讓他教你背古詩,晚上你還是留家寫作業吧,再有一學期就考初中了。那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裏,我晚上在家寫作業的間歇,趴在六樓窗台往下看,都能看見秦理推著他爺爺那輛大二八,不停地在月光下摔倒,再爬起,再摔倒,倒在地上的時候,車的影子長出他自己一倍。
半個月後,在一個平淡無奇的清晨,秦理推著那輛老舊的大二八,早早在樓下等我一起騎車上學。他終於在摔倒又爬起成百上千次後,練就了最讓自己驕傲的技能,而且是非常獨特的掏襠式——右腿從橫梁下麵鑽過去踩腳蹬子,站著騎,因為他個子太小,坐上去腿就不夠長。當他以那樣詭異的身姿騎車跟在我的身後,我擔心他安全回頭看,無意中見到了之前他從未露出過的笑容。那以後不久,他就被育英少兒班招走了,從此上學不再跟我同路,我重新回到全班前三名。
小學畢業時,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了育英初中的公費生。放榜當晚,我爸媽激動得整宿沒睡,我光宗耀了祖,而他們也不用砸鍋賣鐵,或四處借錢。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領我去吃肯德基,因為去太早了,站門口等到十一點人家才開門。我一口氣吃了兩個雞腿漢堡、兩盒雞塊、一包大薯條和一杯大可樂,他倆坐在對麵瞪眼看著我吃,全程笑得嘴都沒合上過。反而是我並沒有太興奮,當時我並不清楚,考上全市最好的中學,走進那樣一個專門出天才的校門,除了能讓我的父母和一些跟我毫不相幹的親戚朋友稱讚外,對我的生活到底會有什麽真正意義上的改變。我爸仍舊賣炸串兒,我媽仍舊掃大街。但是他們的反應讓我相信,六年以後,等我從育英畢業,再從一個全國重點大學畢業,我的父母就再也不用幹這些辛苦又卑微的工作了。因為書裏跟電視裏都說過,書中自有黃金屋,知識改變命運。而在當時,考上育英對我生活最大的實質性改變是,我跟秦理上學又同路了。秦理的爺爺給他買了一輛新的自行車,捷安特,雖然是最便宜那款,但那仍是我夢寐以求的。能吃上一頓肯德基已經夠了,我不能再得寸進尺跟爸媽要錢買新車,所以我還騎那輛坤車。當時秦理的個子已經躥得跟我差不多高,終於可以坐著騎車了。他的車後座安了一個軟坐墊,居然也學會馱人了。軟坐墊是他爺爺拿噴槍焊上去的,很牢固,應該也很舒適。
然而一開始我並不知道,那個軟車座專屬於一個人——黃姝。直到某個晚上,我無意中撞見他馱著黃姝,騎在路上有說有笑,我才回過味來,為什麽他每天隻有上學跟我同路,而放學後卻說少兒班每晚要加一節晚自習叫我不用等他。從那一刻起,一切都變了。我頓悟了,愛不完全幹淨,因為愛還有嫉妒。我不確定自己發現他倆的那一刻,黃姝側身坐在秦理的車後座上有沒有認出我,但我還是怯懦地假裝抬手撓頭,遮住了大半張臉。當我的手停留在額前時,無意中又喚醒了那道七針長的疤痕,事情當時已經過去快一年了,那道疤竟然再次跳著疼了一下。
六年級的冬天,為了黃姝,還有秦理,我跟胡開智和他帶著的一幫小流氓打了一場生死架,胡開智手裏那把短鍬豎拍在我的腦袋上,血流成河。我爸媽跟班主任老範兒,因為我沒死都很慶幸。我在醫院裏躺了一下午才醒過來。
正因為那一切的開始跟結束都有明確的時間節點,背叛的感覺才會來得如此直接。秦理馱著黃姝越騎越遠,朝黃姝家的方向。我依稀記得,當晚天空中的雲層很厚,月亮時隱時現,跟著他們跑了。
?

 

 

3
黃姝的屍體被發現後的第四天,警方仍舊未接到任何失蹤人口的舉報信息。一個生命,無人認領。
馮國金帶著專案組幾個人再次研究了施圓提交的法醫鑒定報告,死者身份,唯有馮國金心裏清楚。最直接的確認辦法,是拿照片給女兒馮雪嬌看,但他不想。雖然馮雪嬌早晚會知道,但他不想從自己嘴裏說出。不能再耽誤了,馮國金隻告訴了小鄧,女孩可能叫黃姝,十七歲左右,直接照這個查。小鄧立刻調了戶口登記信息,黃姝的戶口落在他舅舅汪海濤家,跟她的舅舅和舅媽,還有姥姥一起住在鐵西區豔粉街的一棟回遷樓裏。黃姝的學籍在省藝校,2000屆舞蹈班。馮國金盯著電腦屏幕上黃姝的身份證照片,又低頭跟犯罪現場的照片仔細比對,倒吸了一口氣——是這孩子沒錯,1985年3月份的生日,再有一個月就該十八了,大姑娘了。四十二歲的馮國金,從警以來,還從未經手過任何一件命案涉及自己認識的身邊人,何況還是個孩子。他不是怕,他是在後怕,他腦子裏有種揮之不去的念頭較著勁兒往外鑽——先是老宋的女兒,現在是黃姝,一樣都是花季少女,馮雪嬌比她們又多什麽呢?無非有一個完整健全的家庭,和一個當警察的爸爸,她和近在咫尺的危險之間,就隔著這麽兩層。馮國金當警察和為人父正好都是十五年了,第一次有這種情緒還是很難平複。他的手還在抖,兩次沒打著火機,還好是火機沒氣了,要不太丟人了。小鄧剛好拿著法醫組剛剛傳真過來的最新屍檢分析報告走進來,順手幫馮國金點上。馮國金抬眼看看小鄧,這年輕人真挺不錯的,愛鑽業務,不扯別的。馮國金在心裏給自己鼓勁兒,他得給小鄧做好樣子。
馮國金接過新出的報告。他一邊看,小鄧一邊說,死亡時間確定為屍體被發現的七十六小時前,誤差不超過一小時,就是2月12日的下午四點至六點間,死亡原因是被扼頸窒息。馮國金插一句問,不是還查到胃裏有農藥嗎?不是被藥死的?小鄧說,不是,我特意問過施圓,說農藥含量非常低,根本沒到致死的劑量。施圓說,很可能喝的是假農藥,這兩年醫院裏不少這種案例,農民在家喝農藥自殺,結果喝的假農藥,喝完半死不活,送醫院都能救回來。提取到的DNA還是檢測不出什麽有效證據,被大雪給破壞了,目前技術也有限,送省廳了,也沒做出來。差不多就這些了,馮隊。
小鄧又說,我覺得那個施圓,說話雖然挺臭,幹事兒還挺沙楞的。
馮國金心領神會,強擠一聲哼笑,那天開會他就看出來了,畢竟是年輕人,眼裏藏不住事兒。馮國金放下報告,說,我的第一反應,三點:第一,被凶手正麵掐住脖子,被害人一定會反抗,臉和身上一般都留有搏鬥傷,指甲裏也會留有凶手的DNA,但是這些都沒發現,很可能在被掐死前已經暈過去了,肯定不是外傷所致,最大可能是農藥,但是誰會用農藥來把人藥暈?不正常。但能肯定,迷奸的可能大過強奸,熟人作案嫌疑最大。第二,如果犯罪現場不在鬼樓附近,那凶手極有可能是借助私用交通工具把屍體運到那兒的。鬼樓四周幾個路口一周內的監控全調出來,篩查所有在附近停靠過的可疑車輛。第三,傷口上的豬血,和腹部的疤痕圖案,到底是怎麽來的得弄明白。
小鄧認真拿筆記下,自己在本子上補充了一點:記得要施圓手機號。他怕自己忙忘了。
第二天一大早,馮國金把專案組的人分成三組,第一組再回一次33號樓,數人頭排查,不管是人是鬼,凡喘氣兒的就篩。第二組,走訪周邊,調監控,排查可疑車輛。第三組,就馮國金跟小鄧倆人,去黃姝的家裏跟學校,查熟人及可疑關係。
黃姝的家庭背景,小鄧很快弄得一清二楚。黃姝父母在她六歲時就離婚了,父親黃博遠離婚後就跟情人去了南方,最近的租房登記地址在深圳,馮隊特意托深圳那邊一個叫小吳的警察去查過,沒找到人。母親汪茹沒有再婚,直到1999年接觸了法×功,被一群非法流竄人員拐跑了,蹤跡全無,是死是活不知道,聽說跑之前精神就不穩定,在音樂學院附中當老師時,領導同事就拿她當怪人。汪茹有個弟弟汪海濤,以前是電容器廠的工人,年輕時候學過幾年武術,下崗以後在本市曾經最大一家迪廳“夜貓子”給老板看場子,外號汪癩子,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年輕時沒少進局子。後來“夜貓子”黃了,汪海濤就東撓西刨地混日子,一件正經事兒沒幹。汪海濤跟老婆沒孩子,帶著老媽一起過,姐姐汪茹消失以後,就把外甥女黃姝接到自己家一起生活。
去汪海濤家的路上,小鄧對馮國金感慨說,黃姝這孩子挺可憐,打小當爹媽的就不夠格,後來又跟著那麽個二王八蛋的舅舅過,沒人疼沒人愛的,死了居然都沒人找。要我說,這種當爹媽的,就應該抓起來槍斃,你不想負責,你生孩子幹屁啊?馮隊,再看看你家嬌嬌,多幸福啊,當小公主寵著,要啥都給買,嫂子還那麽會賺錢,多幸福啊你這一家。馮國金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一會兒到了汪海濤家,先把老人給支開,千萬別讓孩子她姥姥知道。
汪海濤住的戶型,在回遷樓裏是最大最敞亮的一套。當年豔粉街動遷是轟動本市的一件大事,覆蓋兩千多戶人家,光死磕的釘子戶就一百多家。在一百多家裏,汪海濤是挺到最後的一個,他親手把自己老娘鎖在危房裏不讓出門,房四周澆上一圈汽油,天天手握打火機坐門口抽煙,拆遷隊愣是誰也不敢動,到底訛來一套大房子。“汪癩子”不是隨便叫的,那是個畜生。馮國金第一眼看到小鄧給他的檔案時就認出來了,他剛進和平區分局當片警那兩年,一次掃黃打非查封了“夜貓子”,就是汪癩子帶人阻撓警察掃場,馮國金親手給他銬起來的。那年汪癩子還不到二十歲,已經不是個物。馮國金心說,黃姝這孩子是挺可憐的。
周六下午。汪海濤看得出是剛從外麵回來,外套還沒脫,滿身酒氣。他老婆蜷在沙發裏抽煙,老太太身體不好,裏屋躺著呢。汪海濤認不出馮國金,遞出兩根煙問,警察同誌,找我什麽事?馮國金沒接煙,小鄧開口說,不是找你。汪海濤不那麽緊張了,笑著說,這給我嚇的,不是找我就行。馮國金說,找你家孩子,黃姝。汪海濤說,黃姝犯什麽事兒了?這孩子都快一禮拜沒回家了,又不知道在哪兒野呢。小鄧說,孩子一直不回家,你連找都不找?汪海濤說,黃姝平時都在藝校住校,半個月回不了一次家,有時候放假還去同學家過夜,去哪兒之前也不告訴我。那孩子打小主意就正,她媽都管不了,我能管?警察同誌,黃姝到底幹什麽事了?
當小鄧攤出一遝犯罪現場的照片時,馮國金攔了一下,隻讓他抽出那張麵部特寫給汪海濤夫妻倆看。汪海濤半晌沒說話,煙灰燒到了手,猛然一抖,落在黃姝雙目緊閉的臉頰上散開,他又趕忙用手抹淨,像是在點頭,又像在抽癲癇,嗯了一聲說,是,我親外甥女。他老婆先是眼神發直,隨後有兩滴眼淚瓣瞬間掉落,捂住嘴開始哭。汪海濤問,孩子是不是讓人給糟蹋了?馮國金點頭,安慰兩句,先冷靜一下,警方已經將這個案子列為特大要案,會全力集中偵破,需要你們配合。汪海濤使勁兒用手背擦著眼睛說,配合配合,我一定配合,你們一定要抓到那小子,我要親手弄死他。
據汪海濤回憶,黃姝上次回家,就是過年,大年三十一直住到初五,之後就又回學校了。小鄧問,過年學校早放假了,她回學校幹什麽?汪海濤說,藝校裏不少外地孩子,有些過年也不回家,待在學校一起玩、練功什麽的,她就去湊熱鬧,其實她就是不愛在家待。汪海濤說,元宵節當天上午,她舅媽給她打過一個電話,沒接,發短信也不回,也沒多想,咱家以前也不過元宵節,當天晚上我在外麵跟朋友喝酒呢。
小鄧記下了黃姝的手機號,馮國金又問了夫妻兩人半個小時,黃姝身邊都有什麽朋友,跟誰走得最近?搞半天這孩子每天在外麵都幹什麽,夫妻倆一概不知。汪海濤想半天就想起一個,說有個男孩,好像是個啞巴,他見過一次,問過黃姝,說倆人是小學同學。那男孩一看麵相就挺隔路的,不會笑,會不會是他?馮國金問,知道名字和聯係方式嗎?汪海濤說,不知道,黃姝回家從來什麽都不說,要不你問問她姥姥?
臨走前,馮國金要求在家裏看一下。房子不小,三居室,客廳和主臥亂得跟豬窩一樣,廚房搭一眼就知道開夥少。主臥夫妻倆住,最裏麵的小屋,黃姝跟她姥姥睡一張床。老太太像睡著了,馮國金輕聲轉了一圈,屬於黃姝的東西很少,就衣櫃裏幾件衣服。姑娘這麽大了,明明還有一間屋子,為什麽不讓孩子單獨睡?馮國金再打開中間屋子的門,噢,弄成麻將房了,烏煙瘴氣,滿地煙灰。
汪海濤送他們出門時,馮國金問他,不記得我了?汪海濤盯著看了半天,搖搖頭。
從汪家出來,馮國金跟小鄧直奔省藝校。學校仍在放假,隻有門衛跟兩個值班老師在。宿舍確實是開放的,大約有十幾個學生住著,家大都是外地的,名字全部登記在冊,的確有黃姝。值班女老師說,宿舍十點關門,這些學生出來進去都得登記,黃姝的名字都在,晚十點後沒缺席過。除了大年三十到初五那五天,請假回家過年了,但之後就再沒回來。小鄧記下:2003年2月6日至11日,黃姝都去哪兒了?
馮國金問了幾個住宿舍的學生,跟黃姝都不是一個班的,什麽都不知道。但是有一個住隔壁的表演班女孩跟馮國金說了個秘密,宿舍二樓水房的窗戶下麵是個垃圾箱,平時蓋子都是學生故意關上的,方便他們晚上鎖門後從窗戶跳出去外麵玩。馮國金問她,有見過黃姝跳出去過嗎?女孩說沒有,還求馮國金千萬不要跟老師說,她可從來沒跳過。女孩問黃姝發生什麽事了,馮國金說別問。馮國金看出女孩欲言又止,追問道,黃姝呢?女孩說,看見黃姝跳出去過兩次,熄燈以後。馮國金問,幹什麽去了知道嗎?女孩說,不知道,我跟她真的不熟,但學校有男生說,黃姝總跟男人去夜總會玩,挺那什麽的。馮國金問,哪什麽?女孩低著頭竊聲說,不正經。
回隊裏的路上,馮國金給女兒馮雪嬌發了一條短信,問她在幹什麽。育英的孩子自從進到開發區的封閉校園裏,家長都給配手機,校規雖然明令禁止,但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就算被沒收,家長去一趟也能領回來。家長給孩子買手機,是想方便孩子給家裏打電話,學校的公用電話搶不過來,但學校擔心學生用手機來早戀。管也管不了,戀愛不是沒了手機就不能談了。這個年紀的孩子正叛逆,有話也不樂意跟家長聊,馮國金知趣,從來不主動找女兒,都是等晚上嬌嬌給她媽打個電話或發短信匯報。馮國金突然覺得自己不是個好父親,女兒已經十五周歲了,剛剛開始住校,一周隻回家一天,往後見麵的日子隻會越來越少,將來去外地上大學,可能還得出國,再過兩年又該嫁人了,這個從小被自己當寶貝養大的丫頭,原來從她十五歲這年開始,就不再屬於他這個當爹的了。女兒最愛吃什麽?喜歡穿什麽牌子的衣服?最要好的朋友是誰?和同學一起出去都玩什麽?馮國金一概不知。她姥爺要是活著,肯定都知道,姥爺死後,吃穿用都是她媽媽給花錢。馮國金隻負責分享成果,眼瞅女兒越長越出挑,他高興,聽說女兒成績中上遊,他知足。除此以外呢?自己又比那個汪海濤強多少?馮國金此刻迫切想知道女兒在幹嗎,哪怕她隻是回一條短信說:爸,我上自習呢,有事嗎?
快下班之前,小鄧帶著黃姝號碼的通話記錄回來了。通話記錄很雜,沒有哪個號碼是她經常打的,挨個兒都得篩查一遍。但其中有一個號碼,尾號7461,是黃姝在2月13日下午最後撥打的一通電話,此後就再無任何通話記錄。見了鬼了!2月12日,黃姝已經遇害,13日的電話是誰打出去的?7461又是誰?黃姝的手機肯定被凶手拿走了,事後還給7461打了個電話,最可能是報信兒?事已辦妥?買凶殺人?小鄧說,7461的機主,得趕緊查。沒等馮國金安排,他已經偷偷用自己手機給尾號7461打了個電話,剛響兩聲,被按了。小鄧又馬上撥通黃姝的號碼,不在服務區。小鄧跟馮國金都想到了,雙手手腕有勒痕,黃姝極可能在被施暴以前還被人囚禁過,這中間有四天,黃姝的電話隻有打入記錄,沒有撥出去過,絕對不正常。2月6日到13日之間跟黃姝通過話的人都有嫌疑,工程不小,不能耽擱。
這時一組和二組的人也都回來了。一組組長劉平向馮國金匯報,有重大線索,帶回來一個嫌疑人。小鄧一看,是那個穿皮夾克的男精神病。馮國金問,什麽情況?劉平說,這個男的在33號樓裏堆了一堆東西,其中發現一身年輕女孩的貼身衣物,上麵還有血跡,包得好好的,我們懷疑很可能屬於黃姝,但他堅稱是自己撿的。馮國金說,馬上帶進去審,衣物送到法醫那兒做鑒定比對,叫汪海濤和他老婆來一趟,認一下衣物。所有人加班。
小鄧站在審訊室外抽煙,沒有馬上跟馮國金進去。他覺得太丟人了,是他自己說過的,憑直覺那個皮夾克肯定跟這案子沒關係,現在嘴巴抽臉上了,啪啪響。煙飛速抽了半截,掐了,掏出手機正要給施圓發短信想說今晚吃飯先取消吧,改天再請她一頓賠罪,但手機突然有一條短信進來,正是他剛才偷偷撥出的那個尾號7461的,內容簡潔,就兩個字:
哪位?
?

4
聽我媽講,我爸年輕的時候,打架是一把好手,從小跟我爺爺學摔跤,四方一帶有點小名氣。他們那個年代社會亂,十七八歲的男孩上學書包裏可以不裝書,但不能少了槍刺和板磚。我媽年輕時候長得挺好看的,沒少被街上那幫小流氓惦記,多虧我爸每天上下學護送她,才沒受過欺負,後來倆人就好了。上班以後,我爸在廠子裏還總跟人打架,我媽就不幹了,說再打架就跟他黃,我爸聽勸,真就不打架了,老老實實車零件。他以前是重型機械廠的車間工人,沒下崗以前,廠子效益在國營廠裏算好的,他還做到過車間主任,那時我家生活條件還不錯。我出生以後,我爸見是個男孩,又來勁了,我五歲時非要教我練摔跤,說怕我上學以後挨欺負。他常說,男人行走世上就分兩種,一種欺負人,一種被人欺,他的兒子怎麽著也不能被人欺負。我媽又不幹了,說再教我學壞就離婚,我爸隻能放棄。直到1999年他下崗,推輛倒騎驢在街邊賣炸串兒,總遇上不給錢的無賴地痞,也沒見他出過手。高二暑假,我親眼見過他被前來驅趕的城管踹了一跟頭,可他爬起來就乖乖推車走了。當時我安慰自己,他可能是因為不想欺負人,所以選擇了做第二種男人。大能者忍。
長這麽大,我一共就打過兩次架。第一次就是在十二歲,六年級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為了黃姝,我腦袋挨了一鐵鍬,差點兒沒挺過來。這都是後來聽我媽說的,因為當時我暈過去了,醒來以後,我媽眼睛早哭腫了。我醒來後的第一反應,是怕我爸再揍我一頓,趕緊認錯,但我後來見他也哭了,一個勁兒問我疼不疼。我安慰他說,爸,當初我要是跟你學摔跤就好了,今天就不至於挨這一下子。他摸了摸我的頭,又哭了,罵自己沒本事。當時我不明白,他是在指別的,我知道他摔跤很厲害,那我也不可能叫當爹的幫兒子打架啊,犯忌諱。
生活一直令我感到虛幻不真實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所有壞事好像都是集中在十二歲那年發生,從那以後,並沒有人跟我解釋過生活為何突然開始如此艱難,但一直有個聲音在對我耳語說: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你不用明白。自從我聽從了那個聲音的指引,日子反而好過多了。我長大後甚至一度懷疑,是當年那一鍬給我削開竅了,佛家叫頓悟。
1999年底,剛剛入冬。距離秦理去育英少兒班還有不到半個月,就差最後一門智商測試還沒考,他爸出事了。他爸跟秦理長得一點也不像,其貌不揚,很瘦,顴骨以下像被人拿刀削過一樣少兩塊肉,眼睛不大,卻叫人不敢長時間直視,莫名地令人瘮得慌。他爸的名字跟樣貌,我們都是從電視上得知的——秦大誌,本市震驚全國的“8·3”大案犯罪團夥主犯,十一年裏搶劫殺人二十五起,十八條人命。“8·3”大案是這個團夥犯下的最後一起案子,也是最大的一起。1999年8月3日,四人團夥搶劫本市棉紡廠押送工資的運鈔車,劫走現金一百二十萬,打死兩人重傷一人。大白天當街作案,而且四人用兩把槍,動靜太大了,省市電視台每天不間斷循環播放通緝令,兩個月後,一個在棉紡廠門口修車的老頭兒向警方舉報說,“8·3”案發之前兩個月經常見到一個麵部瘦削,“一字口”的男子騎著摩托車在廠周圍轉悠,行跡可疑,很可能是踩點的。警方隨即在電視報紙上公布了嫌疑人畫像,向市民公開懸賞十萬元。那段時間,爸媽給我做好飯就出門,我每天自己在家吃早飯時,都是麵對著電視裏的那張臉,印象很深,見到一定能認出來。十萬塊是個天文數字,我家要是能拿到這筆錢,我就能頓頓吃肉,一周也許還能吃一頓肯德基。可我要上學,不能每天蹲在路邊抓壞人,但是我爸媽可以,他們倆就是在大街上工作的,每天過眼數不清的人。於是有天我興衝衝地分別跑去我爸的炸串兒攤兒和我媽掃地的街道,仔細向他們描述了電視上那個男人的模樣,說,爸,媽,你們一定要抓到他,把他交給警察,咱家就發財啦。可惜,後來根據畫像指認出秦大誌的人是一個片警,公職所在,十萬塊錢沒敢要,讓給那修車老頭兒了。新聞裏公安局局長給他頒發獎狀和獎金的鏡頭,把我嫉妒得夠嗆。這老頭兒再也不用修車了吧,可以天天喝酒了。
那段時間,全市風聲鶴唳,最緊張的是出租車司機,晚上不到八點就都收車了,據說誰晚上有急事想打車都打不到。因為那夥人每次作案之前都會先劫一輛出租車,司機殺了塞後備廂裏,隻用車來逃跑,到達安全地點以後再把車連同司機屍體一起燒毀,拿走車裏的現金,偽造成一起普通的出租車搶劫案,因此之前十年,警察一直沒把那些出租車司機遇害的案子跟之後發生的重大搶劫案聯係到一起,直到他們在8月3日露了馬腳。快入冬的時候,四人陸續被捕,分別是兩對兄弟,其中一對是秦大誌跟秦大剛。死刑立即執行。臨刑前,電視台做了一期特別節目,采訪四個死刑犯,讓他們憶述步入罪惡深淵的心路曆程,說一些悔不當初之類的話,以儆效尤。節目循環播放了一個禮拜,人都被斃了,魂還在電視裏說話。四個人裏,秦大剛嘴最硬,到死仍不悔改,埋怨是弟弟秦大誌拉自己下水,開槍的都是秦大誌,他沒有親手殺過人,堅持自己應該被判無期。倒是最心狠手辣的秦大誌最後變軟了,在女記者的循循善誘下,兩行眼淚順著深如溝壑的麵頰流下,他說,我給我的小兒子寫了封信,能幫我念念嗎?女主持人接過信,麵對鏡頭動情地讀了出來:致秦理小兒……
大家都知道了,小天才秦理有個殺人不眨眼的爸爸,還有大伯,一窩亡命徒。這件事掀起的風暴,瞬間在班裏淹沒了黃姝媽媽是精神病的餘波。那一次,老範兒再也沒有力氣站在講台上發表義正詞嚴的演說,而是眼睜睜看著班裏甚至全校的男生,輪番欺辱瘦小的秦理,無計可施。秦理似乎還不太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秦大誌被槍斃之前,他已經有多少年沒見過那個男人了,就算大街上走個對碰,彼此都未必認得出。一個跟自己幾乎毫不相幹的人,居然可以在死後繼續籠罩他的生命,密不透風。學校廣播裏,連續幾天都在播放慶祝“8·3”大案破獲的喜訊,甚至有警察來到學校集中對高年級同學進行了一次普法教育,但沒有人聽,所有同學都在扭頭圍觀秦理,大聲譏笑,西瓜太郎親自出馬也鎮不住,因為這次孩子們好像的確站在了正義一方,正義怎麽能被苛責呢?最後還是老範兒站出來,假裝有事把秦理叫出階梯教室。秦理走出去的時候,身子挺得很直,一個紅墨水瓶突然從學生中間飛出來砸中他的後背,扔墨水瓶的男生他爸以前是開出租的,被秦理他爸親手勒死了。鮮紅似血的墨水濺滿在那身洗得泛白的校服上,仿佛身中一槍。秦理的身板始終直挺挺地一路走出大門,沒回過頭。
秦理當時心中一定在默數自己即將離開這所學校的日子,沒幾天了,咬咬牙就挺過去了。我猜的。我猜他也一定清楚,自己暫時還逃不出這座城市,撇不掉自己的姓名,往後的日子,一條路走到黑,他要走到什麽時候才能見光呢?
就在普法結束當天下午,第二節自習,秦理開始收拾書包,是老範兒勸他提前回家的,特意打了個電話讓他家人來接,可是他爺爺突發腦溢血住院了,秦理隻能自己走。座位在第一排的秦理,不慌不忙,收拾得很仔細,他有整理癖,一本本書在桌上都撴齊了才小心地放進書包。多少年後,我再回想當時的畫麵,才明白其實那是秦理的無聲抗議,那些書對他根本沒有意義,早都爛在他腦子裏了,甚至是他自從上小學就懶得翻看的小兒科,但他就是不能把它們丟在那裏,任一些蠢貨在上麵亂塗亂畫,用狗爬一樣的字跡寫滿謾罵的言語。收拾到一半的時候,後排兩個高個子男生你推我搡地走上前,為了爭奪誰先對秦理下手的特權,自己幾乎要打起來,最終達成共識,一個反扭住秦理雙手,一個倒拎起秦理的書包把東西倒了個底朝天,然後狠狠地把每一本書都踩個遍,一腳比一腳震天響,仿佛在擂戰鼓,果然又召喚出前排幾個小個子男生的鬥誌,紛紛圍上前來補腳,相互比試著誰踩出的腳印更完整。秦理拚命想要掙脫雙手,卻適得其反,一腳腳踩下去更盡興了,但他始終沒有發出一聲,眼淚被死死噙在眼圈裏,沒漏走一滴。
秦理拽了拽拉鏈被扯散的校服,蹲下來,重新一本本整理地上的書,將每一頁印有腳印的都撕掉,狠狠搓成團兒堆在桌子上。坐在我身邊的馮雪嬌,對著自己文具盒撒氣說,他們太欺負人了。幾乎就在同時,那陣熟悉的香味再次經過我的身旁,從最後排走到講台前,眾目睽睽之下,黃姝蹲下身,幫秦理一起收拾地上的書,認真的樣子仿佛那些散落在地的,是兩人共同擁有的東西。餘興未消的幾個男生先是跟所有人一樣愣住,隨即爆發出一陣非常原始的哄嘲聲,我從小喜歡看《動物世界》,對那種聲音再熟悉不過。“小姐姐給弟弟喂奶嘍——”,“殺人犯跟精神病結婚嘍——”,來回無非那麽幾句,但是誰也沒有再上前,恐怕是都沒想出什麽新動作,或是忌憚蹲在地上還差不多跟他們一般高的黃姝。就在此時,他們中最好的代表被從後至前哄抬出來——胡開智,他如被眾星捧月般,踱著亮相似的步子,緩緩走到台前,先是對著台下觀眾揮了揮他的大手,然後才一把拎起秦理的書包,把書甩得漫天飛,秦理站起身,跳著腳搶書包,觀眾被逗樂了,胡開智再一反手將他推了個跟頭,笑聲加劇。
隻差一場壓軸戲了。胡開智看著蹲在地上拿眼睛瞪他的黃姝,傻笑著抹了一把鼻子底下百無一用的大青鼻涕,反手擦在了黃姝細密的頭發上,整場演出以隆重的掌聲和歡呼聲謝幕。我的眼睛刺痛,幾乎快睜不開,耳邊傳來馮雪嬌的哽咽聲,她一邊抹眼淚一邊反複嘟囔,太欺負人了,太欺負人了。我感覺自己的脖梗子好像被人揪著站起身,又推著我走向前,雙手不由自主地操起秦理的空椅子,在空中劃過半圈,劈向胡開智的腦袋,喉嚨裏有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在吼:胡開智我操你媽!
椅子很沉,胡開智抬高雙手擎住的一瞬間,我的手也撒開了。椅子撐兒劃破了胡開智右手的虎口,血順著滴到水泥地上,我低頭看了半天,才回過神兒來,頃刻間,鴉雀無聲。秦理已經站起來了,我下意識地扶起一直蹲在地上的黃姝,說,回座吧。那是我今生跟她說過的第一句話。黃姝走在前,回到最後一排,我跟在後,回到馮雪嬌身邊。隻剩下胡開智仍舊站在講台旁,像個被拔掉了觸角的螞蟻,原地轉了兩圈後,走去衛生角拿起拖布,自己把地上的血擦了。他那腦子,就算砸壞了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來,本來就不好使。我心裏清楚,他不敢告老師,那會成為他身為一個惡霸的汙點。胡開智走回座位時特意繞到我身邊說,王頔,操你媽,你給我等著。
再也沒有人打擾秦理收拾書包了,他卻無心再理,一股腦兒摟起地上那些沾著腳印和血跡的書塞進書包,背到肩上,差一點壓垮那副瘦小的身體,臨走出教室門之前,他回頭望了我一眼。我仍有點恍惚,被馮雪嬌捅了一下才把魂叫回來,剛才揪我又推我的那雙無形的手消失了。那一刻,以前我最煩馮雪嬌冷不防捅我的那下,竟然帶給我熟悉的安全感。我裝作不耐煩地說,幹什麽?馮雪嬌掏出一包紙巾說,喏,給黃姝傳過去。心相印,上麵畫了兩顆疊在一起的心。我回頭給後座,讓一個個傳,途經的每個人都用一種狐疑的眼神回看我和馮雪嬌,好像我倆有瘟疫,紙巾幾乎是從他們指尖上跳著到了黃姝手裏的。黃姝接到沒有抬頭,隔了那麽遠,她不會知道是誰給的,撚出一張,不慌不忙地拂擦著頭發上的穢物。我盯著她來回擺動著的纖細手指發呆,根本沒注意到坐在她身邊的胡開智正在用口型罵我。馮雪嬌再次捅我,我轉頭回來,她正擅自從我文具盒裏拿我新買的橡皮在自己本子上狠狠地擦,說,我早就知道你喜歡她,看不夠啊?
秦理應該走遠了吧,我腦子裏在想。用掏襠式騎著他那輛大二八,一個人回家。
放學後,馮雪嬌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什麽時候她也開始騎車了?自稱她姥爺一個下午就把她教會了。我說,咱倆根本不順路。馮雪嬌甩臉子要走,我心一軟,說,要不我陪你推車到下個路口吧,然後各騎各的。路過校門口賣磁帶的小攤兒,馮雪嬌停下車來,買了一盤鬼故事磁帶,五塊錢,轉手要送給我。她說,我知道你一直想要,送你,當作是對你今天英勇表現的獎勵。我突然有點難受,大概是自尊心作祟吧,我說,給我也白瞎,我沒有隨身聽。馮雪嬌硬塞給我說,隨身聽我借你,買都買了,我又不敢聽,你要不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說完她直接把磁帶塞進我書包的側兜。
快走到路口時,路過237公交站。黃姝正站在那裏。她坐這班車我早就知道,甚至有時候放學故意磨蹭,遠遠看著她等車來,一個人的時候她喜歡咬自己的馬尾辮,摳手指,連這些小怪癖在她身上都特別可愛。等她上車我再騎走,有時候,是秦理陪我一起停在街角偷看,反正他是個小屁孩兒。但是當黃姝朝我招手的一刻,我還是很訝異,下意識回了下頭,確認身後沒人,才被馮雪嬌拽著走了過去。
黃姝說,王頔,謝謝你。她笑得很甜,特別特別的香。
兩個月了。那是黃姝麵對麵跟我說過的第一句話。我一時不知道回什麽,杵在原地。倒是馮雪嬌先停下車,走上前摸黃姝的馬尾辮說,你這個頭繩在哪兒買的?真好看。黃姝說,別人送我的。你要是喜歡,就送你吧,我還有一個。馮雪嬌一點不客氣,樂著點頭。黃姝解下頭繩的一瞬間,黑長的鬈發伴隨輕輕甩頭的動作,從我的鼻尖掠過。除了祈求時間能夠靜止在那一刻,腦子裏竟然沒有任何別的想法,下身也沒再出現異樣,我知道,我的愛又幹淨了。
當時我還以為那叫自來卷,多年以後聽馮雪嬌講,才知道那是燙發。馮雪嬌人生第一次燙發就是黃姝帶她去的,就在上初中前,燙過火了,回到家被她媽大罵一通,直接給揪到樓下發廊剪成了短發,為此她哭了三天。後來一想,反正進了育英早晚也被剃成小子頭,才算想通。我了解她,黃姝是她這輩子的標杆,也是她的噩夢,因為即便她日後再努勁,燙發也好,整容也罷,她也不可能比得上黃姝那般美。你怎麽可能比一個死去的美人還美呢?死人不會老啊。
馮雪嬌迫不及待將頭繩係在辮子上,兩顆小小的紅櫻桃自己在跳。馮雪嬌對黃姝說,那我也得送你點東西啊。黃姝說,沒關係,謝謝你的紙巾。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也是心相印,藍色包裝,遞給馮雪嬌。馮雪嬌說,哎呀不用了,你都送我頭繩了。我一把接過黃姝的紙巾說,給我吧,我擦車用。馮雪嬌說,就你最不要臉,快回家去吧,我要陪黃姝一起等車。
黃姝衝我擺手說,路滑,慢點騎。
那天的夕陽正好。我騎著車,哼著歌,羽絨服緊貼胸口的內兜深處裝著兩顆疊在一起的藍心。電影裏曾看過那麽多愛情故事的開頭,都不如自己這個。一切都恰到好處。
從告別黃姝開始數的第三個路口,胡開智帶人遠遠站在街角的一條快拆遷的胡同口等我,我一點都不驚訝,主動騎車拐了進去,嘴裏仍哼著歌。之後發生的事沒什麽好說,胡開智帶著幾個人,領頭的是他那個混社會的表哥,以前他跟外班人打架就找過,我們都見過。他表哥對胡開智說,這小子怎麽劈你的,你就怎麽劈他,敢還手我打死他,照腦袋劈。
那次鬥毆隻有我被記過了,因為我在校內打胡開智在先,而胡開智沒還手。校外的事,學校不管。胡開智表哥手底下一個小流氓頂包了,堅稱那一鍬是他拍的我,胡開智沒動過手。其實我並沒有很在乎,我先打他,他再打我,天經地義。但胡開智他爸到醫院後,問我爸要不要報警,小孩子打架不是大事兒,不報警就私了,賠我家五千塊錢。這件事是我爸臨死前躺在病床上才告訴我的,我醒過來以後,大夫說沒什麽大事兒,他就收了五千塊錢。胡開智他爸爸是個大老板,人脈很廣。我安慰他說,沒事兒,我挨一鍬給咱家賺了五千塊錢,我挺驕傲的。走出他的病房,我哭了,我才想起當年他在我的病床前對我說的那句“爸沒本事”是什麽意思,原來他不是想要幫我打回去。
奇怪的是,從頭到尾也沒有一個大人問過,在我用椅子劈胡開智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傷好以後,我爸媽帶著我去校長辦公室找西瓜太郎,老範兒也在場。我媽求西瓜太郎能不能把我的處分銷掉,怕上了初中還會背在檔案裏。西瓜太郎不同意,我爸媽送的煙酒他也沒收,大概沒看上。我媽哭了,他倆都沒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麽想的,頂著滿腦袋紗布,衝西瓜太郎敬了個少先隊禮,宣誓一樣說,校長,如果我能以全校第一的身份考上育英初中,能不能請求你把我的記過處分銷掉?先是老範兒一愣。西瓜太郎喝了一口茶水說,不用第一,隻要你能考上育英,我就給你銷掉。我放下手說,謝謝校長,拉著爸媽走出了那間空曠的辦公室。
近兩年,我媽總愛提起這件事,尤其喜歡給一家人講,一說就掉眼淚。她說,我覺得我兒子就在那一瞬間突然長大的,比誰家孩子都懂事兒。我懷抱著女兒,捏著她那像富士蘋果一樣透紅的臉蛋,想起了我爸那句遺言:“爸沒本事”。

 

5
連夜審那個穿皮夾克的男人,小鄧起先一直沒進屋,有馮隊親自審呢,他下樓給大家夥買飯去了。不管皮夾克有沒有重大嫌疑,之前一輪排查都是他差點兒放走的人,臉上掛不住,所以自掏腰包,請大家吃餃子。餃子買上來,曹隊也來了,問馮國金目前什麽進度,馮國金說,一會兒家屬來辨認衣物,目前看來,嫌疑重大,得拘起來。曹隊說,這案子真得盡快,外麵有風聲了,傳得挺邪乎,說什麽的都有。兩人在門外一起抽完煙,曹隊就走了,他還要親自帶隊去鄰市一家夜總會抓黑社會,回來一趟本想抽調走馮國金手底下倆人,一看這邊有線索了,沒好意思開口。馮國金進屋繼續審,小鄧把餃子放在辦公室,跟進去了。
皮夾克連自己名字都叫不準,隻知道自己姓王,身份證也沒有,說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精神問題挺嚴重的。一看這情況,同審的劉平也來邪的,拿槍斃嚇唬他,精神病也害怕。劉平問,女孩衣服哪來的?是不是你殺人以後從身上扒下來的?皮夾克說,不是,不是,撿的。劉平問,哪裏撿的?垃圾箱,垃圾箱。劉平問,撿來為什麽包得好好的?皮夾克,好聞啊,真好聞,不能給別人聞。
小鄧幫助他回憶,張老頭兒發現屍體當天,皮夾克就在圍觀群眾裏胡說什麽“都扒光了”“好聞”一類的流氓話。小鄧問他,你是不是看見有人把女孩扒光了衣服,扔進坑裏的?皮夾克狠狠搖頭說,我什麽都沒看見,衣服是別人送我的。馮國金又問,你不是說自己撿的嗎?為什麽隻有內衣褲,外套呢?你給扔哪兒了?還是被你給燒了?皮夾克繼續語無倫次,半哭半笑,空洞的眼神仿佛黃姝就站在他麵前,躲躲閃閃。小鄧低聲罵了一句,媽了個逼,到底哪句是真的?皮夾克說,都是真的,衣服是我的。要不是馮國金在場,小鄧早就上手打他了,剛進刑警隊第三天,他就因為動手打過一個氣焰囂張的老流氓,被領導嚴重警告過一次。小鄧性子急,喝茶都能嗆著自己。馮國金按住小鄧說,別急,攤上這樣的上手段也沒用。先把內衣上的血跡交給法醫化驗,出結果就知道了。
馮國金也頭疼,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有重大嫌疑的,還是個精神病,太荒唐了。汪海濤和他老婆已經到了。劉平讓夫妻倆辨認那身內衣。汪海濤老婆的眼淚又下來了,反複看了半天說,自己也不能確定,黃姝從小到大都是自己洗衣服,內衣穿什麽她從來沒見過。但是,這上麵有香味兒,跟黃姝平時身上一個味道,應該是孩子的。
小鄧說,馮隊,我覺得應該現在就帶他去指認撿衣服的垃圾箱,暫且相信真是他撿的,萬一垃圾箱裏還能找到別的呢?馮國金覺得可行,親自帶隊,押著皮夾克回到鬼樓荒院附近,讓他指認撿內衣的垃圾箱在哪兒。皮夾克一下子好像又變回正常人,眼神沒那麽渾濁了,七拐八拐,帶著一行警察來到荒院東牆外的一條死胡同,東南角有一個老式藍色鐵皮垃圾箱,大小藏進去三四個成年人沒問題,垃圾堆得有座小山那麽高,這要是夏天,能臭出半裏地。小鄧問,就是在這兒撿的?皮夾克點點頭。小鄧又問馮國金,要翻嗎?馮國金說,請環衛部門調幾個清潔工幫忙,一點點刨。
馮國金觀察了周圍環境,這條死胡同把周邊三個老小區給隔開了,包括33號樓所在的荒院。一小時不到,五個環衛工人總算清出了一圈幹淨地方,這才發現,垃圾箱旁邊那堵磚牆被人鑿了個大洞,鑽人足夠了。馮國金明白,應該是33號樓那幾家住戶為了方便倒垃圾,自己下手鑿的。他們算素質好的了,另一個方向的小區緊挨垃圾箱的那棟樓,高層住戶直接開窗戶往下撇,天女散花,剛一個小時裏他親眼看見兩次了,差點砸清潔工腦袋上。小鄧發牢騷說,真他媽沒素質啊這些人。馮國金卻說,這是好事兒,說明這垃圾箱十天半個月沒人來清,要是真有東西,肯定還在裏麵。小鄧一聽來勁了,直接自己上手拿了一把鍬開刨,每個垃圾袋都劃開翻翻,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先後翻出幾件破羽絨服,都是男人穿的。整個垃圾箱快清空的時候,小鄧的鐵鍬尖磕出一聲金屬響,他撥開蓋在上麵的兩個垃圾袋,謹慎地掏出一張紙巾包住手,將那件硬物撚出來。
是個鐵鉤,上麵有幹掉的血跡。馮國金知道,就是這個了。
夜深了。馮國金終於收到女兒回複的短信:爸,我在認真學習,沒什麽事。馮國金吊了一整天的心總算落地了,回短信道:沒事就是好事,學習累,早點睡覺。
回隊裏的一路,小鄧開車很興奮,自言自語說,總算有點眉目了。馮國金說,這話說得還有點早,就算那個鐵鉤真是拖拽屍體時所用的凶器,也還是個死證據,我們到現在也沒有一個目擊證人,除了後麵坐的這個,沒有其他嫌疑對象,第一犯罪現場也還沒找到。小鄧馬上不說話了。馮國金轉念,自己老這麽打消小鄧的積極性好像不太對,誇起小鄧說,多虧回來翻垃圾箱,你小子不錯。
刑警總隊大樓裏,還有好幾間辦公室亮著燈,都是在忙打黑案的,一年多了,全看最後這一哆嗦。在他印象中,上一次集體加班忙成這德行,還是1999年的“8·3”大案。馮國金不著急回家,女兒住校,老婆楊曉玲天天在外麵應酬,回家也沒口熱飯吃,不如在隊裏湊合一口。馮國金把黃姝的通話記錄拿出來仔細研究,小鄧已經用彩筆在上麵標注了不少,基本思路都對。他再認真回想一遍白天去汪海濤家和藝校搜集到的信息,關鍵的不多,確實還得從通話記錄下手。
馮國金問,7461那個手機號,聯係上人了嗎?小鄧說,想騙對方出來,沒得手,他肯定有大事兒,馮隊,咱要是有美國大片裏那種定位係統就好了,開機就鎖定,一導彈直接幹飛。馮國金強忍著才沒笑出來,心說這小鄧也沒長大啊,淨冒小孩話,人家施圓能看上他?
小鄧用微波爐把餃子熱了,又不知道從哪兒變出半瓶白酒,倒進兩人的茶缸裏。餃子買的是四五個人的量,馮國金讓小鄧給皮夾克也端過去一盤。小鄧回來,一臉邪笑,馮國金問怎麽了,小鄧說我看那逼根本不傻啊,還問我有沒有陳醋和臘八蒜。馮國金終於被他逗樂,抿了口酒說,小鄧啊,在我這兒就算了,以後在別的領導同事麵前說話一定得注意,把你那些口頭語都去了,就算在女孩子麵前也不好聽啊。小鄧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承認自己打小跟野孩子一起長大,剛會說話就冒髒字,確實得改改。馮國金又問,怎麽樣,約人家施圓吃飯了嗎?小鄧說,這不今晚加班嘛,要不我約會去了。馮國金說,耽誤你好事兒了。小鄧說,沒事兒,改周末看電影了,她手頭活兒也多,最近也得加班。馮國金說,我看那姑娘挺好的,上點心,別忽悠人家。
倆人狼吞虎咽吃得餃子沒剩幾個,又聊回案子。小鄧坦白,剛才又給那個7461打過電話,這回幹脆關機了。馮國金指責他擅做主張,打草驚蛇了怎麽辦?小鄧承認錯誤,但堅持方向正確,解釋說,我也沒那麽傻,就算對方接了,自己肯定也不能說是警察,就說打錯了,再套套話。但不管怎麽著也得找到這個機主。馮國金也清楚,目前除了皮夾克這條線,就剩這個號可以挖了,得謹慎。小鄧喝酒也急,餃子沒吃完,茶缸已經空了,他建議說,馮隊,對方如果有嫌疑,可能早就把號給扔了,至少也不敢回短信,可是回了短信又不接電話,有沒有可能,因為對方不願意說話,或者不能說話?你還記得汪海濤提起的黃姝那個啞巴同學嗎?這號碼有沒有可能就是那孩子的?你說黃姝是你女兒嬌嬌的小學同學,不還是好朋友嗎,那嬌嬌也肯定認識啊,要不然我們直接讓嬌嬌跟這個號碼聯係一下,看看能不能約對方出來?

馮國金半天沒說話。小鄧馬上又說,我就是蹭棱子一想,好像不太現實啊。馮國金緩緩說,目前也隻能這麽辦了,沒有別的更直接的方法。讓我再想想,今天先這樣吧。
小鄧回宿舍睡覺了,平時就很少見他回家,忙起來更是賴著不走了。有這麽個機靈又肯幹的年輕人在自己身邊,馮國金挺欣慰的。夜裏十點,是育英高中宿舍熄燈的時間。育英學業壓力大,又個個都是人精,競爭激烈,女兒會不會一躺下就睡著呢?下禮拜讓她媽給買點安神的飲品帶去。馮國金攥著手機盯著女兒的號碼猶豫再三,還是算了,別一驚一乍的。可正當他要放下手機,眼神卻突然灼了一下——女兒的號碼,似乎剛剛出現在那張打印出的短信記錄上。馮國金迅速翻開短信記錄,對照著其中一組數字一連比對了三遍,沒錯,就是嬌嬌的號碼。
2003年1月1日。元旦。馮雪嬌發給黃姝一條短信,內容是:新年快樂。我的紫薇。
一小時後。黃姝回複的短信內容:等你分班考試結束,我們再見。親愛的小燕子。
黃姝的短信最後還跟了一個符號,馮國金琢磨不出那是怎麽打出來的,但是看樣子他就能猜出代表的意思。那是一個微笑。

 

6
上六年級以前,我的發型一直是球頭,像個剛還俗沒幾天的武僧。我猜老範兒看著應該挺順眼的,因為號子裏的犯人個頂個跟我一樣發型。他果然拿我的發型當楷模,鼓勵其他的男同學都剪成我這樣的,男孩子利利索索的,挺好,等考上了好的初中,想怎麽臭美他也管不著。可是自從我的額頭前添了一條七針長的疤,我就開始留頭發了,半長,劉海正好能遮住四針,三針仍露在外麵。馮雪嬌摸著我額前還沒拆線的一道疤,撇著嘴說,好惡心,像隻蜈蚣。
我在家養傷一周,秦理每隔一天中午就來我家找我,拿來過一袋蘋果,和兩顆他爺爺積的酸菜。少兒班的智商測試成績出來了,秦理在二十多個小天才裏排第二。我特別想知道,比他智商還高的那孩子長什麽樣。秦理再也不用回和平一小了,沒幾天他就要去育英了,那裏發生過的一切他都可以忘了,從此跟一幫初中生同進同出,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被人欺負。他爺爺突發腦溢血住院後,躺在醫院也沒人照顧,兩個兒子都被槍斃了,孫子還這麽小。我媽看不過眼,隔天做一頓飯,放在保溫桶裏,讓秦理拿給他爺爺。剛得知秦理他爸是誰那會兒,我媽也忌憚,勸我盡量少跟秦理來往,人言可畏,沒辦法。可後來她又主動給秦理爺爺做飯,我問她怎麽想的,我媽說,畢竟還是孩子,挺可憐的。我媽又補充說,幸好啊。我問,幸好什麽?我媽說,幸好他爺爺得的是腦血栓,嘴張不開,隻能吃流食,煮點稀的就行,他得的要是不耽誤吃肉的病,咱家也供不起啊,最近還得花錢給你上補習班,你那天跟你們校長說的話,媽信,我兒子肯定能考上育英,公費。媽幫你報的這個補習班,可以幫你錦上添花。
我媽說的那個補習班,其實是一個全國巡回的速記講座,課程一共兩天,學費兩百八,傳聞兩天學下來,小孩的大腦潛能會被激發,兩分鍾能看完一本三百頁全是字的書,而且過目不忘。世紀之交那幾年不知道怎麽了,全國上下都流行這種大型講座,一個比一個邪乎,老的學氣功,小的學速記,好像不掌握一招奇門遁甲,都沒法順利過日子了。我媽像中了邪一樣根本不聽我勸,話說完沒兩天就把兩百八給交了,非逼我去,時間就在我養傷結束的第二個周末。那一筆巨額支出,導致我傷好後一個禮拜沒怎麽吃到肉,我媽還得意地說,你看,天助我兒,這要早一個禮拜,頂著滿腦袋紗布去聽,肯定影響學習效果。
中午,隻有我跟秦理在家,我看《還珠格格》重播,秦理翻我家書櫃裏可憐的那幾本書,我記得有:《古今楹聯大全》《苔絲》《漫畫周易》《狄蘭·托馬斯詩集》,有的書我也不知道我爸媽為什麽會買回來,我就沒見他倆看過書。插播廣告的間隙,我會跟秦理閑聊幾句,我問他,這些書你都能看懂嗎?秦理說,不一定,但是都能記住。我就跟他講了關於那個速記班的事,秦理頭都沒抬就笑了。我說,秦理,我是不是幫你打架了?為你受傷了?秦理抬起頭,點了點。我說,那你是不是欠我的?秦理想了想,點頭。我說,那你也得幫我一個忙。秦理問,打架嗎?我說,打架我就是找馮雪嬌都不會找你,到時你就知道了,答應嗎?秦理嗯了一聲。
十一歲的秦理,不過是個單純到有些木訥的孩子。誰都可以欺負他,騙他,即便他有顆天下無雙的腦袋。我純為逗趣,冷不防問他一句,你是不是喜歡黃姝?他狠狠搖頭,搖了兩次。
當我重新回到學校,諸多改變猝不及防。不知道什麽時候的事,馮雪嬌跟黃姝竟成了要好的朋友,每天挽手一起上廁所的那種。原來自從秦理走後,黃姝“一幫一”的小老師由馮雪嬌主動捧過接力棒,她本來就是學習委員,老範兒委派她也很正常。可我奇怪的是,從沒見她主動在學習上幫助過誰,以前有腦子笨的男同學跑來請她講題,都給打發走了,嫌浪費自己時間。她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從小到大都是,我太了解了。馮雪嬌的親近,仿佛一道屏障,將黃姝籠罩在一片祥和的假象裏,再也沒有同學管黃姝叫精神病了,因為黃姝已經有了一位正常的朋友。另一個大的改變是,那場血戰以後,老範兒就把黃姝調離了胡開智身邊,換成一個沉默老實的高個子男生同桌。那以後,黃姝周圍的世界幹淨了,她仿佛也變得更香了。
那段時間,每天中午,黃姝跟馮雪嬌都不在教室裏午睡,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幹什麽,直到午睡結束才回來。一開始馮雪嬌還裝樣子不說,後來我也裝懶得問,她反而主動交代,原來她跟老範兒打過招呼,讓黃姝教她跳舞,每天中午借學校舞蹈室排練,兩人要代表我們班參加全校的元旦聯歡會。馮雪嬌讚歎說,黃姝真厲害,不僅會唱京劇,舞蹈跳得也好,你猜我們表演什麽節目?我說,不想知道。馮雪嬌說,到時你看了就知道,肯定能拿一等獎。我知道馮雪嬌哪裏來的自信,在沒跟黃姝成為好朋友之前,她不過是自己一個人的小公主,但是現在她把自己當成了所有人的小公主。
課間休息時,女孩們討論《還珠格格》,然後給班裏同學“對號入座”,我莫名其妙成了他們口中的蕭劍。我問過馮雪嬌,為什麽是蕭劍,不是五阿哥或者爾康?馮雪嬌說,因為蕭劍行俠仗義,武功高。我覺得有點可笑,更可笑的是,馮雪嬌自封為小燕子,而黃姝是紫薇。果然馮雪嬌還是夠雞賊,這樣一來,她就把自己跟黃姝畫等號了,班中女生竟無人反駁。做不成第一,就得把第二緊緊攥在手裏,當不了最美的,就坐穩最可愛的。得知馮雪嬌的新名號,我報以作嘔回應。馮雪嬌滿不在乎地說,我不管,反正你以後得叫我小燕子,別再叫我大名,知道了嗎蕭劍?
可是在我心裏,黃姝明明就是香香公主。她那麽香。我這個人本來對氣味特別不敏感,四年以後,當黃姝離開人世,我就再也沒有聞到過那麽香的女孩,和一切。
馮雪嬌自從沉迷於跟黃姝排練舞蹈,成績有所下滑,很快被我趕超。但她似乎並不在乎,擱在以前早炸毛了。挺好的,終於算有了正經事做,平時她也不再煩我了,而是喜歡在自習時擺弄自己頭發,紮起放開,放開紮起,來來回回,用的就是黃姝送她的那根櫻桃頭繩。衣服換得也勤了,文具盒裏的貼紙由邱淑貞覆蓋了阿拉蕾。馮雪嬌似乎欣喜於自己的這些改變。但是黃姝似乎也帶給了她一些負麵影響,自從兩人越來越親昵,馮雪嬌開始每個月都有那麽幾天肚子疼,趴在桌上什麽都幹不了,嚴重時還請假回家。兩年後,我才回味過來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不能怪我,從小學四五年級開始,兩周才輪一節的生理與衛生課永遠都以各種奇怪的理由被其他科目的老師占用。
千禧年來了。馮雪嬌長大了,我也長大了。秦理正在長大。但我們誰也趕不上遠遠把我們甩在身後的黃姝。二十一世紀是我們的時代,電視裏是這麽說的。唯一能證明我們仍不過是孩子的理由是,隻有孩子,才會把“未來”跟“美好”誤解為同一個意思。
拆線後的那個周末,我媽特意跟單位請假半天,一大早坐公交車先我一步到八一劇場門口堵我,看我是不是騎車去聽講座,而不是拿著她給我的午飯錢鑽去了遊戲廳。我媽說,進去好好學,別有壓力,錢都花了。她一直目送我在前台拿交費收據換了一張掛在脖子上印著我照片的入場證進場後,才放心地離開。
劇場分上下兩層,我坐在二層還靠後的位置,看講台上的人跟螞蚱差不多大。跟旁邊的孩子一聊才知道,兩百八的就坐這兒,坐一樓靠前的,是三百八,四百八,五百八。快開場時我才發現,一半的孩子都是跟家長一起來的,家長買一張票坐身邊監督,怕孩子太小不聽講。他們家的錢都是哪來的呢?這個問題我想不通,它本應該是留給我爸媽來思考的。一上午四個小時,休息了三次。講台上的男老師操濃重的大連口音,頭一個小時裏一直在宣傳自己發明的這套速記法到底有多神奇,獲過多少個國家級專利發明認證,挽救過多少智商瀕臨崩潰的孩子。中間兩個小時,每人發一本小冊子,裏麵竟然是密密麻麻的太極八卦,男老師讓大家盯著那些小八卦看,別眨眼,最好用鬥雞眼,直到看出重影來,看成立體的,像你們看《寵物小精靈》裏那個精靈球,就練成了,這叫肉眼掃描,正常人的閱讀思維是逐個字默讀,所以慢,練成了肉眼掃描,兩隻眼睛就跟照相機一樣,翻一頁,眨一眼,就像照片一樣印在腦子裏了,摳都摳不掉。
我雖然不是天才,也能看破這叫行騙。可憐身邊的小孩子一邊哭嚷著眼睛疼,一邊被爸媽逼著繼續往死看。台上的男老師也用麥克風大聲鼓勵,眼睛疼就對了,那就是快練成了!更絕的在最後一小時,男老師說,時間到,誰練成了?舉手!台下的孩子,年紀越小的越踴躍,不舉手的,也被爸媽把手給舉起來了,自己的孩子怎麽能比別人家的笨呢?男老師隨機從一樓點了十個孩子上台,明顯全是托兒,再由後台端上來一摞書,抽發給十個孩子,一人一本,限時兩分鍾,男老師掐表,時間一到,十個孩子輪流說一遍早已背熟的故事梗概,就算證明過目不忘了,我還記得十本書裏有《窮爸爸富爸爸》《湯姆索亞曆險記》《福爾摩斯全集》《假如給我三天光明》。背完一通,台下掌聲雷動,男老師激動地宣稱,大家隻要再學一天,都能跟這十個孩子一樣。
我再定睛看,台上那十個哪是什麽孩子,一個個麵相老成,不是高中生也有初三了,演技很純熟。一上午四個小時,我媽本來能給我買肉吃的七十塊錢就這麽荒唐地打了水漂。午休一小時,我找公用電話打到秦理家,他掏襠騎著他爺爺那輛大二八來了。謀劃好了大計,我讓秦理拿著我的入場證進去,我自己從一樓廁所翻窗入場。
下午開場,前兩個小時當別的孩子都在盯著滿冊子的精靈球頭暈眼花時,秦理一直在看他從我家借出來的那本《狄蘭·托馬斯詩集》。第三個小時,男老師終於故伎重演,再次“隨機”叫上台十個托兒,正要從後台端書之際,早在台下角落裏準備好的我,推著秦理一起竄上台去,秦理從他身後鼓囊囊的書包裏掏出十本書(都是我家書架裏的),由我接過手迅速分發到十個托兒的手中,他們還沒反應過來狀況,我又衝到台上另一個閑置的麥克風前大聲說,計時開始!台下屏息凝視,男老師先是愣在原地,隨即滿台追著我想搶走麥克風,周旋了幾圈兒,兩分鍾很快到了,此時連維持秩序的保安都已經上台來圍堵我。我用麥克風最後說了一句,同學們,請背書。十個托兒一片啞然,我被擒住以前,將麥克風淩空丟給了秦理,他穩穩接住,開始背圓周率,倒著背,閉著眼睛旁若無人,直到他也被保安按住。我使盡渾身力氣,用肉嗓衝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大喊出一聲:他們是騙子!
台下成百上千的家長和孩子都被眼前發生的一幕嚇傻了,我跟秦理被分別從看台的兩邊押下去時,目光跨越一整片大人和孩子的頭頂,相視一笑。那一刻,我相信,我們是真正的朋友。
我們倆被推出八一劇場大門,十幾個圍觀的家長和孩子跟出來,其中有一個男生是和平一小隔壁班的,他認出了秦理,聲音不大不小地指著他說了一聲,那不是殺人犯的兒子嗎?秦理一直高昂的頭,瞬間又被什麽東西給壓低下去,剛剛跟我對視時的目光消失了。有保安揚言要叫警察,可是見我們兩個也是孩子,隻是唬我們,一人踹了一腳後趕我倆騎上自行車,一路盯著我們離開。
原本我隻想要他們把剩下那兩百一退給我媽。但計劃失敗了。

回家路上。秦理說,我的書包還在那兒。我說,我賠你一個。秦理沉默了一下說,算了,反正我也用不著書包。我看看他,說,秦理,你是個天才,知道嗎?你不能浪費自己,你跟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秦理說,不一樣,又能怎麽樣?這回,我們平了嗎?我說,平了,你不欠我的了。秦理說,你的十本書也在那兒呢,要不回來了。我說,算了,那些書給我也是白費,你不是早都看完了嗎?秦理說,看完了。我說,那就不算白費。
夕陽迎麵灑在我們身上。秦理騎在我的前麵,在一個紅燈處,他重新上車,坐在上麵,伸長雙腳,腳尖居然可以夠到腳蹬子,仿佛在一瞬間成年,二八車再也不是他駕馭不了的高頭大馬。我跟在他的後麵說,秦理,你長個兒了。秦理嗯了一聲。我說,給我背一段吧。秦理沒回頭地問,什麽?我說,你下午看的那本詩集,背一段來聽吧。秦理的車速降了下來,我追到並行,聽著他的童聲: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死去的人赤身裸體
一定會與風中的人
還有西沉的月融為一體
骨頭被剔淨
白骨又流逝
他們的肘旁和腳下一定會有星星
盡管他們發瘋
卻一定會清醒
盡管他們沉落
滄海卻一定會再次升起
盡管情人會失去
愛情一定會長存
死亡也一統不了天下

秦理停下不背了。我問他,這詩是外國人寫的?什麽意思?秦理說,我不知道。
詩歌延續著夕陽的餘熱,將我跟秦理籠罩在一起。當時的未來與如今的過去,被記憶打亂又重置,唯獨我始終毫不知情。那個年紀的我,理解不了詩歌,但我曾理解過秦理,哪怕隻有一刻。“死亡”二字,從他嘴裏念出來稀鬆平常,行雲流水,像那一輛輛從我們中間穿梭而過的自行車,載著一張張陌生的麵孔,匯入晚霞。
?

 

?

 

所有跟帖: 

3. 素未相識的戀人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17819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1:53:07

4. 有光為證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9059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38:17

5. 天理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35271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39:27

6. 尾聲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45760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40:26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