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素未相識的戀人

回答: 2. 無人認領玉珠2021-03-27 11:44:49

1
垃圾箱裏找到的鐵鉤,就是刺穿黃姝右肩的利器,上麵除了黃姝的血,也粘著豬血,跟最初的屍檢報告一致,還有另外一個男性的血。小鄧在電話裏打斷施圓,搶著問一句,鐵鉤上有指紋嗎?施圓就煩小鄧這毛躁勁兒,噢,你先問了就顯得你聰明,別人都是傻子?施圓反嗆,你能不能等人把話說完?這麽基本的用你提醒?沒指紋!小鄧一聽音不對了,討好說,小施同誌,工作非常到位嘛,我代表隊裏向你表示感謝,要不要今晚請你吃個飯?咱西塔烤肉去啊?施圓反問,那這頓飯是代表你們隊裏呢,還是代表你自己?小鄧衝著電話嘿嘿兩聲,說,僅代表我自己,就咱倆。施圓強壓住笑意說,沒空!下次要約人請有點誠意,提前一天!
不等小鄧再來一回合,施圓說完直接掛了。小鄧明白,女人啊越說煩你越有戲,對你客客氣氣那才要命。雖說自己沒談過戀愛,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男女那點兒事多看幾集電視劇都弄透透的,施圓對他有意思,他心裏有數。還沒等他嘴上的笑合攏,就被馮國金撞見了。馮國金開口就問,跟施圓打電話呢吧?什麽情況?小鄧說,就是我們要找的,不過上麵沒指紋,還有我拿照片問了人,那鉤子應該是賣豬肉的用來掛肉的。現在推測,凶手可能是不小心被鐵鉤割破了手,滴在了黃姝的內衣上,因此才把衣服都扒光丟掉,盡可能銷毀證據。馮國金說,凶手本來挺謹慎的,指紋都知道擦掉,反而這麽隨便地把凶器扔在垃圾箱裏,不說明問題嗎?小鄧接著說,加上咱們第一次開會說的,凶手把衣物都單獨處理了,卻把屍體就那麽不遮不蓋地扔坑裏,更說明確實在拋屍過程中很慌張,無法按原計劃進行——照這麽推,他到底被什麽人或者什麽事給撞破的呢?要是被撞破,為什麽一個目擊者都沒有?不會是連目擊者都被他滅口了吧?
馮國金搖頭說,這麽想就歪了。現在說簡單也簡單,屍體肯定不是扛過去的,運屍體的車是關鍵,先查車再找人,路口監控錄像現在什麽情況?小鄧說,還是沒有,二組把鬼樓周邊所有街道的監控都調了,兩組人輪班看,也沒發現有可疑車輛,關鍵是,監控範圍內還有死角,車一拐進鬼樓荒院東牆後就沒影了。但那是條死胡同,車進去很快又都出來,平時沒見幾輛車往那裏鑽。
馮國金問,就是放垃圾箱子的那條死胡同?小鄧說,對。
小鄧自從收到那個尾號7461的一條短信後,再沒有回音。小鄧問馮國金,這條路不能這麽堵死了,是不是可以通過嬌嬌那邊找找了?馮國金猶豫片刻說,你現在也不能確定7461這個號碼就是汪海濤說的那個啞巴男孩,我再想想吧。這樣,你先讓同事把2月12號、11號、10號這三天晚七點至淩晨四點的監控錄像都整理出來給我看。
馮國金盯著監控錄像看了一整宿,煙抽了兩包半,天破曉時,他終於有所收獲:2月12日晚上11點,交警大隊突擊抓酒駕,光沈遼路上和興工北街上就設了四個關卡,也就是正好把鬼樓四周給包圍了。監控錄像裏,馮國金見到交警大隊一共在三個小時裏查處了不下二十個酒駕的,過程中車輛停停走走,很緩慢,場麵也亂,有好幾輛車都是特意拐進放垃圾箱那條小胡同想跑,那些司機肯定不知道那是個監控死角,而且是條死胡同。他必須馬上找交警大隊幫忙。他心裏嘀咕,手底下這幾位還是年輕,這麽重要一條線索,怎麽不上心?這些明明就發生在黃姝被害當晚。
一大早,小鄧再次跑了一趟電信局回來,路上就等不及給馮國金打電話,但馮國金沒接到,當時他手機沒電了。最近馮國金的手機老出毛病,小鄧早勸他該換一個了,說讓嫂子給他買個高級的,一步到位。回到隊裏,小鄧跑到馮國金麵前說,馮隊,7461肯定是個小號,通話記錄非常少,通話頻率也很低,一個禮拜打不了兩通電話,但近期通話次數最多的一個號碼,是我們認識的人,馮隊你猜是誰?馮國金一宿沒睡,不耐煩地說,痛快兒的,誰?小鄧一字一頓地說,汪、海、濤!
馮國金打了個哈欠說,我去交警大隊,你馬上把汪海濤給我叫隊裏來問,電話裏別說什麽具體的。
刑警總隊門口的餛飩攤兒,平時早上五點半就出來,今天晚了整整一小時。馮國金出來的時候,老板娘才剛支開桌。本來這個小攤兒被城管端了好幾次了,最後是馮國金賣麵子給要回來的,夫妻倆下崗維持生活不容易,何況七點半準時收攤兒,沒影響市容和交通,更主要是就近填飽過隊裏多少同事熬夜一宿的肚子,這點私權他得使。老板娘感恩戴德,從那以後堅決不收馮國金的錢。馮國金吃相急,當刑警的都這毛病,幹十年往上的,胃腸沒出過毛病那都稀罕了。就一碗餛飩的工夫,老板娘罕見地跟他說了不少話,旁敲側擊,噢,原來是打聽“鬼樓奸殺案”的。馮國金問,從哪兒聽的?老板娘說,小報上看的,今年這是怎麽了,好像尤其不太平。馮國金沒接她話茬兒,放下三塊錢,起身走了。老板娘看見了,這次沒再給馮國金塞回去。
屍體發現一周了,馮國金就回過一次家,其間女兒嬌嬌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自己給老婆楊曉玲打過三個電話。楊曉玲說,她美國那合作夥伴,叫傑克什麽玩意兒的胖老美,來本市跟她會麵了,倆人第一次見,楊曉玲請他去勺園吃東北菜,鍋包肉他一人幹掉兩盤。楊曉玲此前都沒問馮國金要不要過去作陪,馮國金也不在乎,真叫了他也懶得去,楊曉玲是楊曉玲,他是他,誰也別幹預誰挺好。接下來楊曉玲就要陪著胖傑克去一趟浙江,到廠子參觀一圈兒。楊曉玲在電話裏囑咐馮國金,周六女兒回家他得在家,順嘴又問了一句案子的事,馮國金懶得跟她說。
交警大隊的王隊,是馮國金在部隊的戰友,2月12日晚的行動就是他帶隊。馮國金大概地給王隊理了一下時間線,問他當晚抓酒駕時有沒有發現任何可疑車輛或者人員。王隊回憶了下,說,沒啥,就抓了十幾個酒駕的,陸陸續續都被人給撈走了,這次突擊沒下指標,也不用抓典型,現在裏麵蹲的那幾個都是沒人來撈的,再有兩天也該放了。馮國金問,你們抓酒駕的時候,有沒有人想跑?王隊說,好幾個呢,都看到前麵的警燈了,一打輪兒往小胡同裏鑽,我早安排好人在胡同口堵著了,本來就是死胡同,一個也沒跑。馮國金說,都有誰?王隊說,那記不太住了,都關一塊兒了,不過查一下監控能對出來。
馮國金要求進拘留室看一眼,王隊帶他進去。馮國金隨便找了個借口,分別跟五個酒駕的套套話,有倆挺能聊的,估計知道快出去了心情不錯,兩個不愛吱聲,還有一個基本不說話,自己窩牆角裏,麵目清秀,很瘦,左胳膊好像還不太正常,拿右手扒拉早飯呢,馮國金叫他的時候,他拿餘光瞅人。沒太多有用信息,馮國金跟王隊拜托幾句後就走了。
馮國金跟汪海濤在刑警總隊門口撞見了,一起上的樓。到辦公室門口時,汪海濤突然說,馮哥,那天你走以後我就想起來了,咱倆見過,十來年了都,小時候我不懂事,你記性真好。馮國金說,我不是你哥。汪海濤說,馮哥,就算你不愛聽,我今天也得這麽叫,你得對我家負責到底,必須抓到殺我外甥女的王八蛋,下輩子我給你當牛做馬,替你賣命。馮國金說,用你說嗎?你當警察吃幹飯的?不用你下輩子賣命,今天把問題交代清楚就行,找你來肯定有事,進去吧。
汪海濤走進辦公室,小鄧和劉平都在,抽著煙專門在等他。馮國金盯著汪海濤的眼睛開口,說吧,之前都隱瞞什麽了?汪海濤一愣,沒有啊!我知道的都說了啊。小鄧說,不說是吧?那你外甥女就是枉死了,不對,是被你害死的!小鄧轉頭問劉平,像他這樣的,協同作案,隱瞞重要線索,估計得判多少年?劉平配合道,五年妥妥的。汪海濤鎮定片刻,對小鄧說,小兄弟,不用嚇唬我,真的,你們馮隊長也知道,我跟你們打交道也有小半輩子了,詐我呢是吧?我都說了,黃姝那幾天幹什麽去了,我真不知道,知道的我都說了。我懂,你們肯定覺得我是個不負責任的家長,這點我承認,可是孩子大了,馬上就十八了,畢竟也不是我親生的,她有自己的自由,放假在家想幹什麽,去哪兒,我都管不著吧?你們不去抓凶手,反倒在這兒嚇唬我,有意思嗎?你們不能這麽汙蔑我啊,得有證據啊,咱不是法治社會嗎?你們這樣不好吧?
狗改不了吃屎,這話真貼切。馮國金把手中那張黃姝的通話記錄拍在桌子上,小鄧一挺身繼續說,汪海濤,沒證據能把你叫來?你不配合是吧?行,有你哭的時候。我問你,尾號7461這個號是誰?跟你什麽關係?跟黃姝什麽關係?說!汪海濤低頭瞟了一眼,皺著眉說,眼熟啊,但是我真不知道,可能是她哪個同學?要不就是我的朋友,打錯了?小鄧大罵,你他媽放屁!打錯了?這個號在黃姝出事前的一周跟你打了五通電話,在黃姝死之後,還有人用黃姝的電話給這個號碼打過一個電話,你告訴我打錯了?我們現在就懷疑這個號的機主有重大嫌疑,你也有協同作案的嫌疑,明白嗎?我最後問你一次!這個人到底是誰?叫什麽名字,家住哪兒,跟你什麽關係?!
汪海濤啞火半天,掏出一根煙點上。小鄧催他快點兒,汪海濤抽完一根又來一根,先是遮遮掩掩,一會兒說是自己一個不太熟的朋友,黃姝的某個叔叔,一會兒又說是老鄰居,最後撒謊自己真想不起來了,要不警察自己把人找出來不是更好?小鄧罵也罵了,沒用。其間,馮國金漫不經心地出門打了個電話,又沏了一缸茶水回來,喝了兩口,彼此都沉默了。馮國金打的是老七的電話,金麒麟洗浴的老板,汪海濤這種貨色得叫七爺。
馮國金慢悠悠地說,汪癩子,會嘮嗑兒就好好嘮,不會嘮,我還有別的事等著問你。這幾年,你在社會上都幹了點兒什麽,以為沒人知道是吧?你手底下有倆拉黑活兒的司機,一周三趟往葫蘆島和盤錦跑,拉活兒是幌子,到了當地把小醫院搜刮一圈兒,還捎帶點兒別的回來吧?“媽媽”迪廳裏供藥水的,有你份兒沒?你把自己家開成地下賭檔,從中抽頭,沒少賺吧?要不咱嘮嘮這些?
煙燒到屁股了,汪海濤也沒顧上掐,煙灰落了一褲子,終於開口說話,馮哥,你別聽社會上人瞎傳,我就是劃拉點兒小錢,養家糊口唄,黃姝都那麽大了,將來上大學不得要錢啊?嫁人不得攢嫁妝啊?這些錢不都得我這個親舅舅操心嗎?你說是不是?
桌麵一聲巨響,幾乎被馮國金一掌震碎,他大吼道,媽了個逼,你還知道自己是親舅舅啊?!當親舅舅的把外甥女當小姐賣?你他媽不怕遭報應啊?!汪海濤傻了,小鄧和劉平也被嚇了一跳,兩人默契地看了看身邊這個整天勸手底下同事少罵人的好脾氣領導,大概猜到是怎麽回事了。馮國金繼續說,自打你不替人看場子了,就開始當雞頭,把女孩子介紹給幾個有錢老板,光這一樣夠判幾年的你知道嗎?你是什麽貨色當我不清楚?但你讓我怎麽也沒想到,你他媽能把髒手伸到自己親外甥女身上,你他媽還叫個人嗎?!
汪海濤堆成一坨,壓低著腦袋求馮國金說,哥,你說的那些真跟我沒關係啊。我跟那些老板就是普通朋友,不對,我算給人家打工,人家給我點賺頭,我偶爾不也得陪老板吃喝玩樂嗎?那些女孩都是他們自己在場子裏認識的,我沒搭過線兒啊!頂多就是幫要個電話,人家老板身份擺那兒呢!我說的都是真的!
小鄧和劉平知道,口子總算撕開了。馮國金平靜了片刻,說,好,我現在不問你別人,我就問這個7461,是誰?你是不是把黃姝介紹給他了?黃姝跟他見過麵沒有?敢撒謊,自己想想後果。
殷鵬。尾號7461的機主,三十八歲,做家具生意,榮泰家具城裏頂層有四分之一的鋪子都是他的。殷鵬有時候把運輸的活兒分一塊給汪海濤,汪海濤從中賺了點錢,十天半個月招待一次殷鵬手底下的人,殷鵬偶爾出席。這幫人無非是去KTV、迪廳玩兒,找小姑娘陪。據汪海濤說,殷鵬發跡晚,為人特別低調,話也不多,有活兒都是他的司機兼保鏢替他傳達。7461這個號是不是殷鵬的小號,汪海濤也不知道,總之殷鵬用這個號打給他的時候,都是聊別的事。
馮國金問,別的事是什麽事?說清楚點兒。
汪海濤說,就是偶爾讓我幫著聯係下女孩,這中間我可沒收過殷鵬錢啊!他們聯係上以後做什麽,我也完全不清楚!衝燈發誓!我就知道這些!
馮國金問,2月6日前後,你跟殷鵬一共通了五次電話,比之前兩個月加一起都多,為什麽?是不是跟黃姝有關?把你們每一次通話的具體內容,一個字別落地複述一遍。
汪海濤表情為難,告饒說,具體的我真記不住了。他就是跟我說,想認識咱家黃姝,當時他不知道黃姝是我親外甥女。馮國金問,殷鵬見過黃姝?汪海濤說,嗯,年前有一天半夜,我開車接黃姝從一個夜場回來的路上,殷鵬司機打電話,說是有個急活兒給我,我就直接去他們吃飯的飯店找他們了,當時黃姝跟我下了車,殷鵬見過,他司機還有幾個朋友也在。
小鄧插嘴問,黃姝才十七歲,去夜場幹什麽?
汪海濤支支吾吾,說,黃姝不是學跳舞的嘛,自己想鍛煉鍛煉,我就給安排到以前幹過的夜場了,一周就去兩個晚上,一次跳仨小時,給五百。
小鄧說,是黃姝自己想鍛煉,還是你拿孩子當搖錢樹了?夠操蛋的啊!
汪海濤反駁說,不信你可以問黃姝啊,這孩子立事早,是她說想鍛煉一下,求我帶她去的!汪海濤摸出身上的第二包煙,撕開包裝說,對啊,你問不著了,我外甥女死了。他試著在擠眼淚。馮國金在想,這是個他媽什麽玩意兒。
小鄧咬牙切齒,說,行啊,你牛逼。
馮國金繼續問,後來黃姝有沒有跟殷鵬單獨見麵?殷鵬有沒有給你提過條件?
汪海濤猛搖頭說,沒有,據我所知沒有。他確實跟我提了兩次想認識黃姝,但是當時他真不知道那是我外甥女,再說我怎麽可能幹這種事呢?那不成畜生了嘛!
馮國金說,那黃姝為什麽會有殷鵬的小號?2月7日前打過兩次,2月13日,也就是遇害以後,還有人用黃姝的手機打過一次,說,是不是你?!
汪海濤額頭全是汗,煙掐了說,真的不是我啊!那肯定是凶手拿了黃姝的手機打的。我承認確實把這事跟黃姝提過,但是別的我什麽都沒說,就把殷鵬那個號寫在了一張紙上,留給黃姝了。至於他倆後來有沒有聯係過,見沒見過,我是真都不知道啊!
馮國金有數,挖到這兒先。殷鵬公司的地址不在榮泰家具城,而是北站附近一棟辦公樓裏。馮國金讓汪海濤把具體地址寫下來,自己帶小鄧馬上跑一趟,並囑咐劉平看好汪海濤,扣在隊裏,沒收手機,不能給他機會提前報信兒,他倆回來以前,汪海濤哪兒都不能去。
小鄧問,馮隊,出槍嗎?
馮國金搖搖頭,說,不用。
?

2
1999年12月31日,剛好是個周五。和平一小的元旦聯歡會如往年一樣,租了兩條街外的中華劇場舉辦,演出結束後就直接放學,迎來三天的小長假。當天我挺開心的,早上特意翻出半年前我媽給我買的一條李寧牌的褲子,雖然是過季打折款,也一直沒舍得穿。為了顯形,裏麵隻穿了秋褲沒穿毛褲,一路騎到學校,兩個膝蓋幾乎被風吹零散了。當天馮雪嬌破天荒地遲到了,而且是一瘸一拐來的,她姥爺一直給送到教室門口,跟老範兒站在門口聊了幾句才走。
原來馮雪嬌在前一天放學後跟黃姝彩排舞蹈的時候,把腳給崴了,挺嚴重的,腫老高。她掀開襪子給我看的時候,我沒忍住笑出來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馮雪嬌很生氣,表情甚至可以說是絕望,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你就笑吧,這下你高興了,就看你家黃姝一個人跳。我突然心軟說,其實我還挺想看你跳成什麽樣的,誰讓你自己不爭氣呢。馮雪嬌一個上午都沒理我。
世紀之交,老範兒說過,一百年才有一撥人趕上一次,我們很幸運。如此幸運的時刻,沒人還有心思上課,都在等著中午十二點的鈴聲響起。十一點的時候,參加元旦聯歡會表演的同學就紛紛去階梯教室化妝換衣服了,班裏有十幾個人參加了六年級集體大合唱,再加上黃姝等個人表演單位,教室一下子走空了一半,馮雪嬌顯得更落寞了,自言自語說,早知道還不如去參加大合唱了。可是中午十二點半全體集合的時候,馮雪嬌竟也換上了一身藏族服裝,顏色鮮豔,綁了一腦袋彩繩,其中還有黃姝送她的那條小櫻桃頭繩。原來她跟黃姝準備的節目是雙人藏族舞。我問馮雪嬌,你都上不了台了,還穿成這樣幹嗎?馮雪嬌說,你管得著嗎?這是我的權利。
上下兩層的中華劇場被和平一小的師生坐滿,黑壓壓一片,其中還有積極參與校園建設的家長代表,比如馮雪嬌她姥爺和胡開智他爸。直到演出開始前,我四下搜尋黃姝的身影也沒有見到。開場先是兩個集體舞蹈,一個小品,一個詩朗誦。我借口上廁所跟老範兒請假,偷溜出去開了劇場側門,放秦理進來。之前秦理來我家找我,說想回來看聯歡會,我揭穿他說,你是想看黃姝吧?秦理默認。黑暗中,我帶著秦理貼著牆角重新潛入劇場內,我沒回座位,陪秦理一起站在離舞台最近的角落裏,教導主任巡視時問我們站在這兒幹嗎,我撒謊說是幫忙維持秩序的高年級同學。就在那個角度,我跟秦理同時看見黃姝還有馮雪嬌,站在後台的階梯旁,一來一往地說著什麽。舞台上變換的燈光打在黃姝身上,半明半暗,右邊側臉處在光亮中。真好看!我猜秦理在那一刻內心一定跟我發出過相似的讚歎。黃姝那一頭濃黑的長發編織成無數根小辮子,唇是紅的,臉蛋是粉的,睫毛長而濃密,兩個眼角內側閃著細碎的亮片,在燈光下時隱時現。舞裙在黃姝身上無比貼切,一分不肥一分不瘦,尤其是在相對幹癟的馮雪嬌的映襯下,獨一無二。
秦理在暗中突然問一句,她倆是不是在吵架?
上初中以後,在某次玩類似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時,我們才得知,兩個女孩當時確實是在吵架,準確說是馮雪嬌在單方麵指責黃姝,要求黃姝放棄演出,因為那是屬於兩個人的表演,缺了誰都不完整,有點兒同生共死的意思。這種話馮雪嬌說著也心虛,她反將一軍說,要換成是你上不了台,我肯定不會演。黃姝非常為難,一邊認為伶牙俐齒的馮雪嬌說得有道理,另一邊被負責指導的音樂老師催著上台,她還指著黃姝的節目拿獎呢,音樂老師一個勁兒地損馮雪嬌自私。黃姝上台前,拉起馮雪嬌的手說,嬌嬌,對不起,我答應你,下次一定再重新排一個節目,你領,我給你配。馮雪嬌拖著長長的水袖,一瘸一拐地走遠,背影仿佛在對台上的黃姝說著,哪來什麽下次。
台上的黃姝,理應不屬於凡間。她的雙臂伴隨著天籟般的藏族音樂,在聚光燈下舞動水袖,卷動起來曆不明的風,遠遠吹至我跟秦理的臉上。那是屬於新世紀的風,帶著香味,帶著希望。新世紀理應把世間萬物都變好,變美,變高尚。可惜它太讓人失望了,世界依舊是老樣子,而它卻帶走了黃姝。三年以後,當我得知噩耗,我安慰自己說,黃姝沒有死,隻要我沒親眼目睹,她就沒死,她隻是回到天上去了。下界一遭,點撥我來的。
黃姝轉了一個又一個圈後,秦理說他頭有點疼,想回家了。
演出結束,隨後是漫長的頒獎儀式跟校領導講話。黃姝的獨舞《高原精靈》隻得了個二等獎,一等獎給了鋼琴獨奏,演奏者是西瓜太郎的侄女。新世紀來了,有些規則還是沒能打破。下午三點半,聯歡會正式結束。我沒聽完老範兒的終場演說,就帶著秦理跑出來了,他要先陪我走回學校取車。走到半路,看見馮雪嬌被她姥爺扶著正要上出租車,她身上的藏裙換掉了,但滿腦袋頭繩還在。不自覺地,我竟叫了她一聲,馮雪嬌回過頭,呆了一下,又跟她姥爺說了幾句,老頭兒就獨自上車走了。馮雪嬌朝我們走過來,問,你倆要去哪兒?我說,回家啊。馮雪嬌說,我不想回家。我反問,關我什麽事?馮雪嬌說,我心情不好,想跟你們去玩。我看看秦理,他麵無表情。我說,我們家裏沒什麽好玩的。馮雪嬌似乎在撒嬌,說,反正我就跟你們走,晚上再回家。僵持的刹那,我竟心生憐憫,今天的她,不再是小公主,也不是小燕子,是隻落湯雞。我拍拍後車座說,上來吧,有點兒硌。
騎了沒多遠,秦理追上來小聲問,為什麽繞路?他剛說完,我就如願見到了237路站牌前的黃姝,像約好了一樣。她也換回了便裝,長發也綁回了原來的樣子,眼角的亮片還在。馮雪嬌戳戳我的腰說,騎過去,別停。車是我的,我還是停在了黃姝麵前。兩個女孩有點尷尬,當時我還不清楚原因,有一句沒一句地跟黃姝搭話,黃姝卻越過我衝馮雪嬌笑,說了一句,對不起,嬌嬌。馮雪嬌甩著滿腦袋小碎辮說,對不起什麽?有什麽好對不起的?黃姝說,我背叛了你。黃姝的話,聽得我有些蒙。到底多大的事,能擔得起背叛二字?我扭過頭質問馮雪嬌,怎麽回事?馮雪嬌跟黃姝一樣把我當空氣,對黃姝說,你偏不信我的,要是倆人一起跳,肯定能得一等獎。話畢,兩人同時笑起來。
搞半天,就小女生那點破事。最後還是秦理打破僵局,對黃姝說,上車嗎?
回想起來,那應該是秦理學會騎車以後第一次馱人,一路上我都在後麵戰戰兢兢地看著,生怕倆人一起摔下來。馮雪嬌在我後麵嘀咕,你巴不得跟秦理換人吧?我假裝沒聽見。馮雪嬌又說,你褲子上怎麽一股孜然味?我想了想,應該是我媽把烤串兒用的料包放在衣櫃旁邊了,但我沒說。
到了我跟秦理家樓下,四個人無所適從。秦理說,我該吃藥了,可以去我家。他說完,我頓時鬆了一口氣,居然忘了問一句秦理什麽病。我們兩家住隔壁樓,戶型是一樣的,但我也是第一次進秦理家,門一開,有一股衰敗的味道,那是屬於老人的。秦理的爺爺正躺在床上看電視,見到秦理領著我們三個人進來,嘴裏呼嚕呼嚕地想說什麽,這是腦溢血後遺症,誰也聽不懂,除了秦理。馮雪嬌帶頭,我們三個給秦理爺爺問好。黃姝問秦理,會不會打擾爺爺休息?秦理搖頭說,他喜歡見人,見人有精神。秦理給他爺爺倒了一杯水,插上吸管,喝掉半杯。剩下的半杯,秦理自己就著幾粒藥喝了。我拿過藥瓶看了一眼藥名,沒看懂。黃姝問他,你怎麽了?秦理說,耳水不平衡。
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病。當時我順嘴開了個挺缺德的玩笑,意思是你腦袋裏有水嗎?自己幹癟地笑了兩聲後,才發現黃姝跟馮雪嬌同時在瞪我,黃姝的眼神更溫柔些。黃姝又問,那是什麽病?耳朵會疼嗎?秦理說,是腦袋疼,頭暈,有時會想吐。黃姝又問,什麽時候發現的?秦理說,半個月前。
後來我才知道,當年秦理學騎車總摔,也跟這個病有關,因為他身體的平衡能力被破壞了。
黃姝讓秦理坐在沙發上,自己站著給秦理輕揉太陽穴。黃姝問,這樣會好一點嗎?秦理說,還行,但是沒用。我問他,能治好嗎?秦理說,大夫說,一兩年自己能好。這時,秦理爺爺嘴裏又開始呼嚕呼嚕,秦理拿遙控器幫他調了個台,是一個主持人幫人調解家事的節目,嘉賓們人臉一張卡通麵具,正吵得不可開交,好像是為了老媽的房子該給兒子還是閨女,有點好笑。
馮雪嬌從來不拿自己當外人,我跟黃姝在繼續詢問秦理的病情,馮雪嬌開始各個角落地閑晃亂翻,不一會兒便有驚喜收獲,手握一把頭繩回來,有小西瓜的,小蘋果的,和小葡萄的,每樣都有一對。馮雪嬌打斷我們問道,秦理,你怎麽會有女孩子的頭繩?你也喜歡綁小辮啊?她說完兀自咯咯地笑,竟沒發覺在另外三人眼中顯得無比白癡。連我都看出來了,那些頭繩,跟黃姝還有馮雪嬌自己頭上的小櫻桃是一套,本來就是買來送給黃姝的。黃姝和我的眼神在一瞬間對上了,相互作用力仿佛將我推入牆角,令我無地自容。“力的相互作用”概念還是秦理講給我聽的,那是初中物理內容,大概意思是,世間萬物都是彼此相互作用的。在那一刻,秦理是我的標杆,相比之下,我才是四個人裏最像小孩子的那個,幼稚、怯懦、自以為是。原來秦理和黃姝,早就將彼此的生活交織在一起,遠在我為兩人挨那一鐵鍬之前。馮雪嬌繼續不合時宜地問秦理,西瓜這個真好看,能送我嗎?我提高音量說,馮雪嬌你能不能懂點規矩,是別人的東西你都想要是嗎?自己不會買啊?!馮雪嬌瞪大眼睛,反嗆道,又沒管你要,你急什麽?!秦理說,都送你了。馮雪嬌感謝說,我隻要西瓜的!
尷尬之際,門突然開了。這個泛著衰敗味道的小房子,竟在那個平凡的下午熱鬧非凡。年輕的陌生男人站在門外,遲遲沒進來。秦理自言自語般說,我哥。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秦天,可我總覺得眼熟,之前一定在哪兒見過。當時我有點吃驚,沒想到這個家還有第三個人,自以為跟秦理是好朋友,卻從沒聽他說過他還有一個親哥哥在世。秦天見到我們也是一愣,點了下頭,無意跟我們幾個孩子說話,但他的目光顯然在黃姝身上停留得最久,直覺告訴我,兩個人不是第一次見。秦天一隻手拎著一個巨大的蛇皮袋,足夠把我們任何一個人裝進去,裏麵鼓鼓囊囊,但看上去不沉,因為當他把蛇皮袋換到另一隻手——他的左手,是隻壞手,五指蜷縮成一團,手腕異常幹細,像一隻耷拉腦袋的鵝——依然提得很輕鬆。他衣著很單薄,光看著都冷。
秦天對他弟弟說,往家帶人怎麽不說一聲?秦理說,那我走。表情一貫的冷漠。這一來一去,連閑話最多的馮雪嬌也熄火了,灰溜溜地跟著我們低頭換鞋,第一個躥出門去,接著是我跟黃姝,秦理殿後。正要關門之際,秦天問他,爺爺藥吃了嗎?秦理說,吃了。秦天又問,你的呢?秦理說,也吃了。秦天放下蛇皮袋,右手拉開拉鏈,裏麵竟然裝滿了各色包裝的小食品,繽紛到炫目。他隨手抓出七八袋子,塞給秦理說,拿去吃吧。我見到秦天那隻正常的右手,手掌很大,手指細長。
從秦理家樓棟走進我家樓棟之間,我突然想起在哪兒見過秦天了——電視上,他長得像秦大誌。
黃昏還不到,馮雪嬌黏著黃姝不放,吵著去我家,秦理懷抱著一堆小食品,無動於衷。我家裏的確沒人,我隻是不想讓兩個女孩子見到我家寒酸的景狀。礙於麵子,我提前預警說家裏很亂,馮雪嬌說沒關係,可她進門的一刻,一臉的驚訝還是把她出賣了,她嗅了嗅鼻子,對我說,跟你身上一個味。我說,嗯,是孜然跟辣椒麵,我爸是烤串兒的,我媽掃大街。
狹小的客廳裏,四個人擠在我家破舊的沙發上,吃著那七八袋零食,就著冰箱裏僅存的兩瓶八王寺汽水。沒一會兒,馮雪嬌又吵吵肚子疼,黃姝貼在她耳邊說了什麽悄悄話,馮雪嬌點點頭,黃姝說,那你不能喝涼的了,緩一緩再喝。這時,馮雪嬌突然又眼睛一亮,對我說,你還有電腦?她的口氣有點誇張,似乎是為了緩和剛剛進門時表現出的不得體。我說,486,我表哥家淘汰不要的。我順手開機,對秦理說,有遊戲,雷曼,你要玩嗎?秦理問,好玩嗎?我說,還行,就是第五關一直過不去。秦理坐到電腦前,我給他打開遊戲,想教他哪個鍵是跳哪個鍵是出拳,秦理說,我自己研究。我搬了一把小叉凳坐到馮雪嬌和黃姝對麵,目光跟黃姝碰上,還是有些不自然。秦理背對著我們開始打遊戲,一邊敲鍵盤一邊接受馮雪嬌惱人的盤問。
原來,秦天和秦理確實是親兄弟,差了整十歲。秦理出生後不久,他的媽媽就跟爸爸秦大誌離婚,說什麽都要帶兩個兒子走,秦理爺爺不幹,走可以,孩子隻能帶走一個,必須給老秦家留下一個種。後來法院也確實隻把哥哥秦天判給了母親,秦理留在了爺爺身邊。秦理還不到一歲的時候,秦大誌就長期失蹤,平均每兩年現身一次,給他和爺爺留一些錢,所以秦理對他爸基本沒什麽印象。我在心裏算了算,秦理十一歲,電視上秦大誌團夥作案曆史也是十一年,也就是秦理出生後不久的事。秦大誌被槍斃以後,秦理的媽媽跟著改嫁的丈夫去了南方,而秦天早已成年,不願再寄人籬下,他選擇回到秦家照顧多年未見的親弟弟,和半身不遂的爺爺。
秦理說這些的時候,唯獨黃姝的表情一點不驚訝,好像她早都知道,有兩行淚水滑落,眼角的亮片被衝淡。馮雪嬌也被黃姝感染,扭捏地說,秦理,你還有我們幾個好朋友呢,別太難過。秦理頭也不回地說,我不難過,第五關過了。我看了看表,秦理一共用了十分鍾不到。
落日映在客廳的窗玻璃上時,馮雪嬌借我家電話打給她姥爺,說再晚一點回家,自己打車回去,跟黃姝順路,不用接。她姥爺讓她小心點腳。我聽到說,你是打算在我家吃晚飯過新年嗎?馮雪嬌說,別心疼,小食品我都吃飽了。這時,我媽回家了,比平時早很多。馮雪嬌竟然一轉臉變得乖巧很多,跟我媽問好,黃姝也起身問好。我媽先是有點驚訝,隨即笑臉相迎,橙色的清潔工馬甲還罩在身上。我問她,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我媽說,這不是元旦嘛,單位放我們早點回家,你爸今天生意也不錯,串兒不夠了,我趕回來串點兒。
家裏廚房小,平時我媽都是把切好的肉和成堆的竹簽子拿到客廳的長茶幾上串。今天客廳被我們霸占了,她顯得有點為難,轉悠了兩圈兒打算再回廚房時,黃姝站起來說,阿姨,我幫你吧。我媽說,那怎麽好意思,埋埋汰汰的。黃姝說,沒事兒,我從小都自己幹活兒。黃姝陪我媽進了廚房,不到半小時,捧著幾盆切好的肉片跟蔬菜回到客廳,支開架勢。我猜我媽不想讓黃姝上手還有別的原因——一串雞排裏基本沒幾條雞肉,百分之八十是麵包糠和麵粉,攪一起按扁了就是一塊;牛肉串裏要放一種東西叫嫩肉粉,顏色一下能由暗紅變粉紅,但電視上說過這東西有毒——這些都是屬於一個勉強維生的家庭的商業機密。馮雪嬌看黃姝忙活著也不好意思了,擼起袖子一起幫忙串串兒,最後我跟秦理也隻好加入。一邊串我腦子裏一邊在想,我家富餘這麽多肉,我媽真的至於一點都舍不得往我的飯菜裏下嗎?再一想不對,這一盆盆的不是肉,是錢,我不能拿錢當飯吃。
我媽對秦理最熟,馮雪嬌她開家長會也見過,唯獨對黃姝興致最大,誰一眼都能看出來黃姝比我們年紀大。長輩跟這個年紀的孩子聊天,開場白不一例外都是“父母做什麽”。我朝我媽擠眼睛,還是被黃姝截獲了,她衝我笑了笑,很平靜地給我媽講自己的家世,聽得我媽頭越來越低,快要伸到肉盆裏去。最後她岔開話題,問黃姝和馮雪嬌小升初的誌向,秦理她知道,馬上就要去育英少兒班報到了。馮雪嬌搶答,她也要考育英,還問我,你不是跟西瓜太郎立下軍令狀了嗎,說不定到時咱倆又成同學了。黃姝微笑著看看我們,說,你們學習都那麽厲害,真叫人羨慕,我應該不會參加小升初考試了,腦子不好使,也賴不了別人。我追問,那你會去哪兒上學?黃姝說,回戲校,或者去藝校吧,原本從戲校出來也是自己提的,我就是想試試能不能跟上。一開始我舅舅就不同意,說我不是讀書那塊料,看來他說對了,我是真的跟不上。
黃姝說完,再沒人作聲。窗上的落日已經走了,天邊隻剩一道紅線。那是20世紀最後一個黃昏,竟無任何別致。我對那天的記憶截止在夜幕降臨前,黃姝和馮雪嬌什麽時候離開的我家,完全沒印象。我隻記得最後是秦理陪我去給我爸送串好的兩大塑料袋串兒,一袋葷,一袋素。那天我爸生意好,他很高興,給我倆炸了幾串雞肉串和香腸,我竟然是沾了秦理的光,平時我爸都不準我吃,我知道為什麽。當晚的風很冷,我跟秦理一邊不停地跺著腳一邊擼串子,看著路過的年輕人圍到我爸的攤子前,要東要西,好不熱鬧。他們之中情侶偏多,女的揀串兒,男的掏錢,基本都跟我和秦理一樣,站在一旁趁熱吃,拿走到家肯定涼了。情侶的身上似乎比他人多一分熱能,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看著都沒那麽冷了。我飽飽地想,新世紀一到,我也會像他們一樣,長大成為可以自力更生的年輕人,負擔另一個人的感情,和她全部的世界吧——我清楚自己腦袋裏想的是誰。
那個被賦予了頗多意義的夜晚,並沒有令我太失望,如今回想起來,起碼算得上我人生中相當寧靜祥和的一晚。我本想熬到半夜十二點,電視裏領導人將點燃火炬,在北京新落成的21世紀廣場,可惜沒挺住,睡著了,第二天看的重播。好多年後,我到北京上大學,曾在春天桃花盛開的時日去過一次玉淵潭公園遊玩,21世紀廣場就在門口,挺普通的,遠沒有電視裏壯觀。彼時我已陡然開悟,明白人生和世事大抵如此,靠近了,都不壯觀。
?

3
楊曉玲剛跟人做生意那兩年經常出差,不是去浙江就是廣東,為省錢,坐夜車跑一趟廣州都得三十六個小時,累是累,但勁兒勁兒的。馮國金每個月都得跑兩趟北站,接送楊曉玲。後來楊曉玲賺錢了,去個上海也坐飛機,也不讓馮國金開那輛破桑塔納2000接她了,嫌掉價兒。楊曉玲在本市租了間房設了個辦事處,雇了個小夥子,平時跑腿兒加賣力,飯局上擋酒,偶爾接送她楊總。就是打那以後,楊曉玲開始跟馮國金越走越遠了,矛盾激化。按照倆人本來的約定,女兒開始住校,倆人就分房睡。可到現在也沒分,不知道是楊曉玲在裝傻,還是這次的矛盾就打算這麽囫圇過去了,跟往常一樣。馮國金也清楚,老夫老妻,說分哪那麽容易,她楊曉玲就是愛咋呼。
馮國金和小鄧下了車,站在騰龍大廈樓下,下意識地都仰望了一下這棟高樓。大廈落成不到兩年,動遷以前是個轉盤廣場,住了幾十戶外地散戶,都挺生性,當年有人暴力抗拆,馮國金還出過警。聽人傳這片風水好,搬進這棟樓的企業公司都發了。殷鵬注冊的鵬翔家具有限公司,在三十八層。
公司規模不小。前台說一定要跟殷總有預約才能見,而且老板現在不在公司。小鄧不耐煩地說,警察辦案,不用預約。說完跟著馮國金徑直往最裏走,到了殷鵬辦公室門口,又被一個精瘦男人攔住了,自稱是殷鵬的司機,老板現在不在。小鄧說,不在你攔什麽?推了一下瘦猴那橫架著的胳膊,居然沒推動。兩人互瞪了一眼。瘦猴留圓寸,腦頂延伸至額頭的一道長疤清晰可見,脖子上套一條頸椎負重不起的金鏈子。這種造型,沒有比馮國金更熟的了,名義上叫司機,就是養了個打手,金鏈子是真的,隨時跑路換錢用。就殷鵬雇這司機,本人什麽來路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了。馮國金沒話,直接推門,對方居然就那麽把手放下了,小鄧經過他身邊時,追了一句:識點兒相。
私企老板的辦公室,都長一個樣。實木老板台,桌上除了電腦跟電話沒別的,桌旁擺一盆發財樹。背後的牆上掛著裝裱在框裏的書法橫幅,殷鵬的這幅是“鵬程萬裏”,看來是誰專門寫給他的。馮國金不懂字,分不出好賴,不過能肯定是哪位本地書法家或者省市領導的手跡。橫幅下麵掛著幾排他跟領導們的合影,但是缺了三張,明顯是前不久才摘下來的,積灰的印子還在。老板台後坐著的殷鵬,笑得比照片裏自然,相貌平常,梳大背頭,發膠沒少噴。
老拐,你攔馮隊長幹嗎?殷鵬是對那金鏈子瘦猴說話呢,原來他外號叫老拐。馮國金有點詫異,問殷鵬,你認識我?殷鵬說,以前沒機會跟馮隊認識,但我跟你們曹隊長算老朋友了,早聽說過馮隊,照片裏見過。馮國金沒回話,殷鵬請他和小鄧坐下,讓老拐給敬煙,是三五煙。馮國金掏出自己的玉溪說,洋煙抽不慣。殷鵬主動問,馮隊找我有事兒?馮國金說,有個案子,需要跟你了解下情況。殷鵬反問,跟我有關?馮國金問,你認識汪海濤嗎?殷鵬說,認識。馮國金問,你跟汪海濤是什麽關係?殷鵬說,生意上有來往,主要是運輸那塊。這時老拐插進一句說,汪海濤是給殷總跑腿兒的。馮國金又問,算朋友嗎?殷鵬說,這話怎麽說呢,做生意本身不就是交朋友嘛,說不算朋友就不地道了,但是除了生意,私底下確實沒什麽來往。馮國金問,真沒來往?平時喝酒也沒有過?殷鵬歪歪腦袋,說,這麽說我倒是想起來了,喝酒有過,過年過節的他招待我公司員工,非要我也去,我確實去過一兩次,不給麵子不好。怎麽了?是汪海濤犯事兒了?馮國金不回答,繼續問,從過年到現在,汪海濤都沒跟你聯係過?殷鵬似乎想了想,說,沒有。馮國金不說話了,靠在沙發上抽煙,這時他才注意到沙發旁擺著的那個密封玻璃缸,進屋時沒仔細看,以為就是一缸綠植,現在才看清,橫架在缸子裏的枯枝上,盤著一條大花蛇,嚇得他後背又從沙發上彈起。馮國金這輩子最硌硬的就是蛇,當新兵那陣被排長罰站,他躲在樹蔭涼下偷懶,一條青蛇從天而降鑽進他後脖頸子,狠咬了他一口,幸好沒毒,打那以後他見到蛇就腿軟。馮國金的窘迫被殷鵬逮到,殷鵬笑著說,不用怕,這玩意兒溫順,沒毒,招財的。馮國金順著殷鵬手指的方向,原來另一個牆角裏那缸也不止是綠植,裏麵還趴著幾隻變色龍。馮國金找話給自己下台階,說,你養得還挺稀罕的。殷鵬說,有大師給算過,對風水好。小鄧攤出一張通話記錄在老板台上,接著問,7461這個號,是你的嗎?過年以後跟汪海濤通了好幾次電話,你怎麽說沒聯係呢?殷鵬沒上手碰,瞄了一眼就笑著說,這不是我的號。小鄧說,不是你的?汪海濤說就是你的。殷鵬說,那肯定是他記錯了,老拐,這是你的號吧?老拐上前仔細看了一眼,說,是我的。小鄧將信將疑,真的?老拐說,不信你現在打個試試。小鄧還真就掏出手機當場打了一個,老拐的褲兜裏響了。老拐說,你還不信,這號真是我的。小鄧說,你老板手機平時揣你褲兜裏不也正常嗎?此時殷鵬掏出自己的手機放在老板台上,說,我一個做正經生意的,搞倆號幹什麽呢,這是我手機。小鄧說,可是汪海濤說,打7461這個號,都是跟你本人通話。老拐接話說,汪海濤一個屁倆謊,你能信他?小鄧心想,這話倒不假,汪海濤的確不是老實玩意兒,可麵前這倆也沒強哪兒去。老拐主動說,我知道前兩天給我打電話的都是你,對吧?小鄧反問,打你電話你怎麽不說話?心虛啊?老拐說,你也沒說話啊,我一天接亂七八糟的電話多了去了,你想讓我說啥?小鄧繼續問,汪海濤給你打電話什麽事兒?老拐說,過年了,想請殷總喝酒,但是殷總忙,我都給推了。小鄧指著黃姝的號碼問,那這個是誰?老拐想都沒想說,汪海濤他外甥女,小黃。
小鄧回頭跟沙發裏的馮國金對視了一眼。馮國金替他問,黃姝為什麽會打電話給你?老拐答,借錢。馮國金反問,借什麽錢?老拐說,那小姑娘見過殷總,知道殷總是幹什麽的,想跟殷總借錢。殷鵬看著有些吃驚,問老拐,這事兒你怎麽沒跟我說過?老拐說,這種事兒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不少人打我電話想跟你借錢,都被我推了。殷鵬說,下回再有這種事兒你得跟我說,自己怎麽就敢做主呢?老拐點頭說,知道了。
馮國金問老拐,黃姝為什麽會有你的號?老拐說,那我就不知道了。馮國金又問,黃姝為什麽借錢說過嗎?老拐說,我問了,她沒說。那個年紀的小姑娘,都挺能花錢,處對象啥的吧。反正挺沒家教的,見過一次麵就敢借錢。馮國金問,黃姝最後一次打給你是什麽時候?老拐說,記不住了,上禮拜吧。馮國金問,都說什麽了?老拐說,還是借錢的事唄,一開始說借八千,後來又說五千就行,反正我沒答應。馮國金又問,後來你跟黃姝見過麵嗎?老拐說,沒有,就那次汪海濤帶她來飯店找殷總,就見過那一次。殷鵬恍然大悟說,就是那個小姑娘啊?我想起來了,馮隊,她怎麽了?
小鄧坐回馮國金身邊,說,死了。殷鵬驚呼,啊?具體什麽時候的事?小鄧剛要回答,被馮國金打斷,他繼續問殷鵬,2月12日當天,你人在哪兒?殷鵬想了半天,向老拐求助,老拐說,殷總,咱們在廣州呢,給博覽會剪彩。殷鵬說,對,我在廣州家具城參加一個活動,那邊的朋友都能作證,還有廣州當地的報紙也登照片了,有我。馮國金問,2月6日到11日,你人又在哪兒?殷鵬說,病了,燒了好幾天,一直在家沒出門。馮國金問,誰能作證?殷鵬說,我老婆。馮國金停頓了一陣,轉而又對老拐說,黃姝被害是2月12日下午,可有人用她的手機在13日又給你打了一個電話,那才是你們最後一次通話,剛才你撒謊了。老拐麵露不悅,說,我都說了我記不太住了,當時我在廣州呢。殷鵬也說,老拐確實跟我一起在廣州呢,14日才回來,你們不是懷疑他吧?馮國金說,現在隻能說,他有很大嫌疑。馮國金望著老拐心說,你不是很大,是重大,早晚你得跟我走,但不是今天。
離開前,殷鵬終於起身,跟馮國金握手,說,我一定配合你們工作,但是沒證據以前,千萬別冤枉好人啊,主要是傳出去不好聽,我做正經生意的,你看我牆上照片都摘掉了,就那倆涉黑的副市長。馮國金說,看見了,他倆都是我抓的。殷鵬笑了,說,那我就放心了,有馮隊在,冤枉不了好人,你說我是不是該給汪海濤打個電話,慰問一下?畢竟這事也不能說跟我完全沒關係,要是當初把錢借給那孩子了,是不是就不會出這事了?馮國金說,用不著了,汪海濤在我那兒扣著呢,暫時打不了電話。馮國金指著老拐鼻子說,你,我記住了,下次咱倆就不是在這兒說話了。這兩天,你們哪兒也不能去。殷鵬說,馮隊,你這算是羈押我嗎?不好吧?馮國金也懶得再裝了,說,我沒說你,我說的是你司機,老實待著。老拐一臉不服,說,沒問題,我原地不動等你。
回去路上,小鄧說,殷鵬肯定有問題,夠他媽虛偽的。馮國金反問,為什麽?小鄧說,直覺。馮國金說,你不能總憑直覺,得抓證據。小鄧說,我直覺就是,殷鵬早晚露馬腳。馮國金說,如果是殷鵬,為什麽不把那個小號直接扔了?小鄧說,扔了就更明顯了啊!他肯定知道就算扔了,我們也能從汪海濤嘴裏問出號是他的,不過也有可能,在我們來之前,他根本不知道黃姝死了。馮國金想了想說,你覺得那老拐有多大問題?小鄧說,不好說,但肯定是替他老板扛事呢,絕沒那麽簡單,借錢?你信?馮國金說,光憑這麽問沒用,汪海濤和殷鵬可能都撒謊了,得從第三個人撕開口子。小鄧說,汪海濤不是說,他以前還幫殷鵬聯係過別的小姑娘嘛,咱要是能找到哪怕一個,證明他有那方麵嫌疑,就能查他了啊。不過通話記錄裏那幾個號我挨個打了,都是空號,有倆接了,都很警惕,不承認自己認識殷鵬或者汪海濤,就給掛了。馮國金覺得小鄧的思路沒問題,說,回去就讓汪海濤吐,讓他來打這個電話。小鄧說,他要是不吐呢?繼續裝傻咋辦?馮國金說,弄他。
馮國金又給老七打了個電話,在車裏也不背著小鄧了,他信任小鄧。馮國金以前都會刻意跟老七這種人保持距離,畢竟是社會上的。何況社會也有社會的規矩,人情欠一個還一個,欠兩個還一雙。但就這次黃姝的案子,馮國金一反常態。他開門見山,問老七認識殷鵬不,什麽人物?除了做家具生意還有沒有別的買賣?老七說,這個殷鵬,他還真打過兩次交道,混得比較晚,做人挺低調,拿錢圍攏人,社會上有人給麵子,真正來往的不多。幾年前,五愛街的大龍幫他拿下十來張床子,說白了就是生搶,把原先的老板都攆走,全是旺鋪,光收租一年就七八百萬。殷鵬按說好的數給了大龍一筆錢,沒承想大龍事後反口,要雙倍,殷鵬不想給,托人擺平,最後就找到我了。馮國金說,就這還低調?老七說,除了少數人,外邊沒人知道背後是他,做得挺幹淨的。馮國金問,你給擺平了嗎?老七在電話那頭嗯了一聲。馮國金追問,怎麽擺的?老七說,哥,太具體的就別問了,總之,大龍不在五愛街混了。馮國金說,我想起來了,聽說他回農村老家了,瞎著一隻眼回去的。老七說,那小子不地道,早晚也挨歸攏。馮國金說,那你肯定有殷鵬手機號,他的尾號是7461嗎?老七查了半分鍾說,不是,是另一個號。馮國金問,你替殷鵬擺平這麽大的事兒,後來跟他就沒接觸了?老七說,他請我吃過一頓飯,非要跟我拜把子,不太識相。我幫他也是看中間人麵子,因為我跟大龍以前也有過節,趕一堆兒了,沒想交他,再後來我回請他,到金麒麟洗澡,鬧了點不愉快,打那就沒來往了。馮國金問,什麽不愉快?老七支吾了一陣,好像不願開口。馮國金勸說,你跟我哪是哪,這你放心。老七這才又說,那天晚上殷鵬喝多了,對一個小姐動了手,打得鼻青臉腫,當時我不在,我一兄弟不認識他,本來要弄他和他那司機,被外人攔下來了,後來他又給我打電話道歉,賠了點錢,就算了。馮國金問,殷鵬為什麽打那個小姐?老七說,人家嫌他玩兒的花樣太多,不樂意埋汰了兩句。馮國金問,那個小姐,現在還在你那兒嗎?人能給我找到嗎?老七在那頭笑了,說,哥,之前突擊掃黃就是你的人,原先那幫進去的進去,回家的回家,我自己還交了三十萬罰款,都沒找你算,你叫我上哪兒給你找人去?
回到隊裏,馮國金讓小鄧逼汪海濤聯係之前的一個女孩,交代不出來,就拿組織賣淫和賭博弄他。馮國金自己回到辦公桌前重新梳理了一遍資料,總覺得這些天裏漏掉了什麽關鍵信息,又在腦子裏從頭再過了一遍。沒一會兒,小鄧從審訊室回來,說,汪海濤?了,我讓他打了幾個電話,終於跟其中一個女孩聯係上了,以他的名義,約明天下午見麵,馬路灣避風塘。馮國金正要跟小鄧詳聊,楊曉玲的電話就進來了。楊曉玲問他,你電話怎麽老關機?馮國金解釋說,壞了,總自動關機。楊曉玲說,早說給你買個新手機,你不要。馮國金說,湊合用唄,找我有事?楊曉玲說,你抽空回家一趟,有事跟你聊。馮國金問,什麽事不能電話裏說?楊曉玲說,電話裏不好說,等你回家吧,最好今晚能回來,我明天就得陪傑克去浙江了,一禮拜才能回來。
馮國金撂下電話,小鄧主動說,馮隊,明天我自己去就行,你家裏要有事就去忙,放心吧。馮國金說,你一個人行?讓劉平跟你一起?小鄧說,我行著呢,劉平還有他的活兒。馮國金知道,小鄧的能力沒問題,隻要收收那脾氣。於是囑咐說,明天盡力吧,別給人逼急了,回來跟我匯報。
馮國金暫時不想回家,也沒跟同事一起在隊裏吃飯,自己開車又來到了鬼樓,就在荒院裏來回繞,順便想想事,除了黃姝,還有楊曉玲,她到底要跟自己說什麽事呢?快出正月了,天氣驟然轉暖,積了近十天的殘雪大多開始融化,荒院由於是廢棄工地,周圍盡是裸土,被融雪一浸,滿腳泥濘。馮國金一踩下去,腳印很深,他這才發現,早在正月十五當天下大雪以前,已經有不少腳印留在周圍,如今都現形了。馮國金站在那個大坑邊上,發現了腳下有一道半米寬的道,不像車轍,更像是拖拽重物留下的痕跡。他打開手機,借助微弱的屏幕光亮追著那道痕跡往東走,心裏默數,一百零三步,當那堵被砸開大洞的牆再次擋在他的眼前時,手機剛好沒電了。
馮國金需要馬上給小鄧打電話,叫法醫到場,可他背不下來小鄧的號碼,他也等不及了。他蹲下,仔細觀察過大洞下沿的那幾塊磚頭,重新站起來,抬腳猛踹,牆體很脆,幾塊磚頭很聽話地脫落,馮國金抻長袖口蓋住手指,摘下羽絨服後麵帶拉鏈的帽子,撿起那幾塊磚頭裝進去。重新跨到洞外,站在臨街的方向繼續低頭尋覓,正如他所料,在牆外邊找到了車轍,很深的兩道,大雪降臨以前,那就是兩道泥印子,可隨後被大雪覆蓋並死死凍住,成了兩道壓膜,硬撅撅地挺在原地,方向很明顯,一道從大街上拐進來,一道又從牆底下拐回大街上。馮國金貓身久了,再直起身時腰酸腿麻,抬頭抻抻脖子,目光停留在被一層薄雲附著的夜空裏,遠遠有幾顆星星在亮,他心裏想對上邊那位賠個不是,大雪雖然破壞過現場,卻也同時雪藏了蹤跡,他老人家還是幫了點忙的。
?

4
我最後一次聽到關於黃姝的消息,是她赤身裸體地被人丟棄在一個爛尾工地的大坑裏,大雪覆蓋,沒了呼吸。她是被什麽人殺害的,殺人犯在她死前都對她做過什麽,本地的兩家小報寫得足夠生動。就在案發後不久,本來我有機會從馮雪嬌的爸爸馮國金手裏看到她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幾張照片,但是我拒絕了。當時他們早已確認了黃姝的身份,沒有必要再讓我指認,我本來也不是她什麽人。我站在育英初三組的辦公室裏,麵前坐著馮國金和另一個年輕男警察,還有女班主任。馮國金讓我坐,但我沒坐。辦公桌上有幾張照片一直扣在那兒沒翻開,是我先開的口。我問馮國金,她身上還有香味嗎?馮國金好像聽不懂我的話,年輕警察反問我,什麽?我說,黃姝以前身上總有股香水味,從來沒換過,我想知道她死的時候,身上還有香味嗎?年輕警察沒回答。班主任的語氣比平時上課溫柔得多,問我,王頔,你再幫叔叔們想想,除了嬌嬌,還有誰跟她走得比較近?聽說你們以前一直是挺要好的朋友。我想了半天,說出了秦理的名字。馮國金問我,你知道秦理現在在哪兒嗎?我回答,三十九中學,但他好像不怎麽上學。馮國金又問,你有他聯係方式嗎?我說,沒有,馮雪嬌應該也沒有,我知道他家住哪兒,現在應該還住那兒,跟他哥。馮國金問完了,囑咐我回到班裏跟任何人都不要說,包括馮雪嬌。我說,上周的分班考試,馮雪嬌進快班了,現在跟我不在一個班了。
殺害黃姝的凶手叫秦天,秦理的親哥哥。拋屍的時候,秦天沒給黃姝留下哪怕半件衣服蔽體。
無須任何人泄密,馮國金來找我後沒多久,案子就告破。育英的學生們很快就在食堂跟宿舍裏討論起“鬼樓奸殺案”,這說明全市人民都知道了。因為育英中學就像這座城市的一所偏遠監獄,任何話題等傳到這裏,都是過氣的了。他們不是自己偷看了小報,就是從父母那裏聽說,在他們口中,黃姝沒有名字,而是小報上形容的稱謂:妙齡少女。我曾有過憤怒,想要衝進高年級的一堆男生中間,告訴他們所謂的妙齡少女究竟多漂亮,不是他們學累了玩累了以後的談資。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因為有個聲音告訴我,他們不配知道。
那個聲音屬於高磊。高磊對我說,黃姝到底有多好,那些人不配知道。當時我跟他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可是再次聽到他的聲音,我居然很快鎮定下來。高磊跟我不一樣,他是好學生,性格穩當,老師都喜歡他。他說話也特別像真正的成年男人,有種能平複人情緒的魅力。他跟我和馮雪嬌不在一個班,我倆是踢球認識的。初一那年,高磊通過我和馮雪嬌,認識了黃姝和秦理,那年寒暑假,“五人組”像是彼此默認的關係。後來,我和高磊還有馮雪嬌必須麵對育英初中嚴酷的分班考試壓力,出來玩的時間越來越少,直到那一場事故把秦理給毀了。分班考試的目的,是在初三上學期把全年級後兩百名趕出育英,等待參加社會中考,留下的人,初三下學期起進駐育英高中部。不管怎樣,育英初中部的學生誰都不想參加中考,所以大家拚命努力,不讓自己成為後兩百名,為自己爭取到郊區監獄中的一桌一椅。當時我爺爺骨癌去世,死前用半年花光了我爸媽所有積蓄,包括他倆下崗被買斷工齡的撫恤金。如果我被育英淘汰,中考去任何一所育英以外的重點中學,都需要再交一筆九千塊錢的建校費,當年全市重點中學都是這個規矩。假如我能留在育英高中部,等於給家裏省下九千塊錢,那是筆巨款。小升初那年,我曾為我爸媽省下過同樣金額的一筆錢,可當初我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上育英的,兩年半過去,我的成績依舊很差,如果被趕去中考,等於要把兩年前省下來的九千塊錢再吐出來,可我家吐不起。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向往遠郊的那所監獄,對我而言那裏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隻是人間。
後來我僥幸留在了人間,黃姝卻已經不在了。那邊的世界是什麽樣子?什麽顏色?有聲音嗎?味道呢?當時我特別羨慕馮雪嬌,她竟然是我們幾個人裏最後一個知道的。就在黃姝死前不久,她還跟黃姝發過短信,約黃姝見麵。小燕子在等紫薇,紫薇卻先飛走了。
高磊離開食堂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意味深長,像個傷感的成年人。他說,不用急,我們早晚都會在那個世界重聚,早早晚晚的。
2000年9月1日,星期五。初中入學第一天。我跟馮雪嬌同時進入育英初中,排隊等分班的時候,她居然就站在我身後。馮雪嬌幸災樂禍地拍著我的肩膀說,我就說吧,你逃不出我的魔掌。我倆被分到初一(5)班,彼時我的個子已經長高,坐在第五排,而馮雪嬌仍停留在第三排,跟一個頭油擀氈的男生坐同桌。跟我同桌的女生叫方柳,嘴比馮雪嬌還碎,說話時拿眼白瞅人。班主任是個姓崔的中年婦女,年級組長,省優秀教師,據說很有威望。崔老師是教語文的,我略慶幸,起碼自己靠寫作文還能在她手底下謀條生路,聽她以前帶過的學生說,沒人見過她笑,一星期罵哭半個班。但是這些都跟我無關,自打進育英那天起,我就安慰自己,這裏無非是個棲身之所,清華北大輪不上我,出人頭地也得看命,混一天賺一天。
開學當天中午,我跟馮雪嬌就在育英偌大的食堂裏找到了秦理,他正跟一幫看上去比他年紀還小的孩子在學校為他們單獨開設的小灶隔間裏吃飯,都悶頭不說話。秦理端著飯缸出來,被我和馮雪嬌拉到人少的窗台邊一起站著吃。原本我以為,秦理到了少兒班就會找到更多有共同語言的朋友,可現實並非如此。秦理說,沒話,各幹各的。秦理比我們早進入育英半年,少兒班的課程已經學到高一了。偏科是天才的通病,秦理的語文和英語成績一般,導致他在少兒班的綜合成績中遊,但這樣的孩子還有一條更便捷的出路,搞競賽,數理化和計算機裏挑一個,省二等獎以上就能保送,一等獎妥妥進清華北大。秦理說,他正在準備物理的省賽,可是最近一陣頭疼得厲害,看字就眼花,根本沒法動筆,隻能在腦子裏算題。我問他,要是競賽拿了名次,你是不是很快就去上大學了?秦理說他不知道,他很累。我第一次從秦理口中聽到“累”這個字時,他還不到十二歲。
其實早在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秦理的病情轉重已經初露端倪了,隻是除了黃姝,我跟馮雪嬌都無心留意而已。那個仍屬於童年的最後一個暑假,我跟馮雪嬌因為都如願考上了育英,心情大好,而黃姝在小升初後,進入省藝校舞蹈班,回到她最有歸屬感的世界裏,明顯要比在和平一小生活的那年愉快許多,唯獨秦理,臉上被一層更濃重的不快樂籠罩。那次我們四人去青年公園劃船,我和黃姝負責搖槳,馮雪嬌拿她媽媽新買給她的傻瓜相機為我們拍照,秦理坐在小船中間一動不動。當時我還以為“傻瓜”就是相機的牌子,諷刺馮雪嬌說,真是什麽人用什麽相機。馮雪嬌抬腳踢了我一下,動作很大,腿風帶動小船在湖中央搖擺起來,就在同時,雙手扶緊船沿的秦理突然衝著湖水幹嘔起來,我們三人都被嚇到,趕快加速搖著船回到岸邊。那天風和日麗,湖水跟陸地一樣平靜,可秦理仍承受不了一絲多餘的顫動。還是黃姝主動給秦理買了根冰棍兒,讓他吃一口涼的壓壓,胃會舒服點。黃姝的方法果然奏效,她永遠是最會照顧人的那個。那段時間,她的頭上早已不戴秦理送她的小櫻桃頭繩,而是幹脆不再綁馬尾,任一頭長卷發肆意舞動,像微風天裏的柳樹。當時我仍把秦理當孩子,比我們還小的孩子,黃姝照顧起他來,真的就像一個姐姐對弟弟般,不摻雜質。在一段短暫的時間裏,我竟不再嫉妒秦理,隻是單純羨慕,甚至幻想,假如自己也能得一種招人憐憫又要不了命的病就好了,那樣也能得到黃姝不同尋常的關愛了。而馮雪嬌當時剛被她媽強迫著剪了一頭短發,悶在家裏哭了三天才出門,見我們時,眼泡還是腫的。我反而覺得短發更適合她,輕巧利落,起碼顯得她跟黃姝不一樣了,不再是一個幼稚的效仿者。大概她自己也有覺悟,改變形象後平添了一個毛病,總愛用手摩挲額前的劉海,嘴裏還一邊哼著梁詠琪的《短發》。
上岸以後,馮雪嬌提議去碰碰涼吃冷飲,她請客。但黃姝執意要請,她說要感謝過去一年裏我們對她的照顧。這話聽得我臉紅,以為她會明白所謂的“照顧”在我心裏意味著什麽。馮雪嬌則說,謝什麽謝,說那麽見外,我們不是好朋友嗎?她又轉頭問我跟秦理,我們四個是不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我尷尬地嗯了一聲,秦理悶頭吃著澆汁三球雪糕,懶得回應,隻有黃姝溫柔地配合她說,你們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永遠的好朋友。馮雪嬌對黃姝說,雖然你跟我們仨不在一個學校了,但是不許忘了我們,記得找我們玩兒。黃姝解釋說,她進藝校以後就要開始住校了,隻能周末出來。馮雪嬌說,那就以後每個周末一起出來,好不好?我又嫌馮雪嬌煩了,就你閑工夫多是嗎?你媽能不能放你出來還不一定呢。馮雪嬌說,反正我們就是永遠都不分開,你有意見啊?
可就在馮雪嬌說完以後,我竟一瞬間感到無比失落,一口刨冰從齒根涼到心底。春光苦短,好景易逝,類似的道理,雖然我的人生當時尚未急於告知我,但我已提前從一些書本裏領悟到。那個暑假,我瘋狂地看書,閱遍家中書櫃裏能看懂的每一本閑書,都是我爸媽年輕時候買的,包括那本包裝最精美的硬裝《牡丹亭》,我最鍾愛的一本。那一刻,一種來路不明的不祥預感緩緩衝擊著我,就在馮雪嬌說出那句“永遠不分開”的同時,那個曾經在我耳邊悄聲低吟過的神秘之音再度響起。我就是知道,終有一天,黃姝會走,秦理會走,馮雪嬌也會走。並非被任何人強行拆散,而是生命的洪流注定將我們天各一方。如同早慧是秦理的天賦,悲觀也是一種天賦。我的天賦。我隻是沒有想到,黃姝竟是以那樣一種不留情麵的方式離開,甚至不容我有一絲喘息之機。
那個夏天,第一個與我漸遠的人是秦理,還好隻是在地理上。我爺爺當年得了骨癌,幾進幾出醫院以後,大夫勸家裏人帶他回家養著。我奶奶沒得早,爺爺多年來都是獨居,出院後需要有人在身邊照顧,而我的大姑二姑都沒法從自家脫身,照顧爺爺的重任落在了他最小的兒子也就是我爸爸的身上。我爺爺承諾,他死後會把自己名下的老房子留給我爸一個人,條件是我們一家要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搬進去,照顧他到死。家搬得很急,臨行前兩天,我才告訴秦理,我要搬走了,當時他沒說任何話,他就是那樣。可就在搬家當天,他突然跑來我家找我,說他哥哥秦天有輛麵包車,可以幫我們搬家。我媽有些猶豫,她一直不太喜歡秦天,覺得那孩子沒禮貌,平時在樓下見到她跟我爸從不主動打招呼,這回怎麽跟抽風似的?但秦理話不多說,就開始默默地幫我往下搬東西,強行抬起一箱恐怕比他自己都重的舊書,踉蹌地走在我前麵。出了樓門口,秦天的麵包車已經停在那裏,後蓋開著。我爸跟以前的同事借了輛平板卡車,裝滿大件家具後,還是有一堆東西上不去,原本必定要多跑兩趟。家愈清貧,破爛兒反而愈多,真是奇怪。可是多了秦天的麵包車,剛好一趟全裝滿了。我媽讓我跟秦理一起坐秦天的車,我上車前,她對秦天道謝,秦天破天荒地笑了,回我媽一句,謝謝你們照顧我爺爺和我弟。我媽一時愣住,反應半天才說,說哪門子謝,遠親不如近鄰嘛。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仔細觀察秦天,他們一家子男人都很瘦,但秦天的下巴輪廓最清晰,嘴角自然向下撇,眉毛跟頭發都很濃,用我媽後來的話講,挺帥一小夥子,誰能猜到有殘疾呢。他打方向盤和換擋都由右手單手完成,那隻幹癟蜷縮的左手,幾乎毫無任何功能性,除了夾煙,而且是用五根手指一起攥住煙,抽起來的姿態有點滑稽。那天他的心情仿佛不錯,嘴裏似乎在哼歌,但全程沒跟身後的我和秦理講過一句話。後來我偷偷問過秦理,他哥哥的手是不是天生的。秦理說,不是,是月科裏爸媽打架,不小心把他哥摔在了地上,傷到了小腦。盡管當時我也不是個身心富足的少年,可心中依舊覺得老天對這一雙兄弟不公。
可是秦天對黃姝做過的事,永遠也不可能被原諒。老天爺也不行。
自從我搬家以後,跟秦理平日雖在一個校園,卻分屬兩個世界,隻有周末五人組活動時才能相見。直到初一下學期,班主任崔老師要介紹一位新同學入班。伴隨著一陣好奇聲,你走了進來,秦理,我怎麽也沒想到是你。天才再次淪為跟庸人為伍,就因為一場可笑的病痛。如今想起來,那是我們第二次麵對同樣的情景,也是我們最後一次正式告別的開始。秦理,假如沒有你,可能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誰又有資格怪罪你呢?畢竟將你生吞活剝了的,不是別人。
?

5
馮國金十九歲入伍,炮兵。第二年趕上全軍演習,中央台來采訪,派他們連長出來,因為連長嘴皮子溜。馮國金就站在連長身後不遠,半張臉都入鏡了。當天他連晚飯都沒吃,打長途回老家,跟爹媽報喜說自己上電視了。爹媽去鄰居家的黑白電視機前守了一宿,沒見著人影呢,他爹第二天回電話時諷刺了一句,我生的又不是個肉墊子,專托別人的,有能耐自己上。打那以後,馮國金還真把上電視當作很重要的人生目標,就像楊曉玲這輩子去不成美國就難受一樣,夢想不分高低。
直到2006年,央視一個法製節目錄製一檔刑偵專題,“鬼樓奸殺案”被選為十二集之一,該集主題是刑警如何憑借精準的邏輯推理,在無法獲得DNA技術支持的條件下成功破獲案件的。馮國金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可是當主角第一次麵對鏡頭時才知道,自己暈鏡,攝影機一架麵前,嘴立馬不分瓣了。馮國金很無奈,更嫌丟人,最後隻好讓劉平代自己出鏡。劉平一點不怯場,以前局裏搞文藝演出時,大家才知道他從小學快板,難怪平時說話也跟連珠炮似的。錄製前,劉平問馮國金有沒有什麽要囑咐的,馮國金想想說,多講小鄧,少提我。
那期節目一共采訪了三個人,除了劉平,還有大隊長曹猛和法醫施圓。自從小鄧過世,馮國金每次碰到施圓都不敢直視她的眼睛。那陣子聽說施圓談戀愛了,對象是一個老老實實的公務員,家裏給介紹的,都快結婚了。他一直好奇的是,當年施圓跟小鄧倆人算談過戀愛嗎?沒見吃飯沒見拉手的,擱一塊淨鬥嘴了。馮國金一想起這些就難受,主要替施圓難受,小鄧已經是那邊的人了,有痛苦也都不算數了。但施圓還有大半輩子要過,老天就是這麽不厚道,可勁兒折磨活人。小鄧不虧,他離世前的一小時裏,還是施圓陪在他身邊,可憐的是施圓。施圓跟馮國金聊起的小鄧,永遠都活在他被害當天。施圓說,我認識的男生裏,小鄧是最不浪漫的。馮國金問,怎麽說?施圓說,你見過誰第一次跟女生約會是帶對方去蹲點的?馮國金也不敢想小鄧。小鄧剛走那兩個月,他在辦公室還會把新來的小夥子叫錯成小鄧,醒過神來就鼻子發酸。
2003年2月23日一早,馮國金安排人把自己從鬼樓那堵爛牆上踹下來的幾塊磚頭送到施圓手裏,等待檢測結果。此前走了不少彎路,這次他堅信自己是對的。他召集專案組開了一次緊急會議,重新梳理了一遍自己的推測:2003年2月6日起,十七歲女孩黃姝失蹤,與家人失去聯絡——2月12日下午四時至六時,黃姝被人強奸並殺害——2月13日晚,有人用黃姝的手機給尾號為7461的機主(疑似殷鵬的司機老拐)打過最後一通電話(目的不詳)——2月15日晚七時,黃姝的屍體在沈遼中路33號樓(鬼樓)前的廢棄大坑內被發現,當時死亡已超七十六小時,大坑並非第一犯罪現場,應是拋屍現場。綜上,馮國金一直試圖通過現場痕跡來推斷拋屍過程,鎖定嫌疑車輛,從而追蹤嫌疑人行蹤,如今拋屍路徑終於可以基本確認:凶手應該是開車繞路到鬼樓荒院東牆外那條死胡同裏(發現車轍痕跡),穿過垃圾箱旁的大洞,用鐵鉤將屍體拖拽至鬼樓荒院內的廢棄大坑,後又駕車駛出死胡同。目前隻等法醫對磚頭上血跡的檢測結果,確認推測。
馮國金說,一般車輛拐入那條死胡同後,都會很快倒出來,但是嫌疑車輛把車停在了大洞前,根據車轍痕跡,可以斷定時間是在2月15日大雪前,黃姝遇害後,也就是2月12日至2月13日之間,天氣驟暖地麵變泥濘那兩天,時間應該是晚上。嫌疑車輛的停靠時間至少在十分鍾以上,也就是說,在距該路口最近的監控錄像裏,拐進過死胡同的車輛中,至少消失了十分鍾以上後又再次出現的,就是我們要找的凶手。

 

散會以後,兩小時不到,監控錄像裏的嫌疑車輛被找到,是一輛銀色金杯小麵包,車牌也已鎖定,而最令馮國金興奮的,是嫌疑車輛被發現的時間——2月12日晚11點,交警大隊封鎖街口查酒駕剛開始的當口兒,麵包車突然打輪,拐進那條死胡同,十二分鍾後,從死胡同出來,再次出現在監控內,且根據錄像裏顯示,那輛金杯麵包車,被交警攔在了沈遼路跟興工街的交叉口,司機吹了測試儀後,人也被扣了,確定是酒駕了。司機的臉看不太清,男的,歲數不大。
當天中午,小鄧跟馮國金請假,說是家裏有點事。馮國金準假,問小鄧什麽事,用幫忙嗎?小鄧也老實說,是他姐姐又被姐夫給打了,他要去給姐姐出頭。馮國金說,你可不能衝動啊,別犯錯誤。小鄧說,放心吧,也不是第一次了,自己有分寸,下午他還約了汪海濤手機裏那個女孩在避風塘見麵呢,這中間就不跟馮國金去交警大隊了,會隨時匯報。馮國金擺擺手,讓他早去早回。馮國金心裏挺不舒服的,自從小鄧分到他手下,印象中就從來沒請過假,過年這段時間,先是老宋在金麒麟砍人,緊接著是掃黃打黑,鬼樓的案子又來,小鄧幾乎沒休息過,這孩子真挺像樣的。馮國金目送著這個年輕人的背影走出辦公室,或許由於案情終於趨近明朗,或許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太讓自己舒心,他心底有一塊地方被夯實了,心不突突了。可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那一眼竟成為最後一眼,等馮國金把小鄧從郊區一個荒涼的果園壟溝裏接回來時,小鄧是躺在警用麵包車裏的。那麽結實的小夥子,再也站不住了,馮國金在車裏坐著陪他,流著眼淚想,這孩子可能是真的累了。
馮國金目送小鄧離開以後,獨自來到交警大隊找王隊,進門就問,人呢?王隊問,什麽人?馮國金說,12號晚上酒駕抓到的人呢?我要的人在裏麵。王隊一愣,說,剛放走,今天早上。馮國金問,全放了?王隊說,最後一個剛才走的。馮國金說,操,這也沒關夠日子啊,怎麽就放了?王隊麵露難色,說,陸續有人來撈,最後剩一個小年輕,我心想算了,讓他一起走了。馮國金拿出抄寫著嫌疑麵包車車牌號的紙條,拍在辦公桌上說,這個車主是誰,趕緊給我找出來!王隊馬上叫人把之前登記的拘留名單找出來給馮國金看,一邊拿手點著說,就是這輛車,車主登記的名字叫魏誌紅,住址也有,但當天晚上不是魏誌紅開的車,開車的人叫秦天,剛才最後走的那個。
馮國金開車疾駛向魏誌紅住處的路上,他全想起來了:三天前,他和小鄧去育英高中部找到黃姝和馮雪嬌的另一個小學同學,那個叫王頔的男孩子,據他說,初二以後他們跟秦理和黃姝幾乎都斷了聯絡,但那兩個孩子彼此走得挺近,他還提到,秦理有個親哥哥,好像就叫秦天。對,是這個名字沒錯。車上,劉平坐在副駕駛,心急地問,馮隊,你覺得凶手會不會是魏誌紅,然後讓他雇的小工秦天幫他拋屍?但是沒想到秦天因為酒駕被抓了!馮國金說,現在還不知道,兩個人都抓回來,就全都知道了。此時劉平接到隊裏的電話,馮國金打著方向盤問,怎麽了?劉平掛掉電話說,隊裏的人剛查過了,那個魏誌紅,95年進去過一次,強奸未遂。馮國金突然扭頭朝劉平看,他知道劉平等他這個眼神半天了。馮國金猛踩一腳油門,衝勁太大,把劉平按在了靠背上。這是好消息,應該叫好消息,可馮國金的腦子卻嗡嗡地在響,嘈雜中他聽見劉平的聲音在說,馮隊,這終於找對人了吧?馮國金無力回答,他心裏想的是,對是對了,但人可能早跑了。
魏誌紅的家在沈河區十三緯路的一棟老樓裏,對麵就是本市名氣最大的抻麵館“老四季”,本地人的心頭好,用小鄧的話說,這是東北人自己的肯德基。一碗抻麵,一個雞架,一瓶老雪花,就相當於肯德基一個套餐,但洋套餐一套要二十多,可“老四季套”才八塊,老中青都愛,也是出租車司機的飯堂,從不空桌。馮國金年輕時家住得不遠,常來吃,搬家後來得就不勤了。隔壁就是大西農貿市場,人來人往,最熱鬧的地界。那個叫王頔的男孩子說,秦家兄弟也住這附近,小時候跟他是鄰居,具體地址也有。
開門的是個老太太,是魏誌紅的老母親。劉平沒說自己是警察,問魏誌紅現在哪兒呢,手機號多少。老太太說,電話號記不住,自己也不識字,但他兒子就在對麵大西農貿市場上班,賣豬肉。馮國金謊稱是魏誌紅的朋友,問她兒子最近都忙啥呢,家裏別人呢?老太太說,啥也沒幹,天天在家待著,跟兒媳婦早離婚了,倆人沒孩子。老太太好像慢慢才緩過神來,反問一句,你們到底誰啊?馮國金說,外地來的朋友,不打攪了,我們去市場裏找老魏。
大西農貿市場,馮國金太熟了,小時候總跟母親來這兒買菜,幾十年了,從最早的一溜地攤,到後來的大棚,再到如今的二層轉盤樓,外觀改變再大,那個特有的味道從來不會變。肉腥、土腥、魚腥,混著十三香,空氣裏飄著麵粉,要買什麽閉著眼睛憑鼻子找就得了。腳底下永遠是泥水混著血水,血裏有豬牛羊的血,雞鴨魚的血,顏色跟人血分不出來,一踩一腳腥。馮國金和劉平踏過全部汙濘,站在一排豬肉檔前,循著每張檔口前掛著的營業執照,他們找到了屬於魏誌紅的那個。那中年男人正甩開膀子揮著剁骨刀,把一整塊肋排斬成一段段。大冬天的,額頭和胡子往外冒汗珠。
馮國金站在男人麵前,打岔道,老魏啊,還認識我不?
男人放下剁骨刀,拿袖子蹭了一把汗,說,啥眼神兒啊。老魏在辦公室呢,我打工的。
馮國金也是第一次聽說,農貿市場裏還有辦公室。按男人指引,馮國金和劉平來到二樓管理辦處,推開門,就兩張桌子大的地方,一男一女坐在裏麵。女的看樣子像會計,男的手捧搪瓷缸子正在喝茶。馮國金對男的亮出證件,說,魏誌紅,跟我們走一趟。魏誌紅的反應並沒太吃驚,站起身說,我能回家跟我老媽打個招呼嗎?馮國金說,沒工夫了,到了隊裏可以讓你打個電話。魏誌紅點點頭,去門後的衣掛上拿外套,劉平這邊攥著手銬等他呢,沒想到魏誌紅開門拿衣服是虛招,自己溜著門縫猛躥出去,回手把門摔死。劉平大叫,我操,跑了!馮國金猛地拉開門說,追啊!
地太滑。魏誌紅才跑出沒五十米自己就摔個狗吃屎,劉平趁機撲上來給按倒在樓梯拐角,倆人滾了一地泥。馮國金跟上來扭死了魏誌紅的雙手銬起來,疼得魏誌紅在地上大叫,不跑了,不跑了!
魏誌紅被拷在車裏,居然哭了。馮國金問,你他媽逼跑什麽?秦天在哪兒呢?你的金杯麵包車呢?說!想不到魏誌紅竟一問三不知,隻一個勁兒說跟自己沒關係,麵包車讓秦天開走了,今早剛走。馮國金說,行,你等著。車開了不到五分鍾就到了秦家樓下,馮國金和劉平把魏誌紅銬在車內的把手上,迅速上樓敲門,敲了足有三分鍾,沒人在家。劉平問,怎麽辦?馮國金說,先把魏誌紅帶回去,再派兩組人出去,一組找秦天的弟弟秦理,一組查麵包車。劉平說,馮隊,咱們基本沒人了,今早才被曹隊給抽調去撫順了。馮國金急了,你跟小鄧還有我,不是人啊?!
開審魏誌紅前,馮國金接到楊曉玲的電話,她說自己又不用陪傑克去浙江了,問馮國金昨晚怎麽不回家,不是說好了嬌嬌周六回家你也在嗎?馮國金正不耐煩呢,沒好氣地說,辦案呢,有什麽事不能電話裏說?磨磨嘰嘰的。楊曉玲說,不行,就得當麵說。馮國金說,你愛說不說,不說我掛了。楊曉玲那邊沉默了一陣,馮國金以為她掛了,自己也打算掛的時候,又聽到那頭一聲“喂”。馮國金說,聽著呢,趕緊的。楊曉玲說,我要跟你離婚。馮國金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離婚啊?楊曉玲說,對,離婚。馮國金問,你外邊有人了?楊曉玲說,對,有人了。馮國金說,知道了。楊曉玲急了,“知道了”是幾個意思?馮國金說,就一個意思,知道了,女兒在家,我不想跟你聊這事。說完他就把電話掛了。
審訊室裏,魏誌紅還哭呢。劉平罵道,別雞巴哭了,敢做不敢當啊?是老爺們兒不?魏誌紅說,你們真抓錯人了。馮國金坐下,點燃一根煙,魏誌紅跟他要煙,沒給。馮國金問,犯什麽事了,自己心裏清楚吧?魏誌紅說,我知道,但是真跟我沒關係,你們應該去抓秦天。馮國金說,該抓誰用不著你教,抓你肯定也不白抓,先把自己的事說了吧,剛才為什麽跑?
審了近兩個小時,魏誌紅該說的都說了,馮國金心裏有數,案子到了這一步,終於見亮了。魏誌紅交代的“事實”有幾個關鍵:馮國金第一次去交警大隊找王隊時,在辦公室裏走嘴提到了黃姝的名字,沒承想前來領扣押車輛的魏誌紅當時也在,偷聽到了,而他確實認識黃姝。當天魏誌紅隻是去領車,不撈人,秦天不過是他雇的小工。魏誌紅在市場除了當管理員,還盤有倆檔口,一個賣豬肉,一個零食批發,秦天是幫他管零食批發的,幹了有三年了。金杯麵包車是秦天平時拉貨送貨用的,都是秦天在開。魏誌紅在大西農貿市場後麵的荒地上還自己蓋了一個小磚頭房,一箱一箱的小食品都堆在那裏麵,魏誌紅幾乎不怎麽去,都交給秦天打理。後來有一次他隨便進去看一眼,發現秦天給裏麵釘了個床板子,還弄來一個小木頭桌,一個男孩待在裏麵看書呢,嚇了魏誌紅一跳,這才知道那是秦天的弟弟秦理,好像是個啞巴,問什麽也不說話。魏誌紅覺得沒啥,秦天把活兒幹好就行,別的他懶得管。可是後來,魏誌紅無意中見到秦理把一個女孩帶進那個磚頭房裏,一待就是大半天。那女孩就是黃姝,長得挺漂亮的,個子很高。
劉平說,然後你就對黃姝起了歹心了,強奸後又殺了她,又讓秦天替你拋屍,是不是?魏誌紅急了,眼淚都哭沒了,幹號說,沒有!真的沒有!劉平問,那你見到我們就跑?你心虛啥!魏誌紅說,我不是心虛,我是知道自己犯過錯誤,怕你們懷疑我,我見到警察就害怕,一急,才跑的。劉平反問,你覺得我能信嗎?魏誌紅繼續解釋道,那天我在交警大隊聽到你(指馮國金)提到黃姝的名字,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知道鬼樓的案子,報紙上都寫了,當時聽到我腦子就嗡一下,就覺得可能跟秦天有關。劉平問,那你怎麽不報案?魏誌紅委屈般說,還是害怕啊!萬一我聽錯了呢,萬一是跟那女孩重名的呢?要是跟秦天沒關係,我瞎報警,不是引火燒身嘛!畢竟我有前科唄。
劉平訕笑說,“引火燒身”,還會用成語呢?就你自己點的火吧!魏誌紅說,我真的是清白的!劉平問,2月12日的下午四點到六點,你人在哪兒?魏誌紅想了半天,說,真想不起來了,那個時間我一般都在家。劉平說,誰能作證?魏誌紅說,我老媽。他突然一跺腳,又說,我想起來了!秦天就是在那天晚上酒駕被抓的。當天晚上我急著幹點活兒,想找把鍬,家裏沒有,就溜達去磚頭房,正好碰見秦天也來了,非攔著不讓我進去,說鍬丟了,當時我覺得挺奇怪的,說了他兩句就回家了。劉平說,具體晚上幾點?魏誌紅說,九點,十點,真記不住了。換馮國金繼續問,今天早上,秦天是什麽時候把車開走的?去哪兒了?走之前跟你說過什麽沒有?魏誌紅說,今天早上他才從派出所出來,馬上就到農貿市場找我,就說要用車,別的什麽也沒說。馮國金問,他不說,你也不問?你不是他老板嗎?魏誌紅說,可能還是送貨吧,我也沒敢問啊,我看他拘留了那麽多天又出來了,應該是跟黃姝的事沒啥大關係。馮國金盯著魏誌紅不說話,又點燃一根煙,這回分了魏誌紅一根。魏誌紅狠吸了一口,他被馮國金盯得有點怕了,說,該說的我都說了,真的。馮國金擺擺頭說,不對,還有。魏誌紅說,真沒了!馮國金問,你是不是怕秦天?魏誌紅反問,我憑啥怕他?馮國金,你以前騷擾過黃姝,對不對?不然你怎麽知道黃姝的名字,還擔心自己被抓?你怕秦天反咬你一口,對不對?
魏誌紅不說話了,被馮國金說中了。隨後在劉平連環逼問下,他終於承認,自己對黃姝動過心思。據他說,從半年前開始,黃姝經常到磚頭房來找秦理,倆孩子把那兒當據點了。有一次,他見到黃姝自己拿鑰匙開的門,當時秦理還沒來。他就跟進去了,對黃姝動手動腳,後來被前來取貨的秦天給撞破,把他給打了,還警告過他。馮國金問,秦天跟你說什麽了?魏誌紅聲音漸小,說,他說,再碰黃姝,就整死我。馮國金說,他打了你,還說要整死你,你都不敢把他攆走?還說你不怕他?魏誌紅吞了口唾沫,說,畢竟,給我幹了快三年了,挺利索的,再說,你是沒見過那小子,我都不敢看他眼睛,剛跟我幹那會兒,在市場裏跟別的攤主打架,敢拿刀捅人,我要是真砸他飯碗,我怕他真能整死我。馮國金說,還是你理虧吧,對黃姝耍流氓在先。魏誌紅說,一時糊塗,就那一次,真的就那一次,黃姝的死真的跟我沒關係。馮國金讓劉平給魏誌紅看監控錄像,魏誌紅指認了秦天,就是他在開車。劉平按照他交代的秦天手機號打過去,關機。
就在審訊快結束前,魏誌紅突然主動提起,他去交警大隊提車當天,發現麵包車內有血跡,貨箱裏有,方向盤上也有,但顏色深了,而且就一點點。馮國金追問,你確定嗎?魏誌紅說,確定是血,是不是人血不確定。馮國金問,當時為什麽沒懷疑?魏誌紅說,因為那天以前他曾經讓秦天臨時去屠宰場取過一批豬肉,當時有個大客戶急著要,原本送貨的人又住院了,秦天以前從來沒幹過,挺愛幹淨個人,偶爾幫我看攤兒也從來不碰肉。我尋思是他笨手笨腳弄得哪都是豬血,根本就沒多想。劉平問他,還有啥掖著沒說,趕緊的。魏誌紅反問,警察同誌,秦天是不是在我車裏殺人了?劉平說,殺沒殺你車也沒了,該問的時候不問。魏誌紅問,我都坦白了,能寬大處理嗎?
馮國金跟劉平之前一直沒想通,為什麽秦天在拋屍當晚沒直接棄車逃跑,這回終於有答案了。因為車裏還有血跡,不管是黃姝的還是他自己的,如果被警察在死胡同裏找到一輛帶血的空車,更危險。所以秦天寧願在拋屍後返回車裏匆忙清理了大部分血跡,被當作酒駕拘留,也不能棄車留下證據。劉平總結說,也就是秦天在看見交警攔車那一瞬間,下定決心賭一把。馮國金點頭說,弟弟是天才,哥果然也不笨,拋屍確實是臨時起意。
劉平把魏誌紅跟那個皮夾克男關在一起。皮夾克蹲了一個禮拜了,有吃有喝的,肯定比在外麵活著省勁,看樣子是不打算出去了。人一會兒明白一會兒傻的,一會兒說那身內衣是自己撿的,一會兒又說是別人送的,聽得劉平他們都煩了,反正案子沒破以前都得關著。魏誌紅一進來,皮夾克眼睛就一亮說,我見過你,衣服是你送我的。劉平一愣,魏誌紅也傻了,對皮夾克說,你他媽別瞎說啊,我不認識你!皮夾克搖頭晃腦地又看了一陣魏誌紅,說,不是你,我撿的,你誰啊?敢情又犯病呢,給劉平也愁壞了。回辦公室的路上,見到幾個屋的人幾乎都空了,知道這次打黑是下了狠手,又是突擊行動,本來曹隊是連他都要調用的,但被劉平拒絕了,自己也走了,馮國金不成光杆司令了?小鄧還年輕,自己起碼多兩年經驗,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能讓馮隊掉鏈子。回到辦公室,劉平見到馮國金在發呆,喚了一聲,馮國金才回過神來。劉平心想,他也累了吧。
剛才楊曉玲提離婚的事,還在馮國金腦袋裏轉。什麽叫外麵有人了?是不是蒙我呢?有人了我怎麽會一點沒察覺?老子可是幹刑警的!馮國金安慰自己,生氣不能解決問題,現在也不是生氣的時候,楊曉玲肯定是故意氣自己呢,等案子破了,回家再聊。不管怎麽說,隻要女兒在身邊一天,他絕對不允許楊曉玲胡來。離婚,沒門兒。
晚上,小鄧的電話進來了。馮國金接起來就聽小鄧在那邊喊,哥你趕緊換一手機吧,求你了,幹打打不通!馮國金說,你趕緊回來,人手不夠,現在全力抓秦天。小鄧說,誰?馮國金忘了,他還沒來得及給小鄧更新信息,趕緊說,就是那個叫秦理的啞巴孩子他哥,現在確定拋屍的就是他,人可能已經跑了,你趕緊回來。小鄧說,我現在不能回去,哥,我跟你說,殷鵬肯定有問題!我現在就在他公司樓下呢,他跟他司機倆人,帶了四個行李箱,看這樣是要跑路,我得跟著他。馮國金問,你跑他公司去幹什麽?現在來不及管殷鵬了!小鄧說,不行,下午我剛跟那個叫小麗的女孩見完麵,那個小麗才十九歲,是技校的學生,她雖然沒明說,但我聽出來了,那個殷鵬對女孩有虐待傾向,但事後都會給錢封口,汪海濤撒謊了,他不敢得罪殷鵬,故意幫他瞞著。馮國金說,你現在在哪兒呢?小鄧說,出租車上,跟在殷鵬車後麵,車牌號是A94575,黑色奔馳。馮國金猶豫了一下,說,可是現在對殷鵬沒有證據。小鄧力爭道,哥,有證據也晚了,人明顯要跑,你信我,這次我直覺肯定沒錯。馮國金一時無語。小鄧繼續說,犯了錯誤我背,跟你沒關係。馮國金最終一咬牙,說,他們兩個人,你小心點,別硬來。小鄧說,我知道了,放心吧,哥。馮國金說,去吧。
掛掉電話,馮國金才意識到,小鄧從什麽時候起開始改口叫自己“哥”了?他聽著心裏挺得勁兒的,自己還真沒有弟弟。多少年後,當他跟人講起當年的小鄧時,說的都是“我那弟弟”。可是驕傲過後,都是悔恨。他後悔自己對弟弟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去吧”,多不吉利,人上歲數後自然就迷信了,當年如果自己說的是“等你回來”,弟弟是不是就不會一去不複返了呢?

 

6
一個人的記憶到底能不能選擇?我的答案是能,我試過。記憶是可以被操控的,隻要心夠誠,所謂的真相也會為你讓路。相信即真相。我相信黃姝是完美的,美到大千世界都容不下她。
軍訓、運動會、摸底考試,轉眼兩個月時間就過去了。十三歲那年開始,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每晚躺在床上,把想黃姝當作固定的睡前活動,黃姝似乎也在默契地配合,出現在我生活中的頻率越來越低,每次還永遠有馮雪嬌和秦理在身邊。黃姝讓我明白,她是被平分的,不是屬於我一個人的。那年的黃姝,十五歲,身高一米七二,右邊虎牙比左邊更尖一點,大笑時特別明顯。立秋後不久,她把一頭長卷發染成了淡紫色,開玩笑說因為自己是“紫”薇。她喜歡喝珍珠奶茶,最愛吃的零食是麥麗素和大蟹酥,麻辣燙隻吃豆製品,討厭香菜、芹菜、茼蒿,不太喜歡吃肉。夏天更愛穿牛仔短褲多過裙子,雙腿筆直,腳踝纖細。右眉梢處有一顆小小的黑痣,很淡。綁馬尾辮的時候,喜歡抿著嘴咬自己辮子的尖尖,做不出題的時候,總愛摳手指,或者不停地彈自己腦崩兒。關於那年的黃姝,我了解她幾乎所有習慣,知道她很多秘密,而她卻不知道,她就是我的秘密。
上了初中,十三四歲的大家好像一下子都不願再把自己當孩子,紛紛踴躍地投身到成人世界的規則中去,竟遊刃有餘。成績好的不會跟成績差的玩,穿耐克籃球鞋的不會跟穿假皮足的玩,長相好看的男女生永遠更受歡迎。但有一個規律在我發現以後比較吃驚,那就是家庭條件越好的學生,成績也相對越高,兩樣竟成正比。這點我一開始沒想通,還是馮雪嬌跟我解釋說,大家私下都在外補課,很多老師會在自己的補課班裏提前講周練測試的題目,補過課的當然考得好,補得越多成績越高,花錢也越多唄。咱班前五名,每個人每月的補課費至少都得一千五。聽到那個數字,我極為震驚,我不確定我爸媽兩個人一個月賺的錢加起來有沒有那麽多。馮雪嬌讀出我的吃驚,繼續說,補課花一千五有什麽的?李揚腳上那雙籃球鞋,就一千六,喬丹的。我弄不明白,馮雪嬌是怎麽懂得這些的,在她替我普及什麽是耐克、阿迪、喬丹以前,我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最貴的牌子是李寧呢,一雙跑鞋就要三百多,我唯一的一雙還是考上育英後我媽下狠心買的,雨雪天我都舍不得穿。馮雪嬌越說越來勁,說別看班裏穿耐克鞋的同學不少,其中一半都是假的,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馮雪嬌說,你同桌方柳穿的就是假鞋,跟她的人一樣假。我問馮雪嬌,那你的鞋是真的嗎?馮雪嬌大驚失色,當然是真的!這是我傑克叔叔從美國寄回來的,你說是不是真的!我以為她在說《泰坦尼克號》,問她,哪個傑克?馮雪嬌說,我媽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一個美國人。我又問她,那你也補課了嗎?馮雪嬌突然低下頭說,就數學跟英語,別的沒補。我質問她,為什麽沒告訴我?馮雪嬌像是羞愧地說,我以為你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去,我就沒說。我想了想說,也是。
家教、喬丹鞋、美國,這些詞語聽起來都距離我那麽遙遠,就像我跟黃姝之間一樣。好在那些我並不眼饞,不是所有遙不可及的東西都非要碰上一碰,不屬於你自有道理。當時我給自己定下的目標,是在育英安安穩穩地過上六年,隻要中間不被淘汰,不用參加中考,便萬事大吉。可惜,上初中後的第一次大考就打破了我的這種幻想,全班排名三十三,一共五十二人。我隻有語文成績相對突出,數理化幾乎墊底,照這個排名,兩年半後我就得從育英初中滾蛋。為此,班主任崔老師還特意找我媽談了一次話。我媽後來回家跟我說,你們崔老師挺欣賞你,誇你作文文筆好,思想也成熟,她想讓你當語文課代表,但是你數理化太拉分了,替你可惜,她希望咱也能去補課。最為難我媽的那句話還哽在喉嚨裏沒出聲時,被我搶了先說,媽,我不補課,也能學好。我媽眼睛紅了,摸摸我的腦袋,回客廳串串兒去了。搬家以前,我們家住的是三十六平方米的套間,唯一的臥室我爸媽住,我的“那間”是我爸用膠合板隔出來的,我從三歲睡到十二歲。我爺爺以前在廠裏當領導,退休前分到一套三居室。自從我隨爸媽搬到爺爺的房子照顧他,我才終於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房間。搬家過程中,我媽還翻出一台塵封多年的老三洋錄音機,據說是他們倆當年的定情信物,很大,有兩個卡帶槽,能用來翻錄,我媽把它送給了我。
有了自己的房間跟錄音機,我別無奢求,當時對自己的生活已再滿意不過。
初一上學期期末考試前,我在午休時去少兒班找過秦理幾次,讓他給我免費補課。秦理站在走廊的窗台上,給我講數理化。我的問題太多,也不知道他是不耐煩,還是嫌我太笨,總是每隔一會兒就用雙手揉太陽穴,說自己看帶字的就頭疼。他叫我把題念給他聽,然後他再給我講出來,全程不能讓他沾筆紙。我問他,這麽下去怎麽行?秦理說,他已經沒法參加競賽集訓,已經退賽,連平常的考試也漏了很多次。少兒班是淘汰製,每學期都會淘汰一兩個人,秦理說,可能快輪到他了。我安慰說,你是天才,等病好了再追回來就行。秦理說,淘汰了也挺好,本來他們就怕我,他們都知道。我問,知道什麽?秦理說,知道我是誰。
有那麽兩次,黃姝突然出現在育英初中校門口,秦理陪她一起等。都是馮雪嬌無聊了打電話叫黃姝來的,而黃姝又總是願意遷就她。黃姝僅僅是安靜地站在原地不動,也一樣能引起巨大的騷動。男生推著車走出校門,突然見到一個跟自己平日看慣的短發校服女生有天壤之別的異色,都忍不住駐足,而女生大多嗤之以鼻。在黃姝等我和馮雪嬌出來之前,有好幾個初三年級男生搭訕,多虧門衛齊阿姨將男生們都轟走,譴責他們不學好丟育英的臉,要檢舉到德育處,可隨後馬上又將矛頭指向黃姝,陰陽怪氣地問,你哪個學校的?站育英門口幹嗎?她的口氣,好像黃姝不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而是來自西塔紅燈街的站街女。黃姝說話總是很小聲,回答說,我等我的朋友。齊阿姨反問,什麽朋友?黃姝不緊不慢地說,好朋友。當時我跟馮雪嬌正走出校門,站在不遠處看著。可是身為好朋友,我們並沒有走上去跟齊阿姨理論,幫黃姝跟秦理撐門麵,因為我被馮雪嬌拉住,直到齊阿姨履行完盤問走回收發室,馮雪嬌才放開我的手,小跑幾步假裝剛趕過來——我的距離可以清楚聽到齊阿姨最後撂下的那句“考不上育英就別來禍禍育英學生了,小小年紀褲子就穿這麽短”——當時黃姝的目光已經朝我們看過來,卻又迅速移開,努力讓我們以為她什麽都沒看見。等馮雪嬌若無其事地湊到黃姝身邊時,黃姝仍如往常一樣微笑著幫她捋額前散掉的劉海。
她永遠那麽善良,善良到讓人不忍。而我和馮雪嬌卻在那天親手把刀紮在她的心上,悄無聲息。
或許那天是出於對黃姝的愧疚,我主動請客去吃本市第一家巴西自助烤肉,剛開業搞活動,四人同行一人免單,三十八元一位,先付再吃。四個人一共花了一百一十四,那是我辛苦攢了三個多月的全部錢,一塊塊從飯缸裏省出來的。馮雪嬌調侃說,好不容易讓你也大出血一次啊!我說,所以才吃自助,你們多吃就是幫我賺錢。
裝修成南美風的大堂內,人聲鼎沸,牆上掛著的仿製瑪雅麵具笑得很詭異。兩個穿夏威夷花襯衫,頭頂白色編織帽的菲律賓男人抱著吉他一路獻歌,終於輪到我們桌,操一口帶東北腔的蹩腳中文問我們要不要點歌。馮雪嬌說,要錢嗎?一個白帽子舉起拳頭說,十塊一首。馮雪嬌說,太貴,不點了。點!——我脫口而出,嚇了馮雪嬌一跳,隨即翻口袋,隻剩最後六塊。秦理掏出了十塊錢說,點吧。馮雪嬌又來勁了,嚷道,我要點梁詠琪的《中意他》!兩個菲律賓人笑著解釋自己一共不會幾首中文歌,最熟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和《愛你一萬年》。不能再給馮雪嬌機會,我搶先點了一首英文歌:《I Do It For You》。兩個菲律賓人念叨著“good, good”,開始彈唱。那是我人生繼《雪絨花》後學會的第二首英文歌,來自表哥給我的一盤磁帶,當時他十八歲,在醫科大學念衛生學校,挎BP機,戴銀鏈子,穿破洞牛仔褲,聽外國音樂,聽膩了的磁帶就丟給我。由此我聽了不少英文歌,接觸了不少外國樂隊,而當時身邊的同學大多在聽Beyond、王力宏、H.O.T。為學唱英文歌,我特意背了不少考試用不著的單詞,用那台老三洋錄音機一遍遍地扒帶。
兩個菲律賓人竟把這首歌唱出了歡快的夏威夷風味,當唱到那句“Search your heart, Search your soul”,我的眼神跟黃姝有意無意地對上了,黃姝麵帶笑靨,眯縫著雙眼說,真羨慕你們英語都那麽好,可以聽得懂歌詞。我剛想解釋,馮雪嬌搶答,“我願意為你死,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浪不浪漫?說完她瞟了我一眼。黃姝好像事不關己一樣,點頭說,嗯,浪漫,特別浪漫,真好聽。
最後的六塊錢,剛好夠買兩紮啤酒。黃姝勸我說,喝酒不好。馮雪嬌卻說,他自己花錢,隨便他。啤酒上來,秦理居然提出要分一紮。噢,他不當自己是孩子了。正是從那天開始,我知道自己酒量並沒遺傳我爸,卻有種預感自己未來會成為一個酒鬼。當時的我,一紮啤酒,就強迫自己醉,因此才能理直氣壯地問黃姝那句,“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生?”黃姝沒喝酒,笑得倒像醉了,撇撇嘴說,善良啊,聰明啊,有正義感啊,對女生體貼啊,差不多吧——馮雪嬌打斷她說,你說得太泛了,沒有具體的人嗎?黃姝笑著看著我的眼睛說,有啊,你,王頔——還有你,秦理,要是能把你們倆捏到一起,那該多好!我最喜歡的男生就是你們兩個!我了解黃姝,她那個樣子沒在開玩笑,完全是一個認真的答案。但是除她以外的三個人,仿佛同時鬆了一口氣。最後,我給自己下台階說,我好像醉了,我酒量真差。馮雪嬌偏偏不給麵子,突然扭頭問我,腦筋急轉彎——如果地球上隻剩我跟黃姝兩個女生,非要你選一個,你會選誰?我說,這算哪門子問題。馮雪嬌不依不饒,繼續問,那你說,我跟黃姝誰漂亮?周圍更吵了,黃姝應該是假裝沒聽見,秦理卻抬起頭看我,好像盼著見我難堪一樣。我狡辯說,你們兩個,不是一個紫薇,一個小燕子嗎,你說她倆誰更美呢?
從飯店出來,馮雪嬌執意要我跟秦理一起騎車走,她打車負責送黃姝回家。搬家以後,我跟秦理不再順路,最多一起蹬三個路口就要分別。不知道是喝了酒的緣故,還是因為我問了黃姝那個問題,秦理一路上都在跟我鬥快,連闖了兩個紅燈。快到最後一個紅燈前,我逆風拚命蹬才追上秦理,在呼呼的風聲裏問他,你怎麽了?不要命啊?秦理像沒聽見我說話,蹬得更快了。我繼續大聲喊,你喜歡黃姝!秦理也大聲吼回來,不喜歡!我再喊,你喜歡!秦理又吼,不喜歡!
回想起當年那一幕,一聲聲荒唐的對吼最終被風吹散,就像我們曾經交錯但最終各奔東西的人生。的確很荒唐啊,可成年後的人生裏也再不會有那種令人血脈僨張的荒唐。想到這兒,我甚至有一瞬間不再替黃姝感到委屈,假如她在天有靈,知道曾經有兩個自以為是的少年為了爭奪喜歡她的權利,吵得麵紅耳赤,該體會到的是滿足吧,哪怕我們都是那麽不完美的人,甚至是戴罪之人。
秦理長高了,腿長了,蹬得無比快。在他甩掉我之前的最後一刻,我大聲追上一句:小屁孩兒!
那天以後,我有一段時間沒再見到秦理以及黃姝。期末考試前,馮雪嬌在班裏也很少找我說話,即便是跟我四周的人說話,眼神也能很準確地忽視我。少了馮雪嬌在耳邊聒噪,我每天更懶得跟別人說話,下課就出去一個人踢球,也是在那段時間,我跟高磊認識了,他是初一(6)班的體委,在隔壁。我們倆是在足球場上結緣的。高磊技術很好,小學就是足球隊長,但我也不賴,因此惺惺相惜,高磊最初找到我說,一起進育英足球隊吧,可以參加比賽。可就在我們打算報名之前,校方解散了才成立兩年的足球隊,理由是校隊參賽的成績太差,訓練還耽誤隊員學習。但我跟高磊從球友變成好友,整個寒假裏,我倆幾乎每天都去距離育英很近的醫科大學操場踢球,跟二十出頭的大學生混一起。因高磊長相成熟,還故意蓄了點胡子,從未挨過欺負。那段時間,我給他講了我跟秦理、馮雪嬌,還有黃姝的很多事,把喜歡黃姝的事給說漏了,沒想到高磊竟然對黃姝有印象,就是那次她在校門口等我們時引起的騷動。我問,你覺得黃姝漂亮嗎?高磊說,漂亮,也成熟,是男生都會喜歡吧。我問高磊有沒有喜歡的女生,高磊說沒有。我問,要是你喜歡一個女生,會怎麽做?高磊反問,什麽怎麽做?你說怎麽追女孩?我說,嗯。高磊笑著說,寫情書吧,電視上都是這麽演的。我說,太俗了。高磊說,那就搞點特別的,反正就是得表達。我問,真的?高磊說,喜歡一個人,為什麽要藏著掖著?
最後我也沒聽高磊的。直到結婚,十幾年的青春裏我都沒寫過任何一封情書,說出來連嬌嬌都不敢相信。我送給黃姝的,是另外一樣自製的禮物,但那已經是初三時的事了。我的行動,比秦理和高磊都晚。高磊在認識黃姝的第三個月,就寫了一封情書給黃姝,多年後親口跟我承認的,但被黃姝委婉拒絕。至於我到底送了什麽給黃姝,那是後話。黃姝死去以後的話。
過完春節,初一下學期開學,跟著班主任崔老師走進教室的人是秦理。那一幕是那麽熟悉又陌生,五年級那年,秦理也是跟在老範兒的身後走進教室,老範兒介紹說,這是秦理同學,三跳級上來的。然而兩年後,秦理再一次以同樣的方式出場,身份卻是少兒班的淘汰生,神童下凡與庸人同伍,隻不過主角不再是那個沒長大的小豆包,已然瘋長成為清瘦俊朗的少年,目光孤傲,陌生人都會覺得難以親近。秦理被安排坐在我的同列,他前我後,中間隔了一個人。多年後,我常在夢中夢到初中那間教室,秦理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而夢中我的耳邊回響著一句台詞:孩子,歡迎來到這個更殘酷的世界,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
因為病情加重,秦理頭疼的頻率越來越高,幾乎無法看帶字的東西,運動過度還會嘔吐,多次大考缺考沒有成績,最終被少兒班淘汰。班裏大多數人,都像看稀有動物一樣看秦理,天資聰慧但性情冷漠,正符合他們原本對墮落天才的想象。而秦理也極為配合,拒人於千裏,甚至連老師的麵子都不給,偶爾數學和物理老師在講台上腦子陷入混沌,把自己繞暈時會召喚秦理說,這個題你肯定會,起來給大家講講,秦理都直接拒絕說,我不想講。而他因從來不寫語文作業這件事,更成為崔老師的眼中釘,因為壞了她殺一儆百的規矩,讓全班認識到,原來崔老師也有搞不定的人,多年威嚴掃地。崔老師也沒辦法找秦理的家長,因為他沒有家長,隻有一個性情比他更古怪的哥哥,曾來過辦公室一次,麵對崔老師列出秦理的種種罪狀,一言不發。從那以後,崔老師徹底放棄秦理,並在他自己的要求下,把秦理調到了教室最後的角落,自成一排。自從秦理換到那裏,反而見他鬆弛不少,仿佛那個位置天生就是為他而設,與這個世界彼此嫌棄,各自為伍又互不相幹。
或許是病痛的折磨讓秦理憤恨於命運的不公,或許是單純的青春期叛逆,也或許是兩者混在一起,讓那時的秦理變成了一個令我無法理解的他。我不知道,他是否還因為在巴西烤肉店發生的事生我的氣。有一段時間,我跟馮雪嬌都曾試圖跟秦理說話,僅僅是自然地說話,就像我們最初相熟時那樣,可是都失敗了。秦理對我們愛搭不理,連中午吃飯也是一個人縮在食堂角落,大部分中午,他根本不吃飯,坐在教室裏發呆,目光總是望向窗外。我曾順著那個方向偷偷看過很多次,隔著監獄牢房似的鐵窗,除了枯瘦的柳樹和空蕩的天空外,一無所有。馮雪嬌再度願意理我後,十分擔憂地問,秦理是不是出了什麽毛病,是不是我們的錯?我說,我也不知道,但自己的問題到頭來還得自己解決,誰也幫不了誰。馮雪嬌看著我眼睛說,我覺得你現在特別可怕。我反問,什麽可怕?馮雪嬌說,我好像根本不認識你。
彼時我已經有了新朋友高磊,馮雪嬌在班裏也有了兩三個走得近的女生,她遠比我更適應改變。而秦理仍是一個人,直到那一次我見到他騎車載著黃姝回家。
那段時間放學後,我常去高磊家玩,都是趁他爸媽不在家時。高磊說,他爸媽開公司,代理了美國一個什麽品牌,專賣保健品,平時各地出差給人講課,發展會員,像壘積木一樣,他爸媽是金字塔的塔尖,再過兩年隻要坐在塔尖上抽成就夠賺了。他說的我當時聽不太懂,但大意就是他家很有錢,他不愁吃穿,可以買八百多塊一雙的真皮足球鞋,還有日本高級的PS遊戲機。我心裏說不上羨慕,羨慕是要你具有能夠得到的水平,夠不到的叫仰望,我爸媽連小霸王都舍不得給我買。他教我打《生化危機》,我才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比《魂鬥羅》和《超級瑪麗》好玩一萬倍的遊戲,人是立體的,僵屍好像要從電視裏撲出來咬我。遊戲打累了,高磊會在VCD機裏放兩張外國電影碟,都是租的,前兩次放的是《生死時速》和《虎膽龍威》,後來一次放了《泰坦尼克號》——第一次看到傳說中露絲的裸體。後來高磊還放過《原罪》和《本能》,那都是比露絲的裸體更高級的東西。我仍在癡癡地回味,高磊卻在耳邊說,明天再來,給你放更好的。從高磊家出來,我一路騎車魂不附體,猜想第二天到底是哪個資本主義國家的女明星在等我。
就在那個隆重的夜晚到來以前,發生了一件事,讓我跟秦理重修於好。下午的生物課,中年女老師講男女生殖結構,男生都在竊笑,女生假裝不敢抬頭。臨下課前,女老師說,下麵做個隨堂小調查,男同學把第一次遺精年紀,女同學把月經初潮年紀都匿名寫在一張紙條上,還沒來的就寫“無”,折疊起來從後往前傳,老師課下會做一個統計,下次上課給大家一個數據,這樣大家就知道自己的發育速度跟平均值比是正常或是偏晚,如果哪位同學有疑問,可以在課下聯係我,保證替大家保密。語畢,整間教室瞬間響起撕紙聲,剛剛埋頭不語的女生,動作起來反而比男生更快。我在自己的紙條上寫下“12”,折好等後排的傳上來,同桌方柳小聲嘀咕一句說,真奇怪,寫完馬上折好紙條攥在手裏,怕我看似的,這時後排突然傳來壞笑聲,大家紛紛回頭,倒數第二排的李揚手裏正攥著紙條喊,發育不健全的小屁孩哦!聲音最遠就傳到我這排,再往前的同學跟老師就聽不見了。紙條是秦理的,我的位置隱約還能看清,折痕中間寫著一個“無”。譏笑聲有節奏地一波一波推向秦理,男女聲混雜。秦理從李揚手中搶回紙條,坐回原位,狠狠撕碎。
放學後,我本來早早出來奔高磊家去,但我的隨身聽忘在了書桌裏——那是我花了三百塊壓歲錢在電子市場買的二手索尼隨身聽(自從考上育英,我媽承諾以後每年的壓歲錢無須再上繳)。我回教室去取,剛到門口,一個保溫水壺從我麵前擦著鼻尖飛過,我認得那是秦理的水壺,他喝藥習慣自帶熱水。教室裏,秦理被高他半頭的李揚騎在地上揍,亂拳掄在臉上,教室裏僅剩下幾個女同學都不敢攔架,縮在一角亂叫。我衝上去一把將李揚推翻在地,他先是一愣,隨後起身要還手,卻被迅速爬起來的秦理擋住,令我吃驚的是,秦理竟然鉚足了勁兒推我,一直把我推到門外,反鎖上門——透過門玻璃,我親眼看著他再次撲向李揚,扭打在一起。直到李揚掄得累了,秦理眼角出血,李揚才開了門鎖揚長而去,走前狠狠瞪了我一眼,而我就那樣傻站在原地,腦子裏還沒想明白,秦理推我到底是什麽意思。
我扶起秦理,再次被他推了一把。我說,走吧,陪你騎回家。秦理說,不順路。說完徑直往外走。我跟出門去,撿起已經滾到走廊盡頭的保溫水壺,追上去遞給他。當我看著他背影走出那條昏暗的走廊那一刻,才終於想通,剛剛他把我推出門外,是不想讓我再因為他被牽連,像六年級那個冬天一樣。那一刻,我知道我認識的秦理又回來了。
高磊先一步回家準備,我敲開門時,電視已經開好了,他自己卻要出門的架勢。我問他,你去哪兒?高磊說,出去轉轉,你自己慢慢看,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說完他麵帶笑意地離開了。客廳裏燈光很暗,高磊應該是故意關掉了一半的燈。我的手顫抖著點開VCD機的遙控,電視上出現的又是外國女人,但不是安吉麗娜·朱莉,也不是莎朗·斯通,而是一個陌生的金發豐滿女人,兩分鍾不到便脫得精光,一個外國男人此時上前,兩個人開始一場你呼我喊的較量。那個場景是那樣陌生,又好像在夢裏預演過。我緊張到起身把電視聲越調越小,可身體內的一團反而越來越燒,兩腿間脹得難以忍受,此時才發現客廳的茶幾上除了有幾瓶飲料,還擺好了兩包紙巾,心相印的,都是藍色,跟黃姝送給我的那包一樣。隻是黃姝那包被我一直珍藏,而眼前這包,被我貪婪地用來擦身體裏的穢物。我明白,自己不再幹淨,可是在那一瞬間的大腦空白裏,沒有了天和地,沒有了夜空和繁星,沒有了煩惱和憂愁,也沒有了黃姝和愛,在那一片芒白中隻有自己麵對另一個自己說,孩子,歡迎來到這個更殘酷的世界,這一次,你是孤身一人。

 

所有跟帖: 

4. 有光為證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99059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38:17

5. 天理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35271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39:27

6. 尾聲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45760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40:26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