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有光為證

回答: 3. 素未相識的戀人玉珠2021-03-27 11:5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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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國金年輕的時候沒工夫看電視劇,忙起來沒白天沒黑夜的。退休前反倒開始追劇了,追的還是美劇。女兒嬌嬌送了他一個iPad,裏麵劇都下好了,全是探案題材的。馮國金成宿不睡地追,嬌嬌問他好不好看,馮國金說好看是好看,就是拍得有點假,裏麵的警察幹打打不死,那不是人了,是神。真人會死的。

2003223日晚,小鄧失去聯絡以前,曾給馮國金打過一個電話,但馮國金的手機又自動關機了沒接到,等他發現時給小鄧打回去無數次都沒人接,一直打到24日早晨,接電話的竟是郊區派出所的民警,核實過馮國金的身份後,說,人死了,屍體被發現在一個荒廢的果園壟溝裏,一個起早進城趕集的農民發現的,手機就揣在褲兜裏,最後一條通話記錄是馮國金的號碼。直到小鄧的屍體被抬上警用麵包車,馮國金守在身邊,眼見這個年輕人的胸前再也沒有絲毫起伏,長而濃密的睫毛耷拉在眼瞼上一動不動,他才強迫自己相信,這不是惡作劇,就算是,那也是老天爺開的。小鄧安靜地躺在車裏,真像睡著了。身著便裝,頭上還戴著頂公牛隊的帽子,他上學時就喜歡喬丹和羅德曼,一直說將來要去美國看一場NBA的比賽。馮國金脫下自己的警服大衣,蓋在小鄧身上,警徽正落在胸前。馮國金眼睛燒得很,看小鄧的臉也越來越模糊,嘴唇也開始哆嗦,他害怕再這麽看下去,小鄧會漸漸從眼前消失,將來會從別人的記憶裏消失。就是在那一刻,馮國金下了決心,哪怕自己嘴再笨,小鄧的追悼會他也要主持,有些話必須得從他嘴裏說出來才行——這個年輕人叫鄧岩,他是個優秀的人民警察,請各位一定要記住他。他的犧牲,是我的錯——小鄧的臉終於看不清了,馮國金雙眼模糊,伸手捋了捋小鄧被帽子壓趴的頭發說,你累壞了,休息吧。咱哥倆兒,回頭見。

小鄧的追悼會可能得推遲幾天,他不會介意的。這是馮國金說的,他還說,小鄧不能白死。馮國金必須得撐住,其他同事還得他來安慰呢,特別是一個人。馮國金給施圓打了一個電話,用的是自己新換的手機,施圓那邊說已經知道了,她的聲音很平靜,馮國金反倒說不下去了。施圓說,小鄧的屍檢她回避了,等追悼會再看最後一眼吧。小鄧戴的公牛隊帽子,是施圓在他出事前的下午送的。提起帽子,電話那頭終於有哽咽聲,施圓說,當天下午她放假,小鄧約她去避風塘,她當那是倆人第一次正式約會,帽子是早就買好要送給小鄧的禮物,可是到了才發現,小鄧還約見了別的女孩,搞得她特別生氣,原來小鄧找她去是當托兒的。那個女孩叫小麗,汪海濤曾經給她和殷鵬搭過線,好不容易才約出來的,小鄧怕女孩麵對他一個男的會害怕,有話不好說,才把自己給誆去了。去都去了,施圓就扮演起搭檔,替小鄧問話,小鄧在一旁偶爾插兩句。馮國金問,那個小麗都說什麽了?施圓說,那女孩很緊張,一開始問什麽都不說,還埋怨小鄧不該騙她出來,後來我陪她聊了幾句,她才開口,沒直接承認她跟殷鵬之間存在性交易的關係,但意思都明白了,話裏還提到,殷鵬確實有性虐待傾向,但是她收了殷鵬的錢,也不敢跟任何人說,畢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不過後來殷鵬再找她的時候,她就不敢去了。對了,她還提到錄像帶。馮國金問,什麽錄像帶?施圓說,殷鵬在做那種事的時候,會拍下來,應該是有錄像帶的。馮國金說,她知道錄像帶在哪兒嗎?施圓說,肯定不知道啊,而且她跟我說完又有點後悔了,說自己胡說的,然後就走了,讓我們別再找她。馮國金說,多虧有你在。施圓說,小麗走以後,小鄧打車直奔殷鵬公司,我不放心,就跟著他一起去了,在車裏守了兩個多小時,車牌號我記得,A94575,黑色奔馳。直到看到兩個男的把行李裝上車,小鄧非攆我下去,讓我回家。講到這裏,施圓頓了半天才說,馮隊,他的直覺真的挺準的。馮國金說,嗯,我知道。施圓又問,他死之前,沒遭罪吧?馮國金說,沒。施圓說,是那個叫秦天的幹的嗎?馮國金說,還不好說。施圓沒再問,最後說,馮隊,換個新手機吧。馮國金說,現在用的就是。施圓說,嗯,晚了。

就在距離小鄧遇害的果園不到兩百米處,發現了被燒毀的金杯麵包車,正是魏誌紅名下但被秦天在23日當天早上開走的那台。很明顯,秦天把車開到荒郊野外再燒毀,就是為了毀掉證據,那輛車載過黃姝的屍體,一定會留下黃姝的DNA。秦天燒車之際被小鄧抓到現形,於是秦天將小鄧殺害——兩個最大疑問:第一,小鄧遇害現場不存在激烈的搏鬥痕跡,可小鄧受過專業訓練,怎麽可能叫秦天半個殘疾人說撂倒就撂倒?除非是中了埋伏;第二,小鄧原本是去追殷鵬和老拐的車,為什麽會被秦天給跟上呢?抓到秦天,答案都有了——他到底從什麽時候開始盯上小鄧的?假如秦天殺小鄧是以絕後患,那該死的人是他馮國金才對。

馮國金越想心口越堵。問那個出租車司機,為什麽丟下小鄧自己跑了?司機說,小鄧說他是警察,讓他一路跟著那輛奔馳,直到過了收費站,奔馳往一條土路上拐,再跟就太明顯了,小鄧讓他停車在路邊等著,自己下車了。馮國金問,為什麽不等他回來?司機說,他讓我等了,但是我害怕啊,大半夜連個路燈都沒有,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也有老婆孩子在家等我呢,一個念想,就踩油門了。馮國金問,為什麽不報警?司機低聲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辦案啊,萬一是社會上的事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馮國金氣得麵紅耳赤,強忍著又問,那你有沒有看到後來有車輛跟著拐進去了?司機說,沒有,我停了不到五分鍾就開走了。馮國金問,那輛黑色奔馳,車牌號記得嗎?司機說,我記性不好,看一眼能想起來。馮國金說,A94575。司機說,對,就這個。馮國金問,你有看見車裏坐著幾個人嗎?看到臉沒有?司機說,我想起來了,快過收費站的時候,奔馳的後輪爆胎了,你們那個同事讓我也停車,他還下車去幫奔馳的司機換胎呢,所以我才說,我以為他們根本就認識,這要是辦案,上去抓住不就行了?我想起來了,就是這麽回事兒,最後我才走的。馮國金說,你的事待會兒再說,奔馳車上下來的人,看清臉了嗎?司機說,沒看清,當時天黑了,離得也遠。司機又問,還有我的事嗎?馮國金說,你本來可以救一條人命的。

馮國金這麽說,是因為屍檢發現,小鄧肺部被一刀刺穿以後,並沒有馬上死亡,而是至少又掙紮了有二十分鍾,還曾試圖爬離那個壟溝,假如當時那個出租車司機能折回去看一眼,小鄧興許還有救。馮國金知道,想這些都沒用了,施圓問他小鄧死前有沒有遭罪,他撒謊了。在小鄧的指甲中,發現有他人的DNA,很可能就是凶手的——小鄧死前曾跟凶手麵對麵,卻無還手之機。

224日當天,大隊長曹猛帶著大部隊從外地回來了,黑社會案最後兩個關鍵頭目全給帶回來了,忙活了一年半的大案,終於算告一段落。隊裏的人手又多起來了,曹隊也親自上陣幫馮國金,去查高速收費站的監控錄像。趕得真是時候啊,馮國金心說,有他媽什麽用,我的人都死了。馮國金兩天一宿沒合眼了,看東西都有重影,他讓劉平安排兩組人二十四小時蹲守,一組去大西農貿市場,重點是那個磚頭房,另一組去秦家樓下,密切監視秦理的一舉一動。出發前的一個小時裏,馮國金一共接到三個電話,第一個是郊區派出所的所長,說他們在距果園不遠處一棟廢置的豬圈裏,發現一個用鐵鍬挖開的坑,這就跟燒毀的麵包車裏發現的短柄鐵鍬對上了,秦天一定是取走了什麽一直藏在那裏的東西。第二個電話是大隊長曹猛打來的,他當時人正在交通隊,證實了A94575的黑色奔馳不是殷鵬的車,是個假的套牌,而且殷鵬的車還在他公司樓下停著呢,人也沒跑路去國外,機場沒有出境記錄,跟司機在廣州呢,他核實過——小鄧有沒有可能跟錯人了?第三個電話是楊曉玲,質問馮國金離婚的事到底還談不談,馮國金隻說了一句,小鄧死了,楊曉玲在那邊就哭了,她也認識小鄧,挺喜歡那孩子的。馮國金說,最後幾天,等我抓到了人,就回家跟你談,從頭好好談。

200326日至11日,黃姝都住哪兒了?”“輪轂”“手銬”“錄像帶”,馮國金翻看著小鄧死時還揣在口袋裏的筆記本,字跡又亂又醜,一看就是個急性子。“老拐”後麵點了三個感歎號,寫著“操你媽”。又給馮國金看樂了,這孩子太哏了,沒法不稀罕。馮國金要使勁兒琢磨明白,小鄧最後兩頁記下的這些瑣碎信息,到底是什麽意思。

馮國金要時刻等著劉平的電話,他本不該留在辦公室休息的,可所有同事都玩命逼他,他們知道,小鄧的死幾乎把馮國金推到了崩潰邊緣。馮國金不敢去宿舍,就躺在辦公室裏的行軍床上閉目,壓根兒睡不著,就在腦子裏最後捋一遍:秦天在大西農貿市場後的磚頭房裏將黃姝強奸並掐死,隨後決定用麵包車運屍,但因為左手殘疾,不具備獨自拖拽屍體的能力,遂從魏誌紅的豬肉檔偷來鐵鉤作為工具。也許他原本計劃的埋屍地點就是郊區那個果園,既然他藏東西也在那兒,說明那是他認為安全的一個點。本來想當晚就連屍體帶車一起燒毀,可他萬萬沒想到,車還沒駛出市區,就在鬼樓附近被交警大隊給攔下了,而秦天自知喝酒了跑不掉(估計在拋屍前為壯膽,或在行凶時已是醉酒狀態),車裏的屍體一定會被發現,遂決定就地拋屍,趁機拐進鬼樓荒院東牆外的死胡同,正巧見磚牆有大洞,便用鐵鉤拖拽屍體穿過大洞(磚頭上血跡屬於黃姝)。過程中凶手或被鐵鉤割破手,自己的血跡留在了黃姝的內衣上(其他衣物可能一早就被銷毀)。屍體被拖至鬼樓前的大坑內拋屍,隨後凶手又從大洞出來,將鐵鉤連同沾血的內衣一並丟進垃圾箱,回到車內(或因車內殘存血跡),原路開出時,清楚跑已經來不及,便佯裝以酒駕被抓反而更保險。拘留那些天裏,秦天一定天天惦記著大坑裏的屍體會不會被人發現,等他出去馬上回去,假如還在,就按原計劃再次帶走屍體並連人帶車銷毀——可惜屍體被張老頭兒發現,秦天隻能第一時間把車銷毀,讓警察找不到任何跟他有關的直接證據。必須承認,這小子的冷靜異於常人。可他被放出來以後,為什麽非要殺了小鄧?難道是小鄧反過來跟蹤的秦天?怎麽都說不通。有一個可怕的猜測在馮國金腦子裏揮之不去,雖然聽上去荒唐,但他再想不出更好的解釋——殷鵬和秦天是一夥的,共同設計做掉了小鄧——可曹隊堅稱他的調查無誤,小鄧出事當晚,殷鵬和老拐被證實根本不在本市。難道小鄧真跟錯人了?怎麽可能?那不是馮國金認識的小鄧。

馮國金突然想起那個叫王頔的男孩,給自己講過秦天秦理兄弟倆的關係,假如有秦理幫忙,秦天也不至於用到鐵鉤拖屍,這是不是說明,秦理對哥哥秦天犯下的罪行一無所知?基本可以排除秦理也有參與的嫌疑?馮國金最為好奇的是,黃姝的死亡時間是212日的下午五點左右,但秦天被抓酒駕的時間是當晚十一點多,在五點到十一點這中間的六個小時,秦天都在幹嗎?黃姝的屍體一直被藏在那個磚頭房裏嗎?假如照魏誌紅說的,弟弟秦理幾乎每天都待在磚頭房裏消磨時間,為什麽偏偏在當天那六個小時裏不在?那六個小時裏,秦理又在哪兒?

電話響了,是劉平。蹲守的兩組人都沒發現任何秦天的蹤跡,但是秦理從家裏出發了,看方向應該是往磚頭房去呢,背著個書包。馮國金問,書包是癟的嗎?劉平問,什麽癟的?馮國金放大聲說,他背的書包是不是癟的?看著特別輕?劉平說,對,是看著挺癟的。馮國金說,你們跟住了,我現在就過去——假如自己必須馬上跑路,可家裏還有一個未成年的弟弟不能帶走,弟弟該怎麽生活?當哥哥的會給弟弟留下什麽?對,錢。馮國金幾乎是在一刹那斷定,哥哥秦天在果園挖出的就是他藏的錢,而弟弟秦理背著書包就是去取那筆錢的。不管秦理是去哪兒取那筆錢,秦天一定不會露麵,但肯定就在附近某處,直到親眼見到秦理把錢拿到手才會放心。本來馮國金以為,秦天在燒了車,殺了小鄧以後就會徹底消失,但是直到果園發現那個鐵鍬挖出的坑,馮國金才開始相信,秦天沒走,他一定會回去再見弟弟一麵。

七個警察,兩輛車,分別停在兩個方向死死盯著磚頭房,其中一輛是劉平在開,一路從秦家樓下跟到這裏,眼看著秦理朝著磚頭房北麵的荒地繼續走了一百多米。四周漆黑一片,秦理握著手電筒在凹凸不平的荒地上行走,最終在一片半人高的荒草中間停住,蹲下身,隻能看見人影翻出一包東西塞進書包,重新背在身上,站起身,用手電向著荒地南側的方向連續打開又關閉了三次——這是在給人打暗號。而此時,剛剛抵達的馮國金把他的那輛桑塔納2000停在麵南的路邊,刻意與劉平他們那兩輛車保持一定距離,他正在車裏跟劉平打電話說,秦天肯定就在附近。馮國金忍不住冒著暴露的危險,急忙下車四處觀望,因為他所在的方向,正是手電筒光直衝的方向。馮國金猛地回過頭,荒地四周空無一物,唯獨除了南側孤零零的幾家尚未拆遷完的違章髒飯店,中間的那家小麵館,靠窗的桌子上隻坐了一個年輕男人,他的目光也正看向馮國金的方向——雖然他的照片早就給全隊人看過,但隔這麽遠一眼就能認準的,恐怕就隻有馮國金了。馮國金全想起來了,他們倆有過一麵之緣,就在交通隊的拘留室裏,那個年輕人坐在角落裏,一聲不吭,拿餘光瞅人。後來,那張臉一直印在馮國金腦子裏十年,直到他死,他的麵孔在馮國金的腦海裏反而越來越清晰。馮國金知道,那張麵孔會再多伴隨自己十幾二十年,直到自己也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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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回想起來,初一下學期那半年,大概是屬於我們五個人最好的時光。至少對我來說是。

秦理跟我重新和好,馮雪嬌跟黃姝再次像從前那樣親如姐妹,再加上高磊,五個人一起度過了幾乎大部分的周末以及漫長的暑假。每個人過生日時,都會互換禮物。黃姝曾說那樣不好,花家長的錢破費,心裏總歸不舒服。但馮雪嬌堅持要每個人的生日都過一遍,誰也不能漏掉。至今我說什麽都想不起來,那兩年黃姝過生日我都送過她什麽禮物,其實其他三個人我送過什麽也一樣不記得,想必都挺寒酸的,因為我的零花錢少得可憐,假如買過什麽特別貴的東西,我一定會記得。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十四歲生日那天,秦理送我的禮物,是他親手抄寫的一首短詩,還是那個叫狄蘭·托馬斯的詩人,詩名就叫“生日感懷”:“黑暗是路途,光明是去處,那從未也永遠不會降臨的天國,才是真諦。”當時秦理的病情有所好轉,我們都替他高興,但最高興的還是黃姝。高磊的加入,令原本四個人的組合以新的方式活絡起來,但也有不適。我初初觀察,秦理似乎不太喜歡高磊,但我猜不透到底是因為他從小就對陌生人突如其來的親近尤其抗拒,還是因為高磊表現出對黃姝特殊的好感。其實我和馮雪嬌也發現了,隻是我們無法將那些行為視為友情的出格,至少高磊和黃姝看上去比我們都要成熟,似乎更加般配。盡管我心底不願承認,但這是事實。五人一起出行時,高磊永遠在扮演大哥哥的角色,那段時間我在美國電影裏麵學會一個詞,紳士,雖然我不知道紳士具體該表現出哪些品質,或是如何愛護女孩子,但我知道那是對男人的褒義詞,我不是,高磊至少接近。有一個細節,我記得尤其清楚,高磊跟黃姝用同樣牌子和顏色的紙巾,而那個年紀的男生,出門攜帶紙巾的已是稀有動物,愛幹淨的高磊甚至還有一塊隨身自用的格子手帕,跟電影裏那些紳士一樣的習慣。每次一起吃完飯,高磊總有一個曖昧的小動作,就是在手裏折好一張紙巾幫黃姝擦嘴,動作很輕,黃姝有時會微笑著躲開,有時懶得躲。高磊表現得是那麽自然,讓人覺得就是一個大哥哥在照顧妹妹,跟我在他家看的那些髒東西無關。

2015318日那個晚上,高磊大醉,蹲在醫大操場防空洞入口前的荒草叢裏說,他一直以為自己才是第一個吻黃姝的人。我裝作滿不在乎地問,什麽時候。高磊說,就在黃姝出事前一個月。當時高磊跟我還有馮雪嬌,都已經通過了直升高中部的大考。高磊說,那個寒假中的某夜,他的堂哥說要帶他出去放鬆放鬆,十五歲的他跟著幾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第一次去到夜總會。一個少年開始覺得自己屬於成年人的決定性時刻,不是吹十八歲生日蛋糕蠟燭,而是真正被成人世界無差別地對待。酒杯碰撞的響聲,就是宣布自己成年的早鍾。他很亢奮,而就在那一刻,他看見了正在舞台上跳舞的黃姝,衣著暴露,濃妝豔抹,滿頭細汗反射著迷幻的光。

在後台。高磊說,在後台吻的。黃姝扇了他一巴掌。沒力道。我問,你怎麽反應的?高磊說,我就隻能裝醉,黃姝就去後台換衣服了。我問,你什麽都沒說?高磊由蹲變坐,臉徹底被埋沒在荒草中。高磊說,我說她能穿那麽少在別人麵前跳舞,為什麽我親一下都不行,我喜歡她。我問,扇你之前還是之後說的?高磊說,之前。我問,為什麽以前從來沒講過?高磊說,沒臉唄,跟你講也不合適,但我跟嬌嬌說過,她從沒跟你提過嗎?這次我的驚詫再也掩飾不住,說,從來沒有。高磊說,那也永遠別再跟嬌嬌提,就當我今晚喝多了。我說,你說。高磊說,嬌嬌不信,後來還去那家夜總會找過黃姝一次,回來跟我說她差點兒被小流氓占了便宜,是黃姝幫她擋走的。黃姝把嬌嬌攆走了,讓她往後再也別去那種地方。

原來,紫薇最終還是原諒了小燕子。高磊說,沒想到那就是他見到黃姝的最後一麵。我說,隻有你們倆見過黃姝那一麵,我羨慕。高磊說,可她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應該有那一麵,你懂吧?我說,傻逼,廢話。

共犯過罪孽的人,無論時隔多少年,依舊能達成某種共識,那就是假裝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可悲的是,多年來我跟高磊一直是好朋友,就算後來聯係漸少,彼此需要援助的時候還是會第一個想到對方。大學畢業那幾年,基本都是他援助我。借錢給我,借房子給我住,也因此那緘口不言的默契更加頻繁地折磨著彼此。本來當年在秦理出事以後,我跟高磊至少有半年沒說話,直到黃姝的死,我們再一次被緊緊聯係在一起。高二那年,因為在宿舍無意中聽到有高三男生討論起黃姝案子時語言輕浮,高磊直接衝進人家宿舍,一個人跟八個人打做一團,直到雙方都被揪到校長麵前,對方也始終沒明白究竟怎麽一回事。在此之前,高磊曾幾次主動跟我親近,我都刻意躲著他,準確地說是我在躲著自己。秦理剛出院那段時間,我跟馮雪嬌都嚐試過去他家探望,都被秦天攔在了門外。唯獨高磊一次都沒去,隻托他爸爸找人給秦理家送錢,後來我們知道,秦天一分都沒收過。馮雪嬌曾經哭著跟我說,她想跟他爸爸坦白,秦理如今這樣都是自己害的。當時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拚命阻攔她,或許是為了自保,或許是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自己父母,我勸馮雪嬌,就算讓家長知道了,秦理也不會變回原來的樣子。在那之前,我一度以為自己已經長成大人了,不會畏懼責任,但莫名的恐懼還是戰勝了我們所有人,而負罪感注定折磨我們一輩子。

那天晚上,高磊自己打車先回了家,本來他順路可以捎我。而我如願被留在原地,反複思考自己過往的記憶是否真的準確。第一層一共三十八階,肯定沒錯。就算真的錯了,能有勇氣替我求證的那兩個人,也早已經不在了。走回家的路上,我對自己說,從今往後,老老實實做一個懦夫。對了,還有。黃姝,生日快樂。

上初二以後,秦理依舊坐在角落裏,依舊是所有老師的眼中釘。他上課從不聽講,病情好轉以後,恢複了悶頭看書的習慣,看的書很雜,有古希臘的哲學書,也有講宇宙奧秘的,最奇怪的一本,是《臨終關懷須知》,我沒問過,所以不知道他爺爺當時就快死了。每逢考試,理科卷子秦理永遠隻寫最後那道最難的大題,而且永遠隻寫正確答案,沒有解題步驟。語文和英語卷子隻寫作文,都是誰都看不懂的意識流文體,時長時短,短的時候甚至隻是一首怪詩,所有老師都拿他沒辦法,我想恐怕是那些成年凡人也無力判斷,他們麵對的到底是一個天才還是一個瘋子。我偶爾在自習課上回頭偷看秦理,總見他在一個粉紅色的本子上奮筆疾書,本子已經寫了很厚。很久後我才知道,那是他跟黃姝兩個人的交換日記。寫交換日記在當年的少男少女中間很流行,進入高中部以後,馮雪嬌還邀請我一起跟她寫交換日記,我隻有兩個字送給她,無聊。她難道不明白,那東西隻是有情人才能互通有無的?

升入初二以後,時間好像一下子變得飛快。所有人都忙著準備一年後直升育英高中部的考試,初二年級的晚自習直接上到晚上九點鍾。我的成績仍然沒起色。我不知道秦理怎麽打算的,對於他自暴自棄的行為,我跟馮雪嬌也都不敢問,也許所謂的成績和升學已被他視若無物,他的腦子裏琢磨的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盡管當時他才剛滿十二歲,但是那本《臨終關懷須知》和那首《生日感懷》告訴我,年幼的秦理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更早地在思考生死,一個本不該屬於那個年紀的命題。開學以後,班主任崔老師真的改命我為新的語文課代表,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我並不善於以自命不凡的身份站在人前對別人指手畫腳,況且被撤掉的原語文課代表,正是我的同桌方柳,為此她開始對我更加排斥,拒絕跟我說話,還時常自言自語暗諷是我搶走了她的官位,並且在崔老師當堂講讀我的作文時,公然發言批評我寫的東西思想陰暗不積極,故作高深,不符合應試作文標準。對此,我隻能付之一笑,反倒被她激發起更大的寫作欲望,每周周練作文都把字數寫超一倍,仍然在崔老師那裏獲得最高分。方柳覺得我那是在對她公然挑釁,終於有一天忍不住對我開口說話,說王頔,你這樣寫下去,早晚有一天會後悔的,將來升學考給你打分的肯定不是崔老師。我懶得理她,因為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對我像仇人一樣恨之入骨,難道隻要仇人死了,自己就會過得更坦然?我隻好認為,無緣由地彼此憎恨,或許也是人身為群居動物的天性之一。

某日,崔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頗為鄭重地說,她想推薦我代表育英中學參加一個全國青少年作文大賽。我問崔老師,為什麽要推薦我?崔老師說,你有天賦,不想看你荒廢,總之你去參加比賽。那天走出辦公室,我的腦子裏想了很多,原來從十歲開始,一直日夜糾纏我的那些疑問和困惑,不是毫無來由的,曾經我一直嫉妒秦理那顆天才的腦袋,但從那一刻起,我明白自己不可能成為秦理,但我有屬於自己的武器對抗世界,就是寫作。當晚回到家,我反複看了幾遍崔老師打印給我的征文要求,如有神助,寫出了一篇萬餘字的短篇小說,故事的主人公同樣是一個在青春期裏迷惘困惑的少年,糅雜著我和秦理兩個人的影子,故事裏也有黃姝、馮雪嬌和高磊。雖然多年以後重新回看自己寫的那個故事,倍感矯情做作,但那正是對我最初的青春所做的真實注解。

一個月後,初賽成績公布,我入圍了決賽。崔老師高興地在全班麵前誇我,搞得我很不自在,身邊的方柳因此更加恨我,而我注意到,秦理聽到毫無反應,更沒表現出替我高興。崔老師跟學校申請,由她親自帶我去北京參加決賽。最興奮的人是我爸媽,他們以為自己生的兒子是文曲星下凡,自己失敗的半生裏以為永遠無法實現的夢,全都被我一個人重燃了。我媽帶我去書城花重金一口氣買下幾十本我喜愛已久卻舍不得買的閑書,我爸甚至把我的小說打印出來,用透明膠帶貼在他那輛改裝倒騎驢的玻璃上,沒人買串兒時就坐下來靜靜地反複看,隨手帶字典,不認識的字就拿鉛筆標記,實在不懂回到家再問我。我能看到他在那種時候眼睛裏閃著光,可惜多年以後,我無力挽留那道光,讓它繼續照亮我前路無盡的黑暗。

去北京的火車上,崔老師問我,第一次出遠門嗎?我說,第一次離開家。崔老師說,將來可以考北京的大學,男孩子就該去更大的天地裏闖。我說,可是我怕自己連高中部都升不上去,數理化成績太差。崔老師說,你家裏的情況,我也大致從你媽媽那兒了解過,放心,回去以後我會請幾位老師每周給你開兩堂小灶,還有兩個學期,慢慢追,至於語文,作文你強項,基礎知識部分至少還能再提個十幾分,總體還是有希望的。我說,謝謝你崔老師。崔老師說,跟你說個好事,我跟學校領導上報了你的情況,咱們學校偏重理科,你要是能代表學校在作文大賽裏拿到獎,也算給學校爭光,領導同意我的提議,明年升高中部的考試給你酌情加分,至於加多少可以再議,之前我不跟你說,是怕你明天比賽有壓力,總之身為語文老師,我欣賞你,不想看到好苗子被荒廢,懂嗎?我說,懂。崔老師又繼續說,你跟秦理是好朋友是嗎?我說,嗯,從小學就是。崔老師說,那孩子的家庭我也了解一些,班裏也有同學說閑話。我說,秦理不是壞孩子。崔老師說,我明白,但他有點太另類了,不顧他人感受,嚴重幹擾到別人,平時又缺那麽多成績,學校領導已經開始考慮要處理他了。我問,怎麽處理?崔老師說,暫時還不知道,你也就當沒聽過,回去別跟任何人說,包括秦理。上學期他跟李揚在教室打架的事,其實我都知道,李揚媽媽後來跟我告狀了,我還聽說,當時你差點也參與了。我說,我就是參與了,如果要處分的話,連我一起吧。崔老師說,別害怕,過去的事我不打算追究了,但老師誠心想提醒你一句,在校外我管不著,但是在學校裏千萬不能受他影響做什麽出格的事,萬一被校領導知道,我要給你爭取加分的事就很難了,我說的什麽意思,你能明白嗎?我說,明白了。崔老師說,明白就好。

我在北京比賽當天,秦理在學校裏失蹤了。說失蹤,其實是被陷害。當天下午學校組織大掃除,初二年級要換一批新的桌椅,各班的舊桌椅需要同學自行搬到學校地下的儲存室,其實是抗戰時期挖築的防空洞,育英校史有七十幾年,那些防空洞都是當年的學生配合軍人一起挖的,據說連通整個市中心,是個大網絡。平時學生間也都瘋傳地下的防空洞有多神秘,還有人胡編鬼故事嚇人,說至今還有戰死的軍魂在地底下遊蕩。之所以隻是傳說,因為從未有學生真的下去過,而防空洞入口就在操場上,一個從平地凸起的鐵門。終於在我那屆入學同年,學校決定將防空洞簡單整修,當作儲藏室,存放閑置的桌椅和體育器材。當天下午,那扇神秘的大門終於向學生敞開,初二年級各班男生陸陸續續抬著舊桌椅從地上走入地下,遠看活像螞蟻搬家。崔老師不在,我們班的搬運工作自行組織,別人都是同桌兩個人搬一套桌椅,隻有秦理一個人自己搬。據馮雪嬌說,當天女生基本沒人動手,都是男生來搬,而李揚回到教室以後,一直在跟幾個男生調笑秦理,說他帶著另兩個男生把秦理鎖在了防空洞的一個通道裏,居然還隔著半尺厚的鐵閘門問秦理服不服,秦理承認服了就放他出來。我聽到這的第一反應是,他們太不了解秦理了。馮雪嬌說,對。因為鐵閘門裏邊的秦理一直沒作聲,他們就那麽走了,想著關秦理兩個小時教訓他一下,結果兩小時後他們再下去開閘門,發現秦理根本不在裏麵,全都慌了,再往深了走特別黑,也不知道那通道究竟有多長,沒走幾步全嚇回來了,也沒人敢跟老師匯報,膽子最小的那個男生還哭喪著說人是不是在裏麵憋死了,要不就是被鬼魂給抓走了。我反問馮雪嬌,那你呢?馮雪嬌說,我本來都打算報警了。我諷刺她,報什麽警,直接跟你爸說不就行了。馮雪嬌說,一開始我還是猶豫,就先跟高磊商量了。我問,那高磊說什麽?馮雪嬌說,跟你說的一樣,他們還是太不了解秦理了。我們倆商量好,輪流給秦理家打電話,要是晚上八點以後還沒有秦理的消息,我就跟我爸說。結果八點不到的時候,黃姝來電話了,說秦理跟她在一起呢,替他報個平安。馮雪嬌感歎說,秦理真的太神了,第二天一早準點進到教室,跟個沒事人一樣,李揚他們幾個全看傻了。

不久以後,當我們五個人並排站在醫科大學操場上的防空洞入口前,秦理安慰我們說,不用怕,這下麵我都走過,雖然黑,但是路我都記住了,這裏的防空洞跟育英中學還有和平一小下麵的防空洞都是連通的,整個市中心的地下通道連起來,至少十公裏長。那天我才知道,原來秦理被鎖那次,獨自一個人,向那條通道的黑暗最深處走去,走了四個小時,摸著黑,從育英中學的操場地下一路直到醫科大學操場地下,要上來的時候,發現出口的鐵皮蓋被從外麵用一把爛了一半的鎖頭鎖住,幸好在腳下找到一塊磚頭,砸爛鎖頭,破土而出,重見光明。我問秦理,下麵那麽黑,不害怕嗎?秦理說,一開始有點,貼著牆多走幾步就不會了,因為再走下去也不會更黑了。我問,那下麵到底是什麽樣子?秦理說,能看見星光。我說,吹牛吧,防空洞在地下,哪來的星光?不是你缺氧眼花了吧?秦理說,真的,像螢火蟲一樣。馮雪嬌興奮地說,我也不相信,真的好想看啊。秦理說,可以下去親眼看。馮雪嬌大驚失色地叫喊,你說現在嗎?秦理說,嗯。我和高磊覺得秦理真的瘋了,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身旁的黃姝,黃姝淡淡地說,我可以陪你們,沒關係。她這麽一說,膽子最小的馮雪嬌反倒來了勁頭,一個勁兒慫恿我和高磊,還諷刺我們膽子不如秦理大。最終,我跟高磊無路可退,為做好萬全準備,先陪著秦理去藥房買了幾瓶醫用酒精和幾卷紗布。回到操場時,天已經擦黑,馮雪嬌跟黃姝坐在空蕩蕩的看台石階上,剛剛吃完最後一袋零食,那天本是高磊生日,我們約好在醫大操場來一次所謂的野餐,秦理貢獻了零食,高磊貢獻了汽水和啤酒,當時我們三個男生都喝了一點啤酒,興許是酒精作祟,衝昏頭腦,我跟高磊撿來幾根小臂粗的樹枝,秦理用紗布一圈圈纏在樹枝頭上,蘸滿酒精,最後才想起,沒法點火。此時高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打火機說,我有。其他人都很驚訝,因為之前誰也不知道高磊從初一開始就偷偷抽煙。五根火炬點燃,馮雪嬌興奮得像動畫片裏的原始人一樣呼叫,逗得黃姝合不攏嘴。秦理打頭,黃姝和馮雪嬌夾在中間,我跟高磊殿後,像小時候玩老鷹捉小雞一樣,一隻手高舉火炬,另一隻手搭在前麵人的肩上,由夜空下走進黑洞中。一陣陰風夾帶著潮濡的味道撲麵而來,火光在洞中顫抖,我們數著腳下的步數,剛剛踏下第一段階梯,轉角便再見不到頭頂的夜空,最後一絲自然光棄我們而去。又是馮雪嬌第一個怪叫,大嚷著害怕,問我能不能牽著她的手。我說不要。馮雪嬌再說話就已帶著哭腔,說真的太嚇人了,不想再往下走了。我說,那你就上去。馮雪嬌說,上去我一個人也害怕。高磊說,那我上去陪著你好了,我在這下麵有點上不來氣。我回過頭,隱約可以看見火光下高磊眼中的閃爍,我知道他也怕了。馮雪嬌作勢賴著我跟高磊一邊往回走,一邊問走在最前麵的秦理和黃姝,你們真的還要下去嗎?秦理肯定騙人呢,這麽黑哪有什麽星光。黃姝說,我相信他,我想去看看。她的回音在深邃的通道裏重複了兩次,仿佛在替她表達堅定。如今我無須再掩飾,當年那一刻我怕得要死,本來從小最怕黑,連小時候一個人玩得晚了上樓都要喊我媽在樓道裏迎我。就在我猶豫的瞬間,距離我最遠的秦理回頭說,上去吧,到和平一小的操場等我們,那兒的入口沒上鎖。說完,他拉起黃姝的手,兩點火光很快消失在下一個漆黑的轉角。

去往和平一小的路上,馮雪嬌一直在自責,是自己出了個餿主意,大半夜兩個人在下麵多危險啊。高磊安慰她說,放心,秦理就算自己丟了,也不會把黃姝弄丟。而我沉默不語,心中一直在恨自己的懦弱。馮雪嬌情緒仍很低落地說,這種感覺真不好。高磊問,什麽感覺?馮雪嬌說,分開的感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永遠都不應該丟下彼此單獨行動。高磊說,我同意。他又像個大哥哥那樣,用他的大手拍了拍馮雪嬌的頭。而我正一邊走路,一邊仰望夜空,猜測著我沒有勇氣追逐的地下星光和天上的比,到底哪個更美。

回到小學母校,我和馮雪嬌輕車熟路地帶著高磊翻牆躍入校園,按照秦理的指示找到了教學樓側的那個沒有上鎖的,被相似的一塊鐵皮簡單覆蓋住的洞口。原來自己在這個校園裏流竄了整個童年,竟從來不知道那裏的地下也有著一個神秘的防空洞。校園看起來不如小時候宏偉,仿佛在我們離開後陡然縮水,當時卻沒有意識到,是我們瘋長得太不可思議了。那是我跟馮雪嬌、秦理、黃姝最初相識的地方,是一切開始的地方。三個人就站在那個洞口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等待秦理和黃姝再次出現。夜色中,那感覺好像不是一條防空洞通道,而是一條時光隧道,忘記到底過了多久,當秦理和黃姝出來,我們所有人都將一起回到更年幼的時候,沒有嘲諷、沒有嫉妒、沒有成人世界的言不由衷和爾虞我詐,隻有遍地的歡笑,和漫天的星光。

坐臥鋪火車去北京的那個晚上,我幾乎整夜沒睡,躺在下鋪墊高枕頭,瞪大眼睛看著車窗外的星星追逐著我。大學那幾年,我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獨自坐那班夜車在家鄉與北京之間往返,可是再沒有哪個夜晚的星星,像第一次那樣閃爍著真誠。有那麽幾次,當我早已對車窗外的星光失去興趣,竟突然想起秦理和黃姝走進地下防空洞的背影,已經成年的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那個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夜空裏,到底閃爍著怎樣的星光。

馮雪嬌說,我看美國電影裏,每個家族都有家徽,特別神氣,我覺得我們五個人也應該設計一個,縫在衣服上或者刻一個印章,多好玩啊。我潑冷水道,幼稚。馮雪嬌反嗆,就你成熟。高磊在一旁笑著說,我覺得這個想法挺好,我們幾個人就你學過畫畫,就你來畫吧。馮雪嬌說,好啊,可是畫個什麽好呢?說話的瞬間,鐵皮蓋終於在寂靜中發出響動,外麵三人合力移開,秦理和黃姝終於從黑暗的地下走出來,秦理手中的火炬已熄,黃姝手中的火炬尚燃著一絲微光,臉上都蹭著灰痕,好像兩隻小花貓。黃姝這隻小貓異常興奮,蹦跳著回到馮雪嬌身邊,沒等我們問她,自己歡叫著說,真的有星光!我看見她身後的秦理,臉上展露出許久未見的笑容,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黃姝。馮雪嬌也突然興奮起來,拉著黃姝的手說,我知道畫什麽啦!黃姝一頭霧水地反問,什麽畫什麽?高磊跟我相視一笑。馮雪嬌說,就畫一個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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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20131218日晚。樓裏大部分同事都已經下班,唯獨剩下馮國金在辦公室帶人開會,其中唯一一位女同事就是施圓。馮國金心裏覺得對不住,原本人家可以早點回家陪老公跟孩子的。以前法醫跟刑偵不在一棟樓裏,後來公安部建了新樓,都胡擼到一塊了。馮國金跟施圓不在一層,平時除了工作必需,他都有意回避施圓。這兩天馮國金的腿又有點犯病,一打彎就疼得鑽心,施圓體諒他,帶著屍檢報告上樓來找他開會。馮國金跟整隊人都在,辦公室裏煙一根接一根地續,嗆得施圓睜不開眼,抱怨說,都少抽點吧,尤其是你馮隊。馮國金點點頭,老老實實把煙掐了。劉平說,開始吧。施圓開始:曾燕,女,十九歲,死亡時間在兩天前,1216日晚七時左右,死前曾遭到性侵,但陰道內未發現精液成分(這點奇怪),死因是被勒頸窒息,雙手手腕均有勒痕,背部有多處鞭打傷和擦挫傷,可判斷屍體在死後曾被拖拽。劉平插了一句說,還是拋屍,故意選的鬼樓大坑。施圓不評論,繼續說,屍體腹部發現的刀刻圖案,跟十年前那個受害者腹部的圖案在同一個位置,造型也完全一樣。劉平說,擺明了,挑釁呢,操,馮隊你見過這種事嗎?馮國金搖頭說,沒。施圓臨走前,馮國金從抽屜裏拿出幾包餅幹非要施圓收下。馮國金說,我女兒從美國帶回來的,拿回家給孩子吃,耽誤你休息了。施圓說,本職工作,別這麽客氣,曾燕家屬白天來指認過了,現在情緒還很激動,我建議你們等過了今天再問話。馮國金說,受累了小施,早點回家吧。

散會以後,馮國金杵在辦公室窗前發呆許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麽。新大樓建在開發區,視野廣闊,風景勝過以前那老樓不知道多少,一低頭就是整個東北占地麵積最大的河濱公園,月光下,老人孩子遊玩其中,渾河貫穿而過。馮國金一直想不通,渾河這名字最初到底誰給起的?自己年輕時候,河是挺渾的,周邊老百姓啥垃圾都往裏倒,岸上飛蚊蠅,水底爬螞蟥,上遊的婦嬰醫院有時還把打下來的死孩子往裏丟,下遊釣魚的老頭兒動不動就釣上來一兩條胳膊腿。但自打世界杯中國隊在本市出線以後,政府就開始大力整治,十年來挺見成效,惡臭沒了,水也清了,可名還是得叫渾河沒法改,真冤。馮國金總愛突發奇想,要是人心也能像河,不管費多少年,隻要一堆一塊地拚命撈,就能把所有穢物都澄幹淨了,該多好。

劉平給馮國金遞來煙,並排站在窗前問,想啥呢?馮國金說,小鄧。劉平說,上個月他老母親做壽我去了,隊裏的意思也都帶到了,老兩口身體還行。馮國金說,好。劉平說,案子不破,都對不起小鄧。馮國金說,肯定得破。劉平問,馮隊,這回你怎麽想?馮國金看了看劉平,十年了,這小子也老成了,是個獨當一麵的好手,沒意外將來要接自己的班,反問道,你怎麽想?劉平說,我在想,當年咱們抓秦天,雖然線索全都指向他,拋屍是他,燒車是他,磚頭房裏最後也發現了黃姝的DNA,但始終沒有證據證明是秦天強奸了黃姝,還有殺害小鄧的凶器也一直沒找到,小鄧指甲裏發現的DNA也跟秦天的對不上,唯一直接的證據,就是黃姝內衣上的血跡是秦天的,再就沒有了。要不是當年曹隊催著趕著結案,咱肯定還得把殷鵬那條線追下去。那天施圓跟我說,現在國內鑒定技術也革新了,湖北公安部的實驗室,去年就能檢測出痕量DNA了,當年黃姝體外發現的精液就是痕量,案子要能重啟,施圓說,強奸黃姝的人到底是誰,很快就能有答案。馮國金說,前提是把當年所有的嫌疑人再抓回來。劉平說,還有,兩人屍體都被刻上的那個圖案到現在也沒個說法,一次沒意義,兩次就是故意,我看過當年報紙上每一篇寫鬼樓案子的報道,奸殺虐待都寫了,但沒有一個字提過這個圖案,說明除了現場我們的人和凶手以外,沒人知道這件事,也就說明不存在模仿作案的可能,那完全可以假設,現在的凶手跟當年就是同一個人,或者當年其實就不止他一個凶手,至少還有人協同作案,才會故意下手刻圖案,至於目的不清楚。馮國金反問,要是當年真抓錯人了呢?劉平說,那這十年真凶就一直逍遙法外。

劉平分析得一點沒錯,馮國金隻是自己不敢說,借他嘴說而已。如今基本確定,真凶一直逍遙法外,至少其中一個是,他該怎麽麵對過去這十年?又怎麽心安理得地麵對小鄧的父母,還有秦理那孩子?劉平看出馮國金心裏不舒服,安慰說,其實也算好事,至少凶手的範圍被縮得很小了,當年有重大嫌疑那幾個,秦天死了,殷鵬、老拐、魏誌紅還活著,秦天弟弟秦理也在,順著這幾個人摸回去,當年到底漏掉了誰,不難。馮國金說,可殷鵬人找不到了,小鄧出事以後就沒影了,他那司機老拐也消失了。劉平說,我記得,秦天被送到醫院搶救之後,你也在醫院做手術,我自己帶人去了殷鵬公司和他家裏查過,人不在,就連他老婆孩子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車一直在公司樓下停著,車牌號跟小鄧那天晚上追的車也對不上,機場和火車站查不到購票記錄,出境記錄也沒有,連老拐也找不到了,倆大活人憑空消失,那時間點不邪性嗎?我覺得說明一切了,就算黃姝不是他倆親手殺的,他倆也絕對逃不開幹係。馮國金說,你信小鄧會跟錯人嗎?劉平說,不信。馮國金說,那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是怎麽確認,奔馳車裏坐的不是殷鵬跟老拐?劉平說,是曹隊確認的。馮國金說,但是你跟我從來沒看到過收費站的監控錄像,從來就沒人給我們看過,殷鵬公司的監控那幾天也壞了,你說邪性嗎?不用馮國金再掰皮說瓤了,劉平全懂了。劉平說,都過去十年了,當年收費站的監控錄像肯定找不到了。馮國金說,今天以後跟上麵的行動匯報,什麽說什麽不說,心裏有數就行了,就算咱們手下的人,大會可以參加,小會就你跟我,懂嗎?劉平點頭說,懂。馮國金說,現在首要任務,是找殷鵬,單線找不出來,就從司機老拐下手。劉平說,還有一個人,秦天他弟弟秦理。馮國金說,黃姝死那年,那孩子才十四。劉平說,我沒說他是凶手,我就是覺得,他跟他哥一直生活在一起,他哥要是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做那種事,他怎麽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就沒有可能,秦理也參與了嗎?馮國金說,你忘了,秦天被抓以後,我們調查過秦理,他確實有不在場證據。劉平說,記得,食物中毒在一家小診所搶救,秦天送他去的,就在黃姝死前兩小時,秦理的確在醫院躺了一宿。馮國金說,對。劉平說,那也得再查一遍,畢竟當初他跟黃姝走得最近,不知道現在人在哪兒呢。馮國金說,應該還住在十年前那棟老樓裏。劉平問,你早查過了?馮國金說,三年前還收到他的短信。劉平問,他怎麽會有你的號?馮國金說,這些年我一直也沒換過號,當年打過他家電話,記住了吧。劉平說,聽說秦理小時候是個天才,過目不忘啊?馮國金說,可能吧,嬌嬌說是。劉平說,可惜了,他一定挺恨你吧?馮國金反問,你覺得呢?

劉平回家以後,就剩馮國金自己了。女兒嬌嬌才從美國研究生畢業,在北京轉機跟以前同學玩了一禮拜,剛到家沒兩天,馮國金就見到一麵。本來他跟楊曉玲分居以後,楊曉玲搬去自己外麵買的一處房子住,他自己在家也沒意思,隔三岔五去老孫開的餃子館喝到半夜,有時喝完回家住,有時回隊裏。現在嬌嬌回來非要住家裏,楊曉玲就從外麵搬回來陪女兒,馮國金不自在,堅持回隊裏住。他倆要離婚的事,其實嬌嬌一年前就知道了,可她裝成個沒事人一樣,從來不提,當父母的也不忍心,一直配合把戲演下去。拖了十年,如今馮國金終於下定決心要離,心裏反倒很平靜。嬌嬌回家第二天,他就給楊曉玲打電話,讓她放心,這回肯定離,這案子忙完就回家簽字。撂下電話那一刻,馮國金的心還是咯噔過一下,他問自己,本來早晚的事,十年前怎麽就沒幹脆一點呢?為什麽來著?噢,想起來了,抓秦天那天晚上,自己受了重傷。這十年裏,馮國金自己從來不敢主動回想當晚的一切,不是後怕,是空虛,像被摘掉星星的夜空那樣空。在馮國金跟秦天隔著一條街四目相對的一刻,兩個人幾乎同時間動身,一個跑,一個追,馮國金來不及等其他同事跟上,何況他們距離秦天都不如自己近。當晚的星星仿佛真被誰給摘掉了,一條野路上既沒有月光也沒路燈,兩個影子一前一後翻越過一堵水泥牆,稍慢一步的馮國金在落地時,右腿突然襲來一陣劇痛,膝蓋被什麽利器貫穿,人直接癱倒在地,秦天就蹲在他身旁怒目圓睜,馮國金在那一刻以為,自己到此為止了,可他沒等來秦天再次下手,那人影一頭竄入黑夜之中,馮國金下意識掏出槍,側躺在地上,朝前方黑暗中連扣兩下扳機。萬籟俱寂。當他在急救室裏醒過來,才得知秦天被其中一槍打中了脊椎,沒死,怕成植物人了。女兒馮雪嬌和老婆楊曉玲正守在他跟前哭作一團,他醒來以後被楊曉玲一把抱住。就是那時候,馮國金明白了,原來死就那麽回事兒,不疼不癢的,像小沈陽那小品裏說的,眼睛一閉不睜就全完事了,但是死的感覺太空虛了,女兒老婆都見不著了,沒勁啊,還是得活著,吵也好,打也好,有勁,不空虛。對,就那天晚上,他跟楊曉玲都開悟了,夫妻還得是親的,敲斷骨頭連著筋呢。這根筋韌性不小,又扯了倆人十年才鬆勁,吵和打的勁都沒了,才真正是時候了。倆人唯一對不起的就隻有女兒嬌嬌,多懂事的閨女,沒一個外人不替他倆驕傲的。馮國金安慰自己,這輩子夠本了,彼此都自在點比什麽都強。

馮國金正準備收拾一下回宿舍時,女兒馮雪嬌來了。馮國金有點吃驚,這麽晚了怎麽還跑過來?你媽呢?馮雪嬌說,我媽出去應酬了,我怕你還沒吃飯呢,給你送飯來了。馮雪嬌把保溫飯盒擺開在辦公桌上,得意地說,都是我做的。馮國金笑著說,我閨女真行,心裏有爸爸,還會做飯了。馮雪嬌說,在美國跟同學學的,外麵吃不慣,就自己做,爸你嚐嚐。馮國金說,還真沒吃呢。女兒這麽幹瞪著自己吃飯,想起來還是頭一回,馮國金吃幾口說,你也吃點。馮雪嬌說,我吃過了。馮國金吃飯神速,不一會兒放下筷子說,看什麽呢?馮雪嬌說,爸,你老了。馮國金說,能不老嗎,你都長成大姑娘了,有對象了嗎現在?馮雪嬌臉紅說,沒呢,不稀罕。馮國金說,這什麽話,稀不稀罕,到歲數也得找啊。馮雪嬌說,都不如我爸爺們兒。馮國金笑了,點著一根煙說,就會耍嘴,哄你爸開心。馮雪嬌說,真的,現在的男生一個個都扛不起事兒,你少抽點爸。馮國金說,誰都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你得給人家時間長大,老想一口吃個胖子不靠譜。馮雪嬌說,別說我了,說說你跟我媽吧。馮國金不說話了,光抽煙。馮雪嬌繼續說,你這回是不是鐵下心要跟她離了?馮國金還是不說話,光點頭。馮雪嬌說,行,那我支持你,我跟你過。馮國金愣住了,感覺自己手有點麻,桌子底下的右腿也跟著疼了一下。他必須承認,這麽多年來陪在女兒身邊的是楊曉玲,雖說楊曉玲可能做妻子不夠賢惠,可是當媽算夠格,拚命賺錢不說,馮雪嬌從小要啥給買啥,長大了送出國讀書也是楊曉玲在供,他自己這點死工資哪夠,所以他以為女兒一定會選擇跟楊曉玲親近。女兒冷不防整這一出把馮國金眼眶給搞濕了,他點著頭說,閨女,有你這句話爸就夠了,往後爸還是爸,媽還是媽,跟以前一樣,你都成年了,等過完年爸媽湊錢給你買個小房子,你想怎麽過,跟誰過都行,是你的自由。馮雪嬌說,不,我就跟你過。馮國金終於繃不住了,哭了。馮雪嬌說,我知道你倆這麽多年一直沒離婚都是因為我,但是我也不傻,心裏清楚是誰有毛病,我就是怎麽都沒想到我媽是跟那個傑克好,我要是知道,以前那些年他們送我的東西,我都不會要的,是我媽對不起你。馮國金說,爸知道,我閨女有出息,但是沒有誰對不起誰,爸也做得不夠格。馮雪嬌說,爸,反正你得照顧好自己身體,少抽煙,酒也少喝,我知道我不在家這兩年你老跑孫叔那兒去喝酒,現在我回來了,我得看著你,你身體好了,退休以後我才能帶你出去玩,你都還沒去過美國呢,我畢業典禮你也不來,你知道我見到我媽是拉著那個傑克來的,我心裏什麽滋味嗎?馮國金說,是爸不好,爸以後聽你話。馮雪嬌也哭了,說,這還差不多。

多少年吃頓飯都沒這麽開心過,馮國金仰脖把菜湯都喝了。馮雪嬌感慨說,真給麵子。馮國金打算先送女兒回家,再回宿舍過夜,可馮雪嬌堅持讓他跟自己回家,馮國金堅稱工作沒做完,案子一天不破都睡不踏實。馮雪嬌不管,上手就劃拉馮國金桌上那一堆文件,說有什麽工作不可以帶回家做,今晚我媽估計回不來了,你得在家陪我。正僵持不下,馮雪嬌眼睛突然落在不小心被她掀開的文件夾中間,那是一張屍檢照片。馮國金正搶著要合上,說,別看這些,做噩夢。可是他的手被馮雪嬌攔下,隻見女兒眼睛越瞪越圓,問他,爸,這個就是你在電話裏跟我說的那個案子嗎?像黃姝的那個?馮國金說,是。馮雪嬌指著照片上屍體腹部那個奇怪圖案說,爸,這個我認識。她的手指牽動照片在桌上不停地抖,說,這是火炬。馮國金從她的手指下猛地抽出照片,顛來倒去地看了幾遍,腦子裏突然想起十年前小鄧開玩笑說這個圖案像肯德基的聖代,為此不愛吃甜的自己還特意跑去肯德基買了個聖代,齁半死也沒琢磨出來——原來,是火炬啊。他的臉色變了,轉頭問自己女兒,你怎麽知道的?你在哪兒見過?馮雪嬌說,不是見過,這個圖案,就是我畫的。

父女倆多少年都沒說過這麽多話了,其實馮雪嬌從小跟父親的相處模式就是如此,馮國金平日一臉嚴肅,話少,有話馮雪嬌也不敢跟他聊,都是跟姥爺說。如今父女倆一夜不睡,好像打算把多少年欠下的話債一股腦清了。馮雪嬌給爸爸講了那個火炬圖案的由來,講了秦理、黃姝、王頔和高磊。馮國金越聽越慚愧,原來自己錯過了女兒幾乎整個童年和青春期,他什麽都不知道,尤其是在馮雪嬌說“這些我跟我姥爺都講過”以後,心裏更別扭了。馮國金問,這麽說,知道這個圖案的人,一共就你們五個?馮雪嬌想想說,應該是,我們當年發過誓,永遠不告訴外人,除非秦理給他哥看過。馮國金自言自語說,那就是秦理、王頔、高磊,都可能跟黃姝的死有關。馮雪嬌補充說,但是黃姝出事的時候,王頔和高磊跟我一樣,都在育英住校呢。馮國金問,那以後你們誰都沒跟秦理再聯係過?馮雪嬌說,應該就我有,在網上,聊過QQ,剛上大學的時候,後來他那個號再也沒登錄過,也可能是對我隱身吧。馮國金說,都聊什麽了?馮雪嬌說,他就說自己在家照顧植物人的哥哥,我問他靠什麽生活,他說養蛇。馮國金不懂,養什麽蛇?馮雪嬌說,就是養一些冷血動物,蛇、蜥蜴、青蛙什麽的,當寵物在網上賣,那時候他還有個網店,我看過照片,幾百塊錢一隻,蛇上千的也有,後來網店也關了。馮國金的煙抽沒了,抓心撓肝,最後終於在劉平的抽屜裏搜到半包,狠狠地抽,馮雪嬌也沒再攔,看著他一口接一口,好像在報複自己。馮雪嬌問,爸,你想什麽呢?馮國金說,要是當年讓你看一眼照片就好了,但是我不敢。馮雪嬌說,我明白,你怕我害怕,還故意瞞著我。馮國金說,嗯。馮雪嬌說,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還是聽高磊說的。馮國金說,其實當初我看到你跟黃姝發的短信了,就在黃姝出事前一個多月,其實我比你更害怕,我怕你被卷進來。馮雪嬌說,我都明白。

天邊泛白了,辦公室裏的父女倆半天沒有說話。馮雪嬌看著馮國金把最後那半包煙也抽完,才開口問,爸,你覺得黃姝的死,真的跟秦理有關係嗎?馮國金說,我不知道,要照你們形容的,秦理真是個天才,為什麽會幹這種傻事?犯一次躲過去了,還要犯第二次?說不通。馮雪嬌說,我不相信是秦理,他跟黃姝的感情,比我們誰都深,人怎麽會舍得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呢?馮國金當了半輩子刑警,多可怕的人性他沒領教過?人性?他想說,閨女,人性還不是你能完全懂的東西,可自己最終還是把這句話咽下去了。馮國金說,明天,不對,待會兒吃完早飯,你自己先回家。馮雪嬌問,那你去哪兒?馮國金說,去找秦理。馮雪嬌說,我陪你一起去。馮國金站起身,腿沒之前那麽疼了,或許是因為腦子想太多轉移了注意力,他踱步到窗前,再次眺望公園裏的景色,晨曦中老人們又帶著孩子出來遛彎了,零星有幾隻沒拴繩的小狗在追逐,盡管仍是寒冬,可還是妨礙不到凡人行立坐臥、吃喝拉撒,反正他們早已習慣了寒冬,幾百年,幾千年,老天爺冷他的,我們活我們的,這他媽才叫人性。馮國金抬起頭時,遠方初升的太陽迎麵照過來,像是跟他約好了在這一刻碰麵。他清了清嗓子,頭也沒回地對身後的女兒說,好,一起去。

 

4

2015年春天,我結婚。婚禮極簡,不過是兩家人吃了一頓飯,高磊是伴郎,全程忙前忙後,我倒像個木偶配合流程,特別省心。從小就是個怕麻煩的人,不然也不會把人生過得那麽混沌。用嬌嬌的話說,就是懶。我說,我是怕。我們的女兒當時已經一歲多,身為父母婚禮上最特別的嘉賓,理所當然搶走了所有人的關注。有時我盯著她多看幾眼,仿佛能看到我自己,隻有為人父母才會了解生活真正的艱辛,否則你這一生所受用的善惡,始終缺一角。我媽在酒桌上哭了,平時滴酒不沾的她連幹了三杯,隨後又倒滿三杯,起身灑在地上,敬我爸的。看得我眼睛也有點濕,他們倆初為人父母時都才二十五歲,比後來的我更風華正茂。女兒小名叫白白,別人都以為是打招呼那個拜拜,鬧了不少笑話,隻有嬌嬌懂我,取自何意。女兒快一歲開始,我便時常跟她對望發呆,那雙眼好像有股能滌蕩不潔的魔力,賜予我短暫的心安。清醒過後,又會莫名替她感傷。因為我知道,那股魔力會隨著她年齡的增長漸漸消失,人世間太多的不潔,會混淆她的視聽,浸染她的心胸,甚至脅迫她與之同流合汙。人性的最初,都是非黑即白,兩者勢均力敵,終己一生像在打一場靈魂的爭奪戰。然而我所見識過的人,絕大多數在成年以後,都是白不敵黑,服輸告饒。我清楚我自己這一場靈魂之戰看樣子是要敗的,卻固執地將僅存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天真的孩子身上,希望等她長大成人那天,靈魂裏能多一點白,再多一點白。

假如說我三十歲前的人生有過輝煌,隻那麽一次。十五歲那年,我在那次作文比賽中拿到一等獎,從北京回來後的第二個月成績公布,隨後我登上了本市報紙教育版頭條。一等獎的獎金有三千塊,十五歲以前我從來沒在手裏一次攥過那麽多錢,雖然是一張匯票,比不上三十張人民幣有厚重感,但是當我把它交到我爸手上時,他的雙手往下沉了又沉,拉彎了腰,好像是在接受領導頒獎。在我剛上小學時,他一直是廠裏的先進職工,每年年底都會從領導的雙手中接過一箱雞蛋、一袋白麵、一盒凍刀魚,還有他最看重的那張獎狀。那些獎狀直到他去世還貼在客廳的牆上,整整一麵,跟著老房子一起泛黃發黴。廠子倒閉,下崗以後,我知道他最懷念的還是上台領獎的瞬間,那是屬於他一生不複再有的輝煌,直到我那張獎狀最後一次成全他,我偷偷凝視了他那雙手很久,除了被熱油濺燙的疤痕,十個指甲縫裏是永遠洗不淨的辣椒麵跟孜然。自己結婚以後,我曾無數次在睡前回憶他短暫的一生,他的一生雖然大部分時間敗給了貧窮,但他的靈魂沒有敗給黑暗,起碼他身體裏的白,到死都沒服軟過。

剛從北京回來時,隻有秦理問過我,決賽出的什麽題目。我說,開放題,兩百人坐一個階梯教室,監考老師拎著一台小電視走進來,開機是一片雪花,小時候看電視壞了的那種,放了一分鍾沒關掉說,開始寫吧,限時一小時。秦理問,你寫的什麽?我說,《黑白戰爭》。秦理說,還行。說完就回自己座位看書去了。直到我獲獎,他對我的評價也始終停留在那句“還行”。後來一段時間的秦理,跟誰講話都是看心情,有時會突然出現在我跟馮雪嬌麵前,問左右不靠的怪問題,其餘時間都堅守在屬於他的角落,寫著什麽或看著什麽。自從他跟黃姝從那個防空洞裏走出來,兩個人好像都有種說不出的改變,但彼此之間更加親近。進入初二下學期,馮雪嬌主動提出以後周末要減少活動了,得為升高中部的大考做準備,可以前最愛折騰的也是她。秦理對升學表現得無所謂,在我有一個月沒見到黃姝的日子裏,他們倆幾乎每周都見麵,直到後來黃姝出事,我們才知道兩個人還有一處屬於自己的小天地——黃姝遇害的那間磚頭房。剛入秋時,秦理曾被學校試圖勸退過,但他毫不理會,堅稱每次大考都是故意壓著及格線答的,學校沒有正當理由,他又沒犯法。我之所以對這個時間點記得特別清楚,是因為秦理當時每天往回撿落葉,各式各樣,貼在那本交換日記裏,做上標記,搞得教室地上到處是碎葉子,被值日同學投訴,但他毫不理會。學校也確實沒法強行攆他走,可是又看不懂他硬要留在學校的目的。用校長的話說,好好一個少兒班的神童,怎麽就魔怔了呢?

2002年秋天,某個清晨,馮雪嬌的姥爺楊樹森在睡眠中停止呼吸,快八十了,一點沒遭罪。馮雪嬌發現給自己做了十幾年早飯的姥爺當天居然沒起來床,推了又推也不動,才明白過來。他姥爺當了一輩子警察,聽說出殯當天出動了好多警車。馮雪嬌三天沒來上學,憋在家裏自己哭。那個周末,是五個人最後一次集體活動,約在碰碰涼喝飲料,黃姝組織的,擔心馮雪嬌在家憋壞了,想陪她散心。馮雪嬌一邊吃一邊哭,黃姝在一旁安慰。高磊提議說,下周學校組織去大連秋遊,住兩天兩夜,一起報名吧。黃姝附和說,去好好玩吧,真羨慕你們。我轉頭問秦理,你去嗎?秦理說,沒想好,家裏有事。我問,什麽事?秦理說,我爺爺死了。除了黃姝,其他三個人像同時挨了雷劈一樣呆在座位上。秦理把一場死亡說得波瀾不驚,對比得馮雪嬌似乎做作了,一個老人的死居然也能搶另一個老人的風頭。我質問秦理,為什麽不早說?不把我們當朋友嗎?秦理說,沒想說,也沒發喪,就我和我哥。我指責說,你應該說的,萬一有我們能幫忙的。秦理說,死人還有什麽忙可幫?秦理說話過分了,當時我有點生氣。黃姝看出來了,打岔說,你們都一起去玩吧,等你們回來給我講,大連我一直都想去。馮雪嬌終於不哭了,接話說,那等我們明年考完了試,咱們五個也一起去外地玩兩天,好不好?這次我們先去。黃姝說,一言為定。馮雪嬌看著我時,我說,要交四百五。高磊說,沒關係,你跟秦理的我請客。秦理說,用不著。我說,我回家先跟我爸媽說說。馮雪嬌追問秦理,那你到底去不去?秦理說,去。

黃姝非要搶著買單,她掏出錢包時,我們都看見裏麵夾著的那張五個人的大頭貼,還有一張紙片,上麵是用紅色圓珠筆畫的“火炬”草圖,馮雪嬌畫的。馮雪嬌驚歎,哎呀,你還留著呢。黃姝說,當然,我覺得特別好看,還想哪天文在身上呢。馮雪嬌徹底把悲傷忘幹淨了,驚叫說,太酷了!真羨慕你,沒有爸媽管,我將來要敢文身我爸能打死我!話一出口,才知道犯錯了。黃姝笑得很委婉,馮雪嬌說,對不起。黃姝說,沒關係,你幫我想想文在哪兒會好看?馮雪嬌說,腳踝?後腰?聽說還有女生文在胸上呢。兩個女孩嬉笑起來。黃姝說,我覺得手腕也挺好看。馮雪嬌說,好看。高磊插嘴說,文身得想好,沒法後悔。黃姝說,我也就說說,怕疼。馮雪嬌學舌說,我也怕疼。

假如我知道,那是我們五個人這輩子最後一次相聚,我不一定會更感傷,散夥是人生常態,我們又不是什麽例外。隻是我偶爾會想,假如那天真能重來一次,應該過得再莊嚴一點,正式地吃一頓飯,拍一張照片,好好看著對方的眼睛說聲永別。

去大連的火車上,崔老師把我叫到車廂一頭單獨跟我說,住宿是兩個人一間房,你也知道其他男生都不太願意跟秦理同屋。我打斷說,我明白了,我跟他一起住。崔老師說,你幫忙看著點他就行,那孩子最近越來越古怪,我怕他到處亂跑,在外麵學校可負不起責。我說,懂。崔老師最後說,給你加分的事,學校領導已經在討論了。我說,謝謝崔老師。回到車廂裏,秦理就坐在車窗邊發呆,秋風嗖嗖地灌進來,不停掀起他的劉海。秦理一雙丹鳳眼,跟他哥哥一樣,挺好看的,就是有種距離感。我不禁想小學時他剛跳級到我們班,小小的個子被書包壓得更低,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紹時的樣子。“我叫秦理,謝謝。”隻有這麽一句。

我和秦理人生中第一次見到海,都是在大連。我大部分時間都跟高磊在一起,秦理則是埋頭在海邊撿各種貝殼。我們住的招待所條件不錯,是李揚他爸幫忙安排的,有空調有熱水還有VCD機。最後一天晚飯後,秦理不知道去哪兒了,高磊來房間找我,兩個人閑極無聊躺在床上發呆。高磊突然說,回去以後,我打算跟黃姝表白。我說,你跟我說幹什麽?高磊說,就想跟你說一聲,君子不奪人所好,可這麽長時間了我看你也沒動靜。我說,跟我沒關係。高磊說,你真不生氣?我說,我生哪門子氣,你倒是應該想想秦理。高磊說,我覺得他倆更像姐弟,你覺得呢?我說,我不知道。高磊說,我看馮雪嬌其實挺喜歡你的,你感覺不到嗎?我說,她有病。兩人一陣沉默,我平躺著看幾隻蚊蟲不停在往棚頂滾燙的電燈泡上撞,死得啪啪響。都有病。

門沒鎖,李揚領著另兩個男生進門,直接忽視我的存在,對高磊說,知道你在這兒,好盤帶來了嗎?我知道他們說的好盤是什麽意思,就是我在高磊家客廳看的那些東西,讓我變得沒有過去那樣幹淨的東西。李揚繼續說,等回學校了拿我的跟你換。高磊猶豫片刻,說,你們等下。他起身回去自己房間。李揚一屁股坐到秦理的床上,跟我大眼瞪小眼。我問,你看什麽?李揚說,你跟秦理怎麽能是好朋友呢?我說,跟你有關係嗎?李揚說,一起看唄。我說,滾犢子。李揚說,你是不是覺著自己特牛逼?我說,一般,比你牛逼。就在對話再繼續下去就有動手趨勢時,高磊回來了,腰後衣服裏掖著好盤,問李揚,你拿走回自己屋看吧。李揚說,不行,我跟班長一屋,去你屋看。高磊說,我隔壁住的是陳主任。李揚說,那就在這屋看。我說,你傻逼。李揚不說話,盯著高磊看,高磊過來拉起我說,走吧,讓他們看吧。

出門以後,我追問高磊,為什麽哄著李揚那個傻逼。高磊說,我爸有個項目得他爸批條子。原來,就是這麽不可理喻又順理成章的理由。我無權指責高磊,因為我之後的所作所為遠比他低劣。當我跟高磊從外麵回來時,發現門開了道縫,我直覺哪兒奇怪,小心地推開門時,崔老師和德育處陳主任就在房間裏,一站一坐,盯著我和高磊,盤就在陳主任手裏,他一個中年謝頂的男人,裸女封麵搭配他那張臉更怪了。我踏進門的前一刻,高磊縮到我身後低聲說,千萬別賣我,咬死不承認。隨後就消失了。陳主任拍拍茶幾,示意我站到那兒去。崔老師看我的眼神全是失望。陳主任問,誰的,說吧。我說,不是我的。陳主任說,剛跳窗戶跑的是誰?我說,不認識。陳主任說,行,你嘴硬。

就在我跟高磊離開後,李揚他們沒關窗,隔壁的女生聽到聲音後直接向陳主任舉報了,好像是方柳。陳主任帶著兩個男老師來撞門時,李揚三人直接跳窗跑了,二樓,下麵是草坪,臉沒看到。陳主任說,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跑的那三個人是誰?我說,不是我。

就在此時,秦理偏偏回來了,進到房間裏也是一愣。陳主任對秦理太熟了,初二以來,崔老師沒少把秦理往他那兒送。陳主任說,喲,你呀。秦理還是不明白。陳主任說,剛才跳出去的要不是別人,肯定有你們倆,我這麽分析沒錯吧?秦理見到陳主任手裏敲著的那張盤,全明白了。我隻有那一句,不是我。但我管不了秦理,他徑直走到自己床前,鑽進被窩,戴上隨身聽的耳機,閉眼要睡覺了,完全當陳主任和崔老師是空氣。陳主任笑了,說,你倆可以,睡吧,好好睡,咱等回了學校一起說。臨走前,陳主任站在門口說,用我幫你倆關燈不?秦理躺在床上像睡著了,我站在原地不吭聲,開關真的被陳主任關了。崔老師臨出門前,手指狠狠戳了兩下我的肩頭,咬著牙說,火車上都跟你說什麽來著?白瞎我一片心!

他們走以後,秦理竟真的睡著了。整件事本來跟他就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我不一樣。這種事發生在育英,記過都是妄想,直接開除。高磊找到我說,對不起,把你害了。我說,還有秦理。高磊說,千萬不能把李揚說出去。我說,為什麽?高磊說,抓到李揚,他一定把我給兜出來。我說,難道要我跟秦理扛?憑什麽?高磊不說話了。我說,你讓我想想,但我肯定不會背這黑鍋,我背不起。高磊說,我知道,你等我找李揚聊聊。我說,你一開始就不該搭理他。高磊說,晚了,我也是沒辦法。我說,你活該。

深秋的夜涼了,兩個人站在陽台上,聲音壓得很小。月光下,秦理躺在床上睡得很安靜。我一直不相信直覺這回事,可諷刺的是,對於人生中的厄運,我卻總是提前有預感。我望著秦理,心裏莫名難過。那片刻寧靜仿佛是種奢侈,但凡清醒時,他永遠都在跟心懷叵測的命運作對,一刻也不得歇。我跟高磊說,回學校以後,你給我個說法吧,陳主任找我以前。高磊說,知道,我對不起你。我說,我不恨你,我隻是不想再被人隨便欺負了。

回到學校的第二天就是十一國慶假期,直接放假。陳主任沒找我,崔老師也一句話沒跟我說。看樣子是要等到七天以後再收拾我和秦理,噩夢越做越長。放假當天,陳主任在操場上碰到我,還是故意露出那種笑,說,別怕,現在我也管不著你了,直接交給校長處理了,正開會呢,假期結束就有結果,你回家好好休息。回到家我給高磊打了一個電話,高磊說,他不敢跟他爸媽說,怕被打死,李揚那邊鐵定不會承認,實在不行,放假回來以後,他陪我一起去校長那兒坦白,他爸跟校長關係還不錯,上點禮,怎麽也不至於開除,記大過唄。

我們以為計劃好了一切,可命運隻有在這種時候開玩笑,才會讓人真正意識到它的存在——誰都沒料到那場意外的來臨。2002105日,早上馮雪嬌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當天輪到她護校了,但她肚子疼,不想去,問我能不能替她。換作平時我就答應了,但我還在擔心兩天後要麵對校長的事,實在沒心情。馮雪嬌在電話那頭抱怨似的說,好吧,幸好還有秦理陪我。放假七天,初三每班出十個人輪流護校,基本沒任何事做,走流程而已。我問她,護校也有秦理?馮雪嬌說,有,還有方柳,討厭。

當天上午,馮雪嬌到了學校才發現,自己被安排的崗位居然是鍋爐房,她偷偷去查了登記,原來看鍋爐房的本該是方柳,馮雪嬌的崗是食堂,但方柳來得比她早,先把食堂給占了,馮雪嬌找她理論,方柳死賴著不換。我常說馮雪嬌就是個紙老虎,關鍵時候誰都搞不定。馮雪嬌氣得直哭,又去門衛室找齊阿姨說情,齊阿姨說,女孩子在鍋爐房待著確實說不過去,又悶又熱的,你們班這是誰安排的啊?要不你去找個願意跟你換崗的男同學說說,有人願意換就行,但得保證不缺崗。馮雪嬌隻有去找秦理,秦理的崗舒服,宿舍樓門衛室,有床有電扇。馮雪嬌說,她肚子疼得實在挺不住了,再在鍋爐房裏待下去快暈了。秦理一句沒多問,讓馮雪嬌躺在床上休息,把門帶上,自己拿著本書朝操場另一邊的鍋爐房走去。後來馮雪嬌曾跟我描述,她看著窗外秦理大步流星的背影,一瞬間覺得他真的長成大男孩了,一個爺們兒。假如她知道那天會出事,打死她也不會要秦理跟她換崗的。馮雪嬌每每提起都哭得厲害,我隻有安慰說,我信你。

秦理走向的,是他一生中注定要麵臨的深淵邊緣。那場爆炸不止摧毀了他的身體,同時將他的靈魂步步緊逼著往深淵裏推。秦理在那個邊緣挺了好多年,其實多少次隻要稍稍一鬆手,就那麽掉下去,一切都了結了。但是他就一直那樣挺著,因為他還有重要的事沒完成,不可以了結。

2002105日上午十一點半,由於鍋爐房新來的工人違規操作,加上設備年久失修,引起一場意外爆炸,方圓半裏內都聽到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工人和秦理雙雙受傷,但秦理當時距離爆炸點更近,傷勢更重,據說被氣流撞飛到了牆上又彈出去,當場昏倒。秦理被救護車送到醫院的時候,是門衛的齊阿姨跟車走的,馮雪嬌想上車卻被攔了下來。她站在學校門口號啕大哭,跳著腳哭,直到救護車再也看不見。

那場爆炸,造成秦理雙側耳膜穿孔,右耳聽力完全喪失,左耳尚有殘存的微弱聽力。此後的兩天,我、馮雪嬌、高磊,都試圖去醫院看秦理,卻被他哥哥秦天給攔在了門外,他什麽都不說,就是使勁兒把我們往外推。他看馮雪嬌的眼神裏,有股無處宣泄的恨。唯獨一個人例外,就是黃姝。黃姝在秦理出事當晚,就去醫院陪了一整夜的床。我們隻有問黃姝,黃姝說,真的不好,肋骨折了兩根還能養回來,但以後恐怕都聽不見了。馮雪嬌聽到以後,哭得幾乎站不住,靠進我的懷裏,平生第一次,我沒有拒絕她。她嘴裏叫著都是自己的錯,我想要說安慰的話,可是又有什麽理由能站得住腳呢?我隻有拍著她的肩膀,直到她哭得沒了力氣,像是睡著了。然而,對於馮雪嬌來說無可挽回的事故,輪到我跟高磊這裏時,才隻是開始。

秦理出事第三天,十一長假最後一天。一大清早,我竟接到崔老師的電話,叫我馬上去學校一趟。德育處辦公室裏,崔老師和陳主任都在,還有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人,是不是學校老師我也不確定。說好的校長呢?崔老師把我拉到門外,單獨問我,秦理出事,你知道吧?我說,知道。崔老師說,你跟老師說實話,那張盤到底是不是你的?我說,不是。崔老師說,老師相信你,那就是秦理的。我說,也不是。崔老師說,那到底是誰的?你別撒謊!我說,反正不是我們的,是誰的你讓陳主任自己查吧。崔老師說,你真是要把我氣死!查什麽查!現在就認定是你了!我說,不是我!崔老師說,沒用,誰相信?除非你跟學校作證,盤是秦理的。我吼說,跟秦理沒關係!崔老師說,王頔,你怎麽跟個傻子似的呢?學校什麽意思你不明白嗎?我說,不明白。崔老師說,隻要你願意作證,盤是秦理的,就沒你的事了,而且校長還親口答應,作文比賽一等獎可以直接轉成二十分,加到下學期的大考成績裏,有了這二十分,你升高中部就能托底了!我說,崔老師,我求你別逼我了。崔老師說,我哪是逼你,現在真心替你著想的就我了!不然你就隻剩一條出路,開除!

空蕩的走廊裏響起很沉悶的回音,我滿腦子全是作文比賽那台電視機裏的黑白雪花。崔老師讓我回家好好想想,假期結束前必須給她一個答複,還要承認作證的日子是在被陳主任抓的當晚。我不明白,到底什麽意思。回家以後,我不敢當我媽麵打電話,跑去樓下用公用電話打給高磊。高磊說,我知道你肯定覺得我是膽小鬼,不是男人,但我們都沒辦法。我說,什麽叫沒辦法?高磊說,學校早晚要開除秦理,誰心裏都清楚,你隻是個借口,不然你就是替罪羊。我說,對,替你的罪。高磊說,對,我就是不敢站出來,王頔,你也沒能力承擔後果,承認自己害怕了,真有那麽丟人嗎?我們都不是聖人,誰也救不了誰。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現在就是要你選,保秦理還是保我,但是秦理現在已經那樣了,算我求你還不行嗎?

那大概是我靈魂裏打過的第一場硬仗。黑方完勝,白方毫無還手之力。卑鄙戰勝了高尚,我輸了。當我趴在德育處辦公室的辦公桌上寫那封捏造的證明書時,大腦好像被人抽真空了。當我按上手印的一刻,也還是沒想到學校真正的目的,是讓我證明秦理早在出事前幾天就被校方開除,隻是趕上假期沒來得及公布,因此秦理在出事時理論上已經不是育英的學生,誤入校園護校算意外,私自串崗也是違規行為,校方也就不用對他過多賠償。秦天一度狀告學校,最後也隻是多收到兩萬塊精神損失費,給弟弟治病都不夠。我忘不了,黃姝在得知真相以後,看我的眼神。她拒絕收下我為她專門錄製的那盤磁帶,含著眼淚說,秦理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良心過得去嗎?

過不去。這麽多年了,從來就沒有過去。婚前有一天,嬌嬌又因為肚子痛在床上躺了一天,我閑來無事,坐在一旁拍著她助眠,順便欣賞她那張熟睡中的臉。我在想,為秦理短暫的一生,我們到底該承受多少內心的譴責,才能心安理得地過完下半生。那一場事故,對你來說是無意,可對我來說,是一場試煉。敵人隻有我自己,我是自己認輸的,跟你不一樣。所以直到婚後,我也從來不敢跟你提起當年的真相。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害怕,害怕被我最親近的人鄙視終生。

我怕連你也無法原諒我啊,嬌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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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理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135271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3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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