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天理

來源: 玉珠 2021-03-27 12:39:27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5271 bytes)
回答: 4. 有光為證玉珠2021-03-27 12:3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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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國金以為這種老樓早該拆了,周圍幾棟二十年往上的全動遷了,怎麽就它還杵在這兒?難不成老天看這孩子太可憐,專門劃出個地界來養活?搬走不好嗎,換個新環境,新風水,重新來過。畢竟這棟樓不會留什麽好回憶給這孩子,爸爸死,爺爺死,哥哥死,死前都在這裏住過。如今樓裏的住戶基本都搬走了,人氣越來越寡。馮國金踏著遍布裂痕的水泥石階往七樓走時,生怕踩重了會使整棟樓傾塌。對於這裏,馮雪嬌要比她爸爸更熟悉,小學六年級,她跟黃姝經常相約來秦理家玩,有時他哥哥秦天在家,就去隔壁樓王頔家。如今王頔家那棟都扒掉一半了,隻剩下秦理和他的老樓。十年了,門內的秦理還是當年自己認識的那個人嗎?傻啊,當然不是。十年前他就幾乎聽不見聲音了,病情後來發展到影響發聲係統,馮雪嬌一直不明白那是怎樣一個原理,隻記得最後一次見到秦理的時候,他甚至連說話都很艱難,大部分溝通靠筆寫,偶爾發出一兩個音節,也像是用鼻腔和後槽牙使勁,字字悶鈍,嘴裏像含了一塊鐵。馮雪嬌拚命想把那兩個字的比方從腦子裏摳除,可她控製不住——弱智。那個說話的方式就像是弱智。

馮雪嬌站在門外,紅著眼睛砸門,手都砸疼了才想起來,噢,秦理聽不見。身後,馮國金一聲不吭地拽了兩下牆犄角裏的一根塑料繩。還是爸爸聰明啊,馮雪嬌猜,那應該是連通到屋裏的某盞燈吧。果然,半分鍾後,斑駁的門被推開半扇寬,那張已然陌生的臉出現在馮雪嬌麵前時,整高過她一頭。門內的那雙熟悉的丹鳳眼先愣住了,隨即馬上要關門,被馮國金的大手一把卡住,嘴裏說著,孩子,就是來看看你——對了,他聽不見啊——馮國金緊接著用口型誇張地說“來,看,你”。馮雪嬌也跟著說,秦理,讓我們進去吧,求你了。

還是當年的老樣子,隻是曾經屬於腐朽老人的味道不在了。父女倆跟著秦理進屋時同時發現,秦理的左耳耳蝸裏戴著一個肉色的助聽器,想必是能聽到些聲音的。秦理沒招呼,甚至沒再回頭,坐回麵向窗戶的電腦前,繼續敲打著鍵盤,屏幕上是一堆馮國金看不懂的數字和代碼。這間臥室,十年前馮國金本該來過,在秦天被逮捕後的那次例行搜查,可當時自己因傷入院,是劉平帶人來的,什麽有價值的都沒找到,秦天從果園裏挖出的二十萬現金,後經證實是秦大誌當年搶劫運鈔車留下的部分贓款,最終被警方沒收。往後這些年裏,這個孩子靠什麽生活下去的呢?馮國金沒臉坐,他站在原地環視著房間,腳有點擎不住身子了,一個個透明的塑料盒和玻璃缸子裏,爬的都是他這輩子最怕的東西:蛇、蜥蜴、蠍子、蜘蛛,還有一些他認不出也不想再細看下去的玩意兒,若是照嬌嬌說的,正是這些要命的玩意兒才合力把另一個生命養活到今天。整間房子,整棟樓,不也是一個大玻璃缸子嗎?一個半聾啞的天才,蟄居其中十春秋,樓都發黴了,人呢?

馮雪嬌一直試圖跟秦理溝通,秦理卻連理都不理。馮雪嬌怕他是因為聽不見,忍不住想上手比畫,卻又覺得太殘忍,收回了手。馮雪嬌哽咽著說,秦理,是我,嬌嬌,你看我一眼啊。秦理仍舊無動於衷。馮雪嬌的眼淚終於從眼窩裏跑出來了,捂住嘴不敢哭出聲。對不起,秦理,對不起。女兒的那句道歉還是從指縫裏艱難地擠出來,看得馮國金也憋紅了眼,他注意到,電腦屏幕反射的秦理的臉,他的嘴角也在抽動。一樣都是好孩子,憑什麽呢?馮國金告訴自己要平靜,從後麵撫了撫馮雪嬌的背,站在身後跟秦理說,孩子,看看這個,見過嗎?馮國金把一張曾燕屍體上的“火炬”特寫放在秦理的電腦桌上,秦理低頭看了一眼,毫無反應。馮國金問,你仔細想想。馮雪嬌急了,拉住秦理胳膊問,這是咱們的家徽啊,我畫的,你怎麽會不記得呢?你不可能不記得!馮雪嬌越哭越厲害,求著說,你快跟我爸說啊,到底怎麽回事兒,你快說清楚啊,跟你沒關係,對不對?

沒,見,過。

當那三個字從秦理口中憋出來,馮雪嬌聽到的聲音比十年前更沉悶,像是從某個地洞裏傳上來的。馮雪嬌已經哭得說不出話來,馮國金往前站了一步,說,孩子,我今天來不是以警察的身份,你就當我是個叔叔。十年前的案子,你還記得什麽,沒跟人提過的,今天都可以跟我說,或者你跟嬌嬌說也行,不算訊問。你哥當年要真是被冤枉了,我願意認錯、補償,怎麽都行,但現在需要你幫我,不為了你哥,也當是為了黃姝。

聽到“黃姝”兩個字,秦理終於再也坐不住,可父女倆沒想到的是,他起身就把兩人往門外推,瘋狂地用力地推,一直推到大門外邊。那個沉悶的聲音再次響起,隻是比剛剛更加吃力。

走!——走!

秦理關上大門的前一刻,馮雪嬌最後說了一次,對不起。秦理那兩個幾乎是從顱腔發出的音節,在晦暗的樓道裏引起共鳴,馮雪嬌見到樓梯角頂上的那張輕薄的蜘蛛網也跟著微微顫動,可是沒見到網的主人,不知道是藏起來還是死掉了。

馮國金陪女兒坐在車裏哭。馮雪嬌說,當年黃姝出事跟秦理沒關係,你不會抓他,對不對?馮國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如實說,不知道。馮雪嬌緩緩情緒,說,爸,我知道他沒忘,他比誰記得都清。馮國金問,什麽意思?馮雪嬌說,剛剛我看到他手機上掛的吊墜是根小櫻桃的頭繩,那是我們小時候他送給黃姝的禮物。我畫的那個火炬,他不可能不記得。馮國金說,我知道,不然就說不通了,但這沒法當作證據。馮雪嬌說,爸,是不是我害了秦理,他才成現在這樣?馮國金說,當年秦理在學校出事,你們這幫孩子應該跟大人說的,至少你應該跟我說,當時哪怕有一家大人出麵,也不至於到最後那樣,說到底,秦理他哥當年也還年輕。馮雪嬌說,那還是說我害了他,當初秦理是替我遭的罪,現在變聾子的應該是我。馮國金說,別這麽想,人各有命——這四個字說得有多心虛,就馮國金自己心裏清楚。

把馮雪嬌送回家後,馮國金趕回隊裏。劉平已經帶人從被害人曾燕的父母家裏回來了。曾燕生前是一家酒店的前台,獨生女,平時跟父母住一起,社會關係不複雜,但之前有一個男朋友叫陳冰飛,小混混,嗜賭,後來曾燕就跟他分手了。據曾燕母親說,曾燕在失蹤前一晚接到一個電話,當時已經後半夜了,曾燕在電話裏跟對方吵了幾句,就匆忙出門了。劉平繼續說,剛才咱們的人查了,那個號應該就是陳冰飛,位置也掌握了,躲在南市場一個台球廳裏,我已經派人在那兒盯著了,這邊下命令,那邊就抓人。馮國金問,殷鵬以前的公司和家裏查了嗎?有線索嗎?劉平說,兩組人正在分頭行動,他以前公司的副經理已經找到了,現在經營一家外貿公司,先找哪個,看你意思。馮國金說,馬上把陳冰飛帶回來,你跟我去見見那個副經理。

路上。劉平接到電話,直接開免提給馮國金聽。殷鵬全家當年在河畔花園的別墅在2005年就賣了,是殷鵬他老婆賣的,後來他老婆帶著孩子移民加拿大了,現在應該還在那邊,聯係不上了。但據說在當年出國之前,把幾處房產和幾台車都賣了,感覺就沒打算再回來。但是我們找到了殷鵬的嶽母,還在本市,她說自己女兒跟殷鵬在2003年以前就離婚了,殷鵬到底在哪兒誰也不知道。電話那頭問,接下來怎麽辦?馮國金回複說,去查一下當年的房產交易記錄,還有二手車交易記錄,最好能找到當年經手的人。掛掉電話,劉平問馮國金,查車?可當年收費站的錄像都沒了,能怎麽辦?馮國金說,起碼我們自己心裏能清楚,當年小鄧跟的那輛車裏到底是不是殷鵬和老拐,如果是,那就不排除殷鵬是去跟秦天碰頭的,這兩條線就穿上了,起碼能確定殷鵬跟黃姝和小鄧的死都有關係。劉平嗯了一聲。過半天,馮國金補了一句,我還是相信小鄧。

所謂的貿易公司異常冷清,辦公人員沒幾個。馮國金了解,這種公司不少都是空殼。副經理姓侯,看樣子四十歲不到,普普通通一人。他在電話裏已經承認,自己當年就是鵬翔家具公司的副經理,跟殷鵬幹了十年,直到殷鵬把公司賣了,他才出來單幹。馮國金問,殷鵬那麽大的公司,說不幹就不幹了?什麽原因?侯經理說,那我真不清楚,聽人說是欠了筆錢,數不小,賣了公司還債。馮國金問,20032月以後,你跟殷鵬再沒有聯係過?他人去哪兒了?侯經理說,真不知道,我以前也就是給他打工。馮國金說,你辦公室,能看看嗎?侯經理說,隨便。馮國金起身,點燃一根煙,在辦公室裏兜了一圈,沒碰也沒翻,重新坐下,從劉平手裏拿走他的記事本,甩到侯經理的辦公桌上,說,看看吧。侯經理沒翻,反問,看啥?馮國金說,你公司這兩年的偷稅漏稅和非法經營記錄,都在裏麵呢,看看吧,別漏了啥。侯經理還是沒翻,問,這什麽意思?我這公司做的都是小買賣,哪來非法經營?馮國金說,行,知道了,等法院傳單吧。說完就從桌上拿回本子,示意劉平該走了。還沒到門口,侯經理就叫住他們,重新請兩人坐,自己也點上一根煙,說,兩位大哥,你們到底啥意思,直說吧。劉平說,這話得問你吧,你沒什麽要說的?侯經理猶豫地說,我不知道你們要問什麽啊。馮國金說,非法經營,偷稅漏稅,不歸我管,我也懶得管,但是你要不跟我說實話,剛才那本子的東西夠你蹲個十年八年的,你自己合計。

在馮國金的連番逼問下,侯經理終於承認,殷鵬在失蹤以後,確實還跟自己有過聯絡。馮國金問,怎麽個聯絡法?侯經理說,用我公司給深圳的一家金融公司做賬,再把錢打到美國一個賬戶,差不多半年一次。馮國金問,是殷鵬在美國的賬戶嗎?侯經理說,我不知道,賬戶是個外國名字,我隻負責中間轉錢,別的什麽都不知道。馮國金問,深圳那家公司叫什麽?侯經理說,啟力金融。馮國金問,法人是誰?侯經理說,我真的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從來都沒問過。當初就是殷鵬從美國打電話來,讓我照辦,我就辦了,畢竟他對我有恩,再說轉錢也不犯法,又不是黑錢。

坐進車裏,劉平問馮國金,剛才你就那麽詐那姓侯的,怎麽知道他就不會翻開那本子。馮國金說,我不知道。劉平點點頭說,牛逼。馮國金說,現在起碼知道殷鵬確實是跑了,結合他跑的時間點,什麽都不用說了。劉平說,黃姝跟他有一半關係至少。馮國金說,一大半,還有小鄧。劉平忍不住歎氣,媽了個逼,心裏憋屈。馮國金說,還得忍著,另外還有一個人要找。劉平說,我知道,殷鵬司機,老拐。

回到隊裏,馮國金打了兩個電話,一個給老七,一個給深圳的幹弟弟小吳。他拜托小吳在深圳幫忙查一下啟力金融的背景,小吳讓他放心,還一個勁兒埋怨馮國金這些年也不回一趟深圳,都把他這個拜把子弟弟給忘了,光有事才想起他。給老七的電話,是讓他幫找人,二手車在十年前有幾個非正規交易市場,馮國金手下的人在車管所查了,沒有殷鵬前妻賣車的記錄,因此馮國金猜測車就不是通過正規渠道賣的,而那些非正規途徑,通常就社會上幾個有實力的人物把著。老七說,哥,人我可以給你找,不過你得保證,別找人家麻煩,要不然我老這麽給你一警察搭橋,以後出去沒法混了。馮國金說,放心,給我盡快。

馮國金打完電話,走進審訊室,劉平已經在審陳冰飛了。小流氓一個,欠了別人四萬塊錢賭債還不上,跟曾燕好了不到半年,借曾燕錢也不還,曾燕提出分手以後,他還糾纏過一段。劉平說,你現在是不是特願意在這兒關著?放出去了怕被債主剁手剁腳吧?所以你跟曾燕借錢,曾燕不借,你就殺了她。陳冰飛急得直躥,手銬嘩嘩響,大叫說,我剛才都說多少遍了,我沒殺曾燕!劉平說,那你就是無辜的唄,那我得放了你啊,你參與賭博那家棋牌社叫什麽來著?劉平身邊的年輕警員替他說,鼎鑫娛樂城。劉平說,我現在派人把你護送到那兒去,行不?我估計人家也能管你飯。陳冰飛老實了,猛搖著頭,後脖筋帶著嘴角一起抽搐。馮國金站一邊搭眼就看明白,這小子吸毒。馮國金示意年輕警員給他根煙。陳冰飛接過煙,點火急得差點燒到嘴。劉平繼續說,飯也吃了,煙也抽了,走不走啊?我送你!陳冰飛低著頭說,我說。

馮國金看著劉平,挺有手腕了現在。陳冰飛開始交代,馮國金也拉了把凳子坐下。劉平說,既然要說那就痛快點兒,1215日淩晨,曾燕失蹤前一晚,你給她打電話幹什麽?陳冰飛說,叫她出來。劉平問,別廢話,叫她出來幹什麽?陳冰飛說,見個人。劉平罵道,你擱這兒拉線兒屎呢?問一點擠一點!陳冰飛說,那天上午,我接到一個電話,陌生號,一個男的,說他知道我在鼎鑫欠了四萬塊錢,想幫我,隻要他找人跟鼎鑫老板打聲招呼,四萬塊錢就能拖一年再還,還可以打折,一年之後還兩萬就行。劉平問,條件呢?陳冰飛說,讓曾燕陪他。劉平說,這個人曾燕以前認識嗎?怎麽知道的你電話?陳冰飛說,我根本就沒見著,曾燕認不認識,我不知道。劉平說,你就答應了?陳冰飛默認,繼續說,他約我在開發區的一個路口見麵,淩晨兩點多,把曾燕放下我馬上走,我帶曾燕打車去的。劉平說,曾燕也不是傻子,就那麽老實跟你去?陳冰飛說,是我騙她說,我被追債的盯上了,可能會牽扯到她,送她去外地躲躲,我一個朋友在那兒等著接她。劉平說,然後你就走了?對方說什麽你都信?陳冰飛說,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嗯,把曾燕放那兒我就走了。劉平追問,對方在電話裏還跟你說過什麽?陳冰飛狠狠撓著頭說,沒了。對了,他還在電話裏問我,曾燕是不是處女。我說應該是,反正她一直不給我睡。

馮國金讓人查陳冰飛手機裏的那個陌生來電,果然是個野號,通過那一次話以後就沒再用過。對方狡猾得很,從頭到尾都沒露過麵,也沒留下任何破綻。劉平問馮國金,怎麽辦?線都是斷的。馮國金說,曾燕的案子,肯定是跟黃姝的分不開了,捏一起查,倒推不成,從頭再捋,往死裏查殷鵬。劉平說,馮隊,我有個直覺,殷鵬人根本不在美國,現在就在市內呢。馮國金剛點上煙,抽了半根才說,想一塊去了。

快下班前,馮國金來到技偵辦公室,找到一個專攻網絡技術的年輕男同事,給他看了手機裏的一張照片。男同事擺弄著手機說,馮隊,新手機不錯啊,咱這兒還買不著呢,水貨吧?馮國金說,我女兒從美國帶回來的,你想要,我讓她托同學再給你帶一個。男同事笑說,不白送我就不要了,我這點工資可買不起。馮國金說,你看看這張照片,電腦上都是啥,你懂不?照片裏,一個青年正對著電腦操作。那是馮國金去秦理家當天站在身後偷拍的。男同事把手機裏的照片導進自己筆記本電腦上,放大幾倍仔細看了半天。馮國金追問,都是啥?男同事語氣有點感歎地說,要沒看錯,是破解密碼呢,道行還不淺呢,抓網絡犯罪呢?我們這邊沒收到風啊。馮國金說,不是,別的案子,受累了,你把照片刪了吧。男同事說,我再研究一會兒,下班之前肯定刪。馮國金反問,還有什麽好研究的?男同事說,有點意思,這哥們兒是個天才啊。

連著兩天晚上,馮國金都是在車裏過的,自己一個人在秦理家樓下守著,連劉平也沒叫。馮國金也弄不清楚,自己心裏到底是想發現秦理有嫌疑,還是什麽都不想發現。原來秦理晚上還打一份工,就在家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時洗車行,負責洗車打蠟,夜班隻有他自己,晚上十點幹到第二天早上六點,白班四個員工來接班,秦理在早點攤兒吃完飯再上樓回家。盯到第三天早上,秦理下班以後,馮國金猶豫再三,走進洗車行,把老板拽進辦公室隔間,亮出證件,說,我問你話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說,包括你的員工,老婆孩子也算,一個字都不準提,懂嗎?老板聽話地點點頭。馮國金問,秦理在你這兒幹多久了?老板說,得有兩年了。馮國金問,平時工作準時嗎?老板說,挺準時的,也挺賣力。馮國金問,從來沒發現過什麽不正常嗎?老板反問,不正常什麽意思?啞巴啊?我知道,挺可憐的那孩子,他哥我從小就認識,當年鬼樓那案子他哥幹的,讓警察給打死了,都知道。馮國金問,這兩年他有沒有跟你聊過當年那個案子?老板說,我倒是想問,可他啞巴啊,跟我們誰都沒說過話,兩年前來我這兒想要個活兒,還記得他是拿筆寫紙上的,我一個月給他開一千六,也算替他哥照顧下這個弟弟,畢竟當年都是發小兒。咋的了?秦理也犯事兒了?馮國金說,剛跟你說了,別問。老板說,不問。馮國金問,最近一個月呢,他跟平時有什麽不一樣?老板想了一會兒,說,有,算有吧。馮國金問,什麽事?老板說,就這周二,客人來取車的時候投訴,說車後屁股給刮了一道,那車是秦理前一天晚上擦的,其實誰也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秦理弄的,車送來時誰都沒仔細檢查,我就隻能認唄,賠了人家五百,從秦理工錢裏扣。馮國金問,什麽車,什麽顏色?老板說,黑色,尼桑貴士,商務車,六十來萬吧。馮國金問,車牌號記得嗎?老板說,記一半,尾號三個6,當時就想車主肯定不是一般人,可橫了。馮國金問,秦理一天晚上平均能擦幾台車?老板說,多了四五台,少了一兩台,更多是打蠟。馮國金問,那天晚上擦了幾台?老板說,好像就兩台,還有一台馬自達。馮國金問,小車?老板反問,啥意思?馮國金問,車裏空間小?老板說,挺小,肯定比商務車小啊。馮國金問,你記準了是周二?老板點頭,取車當天17號,前一天周一,16號,送我女兒去托兒所的第一天。馮國金在洗車行裏轉了一圈,跟老板說,監控調出給我看看。老板說,聾子耳朵——擺設,兩年前就壞了,修了兩次壞了兩次,後來幹脆不整了,也沒啥用還費錢。

臨走前,馮國金把自己和劉平的手機號都留給了老板,又囑咐一遍,記住,誰都不能說。往後秦理有任何跟往常不一樣的舉動,第一時間打這兩個電話,明白了嗎?老板說,明白了,可是他上夜班都是自己一人,誰能天天晚上看著他啊。馮國金說,隻要你眼皮子底下的,都跟我匯報。老板說,行吧,其實這孩子可老實了,膽子也不大,能幹啥壞事?

連著兩宿沒睡的馮國金,回到隊裏時,見到劉平也紅著眼睛,原來他也看了一通宵曾燕在開發區下車地點周圍最近的監控錄像,還是一點線索都沒有。劉平問,秦理那邊有什麽可疑嗎?馮國金說,暫時說不好,曾燕的屍體是哪天發現的來著?劉平說,16號,晚上十一點多。馮國金說,死亡時間是晚上七點多,五個小時,這麽短,報案人是誰?劉平說,是個女的,說完屍體具體位置就給掛了,沒留任何信息,接線員打回去但不通。馮國金說,怎麽早沒人提?劉平說,你懷疑是拋屍的人自己報的案?能是誰?殷鵬還是秦理?可聲音是個女人啊。馮國金腦子有點亂,他也不知道該從哪兒下手查下去了。坐下,抽根煙,望望窗外公園裏晨練的老人,長歎了一口氣。他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像是有人在跟他玩一場遊戲——到底是誰?報案的又是誰?一共幾個人?馮國金拚命地清著腦子,對劉平說,派兩組人,到秦理家樓下,二十四小時盯著,有情況隨時匯報,另外把16號當晚十一點到17號淩晨之間,秦理家對麵洗車行附近路口的監控都調出來,查下有沒有一輛黑色尼桑商務車在那段時間裏經過。另一組去盯姓侯那個經理,每天去哪兒,見了什麽人,我全要知道。劉平都記下來了,抬頭說,對了,今早上曹隊過來了一趟,問咱們案子來著。馮國金問,你怎麽說的?劉平說,我就打哈哈,什麽具體的也沒說。

馮國金想起來,該給小吳打個電話了。小吳那邊一接起來就說,哥,我正要給你打呢。馮國金急著問,什麽情況?小吳說,啟力金融,十二年前在深圳注冊,老板叫殷力,男的,香港籍,但我查了他背景,本身不是香港人,原來戶口就在你們市,十幾年前遷過來深圳,後來才入的香港籍,他原來的戶口上還有一個人,叫殷鵬,是他親哥——其實馮國金早猜到是類似情況,十年前殷鵬不知道以什麽手段逃到國外以後,找了個自己信得過的人繼續幫他經營國內的生意,再把錢轉到姓侯的公司洗一遍,最後再打回到國外自己的賬戶,隻是沒想到殷鵬找的這個人,就是自己親弟弟。小吳繼續說,啟力金融在深圳做的生意沒發現涉及什麽違法的,但是一年前他們公司名下有個員工,叫金虎,在一家夜總會捅了人,沒出人命,我們的人去他公司抓人時,人已經跑了,現在還是通緝犯,對了,金虎也是你們市人,以前在道上混的,有個花名,叫啥來著——

老拐。馮國金說。

對,就叫這個。小吳說,是你要找的人嗎?馮國金說,你幫哥大忙了。小吳那頭笑了,一口濃重的廣普說,小意思啦,哥你啥時候忙完帶嫂子和侄女來深圳玩啊,我們多少年沒見了?有十年了吧?用你們東北話怎麽說來著?不夠意思!馮國金一口一個答應,去,明年肯定去。

放下電話,馮國金把正要出門的劉平叫住,說,再加一個,查全市所有大小酒店旅館的登記記錄,有沒有住過一個叫金虎的人。劉平問,金虎誰啊?馮國金說,老拐。劉平大驚,老拐回來本市了?馮國金說,還不知道,但我有直覺,他現在就在本市。劉平說,知道了,我這就去安排。馮國金說,秦理、姓侯的、老拐這三個都不用你親自去,你待會兒直接去接線員那兒要來當晚報案人的電話錄音給我。劉平說,知道了,然後呢?去哪兒?馮國金說,跟我一起,去找曹隊。

?

2

1220日下午,老七給馮國金回過電話,說,哥,我給你找到一人,大名吳全財,外號嘎啦,早幾年和平區到鐵西區一半以上的二手車都從他手裏過,後來不幹那個了,現在開發區開了幾個4S店,正經生意,我請他喝酒磨了一宿才答應見你的,你可千萬別讓我難做啊。馮國金說,知道。老七說,哥,我再跟你說個事兒,修自行車的老宋,得癌了,看樣沒幾天了,我叫人給送去三萬塊錢,沒別的意思,就跟你說一聲。馮國金說,你算仁至義盡了。

在開發區一個4S店二層的辦公室裏,馮國金和劉平見到了嘎啦。馮國金問他,03年到05年期間,有沒有從你手裏賣過一台黑色奔馳,型號是S600,車牌號是A94575?嘎啦說,你這麽問,我咋能想得起來?那兩年每個月我都賣上百台車,肯定記不住啊。馮國金問,都沒有記錄嗎?嘎啦似笑非笑地說,哪能有記錄呢。除非,你提人,我記人不記車。馮國金早有準備,讓劉平拿出一張報紙,2002年的,上麵有一條新聞,知名企業家下鄉給希望小學捐款,殷鵬夫婦站在校門口前照的,都戴著紅領巾,被一群師生簇擁。馮國金指著殷鵬老婆的頭,問嘎啦,這女的,有印象嗎?嘎啦仔細看了看,這不殷鵬嗎?馮國金問,你認識殷鵬?嘎啦說,賣家具的,當年本市第一輛加長悍馬就他買的,不拉人,光打廣告用,把他家具公司的名字貼在車兩邊,車頂架一排喇叭,開車滿城繞,賊嘚瑟,本人倒是挺低調。馮國金心裏有點興奮,繼續問,他從你這兒買過車嗎?你跟他熟嗎?嘎啦說,不熟,那兩年在夜場玩兒的時候,別人介紹過,都沒怎麽說過話,他一大老板,怎麽可能買二手車?馮國金說,你再仔細看看這女的。嘎啦抬頭說,原來這是他老婆啊,太記得了。馮國金問,來你這兒賣車?嘎啦說,對,不止一次。馮國金問,哪年?嘎啦說,04年要不就05年,記不太清了,賣的全是好車。馮國金問,都哪兩次,兩次都賣的什麽車?嘎啦說,第一次什麽時候記不清了,賣的車記得,一台小悍馬,一台寶馬7係。第二次來的時候是冬天,我記得——這麽想還真想起來了,這女的確實來我這兒賣過奔馳,S600!劉平怕他是受馮國金引導搞混,插一句問,確定嗎?印象那麽深?嘎啦點頭,說,深,因為她一次來賣兩台,一模一樣的車,都是S600。馮國金讓劉平拿出筆記,問嘎啦,詳細情況,能記多少都說一下。嘎啦回憶說,那次她來,感覺是急用錢,跟我還了半天價,還哭了,說算求我幫個忙,其中一台改裝過,換輪轂就花了二十萬,確實挺漂亮,非讓我給那台加點價。馮國金問,最後你收了?嘎啦說,嗯,我沒給加。馮國金問,車呢?嘎啦說,早賣了。馮國金問,賣誰了?嘎啦說,上哪兒記得去。

回去劉平開車,馮國金坐在副駕駛,翻出他一直隨身帶著的小鄧留下的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2003223日,小鄧遇害當天。亂字如麻中,馮國金找回了那兩個字:輪轂。馮國金閉上眼睛,一言不發,他想把自己想象成小鄧,借他一雙眼睛,回到十年前,究竟發現了什麽?劉平在一旁沒敢打攪,直到十分鍾後,馮國金再次睜開眼,才問他,馮隊,想到什麽了?馮國金說,是兩台車。劉平問,你說殷鵬?馮國金說,當年殷鵬有兩台S600,原裝那台平時開,換過輪轂那台,有特殊事的時候才開,比如跑路,或是接那些女孩的時候,估計出事以前,殷鵬還沒那麽謹慎,隻是給那台改裝車上了個套牌,A94575,他跟老拐跑路當晚,開的應該是這台。劉平問,你意思是小鄧早就發現了?馮國金說,我猜是他跟施圓一起在殷鵬公司門口蹲守的時候才發現,第一次我和小鄧去他公司時,他那輛原裝車就停在公司門外,我沒太留意,也沒記車牌,估計小鄧在心裏記了個大概,直到那天晚上小鄧看見兩個人上的是那台改裝車,感覺跟之前看到的車不一樣,發現了輪轂有改裝,根本不是同一台車,才寫在本子上的。馮國金繼續說,可能是因為天黑,車又不一樣,導致小鄧也懷疑自己會不會認錯了人,雖然他在出租車裏給我打電話時一口咬定,但是在最開始,他自己也不確定,我還記得施圓跟我說,她也隻看清兩個人的外形,臉一直沒看清。

劉平聽完,一句話沒說,直到他把馮隊送到秦理家樓下,馮隊說要一個人留在那兒盯梢。劉平把車給留下,自己打車回隊裏的路上,他又琢磨了一遍。他知道馮隊後來為什麽不說話了,因為話不好說。小鄧不傻,那小子比誰都機靈,他下車幫殷鵬的車換胎,冒著暴露的危險,為什麽?隻有一個解釋,除了要確認自己跟對了人,他是想讓殷鵬或者老拐的臉暴露在監控裏,當年拉小鄧的出租車司機說過,殷鵬的車拋錨時,離收費站非常近,很可能就在攝像頭範圍內——但就是這段錄像,十年前自己跟馮隊誰也沒看見過,是大隊長曹猛去交警隊查的,打電話說沒發現異常,也沒見到那台A94575的黑色奔馳——還用馮隊多說嗎?多說就沒勁了。劉平在辦公室裏假設了一宿,假如自己是馮隊,該如何處理這種情況?騎虎難下。第二天早上,雖然當馮國金讓他跟著一起去找曹隊時,自己有心理準備,可怎麽也想不到,馮隊沒打算跟虎講和,更沒打算從虎背上下來,他選擇打虎。

大隊長曹猛正在辦公室裏喝茶,茶台是新換的,木頭什麽材質劉平不會認,挺大,台麵鋥亮。曹猛問,案子有進展嗎?劉平正要沒話找話之際,馮國金跟在後麵進來了,把門關上,反鎖。曹猛問他,鎖門幹啥?馮國金坐到曹猛的桌對麵,拿起他手邊那盒三五煙,抽出一根,自己點上,煙盒繼續留在手裏擺弄。曹猛笑笑說,蹭煙來了啊。馮國金說,我一直想知道這洋煙到底什麽味,多少錢一盒?曹猛說,我也不知道,別人送的,五十多吧。馮國金說,不便宜啊,以前有人給過我這煙,我沒抽,真不識貨啊。曹猛沒說話,繼續喝茶。馮國金說,給我這煙的人,你也認識。曹猛給馮國金倒了一杯茶,問,誰啊?馮國金說,金虎。

劉平看見,馮國金那雙眼睛就像捕獸夾子,死死咬住曹猛的目光不放。他知道,馮國金要逮的那一瞬間,中了。那一瞬間過去,曹猛心平氣和地問,金虎是誰?馮國金說,你比我清楚。曹猛說,哦,想起來了,外號叫老拐那個,當年殷鵬的司機,怎麽了?馮國金,對,不過就在今天早上以前,我跟劉平誰也不知道老拐的大名。曹猛放下茶杯,問,國金,你什麽意思?馮國金反問,十年了,你睡得著覺嗎?

曹猛靠向椅背,一言不發,聽著馮國金說。該說的,馮國金全說了,撈幹的說,每說完一點,夾子就咬得更死一下,直到見了血,露了肉。等馮國金咬完了,曹猛才說,國金,你這麽說就是冤枉我。馮國金說,我真沒想到是你,打死也沒想到。直到昨天跟交警大隊的人確認,十年前就是你親手拿走的錄像,我還是不敢相信。曹猛說,我知道,案子沒破,你腦子亂,但你也不能亂咬,實在不行,咱到上麵領導那兒說。馮國金掏出自己的玉溪,點上,沒抽,插進了茶台的夾縫裏,煙縷縷飄升,像一炷香。馮國金問,你還記得,小鄧剛進隊裏是誰帶他?曹猛說,我。馮國金問,後來是誰把他分到我手底下的?曹猛說,我。馮國金說,虧你還記得。直說吧,這次的案子,我讓劉平什麽都不跟你說,就是故意瞞你,現在實話告訴你,快了,我拿人頭跟你保證,我對這炷香跟小鄧保證,不出一個禮拜。這一個禮拜裏,你有兩個選擇,第一,十年前收費站的錄像肯定還在你手裏,交出來,算你配合我,案子破以後,我會跟領導說明情況,但不會全說,幫你爭取工作過失,從輕處理;第二,你繼續隱瞞,我照樣能破案,到時我會如實上報,你失職加包庇兩罪並罰,可能還涉嫌謀殺,小鄧的死,我就算你一人頭上,不把你送進去我絕不罷休。兩樣,你自己選。

等了許久,曹猛說,我有事先出去一趟,晚點回來再說。馮國金說,案子破以前,你肯定是走不了了,就在這屋哪兒也不能去,我叫我的人二十四小時看著你。曹猛說,國金,你這麽幹知道什麽後果嗎?你這叫濫用職權!馮國金猛一拍桌子,起身大吼,你他媽跟我說濫用職權?話說到一半,馮國金喊劉平幫手,掏出手銬直接把曹猛銬在椅子扶手上。馮國金說,我他媽往後就算不幹了,今天也肯定不能放過你!

那炷香燃盡時,曹猛遮遮掩掩地交代出了大概。兩個老刑警過招,套路彼此心裏全有數。曹猛一再強調,當年的錄像確實不在了,但就是不提“銷毀”兩個字。馮國金問他,你跟殷鵬什麽時候認識的?是不是你幫他辦的假證件出的境?曹猛說,2001年認識的,但自己從來沒收過殷鵬賄賂,小鄧出事當晚,殷鵬隻是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說自己遇上仇家了,要躲債,還承認自己開了個套牌車,萬一在哪兒被攔了,讓他幫忙擺平,如果成功出去了,幫他把監控錄像找到,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往哪個方向跑的。曹猛說,自己沒幫殷鵬出逃,他最後怎麽出境的,用的什麽假身份,都跟自己沒關係。馮國金問,那你知不知道小鄧一路在跟那台車?曹猛說,我是在交警大隊看到錄像才知道的,那段時間打黑剛結束,我才從外地回來,鬼樓案子具體就你跟劉平還有小鄧清楚,還沒人跟我匯報過。馮國金想,這句確實沒撒謊,當時就是自己跟曹猛說,要找殷鵬那輛車,曹猛主動替他去的交警大隊。馮國金說,監控裏到底拍到什麽了?馮國金邊問邊點著第二根煙,把燒完的那根換下來,說吧,對著這炷香說。曹猛說,拍到臉了。馮國金問,誰?曹猛說,都拍到了,殷鵬,老拐,還有小鄧,小鄧戴了個紅色的帽子。馮國金說,公牛隊。曹猛說,什麽?馮國金說,你說你的,怎麽拍到的,具體什麽情況?曹猛說,殷鵬的車應該是拋錨了,停車的地方跟收費站距離也就二十米,先是殷鵬跟老拐一起下車看了一眼,得換胎,殷鵬就回車裏待著,老拐一個人去開後備廂,這時候小鄧不知道從哪兒上來的,跟老拐說了兩句什麽,就幫著一起從後備廂裏把備胎拿出來,換上了,過程中小鄧一直偷偷回頭看攝像頭,他讓老拐蹲的位置也是特意能被攝像頭拍到的角度。十分鍾以後,老拐上車開走了,一輛出租車跟在後麵,副駕駛上坐的就是小鄧。第二根煙也燃盡了,馮國金沉默很久,才繼續問,殷鵬和老拐跑了以後,有沒有跟你聯絡過?最近有沒有聯絡過?曹猛說,當時和後來都沒有,殷鵬跑了以後,我才知道小鄧死了,後來我才知道殷鵬是你們的懷疑對象,後悔也晚了。那個老拐,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兒了。馮國金說,不對,我們查了老拐那麽久,都不知道他大名叫金虎,但你知道,你說你們倆沒來往,覺得我會信?曹猛半天不說話。馮國金說,你要不說,我就當你選了二。曹猛歎一口氣,承認當初殷鵬還求自己幫老拐找人改戶口,說是為幫老拐躲仇家,這事是在鬼樓的案子之前,2001年吧,剛認識殷鵬那會兒。馮國金問,金虎改的名字叫什麽?曹猛說,想不起來了。馮國金說,我給你時間想。說完又點著第三根煙,插在茶台上。半根燒沒了,曹猛說,好像是叫張強。馮國金問,2003年以後,殷鵬沒再跟你聯絡過?也沒通過老拐聯絡你?曹猛說,沒有,真的。

三炷香都燒完了。馮國金抬著頭想,弟弟,哥就這點能耐了。記著查收。

馮國金拿過曹猛桌上的手機,開始翻通話記錄。翻到幾天前的一個沒名字的來電,鐵嶺的號,應該是公用電話。他直接撥回去,沒人接。馮國金轉頭對劉平說,你找人查一下,這個號在鐵嶺的具體位置,直接去鐵嶺,把這個電話周圍大小酒店賓館旅社的登記信息全過一遍,找張強和金虎兩個名字。曹猛說,真沒人再跟我聯絡。馮國金問,那這個鐵嶺的號是誰?曹猛說,一個朋友吧,記不清了。馮國金說,你現在還有得選,別等我真抓住殷鵬和老拐的時候,再知道你跟我撒謊。曹猛說,國金,真至於這樣嗎?馮國金沒回答,跟劉平說,你叫兩個人過來,看住他,吃喝拉撒都在這屋裏,把我那張行軍床也搬過來,手機拿走,再給他家裏打個電話,就說這幾天回不去了,辦公室電話看情況可以接,案子破以前,他不能離開這兒一步。

馮國金走出去以前,最後問了曹猛一句,殷鵬沒賄賂過你,你還敢為他違紀?曹猛說,你還記得不,那兩年我媽重病,心髒病加肝癌。馮國金說,記得,挺重的。曹猛說,當時就一種德國的蛋白藥能幫我媽續命,這邊買不到,能搞到的我也買不起,一千二一支,一天一支。馮國金問,殷鵬幫你搞來便宜藥了?曹猛說,沒要錢,一直紮到我媽死。馮國金沒話再說,開鎖出門,聽到曹猛在身後說,國金,畢竟是我老媽。馮國金回過頭,說,小鄧也有老媽。

下午,劉平從接線員那兒拿到了16日當晚報案人的錄音。的確是個女人聲音,就是聽著特別奇怪,上來直接說屍體發現的具體位置,不到十秒鍾就掛了。馮國金反複聽了幾遍,關掉,搖頭,掏出手機,打開一個軟件,輸入幾個字,點擊播放,給劉平聽。劉平驚呼,我操,不就是這個聲音!馮國金說,一幫壞事的,連我這個歲數的都不如。劉平問,這是啥軟件?馮國金說,嬌嬌給我買的手機裏自帶的,你打字進去,機器就能自動給你念出來,選男女聲都可以。這個報案的,根本就沒用本人聲音。劉平說,凶手自己報的案!馮國金說,是不是凶手還不能確定,至少是涉案者。不用自己聲音報案就兩種情況,一種就是害怕暴露自己身份。劉平問,另一種呢?馮國金說,自己不能說話。

晚上,馮國金跟劉平誰也沒回家,都住在隊裏宿舍。盡管腦袋裏那根弦都離快繃折不遠了,但彼此都清楚,被他們放走了十年的人,也不遠了。劉平問馮國金,怎麽知道那個鐵嶺的號就是老拐?馮國金說,我不知道,但肯定跟老拐或者殷鵬有關係。第一,時隔十年,凶手再犯案,通常情況都是重新出現,不然這十年裏為什麽一點相關線索都沒有?而且自從案發,曹猛就對咱們案子進展特別關心,一天問八遍,不邪乎嗎?那完全可以假設,他也知道這個人回來了,甚至可能還跟他聯係過,至於目的不清楚,是殷鵬還是老拐或者另有其人,也不清楚。那這段時間所有跟曹猛聯係過的陌生人,都值得懷疑。但我肯定,早上曹猛還是沒說實話。劉平說,明白,咱們的人已經到鐵嶺了,正查呢。馮國金說,動靜別鬧太大。劉平說,放心,我讓鐵嶺警方配合行動了。

睡前,馮國金接到女兒嬌嬌的電話,想來宿舍看他,送個夜宵,他說不用來,讓她好好在家陪她媽。嬌嬌問他,爸,你們現在是不是還懷疑秦理?是不是要抓他?馮國金讓女兒別問了,誰有罪,都得付出代價,現在還不能確定。嬌嬌非要追問,那秦理現在算是有重大嫌疑嗎?馮國金說,暫時還沒有直接證據指向他。嬌嬌還想問,被馮國金打斷說,多的別再問了,早點睡覺,還有,最近都不要再跟秦理聯係了,別去找他,也別發信息,能答應我不?嬌嬌頓了一下,說,能。

第二天上午,劉平跟馮國金一起又看了一遍距離洗車行最近路口的監控錄像,果然被馮國金猜中,16日當晚十點剛過,秦理開著那輛尾號666的黑色尼桑商務車經過路口,奔北去。一路監控顯示,他駕車進了開發區,十五分鍾後消失在了最後一個有監控的路口,再二十分鍾後,重新在那個路口出現,原路返回市區內,但沒有回洗車行,而是把車開進了南市場八卦街——那兒之所以叫八卦街,就是因為當年張作霖蓋的時候就按八卦迷宮蓋的,曾經遍布妓院煙館,十六個進出口呈放射狀,一半路口都沒有紅綠燈和攝像頭。從那以後,那輛車就消失了,一共停在裏麵多久,最後又是在哪個時間段從十六個路口中的哪一個駛出來的,基本沒辦法查。最後隻能確定秦理開車回到洗車行的時間快早上四點,路上車已經很多了,再往回捋路線,發現他花了三個多小時幾乎把全市各個區都兜了一圈,才往洗車行回。

劉平說,實在太可疑了。馮國金說,是太聰明了。馮國金在心裏說,嬌嬌沒誇張,這孩子真的是個天才,即使此刻他有百分之九十確信,那輛尼桑車從開發區回來時裏麵就載著曾燕的屍體,可秦理就是沒給他留下一丁點把柄,就算把車找來都沒用,秦理幹什麽的?洗車的。車裏就算真留下曾燕的DNA,也早被洗個一幹二淨了。比起秦理為什麽要殺曾燕,甚至人到底是不是秦理殺的,馮國金更想弄清的是,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劉平說,馮隊,不用想了,肯定就是這小子啊!不然怎麽可能這麽巧?他開車出去的時間,正好跟拋屍和報案的時間吻合,不是他還能是誰?抓人吧!馮國金好像不急,把手裏的煙抽完,說,我現在也相信是他,可是證據呢?劉平反問,還要什麽證據?馮國金說,鬼樓四周的攝像頭,根本就沒拍到過有人把屍體搬到院子裏的過程,那麽顯眼的一輛車,從頭到尾甚至就沒在鬼樓周圍出現過,你怎麽證明,拋屍的就是他?劉平不服氣,繼續反反複複看晚十點半以後鬼樓四周所有攝像頭裏的監控錄像,真的沒有,就是沒有,那輛黑色商務車就像個魂兒,從駛入八卦街的一刻就消失了。劉平狠狠一摔鼠標說,先抓回來再說吧!馮國金搖頭說,萬一背後還有真凶呢?就打草驚蛇了。再說不是派人二十四小時在他家樓下盯著了,有動向嗎?劉平說,剛來過電話,兩天一宿了,晚上正常去洗車行幹活,早上回到家就沒出過門。馮國金說,所以,還得等,繼續盯著。劉平心裏本想說見了鬼了,可最後從嘴裏冒出來的那句卻是,他媽的神了。

下午三點多,劉平接到鐵嶺那邊的電話,附近所有酒店旅館都查了,沒有叫金虎或張強的人住過。馮國金想了想問劉平,曹猛的手機呢?劉平說,在看他的人手裏。馮國金說,昨天跟今天有可疑電話進來嗎?劉平說,沒啥,都是家裏打的。

走進曹猛辦公室,煙味嗆眼睛,兩個年輕警察加一個曹猛,憋在屋裏大眼瞪小眼,光抽煙了。曹猛正躺在馮國金的行軍床上,眼睛閉著,沒戴手銬。劉平質問兩個年輕人,誰讓你們把手銬打開的?其中一個支支吾吾說,曹隊。曹猛睜開眼睛,看到馮國金,說,兄弟一場,不至於,我不跑。馮國金坐下,遞給曹猛一根玉溪,自己沒點。曹猛抽了一口說,我發現,還是這個好抽。馮國金說,說吧,在鐵嶺的到底是不是老拐?曹猛眼睛低著,繼續抽。馮國金說,都這時候了。曹猛終於點點頭。馮國金確認,就是老拐?馮國金說,他回來多久了?曹猛說,不知道。馮國金問,找你幹什麽?曹猛說,要錢。馮國金說,什麽錢?曹猛把煙撚滅說,想訛我唄,知道我跟殷鵬的事兒。馮國金問,以前有過嗎?曹猛說,十年裏這頭一回,我以為這人早躲起來了。馮國金問,前幾天他來電話,你怎麽說的?曹猛說,我沒答應,他說還會給我打。馮國金對劉平說,讓鐵嶺那邊的人隨時待命。曹猛說,國金,真的就這些,我都說了。馮國金說,你早該說了。曹猛說,我現在挽回,還來得及嗎?馮國金沒有直接回答,把電話還給了他,說,老拐再來電話,你知道該怎麽做。

多少小時沒合眼了,馮國金根本不記得,前一晚在宿舍躺整宿也沒睡著,望著天花板想起了十年間所有的一切,黃姝、秦理、秦天、小鄧、曹猛、殷鵬、老拐,穿插著也想了老婆楊曉玲和女兒嬌嬌,後來可能是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幾分鍾無意識狀態,像做夢但自己又知道不是真的,他見到了去世的母親衝自己笑,還有老丈人楊樹森,像過去那樣拍三下他的肩膀,嘴裏說著,我沒看走眼,你是個好警察。後來他就被劉平的呼嚕聲給喚回來了,有眼淚流出來,把枕頭邊給濕了,他都分不清到底是哭了,還是瞪一天眼睛幹的。此刻的馮國金,兩眼滿布血絲,看什麽人身上都裹一圈紅影。劉平硬逼著他回自己辦公室沙發上躺會兒,曹猛在那屋有他盯著。馮國金躺在沙發裏嚐試了半天,還是一樣睡不著,他腦子裏想的是那天見到秦理的情景,好好一個孩子,天才,毀了,背了十年的冤屈,是不是自己的錯?確實怪不著別人,就是自己的錯。可是啊,可惜啊,就目前所有狀況看來,嫌疑最大的人也是這個孩子,天才。要是自己真冤了秦家兄弟十年,如今難道還要趕盡殺絕?他不知道了,沒法想通,永遠也想不通。偏偏這種時候,他想起十年前,老宋砍人的案子,他也是一樣痛苦,但比不上此刻痛苦,他想起自己跑去母親墳前訴苦,哭著說出的那句話——這個世界,壞人都抓不過來,好人還跟著犯錯,你叫我怎麽辦?

不知道過去了幾個小時,有那麽一瞬間,馮國金以為自己快睡著了,幾乎在同時,劉平衝進門來,連珠炮似的說,老拐來電話了!來電話了!馮國金噌的一下從沙發上彈起,問,說什麽了?劉平說,他跟曹隊約在後天下午四點,鐵嶺火車站附近,讓曹隊自己帶錢去。馮國金穿好外套說,後天一早,你親自再領幾個人去鐵嶺,帶曹猛一起,提前部署好,等我命令抓人。劉平問,老拐是亡命徒,萬一拒捕,做兩手準備嗎?馮國金說,必須抓活的!打殘,打癱瘓,你看著辦,隻要給我帶回來個能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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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曆了一天半的漫長等待,1224日下午四點鍾,馮國金終於接到劉平從鐵嶺打回來的電話,老拐抓到了,一開始拒捕,差點開槍。馮國金問,有群眾受傷嗎?劉平說,沒有。馮國金問,自己人呢?劉平說,沒有。馮國金說,開警燈,高速走專用通道,一小時以內把人給我帶回來!

下午四點四十五分。刑警總隊審訊室。劉平親自押著老拐進來,手銬腳鐐一個不少。馮國金早早坐在審訊室裏等著,老拐走進來的時候,馮國金血紅的雙眼連眨都沒眨過一下。老拐,金虎,張強,不管麵前這個人換什麽名字,他那張刀削過一樣的臉,化成灰馮國金也認得。被銬在椅子裏的老拐,根本是副骷髏架子,臉都嘬腮了。跑路,躲債,吸毒,早折磨得沒人形了。劉平坐到馮國金身邊,小聲說,路上我簡單問了,感覺他心裏都有數,但堅持要等見到你再說。馮國金點點頭,把屋裏的人清了清,就剩自己和劉平,還有兩個記錄員。

劉平先開口問,叫什麽名字?老拐說,金虎。劉平問,還有沒有別的名字。老拐說,張強,假名。劉平問,多少歲,家住哪兒?老拐說,四十五,老家鐵嶺,現在沒家。馮國金對劉平擺手,意思是對一般人走的過場就免了。馮國金點著一根煙,親自問,想到過有今天嗎?老拐說,當年就想到了。馮國金問,當年是哪一年?老拐說,2003年。馮國金問,知道犯多大事兒嗎?老拐說,知道。馮國金說,那就自己說吧。老拐說,我要個無期。馮國金說,死緩,看情況。老拐這時才抬起頭,看著馮國金說,人是我殺的。馮國金問,誰?老拐說,那個年輕警察。本以為老拐嘴裏要說的名字是黃姝,馮國金和劉平都愣住了。劉平激動地說,操你媽,他有名!叫鄧岩!馮國金也需要冷靜一下,問老拐,你知道我幹這行多少年了?老拐說,不知道。馮國金說,一輩子了,什麽樣的亡命徒我都見過,拿裁紙刀把鄰居一家老小割喉的,就為要一個同事命放火燒掉一整棟樓的,把仇人殺了碎屍手指頭剁下來扔家裏魚缸喂魚的,“8·3”大案,十一年殺十八個人,凶手從來沒失眠過,我問你,這些人狠不?老拐說,狠。馮國金問,比你狠不?老拐說,比我狠。馮國金說,對,殺人的時候,個個比你狠,可他們坐進這屋裏,十個有九個都?了,跟我哭,說後悔,想起老婆孩子老爹老媽了,悔不當初了,眼淚大鼻涕流一地,還有尿的。說實在話,這種的我瞧不起,不叫個爺們兒,啥叫爺們兒?到死也不能掉鏈子,不就吃顆槍子兒的事嗎,就衝這點,我瞧得起你,沒?,算個爺們兒。但是你也比他們狠,那些人,沒一個敢他媽殺警察的,我現在明告訴你,死緩肯定是沒戲。老拐說,隨便吧。馮國金問,有老婆孩子嗎?老拐說,沒有。馮國金說,行,光杆兒一個,死個安心。

劉平看見馮國金的雙手在桌底下抖,一隻手按住那個受傷的膝蓋,他知道馮國金的平靜也是強撐。馮國金說,2003223日晚,你殺害刑警鄧岩的整個過程,從頭到尾,一字別漏。老拐說,具體幾號記不清了,反正就是殷鵬要我送他跑那天,我開車,當時已經天黑了。馮國金問,什麽車?車牌號多少?老拐說,黑色奔馳,型號是S600,車牌子是套牌,A94575。馮國金問,是殷鵬平時開的車嗎?老拐說,不是,平時開的是另一台一模一樣的奔馳,在公司有登記,套牌車是有事時候才開的。馮國金問,有什麽事?老拐說,去外地辦事,或者見一些領導不方便。馮國金問,還有嗎?老拐說,我替他接女孩用。馮國金說,這個一會兒再說,繼續說23號晚上的事。老拐說,自從你跟那個年輕警察來過公司,殷鵬就知道事情不對了,查到他頭上了,那時候他已經做準備要跑了,但他找人打聽到,當時你們還沒掌握什麽證據,他就跟我說,再等等看。直到他接到一個電話,是個陌生號。馮國金問,殷鵬哪個手機接到的電話?老拐說,就當時你們去查他的那個小號。馮國金說,尾號7461。老拐說,對。馮國金說,當時你撒謊是你的手機。老拐說,要不呢?他還能找誰替他擋?馮國金說,繼續,那個陌生號是誰?老拐說,不知道,是個男的,在電話裏說,他手上有殷鵬強奸虐待女孩的證據,準備五十萬去指定地點見他,不然就把證據交給警察。馮國金問,殷鵬答應了嗎?老拐說,他不傻,叫我做兩手準備,五十萬可以給,但對方要是不老實,拿了錢還耍花招,就整死,然後跑路。馮國金說,所以那天車上有殷鵬準備跑路的家當和五十萬現金?老拐說,對。馮國金問,最後你們見到那個人了嗎?老拐說,還能是誰?就是那個年輕警察。劉平說,你放屁!馮國金讓劉平別激動。老拐說,我提醒殷鵬,比約定時間早去一個小時,躲起來看看對方什麽情況,好不好下手。馮國金問,見麵地點約在哪兒?老拐說,郊區一個果園。馮國金,你們都做什麽準備了?老拐說,殷鵬讓我帶槍。馮國金問,殷鵬還有槍?什麽槍?哪兒來的?老拐說,1999年我去雲南找人買的,五四式手槍,還有五十發子彈。馮國金問,殷鵬要槍幹什麽?老拐說,他生意剛做大那兩年,得罪了不少人,有些是道上的,他就說要買把槍以防萬一。馮國金問,槍現在在哪兒?老拐說,我不知道,但肯定在殷鵬手裏。馮國金說,繼續說23號晚上。老拐說,開車快到收費站的時候,紮胎了,後麵不遠一輛出租車上下來個男的,說幫我換胎,開始我就覺得奇怪,哪有這麽熱心腸的,直到我翻後備廂,掉出來一些東西讓那人看到了,我看他眼神不對,我就認出來是你那天帶去的那個年輕警察了,可能以為天黑戴個帽子我就認不出來他。馮國金問,什麽東西讓他看見了?老拐說,手銬、鞭子啥的,反正就一堆變態玩意兒,殷鵬虐待女孩用的,我不知道他都給塞那車後備廂裏了。回到車裏,我就跟殷鵬說,約他見麵的好像是之前那個年輕警察,問他等下怎麽辦。殷鵬說,不管是誰,找到機會就動手。把車開進果園以後,車停得很遠,殷鵬留在車上,我就找了個地方躲起來,等著那輛出租車跟上來,但車沒進來,那個警察是自己走進來的。他在約定地點轉了半天,掏出手機想給誰打電話的時候,我就下手了。

聽到這裏,馮國金感覺自己的肺也像被人紮了一刀進去,幾乎上不來氣——小鄧那個電話,正是打給自己卻沒接到的。但他還得繼續問下去,用的什麽凶器?老拐說,一把蝴蝶刀,用槍太危險了。馮國金問,然後你跟殷鵬就開車跑了?老拐說,當時我不確定那個警察死沒死,但離不遠那條土路上有車過,我就趕緊走了。馮國金問,凶器呢?老拐說,扔河裏了。馮國金問,之後開車去哪兒了?老拐說,給殷鵬送到機場,他買了張機票飛香港了。馮國金問,他用的假身份叫什麽?老拐說,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他有個人專門給他辦這種事,光護照就好幾本,有真有假,身份證也有三張。這些事他都不讓我知道,賊得很。馮國金問,他沒讓你跟他一起走?老拐說,怎麽可能呢,我還得幫他擦屁股,把套牌摘下來換一個,車開回他河畔花園那個家的別墅裏,跟他媳婦兒說,他出國躲債去了,別找他。他跟他媳婦兒其實早離了,但一直住一起,他媳婦兒還管著一部分錢。馮國金說,槍呢?老拐說,我藏在鐵嶺老家一個老房子裏了。馮國金問,現在還在嗎?老拐說,不在了,肯定被殷鵬拿走了,我隻跟他說過槍具體藏哪兒了。馮國金問,所以你早就知道殷鵬回來了?老拐說,不是,也是我最近找人打聽才聽說的,他跑國外以後,讓我去南方躲躲,後來我就到了深圳,他安排我到他弟弟殷力的公司當司機。馮國金說,用的身份是張強。老拐說,對。一開始,還給我開點錢,過了幾年,越給越少,再後來,吸毒,賭博,不夠花了,殷鵬和他弟弟也不供我了,趕上我在深圳又犯了事兒,我就又跑了,躲了幾個地方,混不下去,後來我看這邊風聲也過去差不多了,上個月才回的鐵嶺,一到鐵嶺我就馬上回那個老房子找槍,發現槍不見了,我才確定殷鵬是真的回來了。我想找他,跟他要一筆錢,畢竟我知道他所有那些事,但是怎麽也找不到,就聽人說在一個夜總會看見過一次他人。馮國金問,然後你就想起找曹猛要錢了?老拐點頭,說,我知道他跟殷鵬的關係,當初殷鵬能跑出去,都是他從中幫的忙,找不到殷鵬我就找他,他這個身份,肯定哆嗦。我其實就想要個二三十萬,已經聯係上人能給我搞到日本去了。

小鄧的死,跟馮國金曾經假設過的差不多,不是秦天,就是殷鵬和老拐幹的。隻不過十年前,秦天嫌疑更大,如今一切都清楚了。給殷鵬小號打電話的那個陌生人就是秦天,他本來要約殷鵬和老拐在果園見麵,自己準備好要跑路之前,想一次性在果園完成三件事:銷毀麵包車,取走秦大誌藏在那兒的二十萬贓款,見殷鵬和老拐。隻不過沒想到,殷鵬和老拐耍了心眼兒,比約定時間提前到果園,又恰巧被小鄧一路跟蹤,兩人誤以為小鄧就是打電話的人,黑警訛錢,就算拿走了錢也保不齊怎麽回事兒,幹脆把小鄧給做了。兩人逃跑以後,秦天才進入果園,應該是沒發現小鄧的屍體,也沒見到殷鵬和老拐,就隻把那二十萬挖出來,燒了麵包車,再坐車回到市內,準備找機會把二十萬交給弟弟,自己再消失。

老拐問,能給我根煙嗎?劉平說,等你死了,我給你燒一條。馮國金平靜些,抽出兩根煙給老拐,說說殷鵬的“那些事”吧。老拐把兩根煙都抽完,開口說,殷鵬就是個變態,還特別迷信,1997年以前,他在廣州做過幾年生意,我跟他也是那時候認識的。殷鵬在廣州拜了一個啥大師,也是東北人,其實就一江湖騙子,跟他說了兩件事,一是讓他養蛇,說他命裏缺保家仙,蛇算蟒仙兒,請一條放在辦公室裏哪個方位供著,能保他一輩子發達。再一個,每次有大生意要做之前,找一個處女,生意肯定見紅。後來他回到本市以後,都按那個大師說的做了,還真就發大財了。一開始,他都是花錢找小姑娘,一年也就兩三次,後來發現,花錢能找到的都是社會上那些小馬子,哪來的處女,他就開始通過各種方式認識女孩子,凡是看著清純的,年紀小的,他就盯上人家,叫我想盡辦法去聯係,女孩子願意來的,一般接送也是我,事後殷鵬會給錢,三五千,八千,一萬,說不定,隻要真是處女,他出手就不小氣,有過兩個女孩,為賺錢後來還主動回來找過殷鵬,但是第二次就不是處女的價了,五六百塊,打發走人,殷鵬還沒有約過兩次以上的女孩。不過後來他越玩越邪乎了,大概2001年以後吧,他學會嗑藥了,有時候還紮針,情緒也不太穩定,那時候他在公司地下室弄了一個倉庫,裏麵安了一套衛浴,還有床,打那開始,他找的女孩就讓我給送到那裏,我也不能進,有時候他在裏麵一待就是幾天不出來,玩虐待那一套,有一次我進去過,裏麵還裝了電視和錄像機。後來,我送過一個女孩回家,那女孩路上一直哭,罵殷鵬變態,說不想活了。我也好奇,就問她,那女孩說,殷鵬有病,那玩意兒根本不好使,就用各種工具折磨她,還用錄像機拍下來,讓她不準說出去,不然就弄死她。我才想起來,97年在廣州的時候,殷鵬在天河區一個家具城跟人搶地盤,讓對方給收拾了,差點沒被打死,那時候我跟他剛認識,去醫院看過他,那玩意兒好像是受傷了,沒準兒就那時候落的病根。

馮國金問,殷鵬是什麽時候認識的黃姝?老拐想了半天說,出事前兩個月,應該是02年底,在一個夜場裏,當時黃姝在台上跳舞,殷鵬一眼就瞄上了,年輕,看著也就十八九,大個兒,特別漂亮。當時就讓我在台下要過電話,黃姝沒搭理,直到過年那段時間,有一次汪癩子來一個飯店找殷鵬,跟著他的竟然就是黃姝,殷鵬才知道黃姝是汪癩子的親外甥女,就想到從汪癩子下手了。我還從來沒見過殷鵬以前對哪個女孩那麽死盯著不放,一般都是找個兩三次,不行就算了,但是他那段時間給汪癩子打了好幾次電話,電話裏他答應給汪癩子不少好處,包括生意上的,隻要他能讓黃姝出來。汪癩子一開始也不太願意,問殷鵬找他外甥女幹什麽,殷鵬說就是喝酒唱歌,沒別的。之後汪癩子應該是把殷鵬的小號給了黃姝,也不知道怎麽勸的,後來黃姝還真給殷鵬來電話了。殷鵬跟黃姝說的也是,就出來陪她喝酒唱歌,沒別的,事後答應給黃姝一萬塊錢,有天晚上,我去一家肯德基接的黃姝。馮國金問,具體是哪天?老拐說,記不清了,應該是過完大年初五了,就那一兩天。馮國金問,你把黃姝送去哪兒了?老拐說,殷鵬公司下麵那間倉庫,然後我就走了。馮國金問,殷鵬把黃姝,一共關了幾天?老拐說,有四五天吧,殷鵬從沒在裏麵待過那麽長時間,中間殷鵬還叫我送過兩次飯。馮國金問,那你看見什麽沒有?老拐說,殷鵬把門就開了一道縫兒,我就瞥到一眼,黃姝手被銬在床欄杆上,跪著,身上沒穿衣服。

馮國金翻開小鄧那個筆記本,第一頁上就寫著“200326日到11日,黃姝都去哪兒了?”,現在都對上了,黃姝被鎖在那間看不見光,陰冷潮濕的倉庫裏,受盡淩辱,整整五個日夜。馮國金問,黃姝到底是不是殷鵬殺的?老拐說,不是。馮國金問,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撒謊沒意思了。老拐說,殷鵬真的沒殺黃姝,幾天以後,殷鵬叫我把黃姝送回去的,當時是下午,晚上我陪殷鵬坐飛機去的廣州。回來以後,你跟那個年輕警察來公司問話,我才知道黃姝就是第二天死的。馮國金問,那天下午,你把黃姝送去哪兒了?

老拐突然低下頭,問半天也不說話。此時已經快晚上八點,有人敲門進來,是施圓帶著法醫同事,著急來取老拐的DNA。施圓一進門,兩眼就盯著老拐不放,走到馮國金跟前問,是他嗎?馮國金沒說話,隻點點頭。施圓回到老拐身邊,雙眼通紅,在她的注視下,兩個同事負責完成了對老拐的DNA采集。抽血,取唾液,剪毛發,刮皮屑。全程,施圓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完成,她也沒掉過一滴眼淚。施圓出門以後,馮國金對老拐說,看見了嗎?你撒什麽謊都沒用,技術不會撒謊,兩天都不用,你到底幹過什麽,都瞞不住了,你現在說,對自己有好處。老拐還是低著頭,開口說,那天下午,我開車把黃姝拉到鐵西一個廢棄的工廠裏,也對她下手了。馮國金問,下什麽手?說清楚點!老拐說,我也強奸了黃姝。

有那麽一瞬間,馮國金幻想自己不是個警察,隻是個普通的父親,甚至就是黃姝的父親,麵對眼前這個凶手,給自己一把刀,敢不敢一刀捅死對方?恍惚間,他被劉平碰了一下胳膊,回過神兒來,告訴自己,不對,對麵坐著的隻是幫凶,真凶還沒抓到,要死也得這倆人一起去死。馮國金在心裏告誡自己,都走到這一步了,每一個凶手,都會死在自己手裏,但他們不能就這麽死,太輕易了,簡直是享福,絕對不行,他們必須死得全無尊嚴,死得身首異處,死得遺臭萬年。

馮國金問,之後呢?老拐好像對馮國金表現出的冷靜感到吃驚,終於抬起頭,說,之後我就送她回家了,可是半路上她非要下車,我就把她放下了。馮國金問,在哪兒下的車?老拐說,我記得是醫科大學門口那條街,全是賣醫療器械的。馮國金問,再之後你還見過黃姝嗎?老拐說,沒有。馮國金問,第二天,在廣州,殷鵬是不是還接過黃姝一個電話?老拐說,是,那個電話是我接的。馮國金說,那個電話到底是誰打的?老拐說,真不知道,對麵沒說話,我要掛的時候,傳來一聲吼,跟狼嚎似的,嚇我一跳。

馮國金不用再猜了,他心裏已經想通九成了。電話那頭的聲音,一定是秦理。黃姝死後,她的手機一直沒有找到,因為在秦理手中。黃姝死前一定是把真相都跟秦理說了,她死後秦理給殷鵬那個號打回去,是一時衝動,他想要感知電話對麵的人,雖然他當時幾乎已經聽不到聲音,也說不出話,但他要記住自己的感知,他要確定,對麵的人,沒有死於一場意外或是死在別人手裏,因為那個人,隻允許死在一個人手裏,就是秦理自己。可是,黃姝死之前,最後見的人應該就是秦理或者秦天,在那個小磚頭房裏。那親手殺死黃姝的人到底是秦天還是秦理?為什麽?為什麽?

馮國金說,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到底知不知道殷鵬在哪兒?老拐說,我都死到臨頭了,為啥還要包庇他?我真的不知道!馮國金問,以你知道的,殷鵬如果剛回到本市不久,自己家沒有了,酒店旅館也不敢住,他還能去哪兒落腳?老拐想了半天說,殷鵬剛幫我辦完張強那個假身份的時候,用那個身份證買了兩處房子,但具體位置在哪兒,他沒讓我知道,就知道都在渾南新區,我回來以後本來想自己去查,但我怕露餡兒。馮國金對劉平說,你馬上叫人查用張強的身份證號登記戶主的房子,在渾南區,現在,帶上槍,做隨時抓殷鵬的準備,別忘了他有槍。

三個小時的審訊,終止到這兒。老拐最後問馮國金,死緩沒希望嗎?馮國金說,咱都別費那勁了,我現在看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馮國金的辦公室裏,施圓一直在等他。馮國金問,有什麽情況?施圓說,你說是火炬的那個圖案,今天下午,我把黃姝的屍檢照片和曾燕屍體上的又比對了一次,兩個不一樣。馮國金問,不一樣?施圓說,血液凝結時間是可以檢測出來的,曾燕屍體上的圖案,是在死以後,傷口凝血很少,而且刀口的方向是正常的。馮國金問,什麽意思?施圓解釋,就是有人在曾燕死後,用刀片按照從頭到腳的方向刻的,如果照你說的,這個圖案有含義,是分上下的,那就比較能理解,就跟人寫字一樣,筆順是對的。可是,當年黃姝身上的圖案,是在人還活著的時候刻上去的,而且刀口的方向都是從下往上,等於寫字筆順是反的,而圖案的方向又跟曾燕的一樣是正著,就不正常。馮國金說,你意思是,在黃姝身上刻圖的人,是在她活著的時候,而且是倒著刻的?施圓說,大概這意思,你想想,正常人能順筆寫字,為什麽非要倒著寫?馮國金還是沒太聽明白。施圓解釋,很有可能,黃姝身上的圖案,是她自己拿刀片刻上去的。

劉平派人去渾南新區查殷鵬買的那兩處房子,已經過去快兩個小時了。劉平和馮國金一起在辦公室等消息,施圓也沒走,幫他們分析整個來龍去脈。劉平說,馮隊,你還記不記得,十年前秦天被捕以後,在他那個磚頭房裏發現了黃姝的血跡,才給秦天定罪。施圓補充說,就一滴血,在床底下,血液凝固時間跟黃姝的死亡時間基本吻合。劉平說,就是說,黃姝死前,在那個磚頭房的床上,自己拿刀片自殘?還是秦天或者秦理幹的?馮國金說,至少當時秦天或秦理有一個人在場。劉平問,馮隊,你現在想什麽呢?馮國金說,剛審老拐,他提到殷鵬在03年前後確實欠了不少錢,因為荷蘭村那個項目虧了一大筆。劉平說,荷蘭村在那兩年名頭特別響,號稱要建成全東北最豪華的別墅區,前靠河,後靠山,在開發區邊上占了老大一片地,後來趕上03年打黑,下馬的幾個領導在荷蘭村的項目上貪汙了不少錢,一半融資都是非法,新市長上任就給叫停了,到現在還是一大片空地,就蓋完那麽二十來棟,沒人住,冬天連供暖都沒有,跟鬼樓情況一樣,我開車路過一次,裏麵就兩三棟樓裏亮著燈,挺瘮人的,估計都是花了家裏所有錢買下來,又賣不出去,隻能硬著頭皮住進去的。馮國金反問,一般投資蓋樓,中途項目黃了,或者黃一半,投過錢的人都套裏麵了,開發商都怎麽處理?劉平說,拿房子抵債啊,管你賣不賣得出去,都這麽幹——劉平說到一半,反應過來,反問說,你意思是荷蘭

村那些沒人住的別墅裏,有殷鵬的房子?馮國金說,不是沒這種可能,照你說的,荷蘭村跟當年鬼樓情況一樣,房證都沒有,藏個人太合適了。

劉平的手機響了。同事從渾南區公安局打來電話說,用張強的身份證買的房子都查到了,的確都在渾南區的兩個樓盤裏,同一方向,離得不遠。劉平握著電話問馮國金,現在過去嗎?馮國金站起身,說,兵分兩路,讓在渾南的同事直接去那兩處房子裏找,槍都帶了嗎?劉平說,都帶了。馮國金說,你跟我,再帶一隊人,去荷蘭村。劉平反問,荷蘭村,真要去?可能白跑一趟啊。馮國金很堅定地說,監控裏拍到秦理開著商務車奔的是哪個方向?劉平說,奔北。馮國金說,渾南區在南,開發區在北。劉平恍然大悟,秦理在無意中給他們指了路,不管接走曾燕和殺了曾燕的人到底是秦理還是殷鵬,都不會這麽巧兩次都是在奔北往開發區去的路上消失。

馮國金的手機響了。是洗車行老板。馮國金接起電話,老板在那邊說,你不是讓我一有秦理的動向就跟你匯報嗎?馮國金說,別廢話,快說。那頭說,現在十點多了,秦理一直沒來接班,發短信也不回,他從來都準時。馮國金二話沒說,掛掉電話。劉平都聽見了,問他,秦理那邊怎麽辦?

馮國金說,收網。一起抓。

20131224日。平安夜。

當天晚上九點多,馮雪嬌約我在當年我們五個人經常碰頭的那家肯德基見麵。自打從北京回來,我就一直沒敢約她出來,其實是怕見麵尷尬,一周前在北京的那天晚上,兩個人都喝到斷片兒,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事就當又喝了一頓迷魂酒,醒來假裝沒發生過,反而更好。

馮雪嬌坐在我對麵,一連吃了四個草莓聖代,看得我都直倒牙,實在忍不住才攔住她沒買第五個。我說,大半夜吃這麽多涼的幹什麽?馮雪嬌說,我就是突然想吃,忍不住。我說,有病。順便拿出一張紙巾給她擦嘴——不記得從什麽時候,我也養成了出門隨身帶紙巾的習慣。馮雪嬌說,你什麽時候對我說話能溫柔點?從小到大你都這樣。我看馮雪嬌的樣子不太正常,一般這種時候,她都是要犯矯情了。我問她,你怎麽了?

馮雪嬌舔了舔嘴,說,王頔,我懷孕了。

聽到的那一刻,我居然沒有表現得特別難堪,其中有多少是強裝,後來回想起來也不確定。我問她,那天晚上,咱們倆不是,沒做什麽嗎?馮雪嬌比我鎮定得多,說,是你不記得了,你比我醉。我說,不對,這才一周,這麽快就能知道?馮雪嬌說,網上說了,最快七天,我就好奇測了一下。我說,這種事有那麽讓你好奇嗎?準不準啊?馮雪嬌說,我也不知道,怎麽了,你害怕了?我說,也不是害怕。馮雪嬌說,放心,我不會因為這個賴上你,但如果是真有了,我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我說,那還是跟我有關係啊!馮雪嬌說,你就是孩子的爸爸唄,我又沒逼你跟我結婚。有一瞬間,我不確定馮雪嬌是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可是當我仔細觀察過她的眼睛,我知道,她從小唬人是另一種表情,她一向都不太會撒謊。我說,明天陪你去醫院,要是真的,我們就結婚。沒想到,馮雪嬌樂了,說,看把你嚇的!我還不稀罕咧!我說,反正我表完態了,隨便你。馮雪嬌突然轉移話題說,我想再吃一個聖代,最後一個。我咬牙切齒地說,不行。馮雪嬌盯著我看了半天,笑了,說,噢,還沒當爸爸,先管起我來了。

在肯德基裏坐到了快十點,馮雪嬌也許是為了轉移話題,一直在跟我聊秦理,還有黃姝、高磊,聊我們小時候那些事。馮雪嬌問我,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平安夜,我們五個就是在這裏過的,當年全市就這家肯德基是二十四小時營業,我們回家都兩點多了,當時誰都沒手機,沒人跟家裏匯報,回到家我媽差點兒沒打死我。我說,當然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就在旁邊那張桌子玩了半宿大富翁棋,秦理一直贏,我跟高磊氣得差點兒掀桌子,黃姝困得趴桌子上睡著了,醒來倆臉蛋上沾的全是番茄醬,跟傻姑似的。還有你,人家店員為了攆我們,撒謊說廁所壞了不讓用,你非一泡尿憋不住,跑外麵牆根兒底下放水,還叫我站老遠給你放哨。馮雪嬌說,哎呀,煩不煩人,別說了!她自己笑了兩聲,沒一會兒,那笑聲又幹癟下去。她說,可如今再也湊不齊人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問她,前天你在電話裏跟我說,黃姝身上有火炬圖案的事,是真的嗎?馮雪嬌點頭,說,秦理現在嫌疑最大,我爸可能要抓他。我問她,秦理現在還住當年那個家裏嗎?馮雪嬌說,是,你家隔壁樓。我想說什麽,卻如鯁在喉。還是馮雪嬌先說出口,要不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去看看秦理吧?我說,行,打包一個聖代帶去。

到秦理家樓下時,已經十點鍾。那裏也曾經是我住了十年的家,隻是如今身軀不再,剩下一半殘存的樓梯,緊貼著秦理家那棟樓陪伴著,仿佛死得不甘心。還差一層樓的時候,我跟馮雪嬌聽見樓上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奔下來,三個中年男人跟我倆在樓梯裏險些撞個滿懷。

馮雪嬌驚呼,郭叔叔?

竟然是馮雪嬌她爸的同事,三個警察。那個姓郭的男人比馮雪嬌更驚訝,說,嬌嬌!你怎麽在這兒?馮雪嬌說,我來看我朋友。老郭反問,什麽朋友?秦理吧!馮雪嬌承認。老郭說,你也太不聽話了!我們在樓下盯他好幾天了,你爸還特意囑咐我,萬一見到你來找秦理,必須把你攔下來,你咋就這麽不聽話呢!趕緊回家!

三個警察硬拉著馮雪嬌下樓之際,我悄悄又上了一層——秦理家的門被強行打開過,我像被誰推著走了進去,家裏的布置,跟我們小時候印象中的一模一樣,除了秦理的臥室,堆著滿牆的玻璃缸子,蛇、蜥蜴、蜘蛛趴在裏麵一動不動,臥室的窗戶開著一道細縫,我竟然有種錯覺,像回到了小時候,秦理玩累了打瞌睡,我幫他把窗戶關好。關窗時,我習慣性朝樓下望了一眼,黑夜裏,七樓好像沒有記憶中那麽高了。此時其中一個警察返上來把我也拉走。打包的聖代,被留在了秦理的書桌上。

到了樓下,老郭匆忙上車,馮雪嬌卻把著車門不放,口氣根本是在質問對方,我爸是不是讓你們抓秦理?你們是不是要去抓秦理!老郭也生氣了,硬扒開馮雪嬌死攥不放的手說,別在這兒攪和,你們趕緊給我回家!話說完,三個人開車絕塵而去。

我站在馮雪嬌身後,想象著她會有多少種方式表達難過或者崩潰,可她竟然沒有,什麽話都沒說,直接奔上街,攔了一輛出租車,留下一側未關的車門給我。容不得我猶豫,我也跟著上了車。車上,馮雪嬌讓司機緊跟住前麵三個警察的車,快點兒,再快點兒。我問她,你這麽做有什麽意義?但她好像聽不見我說話,反問我,你說他們這是要去哪兒?他們知道秦理在哪兒嗎?我說,不管秦理在哪兒,他要是想跑,早跑了。馮雪嬌問,可是他們一直在樓下盯著秦理,怎麽跑的?我說,從窗戶出去,踩著空調箱,順我家那棟樓的樓梯下。馮雪嬌又開始自言自語,不是秦理,不是秦理。

直到快進那個叫荷蘭村的地方,出租司機說,裏麵沒路燈,我可不進去了。馮雪嬌直接掏出一百塊錢沒找,我們倆下車,追著揚起的塵土,一路跑進去的。那裏麵空曠一片,四處漆黑,每隔開很遠才有一棟四層樓高的歐式別墅,一盞亮燈的都沒有。我看著身邊狂喘不止的馮雪嬌,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會毫無猶豫地陪她闖進這片黑夜,但我心裏知道,此刻我必須陪在她身邊,何況不止兩個人,如今我們是三個人。

終於我看見前麵幾盞車燈,圍住了一棟亮著微光的別墅,走近前,加上剛才追的那輛,一共五輛車,十來個警察,都拿著槍,站在最前麵的是馮雪嬌的爸爸馮國金,正在跟剛剛趕到的老郭說話——當他們同時看到不遠處的我和馮雪嬌時,兩個人的眼睛瞪得比車燈還亮。馮國金衝著過來,而馮雪嬌也朝他爸爸衝過去,我緊跟在後。馮國金大吼,你來幹什麽?誰讓你來的?馮雪嬌憋了一路的那根弦終於繃折了,號啕大哭起來,爸,對不起,爸,我以為你們是來抓秦理的。我看見馮國金的眼睛裏,有種絕望。馮國金又看看我,對馮雪嬌說,你們去車裏待著,不準出來,我現在是執行任務,不是跟你鬧著玩兒。馮雪嬌越哭越厲害,像是在號叫,秦理在哪兒呢?秦理在哪兒呢?馮國金說,他人就在裏麵,有槍。馮雪嬌說,我求你了,爸,你別打死他,你別抓他,爸,我求你了!馮國金冷漠地推開馮雪嬌,讓人把馮雪嬌連我推進了離門口最近的一輛車裏,老郭上來要關車門,卻被馮雪嬌的雙手死死頂住,同時,馮國金開始衝門內喊話,秦理,你把槍放下!把門打開!你要是殺了殷鵬,你哥就白死了!他下輩子都洗不清了!

門裏跟門外的黑夜一樣安靜。

馮國金喊,秦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見!我知道你冤!你跟你哥都冤!我現在有證據能抓殷鵬!你這麽衝動,是在害你自己!十年了!你哥的死,你不是一直算我頭上嘛!你衝我來!我把槍放下,一個人進去!你要是聽見了,就踹三下門!

等了三分鍾,門內依舊沒有動靜。馮國金對身後的人說,衝進去。四人上前,用破門專用的工具,不到兩分鍾,那扇脆弱的保險門就被打開,我從車裏看過去,一層偌大的客廳,沒有人。馮國金在客廳裏簡單部署,開始帶人往樓上走,此時馮雪嬌突然衝出車外,負責看我們的年輕警察一不留神,馮雪嬌已經衝進別墅門內,我從另一側下車,緊緊追著她。當我跟馮雪嬌衝到隊尾的時候,被老郭死命攔在樓梯裏,壓著嗓子罵,胡鬧!滾!馮雪嬌像瘋了一樣,一直衝到了隊伍中間,七八個警察人人手裏握著槍,誰也不敢亂動。我仍被卡在隊尾,望著他們一路逼上天台。最終,我跟馮雪嬌被兩個警察攔在進入天台的門外,雙手被反扭著,我對扭著馮雪嬌的那個警察說,求你輕點兒,她懷孕了!那個警察一愣,眼神轉過去看已經站上天台的馮國金,他知道馮國金也聽到了。而馮國金隻是草草回頭瞥了一眼我跟馮雪嬌,又轉頭衝著天台那頭大喊,秦理,放下槍!最後一次警告!

穿過堆擠在過道中的人頭,我望見了天台那頭,十年未曾相見的那張臉,陌生得幾乎認不出來,可是那雙眼睛,我到死都不會忘,那雙眼睛包裹著我曾經的一切,和我的眼睛,彼此見證過這個世間最親密也最冷漠的東西。而此刻,那雙眼睛裏迸發著我今生從未見識過的凶狠,他一隻手拿槍死死抵住殷鵬的太陽穴,另一隻手緊緊勒住殷鵬的脖子,手中攥著一樣東西。

馮國金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麵,舉槍對準秦理的方向,大聲喊著,秦理!放下槍!

——

那聲怒吼,或者叫哀號,本應具有劃破夜空的鋒利,卻像個瀕死的生命一樣無力,沒有回響,轉眼被黑夜生吞——那是來自一個無法訴說苦難的身體裏,最深處的絕望。秦理將手中那樣東西突然朝馮國金丟過來,馮國金喊著“不許動”,可沒打算開槍,看著丟到自己腳下的,是一盤黑色錄像帶。連冬夜的寒風都被凝結在原地的一刻,馮雪嬌突然從身後年輕警察的手中掙脫,瘋一樣衝到馮國金的身旁,她再也不哭了,麵容鎮定,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樣很小的東西——直到扭著我的年輕警察也選擇放棄,任我也跑過去站在馮雪嬌和馮國金的身邊,才看清馮雪嬌撿起的是一個可以塞進耳蝸的小小的助聽器。大概是秦理剛剛在挾持殷鵬的一路上,不小心撥弄掉的。

馮雪嬌對馮國金說,爸,你說什麽,秦理他聽不見。讓我來,求你了。

馮國金大喊,你給我回去!

馮雪嬌毫不理會馮國金的阻攔,徑直走向前,直到距離秦理不到十米的地方,秦理將手中的槍轉而對準她時,才站住不動。馮國金跟身後所有人的槍都突然舉得更高,寒風裏沒人允許自己喘氣。

馮雪嬌抬起右手,掌心裏是那個小小的助聽器,對秦理說,戴上吧,求求你聽我說話。

——

馮雪嬌想要再走近一步,可是秦理晃動起手中的槍,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他自己緊勒著殷鵬,已經退到了天台的邊緣。可馮雪嬌沒有停下的意思,那一刻,我的雙腳催促著我飛身上前,就像小學六年級那天,有人推著我上前擋在秦理麵前,高舉起凳子劈向欺負秦理的胡開智時一樣,我張開雙手,擋在了馮雪嬌麵前。我的喉嚨裏,完全發不出聲音。可是卻有另一個人在替我說話,他是十年前的那個少年,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孩子,曾經拋棄秦理如今又回來的孩子。那個孩子的聲音在哽咽著說,對不起,秦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

秦理最後的一聲哀號,穿透我的耳膜,過濾掉了所有憤怒。我知道,那一刻,他聽見了。我仿佛也聽見初一那年,他跟李揚在教室裏打架,我本想衝上去幫忙,卻被他狠狠推出教室門外,反鎖上門,隔著玻璃對我喊出的那一聲——你走!

身後馮國金的喊聲再次響起。

秦理!黃姝是死在你手裏的!你必須負責!

幾乎同時,秦理手中的槍稍稍放低了,他身前一直沒有吭聲的殷鵬突然用手肘向後撞開秦理,掙脫出來,直奔馮國金而去,沒跑出幾步,兩腿一軟,癱倒在馮國金麵前。所有人衝上前將殷鵬死死按在原地,隻有我和馮雪嬌,在距離秦理最近的地方,親眼注視著秦理回頭望了我們最後一眼,踏前一步,從天台的邊緣墜落,跟黑夜真正融為了一體。

樓底傳出一聲悶響,如同秦理最後那聲哀號的音調。

馮國金和其他人,一起衝過來天台邊緣。隻有我和馮雪嬌,並排傻站在原地沒動。

我終於注意到,天台後緊挨著護城河,周圍沒有公園,沒有路燈,也沒有老人和孩子,恐怕是這條河水在流經這座城市中,最祥和的一段。水麵波瀾不驚,映射著比市區裏更繁密的星光。這個夜晚,它隻接受一個生命的陪伴。唯一幹淨的生命。

?

4

北方的秋天短,短到根本就是來通知人一聲,冬天馬上到,都別嘚瑟。馮國金聽話,他那條傷腿比天氣預報準,隻要連著疼三天,肯定立冬。別人還穿單衣單褲時,他就得把毛褲套裏麵了,第一場雪一過就得換成棉褲,嘎嘎冷那幾天,右腿膝蓋還得加個納米發熱護膝。大夫說過,他自己要不拿這條腿當回事兒,六十歲後等著拄拐吧。

201411月,對馮國金的一生來說,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夜晚。孫記餃子館。除了馮國金和老孫,還有另一桌沒走,四個小青年,喝高了圍那兒吹牛逼呢,一個說現在社會上誰誰最好使,鐵西區一踩亂顫,另一個說誰誰不行了,叫和平區新冒出來的誰誰給幹了,腿給卸了,全市就自己大哥最牛逼,刑警隊隊長都得給麵子。馮國金給聽樂了,老孫喝口酒說,操,我天天都聽這些玩意兒,換你鬧心不?馮國金調侃說,聽著沒?他大哥我都得給麵子。老孫說,咋樣?當大隊長以後輕鬆點不?馮國金說,工作沒見少,閑話倒不少。老孫問,啥閑話?馮國金說,說我故意把曹猛搞下去,就為頂他位子。老孫,操,他自己犯那麽大事你還保他來著,沒進去就不錯了,還有人幫他說話?馮國金說,社會不就這樣嗎。馮國金夾了一口餃子,酸菜豬肉的,就一口酒。老孫說,我他媽一直就看不慣他,咱倆剛進隊那會兒,你還記得不?第一次外出執行任務,他為了巴結你老丈人,硬把我的功勞塞給你了,氣得我一禮拜沒起來炕。馮國金笑了,你為啥跟我慪氣這麽多年,我能不記得嗎?老孫說,到現在我也覺得你能力不如我啊!我當年要是沒出來,你現在的位子沒準兒就我坐著。馮國金說,那可說不好,沒準兒你早犯事兒了。老孫說,也是,跟你不一樣,我愛錢。馮國金說,你開飯店賺得比我多多了。老孫說,這兩年也不好幹了,不過我也夠了,再過兩年打算把這店兌出去,養養花,釣釣魚,我沒老婆孩子要養,不遭這罪了。現在我想想,就是比你強,你看你,累得跟癟犢子似的,落一身傷,媳婦還跟人跑了。馮國金說,你他媽會嘮嗑不?老孫問,離沒離啊到底?馮國金說,離了,上個月。老孫說,不是去年就說離嗎?怎麽又拖到現在?馮國金說,不是趕上嬌嬌懷孕嘛,咱倆合計那個時間離婚太不給女兒留臉了,懷孕十個月她媽一直在身邊照顧,坐完月子了我才提。老孫說,我說這倆月你咋沒來呢,生了?馮國金說,女孩,屬馬。老孫說,那得恭喜你啊,都當姥爺了,走一個!嬌嬌都當媽了,你說能不快嗎?馮國金說,快,太快了。馮國金掏出一張紅色請柬,說,你不問我都忘了,來給你送這個,我外孫女滿月酒,有空就來。老孫說,行,還跟我裝忘了,不就是來收我份子錢嗎?嬌嬌婚禮啥時候辦啊?你一起告訴我得了。馮國金說,婚禮就不請你了,嬌嬌說就想跟家人吃頓飯,不大辦了。老孫說,那我省份錢唄。

終於把那桌小青年給熬走了,二十四小時的店,老孫瞪眼撒謊說下班了。倆加一塊一百歲冒頭的男人,自己也喝高了。老孫問,去年那案子,最後給你幾等功?馮國金說,特等功。老孫說,操,你命就是好。馮國金說,有啥用?老孫說,將來等外孫女長大了可以講啊,她姥爺多牛逼。馮國金說,講這玩意兒幹啥。老孫說,先給我講講。馮國金問,講啥?老孫說,案子啊,上次你沒講完,那小子,叫啥來著?馮國金說,秦理。老孫說,對,秦理,把車開進八卦街以後沒了,最後怎麽運的屍體?馮國金說,憑啥給你講?老孫舌頭喝直了,說,你是我哥,行不?馮國金問,你還比我牛逼不?老孫說,你比我牛逼,你最牛逼。馮國金慢悠悠喝兩口酒,故意磨嘰老孫半天,才開始講,其實秦理把那輛商務車開進八卦街以後,確實就停裏麵了,所以鬼樓周圍的監控錄像裏沒有。老孫問,那他到底怎麽運的屍體?

馮國金說,他換車了。老孫問,換什麽車?馮國金說,當天晚上,洗車行一共有兩輛車,一輛是尼桑商務車,還有一輛,是銀色馬自達,那天晚上他提前了半小時去接班,等白班工人回家以後,他是先開著那輛馬自達進的八卦街,找個地方藏起來,又打車回到洗車行,十點鍾把商務車開出來,一路跑到郊區,挖出屍體裝上車,再開進八卦街,把屍體從商務車換到馬自達裏,再把馬自達開到鬼樓拋屍,從八卦街十六個出入口中沒有攝像頭的一個口出來,監控等於被切斷了,行蹤根本連不上。回去的時候,用的也是一樣的方法,還特意開著商務車全城兜了一圈,故意迷惑人,四點多開回洗車行,再打車回到八卦街,把馬自達也開回來。老孫說,真挺牛逼啊,那你最後怎麽發現是這麽回事兒的?馮國金說,半個月。半個月後我才想通怎麽回事兒,打電話問洗車行老板,知道了那輛馬自達是銀色,再回看鬼樓周圍攝像頭,十點半到十一點半中間,有沒有一輛銀色馬自達出現,真有。老孫說,那不對啊,既然找到馬自達了,隻要拍到過他從車上搬屍體下來,不就是證據嗎?就算死了也能給他定罪啊。馮國金搖頭,說,不能。第一,秦理開馬自達時,故意戴著帽子,臉根本沒拍到,第二,他開車在鬼樓周圍轉了三圈,等到最後一輛大巴車把進鬼樓院子唯一的入口給擋住了,他才把馬自達停在大巴車後麵,攝像頭拍不到的死角裏,再搬屍體下車,拖進院子裏大坑的。那條街上有家旅行社,每天晚上十點以後陸續收車回來,街邊停滿一排,後來分析肯定是之前踩過點,周圍情況全了解了。老孫想了半天,還是搖頭說,不對,他要是真那麽聰明,開馬自達去拋屍時知道戴帽子,為什麽開商務車去挖屍體的時候不知道戴,讓攝像頭拍到了臉呢?還是百密一疏啊!馮國金笑說,挺有文化唄,還會用成語了。因為他是故意的。老孫問,取屍體故意露臉?為啥?馮國金說,他就是想讓我知道,他是奔哪個方向去的,後來也是因為他留下的這個線索,才在第一時間找到殷鵬的。老孫說,這麽周密,這得計劃多長時間啊?馮國金說,三個小時。老孫不說話了,酒都忘了喝,說,照你這麽說,秦理真是個天才啊。馮國金說,本來就是。老孫問,那他是不是你這輩子遇到過的最聰明的罪犯?馮國金說,是,但他不是罪犯,因為到最後,也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給他定罪。老孫說,白瞎了。馮國金幹掉杯中酒,過了半天才說,但是他為了找殷鵬,整整等了十年。老孫問,就為了給他哥報仇?馮國金說,不光是——有些話,他不願說透。馮國金感覺自己酒量真是不比當年了,才六瓶不到,就眼暈了。還有些話,他想說,但不是對老孫,就是自己想跟自己說,馮國金問老孫,要換作是你,用十年等一個仇人,別的什麽都不幹,你願意嗎?老孫想了想說,那得看是多大仇了。馮國金又問,為報仇你願意受多大委屈?老孫說,得看是多大委屈了。馮國金說,天大的仇,天大的委屈。老孫問,十年,秦理都幹什麽了?馮國金說,養蛇。老孫問,養什麽蛇?馮國金說,仇人的蛇。老孫問,啥意思?馮國金說,殷鵬後來雖然跑路了,但他從來都沒跑出過秦理的視線。隊裏搞技術的同事說,不知道秦理用的什麽方法,應該是破解了殷鵬公司的郵箱,從往來郵件裏發現了殷鵬的QQ號,殷鵬常用那個號登錄一個養蛇的論壇,他跑到美國以後,最惦記的不是老婆孩子,竟然是他養的那條蛇。後來殷鵬自己交代,論壇裏有個人號稱開寵物店,就在本市,隻賣蛇,還能寄養。殷鵬聊過,覺得對方挺懂行的,就讓那人去他公司連蛇帶缸子都拿走了,幫忙寄養。後來證實,那個人就是秦理。老孫說,設這麽大一套兒,得多聰明啊。馮國金說,之後十年,殷鵬隔三岔五就在網上問對方,蛇養得怎麽樣了,卻完全不知道,連自己在國外的行蹤,對方都知道。殷鵬還說,等他回國那天,肯定把蛇取回來,再給對方一筆寄養費作為感謝。老孫說,所以,十年,秦理就等那一天。馮國金說,對,殷鵬回來取蛇那天。

一年前的平安夜。除了當晚的月光跟河麵,一切都險些跟平安擦肩而過。警察在荷蘭村殷鵬所住的那棟別墅斜對麵,五十米外的另一棟廢棄別墅裏找到了高清望遠鏡、自製簡易監控、一台小型發電機、一台筆記本電腦、一捆尼龍繩、一把刀,以及一些餅幹和礦泉水,沒有床,隻有一張破凳子。秦理就是坐在那張凳子上,一直監視著回國後的殷鵬。馮國金後來派人重新搜查殷鵬的別墅,竟然在客廳及臥室的隱蔽處,也發現了針孔攝像頭,是那種在電子市場的黑商手裏幾百塊錢就可以買到的。據殷鵬交代,他是201312月初以新的假身份從國外回到本市,一周以後,主動在網上聯係替他養了十年蛇的那個人,約在了一個離荷蘭村不遠的地方見麵,可是對方卻沒出現。他自己琢磨,秦理就是在那個時候跟上他並找到了他在荷蘭村的藏身處。之後他多次試圖聯絡養蛇人,但對方再也沒回複過。馮國金問殷鵬,秦理在監視你的那十天裏,有過任何察覺嗎?殷鵬說,沒有,就算跟我走個對碰都不會懷疑啊,我根本就不認識那個人。

在秦理偷設的監控錄像裏,清晰拍到了殷鵬在20131216日淩晨,將被害人曾燕帶回荷蘭村的別墅,當晚七點半,殷鵬拖著一個沉重的大編織袋從別墅裏出來,監控顯示他去了別墅後方的那片荒地,手裏還拿著一把鐵鍬,一小時後,殷鵬返回別墅,沒有再出來。後經確認,編織袋裏拖著的正是曾燕的屍體。殷鵬埋屍的全過程,被秦理的監控拍到了一半,但秦理當時就知道殷鵬殺了人,因為他就坐在望遠鏡的這邊目睹到一切。馮國金推測,秦理就是在那一刻,腦子裏已經把二次拋屍的計劃全都設計好了。晚上七點半後,秦理應該是先返回到市內鬼樓附近,花了兩個小時在周圍踩點,確認過所有攝像頭的位置及死角,於晚上十點鍾前回到洗車行接班,隨即開出黑色尼桑商務車前往荷蘭村殷鵬埋屍地點,將曾燕的屍體挖出,載回鬼樓院子裏的大坑拋屍,隨後用電話語音報案。秦理拋屍前,還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用刀在曾燕的腹部刻上了火炬圖案,而這正是他費盡周折的真正目的——明知道黃姝屍體上同樣的圖案,隻有當年經辦此案的警察和真凶才知道,這樣一來,他刻意偽造的假象就不得不引起警方的注意,必定將相隔十年的兩起案子合二為一,重新偵破。而最終能夠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殷鵬死刑的唯一證據,就隻有秦理自殺前在天台上丟給馮國金的那盤錄像帶,錄像中清晰地拍攝下殷鵬性虐待並失手掐死曾燕的全過程。隨後警方又在殷鵬的別墅內找到了大量錄像帶,裏麵記錄的都是殷鵬非法拘禁並性虐待那些女孩子。此後馮國金在殷鵬被槍斃當天,曾經跟劉平說過一句話,抓到殷鵬的是你我不假,可是最後能送他死,靠的其實是秦理。

三天後的總結匯報大會上,至少有兩百名同事參加。馮國金坐在台上,還是把話筒交給劉平,自己坐在那兒發呆,旁邊領導跟他說悄悄話他都沒聽到,眼神直愣愣地看著台下整齊劃一的深藍色警服,自己像是漂蕩在這片海上的孤舟,該往哪兒漂也不知道。還是不爭氣啊,到現在還怯場,腦袋裏卻偏在這種時刻蹦出一個小鄧當年給自己講過的段子,偷偷打了個哈欠。劉平在耳邊做工作總結,具體說什麽馮國金居然一個字都聽不清。最後劉平交給領導講了幾句,領導問台下有沒有人對這個案子還有疑問,可以放開討論,一個年輕警察舉手站了起來。

年輕警察問,痕量DNA檢測結果證實第一個被害人黃姝身上的精液是屬於金虎的,但沒有證據證明秦天、秦理兩人曾對黃姝有過性侵犯,那黃姝到底是誰殺的?

馮國金主動從劉平手中接過麥克,說,不知道。

年輕警察問,意思是還沒找到證據?

馮國金說,就是沒有證據的意思。

場麵有點尷尬。最後還是領導打了圓場,解釋說除了破案過程中技術層麵的分享,別的暫時還沒法多說,這個案子比想象中要複雜得多。隨後可以再另行組織小規模討論,今天就到這兒吧。

散會以後,同事們都去食堂吃飯了,馮國金一個人靠在沙發上抽煙,他本來想自己靜一會兒,可是劉平也說不餓,故意留下來陪他。各自抽完一根煙後,馮國金問,你有話說吧?劉平說,我確實也沒想通,當年秦理的確有不在場證據,食物中毒被秦天送到家附近的小診所裏搶救,當時搶救他的那個女大夫親口作證,接收秦理的時間是在黃姝遇害兩個小時前,之後秦理在診所住了一宿,女大夫一口咬定時間記得沒錯,那黃姝的死確實跟秦理沒關係,不是嗎?馮國金說,秦理不是食物中毒,是農藥中毒,洗胃。劉平問,你怎麽知道?馮國金說,那家小診所,我又回去過一次。劉平大驚,為啥沒告訴我?什麽時候回去的?馮國金說,就前天,趕上你放假回家。劉平問,你自己找那個女大夫去了?馮國金說,人沒找到,前兩年車禍死了。劉平問,你懷疑那個女大夫做了偽證?馮國金說,可是到最後也沒證據。劉平問,人都死了,憑什麽懷疑?馮國金說,跟你一樣,我也想知道殺害黃姝的人到底是誰,這些天怎麽想總覺得哪兒不對勁,唯一還有疑點的,隻剩秦理的不在場證明,我查了十年前的筆錄,那個女大夫叫張霞鳳,還有她生前的戶口。劉平問,查到什麽了?馮國金說,她的前夫,是秦大剛。劉平問,“8·3”大案的秦大剛?秦大誌他親哥?馮國金點頭,說,張霞鳳是秦天和秦理的大娘。劉平說,張霞鳳顧及過去的親情,包庇了那兩個孩子?馮國金說,應該是。我問過診所裏一個老人,秦大剛被槍斃以後,張霞鳳一直自己過,聽說一直挺照顧那兩個孩子的,住的也一直很近,秦理還小的時候,過年還會叫到自己家吃飯。做偽證,應該是秦天求她的,當時她也不知道那是個多大的案子。劉平說,那就是說,黃姝的死,要不是自殺,就還是秦理下的手?馮國金說,沒人知道了。

劉平長噓一口氣,餓著肚子卻像有太多東西沒消化。他繼續說,殷鵬在回來以後,早就被秦理盯上了,以秦理的智商,要想把殷鵬給弄死再埋屍太容易了,給我們可能都找不到,仇報完了人一消失,不就全結了嗎?為什麽要費那麽大勁,兜那麽大一圈子,最後一刻才對殷鵬下手,被我們撲個正著?馮國金說,當時我們隻是去抓殷鵬的,碰上秦理完全是巧合。秦理肯定想殷鵬死,但殷鵬不能那麽就死了,不然他哥的冤情就永遠都洗不清,他就是想讓殷鵬死在我們手裏。劉平說,那他在掌握了殷鵬殺害曾燕的證據以後,完全可以直接交給我們,為什麽還要偽造拋屍現場,留給我們線索又不明說?這不是聰明人幹蠢事兒嘛!秦理有的是機會下手,可又一直不下手,還在殷鵬身邊裝攝像頭,他怎麽就知道會拍到殷鵬再次犯案,而且還殺了人?再天才也不可能會算命啊。馮國金說,秦理不知道,他是無意中拍到了殷鵬殺人拋屍的證據,才臨時設計了一場二次拋屍。審殷鵬時他自己說了,殺人以後心裏有鬼,回去查看埋屍地點,發現屍體被人挖走,知道事情大了,再次準備跑路,就是那時候,秦理發現再不動手殷鵬就要跑了,最後被我們趕上了。

第二根煙抽到一半,馮國金開始咳嗽,想說什麽也給咳忘了。劉平在一邊來回搖著腦袋說,不對,還是想不通,監視殷鵬那麽多天,卻一直不下手,他等什麽呢?馮國金咳嗽完了,感覺胸口有點不舒服,說,你問我,我也不知道,秦理有太多秘密了,我怎麽腦袋也被扯著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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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尾聲 -玉珠- 給 玉珠 發送悄悄話 玉珠 的博客首頁 (45760 bytes) () 03/27/2021 postreply 12:4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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