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麵
2014年1月1日。元旦。
新一年的第一天,上午馮國金去參加了老宋的葬禮。老宋親戚本來就不多,一個修了半輩子自行車的老實漢子,又能來什麽撐場麵的朋友?殯儀館最小的一間告別廳裏,人少得可憐。大家鞠完了躬,老宋的遺體被推進火化室給煉了。馮國金站在殯儀館外的空地上,抽著煙望著老宋從那根五層樓高的煙囪裏爬向天空時,心裏在想,等老宋再飄高一點,翻過了雲層,飛到太陽背麵去,那邊會不會真有另一個世界在等他?重逢女兒時,老宋大概會說一句,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那個世界裏的年齡是怎麽計算的?老宋是以一個六十來歲全白頭發的老頭子形象見女兒呢,還是會變回青壯年時精神抖擻的樣子?他女兒呢?一直是當年那個少女,還是在那邊歲數也有長呢?
馮國金想,果然到哪邊都少不了煩惱啊,活人替死人瞎操心。
葬禮結束後,老宋家人在一家小飯店裏張羅了一桌,馮國金哪有心吃那口飯,留下份子錢後就開車走了。可是剛回到市區,馮國金肚子是真的餓了。他想吃點老念想的,還想喝一口。不知不覺中,馮國金把車開到了十三緯路的老四季麵條,要了一碗抻麵,一個煮雞架,四瓶啤酒。角落裏靠窗的位置是他習慣坐的,也是當了半輩子刑警的職業病,到哪兒都下意識尋覓能全覽整個環境的角度。他吃一碗麵用不了兩分鍾,吃完又後悔,告訴自己得慢點,今天該輪到他歇歇了。馮國金就著掰碎的雞架,慢悠悠地喝啤酒。他望向窗外,不遠處就是大西農貿市場,再遠一點,就是秦理家的那棟孤樓,周圍都拆遷得差不多了。那個叫王頔的孩子,小時候就住在秦理家隔壁樓。三天前,女兒嬌嬌剛剛確認懷孕,孩子的爸爸就是王頔。倆孩子跟馮國金說,打算先把孩子生了再結婚。馮國金心裏其實有那麽點不痛快,可好像也沒資格責備,當年自己跟楊曉玲不就是未婚先孕嗎?雖說婚姻路上分道揚鑣了,可是女兒嬌嬌不也順順利利地長大了,從小沒受過什麽大委屈。王頔那孩子,雖說家境不太好,父親過世得早,但乍看他也算一表人才,聽說小時候還拿過全國作文比賽的一等獎,如今也在一家大雜誌社裏找了個穩定工作,挺不錯的。女兒打小就是主意特別正的孩子,她自己看上的人,總該有點可取之處吧?兩個人小學到高中十二年的同學,知根知底是肯定了。馮國金唯一擔心的是,嬌嬌從小被她媽和她姥爺捧在手心裏,嬌生慣養,王頔能替他們照顧好嬌嬌嗎?馮國金轉念又一想,那天晚上在天台,秦理拿槍對著嬌嬌時,那孩子第一時間衝上前擋在了嬌嬌身前,那股勁兒應該不會有假吧?為自己女人死的勇氣都有,往後應該能照顧好嬌嬌吧?
但願他能。照顧好他的女人,和他們的孩子。
馮國金走出老四季,本想開車回家,但一想到如今酒駕查得嚴,管你什麽公安不公安係統,幹部不幹部的,照樣罰,照樣擼,可不比多少年前了。馮國金聽說現在流行叫代駕了,可他不會,趕明兒得讓女兒教教他,這麽好的新手機,好多軟件都沒裝全呢。剛下過雪的第二天,一般都回暖,風也不硬,馮國金想,幹脆走走吧。
一路從當年黃姝死去的那個磚頭房的位置開始走。磚頭房早拆了,變成一個深淵般的巨大地基,看樣子是又要起一棟新的高樓。走著走著,以為自己是漫無目的地瞎溜達,其實他意識裏是順著某條路線走的,接連路過了女兒嬌嬌的兩所母校,和平一小和育英初中,學校放假了,空曠的操場上一個孩子都沒有。想到嬌嬌從小到大讀那麽多年書,自己連一次家長會竟然都沒替女兒開過,真是個不稱職的父親啊。走了一個多小時,馮國金站在了醫科大學門前的那條街邊,這裏緊挨火車站,街邊到處是手提肩扛著大小行李的外地打工者,來這座省會城市尋求一處謀生之所,臉上雖顯疲憊,可眼睛裏充滿著對未來生活的向往。他們下車以後,三五成群地在街邊便宜的小髒館子裏填肚子,要不是剛剛酒足飯飽,馮國金真想隨便走進一家,坐下喝杯酒,再來盤餃子,跟那些陌生人隨便瞎扯幾句,說到底,這才叫生活。被小飯店參差不齊的燈箱招牌包圍著的,是幾家賣醫療器械的門市,隨著醫科大學遷往開發區,它們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曾經醫療店的數量要比現在多得多。莫名其妙地,馮國金推門走進一家專賣進口助聽器的店,站櫃台的是個大姐,問他想買什麽,馮國金掏出他的新手機,在相冊裏翻了半天,找出那張秦理戴的耳蝸式助聽器給大姐看,問,你們這兒賣這個牌子的助聽器嗎?照片拍得有點模糊,兩個上歲數的人都不知怎麽將照片放大,大姐戴上老花鏡,握著手機端詳了半天才說,型號看不清了,但牌子是我們的,德國原裝,全市就我們一家總代理。馮國金問,就這個型號的,賣多少錢?大姐問,你這個是啥時候買的?馮國金說,十年前。大姐說,那是最老的型號了,當年賣八千吧,現在最新型號的都是根據用戶耳蝸形定做的,一萬五到兩萬八的都有,有需要你可以帶使用者先來做個測試,成品都是德國製作直接發貨,等半個月。
馮國金從那家店出來,酒勁兒散差不多了。差不多回家?望著剛剛來時走過的路,仿佛不是他自己一個人在走。恍惚中,他看見街對麵一輛黑色奔馳車停下,一個高挑漂亮的十七歲女孩走下來,她的眼睛是紅腫的,裏麵沒有從她身邊路過的那些打工者眼中的憧憬跟向往,隻有一潭死水。女孩走到街這邊,與馮國金擦身而過時,拿手背抹幹了眼角殘存的淚水,拉開剛剛那一家醫療店的玻璃門,很有禮貌地問阿姨好,但沒有半點猶豫,選購了一早相中的那款價值八千塊的助聽器,小心地揣進大衣懷中,走出店門,順著馮國金來時的路,頂著寒風,一心朝著那個已不複存在的磚頭房走去。一個小時,也許她步子比馮國金要慢一些,兩個小時,走到星月初升,走到手腳冰涼。路過農貿市場時,她似乎想到了什麽,在漆黑中徘徊許久,終於等到買菜歸家的人大多散去,才踏入那道門,來到農用產品的櫃台前,買走了一瓶農藥。穿過一排排的新鮮蔬菜、糧油瓜果,她走得比剛才更加艱難,終於回到了那個隻屬於她和另一個男孩的秘密天地。女孩幫男孩戴上新買的助聽器,讓男孩試試,能不能聽得清聲音。男孩聽到了,可他隨後聽到的卻是自己有生以來聽過的最殘忍的故事。女孩跟男孩坦白,自己想死,那瓶東西她已經先喝了。男孩用含糊不清的發音說,我陪你。兩個人飲盡了那瓶對他們來說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蜜糖,安靜地躺在床上,等著星星跟月亮陪他們一起去。女孩突然又想起什麽,是這個世界對她來說僅存的善意,她要把它帶走,於是找到一枚刀片,親手把它留在了自己身上——她已經不怕痛了,可為什麽連最後想抓住的一根稻草,都是被狠心的人動過手腳的,不純粹的?令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要痛苦無比,受盡折磨?或許,男孩不忍心看女孩受苦,含淚幫她先走一步,隨後再赴約,也或許,是女孩自己動手,世間任何一樣東西都可以輕易箍緊她的咽喉,不容她一絲喘息,那一瞬間,她隻想要快一點脫離苦海,再快一點。女孩閉上雙眼的一刻,男孩就躺在她的身邊,跟殘存的時間做著最後的較量。對女孩來說,這能不能算是一種他人永遠無法理解的幸福?至少對男孩來說不是,因為他的哥哥在此時無意闖入,抱起他的弟弟飛奔向最近的那家診所,哥哥有他自己的私心,他不肯就那樣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負責任地離去。男孩被救了回來,可女孩已經死了。男孩的哥哥再度返回原處,又抱起女孩的屍體,安頓在那輛麵包車上,或許隻有他清楚,女孩的死到底歸咎於誰的手,或許他在心中已經為女孩想好了一個體麵的安葬方式,也或許隻是醉意,令他來不及多作思量。隻可惜,那個月朗星稀的冬夜,也跟他開了一個惡意的玩笑。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
女孩最後的那條路,沒有人可以替她走完。馮國金不行,他也沒有資格。馮國金攔了一輛出租車,朝家的方向而去。一路上,他都緊閉著雙眼,自己從來不是個善於發現美的人,可他至少清楚,不美的事物,自己也從不願再多看一眼。
一年後的春天,馮國金向組織申請,辦理了病退,用同事們調侃他的話說,告老還鄉了。本來還要在大隊長的位子上再多坐五年,上麵領導也極力挽留,可馮國金的理由是,自己要搬去深圳幫女兒小兩口帶外孫女,堅決要享清福的心誰也留不住。另一方麵,幾個月前單位組織體檢,自己肺上拍到一塊陰影,是什麽還說不好,大夫建議他做病理切片,馮國金強,不做。與其說是不敢知道,不如說是不想。領導勸了又勸,馮國金隻好把理由合二為一,說,我就想好好多活幾年,陪陪家裏人。
明白馮國金去意已決,上麵隻能從公安部抽調一位平級幹部接替他,劉平升任副隊長。
剛開春,河麵還沒完全化凍。馮國金自己在家待著沒勁,來到渾河邊釣魚,特意挑了個人少的地,就想圖個清靜,在離開這座城市以前,他要想想還有什麽事沒做,還有誰的人情要還。到了地方,馮國金拿小錘在河麵上鑿開一個臉盆大的窟窿,下了竿子,坐在岸邊的小折疊凳上守著。快中午時,劉平開車來找他,交給他一個紙提袋子,裏麵是他在電話裏要的東西。劉平先是陪馮國金坐了一會兒,沒十分鍾就吵吵冷。劉平問,馮隊,這大冷天跑這兒玩兒來,在家閑夠嗆啊,後悔退休了吧?馮國金說,外麵空氣好。劉平說,多冷啊,凍腳丫子。馮國金說,你現在是副隊長了,我是平頭老百姓,以後別再叫我馮隊了。劉平說,叫習慣了唄,那還叫啥?馮國金說,叫哥吧。劉平說,那可以,以前咱隊裏就隻有小鄧有特權敢叫你哥,別人叫都挨你批評。馮國金說,公是公,私是私,現在無所謂了。劉平說,你還不承認,你就是最喜歡小鄧,偏心眼兒。馮國金問,你今年多大了?劉平說,下個月就三十八了。馮國金說,噢,你就比小鄧大兩歲。劉平說,我比他早進隊一年。馮國金問,對象處了有五六年了吧?啥時候結婚啊?別拖了。劉平說,年內吧,哥,你得回來喝喜酒。馮國金說,必須的。劉平又看了半天,問,能釣上來嗎?行不行啊?馮國金說,本來就打發時間,隨緣唄。劉平笑說,願者上鉤?跟這兒裝薑太公呢?馮國金笑笑。劉平四下看了一圈兒,馮國金問他,找什麽呢?劉平說,你這連個裝魚的桶都沒帶,釣上來往哪兒擱啊?馮國金說,再放了。劉平說,玩境界啊,真行。兩人沉默了一陣,各自抽著煙。劉平突然對馮國金說,你對秦家哥倆兒也算仁至義盡了。馮國金不說話,繼續盯著浮標。劉平說,當初秦天跟殷鵬撒謊要五十萬,就是想騙殷鵬和老拐出來弄死他倆,偏偏沒得手,還搭上了小鄧。我還是挺恨秦天的。馮國金問,你要是秦天,當初你會怎麽做?劉平想想說,一樣吧,我也會想殺了那倆人,給我弟弟和黃姝報仇。馮國金聽著,卻想起來,要去深圳前,是不是該去看看自己的哥哥馮國柱?雖說這幾年極少來往,彼此都有錯,可他畢竟是哥哥,小時候替自己挨了父親數不清的打,馮國金都記著,從沒忘過。
都是天意吧。劉平突然感慨這麽一句,馮國金才發現連他都有白頭發了。劉平低頭看著他帶來的那個紙袋子,說,可惜秦理到死都不知道,他找了十年的東西,一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還是我們去他家取證時不小心摔碎了養蛇的保溫缸子,才在底下夾層裏發現的。後來問殷鵬,他自己都不記得藏那裏麵了。太諷刺了。馮國金說,嗯,天意吧。劉平說,我一直在想,就算秦理最後落我們手裏了,也沒有直接證據證明他殺了黃姝,頂多蹲幾年就出來了,何苦尋死呢?太不值了。馮國金反問,死過一次的人,還怕死嗎?他多活了十年,就為一件事。劉平說,要不就是他自己心裏有愧,黃姝最後怎麽死的,我們不知道,但他自己心裏清楚。浮標在動,馮國金急忙收線,空無一物。他重新掛上餌,甩竿入水,目不斜視地說,還是那句話,沒人知道。
劉平離開之前,馮國金問他,這些東西隊裏有人看過嗎?劉平說,沒有,當時你叫我先別拿出來,我就鎖在自己辦公室櫃子裏了,沒人知道。後來其他證據足夠判死殷鵬了,也就沒人再問我要過,別人應該早都忘了。馮國金說,你拿給我,說到底還是不合規矩,有顧慮嗎?劉平笑了,逗我呢?哥,跟你十來年了,你見我怕過啥?馮國金朝劉平擺手,目送他離去。馮國金也收拾東西,準備回家了。開春雖然回暖,可風還是冷。收拾差不多後,馮國金才打開腳邊那個紙袋子,裏麵是六盤黑色錄像帶,每一盒上都寫著黃姝的名字,還有日期。馮國金把每盤帶子的盒子都掰開,扯出所有磁條,堆在一起,像無數條盤踞在一堆的黑蛇。他掏出打火機,點燃其中一條,看著火苗蔓延成一團火焰,在北方午後的陽光下,不疾不徐。伴著那團篝火,馮國金覺得自己從內到外,終於暖了一些。他抽出最後一根煙,沒用打火機,而是把煙伸到那團火上竄的火苗尖上點著,瞬間燒掉半根,最後半根,馮國金遞到嘴邊狠狠嘬了兩口,踩滅,煙盒在手裏被攥成一團,離開的時候順手丟進了垃圾桶。
馮國金在想,是時候該戒煙了。
?
B麵
白白五個月的時候,得了一次小兒濕疹,把嬌嬌急得滿嘴長泡。後來多虧我媽悉心照顧,還是花了兩個禮拜,白白才徹底好轉。那些天我媽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事後對我說,這樣我哪能放心啊,等你們搬去深圳,我跟你們一起過去吧,幫你們把白白帶到上幼兒園,我再搬回來。我說,媽,咱不回來了,一起過。我媽哭了。自打我爸去世,我在北京讀書上班,她就一直自己守著我爺爺留給我家的這套老三居,中間有兩年,她曾經騰出了一間大屋,租給了一對南方小夫妻,帶著小孩,正經熱鬧過一陣,還替人家看過一陣孩子,所以照顧孩子才有經驗。兩年後小夫妻攢錢買了房,搬走了。我媽從環衛退休以後,用那兩年攢的房租,在家附近兌下來一個小門市,繼續賣我爸當年的炸串兒。門市附近是一所小學,逢中午生意還不錯,後來被人掛到網上,也多了跟我同齡的年輕人專門去吃,說是能吃出小時候的味道,新千年以前的味道。
我說,媽,過幾個月你就把店兌出去,跟我一起走,到了深圳你要閑得發慌,咱在那邊再開一家。我媽點頭,說,行,就是你爸的墳還在這兒。我說,等那邊都安穩了,墳也遷過去。
自從嬌嬌懷孕,就一直跟我住在老三居。我跟她說,等我三年,攢點錢,在深圳買個房子。嬌嬌說,深圳房價那麽嚇人,還是不急。我說,你不相信我?嬌嬌說,相信,我是怕你壓力大。我說,想想我們爸媽,也都是這麽過來的。嬌嬌說,還是不一樣,他們年輕的時候,社會多簡單啊,物價也低,養孩子也沒現在這麽大壓力,家家都快快樂樂的。我說,也是。但我心裏也有不同意,即便在我們的童年,也不是家家都能快樂,幸福這種事,從來與時代無關。從北京回來以後,南方一家報業集團的編輯部領導聯係到我,因為我給他們旗下最大的那本雜誌投過幾次稿,看過我寫的東西,問我想不想幹脆到他們那兒工作,南方媒體從業環境好一些,年薪能給到十萬。自從我大學肄業出來工作,從沒幹過一份正經活兒,更沒人給過這麽多錢。我根本沒猶豫,一口答應,還是在剛剛得知嬌嬌懷孕的時候,事後跟嬌嬌說,她並沒生氣,反而決定生完孩子跟我一起去深圳。懷白白四個月的時候,我們倆一起去了趟深圳,一是我去感謝雜誌社領導能寬容我一年後再來入職,二是陪嬌嬌去深圳一家最大的廣告公司麵試製片人。有時我也會佩服她,自打從美國回來,性格改變了很多,任誰看了都覺得她是特別自信的那種人。麵試很順利,廣告公司當場要人,也答應等她先生完孩子,工資算可觀,是我兩倍還多。那一趟,我們順道去了香港玩,在銅鑼灣一家環境不錯的西餐廳裏,我跟她求婚,象征性的,沒戒指,也沒下跪。我跟她說,確實虧待你了。嬌嬌說,算了,反正你從小對我也都不上心。我說,確實,感覺對你做電視劇裏那些事,總有點惡心。嬌嬌說,果然是這樣,男人看你太久就沒新鮮感了。我說,不是那意思。嬌嬌說,真想好了嗎?我說,想好了。嬌嬌又問,你就確定是我了?那麽確信?我說,從小看著彼此長大,好賴都不用再廢話了。
白白生病期間,喂奶總吐,還拉肚子。有一天,我媽沒在家,白白拉完我收拾,不小心弄了一床,沾得她小屁股上都是。嬌嬌諷刺我一看平時就不上手,不是親爹。我忙著到處找紙巾,可家裏居然連一片紙都沒有,廁所裏的都用完了。我才想起來,我媽下樓說是去超市買紙的。慌亂之中,我突然看見書房桌子上放著的餅幹盒子,那是前一晚我跟嬌嬌聊了一通宵的童年往事,從衣櫃深處翻出來的,裏麵裝的全是小時候保存下來的東西,球星卡,奇多圈,小浣熊幹脆麵裏的一百單八將,溜溜球,四驅車零件,還有我們五個人彼此互送的賀年片、小紙條和各種不起眼的小玩意兒。但是在最底下有兩樣東西,我故意壓在下麵沒拿給嬌嬌看,其中之一是那包藍色的心相印紙巾。我猶豫了半分鍾後,徑直走回臥室,一張一張抽出來,折好,給白白擦幹淨了屁股。好一會兒,嬌嬌終於把白白哄睡著了,來到書房,斜靠在書櫃上,眼巴巴看著我在電腦前寫稿子。我問她,看什麽呢?嬌嬌反問,心疼嗎?我說,什麽心疼?嬌嬌說,跟我就別裝了,那包紙巾是當年黃姝送你的,你一直珍藏著舍不得用。我說,是真忘了。嬌嬌說,我要是問你,你能老實回答嗎?放心,我保證不生氣。我說,問什麽?嬌嬌說,小時候你是不是特別愛黃姝?我說,無聊。嬌嬌說,別扯沒用的,實話實說,你的回答我要是滿意,我就拿另一個秘密跟你換。我說,那時候太小,不懂事,再說我那不叫愛,秦理對黃姝的感情,才叫愛。嬌嬌笑不出來了,說,那就是特別喜歡唄?我說,嗯。嬌嬌問,是因為黃姝漂亮嗎?我說,是,也不是,你也清楚,生得漂亮,是她最不值得一提的優點。嬌嬌沉默了幾秒,又問,那你有沒有背著我們跟黃姝表白過?我說,有完沒完?嬌嬌說,快說!我說,沒有。嬌嬌說,不信。我說,真的,一開始我自卑,後來我也了解秦理跟黃姝的感情,從來都沒有機會提起。嬌嬌還不罷休,問,連一次超越友誼的表示都沒有嗎?真夠悶的,沒勁。明明知道她是在激我,也懂得女孩子問這種問題說不會生氣都是撒謊,可就在那一刻,心底卻隱約有隻手在撩撥往事,我本打算當作一生隻屬於自己的秘密,卻突然忍不住想讓另一個人知曉和理解。我再次打開桌子上的餅幹盒,從最下麵掏出另一樣東西,一盤磁帶。嬌嬌問我,這是什麽?你給黃姝錄的表白?我說,想多了,就是九首歌。A麵五首,B麵四首。嬌嬌把磁帶拿在手裏,看著說,都是什麽歌?我說,你還記不記得,以前黃姝總說想跟我們學英文,我就想送她一盤磁帶,九首歌都是英文的,都是我當時最愛的歌,也算是我想對她說的話。嬌嬌說,想不到你還做過這種浪漫事,從沒見你這樣對過我。我像是被打開了心底的那道暗鎖,自己數起來,第一首是《Hero》,第二首是《I Do It For You》,第三首是《The Shape of My Heart》,中間記不清了,最後一首是Travis的《LUV》。嬌嬌說,一盤磁帶不是能錄十首歌嗎?B麵最後一首怎麽空著?我說,故意的,給黃姝的時候,裏麵夾著一份我手抄的歌詞,我讓她聽完不用直接回答我,隻要選一首能代表她心思的歌,錄進去還給我就好了。嬌嬌問,那黃姝的第十首歌,在這裏麵嗎?我說,不在。嬌嬌問,為什麽?我說,她根本就沒收。嬌嬌說,她因為秦理出事,生你的氣。我說,嗯,錄之前她就知道,等我想送的時候,已經是最後一次見她了。不由自主地,我兩眼酸痛,有淚水流出來。嬌嬌上來抱著我的頭,貼在自己胸前,也哭著說,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說,我不配做他們倆的朋友。馮雪嬌說,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我們都有錯。我靠在嬌嬌的懷裏說,你知道黃姝最後跟我說什麽嗎?她說,她和秦理跟我們不一樣,他們之間是相依為命,她說要把自己的身體和心都完完整整地留給秦理,她願意等秦理長大。可當時我不服氣,我覺得她是為了報複我才故意說那些話激我,我說,我跟他們倆一樣,我也是窮人家長大的孩子,我從小也不快樂,我還自卑。我的眼淚越發止不住,嬌嬌用那包紙巾剩下的最後一張替我擦著眼淚,問,黃姝怎麽說的?我說,黃姝她說,不一樣,至少你們都有一個完整的家。
哭過以後,嬌嬌說想聽一下磁帶裏的歌。我說,隨身聽都沒了。嬌嬌說,我有。她返回臥室,手裏拿著跟我當年用的同款索尼隨身聽,竟然是嶄新的。另一隻手裏,是一個牛皮紙袋。沒等我問,她先說,隨身聽是當年買來想送你的,哪知道你自己先買了一模一樣的,加上當時我好像因為什麽事在生你的氣,就一直沒拿出來。我問她,袋子裏裝的什麽?嬌嬌說,跟你換的秘密。當她把那個彩色硬殼封麵
的本子掏出來的一瞬間,我一眼就認出,那是秦理上初中時跟黃姝一起寫的交換日記。我驚訝地問,哪來的?嬌嬌說,是我爸他們後來在秦理的房間裏找到的,我爸發現裏麵第一頁貼著我們五個人的大頭貼合照,就偷偷收起來了,問我想不想要,我就留下了。我問,你翻開看過嗎?嬌嬌說,沒有。你想看嗎?我說,不知道,我沒這個權力。嬌嬌說,我也沒有。我說,裏麵會寫到我們五個嗎?嬌嬌說,應該會吧。我說,其實也應該問問高磊,怎麽說,他也是一分子。嬌嬌說,嗯,不然三個人投票吧,如果都決定打開看,再一起看。
嬌嬌把磁帶插進隨身聽,兩個人安靜地從A麵第一首,一直聽到B麵第九首。我翻看著那一張已經泛黃的信紙,稚嫩的筆跡抄寫了滿滿九首歌的中英歌詞。最後一首《LUV》的筆跡最潦草:
Are you changing?(你變了嗎?)
And where you been to that(那些你曾去過的地方)
You no longer remember?(都不記得了嗎?)
And distance tells you that(距離告訴你)
Distance must come between us(距離它總是橫亙在愛情中間)
Where have you been, LUV?(如今你在哪裏呢,吾愛?)
婚禮後第二個月,我去參加了一場初中同學聚會,嬌嬌懶得去,她說自己沒什麽想見的人。本來我也不想去,初中畢業十幾年,一次同學聚會都沒人搞過。那次算是被高磊硬拉去的。到場四十多人,居然是兩個隔壁班湊到一起辦的,可加一起還不到一個班的人數,一半人都找借口沒來,借口五花八門,真實原因無非就一個,自覺混得不好。後來我才知道,那場聚會就是高磊組織的,他本來就是隔壁班的。從北京辭職回來以後,他接手了家裏的事業,做兩個國外保健品的東北區總代理,據他解釋,不算傳銷,國家定義叫直銷,下線買產品都是從廠家直接拿貨,不經上線的手,隻要交六千五的入會費就行,下線還可以再發展下線,按級別提成。我說,挺好賺的吧,當年你爸媽就是上線的上線了。高磊說,這幾年不如以前好幹了,新品牌層出不窮,規模都不小,搶市場,爭客源,定期還要組織高級會員出國旅遊。我爸媽當年代理的是老品牌了,該發展的人數都差不多了,沒前景了,我現在自己幹的是一個新品牌,美國的,國內都認證了,嬰幼兒保健品也有,以後孩子這方麵吃的用的我包了。我說,那怎麽行。高磊說,跟我你就別提錢了。
當天是2015年4月1日,愚人節。也不知道高磊怎麽選的日子。聚會上,當別的同學大多喝高時,他一直在盡量保持清醒,三句話不離他的直銷事業,變相在說服有興趣的人入會。人散得差不多時,我把高磊單獨拉到包間外的小客廳,拿出那本交換日記給他看,說,我跟嬌嬌都覺得,應該跟你說一聲,畢竟這裏麵也可能有你,我們想三個人投票,如果大家都同意打開看,就一起。高磊坐在沙發裏,拚命地喝水醒酒,但臉還是紅得嚇人。他搖著頭說,我沒臉看。我說,知道了。當我把本子塞回背包時,他問我,你跟嬌嬌呢?你們倆都投了打開?我說,不打開,三個人都同意不打開。
我正打算離開的時候,李揚朝我和高磊走了過來,一屁股坐進沙發裏。他最開始進門時,我根本沒認出來這個人,胖成一座碉堡。李揚滿嘴酒氣,摟著高磊的脖子問,聊什麽呢老同學?高磊說,瞎聊。李揚說,我看你幹這行也挺累人啊,一年能賺多少?哪天不想幹了,幹脆來我公司給我當副總得了,你能力我知道,虧待不了你。高磊說,有你這句話,我謝謝你。李揚捏著高磊的肩膀說,我認真的。高磊說,再說。這時李揚突然又盯上我,說,怎麽著王頔?小時候那點事還記仇呢?打進屋你就不愛搭理我,喝杯酒都不給麵子?我說,生孩子以前就戒了。李揚說,噢,對!你跟馮雪嬌結婚了,真沒想到啊,婚禮也不叫老同學?我說,誰也沒叫,輪也輪不到你。李揚以為我的口氣是在開玩笑,先是一愣,馬上又嬉皮笑臉,說,行,你恨我,我不恨你,該來往還得來往啊,聽人說你要去深圳那家大雜誌社工作了,趕明兒你采訪采訪我唄,給我也寫成青年企業家模範,登個封麵啥的,啊?李揚自說自話,見我跟高磊都不理他,突然又說,剛聽見你們好像在聊秦理,跟我們做過一年多同學那個,小天才,我才想起來,去年還是前年,他跟他哥犯的那個大案子,太牛逼了,啊?你說上學的時候咋沒看出來呢?王頔,我記得那時候全班就你跟他好,我現在都記不清他長什麽樣了——沒容他說完,我衝上前大喊,操你媽!你再說一遍!可是在我動手以前,坐在他身邊的高磊突然拿起桌上的水杯,一回手砸在李揚的額頭上,杯子碎了,李揚的腦袋血流如注,高磊自己的手也破了,一翻身又把李揚騎在地上,掄起拳頭猛揍,隻聽見身下的李揚連叫帶罵,高磊卻一聲不吭,隻有喘息聲。那場麵,沒容我上前的空隙。包間裏沒走的同學聞聲全部衝出來,幾個男生合力想把地上的兩個人拉開。可是那麽多人,居然拉不動一個高磊,李揚已經被打得滿臉是血,自己想要翻滾著逃開,還是被高磊用一條腿鉤住腰不放,另一條腿繼續不停地朝他臉上踹,當兩人最終被分開時,茶幾的玻璃台麵被踹碎了,衣架也被踢倒了,飯店服務員報了警,高磊跟李揚都被帶走了,我背上背包,陪著高磊一起去了派出所,高磊全程沒說一句話。
兩人被迫和解,李揚先被他爸派來的人領走了。我在派出所走廊的凳子上等嬌嬌,她一趕到就數落我,都當爹的人了,還學小孩打架?傷著沒有?我說,我沒動手。嬌嬌說,高磊也是個不省心的玩意兒。我給劉平叔打電話了,他正跟這裏的所長通電話呢,高磊一會兒就能出來了。我見到嬌嬌手裏正拿著隨身聽,問她,怎麽還放不下了?嬌嬌說,我覺得好聽啊,剛才在美容院做臉呢,聽著這些歌,特別好睡,白白天天晚上鬧覺,我都多長時間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我說,辛苦你了。嬌嬌說,我把B麵最後一首歌給錄進去了,想聽嗎?我問,你用什麽錄的?她說,媽留下的那台老三洋錄音機啊,你當年不就是用那個錄的嗎?還能用。嬌嬌幫我插上耳機,直接倒到最後一首歌,是一首日文歌,旋律很好聽。我問她,什麽歌?嬌嬌說,是我去年開始特別喜歡的一首歌,《我也曾想過一了百了》,中島美嘉的,演《NANA》那個,小時候我就一直覺得她哪兒長得跟黃姝有點像。我說,沒看過。嬌嬌說,你在這兒等著,我進去跟警察打聲招呼。
從派出所出來,快淩晨一點了。高磊的白襯衫上全是血,有李揚的,也有他自己的。上了出租車,我對高磊說,先送你回家吧。高磊說,不想回家。我問,那你去哪兒?高磊說,我想去一個地方。我問,哪兒?高磊說,防空洞。我跟嬌嬌坐在後排對視了一眼,聽見高磊在前麵副駕駛說,你們要是不想陪我,也沒事。我對司機說,師傅,去醫科大學正門。
到了地方,我們在門口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時超市,買了三個手電筒。大學已經搬遷,空無一人的校園裏,隻有我們三個人並排在黑夜裏前行。我婚禮前一天,高磊陪我喝多了,他其實拉著我來過一次,他蹲在操場上防空洞的入口前,好像是哭了,隔著半人高的雜草,我沒看清。這一次,又來到原地,高磊沒有多說,直接叫我幫他把手,合力將已經鏽爛掉一半的鐵皮蓋子掀開,他好像忘了我跟嬌嬌的存在,直接跳下去往裏走,我跟嬌嬌也沒說話,安靜地跟上,把手電筒遞給他。防空洞裏,沒有半點風和光,地上遍布碎石和枯葉,我們借著手電筒,小心翼翼地順著唯一的方向往深處走。高磊走在最前麵,走了十分鍾左右,他在一個拐角處停下了,我和嬌嬌跟上去,發現他正用手電筒照著牆壁上的一塊區域,我走近兩步仔細看,才看清,牆上刻著兩個名字:黃姝,秦理。我們三個人在原地駐足許久,誰也沒有先說話。我聽見身旁有滴滴答答的水聲,發現拐角處的上方,從地麵哪裏往下漏水,極其輕微的聲音,卻依然在密閉的洞裏泛起回響。還是嬌嬌第一個開口說,我有個想法。我說,什麽?嬌嬌問我,本子呢?我從背包裏取出本子,嬌嬌又說,帶筆了嗎?我又找出一根筆,不知道她想幹什麽。嬌嬌翻開本子的第一頁,手電的光照上去,上麵果然貼著我們五個人的大頭貼,還有一張,是黃姝和秦理單獨的合照。嬌嬌把筆遞給我,幫我照亮說,你最會寫,最後寫點什麽吧,就當是送給他們倆的。我想了想,把本子貼在牆上,借著餘光寫下了一句話,字有些歪扭。身邊,我和高磊看著嬌嬌從地上撿起半塊磚頭,趴在牆上,仔仔細細地在黃姝和秦理兩個名字的中間刻上了一個火炬的圖案。嬌嬌問我,寫好了嗎?我說,好了。嬌嬌問,寫的什麽?我把本子遞給她看。
“為了照亮她的生命,你將自己付之一炬。”
手電光背後,我看見嬌嬌的眼圈裏有淚光。她說,嗯,寫得真好。她轉頭問高磊,打火機呢?高磊從煙盒裏掏出打火機,遞給嬌嬌,嬌嬌蹲下,點著了那本交換日記的一頁,或許是洞中氧氣不足,火燃得很慢,半天才升起半團火光。此時,身後傳來一聲悶響,我和嬌嬌回過頭,高磊高大的身影跪在地上,麵對著角落裏那漸漸竄高的火光,號啕大哭,口中不停重複一句話,對不起。哭聲響徹整條漆黑的防空洞隧道,卻一點都不瘮人。嬌嬌和我都無意打攪,她從手提包裏掏出隨身聽,彈出那盤磁帶,交到我的手上,我蹲下身,把磁帶一同丟進那團火焰裏。一滴水滴落在我的額頭上,我下意識地舉起手電筒往頭頂照亮,看了半天,對嬌嬌和高磊說,往上看。嬌嬌抬頭,問,看什麽?我說,仔細看。高磊也終於抬起頭,追隨我手中的光,一起往頭頂上看。從地麵上滲進來的水,在防空洞頂部分散成許多條緩緩前行的細流,凝結出一片成群的水珠,在手電筒和火焰的映照下,反射出星星點點閃爍的光亮。
原來真的有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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