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以“金”字頭命名的洗浴中心在本市至少有五家,那還是2013年以前,如今可能更多,也可能更少——2016年以後,我再沒回去過,所以不清楚。2016年我媽搬來深圳給我帶孩子,直接把我爸的墳也遷過來了,擺明了沒打算再回去,說那裏已經沒什麽值得掛念,我反正無所謂——說回洗浴中心,那五家金字頭都是同一個老板,準確說是同一撥,一共七人,在部隊裏拜過把子,有錢一起賺,後來陸續複員轉業,其中一人的爹是軍區後勤領導,有資源,由他牽頭,幾人先跟老毛子搞了幾年邊貿,後攬工程搞拆遷,最後進軍餐飲服務業,開酒店,幹洗浴。七兄弟一股繩,社會上沒人敢惹,四十歲以後,出門別人都叫爺。剛幹洗浴那會兒,七兄弟就對外放話,往後市內所有洗浴中心起名都不準帶“金”字,否則後果自負,所以但凡在本市見到“金”字打頭的場子都是他們的,除非趕上嚴打,平時踏實消費,老板方方麵麵擺得平,但千萬別想在裏麵惹事。七爺排行最小,但歸他名下那家洗浴最大,叫金麒麟,2003年出了次大事,七爺的司機在自家場子裏讓人給砍了,泡澡池子染成紅海,二十米長的景觀魚缸裏養的兩條小鯊魚聞到血腥味都瘋了。砍人者是個中年男人,警察調出監控,男人在前台領了手牌,換了拖鞋,但沒人注意到他從背後的女款書包裏抽出一把剁骨刀,幾步穿過更衣室,直奔池子裏正泡澡那司機,十三刀,一共不用八秒,司機背後文的青龍被砍成幾截,後腦那刀最深,在場的幾個小弟沒一個敢上前。男人砍完背回書包,刀隨手扔進中藥池子裏,穿著拖鞋徑直走人,手上的血一路滴至門外的停車場。那天是臘八,剛下過一場大雪,地上像開了一串梅花。
中年男人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案子歸馮國金跟,當時他剛剛升任市刑警隊副隊長。刀跟鞋都留在現場,相貌也掌握了,人第二天就被逮到,壓根兒沒打算躲,金麒麟的拖鞋還在家穿著呢。帶回去一審,宋某,四十五歲,下崗五年了,在南市場八卦街修自行車,老婆跟人跑了,自己帶著閨女,老老實實一人,怎麽跟社會人扯上了?老宋主動交代,女兒讓那司機給欺負了,才十五歲,事後割過一次腕給救回來了。老宋不是沒想過往上告,但那司機往他女兒書包裏塞了兩千塊錢,硬說是嫖,還恐嚇老宋,告也沒用,自己跟七爺的。後來老宋女兒就割腕了,在醫院搶救了一宿,老宋守著沒合眼,直到聽大夫說命救回來了,才紅著眼回到南市場,跟肉檔大老劉借了把剁骨刀,坐了十二站公交到的金麒麟。打車他舍不得,錢得攢著給女兒念大學。馮國金聽了,心如刀絞,他自己也有女兒,叫馮雪嬌,跟我是從小學到高中十二年的同學,小學還是同桌。2003年馮雪嬌十五歲,跟老宋女兒同歲,所以馮國金越想越難受,但他還是在審完人的第一時間跟七爺通了個電話,七爺也急,自己的人在自己場子裏出事,麵子上說不過去。司機沒死,不是人命案子,七爺知道理虧,問有沒有可能私了。馮國金說,老七,這兩碼事,老宋肯定得判。七爺說,那你幫忙找找人,想辦法少判幾年,錢我出。這事後來馮國金確實幫忙了,就算沒有七爺他一樣會這麽做,他心裏堵得慌。老宋蹲了五年,其間七爺還托人往號子裏送過不少吃用,老宋女兒念大學的學費也是七爺出的,但隻出到大二——大二下學期,老宋女兒在學校宿舍跳樓了,因為失戀。老宋出來後,給女兒下了葬,繼續回到八卦街修車,五十出頭,頭發全白了,看著像七十歲。馮國金幫老宋介紹過在小區停車場打更的活兒,老宋說心領了,修車挺好,來去自由,夠吃就得。那個司機,傷好後被七爺趕去鄉下農莊喂藏獒,有次籠子沒鎖好,讓一隻瘋的給咬了,染了狂犬病,怕光怕水怕聲響,成天躲屋裏不敢出來,後來聽說是死了。
馮雪嬌跟我憶述整件事時,已經是十年後,2013年,在北京。淩晨兩點,兩個人赤裸著躺在漢庭的床上,之前都斷片兒了,做沒做過不記得,後來種種跡象顯示應該是沒做。可是為什麽會脫衣服呢?酒是在高中同學聚會上喝的,大學畢業快三年,混得不好的都找借口不來,就我臉皮厚,工作沒了還有心跟人敘舊,就為貪口酒喝。那段日子我幾乎是在酒精裏泡過來的。馮雪嬌當時剛從美國回來,南加大,影視專業研究生。我們也有三年沒見了。我不明白,馮雪嬌突然給我講起十年前的案子是什麽意思,為避免尷尬,還是別的什麽目的。馮雪嬌解釋說,別人其實不了解,我爸那人心挺軟的,這麽多年,他一喝酒就提老宋。我說,確實沒看出來,我們都怕你爸,長得瘮人,要不說是警察,還以為黑社會呢,幸虧你長相沒隨你爸。馮雪嬌在被窩裏踹了我一腳。
我躺在床上抽煙,沒開燈,馮雪嬌跟我要了一根。大概因為沒醒酒,我說了句後來令自己特別難堪的話。我說,嬌嬌啊,我現在沒出息,眼瞅又要回老家了,咱倆沒可能吧?馮雪嬌扭頭衝著我,黑暗中我也能感受到她眼睛裏迸出的詫異:你沒毛病吧?就你現在這德行,走大街上絕對不帶多看你一眼的,幸虧有童年回憶給你加分,一分一分扣到現在,還不至於負數,你再這麽混下去,哪天變負分了,可別怪我提褲子不認人。說完提褲子一句,她自己笑了。我好像突然不認識她了,不開燈都快想不起她模樣。為緩解尷尬,我岔一句說,咱們同學裏,這幾年你還跟誰有聯係?馮雪嬌想都沒想說,秦理,在網上聊過幾次。我承認,當我聽到秦理的名字,還是渾身一震,說不出話,仿佛被一隻從黑暗中伸出的手扼住了喉嚨。
馮雪嬌摸了半天開關,最後按開的是浴室燈。光透過廉價酒店的磨砂玻璃漫上床,馮雪嬌坐直身,又跟我要了根煙,生疏地抽了兩口,神神秘秘地說,我跟你說這個事,你得發誓一定不能跟第三個人說。她的表情好像小學五六年級時偷偷跟我講咱班誰誰又跟誰誰好了,幼稚得可笑。我說,行了,趕緊吧。馮雪嬌說,就昨天,我爸又跟了一個案子,女孩十九歲,屍體發現時已經凍僵了,扔在鬼樓前的大坑裏,赤身裸體,腹部被人用刀刻了奇怪的圖案,聽著耳熟嗎?我本能地坐起身,說,跟十年前一模一樣,秦天幹的。馮雪嬌點頭說,對,可是秦天幾年前就死了,死前一直都是植物人。我反問,那又能說明什麽?馮雪嬌說,說明十年前,我爸可能真抓錯人了。
有沒有可能是模仿作案呢,像美國電影裏演的那些變態連環殺手一樣?很快自己又否定了這種想法,畢竟我們那裏不是美國,生活也不是電影。馮雪嬌繼續說,要是這個案子翻案,我爸這輩子都過不安生了,你說,秦理他哥不會真是被冤枉了吧?我說,別瞎想了,當年鐵證如山,秦天該死,你爸是英雄,全市人民都知道。馮雪嬌好像聽不見我說話,自己跟自己說,我爸心真挺軟的,除了老宋,這些年他心裏最不踏實的就是秦天秦理哥兒倆,主要是秦理,以前我爸總說,秦理本來能有大出息。我問她,你餓不餓,給你泡碗麵啊?馮雪嬌說,不餓,記得你答應過我,千萬不能跟任何人說。我說,知道。不過我現在還沒醒酒,不確定你剛才講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等我明早睡醒了再想想,太像夢了。馮雪嬌反問,你指哪個不真實?老宋還是秦理?我說,所有一切都不真實,包括你。
水開以後,我給自己泡了碗康師傅,等麵好的三分鍾裏我給馮雪嬌把一杯熱水吹成溫的。馮雪嬌說,以前沒發現,你還挺體貼,壺刷了嗎?我說,刷什麽壺?馮雪嬌說,國內賓館裏的壺都得刷過再用,聽說很多變態往裏麵放惡心的東西,不刷不敢用,除非渴死,我一般都不喝。我說,是不是所有從國外回來的人都跟你一樣矯情?剛說完,我才發現自己是全身赤裸暴露在椅子上,而馮雪嬌靠在床上用被子遮住脖子以下,這樣似乎不太公平。馮雪嬌的脖子特別長,她眼帶醉意地盯著我看,我下意識夾緊雙腿,把她給逗樂了。她把煙撚了,說,王頔,聽我一句,回家以後好好找個工作,找個正經女朋友,踏踏實實過日子,要不然白瞎了,知道嗎?
我點點頭。麵泡好了,才發現叉子被我壓麵餅底下了。
我的人生似乎一直在重複犯類似的錯誤,當時看著沒多重大,等發現時已經滿盤皆輸。
大二那年冬天,我爸的生命突然就隻剩兩個月了,所有事一瞬間都不歸他說了算了。他的肺和一半的肝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瘤子,因為一場半月不退的高燒才查出來,此前他已經有十幾年沒去醫院體檢過了。在我記憶裏,他體壯如牛,力大無窮,我六歲那年,隔壁小區一個經常欺負我的盲流子被他用單手揪到半空中後又丟出去好幾米遠,臉都摔花了,打那之後我都再沒跟他撒過嬌,在學校犯什麽錯誤也變著法兒瞞著,怕他把我揪起又丟出去,再也回不來了。如此一副軀體,當得知留在世間行走的時間隻剩兩個月後,可能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繼續推著他那輛倒騎驢,又出去賣了三天炸串,生意居然比平時還好,大概天剛開始轉冷,大家都願意吃點熱乎的。直到後來實在站不住了,才被我媽強行送進醫院,又過半個月,軀體已經無法下床了,我媽才給我打電話,叫我從北京趕緊回去。他去世前的每一個夜裏,我都在他身邊陪床,有幾個晚上我媽回家洗衣服不在,總感覺他有什麽話想交代,但又沒什麽可交代。有一次他跟護士要了紙筆想寫遺囑,下筆卻發現除了“遺囑”兩個字本身,沒什麽好寫的,一沒財產二沒遺願,家裏唯一的老房子寫的是我媽的名,最後反複要我答應照顧好我媽,另外說自己早年買過一份保險,受益人是我,算了算死後能給我留七萬多——七萬四千五百零六塊六,他的命最後值這麽多錢,都放我手裏了。大三那年,我背著我媽拿出其中五萬跟同學合夥在大學校門口開了一間奶茶店,想著錢生錢,給我媽減輕負擔,結果不到半年店就黃了,錢一分不剩。我媽也沒說什麽,繼續每晚推著那輛倒騎驢賣炸串,白天還要掃大街。後來我才知道,我被那個同學給騙了。有天晚上喝醉了回到宿舍,我把那騙子給打了,對方腦袋縫了十七針,我被留校察看。大四最後一個學期,專業課考試,我抄襲被抓,加上之前的處分,畢業時學校隻給了我張肄業證,沒學位,去人才市場找工作,進門都費勁。畢業以後,我留在北京打各種零工,最久的一份工作也沒超過八個月。給一家房地產公司寫企劃書,一個月三千五,後來那家公司老板卷錢跑路了,公司也就沒了。這一路走過來,到底錯在了哪一步,我至今還是沒想通。以我那幾年的經濟狀況,就該學那些賴在北京不甘心回老家的年輕人一樣去住地下室,但我選擇厚著臉皮賴在高磊家客廳的沙發上,跟他和他的租客三個人住一起,他自己一年有半年都在出差。房子是高磊家買的,我從沒給過房租,每個月請他喝幾頓酒抵了,算是默契。高磊是我初高中六年的同學,如果非要說一個算得上好朋友的人,那高磊應該就是——其實,本該還有三個人,馮雪嬌、秦理、黃姝。初二那年,加上我跟高磊,五個人一起發過誓,誓言具體內容是什麽不記得了,大概跟七爺和他那六個把兄弟說過的大同小異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今生不離不棄。
但我們誰也不知道,至少我不知道,人生到底從哪一步開始走錯,以至於多年後的我們形同陌路,相遇離別都像發生在夢裏。而如今,其中兩個人也許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裏重逢,正一起似笑非笑地看著活人繼續享福或是受罪,像看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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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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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冷的地方年越長。在東北,過完十五,年才算完。聽說南方那些大城市的人,初五之後就把日子過回正軌了,該做買賣做買賣,賺錢沒有嫌早的,人家天氣也允許。2002年春節,馮國金第一次到深圳,被那裏的繁華給震撼了,可惜沒工夫細逛,因為是去公幹。當時他帶人追捕一個逃犯,在深圳警方的配合下,最終在距離羅湖口岸不到兩公裏的一家小旅館裏把人逮到,人本想次日一早過境香港再飛國外,按住的時候,槍就在枕頭底下。被抓的是本市最大黑社會團夥的三號人物,身背不止一條人命,拉回去準槍斃,但上頭下令要抓活的——他活著回來受審,才能確保把真正的大哥也給斃了。抓捕過程中出了個意外,深圳警方一年輕警察小吳,在車裏蹲守了五個小時後斷煙了,去對麵小賣店買煙,恰巧碰見逃犯從外麵回來,也進去買煙。小吳認出他來,擅自跟在後麵往旅館走,對講機跟手機都落在車裏,來不及通知其他同事。幸好在旅館門口沒漏過馮國金的眼睛,他帶人跑樓梯緊跟到房間,衝進去時,小吳跟逃犯正彼此卡住手腕跟脖子僵持不下,逃犯的右手已經摸到枕頭底下了。馮國金率先撲上前按住槍,虎口死死卡住擊錘不放。
小吳是潮州人,脾氣爆,新人立功心切可以理解,但是行為確實太不上道。行動結束,小吳受了處分,他心服口服。但小吳認下了馮國金這個從東北趕來救了他一命的幹哥。小吳說,哥,以後你再到深圳,敢不告訴我,就絕交。馮國金拍拍小吳肩膀,囑咐他沉住氣。馮國金的口氣,跟十幾年前他老丈人楊樹森囑咐自己時一樣。
本市黑社會案牽扯到的人,前後又用了一年才抓得差不多,其中還有十幾個黑警。一年晃過,馮國金四十二歲了。年是越來越不愛過,除了喝還是喝,當警察十幾年,認識的人太雜,都是不好推的局。為此,妻子楊曉玲跟他越鬧越凶,興頭上還互相推搡兩下,久了都疲了,最後幹脆商量好,年過完就分房睡。非等過完年,是因為女兒嬌嬌初三下學期就要去育英中學遠在開發區的封閉校園寄宿了,打架多少背著點孩子。育英中學是全市第一重點,女兒在班裏成績中遊,馮國金已經很欣慰了,不出意外,將來考個全國排名前二十的大學是沒問題,最好能去北京,離家近點。隻要女兒優秀,其他的不痛快他都無所謂,夫妻到這個年紀,誰家不一樣?他見過的反正都一樣,自己算好的了,幾年前經手過一個案子,老婆一鐵鍬把老公拍死了,腦後勺給削掉一半,就因為無法忍受老公常年家庭暴力。沒事想想這些,馮國金自己也樂,下回跟楊曉玲幹起來還是不還手了,命要緊。嫌他喝酒那是幌子,主要矛盾是楊曉玲自從下海賺到了錢,膨脹了,瞧不上他了。嬌嬌小學畢業那年,楊曉玲跟自己家親戚合夥開了一個做鋁合金建材的小廠,廠址在浙江,平時親戚負責在那邊盯著,做好的建材成集裝箱地賣到美國去,那邊有個固定的合作夥伴,是個胖老美,楊曉玲負責談判,兩人偶爾通個越洋電話有說有笑,馮國金也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偷偷學的英語。當時楊曉玲還在電力係統掛名,但早就不上班了,吃空餉,馮國金勸她別那麽明目張膽,早晚出事。楊曉玲反倒更瞧不上馮國金了,就照這架勢,這輩子也別指望他再往上升了。當初自己嫁給馮國金也算不得已,父親楊樹森還勸她,這個年輕人,麵相正派,思想正確,將來應該有發展,說不定會是個好警察。這麽多年,對工作馮國金確實比誰都上心,可好警察有什麽用?獎章獎狀都賣了夠換一張飛美國的機票嗎?一個公務員,賺死工資,又不肯學有的同行那樣,在社會上摻和點兒買賣撈外快,家裏不得有個人一門心思賺錢嗎?嬌嬌將來讀書肯定得去美國,育英那幫同學家裏稍有點底子的都走這條路,大學不去研究生也得去,美國那是個燒錢的坑,她現在累死累活把老美的錢往自己家兜裏劃拉還被馮國金給說成蛀蟲了,沒這道理,她明明在愛國啊。她楊曉玲不服,不服就幹唄。
2003年2月15日,正月十五。馮國金到回龍崗墓園給老母親上墳,不少話憋心裏頭,來說道說道。正月十五是母親忌日,以前都是一家三口來,今年不一樣了,前天剛跟楊曉玲幹了一仗,故意沒提醒她,每年不提醒她都得忘,每年也都得因為這個生氣,老丈人的忌日他就沒忘過。嬌嬌去一個同學鄉下的家裏玩了,在那兒住兩天不回來。那一家人的檔案馮國金都查了,沒問題,就允許嬌嬌去了,再沒幾天快開學了,進了育英高中部就跟蹲監獄沒兩樣,當最後放兩天風吧,她奶奶活著的時候最慣著她,應該不會挑孫女理。都不在剛好,自己說話更隨便了。他懷裏揣著小半瓶茅台,幫別人辦事人家送的。倒酒時才發現碑前有人擺好酒盅了,還是滿的,想必他大哥馮國柱今年動身比他早。馮國柱是老摳兒,肯定不是什麽好酒,馮國金給掫了重倒,自己對瓶吹。父親過世得早,活著的時候爺兒倆話就少,有什麽話他還是願意跟母親聊。
酒喝急了,寒風吹得馮國金眼睛泛紅,跟母親的話更多了,說年前抓一男的,家住南市場,跟咱家原來那老平房挨得不遠。他閨女跟嬌嬌同歲,讓流氓給欺負了,當爹的拿刀把流氓給砍殘廢了,估計沒個十年八年出不來。女孩長得挺漂亮的,別說跟嬌嬌還有點連相,她媽老早年就跟人跑了,她爸下崗,修自行車養活她,現在也得進去,這孩子誰管啊?沒人管不得學壞啊?媽,我知道,你又得說,天底下苦命的人太多,咱可憐不過來,可這些就發生在我身邊,在我麵前,但是我什麽也幫不上,老實人犯錯一樣得受罰,這就是我的工作,可是壞人老也抓不過來,這邊好人還犯錯,什麽時候是個頭啊?算了,媽,這種窩囊事以後就不給你講了,不好聽還添堵。我挺好的,家裏也都挺好的,楊曉玲也挺好的,賺錢了她現在,可愛嘚瑟了。媽,你跟我爸在那邊不用擔心,就保佑嬌嬌學習進步,別早戀,下學期分班考試超常發揮,爭取進快班。我爸喝酒你就別管他了,以後有空我常來,多帶點酒。您二老要缺啥就給我托個夢。爸媽,我先回去了,挺冷的今天。
臨走前,馮國金繞了幾步路到隔壁園區,給老丈人楊樹森也燒了一份紙,特意省下的最後兩口酒繞墓碑灑了一圈,點了一根煙插進香爐,簡單匯報了幾句家裏的近況,比跟自己爸媽說的要簡短。發現有雪花飄下來時,馮國金已經在墓園門口熱車了。今晚好不容易沒酒局,他要去外麵好好洗個澡,洗掉晦氣再回家,這是掃墓的規矩。放以前都是去金麒麟,老板是他當排長時手底下的兵,給他辦過一張白金卡,洗澡按摩隨便刷。往後不能去了,金麒麟半個月前就是他親手封的。
馮國金蒸得有點頭暈,應該是茅台的緣故。他在大眾浴池的更衣室裏抽根煙,緩緩,掏手機一看,五個未接電話,都是大隊長曹猛打來的。點開短信:速回隊裏,要案。隨之第二條:直接來現場,沈遼中路33號。第三條最幹脆:鬼樓。馮國金趕緊回了個電話,曹隊沒接。
雪下大了。
馮國金把他那輛桑塔納2000開得飛快,連闖三個紅燈才想起掛警燈。時間是晚八點半。路上車少,十五有元宵晚會,估計家家都在吃元宵看節目呢。馮國金猜,小品一等獎肯定還是趙本山跟範偉的。“心拔涼拔涼的”,太哏了,這句今年肯定火。
他相信曹隊的第三條短信是為了給他確認具體位置,都是黨員誰信那個。鬼樓,準確就指33號樓,本市盡人皆知。哪來的鬼,就是棟爛尾樓,荒了有十年了。不知道從哪年開始,被人在網上炒作成鬼樓,之後常有外地的小青年組團來探險,電視台的也有,都吃飽了撐的。
馮國金站在33號樓下,積雪把地上大大小小的土坑給填平了,剛才走過來差點崴了腳。
現場圍起來了,沒看到曹隊。那是個近兩米深的大坑,像被炮彈給炸出來的。馮國金在部隊裏就是炮兵,一炮大概就這麽大一坑。幾名法醫蹲在坑裏取證。隊裏的幾個小年輕不知道從哪兒扯來一塊防雨布,一人抻一角,撐開在屍體頭頂,以防大雪繼續破壞現場,像個窩棚。馮國金又抬頭望了望天,雪花落在鼻尖上。他從來不相信什麽天命說,可他清楚,這回老天肯定沒打算幫忙。
馮國金跳進坑裏,鑽進窩棚,酒突然就醒了。
眼下這具已經凍僵發紫的年輕女屍,馮國金一定在哪裏見過——在她還是個活生生的女孩時。他感覺自己像掉進誰的夢裏醒不過來。目測二十歲上下,長黑卷發。全身赤裸,麵色蒼白,唇色紫青,左臂肘部和右腿膝部成彎曲狀,姿勢像躺著在平麵上奔跑。法醫仍在努力清除覆蓋在屍體身上的雪。右肩鎖骨上方有一孔狀穿透形創傷,腹部有一塊模糊的暗紅色疤痕。
雪還在下。幾名法醫凍得隔幾分鍾就要停下來搓搓手,看樣子差不多了,接下來就等帶回鑒定中心做屍檢再看了。零星有幾個33號樓的住戶圍觀,都被拉到邊上問話了,表情都挺活躍,想必多少年沒在自己家樓下見過這麽多人了,還都是警察。馮國金帶著小鄧簡單繞了圈周圍環境,被廢置的荒院占地不小,看得出曾經想規劃一片小區,如今卻隻有33號一棟半成品紮眼地杵在中央,連院門都隻開了北麵窄窄的一個,其他三麵都用牆圍死了。小鄧跟在後麵說,這破地方是挺瘮人。兩人兜回現場,一個穿裂紋破皮夾克的老爺們兒正跳著腳往裏看,跟旁邊老太太嘀咕說,全扒光了啊,光了。老太太朝地上啐一口,硌硬地走開。小鄧上前推了一把皮夾克罵,多大歲數了,不要點逼臉,說完給馮國金遞上一根煙。馮國金接過煙,夾在指間沒抽,說,給蓋上點兒,你把穿破夾克那個給我叫過來,不許罵人。小鄧問,蓋什麽?馮國金說,屍體,差不多了就蓋上吧。
那種蝙蝠袖皮夾克,多少年都沒見人穿了,罩身上好幾斤重。馮國金把手中的煙給了皮夾克,問了幾句,感覺他精神不太正常,像是受過刺激。再問下去,原來是個流浪漢,平時就在33號樓裏賴著不走。他這樣的還不止一個,有一群人,不是精神病就是撿破爛兒的,真正的那幾戶人家都恨死了,攆又攆不走,幾年下來居然形成某種共生局麵,彼此都熟麵孔了。人員結構如此複雜,馮國金心裏清楚,完了,雪上加霜。他繼續問皮夾克都看見過什麽,皮夾克一直怪笑著重複,說,光的,全扒光了,光的。馮國金知道了,那身皮夾克是垃圾堆裏撿來的,魂兒也是撿來的。
此時曹隊領著一個老頭兒從33號樓裏出來,帶到馮國金麵前,說,這位大爺,第一個在現場發現屍體,孩子不在身邊,我陪他上樓拿件衣服,回隊裏幫忙做個筆錄吧。國金你陪著,我老媽今天下午又犯病了,我去醫院看一眼再回隊裏。馮國金說,別回來了,有我呢,好好照顧老媽,有事打電話。對了,剛有兩個記者混進來,被我攆走了。曹隊嗯了一聲。
雪停。收隊。
吉普車被曹隊開走了,馮國金讓小鄧開自己的桑塔納,他坐副駕駛,老頭兒坐後麵。之前他在大眾浴池蒸桑拿的時候睡著了,蒸大了,剛才又被寒風一紮,腦袋有點疼,怕是要感冒。坐進車裏,他額頭就一直冒汗,小鄧問他沒事吧。馮國金搖搖頭,更暈了。又是年輕女孩,這到底都是怎麽了?馮國金一瞬間覺得,周遭一切突然就不太平起來,元宵節一家人沒團聚是個嚴重錯誤。他隨即掏出手機,打通女兒馮雪嬌的電話,每響一聲都像隔了一個鍾頭。那邊接起電話,女兒熟悉的聲音抱怨說,爸,什麽事啊,我都睡了。馮國金說,睡了好,快睡吧。掛掉電話的一刻,一片白光在他腦海中炸開,女兒嬌嬌的聲音讓他全想起來了——
死的女孩是嬌嬌的小學同學,一年多前還去過家裏玩,馮國金見過一麵。
紅燈跳綠。沈遼路跟興工街交叉口,載著年輕女孩屍體的警用麵包車率先駛進更深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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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兒姓張,退休工人,在33號樓住十年了。樓剛建起來時,鐵西區除了工廠,一半還是棚戶區。開發商原本是本市挺有實力的一個老板,後來因為在工廠拆遷中侵吞國有資產被一幫老幹部集體告了,跑路國外再沒回來。當時33號樓已經建好,賣出了十幾套,裏麵沒蓋完,之後就一直那樣。買了房的住戶知道自己被騙了,公家不管,物業也沒有,走廊裏連燈都沒裝,隻能啞巴吃黃連。老張花了半輩子積蓄給兒子買的婚房,老伴兒死得早,想把自己托付給兒子。哪承想上當,挺了兩年挺不住了,兒媳鬧離婚,兒子隻能搬出去租房子住。老張本來也想跟著走,但不知道從哪兒又傳出來消息,說政府要收回兩棟爛尾樓動遷,土地充公。有了動遷費,老張的血本就能回來不少,於是老張決定不走了,做釘子戶。想不到一釘就是十年,拆遷政策沒等來,等來一幫要飯的,還有家裏人不管的精神病,三五成群住進樓裏那些空單元,白天偷東西,連走廊裏積的酸菜都偷。夏天開門炒菜,炒完一盤擱客廳,轉頭進廚房再出來,菜就沒了。後來不知道誰傳的,外麵都說這是鬼樓,菜是鬼吃的。幾家釘子戶一商量,連打帶罵把那些“鬼”都集中攆進沒蓋完的那幾層樓去了。到了半夜,“鬼”到處亂跑,大喊大叫,還有過失足墜樓摔死的,更邪了。33號樓終於符合外人的想象,鬼樓的帽子算扣實了。釘子戶們也攆累了,習慣了。在這種地方住上十年,自己是人是鬼都分不清了。
馮國金問,屍體怎麽發現的?那大坑離樓有一百米,周圍連條狗都沒有。老張說,想撿幾塊磚頭在陽台壘個花壇,坑周圍堆的都是磚頭,以前還堆了不少建材,都被人偷走賣了。我溜達到坑邊就看見了,當時已經蓋了一層雪,認了半天才看明白是人,還以為是商場扔的假模特。馮國金問,動過屍體嗎?老張說,哪敢啊,發現就報警了。馮國金問,之前幾天有沒有見過什麽生麵孔?兩棟樓裏有沒有行跡可疑的人?老張說,警察同誌,那些人都不是人了,你說有誰不可疑?馮國金說,行了大爺,謝謝你,留個電話住址,回頭可能還需要你隨時配合警方工作,想到什麽也可以打電話給小鄧,你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搬走吧?老張說,放心,我應該會死在那樓裏。
安排人開車把老張送回去後,馮國金決定今晚就睡在隊裏,腦子裏太多事要想,他得一個人靜靜。
宿舍裏有台電視,小鄧已經坐那兒看了。他也不回家,二十五歲沒結婚,跟父母住,平時就不愛回去,工作上幹勁兒挺足,是刑警學院優秀畢業生,腦子夠用,就是脾氣太衝,馮國金有時覺得他挺像深圳那個小吳。地方台正重播春晚上趙本山跟範偉的小品《心病》。原來小品一等獎沒給趙本山,給了牛莉跟黃宏的《足療》。自己怎麽對這個小品一點印象沒有呢?應該是漏掉了沒看著,那十幾分鍾裏自己幹嗎去了?說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小鄧跟著範偉嘿嘿笑了兩聲。馮國金示意小鄧把電視關了,點根煙,問,你怎麽看?小鄧也點了根煙,說,屍體脖子有成片出血點,很典型,強奸過程中掐脖子窒息死亡,我自己的直覺也是奸殺。馮國金插了一句,因為女孩漂亮?小鄧沒否認,繼續說,冬天,奸殺案基本都發生在室內,熟人作案的比例更高。所以我推測,被害人可能是被熟人騙到鬼樓裏實施強奸,遭到反抗被殺,最後拋屍在大坑裏。不管怎樣,都得先在33號樓裏排查一遍。難度確實有點大,但人員太雜。釘子戶的可能性不大,沒有人傻到會把屍體扔在自家門口,幹等著被抓。就算藏在樓裏任何一間毛坯房,恐怕都很難被人發現,除非是作案途中被人撞破,倉皇逃跑,但那又說不通為什麽屍體現在才被發現,當時就該有人報案。假設凶手真是精神病,那強奸和殺人發生在大坑裏也有可能,抓起來也更難了。精神病也知道害怕,我三姨夫就是精神病,自己做了錯事,清醒過來也知道跑。要真是精神病,那女孩就是白死。這又有一個問題,大坑距離鬼樓不到一百米,如果案發就在那裏,被害人一定會喊叫,周圍不至於沒人聽見。總之還得等屍檢報告出來,先確定死因和死亡時間。好像有點亂,我再捋捋。
馮國金點點頭說,但是,身上衣服全不見了,現場周圍也沒找到。假設是為了銷毀證物,那麽衣物一定沾染了跟凶手相關的證據,精神病想不到這麽周全吧?所以我推測,是正常人幹的,而且,人根本不在33號樓裏,大坑就是他用來拋屍的,但正常人都知道,那裏根本不是理想的拋屍地點,就算扔在那兒了,為什麽不掩埋?衣物都知道銷毀,為什麽不毀屍滅跡?明目張膽丟那兒,知道早晚會被人發現,都懶得遮蓋一下?如果不是故意的,怎麽解釋?
小鄧追問,怎麽解釋?
馮國金說,也許,那個大坑就不是凶手原本計劃的拋屍地點,而是出於什麽原因,不得已把屍體扔在那兒的。再大膽一點,很有可能他是打算再回去把屍體帶走,轉去計劃好的地點埋屍,但是——小鄧打斷說,但是在折回來之前被張老頭兒先給發現了。馮國金說,對。接著又點了一根煙。小鄧居然有點興奮,說,這個推測有點意思啊馮隊,你怎麽想到的?薑還是老的辣啊。馮隊說,別拍馬屁,趕緊睡吧,明天一早還得開會,到時聽聽大家都怎麽想。
馮國金躺在上鋪沒合眼。他始終沒告訴小鄧自己可能認識死者,他也怕自己認錯,沒必要誤導誰。但就在熄燈的一瞬間,那個名字突然自己從角落裏鑽出來了——黃姝。是這兩個字。假如真是那個女孩,他就明白為什麽自己對她有印象。從小到大,嬌嬌帶回家裏的同學就這麽一個,馮國金忙,這麽多年幾乎沒替嬌嬌開過一次家長會,楊曉玲也少,都是她姥爺去。嬌嬌從小話多,小時候放學回家總愛主動講學校裏的人和事,她姥爺鼓勵她講,說是鍛煉表達能力,馮國金再不上心,聽多了也記得住一兩個名字,“黃姝”是提及最多的那個。嬌嬌說黃姝是她在班裏最要好的朋友,長得好看,會唱歌會跳舞,當文藝委員。再就是有一個叫王頔的男孩子,是她同桌,總揪她辮子,全班最討厭的人就是他。早年有幾次嬌嬌想邀請黃姝到家裏玩,都被楊曉玲以嬌嬌周末要上鋼琴和書法課為由給否決了。上了初中,嬌嬌考上育英,黃姝去了藝校,分開了也沒走遠。就在一年多前,嬌嬌把黃姝帶回家吃飯,本來馮國金跟楊曉玲應該在的,但是楊曉玲突然說要出去應酬就走了,馮國金接手把一桌菜做好,他記得自己還特意蒸了十個鮑魚和一盆大蝦,女孩子長身體多吃蛋白質好。後來他接到隊裏電話有事,可去可不去,他想想自己在家怕倆姑娘也不好意思,就決定去了。出門前一刻,嬌嬌帶著黃姝進門,他簡單打了個招呼。女孩挺有禮貌的,但令馮國金印象最深的是,她看起來特別成熟,個子比嬌嬌高出半個頭,染了個紫頭發,看著像十七八歲了,一點學生氣都沒有,可她當時應該跟嬌嬌同歲啊,十四五歲差不多。
馮國金想給楊曉玲打個電話,看表都快十二點了,算了。最後發了條短信,說自己今晚住隊裏,不用等他,門記得反鎖。還囑咐楊曉玲明天一早給嬌嬌打電話讓她馬上回家,不要再賴在同學家了,最好楊曉玲親自去接一趟,到家了給他報個平安。
等了兩天半,法醫帶著屍檢報告一起到隊裏開會。大隊長曹猛親自主持。
此前兩天的會上,基本沒什麽實質內容,沒有屍檢報告,就隻能小範圍匯總一下現場勘查的信息,簡單推論,其他的做不了太多,小鄧帶人回到33號樓裏做了一遍基本排查,沒任何收獲。還在住的釘子戶隻剩七家,四家都是老頭兒老太太,三家是夫妻,基本可以排除嫌疑。剩下兩棟樓所有的“鬼”加在一起,不下三十號,不是撿破爛兒的孤寡老人,就是瘋子、乞丐、流浪漢,一半沒有身份證,連自己名字都叫不上來,流動性又大,基本信息雖然掌握了,感覺沒什麽用。唯獨那個穿皮夾克的沒見著,但小鄧的直覺又上來了,斷定跟皮夾克沒關係。馮國金在會上把之前跟小鄧說過的推論又大概說了一下,但還是沒提女孩身份的事。曹隊聽了沒說什麽,隻宣布該案由馮國金主抓,其他可調派人手全力配合——曹隊特意強調這點,是因為人手確實緊張,一年前的黑社會案進入白熱化,上麵來人督戰,集中力量打黑,隊裏至少一半同事在跟,動不動就跑外地抓人。曹隊補充說,國金啊,這個案子不簡單,時間上可能有點壓力,那天晚上在現場偷偷混進去那倆記者,不知道哪家報社的,怕他們瞎寫影響咱們工作,我事先跟幾家報社領導打了一圈兒招呼,但不敢保證會不會出啥幺蛾子。另外我說一句,每次去現場總有記者跟著,咱們隊裏肯定有人給報信兒,是不是靠這個賺錢呢?最好別被我逮到,自己想想後果。
後麵的話,馮國金走神兒了沒聽進去。他腦子裏想的是,如今這起案子,是否就是他十五年前剛當警察那會兒,老丈人楊樹森曾說到的,命定給自己的那宗大案?
第二次緊急會議由馮國金主持,曹猛坐聽。法醫宣讀屍檢報告,照片在長桌上傳閱。基本都跟現場觀察到的一樣,沒有太多新發現。首先有一個最大難題,就是被害人的死亡時間比較難確定。一般情況下,死亡時間可依據屍斑的深淺大小和屍體僵硬程度準確判斷,但是極度低溫狀況可延緩屍斑跟屍僵的形成速度,判斷誤差較大。也就是說,屍體被扔在坑裏具體多久了暫時無法知曉。法醫說暫時,不是沒有辦法,但還需要時間,以前就有個案例是夏天屍體腐爛過度,最後法醫靠屍體身上蛆蟲的生長速度倒推出了死亡時間,誤差不超過一小時。可是天冷不一樣,冷比熱難。其次是死因,屍體頸部有成片出血點,疑似窒息死亡。說疑似,是因為在胃部還發現有殘留的農藥成分,也存在中毒身亡的可能,至於窒息和毒發到底哪個在先,也還需要時間進一步檢測。另外,雙手手腕均有疑似勒痕,不過淤紫基本消退,應該是在死前曾被繩索或手銬縛住所致。最後,陰道內部發現損傷,基本可以確定死前曾遭到性侵,陰道內提取成分中未發現精液,因此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凶手並未在陰道內射精,另一種是被害人死亡已超過72小時,精液成分無法檢測出。不過屍體大腿內側發現有精斑,但因為在露天下長時間暴露,還曾被雪覆蓋,精斑被衝淡,從中可提取到的DNA劑量是比微量更小的單位,痕量,以現有技術,提取數據尚無法用作比對。
聽到一半,小鄧低頭嘀咕了一句說,這不等於啥有用的都沒有?馮國金瞟了小鄧一眼,他沒發覺。報告的女法醫聽見了,白了一眼說,你能等人把話說完嗎?她繼續:右邊鎖骨上的創傷,可確定是由鉤狀利器造成,而且,在創傷表麵凝固的血液中,不止有人血。馮國金瞪大了眼睛,什麽意思?女法醫停頓說,還有,豬血。在場所有人除了法醫,均抬頭一愣。馮國金打了三次火機才點燃手中的煙,低聲說,請繼續。女法醫說,人血屬於兩個人,一個是被害人自己的,另一個根據DNA顯示是男性血液,極有可能屬於凶手。另外,腹部的圖案可判斷是由刀片劃割所致。最後,屍體背部存在大麵積擦挫傷,均為同一方向,傷口表麵跟腦後區域的毛發中均夾雜紅色粉末狀異物,經檢測,是建築用的磚頭。以上報告完畢。女法醫坐下前,特意看看小鄧說,這次隻能算初步報告,因為隊裏要得急,再多兩天時間,還能出一份更準確的報告。
馮國金瞄了一眼鑒定報告上的簽名,女法醫名字叫施圓。應該是剛調來不久,以前沒見過。
小鄧終於提起興致,跟馮國金使眼色,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馮國金知道他什麽意思。後背跟腦後發現擦挫傷跟磚頭粉末,說明馮國金最初的推斷至少對了一項:屍體確實在磚頭遍布的地上經曆了一段路程的拖拽,傷口同一方向,即不存在掙紮跡象,說明被拖拽時被害人已經死亡——大坑確實隻是拋屍現場,不是奸殺現場。馮國金判斷對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學小鄧那樣興奮。
照片重新傳回到馮國金手中,小鄧坐在他身邊,迫不及待地指著腹部那張奇怪圖案,自問自答說,馮隊,你看這個圖案像什麽?我覺得像肯德基的聖代。馮國金沒理他,因為他正盯著另一張照片看——被害人臉部正麵特寫。如今他終於可以確認,女孩就是黃姝。
散會。
馮國金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注視著不遠處的市府大路上,幾名正在掃雪的清潔工。他們都身著亮橙色工作服,背後一道反光條仿佛是他們脆弱生命的最後一道保障。前不久剛有一名女清潔工在夜裏掃雪時被酒駕的司機撞死。騰空到落地不足半秒鍾,比流星劃過還快。一堆堆雪包拱立在街邊,像一座座白色的墳頭,馮國金腦子裏在想,這裏麵哪座屬於女清潔工,哪座又屬於黃姝?北方午後的陽光,被殘雪覆蓋的地表反射得更為晃眼。馮國金有些眩暈。這一刻他終於敢相信,這個案子,就是他等了十五年的那個。
他的心,拔涼拔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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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馮雪嬌小時候長得不算太好看,鼻梁還有點塌。初高中六年,育英校規強製女生剃短發,哪個鬢角敢過耳就扣班主任工資,馮雪嬌自然也淪為假小子一員,看著還不如小時候呢。大學畢業三年沒見,重逢之際,鼻子不塌了,馮雪嬌堅稱是自己長開的,反正我是不信。她肯定不知道,小時候我短暫地暗戀過她,就因為她那個塌塌的小鼻子,有種特殊的親近感。她鼻子右邊靠近臉頰的位置長了一顆小黑痣,也曾是我珍視過的標記,可惜多年後也消失不見了,大概馮雪嬌也成長為一個迷信的大人,偷偷給點了吧——老人管那叫淚痦,說長淚痦的女孩子命苦。二十多歲的馮雪嬌,頭發留長了,身材曲線也更婀娜了,總之在大眾審美裏是白天鵝了。但在我眼中,那個醜小鴨仍在她身體裏。
我在青春期時有一個重大發現,自覺很神奇:每個半美不醜的女孩子,當她開始整天黏在一個真正的美女身邊,自己也會逐漸朝美的趨向生長。仿佛美女是一種可以誘發基因進化的活體酵母。這個發現就是來自馮雪嬌身上。但馮雪嬌是那個被發酵的,酵母是一個叫黃姝的女孩。兩人成為朋友後,我開始能見到馮雪嬌眼中偶爾流露出的自卑。隨之有了另一個重大發現:人心底的自卑但凡被放出來過一次,這輩子就跟定你了。馮雪嬌骨子裏的自信跟自卑,都是黃姝替她發酵出來的。
1999年秋天,黃姝轉學進入和平一小,插班到我們班,已經是六年級了。假如我的記憶沒出差錯,應該是剛開學,初秋,午睡時窗戶尚被允許開啟一道寬縫,讓風進來。當時我們剛換了新一任校長,外號西瓜太郎,以前是體育老師,抓教學不擅長,但熱衷監督孩子們長身體,上台後頒布的第一條新政是強迫全校同學午睡,吃完午飯後都要趴在課桌上不許動,他本人親率體育組老師巡邏檢查。黃姝走進教室的一刻,正是廣播裏響起起床鋼琴曲的瞬間。昏昏沉沉的我,以為自己已經從被壓迫的夢境中清醒,然而很快發覺自己竟掉入了另一個夢境,這個夢顯然要美好更多——因為全班其他男生隨之魚貫而入,我私人的夢被集體性騷動給攪黃了。
我原以為,她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到頭來,我也不過是個普通觀眾。
我有一度用語言無法闡釋清楚那一瞬間的失落,直到多年以後才幡然醒悟,那一刻的她跟這個世上一切美麗的事物並無兩樣,被世人分享才是造物主賦予她的使命,既似遙不可及,又能輕易染指。假如當年的我天賦異稟,擁有足夠智慧懂得這個簡單道理,我一定會選擇無視她。因為無視是逃避痛苦的最好方法,後來的許多年裏,我都是如此麵對人生中那些險些要我命的痛苦的。
黃姝孤零零地站在講台靠近門的一側,來回甩動的馬尾像一柄無聲的鍾擺,提醒所有不安的目光,時間並沒有靜止。假如不是我的角度剛好能瞥到他的“父親”站在門外,興許我會跟別的男同學一樣,寧願相信她是一個新來的年輕女老師,教音樂或者教美術的,因為教這兩個科目的女老師比較容易長得好看。沒過多久,大家都知道了,黃姝上小學前一直在戲校學京劇,耽擱了一年半,文化課落下不少,等於蹲了兩級,同班同學普遍是1987年出生,她是1985年三月份的生日,比我們班年紀最小的男生秦理大了三歲。但是在容貌上與我們相比,差距遠不止兩三歲。時年十四歲的黃姝,身高已有一米六八,身材不輸我從小到大見識過的任何一名曾使我臉燒心跳的成年女性。聲音也告別了小女孩的童聲。她喜歡唱歌跳舞,最喜歡的女明星是鍾楚紅。當時我不知道鍾楚紅是誰,我猜應該是個大美人。但我唯一知道的是,她將成為這個班的禍水。別小瞧一個十二歲的男孩,該懂的他們都懂了,很多大人堅信他們不該做的,也都做了。挺諷刺的,人這一輩子,唯一逆生長的東西就是膽量——青春期第三個發現。
班主任老範兒走進來時,表情很凝重,好像剛剛聽聞過什麽噩耗。皺眉聽完黃姝簡短的自我介紹,老範兒安排她坐在最後一排,跟我們班最高的大傻個子胡開智同桌。胡開智狠抽了兩下常年掛在嘴角上方的青鼻涕,環視一周,仿佛在向其他男同學宣示自己對黃姝的主權,活脫一個地主家的傻兒子。我發誓,那是我人生截至目前見到過的最醜陋的畫麵。全班同學目送著黃姝朝胡開智走去,有如目送劉胡蘭赴刑場。我當時的同桌正是馮雪嬌,剛上六年級的她個子還沒躥得太離譜,跟我同坐第三排,第三排對男生來說還不算太丟臉,坐前兩排的男生就常被嘲笑了——除了秦理,因為在老師跟同學的眼裏,他就是個小豆包,沒長開,一輩子坐第一排都不稀奇。黃姝從我身邊經過時,馮雪嬌突然湊過來對我說,聞到了嗎?我說,什麽?馮雪嬌說,新來的女生,噴香水了。我使勁兒嗅了嗅,是挺香的。馮雪嬌又說,真難聞,她怎麽可以噴香水?老師不管嗎?馮雪嬌磨嘰起來像小腳老太太,也是從那一刻起,我對她的塌鼻子和那顆小黑痣突然再也沒有興趣了——對馮雪嬌為期三個半月的暗戀在那一瞬間正式結束了。我長大了。我恨不能拉起黃姝,請她把整間教室走遍,讓每一個角落都被她的味道暈染。她坐在我的斜後方,跟一個連在她身邊喘氣都不配的又醜又髒的家夥坐在一起。假如我的每一天無法看她更多眼,至少能讓她的味道陪著我在午後入眠。
難怪。難怪我在午睡時做了那個奇怪的夢,夢裏有一道不祥的異光炸裂,像白色的煙花。醒來時,我的兩腿間有什麽東西也跟著蘇醒,被書桌膛壓迫得硬生生疼。直到黃姝的味道從我身旁掠過的那一刻,才終於醒悟:我和我身體裏的一切,早早為那個多事之秋的午後準備好了。
直到黃姝突然出現在我眼前的第四年,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我都沒有真正牽過一次她的手。當時的我並無法意識到,這將會成為我今生最遺憾的事。我沒有能力預知,自己在成年後還會愛上別人,效仿大家娶妻生子,過上世人眼中平凡且穩妥的常俗日子,然後在某個祥和的夜晚,突然在某一瞬間,從熟睡的妻子身旁驚醒,盯著臥室角落裏令人恍惚的黑暗,對那個久遠前的自己說,你居然連她的手都沒有牽過——
她可是你這一生愛上的第一個人。
2015年3月18日,結婚前,我最後一次回到老家。那晚我跟高磊都喝癱了。天快亮時,高磊拉著我上了一輛出租車,路上停車我吐了幾次,自己用手摳出來。下車又走了半天,才發現他帶我來的是醫科大學操場。初中前兩年,我倆幾乎每個中午都來這兒踢球,後來一度以之為五人組最主要的活動據點,如今竟長滿半米多高的野草。自從醫科大學的本部搬往市郊的新校區,學生走了,這裏就被荒廢了,自那以後我也再沒有來過。高磊指著土操場的西南角,那塊熟悉的鐵皮蓋仍舊躺在原地,鏽跡斑斑,被雜草包圍。高磊問我,還記得嗎?我說,當然,地下的防空洞,一直通到和平一小和育英初中,咱們都下去過。高磊搖頭說,你記錯了,你我跟馮雪嬌,咱們仨都沒下去,隻有黃姝和秦理下去了。我使勁兒回憶,說,不對,我肯定下去了,這些年做夢還總能夢見裏麵有多黑,第一層台階一共三十八階,我數得清清楚楚,不可能錯。高磊說,咱們仨,走到第二層就掉頭上來了。真正走到底的,隻有黃姝跟秦理。
黃姝不愛說話,但誰搭話她都衝你笑,包括她那傻同桌胡開智。搭話的基本都是男生,撩閑為主,可是很奇怪,最渾的那個也不敢去拽她的馬尾辮,仿佛她能夠不怒自威。女生反而敬而遠之,甚至沒有一個女生主動邀請過她一起上廁所。馮雪嬌私下裏跟我說,看到沒有?被孤立了。我納悶兒,為什麽要孤立人家?馮雪嬌答不上來,擰著腦袋說,腰板挺那麽直,一看就不合群。我說,你們孤立人家,還嫌人家不合群?笑死人了。馮雪嬌悄聲說,我跟你說個秘密,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馮雪嬌每次這麽說話的時候,都特別招人煩。我不耐煩,說,你不說我踢球去了。馮雪嬌說,咱班有人的家長來找老範兒,想讓他把黃姝給調走。我問,調走?調哪兒去?馮雪嬌說,調到別的班去啊。我說,憑什麽?馮雪嬌壓低了聲說,你可千萬千萬要保密。我急了,有完沒完?馮雪嬌說,因為,她媽媽是精神病,精神病會傳染,怕她傳染給咱班同學。我說,馮雪嬌,你是傻逼嗎?你聽誰說的精神病會傳染!馮雪嬌驚叫,王頔你罵我!我告老師去!
馮雪嬌哭起來很嚇人,埋著頭號,尖響從胳膊縫裏往外鑽。其實我也不敢怎麽欺負他,同學們都知道他爸是警察,我見過一次,長得挺瘮人。我怕馮雪嬌喊她爸爸來揍我,跟她說了句對不起。她哭了沒一會兒,可能累了,重新坐直身子不理我,奪過我的鉛筆盒倒了個底朝天,挨個兒把每根自動鉛筆的筆芯都抽出戳折,每支鋼筆尖戳彎。我不明白她這麽做的意義是什麽,我猜可能她知道了我爸媽當時都已經下崗,求他們重新給我買一盒筆我可能會挨揍。就在此時,老範兒突然走進教室,可以說是躥進來的,嚇了所有同學一跳,馮雪嬌也不哭了。關鍵是,那堂不是他的課,是生理與衛生,而且他的臉色比黃姝轉學來那天還難看。老範兒是他的外號,聽說是家長給起的。因為他來小學教語文之前,在大北監獄當過三年獄警,看過“老犯兒”。至於一個獄警如何搖身一變成了小學語文老師,沒人知道,但他埋汰人時有句口頭禪,“學好去北大,學壞去大北”,無意中證實了關於自己身世的傳言。總之這外號起得既無創意又不貼切,不如我給新校長起的好玩——西瓜太郎。因為校長個子矮還禿頂,禿得特別整齊,腦瓜頂中央像被人用圓規劃了一塊再給整個摳掉了,跟文具盒上那個日本卡通形象一模一樣。這個外號很快就在學校被傳開了,直到我畢業他都一直在想把給他起外號的人給揪出來。至於老範兒,我不太欣賞他的外號,因為我作文寫得好,他對我一直不賴,可是不跟著同學一起叫,又顯得不太合群。還是合群好,合群安全。
老範兒站在講台上,用領導人講話的口吻說,同學們,咱班最近有人在傳一些流言蜚語,是關於其他同學的,我覺得這樣很不高尚,以前老師跟大家講過什麽?道聽途說,以訛傳訛,不是君子所為。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班風不正,何以正個人?所以,從今往後我不想再聽到任何同學在班級內散布謠言,以前傳過的,既往不咎,如若再犯,嚴懲不貸。記住,我的班級,是一個團結友愛的大家庭,絕不允許任何人被詆毀,更不允許任何人攪渾水,聽懂了沒有!
別人聽沒聽懂我不知道,馮雪嬌肯定是聽懂了,她把最後那點眼淚瓣都給抹淨了,生怕老範兒知道她被我罵過,因為我剛剛被老範兒歸入了正義之師。同學們在底下交頭接耳,我剛想高興,老範兒卻又疾步走下講台,此時我才發現門口一直有個男人守著他,就是半個月前送黃姝來的那個男人。男人在門口跟老範兒交涉了幾句,老範兒又折回教室裏,這回是低著頭,眼睛也不抬地說,黃姝,你出來一下。教室裏再次亂作一團。從我身邊飄過的,還是那陣熟悉的香味,我隱約聽見了香味的主人在抽泣。連她的抽泣聲都那麽好聽。
很快全班都知道了,那個男人不是黃姝的爸爸,是個警察。這次不是謠言,散布之快,可見老範兒那一番義正詞嚴並沒能對人性造成任何積極改觀,起碼對未成年的人性如此。這一回輪到我求馮雪嬌了,我說,你爸是警察,肯定知道怎麽回事吧?馮雪嬌說,你還敢罵我嗎?我說,不罵了,黃姝到底怎麽了,警察為什麽要來找她?馮雪嬌說,她媽媽真的是精神病,不上班,偷偷在家練法×功,你沒看新聞嗎?我姥爺說,練那個功的都是精神病,要抓起來的。
新聞我看,這功那功我也知道,但我以為新聞就是新聞,跟我的生活無關。那個女孩,本來應該是我童年裏最美好的存在,可是美好本身卻來自一場不可饒恕的醜行,這讓我無法接受。曾有一刻,我甚至覺得,連我喜歡黃姝也是一種犯罪。罪大惡極。
馮雪嬌後來說的話,我接收得有些跳躍:黃姝的媽媽以前是音樂附中的聲樂老師,離婚有些年頭了,自己帶著黃姝過,後來受壞人教唆,接觸了法×功,很快走火入魔,沒多久警察上門來抓她,她已經被壞人帶著逃跑了,撇下黃姝一個人,黃姝現在住在她舅舅家。警察頻繁來找黃姝,都是為了抓她媽媽,隻要她媽媽聯係她,必須馬上跟警察匯報。馮雪嬌說,警察還讓老範兒幫忙密切監控黃姝,老範兒覺得這樣不好,結果被警察批評教育了。馮雪嬌說完,見我沒什麽反應,撞了一下我的胳膊,瞪大眼問,王頔,你不是喜歡黃姝吧?我回過神,說,你傻逼啊。馮雪嬌竟然沒太生氣,說,你說髒話,你不是好人,你要再敢罵我,我就跟別人說你喜歡黃姝。我趕緊岔開話題,問她,這些都是你爸跟你說的?馮雪嬌說,不是,我爸從來不聽我講學校的事,我也不愛跟他說,我媽比他還忙。我都是聽我姥爺講的,我姥爺也是警察,退休了。
行,你們一家都是警察。我喜歡黃姝,來抓我吧,關我進大北監獄。我問馮雪嬌,你姥爺還說什麽了?馮雪嬌說,我姥爺說,大人是大人,孩子是孩子,孩子沒錯,讓我不要欺負她。我心想,算你家還有個明白人。
當晚回到家,新聞裏正在播黃姝她媽媽和那幫壞人的事,其中有一個大學教授,知識分子,練功以後也瘋了,被抓以後悔改了,打算在牢裏寫本書勸別人也悔改。還有一個瘋得比較早,沒來得及等被抓先自焚了,整張臉燒得隻剩眼睛和嘴,躺在床上挺嚇人的,幸好還能從牙縫裏往外擠字,對著鏡頭也悔改了。當晚的新聞聯播足有二十五分鍾都在播這些,我一邊吃著我媽做的白菜燉豆腐,一邊思考兩個問題:以前這道菜裏有五花肉,今天怎麽沒了?黃姝她媽媽會不會在被抓到以前主動悔改呢?黃姝那麽漂亮,她媽媽也肯定漂亮,那麽漂亮的臉被燒成電視裏那樣,也算犯罪。
直到天氣預報播完,我媽才回答了我第一個問題。她說,兒子,咱們家以後可能沒法頓頓吃肉了,你爺爺住院了,花錢不少,你爸最近剛開始出攤兒,買賣也不太好幹。這段時間家裏得省著點花,但不會太久,媽會盡快找新工作,不能耽誤你長身體,媽媽不是答應你這周末帶你去吃肯德基嗎——我不吃了,媽。我搶答。
夜裏,躺在床上睡不著,我偷偷躲在被窩裏聽廣播,那個節目是一個男人講鬼故事,配特別驚悚刺耳的背景音效,一周隻有星期三晚十點播一次。後來他火了,滿大街賣他的鬼故事磁帶,一盤裏十個故事。但是我沒零花錢買磁帶,我連隨身聽都沒有,所以隻能堅持每周三晚上貓被窩裏聽收音機。以前我媽不讓我聽,怕我晚上做噩夢,尿床——她不知道我從幼兒園畢業就再沒尿過床了,六年級以後在床上發現的那些印跡,是我起床後故意潑的隔夜茶水,為的是掩蓋一些別的。但是自從我碗裏的肉少了,我媽反而不管我了,甚至一到周三晚上,她會主動把收音機放到我床頭,囑咐我聽完趕緊睡。那段日子雖然一直沒能吃到肯德基,但我很自由。一開始每周除了周三,其他六天晚上我都用來想黃姝,當時我還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很奇怪,自從想黃姝,反而再也沒弄髒過床。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叫愛,愛是幹淨的,不會弄髒誰。再後來,那個講鬼故事的男人死了,被自己講的鬼故事嚇死的,成為本市盡人皆知的傳說。他講過的最出名的一個故事,是關於鐵西區的一棟鬼樓,白天空無一人,夜裏鬼哭狼嚎,正常人在裏麵住一晚就會變瘋子。後來那棟樓出名了,不少人進去探險,出來也沒見誰瘋。他死後,我隻好一周七晚都用來想黃姝,漸漸也習慣了一周隻吃三頓肉的晚飯,個子躥得挺快,說不定哪天就能追上黃姝了,我那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