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利
很多遊戲玩家也許都經曆過這樣的時刻:你本想在遊戲獲得一些快樂和成就感,卻被對手完全不合常理的操作擊潰——你的動作被精準預判,位置被提前鎖定,這一切隻有一個可能:對麵正在使用外掛。
使用外掛的人永遠得不到遊戲玩家們的尊重,而背後的外掛賣家們,更是為人所痛恨。但他們是誰呢?你絕對想不到,他們是一群非常不顯眼的人:一些外掛製作者表麵上看起來隻是普通的上班族,住著簡陋的公寓,月薪三千,按時打卡。但在生活的暗麵裏,他們操盤著流水幾千萬甚至上億的遊戲外掛產業。
有人業務遍布全球,總流水達5個億,有人積攢了幾千萬虛擬貨幣,還有人靠外掛買下法拉利、庫裏南、邁凱倫,甚至成立了自己的豪車俱樂部,在社交媒體上炫耀——被抓時,最貴的那輛勞斯萊斯庫裏南才開了300多公裏。他後來對警方表示,當他發現售賣外掛能獲得如此巨額的收益時,他“根本停不下來”。
過去幾年,全國多地公安陸續端掉多個外掛團夥,外界這才意識到,在原本應是公平、純粹的遊戲環境中,藏著一個規模遠超想象、組織結構完備、且愈發專業化的破壞遊戲規則的地下產業。
不止在中國,在全球範圍內,遊戲外掛都是一門利潤驚人的生意。英國伯明翰大學和華威大學的研究人員曾對歐美部分遊戲作弊市場進行研究,估算每個月大約有三萬到十幾萬用戶在持續購買外掛,使得作弊產業年收入高達人民幣9179萬至5億2496萬元。
在國內,外掛這門生意甚至衍生出了等級製度,就像愛馬仕的鉑金包一樣,買掛也要“配貨”,來證明你是“品牌”的忠實客戶。購買者需要持續購買低階產品,積累消費額度,才能購買更高一檔的外掛。
一個熱門遊戲的定製外掛群,常年維持著四千人左右的規模,群裏分等級供應:最貴的一檔隻限四十人,每月三千元;下一檔七十五人,每月兩千元;剩下幾千人隻買得到低價版本,每月兩三百元。粗略計算,一個群的月流水就能達到八十多萬元,這還隻是眾多外掛群裏的一個。
這些收入通過加密貨幣流轉,難以追蹤。稍有規模的外掛團隊年流水過千萬並不罕見,頭目們買豪車豪宅,在社交平台上以“成功者”等標簽出現,直到落網,一切都成為泡影。
這種配貨的銷售方式,不僅是為了抬高外掛的價值,製造稀缺感,也是黑產團夥的反偵查策略。
不難想象,外掛團隊的敵人是遊戲公司安全團隊和警方。經過多年來的攻防較量,外掛黑產組織變得更加隱蔽,也更加狡猾。過去,他們在網絡平台上公開售賣外掛,如今他們把流程拆成多個環節——A通過私密聊天工具把外掛給B,B通過C到第三方平台引流售賣,廣告讓用戶到D處購買,付款用小眾支付渠道,讓資金的溯源難度增加。

定製掛的買家則會經曆嚴格的層層審查——要先出示過往消費記錄,需要用專門的手機、專門的ID段。外掛團隊還會要求買家手持身份證進行視頻驗證。更加謹慎的還會遠程檢查買家電腦,不向遊戲公司所在地的IP售賣,以排除對方是偵查人員。
當所有環節都被拆散、加密和偽裝後,外掛黑產披上黑衣,徹底隱入了黑暗之中。

犧牲品
“我的心髒驟然停止跳動,我的遊戲生涯徹底結束了。”
這是一位《三角洲行動》的老玩家這樣形容自己收到“封停3650天”提示的那一刻。他這些年通宵攢下的大紅倉庫、戰績和經驗,全都被凍結。
他一開始以為是誤封,充滿憤怒和不解,客服告知他賬號被檢測到使用第三方軟件。他才回想起幾天前,他曾把賬號交給一個自稱“專業跑刀”的代練,對方承諾“純綠跑刀”,絕不使用外掛。但當他把封號截圖發過去質問時,對方立刻把他拉黑。
該圖片屬於AI生成

該圖片由AI生成
在遊戲裏投入的時間、金錢、情緒,都隨著代練使用外掛被拖入深淵。
在這種崩潰和不甘裏,他搜尋各種可能有效的辦法。他刷到了很多號稱“快速解封遊戲賬號”的帖子,他找到其中一位發帖人,對方跟他保證“成功率高,不成功不收費”,自稱“有特殊渠道”,對方說用刷IP的方式幫他製造賬號被盜的假象,拿著這個證據就能申訴解封。對方說得頭頭是道,為了找回心愛的賬號,玩家付了定金。
對方讓玩家演一出戲,這樣更有可能找回賬號,讓他按照“賣慘模版”在社交平台哭訴自己無故被封,甚至讓他用自殺威脅官方客服,奪回賬號。
玩家以為自己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直到民警找到他,提醒他,這是一種情感操控和詐騙,利用玩家不願意失去賬號、錢財、段位的心理,反複收取費用,但其實所謂的“解封技術”、“封號恢複”根本不存在。
“那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成為這個產業鏈上的又一個犧牲品。”
這不是個例,而是近年來很多遊戲玩家的遭遇,外掛黑產催生了大量衍生灰產(注:黑產為法律明令禁止,灰產是指遊走在法律邊緣的經營活動)。外掛賣家先通過外掛讓玩家獲得短期快感、投入時間、金錢和情緒;當賬號因外掛被封,他們又換上“解封顧問”的外衣,利用玩家迫切想解封的心態騙錢,收取一次又一次費用,榨取剩餘價值。

©視覺中國
外掛的宣傳常常依賴極端美化誇大的詞匯、承諾虛假信息——“穩定奔放”、“一開就像有科技注入、神力降臨”、“不碰遊戲內存、不占客戶端”、“無敵外掛,永遠不會被封”等等,還有團夥碰瓷中科院某教授的科研成果(教授後來公開辟謠:“與我無關,科研成果不能用於外掛。”),營造一種零風險、能對抗遊戲廠商的假象,許多並不了解的玩家因此被誤導。就像一些代練宣傳“純綠”(不用外掛),或“解封顧問”自稱有特殊渠道一樣,直到被處罰、賬號被封、錢被騙,灰黑產團夥早已消失,所有的經濟損失和憤怒無力隻能玩家獨自承擔。
更隱蔽的一環則是外掛團隊對輿論的操控,當玩家遇到一些技術問題,懷疑與安全檢測有關時,不論真假,外掛黑產團隊就會借機放大情緒,通過轉發、評論和切片等方式炒作,例如散播“玩家已在批量拒絕使用遊戲反外掛方案”,最後順勢植入外掛廣告。

通過這種方式,外掛團隊成功使得玩家對遊戲安全團隊產生不滿,把玩家和遊戲官方推到對立麵——隻有在這種混論和不信任裏,黑產才更容易牟利。
有時候,外掛團隊會故意把還沒搞清楚的技術點包裝成輿論事件,逼迫官方做解釋,一旦官方披露關鍵信息,他們就能迅速更新外掛版本繞過檢測。
這讓對抗變得更加複雜,不隻是技術上的博弈,也是一場在黑產、玩家和遊戲大廠之間信息和情緒的拉鋸。

貓鼠遊戲
2023年,近些年最難纏、也是破壞力最大的外掛DMA在多款射擊遊戲中爆發了。
DMA外掛的棘手性,源於其對計算機底層直接內存訪問(DMA)這一合法技術的惡意濫用。其連接在主板上的FPGA開發板或專用DMA板卡,通常采用“雙機”模式運作:一台是運行遊戲的主機,另一台是運行外掛程序的副機。DMA硬件充當了隱秘的“數據竊賊”,能夠繞過主機的操作係統和遊戲進程,直接從內存總線中讀取並提取關鍵遊戲數據(如玩家坐標)。所有的作弊邏輯均在外部硬件或副機上執行,因此遊戲主機上不會留下任何可疑進程、注入代碼或軟件痕跡,這使得依賴掃描內存、監控進程行為的傳統軟件檢測手段失效,從而實現了近乎“隱身”的作弊效果。

《和平精英》協助宣漢警方偵破了一起製作、販賣《和平精英》PC模擬器DMA遊戲外掛的案件
新的貓鼠遊戲開始了。有新的外掛麵世,遊戲大廠的技術團隊們也必須迭代自己的檢測手段。在這場全球性的攻防戰中,各大廠商都投入了重量級的資源。Riot Games推出的內核級反作弊係統 Riot Vanguard,通過內核級檢測在係統層麵阻斷有害行為,並不斷更新監測模型和針對DMA的防護體係。
針對DMA外掛,騰訊遊戲安全也專門建立龐大的“作弊設備信息庫”,發布了“千人千麵”加密技術、係統內核DMA保護技術應用、VMD/HPTT等DMA作弊手段專項查殺方案等,通過底層指令檢測、特征匹配和行為感知的方式,識別和屏蔽DMA外掛,部分技術在行業內率先突破並應用。
網易伏羲實驗室推出了伏魔AI反外掛,這是一款基於人工智能的遊戲反作弊係統,AI模型能持續學習外掛行為模式,適應外掛變種,具備對抗變異外掛的能力,能針對腳本外掛、透視掛、自瞄掛、模擬點擊等多種作弊方式進行識別與打擊。
然而,故事沒那麽簡單。當遊戲安全團隊開發出了檢測、攔截特定硬件的技術後,製作DMA外掛的黑產團夥很快就察覺到了防守的升級。在巨額利潤的驅動下,他們要尋找新的手段來規避偵查。於是他們開始把DMA硬件偽裝成不同的設備,比如顯卡、CPU、甚至是打印機、傳真機,每天更新固件、規避檢測。
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安全團隊很快就調整思路,開始構建更加通用、更加底層的硬件作弊識別體係,攻防由此進入新的回合。
技術之外,刑事打擊正成為遏製黑產的重要力量。近幾年,針對外掛製作、銷售、推廣的打擊力度不斷加強,與技術對抗形成合力。2024年,某平台知名遊戲主播“睿少爺”在直播一款熱門射擊類遊戲時,使用具有透視、自動鎖定等多種違規作弊功能的DMA外掛上分吸引流量,嚴重破壞遊戲公平性。隨後,在騰訊遊戲安全團隊的協助下,上海警方將“睿少爺”及上遊硬件廠商、下遊代理銷售在內的16名嫌疑人抓獲,該團夥非法獲利超過300萬元。
以上這場持續久、刺激而又驚險的攻防戰,是近二十餘年技術攻防戰的縮影。二十年前,外掛隻是玩家自發開發的小工具,用來減少重複勞動,提升遊戲體驗。但隨著網遊用戶量激增,外掛的利益空間也顯現,阿貝外掛等最早一批商業化的外掛在當時就創造了數百萬的收益,這吸引了越來越多的編程高手投入外掛開發。
在那個缺乏監管約束的年代,幾乎所有遊戲裏都有外掛。但隨著商業化趨勢增強,外掛的性質也逐漸從“提升體驗”變為“破壞公平”,這也導致很多遊戲過早進入衰亡期。比如H1Z1這一款大逃殺玩法的“開山鼻祖”,因為外掛迅速擴散,官方處理不力,導致核心玩家群體被勸退,也讓H1Z1在大逃殺熱潮中被後來者全麵超越。一代人的青春回憶《傳奇》《石器時代》因為大量外掛機器人的存在,使得玩家不願再在其中白白付出自己的熱血和時間。就連偏休閑向的《泡泡堂》《冒險島》《勁舞團》也躲不過外掛泛濫,在《勁舞團》中,若是比不過別人,還能使用外掛將對手踢出房間——這樣不公平的遊戲,不再有樂趣。

與此同時,因為遊戲裝備等價值不斷攀升,盜號比賣外掛更賺錢,外掛開始與木馬程序深度捆綁,盜號事件頻發,外掛逐漸演變為複雜的灰色產業鏈,不斷衍生新的黑產手段。
進入手遊與端遊用戶爆發的時代後,這條產業鏈進一步膨脹,催生出更成熟、更隱蔽、更職業化的黑產組織——也就是如今遊戲廠商必須麵對的對手。這些組織分工高度專業化:技術攻破、測試、客服、拉群、市場分銷全部專人負責,有產品經理做版本規劃,甚至出現專門為外掛提供基礎服務的SaaS(軟件即服務)、PaaS(平台即服務)。
與此同時,外掛黑產呈現出全球化趨勢。由於各國法律和監管政策不同,中國對外掛的監管與處罰嚴格,海外部分地區對製作外掛的法律約束相對寬鬆,因此近年來製掛者多在海外研發,再同步供應國內市場,他們會先在國服測試,通過驗證後才會推向海外市場,實現跨境運營。

戰鬥仍在繼續
DMA外掛的棘手不僅在於它隱蔽性強,還在於能跨遊戲使用。與隻對應某款遊戲的傳統內存掛不同,DMA外掛可遷移的特性,也導致了其像癌細胞一樣不斷擴散,戰場無限蔓延。
2024年,針對DMA外掛的安全團隊開始跨業務協作,形成一種更高效的應對方式。同一時期,隨著遊戲業務規模、用戶量持續增長並在年底達到高峰,黑產的規模也隨之擴大,他們為了獲得更多的利益,開始投入更多的資源升級外掛,從最初的偽裝、隱藏,到後來開始分析遊戲公司的安全方案,試圖攻擊和攔截安全鏈路,讓廠商無法獲取真實信息。
反外掛團隊的節奏也在不斷加快,他們一方麵一直在研發更底層、更通用的應對方案,另一方麵他們需要不斷根據外掛的最新變化調整策略,有時剛剛取得階段性成果,外掛也立即升級,這種持續對抗很辛苦,但他們早已明白,反外掛沒有一勞永逸,在陽光下隻有一天又一天的勞作,一場又一場的戰鬥,“今天拿下高地插上旗幟,大家肯定高興。但對方在利益驅動下會重振旗鼓,我們再去打。”
2025年,各個遊戲大廠都在升級反外掛技術,以騰訊為例,就推出了針對DMA硬件掛的底層應對方案——CPU虛擬化檢測,這一方案在行業內被認為是有效遏製了DMA外掛泛濫的重要節點。Riot Games也推出“非公平玩家聚組對戰”和全球封禁策略,結合持續更新的檢測模型和支持硬件層麵的 DMA 攻擊防護體係,大幅提升了整體打擊效率。9月,遊戲《CS2》的開發商Valve則在沒有任何公告說明的情況下,偷偷更新了遊戲的反外掛偵測係統 VAC Live,打了很多外掛一個措手不及。

真正讓反外掛工作如此困難的,從來不是技術對抗本身。每一次外掛升級,安全團隊都能精準檢測、迅速更新方案,但在巨大的利益驅動下,湧入黑產行業的人層出不窮,從事黑灰產的門檻也越來越低,甚至可以用AI自製外掛。黑產團夥也會公開分享一些技術信息,如低技術含量的免費掛或利用係統漏洞提權的方式,但繞過遊戲檢測方案的核心技術則被他們牢牢保密。因此,對於反外掛團隊來說,黑產專業團隊、新入局的小白、作弊玩家,“就像割韭菜一樣,割完一波還有下一波。”
與此同時,為了爭奪市場,外掛之間也會互相攻擊,用DDoS攻擊同行提高自身銷量。但無論是互相攻擊還是共享技術信息都加快了外掛的整體迭代速度:弱的團隊被淘汰,催生了更多技術好的定製類外掛。
隻有遊戲大廠才會設置專門的遊戲安全團隊,規模也很難比肩全球大大小小的外掛團夥,廠商作為防守方有天然的劣勢——不用正麵衝突,隻要發現一個漏洞,外掛就能利用,廠商業務越大,黑產就越趨之若鶩,就像炎熱的夏天裏,蚊子永遠無法徹底消失。
安全團隊在一些項目中能明顯觀察到:某項技術方案剛升級幾個小時,某個外掛團隊察覺到了,就會停掉服務器,待分析完安全方案後,再修改外掛重新上線,這也是他們維護用戶口碑的運營模式。有的外掛團隊甚至會趁遊戲安全團隊睡覺的時候,在淩晨發布新版本,打時間差。這也推動遊戲團隊把對抗機製、運營機製和技術係統做得更自動化,減少人工反應的時間差。
在防守成本不斷升高,對抗愈加複雜的背景下,沒有任何一家遊戲廠商能獨自應對外掛黑產的擴張,整個遊戲行業都麵臨巨大的挑戰,據騰訊遊戲安全一項覆蓋18個省份玩家和30個遊戲廠商的調研顯示,外掛問題已經成為影響遊戲生命周期的重要因素,超過85%的玩家認為遊戲安全很重要,外掛泛濫是玩家棄遊的重要原因之一,同時55%的玩家認為隻要遊戲解決了外掛問題,願意回到棄遊的遊戲裏。
對遊戲廠商而言,30家被訪廠商全都在強調安全的重要性,大部分廠商都在使用安全產品,個別廠商除了自建安全團隊,還會與業內安全服務提供商合作。這些都顯示出,外掛黑產的複雜程度和威脅性遠超單個企業的承受範圍。
因此,反外掛不隻是某一家遊戲廠商的責任,更需要整個生態比如硬件、軟件等多方協作,構建完整的生態防護體係:在遊戲廠商內部做前置防護,與公安機關開展線下協作,同時聯動硬件、操作係統、網吧等行業上下遊,共同提升整體生態的安全。隻有當整個遊戲生態的各環節都參與進來,反外掛才不再是一個“西西弗斯式”的艱難推石戰。
這場與外掛的長期對抗,最終關乎的,是每一位玩家的公平體驗和遊戲樂趣。一位玩家曾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遇到對手開掛時,他不隻是輸掉比賽,而是徹底被剝奪了參與這場遊戲的體驗和意義,充斥著無力。

©視覺中國
如果越來越多的人使用外掛,最先離開的永遠是真正熱愛遊戲的玩家,遊戲世界會變得貧瘠、失序,最後走向衰敗。黑產賺到的每一筆錢,都是從玩家的體驗、情緒和投入裏換取的。
在遊戲大廠和外掛黑產的對抗中,所有努力的核心,都隻有一個簡單但根本的目標:讓每個玩家在同一條起跑線開始遊戲,守住遊戲世界的公平和玩家努力的意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