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保研機構統計，今年暑期接收的“準大一”客戶數量是去年同期的二十倍。擔心找不到工作，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焦慮從高考誌願填報環節往後延伸。許多學生主動讓父母花十萬元，為自己購買一份“全程保研輔導”。
這不像高考，沒有清晰的“分數線”，篩選規則不透明，還有許多隱性門檻。核心競爭迅速演變為一場信息戰。父母希望有人繼續管孩子，學生也想有人安排自己的未來。在清北等各大名校安插線人，製造出一份獨家規劃，逐漸彌漫成賽道上公開的秘密。
文丨解亦鴻
編輯丨毛翊君
華師大的錄取通知書剛到手不久，18歲的小珍就開始琢磨幾年後的事。
她托父母聯係了一家保研輔導機構，花十幾萬買下“全程保研輔導”。這個看似超前的決定不是心血來潮。
在江蘇某三線城市，小珍畢業於市裏排名第一的重點高中。高考放榜後，不少“成績沒我好的”同學考入上海交通大學，她數學沒發揮好，隻能上華師大。
這種不甘很快被另一重焦慮加固——去年夏天，表姐從中國人民大學本科畢業，求職路上反複被拒。“連人大都這麽不順”，小珍覺得提前看到了本科學曆的局限，決心一定要讀研，目標還是上交。
原以為能贏在起跑線。大學開學前，她在高中同學的一次聚會聊天時發現，自己暴露出“巨大的信息差”。朋友們不約而同聊起保研：專業排名要到多少？論文要怎麽發表？該參加哪些競賽？導師最看重什麽？考上上交的同學已經把這些問題摸了個大概，小珍卻對華師大的情況一無所知。
“像沒帶地圖的旅人，已經想開始努力奔跑了，卻根本不知道往哪跑，生怕跑錯方向。”聚會後，她立刻跟父母一起谘詢了市麵上四五家保研機構，最後選定上海一家。
交完保研輔導的錢，機構給出的路徑逐漸清晰，“大一就可以開始看論文了，英語每天要背50個單詞，第一學年的專業排名不能跌出前8%……”整整一年，小珍幾乎把每周的時間安排都“外包”給了機構的“班主任”。
根據她的課表，班主任重新排課，優先安排線代、高數等學分高、加權大的課程，讓機構老師給她補習。學校老師說的必考章節和知識點，她也轉告班主任，讓幫忙規劃加課時間。最忙時，她的日程近乎“996”。
保研名額有限，學習變成一種個人隱私。室友聊《瘋狂動物城》，聊上海又開了哪些新店，男演員的新戀情，沒人討論未來規劃，互相不會分享課堂筆記。等到期末考試周，小珍會從保研機構得到一份複習資料，這是她的秘密。
大二上學期，她在周計劃裏悄悄加入論文輔導課，開始寫文獻綜述，為申請保研所需的科研成果做準備；同時報名了“大創”競賽，籌劃組隊。有次看見一個同學趴在教室桌子上睡了一上午，她覺得羨慕，有一瞬不想再努力了。“怎麽到我們這一代，好像不讀研都成了一種罪。”
●社交媒體上的保研輔導廣告。網絡截圖
數據是顯性的。一家位於上海的保研機構，今年每月新增學員量是去年同期的20倍，有家長在孩子錄取結果出來前就報了名。一位保研機構創始人坦言，現在市場進入紅海初期，同行都開始爭搶大一大二的潛在客戶——大三排名基本定型，而他們還有學業輔導和論文指導空間。
據公開信息及天眼查顯示，部分保研機構的核心股東，正是高考誌願填報機構的創始人。在社交平台上，能看到這些機構在往下遊延伸，試圖打通“誌願填報—大學銜接—職業發展”全鏈升學規劃，在宣傳中強調，“保研要從大一開始準備”。
報名的學生以985和211高校的學生為主，背後是“認知程度高、經濟條件好”的家長在提供支持。機構負責人張家川發現，他們最常見的訴求仍然是，從未來就業反推升學路徑。
有個媽媽想讓孩子進國家電網，保研目標就聚焦在電網校招時青睞的幾所傳統強校。也有為了實現學曆跨越的家長，目標明確：孩子本科已是北理工，保研隻能是清華和北大。
張家川接到過東北林業大學女孩在深夜打來的電話。那天剛出大一期末排名，她是專業第五，而保研機構展示給她的往年案例中，從她學校保到媽媽希望的中央財經大學，通常要排在專業前三。她媽媽是央財老師，“她就覺得媽媽為她花這麽多錢，不能辜負了。”
也有高考“強基綜評三位一體”升學機構的老師找來。報名輔導時，這位媽媽已經利用自己的專業規劃，讓兒子繞開高考，通過綜測成績進入了西安交通大學少年班。保研是她給兒子定的新目標：希望孩子以此回到浙江大學。她清楚，浙大在夏令營麵試時看重科研，但自己沒有渠道幫兒子發論文，“你不用跟我講保研的意義是什麽，我完全知道，我也知道你們有我需要的資源。”
張家川還接觸到大量家長，是在K12階段就一直為孩子買教育服務的，他們將這種“慣性”延續到了大學。“他們其實就是希望能夠有人安排孩子，因為進入大學後，父母沒法一直在孩子身邊了。”
回憶過去三年，22歲的湖北女孩王晴意識到，保研的本質是一場“信息戰”。如果重來一次，她會把時間優先花在收集信息、摸清規則上，而不是盲目卷科研、打競賽。
第一次教訓發生在大一結束時。她原以為自己是全院第一，結果排到了第五。她事先不知道，學院實行跨專業混合排名，三個專業被放在一起比較。第二次在大二。她才從學長學姐口中得知，清北有些專業隻招收外校專業第一。這是一條“隱性規則”。
保研沒有公開的分數線，不同高校、不同學院之間，規則都不相同。加分也五花八門，還有學校將獻血列入其中。一位體重低於獻血標準的大三女生，曾偷偷往腿上捆沙袋，隻為不被已加分的舍友落下。
為了摸清清北的規則，王晴一度陷入“抓瞎”的焦慮。她的父母都在體製內工作，獲得晉升機會的年輕員工們，多數都有碩士學曆。這讓他們在王晴一上大學時就提了要求，“要讀研”。努力去衝第一，她不得不把大二過成“一點都不能疏忽”的一年。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問遍學長學姐後，她得到一個結論：發表論文是保研的“必做題”。之後，她又掉進另一個坑。
花了五千元，她報名一家機構的科研輔導，來為發論文提供幫助。對方甩出一本“1000多頁的資料”，讓她自學，匹配的“導師”是一位在韓國留學的研究生。服務協議中規定了輔導包含的課時數量。課後，她再求助寫論文遇到的編程問題時，對方拒絕在“協議課時以外”進行解答。
為了不讓錢打水漂，她繞過輔導機構，私下給這位“導師”又轉賬五千，求對方直接幫忙修改代碼。結果直到保研結束，這篇論文也沒寫出來。“機構就是利用‘學生不知道在學校也能找到老師發論文’這個信息差來賺錢。”王晴後來總結。
應試教育需要學生反推出題人的用意，保研促使學生意識到，時間有限，必須優先做“必做”的。這條賽道上，他們憑直覺追求效率，不願做無效努力，隻是缺乏一套精準的規劃來執行。
轉機出現在大三。焦慮中，王晴開始深度刷小紅書，反複搜索“清華保研”攻略。不少結果來自“素人博主”，個人簡介裏展示著成功，“雙非專業第一保研清華”“同濟大學上岸清華土木”“從211到清華計算機”。經驗帖像一份求職簡曆，逐條寫著博主的績點成績、專業排名、獲獎、科研。
一位被稱為“貓哥”的清華學長冒出來。根據筆記裏的蛛絲馬跡，她判斷出，這是在清華學電子信息方向的博士生，學院正好和她的本科專業對口。私信後，對方承諾“親自帶”。
那時距離保研夏令營還剩9個月。交了三千元後，對方告訴王晴的是——沒必要發論文，但需要補“一段芯片設計相關的科研經曆”。這個細分方向，跟清華相關學院老師正在做的研究方向高度相關。照做完，她才發現，大學老師其實很願意幫助學生做科研。
保研中最大的不確定性之一，在於目標院校的招生規則並非一成不變。這個清華學長還提前預知了“強弱招生委員會”的轉換。
王晴在申請北大軟微學院時，學長“貓哥”先基於往年的經驗判斷是“強委員會”模式——招生辦主導，不需要提前聯係導師。她提交完申請材料，在夏令營名單公布前，“貓哥”又發現學院今年臨時轉向了“弱委員會”模式——導師的推薦變得關鍵。
王晴立刻用“貓哥”教的話術直接問導師，“請問我進入夏令營的機會大嗎？”對麵的回複證實了規則改變，學院正在向他們征集推薦名單。這讓王晴成功入營，她同時發現，學院專業第三的女生，就因為沒有聯係老師，失去了入營機會。這個女孩曾跟王晴一樣，大學前三年都在為保研“提升背景”，有三段科研經曆，還拿了國獎。
信息中樞，是貓哥搭建的“庫”。起初他用笨辦法，把清北華五工科院係老師的主頁，一頁一頁翻過，將各學院導師的研究方向、招生偏好，記在腦子裏。
做保研輔導後，他說自己依靠夏令營時積累的人脈，在各大高校的實驗室裏“安插了自己人”。他挨個電話私信，一點點問出各校老師的名額，實驗室裏都招了什麽樣背景的學生。
對於市場化的保研機構來說，核心競爭力還在於，搭建出一套可參考的“分數線”。這要通過收集往屆學生的升學信息，比如在本科院校的專業排名、科研數量、競賽獎項等——為購買產品的學生提供參照，以此規劃他們的大學生活。
這些信息是五年前的安強誌非常需要，卻很難得到的。那時他在鄭州大學讀大一，正發力保研，還不是清華“貓哥”。
在一位保研北大的學長返校宣講中，他看到可以效仿的目標。通過社交媒體、論壇、經驗帖，他找到許多跟自己學校水平相似、專業相近、保研清北的大學生，獨自估算出了一個“分數線”——專業成績必須排第一，還要有科研發表的經曆，英語要通過六級。
他自詡並不擅長考試，但擅長交朋友，跟學長學姐打好關係，就能問到結課考試的往年題庫。還可以求老師透露考題，平時多坐第一排，課後拿書去問老師“這道考不考”，老師微笑就暗示考，擺擺手就是不考。在考試前，他總能集齊工科專業六個老師的劃重點範圍。
還要刷平時的“印象分”。上課時老師沒說完的下句，他主動接上，課堂變成二人轉。第一年拿下專業第一，很快產生了“增益”——在邀他做科研的老師裏，有一位甚至自掏兩萬，幫他交版麵費。
他把這些表述為，靠“價值交換”嚐到甜頭。“與其競爭不如分享，我發論文掛你名字，你發論文也掛我名字，結果就是，我發了一篇收獲了兩篇。”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他把這套用在了日後的保研輔導上，鼓勵王晴這樣的學生，去跟學校裏實力相當的競爭對手溝通，錯開報考，實現雙贏。
跟老師的“套瓷”信（為爭取推免名額，學生提前發的建聯郵件）裏，也是這個技巧。貓哥用“雇傭方”思維，教學生聯係一位清華機械係的老師，“老師表麵上做的是摩擦，但是實際上需要信號處理的學生。這種信息官網上不會有。”學生馬上把老師這個“隱藏需求”，包裝成自己的經曆，放在信的開頭，證明自己是“老師喜歡的小牛馬”。
他在小紅書上，把這些保研幹貨分享出去，需求大量湧來。去年秋天，他按每人3000元的價格，帶了十多個學生，意識到這是一個正處於紅海初期的市場。
早期刷到他的一個南京985學生，剛好從他這裏獲取到清華老師新開的項目信息。但成功上岸後，學生拒絕了之前商量好的宣傳，即便匿名也不想變成貓哥的“成果展示”。貓哥認為，“她希望別人認為自己是某些實力比較強，不想被發現依靠的是保研嚴重的信息不對稱。”
即便如此，成為“貓哥”後，25歲的安強誌實現了自己想要的“指數級增長”，不用再問哥哥嫂子要生活費，自稱現在營業額達到五十萬。
信息差保研是多數市場化機構輔導學生的常見手法，但北京一家保研機構負責人說到，他在近兩年發現，信息總會過時。一旦某個“低競爭”路徑被廣泛知曉，信息差紅利很快消失。
這個負責人曾建議學生申請北師大某個成人教育專業，目的是幫學生“撿漏”上985，這個專業連續多年隻招一人，申請者寥寥。去年“撿漏”信息不知從哪裏傳開，一堆申請者擠進來，學生最終失敗。後來，他在輔導中放棄了這個手法。
當輔導的學生越來越多，安強誌很快發現，這群985或211高校的“客戶畫像”有許多相似性，“他們本質是迷茫的，隻知道自己要保研，除此之外，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
在選校階段，許多學生隻想讓安強誌告訴自己能去哪，說不出自己想申請哪個項目、想上什麽樣的學校。安強誌還是得用就業倒推的邏輯——未來是不是想做專業所在的領域？對工資和工作環境有哪些要求？如果是體製內的話，能不能接受人情世故？
如果這些問題他們都答不上來，安強誌也會把自己當年的判斷依據搬出來。“最簡單的‘判據’就是選‘有title的’。”
大四那年，安強誌同時拿到了清華和國科大的錄取offer，在兩所學校之間糾結。國科大給開的條件很誘人，“直係親屬可以給到高醫療報銷比例，配偶安排就業，直博給上尉頭銜。”
回想起來，安強誌感到幸運，因為他找到了“一個強有力的判斷依據”——上了清華，之後還能不能去國科大？上了國科大，之後還能不能去清華？前者是肯定的，後者是不確定的。
王晴也用了這個“判據”。她不知道自己的就業興趣所在，但上學的時間總比打工更自由，可以擁有閑暇，一會兒愛好唱歌，一會兒愛好健身，這讓她想在讀研之後繼續讀博，延續這種“體驗派”的生活。既迷茫，又必須做選擇，那選“有title的”一定不會出錯。王晴想過，“就算萬一以後做自媒體，清華的title也一定比複旦的要好。”
今年秋天，王晴的保研塵埃落定，她也加入安強誌團隊，開始帶下一屆的學生。她同樣發現，許多學生會刻意回避去想個人發展的問題，“好像一開始想未來，就覺得特別焦慮。”
輔導群聊裏，學生常常陷入選擇困難。一個學生手握哈工大老師的邀請，同時報名了清華的夏令營，還沒開始複習，就反複詢問，“我該選清華還是哈工大”。另一個學生，在安強誌幫他聯係上心儀導師後，頻繁在群裏追問，“學長，老師到底想不想要我？你覺得他是什麽意思？”
這種時候安強誌隻會告訴學生，“等你拿到清華offer的時候，這個問題才應當被思考。”
●資料圖。源自東方IC
廣州985高校男生周宇很直接，被問到未來，他坦承自己想“短視一點”，引用安強誌名言，“抓大放小，做好當下就行。”在輔導他時，安強誌就感到這個男孩很聽話，“希望被安排”。
大二那年，周宇幾乎每天滿課，把所有空閑都用來打智能車比賽。早上上完四節課，就去做智能汽車，邊吃午飯邊擰螺絲，下午四節課上到六點，之後繼續做智能汽車，晚上再上兩節課。他告訴安強誌，自己對造車、機器人都不感興趣，隻是聽說競賽如果獲得全國獎項，有助於給保研清北增添履曆。
套瓷環節，安強誌給周宇指定了五所學校，但周宇主動發了100封郵件，麵試50多次，為的是充分練習。後來安強誌才知道，“他就想來清華，當我的直係學弟，在我手底下幹。”
這個秋天，周宇沒能拿到清華的offer，在剩下的offer裏選有title的，就是北大。成功之後，他還是很遺憾，給安強誌發了條信息：“哥，沒成。”安強誌安慰他，“沒事，平台夠了，一樣。”
開學後，周宇開始在北大各個實驗室和課題組裏“串門”。以前是申請者，現在是安強誌安插的“自己人”。同門閑聊時透露的招生細節，哪個項目方向急缺學生，哪位導師今年有新的招生名額，哪個項目的考核形式突然變化，甚至同一個學院下不同項目之間的競爭關係和錄取門檻……他都默默記下，發回團隊，豐富那個“庫”。
回看保研，他覺得像一個闖關遊戲，每個階段都有任務，完成當前關卡，才能進入下一關，長遠規劃在此時反而是“噪音”。現在跟安強誌一起創業，成為他人生中第一個指向未來的長期目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