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捐兩億多元建佛堂，李文榮被指控犯“利用迷信破壞法律實施罪”。（農健|製圖）
54歲的李文榮身穿白色羽絨服，神色有些憔悴。2025年12月13日，李文榮坐在河南省清豐縣人民法院的被告人席上，檢察機關指控她為一迷信組織成員。
和迷信“扯”上關係大約是在2020年7月。那時，李文榮處於人生低穀，身體不好、家庭不和，自稱患有抑鬱。經同事介紹，她認識了自稱“鄔金多傑財寶法王”的王金閣。
在網上和王金閣相處的那段時間，李文榮覺得有了心靈寄托，精神狀態開始好轉。她不僅在朋友圈轉發迷信組織的文章，還向王金閣交納“供奉金”2.1億多元。
實際上，檢察機關指控王金閣所創立的迷信組織斂財總額是2.2億餘元，也就是說，李文榮的供奉幾乎占了全部。
由王金閣創立的迷信組織簡稱“三會一部”，包括“澳洲佛教總會”“中澳佛教協會”“澳洲商會”和“澳大利亞國家宗教事務部”。
清豐縣人民檢察院指控該組織冒用藏傳佛教名義，自行製作非法出版物，並利用微信群、朋友圈、公眾號散布封建迷信言論，實施非法傳教，發展信徒371人，包括未成年人10人。
案卷材料顯示，2024年3月，濮陽市公安局華龍區分局對組織成員集中抓捕。包括李文榮在內，共有9人被起訴，主犯王金閣逃居國外。他們均被指控“利用迷信破壞法律實施罪”。
這是一項較少適用的罪名，指組織、利用封建迷信團體、邪教組織，或用迷信手段破壞國家法律、行政法規實施的行為。中國裁判文書網顯示，2017-2021年，因涉嫌上述罪名進入刑事一審的僅有16起。
中國民航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陳文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構成本罪需要滿足兩個條件：嫌犯不僅要認識到所宣揚、利用的是迷信，還需具備破壞法律、行政法規實施的故意；且客觀上要造成國家法律秩序破壞的結果，並非隻要宣揚了迷信就構成本罪。
目前，9名被告人中，已有4人獲刑。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與其他8名被告人在組織裏有“教導員”“持戒師”等明確身份不同，李文榮在組織裏並不擔任任何職務。
而李文榮也自稱是受害人，被王金閣所騙。“我給他錢，是因為他說要為我們家人建佛堂、設壇。”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錢最終怎麽花，具體花在哪兒，我並不知情。”
認識“法王”
李文榮住在遼寧盤錦，原來是醫院的一名護士，後來經營一個教育集團。她丈夫是房地產商人。據李文榮稱，她和丈夫2018年簽署了離婚協議，這兩億多元是丈夫在2020年初轉給她的。
據熟識李文榮的人介紹，也就在這一年，她的精神狀態不太好，常向人訴苦，想尋求精神慰藉，也想替故去的母親做一場法事。機緣巧合下，下屬宋娜告訴她，自己認識一個師父，能堪事破局，也能加持發功，效果不錯。
後經宋娜及其丈夫王千超介紹，李文榮認識了王金閣，兩人添加了微信，成為好友。
王金閣自稱是藏傳佛教徒，法號“財寶法王”，聲稱家裏世代從軍，他本人從部隊轉業後當過警察，認識很多國家領導人。從警方的事後調查來看，這些都是王金閣虛構的。
據了解，王金閣原係河南省濮陽市華龍區人，曾是黃河河務局職工，2015年11月移民香港，現居住在澳大利亞。此外，實際並無藏傳佛教求學經曆的他，還偽造了河南省民族宗教事務委員會證明，證明自己是佛教徒。
接著，王金閣要了李文榮母親的生辰八字，不久就聲稱已替她做了法事。李文榮便向王金閣轉了第一筆酬謝錢。據她向警方提供的說法，這筆錢共計333333元。
有了這次接觸，王金閣逐漸贏得了李文榮的信任，開始和她一對一視頻開導，賜其法名“蓮花嘉慧”，助其“開示”消除業障。
視頻裏，王金閣穿著講究。他有時穿軍服，有時穿警服，總是佩戴著軍功章。有時，他也會身披袍子，頭戴印有五佛的大帽，敲著缽和她視頻通話。
在李文榮的印象裏，每次視頻通話，她都會向王金閣袒露心跡，講述自己當周的身心狀態，而王金閣總是用話術開導她。“他也總能知道我心裏怎麽想，好像牽製住了我的思維。”李文榮說，他同她講的都是一些正能量的話。
此後，李文榮越來越信任王金閣，常以“咱爺倆”相稱。她會在辦公桌上擺放王金閣的水晶照片，甚至還會食用王金閣寄給她的“靈丹”（實際為紫薯）。“他聲稱靈丹是他念了幾十萬遍‘咒’和‘經’後才煉製而成，能給我精神力量，一定要按時服用。”她說。
王金閣還要求李文榮外出學習必須給他請假，每天還要在微信上互相問候，這樣可以幫助她緩解痛苦，走出陰霾。
和王金閣接觸中，李文榮被王金閣拉進了多個微信群，逐漸知道了“三會一部”。
轉發“迷信”文章
2023年11月，河南省濮陽市公安局華龍區分局對王金閣刑事立案偵查。
南方周末記者獲悉，華龍分局警方盯上王金閣及其“三會一部”，源自上級機關的線索通報。前期偵查發現，王金閣等人舉辦所謂藏傳佛教講經活動，實施非法傳教。從警方調查結果來看，“三會一部”成立於2016年。彼時，王金閣56歲。
根據王金閣兒子王嘉祥的供述，王金閣大概在2011年才接觸藏傳佛教，從那之後開始自封藏傳佛教寧瑪派“鄔金多傑財寶法王”，還編了法學博士、教授的頭銜，在北京、河南濮陽等地傳教。
“三會一部”設有辦公廳、校務部，並在北京、河南濮陽、內蒙古和河北雄安新區建立了4個佛堂，每個佛堂都有專人負責維護。
信徒通常經身邊人介紹認識王金閣。王金閣會為信徒賜名，男性多稱“紮西某某”，女性則稱“蓮花某慧”。他還會將信徒區分為八步菩提、八部半菩提、九步菩提……從而形成等級。
而管理信徒的正是校務部。像把王金閣介紹給李文榮認識的宋娜就是校務部副教導員，其丈夫王千超為校務部教導員。
王千超未認罪認罰，一審被判三年，量刑最重。而“校務部”負責人、濮陽佛堂負責人分別被判一年九個月、十一個月。宋娜等5名被告人還在等待庭審宣判。
南方周末記者獲得的材料顯示，校務部負責審核公眾號上的弘法文章、發起和召開法會。據校務部負責人供述，一年會有六七次法會，教徒參加法會需交500-1000元。一場法會能收入1萬-2萬元，截至案發，法會共計為該組織斂財40多萬元。
微信群是“弘法”的主要載體，也由校務部負責。據辦案機關調查，該組織共有34個微信群，其中5個管理群，29個弘法群。
每天，校務部會要求信徒整理發布王金閣講話內容，經專人審核後才能在朋友圈轉發。若完不成任務，王金閣會組織成員在群內批判該信徒，直至其悔改認錯。
起初，李文榮被拉進了幾個微信群，但很快就退出了。“我覺得群裏太吵了。”李文榮說，“對此，王金閣也沒有責怪，反而非常忌憚我和其他信徒聯係。”
事實上，為防止信徒形成同盟，王金閣多次宣稱自己開了天眼，威脅弟子若違背他的命令，死後會下地獄。
李文榮雖沒在群裏，但王金閣仍要求她在朋友圈轉發公眾號內容。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其中一個公眾號名為“正法典藏”，最後一次更新時間為2024年3月，目前仍可轉發。
內容標題格式較為統一。例如：《多傑教授說：真正的忍辱是心中有明晰的穿刺力》《多傑教授說：本性善良的人皆心平》《多傑教授說：你不信來生是因為你不懂輪回》等等。
接受辦案機關訊問時，李文榮稱她很少轉發這些文章，直到2022年看到內容質量有所提高，才轉發得越來越多。在她看來，轉發文章一是為了完成王金閣的任務；二是覺得這些內容是教人向善，自己在弘揚正能量，而非發布迷信言論。
同案犯王千超在庭審中辯稱“三會一部”並非迷信組織，並表示不認識其他同案犯。和李文榮相同，他也認為該組織發布的內容不是迷信，而是對心靈有益的勵誌語言。
但辦案機關有不同的看法。在案材料顯示，經濮陽市公安局鑒定，文章具有迷信特征的迷惑性、煽動性。李文榮等人是在傳播迷信文章，共計1000篇。
起訴書裏，這是李文榮涉罪的罪證之一。陳文濤分析認為，李文榮的行為客觀上是否具有破壞法律、行政法規實施的故意，是存疑的。
為建佛堂、壇城轉賬
李文榮的另一個罪證，是向王金閣交納“供奉金”，用於在澳大利亞建立悉尼佛堂、設立壇城。
“建佛堂、設壇城是王金閣主動提出的，其實是找我要錢。”李文榮說，“我當時認為這樣做可保佑家人，也可普渡眾生。就像給寺廟捐功德錢一樣。”
於是，李文榮被拉進了一個名為“悉尼佛堂功德群”的微信群，群裏共4人。一位叫王浩的人會把銀行卡號、持卡人姓名發到群裏，接著李文榮按照指示把錢轉給宋娜和王千超，由她們再轉到指定賬戶。
李文榮記得一些細節。有次，王金閣告訴她，一位工人在搬運壇城時腿受了傷。王不斷暗示，這名工人幫她免了災，應表示感謝。她便向王轉了錢。還有一次，她表示想給老家盤錦的寺廟捐錢，被王金閣怒斥“你沒有師父嗎？”此後，她再未提過此事。
為了建佛堂，王金閣花了1360萬澳元在澳大利亞買了一套房，這筆錢正是李文榮提供的。佛堂和壇城設在房子裏，李文榮在視頻裏見過一兩次。據她描述，“壇城”約幾十公分大，由共上下兩層方形金屬構成，上麵刻有一家三口的姓名、身份證號。
王金閣兒子王嘉祥後來向警方交代，“壇城”是他在河北唐縣花5萬元造的，造好後從國內直接寄到了澳大利亞。
警方查明，李文榮向王金閣前後共轉賬21900.3萬元。其間，她也懷疑過，但每次都被師父王金閣批評“心不誠”“不尊師重道”。
材料顯示，這筆資金的流向為：將近1億元經換匯公司轉入澳大利亞，其中購買澳大利亞房產花費6000多萬元；剩下的一億多元則被轉到王金閣的中國銀行賬戶裏。
辦案機關調查發現，王金閣曾向兒子王嘉祥轉賬4000多萬元。據王嘉祥交代，這些錢被他用來購買佛堂用品、造壇城以及買房買車等日常開支。
2024年3月，王嘉祥在國內被抓獲，因觸犯利用迷信破壞法律實施罪，一審被判有期徒刑十一個月。
如何認定李文榮提供的這兩億多元的性質？辦案機關認為，這是李文榮為王金閣建佛堂、組織日常運營提供資助。就此，南方周末記者近兩日多次致電李文榮案承辦檢察官辦公電話，均無人接聽。
南方周末記者向知情人士了解，在檢方看來，若沒有這筆資金，該迷信組織不會壯大。但據統計，李文榮認識王金閣是在2020年11月前後。根據在案的皈依登記表顯示，在此之前該組織就已有326名成員注冊，約占全部信徒的88%。李文榮的姓名也未出現在皈依登記表中。
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根據案件材料，“三會一部”建有專門的財會小組群，負責資金收取、登記和核查，小組成員共4名，李文榮亦不在其中。
陳文濤認為，判斷這筆錢是否屬於詐騙金額，關鍵在於王金閣是否虛構事實騙取了李文榮的錢財。從案情來看,王金閣確實在國外建了佛堂和壇城，可能不構成詐騙。然而，個人在國內買房、買車揮霍了這筆錢，李文榮是存在錯誤認識的，對這部分資金是否構成詐騙罪，值得深究。
李文榮將被擇期宣判。但在先宣判的那4名同案犯的一審判決書裏，由她轉出、還留在國內的約1.1億元資金已被認定為贓款，依法予以沒收、上交國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