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發在外交政策,作者德魯·戈爾曼是《外交政策》雜誌的副編輯。

當人在戀愛方麵屢屢碰壁時,改頭換麵往往是最簡單的起點。但問題是,你並不總能知道到底該改變什麽。
對中國單身漢周(音)、吳(音)和李(音)來說,戀愛教練郝(音)的回答毫不客氣:全都得改。
馮都執導的紀錄片《戀愛遊戲》目前正在紐約市上映,影片記錄了這些男人在中國前獨生子女政策背景下重啟戀愛生活的嚐試。
長期以來的重男輕女觀念造成了全球最嚴重的性別失衡之一。
“我們沒有女人。”郝說。
事實上,在2015年該政策結束的那一年,中國平均每出生100個女孩,就有大約116個男孩。這意味著幾乎每五個男孩中就有一個注定一生單身。
馮都筆下的主角們,深受自我懷疑和戀愛前景黯淡的焦慮折磨。來自家庭、朋友,甚至國家本身的婚姻壓力無處不在。國家公開催促年輕人結婚生子。
郝聲稱自己擁有超過3000名客戶,大多是工薪階層男性,在一個婚前必須擁有房產幾乎成為共識的國家,這一群體最難找到伴侶。
雖然郝把這些人斥為失敗者,他也表示他們理應擁有愛的機會。然而,隨著這些單身漢的故事逐漸展開,觀眾可能開始質疑郝的方法,並擔心一個未能兌現成功承諾的戀愛體係,可能如何把男人推向危險的怨恨政治。
我們最初在中國重慶的一家商場見到這些渴望成為情場高手的男人。在為期一周的課程中,郝承諾教他們如何在數字時代吸引女性。36歲的周是最持懷疑態度的一位。他對郝的穿搭建議嗤之以鼻,說如果穿著一件印有醒目標語的粉色襯衫回老家,鄉親們一定會震驚。
在美發沙龍,周說:“我長得不好看,造型還有啥意義?”
造型師回答:“造型可以弱化你臉型的短板。”
類似的直白評論一次次衝擊著這些主角的自尊心。同樣直白的還有他們對中國拜金式戀愛文化的觀察。
周抱怨,帶女孩吃頓飯、買禮物、再付媒人費可能要花300美元,是他月收入的一半。
之後,一名女性表示她理想的伴侶月收入應超過1500美元。
為了彌補經濟劣勢,郝基本上教這些男人如何偽裝,甚至有時建議他們直接撒謊。
例如,影片中有一幕,他們為交友平台拍照,背景是豪華高樓,還有一段輕鬆搞笑的片段是他們與十幾隻哈士奇合照,盡管周顯然怕狗。(大型犬在很多中國城市屬非法飼養,因此也成了身份象征)。
周猶豫是否使用這些照片,因為照片展示的是他從未經曆過的生活。他堅持認為,女人一看就能看穿。
郝反駁說,每個人網上都在騙人。吳則說:“我不喜歡假裝,我就是真實的自己。”
郝隻回應說別糾結真實與否。
在郝指導他們進行痛苦的實戰訓練中,包括走到街上隨機搭訕女性並要微信聯係方式,觀眾越來越懷疑郝是否有資質。他們渴望通過傳統方式建立真實的聯係,卻仍被要求花整整一天不加篩選地“右滑”尋找線索。
馮都以冷靜不評判的方式呈現他們的失敗(以及少有的、令人震驚的成功),讓觀眾自行評判郝的方法。但最終人們會發現,這些所謂技巧其實就是“搭訕藝術家”(PUA)的那一套。
PUA大約起源於上世紀60年代,是一個地下圈子,在尼爾·施特勞斯2005年出版的《把妹達人》一書問世後進入主流視野。
PUA依賴心理操控和低級手段來誘惑女性,因其物化女性、鼓勵男性在戀愛或性方麵進行不擇手段的“征服”,而廣受譴責。
近年來,PUA演化出一個變種“男性圈”(manosphere):這是一個鬆散的網絡社群,充斥著厭女觀點,在更極端的情況下,甚至鼓吹通過暴力恢複傳統性別等級。
調查記者詹姆斯·布拉德沃思在《迷失男孩:男性圈的個人探訪之旅》中記錄了這些龐大的男性權益組織、PUA團體、“非自願獨身者”論壇,以及邊緣的厭女意見領袖之間的關聯。
例如,英美混血殺手艾略特·羅傑在2014年開始殺戮前,就曾抱怨自己找不到女友,並部分歸咎於PUA技巧對他的感情曆程無效。
PUA通往男性圈的路徑充滿了肮髒假設:隻要輸入正確的變量,無論是貶低性的“調侃”、浮誇動作,還是挑逗性的觸碰,你就能“獲得”一個女朋友。
但不管你再怎麽張揚外表,或開場白再巧妙,最終你必須與另一個人建立真實的情感聯係。
這方麵最有力的證據並非來自這些單身漢的經曆,而是郝自己與戀愛教練文(音)的婚姻。兩人的關係構成影片意外的情感核心,幾乎蓋過了戀愛訓練營。
訓練營充滿尷尬和荒誕,而馮都對郝和文的深入拍攝,則顯得親密而緊張,甚至有些令人難堪。
我們真的該目睹這一切嗎?
文在很多方麵是郝的對立麵。她對女性學員提倡的是真實性和自我提升,那種需要努力和自省的成長。相比之下,郝的技巧顯得陰暗、虛假、注定失敗。
文甚至坦言,這些招數正是她最初討厭郝、覺得他虛偽的原因。兩人理念與思維方式之間的差距令人悲傷又難以理解。作為觀眾,我們無從得知文為何最終決定接納郝這套“PUA泥漿”,也不知道他們為何至今仍然在一起。
他們對如何戀愛、如何理解人際關係、如何看待人與人之間的價值,似乎有著根本對立的觀點。這種摩擦令人不安,我在觀看時甚至多次不忍直視。
對觀眾來說,最令人困惑的是,為什麽成千上萬的男人會自願接受這些糟糕建議。
郝之所以受歡迎,一個原因是許多農村工薪階層男性從小就幾乎沒有與女孩相處的機會。
24歲的李說,他們村“十幾個男孩才有幾個女孩”。與此同時,很多父母在國家快速工業化的進程中遷往城市務工,把孩子留給祖輩撫養。
在一段檔案影像中,鄧小平呼籲民眾盡快實現現代化,因為如果國家無法讓人民過上好日子,最終就會走向絕境。
馮都在當下背景下使用這段素材,顯得格外尖銳。當前,中國經濟增長放緩,年輕人普遍感到不滿。官方數據顯示城市青年失業率約為17%,2026年將迎來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大學畢業生群體。
年輕人帶著明顯的無力感進入勞動力市場。這些經濟困境為一整代人的戀愛前景籠罩上陰影。在這個以“996”工時製度著稱的國家,人們愈發覺得自己拚命追求的東西隻是海市蜃樓。
有些年輕人對經濟和社會的無望感如此強烈,收入又與戀愛成功緊密掛鉤,以至於一些男女選擇完全退出戀愛市場。
而那些仍在戀愛市場中掙紮的人,則可能采取非常規手段。郝的戀愛指導隻是其中一種,馮都也展現了其他方式,包括一場令人沮喪的家長相親會,父母替成年子女尋找對象。
在另一場由政府主辦的相親活動上,一位共產黨員代表告訴在場的單身人士,他們是“未來”。參與者列出對伴侶的期望——“聽話”、“有工作”、“不要太胖”——並參與尷尬的破冰遊戲。當一對男女成功配對時,主持人要求他們擁抱、牽手,祝他們未來婚姻幸福。
在生育率不斷下滑的背景下,體麵已經被拋諸腦後。
片中傳遞出馮都的憤怒——對獨生子女政策、對為經濟發展而被迫分離的家庭、對阻礙年輕人脫離孤獨的社會結構,但這種憤怒又被她對個體掙紮的同情所緩和。她對國家失誤的批評多為隱晦表達;記錄本身就已構成控訴。
影片中最直接的政治表態出現在尾聲,屏幕上的文字這樣寫道:“曆史上,男性過剩的社會往往會引發國內和地緣政治的不穩定。”
雖然影片整體的克製,讓觀眾得以深入理解主角們的真實經曆及中國當代戀愛困境,但這一觀點的重要性,已超出含蓄表達所能承載的範圍。
《戀愛遊戲》暗示了千萬失意男性可能帶來的社會風險,但卻很少深入探討一個國家是如何一步步走到這一步的。
中國男性所承受的戀愛壓力意義重大。因為當愛而不得時,男性有時會訴諸暴力,一種原始方式來釋放他們的失敗與怨恨。而今天,這種情緒正通過社交媒體,在男性圈意見領袖和生活方式導師的引導下不斷被放大,他們早已圍繞極右翼運動聚集起來,無論是在美國、土耳其,還是英國。
這種男性怨恨的生態正在中國及全球蔓延,而PUA不過是個開始。男性圈是個龐大又分裂的怪物,而《戀愛遊戲》觸碰的正是一條極其毒性的脈絡,理應被深入剖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