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美歐烏圍繞“28點”、“19點”計劃的來回喧囂，難產多日的俄烏停火似乎有了新突破。
首先是領土問題。12月11日，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iy ）先是強調烏克蘭“不接受”將領土割讓給俄羅斯，但又稱領土的決定應交由人民做主，“俄羅斯想要整個頓巴斯（Donbas），我們無法接受。我相信烏克蘭人民會回答這個問題。無論是透過選舉還是公投，人民必須擁有發言權。”換句話說，澤連斯基暗示，不排除讓烏克蘭人民透過選舉或公投方式，決定是否讓出頓巴斯。無獨有偶，德國總理默茨（Friedrich Merz）也在11日指出，關於烏克蘭以領土讓步換取俄烏停火的相關提案，已經送交美國總統川普（Donald Trump）。
再來是加入北約。14日美烏柏林會談前夕，澤連斯基公開表示，烏克蘭已經放棄加入北約以換取西方國家的安全保障，這是作為結束與俄羅斯衝突的妥協，“從一開始，烏克蘭的願望就是加入北約，這實際上保障了安全。一些來自美國和歐洲的合作夥伴並不支持這一方向。”
至於安全保障內容，澤連斯基稱美國、歐洲、加拿大和日本等其他國家的安全保障將阻止俄羅斯再次入侵，並確保烏克蘭在簽署《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Budapest Memorandum）》後的遭遇不再重演，強調西方國家的安全保障應有法律約束力。
整體來看，媒體大多將澤連斯基的表態定調為：烏克蘭立場的重大轉變。這種說法當然有現實基礎，隻不過“重大轉變”究竟成色幾何、又是否意味停火將近？恐怕還需要更多時間驗證。
2025年12月8日，烏克蘭總統（Volodymyr Zelenskyy）抵達英國倫敦，與英法德三國舉行會晤。（Reuters）
公投解決領土問題是否現實
首先是作為近期博弈核心的領土問題：俄羅斯堅持烏軍必須撤出頓巴斯，基輔則堅決反對。
根據2025年8月底統計，俄羅斯控製了烏克蘭約20%的領土，大約14.45萬平方公裏，其中包括克裏米亞、將近整個盧甘斯克、75%的頓涅茨克、74%的赫爾鬆及紮波羅熱地區。烏克蘭則在頓巴斯地區控製約6,600平方公裏的土地，在赫爾鬆和紮波羅熱地區控製了約1.45萬平方公裏。此外，俄羅斯在哈爾科夫、蘇梅、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地區還控製了約400平方公裏的土地。
而由於俄羅斯已將克裏米亞以及烏東四州並入俄羅斯寫入憲法，因此根據莫斯科當前主張，俄羅斯隻同意用在哈爾科夫等地的400多平方公裏土地、凍結赫爾鬆與紮波羅熱戰線，來換取烏克蘭撤出俄軍尚未完全占領的頓巴斯。
但顯然，這是烏克蘭所不能接受的安排，即便當前總統不是澤連斯基，換成任何一個人，也都沒有勇氣承擔主動撤退、讓出更多領土的曆史責任。因此領土僵局就在俄烏對峙下往複循環：烏克蘭反對割讓頓巴斯，普京（Vladimir Putin）則放話會通過軍事行動實現目標。
而如今澤連斯基突然表態，“不排除讓烏克蘭人民透過選舉或公投方式，決定是否讓出頓巴斯”，這當然是鬆動僵局的一步，問題是從近期的烏克蘭民調結果來看，如果真將領土問題訴諸公投，恐怕也是難有突破。
2025年12月11日，烏克蘭基輔，圖為澤連斯基帶領烏方團隊與美方團隊就安全保障文件通過視像方式進行磋商。（X@ZelenskyyUa）
以2025年9月19日至10月5日期間，基輔國際社會學研究所（KIIS）進行的全烏克蘭民調為例，54%的受訪者堅決反對任何領土讓步（2025年5月至6月數字為52%），願意接受某程度領土損失的比例則是38%（2025年5月至6月數字同為38%）。
而針對烏克蘭官方能否承認某些領土為俄羅斯的一部分，多數人（67%）持反對立場，隻有24%的人準備接受。此外，絕大多數人（71%）反對將烏克蘭控製的領土移交給俄羅斯。隻有19%的人準備接受。在5月到6月的調查中，有78%的人斷然拒絕，隻有15%的人表示願意接受這個方案。
而如果是選擇凍結前線、且不正式承認任何被占領土為俄羅斯的一部分，同樣有56%的人會反對拒絕，隻有35%的人願意接受。同時，自5月、6月以來，接受這種方案的民意占比有所下降：同意的比例從43%降到35%，反對的比例則從48%上升到56%。
換句話說，盡管烏克蘭社會希望盡快結束衝突，卻也並不急於投降，畢竟多數人還是反對將任何仍在烏克蘭控製下的領土割讓給俄羅斯。而做為總統的澤連斯基不可能對民調結果一無所知，因此“公投決定領土去留”的說法，如果不是遮掩“被迫割地”的煙霧彈，恐怕就隻是炒熱氣氛、釋出善意的政治寒暄。
這就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為何澤連斯基又在13日表示，烏克蘭、美國和歐洲三方正在考慮一個20點和平計劃，且按當前前線停火是“公平的選擇”。
2025年12月12日，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視察哈爾科夫州（Kharkiv）東部的庫皮揚斯克（Kupiansk）前線，並為駐紮在前線士兵頒發國家獎章。（X@Volodymyr Zelenskyy）
模糊的“放棄加入”北約
再來是更耐人尋味的“放棄加入北約以換取西方國家的安全保障”。基本上這句話當然能從字麵意義裏解為：烏克蘭做出重大讓步，卻也完全能從另一個方向詮釋為：說了等於沒說。因為關鍵除了如何放棄，是明確修憲或僅是澤連斯基的個人保證，更在安全保障究竟要“保障”到什麽程度。
回顧此前，俄羅斯始終希望阻止烏克蘭加入北約。而這背後包裹的“一攬子”議程，也就圍繞弱化烏克蘭、阻止北約滲透烏克蘭開展：首先是烏克蘭的永久中立，也就是排除烏國加入北約或外國軍隊在其領土存在的可能性；再來是對烏克蘭軍隊的嚴格限製，包括兵員上限以及基輔將被允許擁有的武器類型和數量；再來是脆弱的、俄羅斯可於自己再度進攻烏克蘭時予以否決的安全保障。
基本上這些要求體現在2022年4月的伊斯坦堡協議草案，以及2025年5月、6月的更新版，更被立場相對接近俄羅斯的28點和平協議草案部分繼承：烏克蘭不僅要修憲承諾不加入北約，北約也要明確承諾不再東擴。
2025年12月1日，克裏姆林宮發布的視頻顯示，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在某未公開地點視察俄軍聯合部隊指揮中心，該部隊正參與對烏克蘭的軍事衝突。（Kremlin.ru/Handout via REUTERS）
但顯然，烏克蘭及歐洲主要國家不會全盤同意前述嚴苛要求，反而是企圖繞過加入北約的表麵門檻、再借屍還魂關鍵結構，也就是“安全保障”。畢竟從戰前情勢來看，如果烏克蘭加入北約，其實也就意味能夠獲得安全保障，同時在軍工與軍事體係與歐美進一步互融。
換句話說，宣稱放棄加入北約，卻表示要用這個前提換安全保障，恐怕難言是重大讓步，因為這等於是用“不在北約”的表麵名目，來遮掩烏克蘭持續與北約互融的現實。尤其澤連斯基還表示，安全保障應有法律約束力，並確保烏克蘭在簽署《布達佩斯安全保障備忘錄》後的遭遇不再重演，這等於是暗示安全保障應有“類北約第五條”的形式，並且不對烏克蘭做軍備限製。
而傷痕累累的烏克蘭之所以還能喊條件，關鍵就是德法等歐洲主要國家。在美國公布28點和平協議後，澤連斯基便迅速與英國、法國、德國領導人舉行聯合電話會晤，歐盟更以非正式會議進行了多輪磋商，形成堅決反對美國28點和平協議的集體立場。而烏克蘭及歐洲的最高目標，就是爭取將歐洲拉入和平談判進程，來最大程度維護烏克蘭及歐洲利益。
而這就反映不同於2022年的歐洲安全格局劇變：各國對於俄羅斯的敵意與提防，已經因為這場戰爭突破過往，並也因此很難完全放棄對烏安全保障。當然，普京也不斷提高對歐威脅、聲稱俄羅斯已經做好開戰準備，目的就是削弱歐洲對烏克蘭的支持。但這種操作目前看來，似乎隻是適得其反、讓歐洲更有理由大炒俄羅斯威脅論，同時走上再軍事化的道路。
2025年12月2日，俄羅斯莫斯科，圖為普京在出席投資論壇時會見傳媒。（Reuters）
整體來看，由於歐洲已將俄羅斯視為主要的、長期的安全威脅，烏克蘭與歐洲短期之內恐怕都很難就安全保障問題，徹底屈服於俄羅斯要求，尤其如果烏克蘭最後不得不割讓頓巴斯，俄羅斯恐怕就無法阻止烏克蘭獲得安全保障。
但歸根結柢，鏖戰多年卻無法實現戰爭目標，本來就是俄羅斯實力難撼北約的反映，或許正因如此，當下俄羅斯也始終強調奪取頓巴斯，並對烏克蘭獲得安全保障睜隻眼閉隻眼。究其考量，恐怕是更需要土地收獲來宣揚戰爭成果、進行現實補償。
當然，澤連斯基的表態還是透露烏克蘭立場鬆動的可能，隻是不論是領土或安全保障，都是環環相扣、牽動民意與安全格局、甚至可能互為補償的重大議題。究竟最終停火條件如何，俄羅斯又勝敗幾何，恐怕暫時難從澤連斯基的會前表態探悉，而是有賴大國共識的下一次出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