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0月,中國河南青年關恒獨自駕車深入新疆,用長焦鏡頭記錄下那些隱藏在荒野、城鎮和軍營背後的集中營設施。為了讓這些影像公之於眾,他開始一場驚心動魄的逃亡:輾轉南美,最終獨自駕駛一艘小船,在海上漂泊23個小時,從巴哈馬成功登陸美國佛羅裏達。2021年抵達美國後,他按計劃發布了視頻。這些素材,成為國際社會(包括BuzzFeed News的普利策獲獎團隊)證實中國在新疆行徑的關鍵證據。
曾經以為自己安全了的關恒,四年後卻在美國失去自由。2025年8月,在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針對關恒合租室友的突襲中,關恒因“非法入境”在紐約上州被拘捕。如今,他身處紐約州布魯姆縣監獄(Broome County Correctional Facility),麵臨著被遣返的危險——被迫回到那個他不惜一切代價逃離的中國。
2025年8月21日早晨,紐約上州一處住宅區,關恒的房門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驚醒,是ICE的探員。
他們並不是來抓他的。他們的執法目標是關恒的室友——一對在當地做店鋪轉讓生意的夫妻,他們因為和別人有經濟糾紛,而遭人舉報。但此時,當ICE的探員拿著搜查令衝進屋子時,38歲的關恒正好被“撞見”,隨即也被抓走。現場對話如下:
探員:“你當時是怎麽入境的?”
關恒:“自己開船從海上過來的。”
探員:“你有I-94表格(入境記錄)嗎?”
關恒:“沒有。”
關恒先是被帶到ICE辦公室,隨後被送進奧爾巴尼附近的縣監獄,關了一天;又被轉移到布法羅的移民拘留中心,關了近一周;最後,他被送到了現在的關押地——布魯姆縣監獄。
“他們根本不關心我有沒有工卡,也不關心我的庇護案件是什麽狀態。”2025年10月,在接受“中國人權”電話采訪的時候,關恒的聲音充滿了困惑和沮喪。“他們隻關心我的入境方式。隻說我沒有通過正常海關入境,這個行為本身就是非法的。”
他那個正在等待麵試排期的庇護申請、那張合法的工卡、那本紐約州駕照……在ICE麵前,因“未被海關檢查入境” (Entry Without Inspection) 這一事實,而顯得一文不值。
伴隨著川普當局嚴查非法移民,布魯姆縣監獄人滿為患。幾個月過去了,關恒在焦慮與沮喪中等待著自己的案件結果。沒有人知道,這個來自中國的年輕人,曾經在過去的幾年經曆了什麽;也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冒著巨大風險拍攝的新疆集中營影像,為中國當局在新疆隊維吾爾族人的所作所為提供了重要的佐證。而如果一旦被遣返,他將麵臨多麽巨大的危險。
1 “ 我想去新疆實地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關恒的家在河南南陽,出生於1987年11月。
據關恒和他的母親講述,因父母離異,關恒從小在祖母的照料下長大,祖母去世後,他一直一個人獨自生活。在2021年7月離開中國前,他從事過許多不同工作——開過快餐店、在采油廠工作過幾年,後來一直是自由職業。據他講,事實上他很早就學會了“翻牆”。
與許多中國年輕人不同,關恒的“翻牆”之旅並未停留在電影和音樂等娛樂活動上。通過互聯網,他觸及了那些被官方敘事掩埋的“禁區”:從1960年代的大饑荒到1989年的天安門事件。這些來自外部世界的真實信息,對他的思想造成了很大衝擊,一條巨大的裂痕在他心中被鑿開了。
“我一點一點地了解,最後發現,原來中國政府隱藏了這麽多不可告人的秘密。”2025年11月,在本文作者撥通監獄電話對關恒的一次采訪中,他如是回憶。他說,大約是在大學畢業之後,他已成了一個沉默的異見者,一個生活在體製下,思想卻早已“越獄”的人。
2019年,關恒以一名探險遊客的身份,騎著摩托車從上海一路穿越到新疆。他本以為這是一場風光之旅,卻撞上了一堵高壓管控的無形之牆。
“那種感覺太明顯了。”他說,“一進入新疆,就有大量的檢查站,到處都是警察和武警。連住賓館都要反複登記,還要做人臉識別。”在加油站,他甚至因騎著摩托車而受到嚴格限製。這次新疆之旅,讓他親眼見證了中國政府在新疆嚴酷的社會管理係統,但那時他對此依然知之不深。
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關恒和數億中國人一樣被封控在家。在百無聊賴的一次上網中,他點開了一篇來自著名的美國網絡媒體BuzzFeed News (BFN) 的報道。報道用衛星地圖和數據,揭示了一個龐大的、遍布新疆的集中營網絡。

圖為BuzzFeed News新疆係列報道之一,發布於2020年8月27日
這一刻,他在2019年新疆之旅中的疑惑有了答案。他意識到,他在新疆看到的那些檢查站、警察和人臉識別係統,實際上也是這一套龐大社會監控係統的外圍。
“憑我對中國政府的了解,他們太喜歡掩蓋那些不想讓人看到的東西了。”關恒說,“這件事勾起了我巨大的興趣,尤其是我去過新疆卻對此一無所知。我當時就特別想再去一次,去實地看一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很清楚,一個普通人以遊客身份去做這件事,無異於“送死”。“我完全預料到了風險。”他語氣平靜。他開始像策劃一場秘密行動一樣做準備:他沒有使用自己的專業設備,而是在網上租了一台長焦DV攝像機,以便在安全距離外拍攝。
他準備了兩張SD卡。一張卡拍完後,立刻藏在車裏一個隱蔽的角落;另一張無關緊要的空卡則插回DV裏。“我怕萬一被盤查。”他說,“至少他們不知道我拍了什麽。”
2020年10月,關恒獨自駕車駛向了那個他一年前去過的是非之地——新疆。
2 “漫遊”新疆三天 逐一核實衛星坐標中的監禁設施
關恒的行程不是一次漫無目的的旅行,而是一場按圖索驥的“解謎”。那張“地圖”,就是BuzzFeed News (BFN) 報道中標記的懷疑是“拘留營”的衛星坐標。
他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在新疆的廣闊土地上,逐一核實那些被標為灰色(低度可疑)、黃色(中度可疑)和紅色(高度可疑)的坐標點。
關恒的第一個觀察地點是哈密市。在到哈密市之前,他先去了一個叫“北村”的地方,那裏有一個灰色標記(低度可疑)。那是個粉色的房子,沒有鐵絲網之類的,看起來也沒什麽人,不像是監禁設施。
之後,他開車進入哈密市區,找到了一個黃色標記,掛的牌子是“哈密市強製隔離戒毒所”。它位於鬧市區,車水馬龍,這讓關恒產生了懷疑,“在鬧市區的戒毒所,是拘留營的可能性並不高。”但緊接著,他找到了另一個黃色標記——“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第十三師看守所”。
這個地方立刻讓他繃緊了神經。它藏在一條小胡同的盡頭,不僅看守所本身高牆林立,連緊挨著它的好幾個院落,都同樣用高牆和鐵絲網圍著,完全不是普通的家屬院。這與報道中集中營的特征高度吻合。
為了掩護自己,關恒在離開時,特意在胡同口的商店買了點零食,並且“故意”用微信掃碼付款。“萬一被盤問,”他事後解釋,“我至少有個理由說我為什麽會出現在那條死胡同。”
第二天,關恒一直在公路上奔波。他途經三個縣:木壘、吉木薩爾、阜康。他發現BFN的許多標記,最終都指向了各地現有的“看守所”或“拘留所”——木壘縣看守所、吉木薩爾縣拘留所、阜康市拘留所。在木壘縣,他找到了兩個灰色標記的“農牧民培訓學校”和“職業教育中心”。雖然建築看似已經廢棄,但院牆上依然保留的鐵絲網,像是在訴說著它們曾經的用途。
這一天的行程讓他意識到,這場運動的規模,遠比他想象的要大——當局不僅在建造新的設施,也在利用、改造和擴建所有現存的關押係統。
不過,這也是比較棘手的一點,因為哨塔和鐵絲網等警戒設施本就是拘留所的一部分,單憑設施外觀特征,很難判斷其是否被作為關押維吾爾人的集中營所使用。
第三天,關恒開車經過了三座城市烏魯木齊、達阪城、庫爾勒。這是他此行收獲最大,也最驚險的一天。
在烏魯木齊郊區,他根據坐標找到了“烏魯木齊市第二教育矯治局(戒毒所)”。他把車停遠,假裝成晨練的路人,用GoPro邊走邊拍。他不僅拍到了這個戒毒所,還在它周圍發現了三個同樣戒備森嚴的院落。在一個設施門口,他拍到了一輛正在卸貨的蔬菜運輸車——這是設施正在運作的證據。
緊接著,在附近一條名叫“高科路”的地方,他有了此行最關鍵的發現。路的一側,是綿延不絕的巨大設施群,高牆、哨塔一應俱全,但在任何地圖上都沒有標識。關恒用長焦DV拉近鏡頭,成功拍到了建築物頂部醒目的紅色大字:“勞動改造,文化改造”。
當天下午,他前往達阪城。這是一個“紅色標記”,藏在遠離公路的荒野深處,連碎石路都沒有。關恒把車停在水塘邊,獨自爬上一個高高的土坡。
“我當時除了緊張,還是緊張。”他回憶道。他趴在土坡上,鏡頭裏是一個嶄新、巨大、但似乎尚未啟用的建築設施。他拍完匆匆下山,才驚出一身冷汗——他發現自己爬的那個山坡頂上,居然有座房子,而他停車的水塘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釣魚的人。
他強作鎮定,主動走上前去搭訕:“師傅,釣什麽呢?”在確認對方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可疑行為後,他才開車飛速離開。
最後一站是距離烏魯木齊339公裏的庫爾勒。在這裏,關恒要尋找的坐標指向了一個軍營(門口有坦克)的背後。那是一個規模龐大、戒備森嚴的設施,唯一的入口,就是穿過軍營。
當關恒試圖把車開下路肩、靠近拍攝時,軍營旁一個店鋪裏的人走了出來,一直死死地盯著他。
在被對峙的緊張氣氛中,關恒急中生智。他猛踩油門,駕駛著底盤很高的SUV,在荒地裏“漂移”、轉圈,故意做出“測試車子性能”的玩車姿態。那個“店主”似乎被這個瘋瘋癲癲的司機搞糊塗了,看了一會兒,便無趣地回了屋。
就在對方轉身的瞬間,關恒停穩車,拿出了他的長焦DV,拍攝下了他視頻中的最後一幕。

關恒所拍攝視頻中的一個片段
3 海上漂流一天一夜 從巴哈馬偷渡至美
影片製作完成了。關恒擁有了這顆“數字炸彈”,但他很快意識到一個致命的問題:他無法在不炸毀自己的前提下,按下那個“發布”鍵。
“我知道,影片做完沒關係,可一旦發到網上,他們(警察)肯定會找到我。”關恒在采訪中說。“如果我被控製了,這些影片要麽發不出去,要麽就會被刪除,我的人身也會受到威脅。”
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是先離開中國。
但這顆炸彈的引信,被拉得無比漫長。自2020年疫情爆發後,中國國境一直封鎖。關恒無處可去,隻能抱著這些素材,在壓抑和焦慮中等待。直到2021年夏天,窗口終於打開。7月4日,他從蛇口離境,後從香港出發,飛往了當時對中國護照免簽的南美洲國家厄瓜多爾。
他在厄瓜多爾停留了兩個多月,隻為了一件事:打輝瑞疫苗。他無法信任中國的國產疫苗,但當時國內的疫苗政策正變得越來越嚴厲,“不打疫苗,健康碼就是紅碼,寸步難行。”
打完兩針疫苗,他飛往了另一個免簽國——巴哈馬。這裏,距離他的最終目的地僅有一水之隔。他本想從中國代購一條船寄過來省錢,但巴哈馬的簽證轉瞬即逝——他記憶中隻有14天——物流卻遲遲未到。2021年10月,他等不及了,隻能在當地的海洋用品店,花掉了身上僅存的近3000美元,買下了一條小充氣船和一個外掛發動機。然後在巴哈馬的Freeport(自由港)下海,方向是美國的佛羅裏達州。他從穀歌地圖看到,海上直線距離大約是85英裏。
據關恒講述,他沒有任何航海經驗,不會劃船,甚至嚴重暈船。這次出海,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開船”。他唯一的依仗,是一個機械指南針和一部存有GPS地圖的手機。
“我當時在海上漂了將近23個小時。”他回憶說。他帶了很多食物和水,但因為極度緊張,“全程隻喝了一罐可樂”。這場旅程最大的威脅不是風浪,而是他那個簡陋的發動機。
“我當時手頭錢不多,沒有買封閉式油箱,”他說,“隻能拎著油壺,在晃動得非常厲害的船上,一次次地直接往發動機裏灌油。”汽油灑得到處都是,整個小船彌漫著濃烈的汽油味,隨時可能因一個火星而引爆。
“那艘船變成了一個漂浮的炸彈。”關恒說,“當時我確實有點後怕,因為一旦起火,我就不可能出現在美國了。”
他本計劃在晚上登陸,以避人耳目。但在無盡的漂泊中,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快點到達”。
第二天清晨,他遠遠看到了佛羅裏達的海岸線。9點左右,小船靠岸。沙灘上已經有了早起散步的遊客,其中一對老夫妻正向他這邊走來。關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害怕這對夫妻報警。
他顧不上那條船,也顧不上船上散落的行李,背著自己最重要的背包,在小船衝上淺灘的瞬間,一躍而下,衝向岸邊的灌木叢中。他躲在灌木叢裏,大口喘氣。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一艘海岸警衛隊的巡邏艇在近海駛過。但他已經安全了。
就這樣,經過偷渡,關恒抵達了他向往的“自由世界”。
4 視頻震撼網絡 而他和家人付出了巨大代價
據關恒說,在巴哈馬下海之前,他就已設置好了所拍視頻的發布時間。“我當時並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全到美國。”他說,“我不能等到抵達後再發。” 關於新疆集中營的視頻,在2021年10月5日,終於通過他的Youtube頻道公之於眾。
視頻發布後立即引發了巨大反響。作為當時極為罕見的、來自中國公民的第一視角實地影像,關恒拍攝的視頻迅速被德國之聲、自由亞洲電台等媒體報道和引用。更重要的是,它為BuzzFeed News (BFN) 的普利策獲獎團隊提供了關鍵的實地佐證。BFN的記者在接受德國之聲和自由亞洲電台采訪時,特別強調了關恒這份素材的非凡價值,他們讚美了拍攝者的勇氣,並表示視頻中的新信息證實了他們對新疆正在發生的事情的看法。
於此同時,作為這枚信息炸彈的“引爆者”,關恒本人則承受著超出他預期的巨大壓力——一波來自中國國安和網絡外宣的、針對他個人的巨大攻擊立即在網上開啟。
就在他發布視頻後不久,一個名叫“理科男士K一米”的Youtube博主,發布了一個“人肉”視頻,將關恒所有的個人信息——包括真實姓名、生日、畢業院校、家庭住址——扒得一幹二淨。這個叫“理科男士K一米”的博主,日常所發內容,基本是親共立場。
“他們把關恒‘人肉’了。”2025年11月1日,在接受“中國人權”采訪時,關恒的母親羅女士說。她的聲音因憤怒而有點顫抖,“當時下麵的留言罵得非常難聽,說關恒是漢奸,還說‘讓他在美國最好被黑人兄弟給誤殺’。”
與此同時,一場針對他YouTube頻道的“圍剿”開始了。關恒在采訪中回憶:“他們先是以‘暴露隱私’(視頻中拍到一名警衛)為由舉報,YouTube就把我的視頻下架了。”
他被迫申訴,並使用YouTube自帶的工具,給那個畫麵打了馬賽克。視頻恢複上架後,對方發現這招有效,便開始“瘋狂舉報”他的所有視頻。關恒的後台瞬間被海量的“違規通知”淹沒。
這場精準的、由國家機器發動的“人肉”網暴和係統的技術圍剿,在心理上擊垮了關恒。
“我當時的心理壓力非常大。”關恒回憶,“我基本上就不再關注了,主動不去看這些事情。”瘋狂的網暴讓他陷入了嚴重的抑鬱。為了保護自己,他主動切斷了和外界信息的聯係。也正因如此,他甚至在這次被抓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所發布的視頻在國際社會產生了怎樣巨大的反響。他隻知道自己在被官方有組織地“人肉”,他害怕了。
他躲了起來。但風暴的真正中心,卻在他的故鄉河南南陽炸開了。
據關恒和他的媽媽羅女士講述,就在關恒的視頻發布一個多月後,2022年1月,一場由國安主導的、針對他所有親屬的係統性“連坐”開始了。
“我從台灣回去(2023年底)的時候,他們(家人)每個人都非常緊張。”羅女士說,“很擔心我會在機場就被扣起來,因為他們已經有過被傳訊的經曆了。”
據羅女士講,她在河南老家以及省會鄭州的四個姐妹,幾乎在同一時間被當地國安分別傳喚。“警察最後交代她們,”羅女士說,“如果有關恒的任何消息,要及時匯報。假如知情不報的話,後果你知道吧。”
2022年1月底,四個警察將關恒的父親從家中帶走,進行了一場從中午持續到晚上9點的審訊。警察當場收走了他的手機,拿去南陽市局“恢複資料”。當晚,警察又押著他父親,前往關恒出國前居住的奶奶家,將他留在中國的電腦主機搜走,並開具了“扣押清單”。過了一個多月(2022年3月),國安再次提審了他的父親。
國安人員還找到了關恒從小關係最親密的姑姑。他們將關恒的姑姑和姑父分別帶走,分開審訊。這場心理戰徹底摧毀了關恒的姑姑。 “她(姑姑)嚇得現在晚上都睡不著覺。”羅女士說,“她後來直接跟他(關恒父親)說了一句很撕破臉的話:‘請你們不要再為關恒的事情來找我了!我們家人還要在這邊生活,我怕影響到我的小孩,怕牽連到他們!請你們不要再來騷擾我了!’”
關恒當時並不知道這一切。當他以為自己隻是一個人在紐約孤獨地消化網暴的創傷時,他遠在中國的整個家族,已經被國安徹底地“梳理”和“威懾”了一遍。
就這樣,帶著一身的創傷和對故土的徹底決裂,關恒在美國獨自生活了三年。直到2025年的夏天,命運以一種更荒誕的方式,將他推入了另一個牢籠。
5 從一個牢籠到另一個牢籠
在美國的三年多裏,關恒一直試圖在孤獨中重建生活。2021年10月25日,他在紐約遞交了庇護申請,隨即拿到了工卡,買了輛二手車,先是在紐約市靠開Uber和送外賣維生。後來,他轉行去做了長途卡車司機,“因為做卡車司機天天住車上,就不需要住處了。”當他辭去卡車司機的工作後,他決定搬離紐約市。
“我特別喜歡上州的森林公園。”他說。為了尋求一個更安靜、能親近自然的環境,2025年春天,他從紐約市搬到了奧爾巴尼附近的一個小鎮。
他隻是一個房客。他合租的房子裏,住著一對來自中國的夫妻,他們是這棟房子的“二房東”。平靜的生活持續到2025年這個清晨,ICE執法人員劇烈的敲門聲,打破了這份平靜。
在ICE的抓捕現場,關恒出示了自己的工卡和有關庇護的文件等來證明身份,但看起來,在ICE——隸屬於國土安全部(DHS)的執法邏輯中,關恒在紐約移民局(USCIS)的身份似乎無關緊要。
僅僅因為是從海上入境這一點,就作為“非法移民”被逮捕的關恒,先是被帶到ICE辦公室,隨後被送進奧爾巴尼附近的縣監獄,關了一天;又被轉移到布法羅的移民拘留中心,關了近一周;最後,他被送到了現在的關押地——布魯姆縣監獄。
起初,他被關押在移民監區。“那裏還好。”他說,“跟其他國家的移民關在一起,大家都是同類人,有共同話題,可以一起打球、打牌,很熱鬧。”
但一個月後,他被轉到了一個隻有美國籍犯人(American inmates)的監區——據他所說,其中很多是性犯罪者。
他再次陷入了徹底的孤島狀態。“跟他們就沒什麽可聊的了。”在電話中,他情緒低落地說,“大廳裏的空氣很差,我待久了會一直咳嗽,所以大部分時間,我隻能一個人待在院子裏或者我自己的房間裏。”
正是在這種極致的孤獨中,他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
“在這裏麵,我遇見一位獄友,她也是移民。”關恒說,“她對我說了一句話,對我影響很深。她說:‘兩個人總是要好過一個人。’”
這句話擊中了他。“我當時就在想,”他反思道,“如果我有家人或朋友陪伴,我可能就不會搬去上州,也就不會被抓。如果身邊有個伴,我的心態也會好很多。”
他意識到,那個讓他得以完成新疆壯舉的“孤勇”特質,也正是他此刻的阿喀琉斯之踵。
“在之前,我一直覺得我是一個孤獨的戰士,所有問題都要自己解決。”他說。“但當我真的進了監獄才發現,哪怕個人能力再強,我什麽都做不了。我隻能完全依賴外界對我的幫助。”
如今的他,開始意識到,必須走出過去刻意獨來獨往的心理狀態,依靠美國的公民社會和人權組織,來阻止美國的執法機構,將他遣返回那個他曾冒死揭露黑幕、一旦遣返後果將不堪設想的中國。
6 跨越鐵窗的營救 以及“我做的是正確的事”
就在關恒被關押在布魯姆縣監獄、麵臨被遣返的巨大風險時,多份證言信送到了他的律師手中。這些信件揭示了一個關恒自己都未曾知曉的事實:他孤身冒險拍攝的素材,已成為了國際社會關注中國新疆人權危機的重要拚圖。
第一份信件,來自那個曾激勵他出發的起點。當年啟發關恒前往新疆的BuzzFeed News普利策獲獎記者團隊(Megha Rajagopalan, Alison Killing, Christo Buschek),在得知關恒的處境後,聯名寫了一封對關恒的支持信。他們在信中確認,正是關恒提供的“地麵實證(Ground Truth)”,填補了他們衛星影像分析中缺失的最後一塊拚圖。
“關先生在巨大的風險下,為我們的調查提供了關鍵的佐證。他的勇氣非同尋常…… 他沒有任何其它合理理由會出現在許多這些拘押地點附近,因為它們通常位於偏遠地區……若被抓獲,他麵臨的危險將大幅增加。”BFN團隊在信中寫道。他們特別指出,關恒提供的證據幫助證實了達阪城新監獄的存在——這直接戳穿了中國政府聲稱“再教育營已關閉”的謊言。
聯名信最後提到:“我們相信,如果關先生被遣返回中國,他將麵臨巨大的危險。因此,我們呼籲美國向關先生提供庇護,並終止對他的拘押以及對其被遣返的威脅。”
第二份信件,來自紀錄片《雜音和噪音》(All Static & Noise)的製片人英傑 (Janice M. Englehart)。
關恒的鏡頭被收錄在這部反映維吾爾人生存狀況的紀錄片中,該片曾在新西蘭、澳大利亞、日本和英國放映,用以揭露中國政府的虐待行為。
Janice在支持信中說到:“關先生冒著自身及家人的安全風險,提供了重要的視頻證據,這些證據與衛星影像相互印證,確認了中國政府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運營的集中營的存在……
他在2020年的努力,為研究人員、記者和紀錄片製作人提供了支持,使他們能夠自信地理解和傳播中國新疆這一對許多西方記者、外交官和訪客來說長期不可接近地區正在發生的情況。”
在信的結尾,Janice直言:“關先生的行為完全符合美國國家利益。”她警告稱,如果關恒被遣返,極可能因“間諜”或“勾結外國勢力”的指控而麵臨酷刑甚至死亡。

《雜音和噪音》紀錄片封麵
另一份支持關恒的證言和信件,來自中國人權執行主任周鋒鎖,他表示,早在2021年11月17日,關恒抵達美國僅僅幾天後,他就在推特上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並主動聯係了他。“我當時就認為他是一個憑著良心做事的人,”周鋒鎖回憶道。但他同時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關恒身上的創傷,“他很低調,甚至有些躲閃,即便到了美國,依然生活在某種‘躲藏’之中。”
周鋒鎖指出,“這(維族議題)對漢人是一個高壓紅線,如果他被遣返,因為這個事件所造成的社會影響,他肯定會麵臨非常嚴重的刑期。”更重要的是,周鋒鎖認為關恒的遭遇揭示了當下許多尋求自由者的共同處境:“他們向往自由、逃離暴政,卻生活在多重的恐懼之中。” 周鋒鎖在證言中寫道,“一方麵要躲避被抓進美國移民監獄,另一方麵又要躲避來自中共的跨國鎮壓。”
這正是關恒過去三年的真實寫照——在“雙重恐懼”的夾縫中生存,直到被其中一方捕獲。
“美國是一個熱愛自由的人所建立起來的國家。”周鋒鎖最後呼籲,“一個熱愛自由、反抗暴政且為此付出巨大代價的人,應該能夠留下,應該是屬於這個國家的。”
與此同時,世界維吾爾代表大會執行委員會主席茹仙·阿巴斯(Rushan Abbas)和知名維吾爾詩人阿不都外力·阿尤普(Abduweli Ayup)也紛紛站出來,聲援這位曾為他們民族發聲的漢人。

2021年11月中國人權執行主任周鋒鎖和關恒的合影
“被遣返回去的話,他真的就死定了。” 2025年11月10日,關恒的母親羅女士在采訪中顫抖地說。羅女士如今身在台灣,她對兒子的處境十分擔憂,目前她最大的心願是美國法庭能做出公正裁決,阻止ICE的遣返程序,讓她的兒子留在美國。這樣他至少是安全的。
羅女士的恐懼並非空穴來風,類似的悲劇早已上演。畢業於美國阿默斯特學院的青年學者馮斯瑜就是前車之鑒。她曾於2017年在新疆大學民俗研究中心訪學,與該中心主任、知名人類學家熱依拉·達吾提合作研究維吾爾族民俗文化。然而,熱依拉·達吾提於2017年12月被抓,並在次年被判處無期徒刑;馮斯瑜也在2018年突遭拘捕,最終被重判15年。
如今,來自普利策得主、電影製片人、維吾爾領袖和人權活動家的努力,正試圖構建一道“保護牆”,阻擋ICE的遣返程序,以保護關恒,並讓他重獲自由。
2025年10月20日,在紐約州的監獄裏,身穿囚服的關恒,正在等待著12月的移民聽證會。當本文作者接通他的電話,告訴他,他冒死拍攝的視頻是普利策獲獎報道的關鍵佐證時,他聽起來頗為訝異。
他說自己並不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後悔。經曆了這一切,他反而更加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正因為我現在切身感受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我更能體會到那些身處集中營中的人們的感受。” 他在監獄的電話中說,“我現在需要外界的幫助,他們同樣也需要。所以,我仍然認為我當時做了正確的事情。”
“我覺得這是中國政府正在犯下的一項巨大的、不受任何監管和控製的罪惡。” 他補充道,“它給無數家庭造成了分別和失去自由的痛苦。所以,即便是現在,我依然堅定地反對中國政府在新疆所做的一切。”
但作為一個已經失去自由的“非法移民”,他如今唯一的希望,隻有來自外界的律師、記者和人權組織的緊急救援。
12月15日,關恒的庇護申請案件就要在紐約開庭。他的命運懸而未決,取決於一個問題:這個他不惜一切代價奔赴的自由世界,最終會選擇保護他,還是將他送回那個他曾冒死揭露黑幕、最終為了自由與正義而倉皇逃離的故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