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丨李一鳴
編輯丨雪梨王

深夜是一家汽車充電站人氣最旺的時刻——因為此時的電價最為低廉。
飛機每幾分鍾或每十幾分鍾就會從頭上掠過,向北降落。地麵上,人比機器沉默。唯一的聲音來自電流,嗡嗡地鑽過連接著車與充電樁的“臍帶”。司機在電流的空隙裏睡覺、抽煙、刷短視頻、吃泡麵。
在這個冷得驟然的年末,我來到了北京最大的電動車充電站——首都機場能源中心。這片能容納170輛車同時充電的場地,盛放著這座城市數萬名網約車司機的生命軌跡——他們大多人到中年,有人用一輛車供養全家,也有人負債百萬。
他們被兩個算法同時控製:一個是物理的電量係統,這決定著他們必須何時停下;另一個是虛擬的算法係統,決定了他們要去向何方,以及他們的勞動值多少錢。而眼前這座龐大的充電站,則是他們被迫共生的現代驛站。
充電樁旁的變壓器一刻不停地響著,像是這個母體裏的心髒,泵出無休止的電流。人、車、電池在這裏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生關係。
電量和分數,成了衡量他們價值的兩個刻度。

電量
李翔宇說他從來沒幹過這麽累的活。他開著一輛租來的別克車,充電時,把座椅放到最低躺倒,兩隻腳抬起來搭到前車窗沿上。
變電箱還在嗡嗡響著,淩晨一點半,一輛輛車來了又去,這裏沒有幾個空餘的車位。
充電站裏,蓄電箱一直在發出嗡鳴。
氣溫驟降的夜裏,李翔宇在車裏開著暖風——這當然會降低充電速度,但在車裏坐了十幾個小時的他已經不那麽在意。
敏感的是價格。現在是充電最便宜的時段,23點後,這裏一度電隻要7毛4。有司機說,在白天的用電高峰期,一度電有時要2塊錢。這意味著,夜間充滿電大約需要30元,是白天充電價格的一半。省下來的錢,夠在充電站的餐廳裏吃一頓自助快餐。但李翔宇的擋風玻璃前擺著一桶泡麵和一袋麵包,這是他的下一頓飯。
不同時段充電價格。
在這裏充電的,幾乎沒有私家車。你很容易辨別出這些車的用途:將近一半是統一塗裝的出租車;架著兩部手機(一個自用,一個接單)的快車;以及那些司機身著全套西服的豪華車和商務車。
疲憊寫在每個人臉上。有人從後備箱掏出枕頭,有人挨個掃出充電樁上的二維碼後,查看用哪個充電平台更便宜,有人給車插上充電槍,趕緊點起一支煙——為了避免車上有異味被乘客投訴,很多司機哪怕平時不接單時也不敢抽煙。李翔宇臉色很白,幾乎沒有表情。
電從不休息。作為工業社會最重要的標誌之一,它終於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裏完成了對出行的占領。根據中國汽車流通協會乘用車市場信息聯席會數據,2016年,新能源車還隻占網約車新車的12%,而燃油車則高達88%;到了2023年,新能源車占比已經悄然攀升至87%,燃油車則降至13%。在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新能源車的占比能達到90%以上。
根據交通運輸部的公開信息,2025年7月,全國網約車訂單總共為7.87億,平均到每天,全國的網約車共同完成2500多萬次運輸。而這其中,絕大多數通過電作為新能源來完成。
一切都由電控製:電力維持著網約車平台派單的算法,電池決定著司機行駛多久就必須強製休息。這次采訪中,我接觸了數十名網約車司機。他們平均每天在車上十四個小時,其中包括充電的兩個小時。
充電站是司機們的補給點,也是他們的枷鎖。
截至2024年7月,北京市累計設有公用充電樁19.31萬個——在十年前,這個數字是1425個。據公開信息,到今年年底,北京將建成1000座超級充電站。
充電站是司機們的補給點,也是他們的枷鎖。充電樁上顯示著汽車的實時電量,越充到最後,那個百分數的跳動越慢,和給手機充電一樣。電量百分比的跳動,決定著他們什麽時候能重獲自由。李翔宇們能做的隻有等待,等待自己用以維持生計的汽車喂飽能源,就像在等待一場小型的複活。

算法
這是42歲的李翔宇頭一回開電車。
他曾經擁有屬於自己的車,一輛豐田凱美瑞。那時的他還沒“淪落”到開網約車的地步。他這樣簡單概括自己的頭20年:開過公司、玩過金融、幹過餐飲,現在在負債,“但還沒到8位數”。
因為“限高”,他無法乘坐高鐵和飛機,距離充電站4公裏的首都機場咫尺天涯。
開網約車,意味著駕駛不再自由,而是一場被算法精確規劃的勞動。
李翔宇跑單的第一個上午,收入200元。所有路線都是規劃好的,他不能主動與乘客說話,除了上車時確認手機尾號。他擁有了一個“服務分”的標簽:好評加分,差評扣分,分數決定他能接到單子的質量。
他不適應這種被控製的感覺,總強調這種狀態、這份職業是暫時的,“做這個隻是過渡一下”。
李翔宇算是網約車這個“就業蓄水池”中的一滴水。中國新就業形態研究中心發布的調研報告顯示,截至2024年,全國網約車持證司機達748.3萬人——相當於約188個人中就有一個網約車司機。他們的平均年齡在39.8歲,90%以上為男性。其中62.8%是家庭唯一的就業人員,77%的司機因失業轉入該行業。從背負的經濟責任來看,超過一半的司機是家庭唯一或主要收入來源,約八成家庭處於財務壓力偏重狀態。
李翔宇符合其中幾乎所有的標簽:中年、離異、破產、負債。
“蓄水池”早已滿溢。過去兩年裏,中國多地相繼發布了關於網約車行業的“飽和”或“風險”提示。深圳市交通運輸局在2025年8月公告中明確表示,市場總體已趨於飽和,提醒擬入行者理性評估經營收益。河南許昌、廣西百色、重慶等地的交通主管部門,也在2024至2025年間發布風險預警,提示運力過剩、行業收益下降。更早之前,東莞、濟南、珠海、三亞等城市也因運力超出需求,暫停發放網約車運輸證或公開提醒“謹慎入行”。
但這依然無法阻擋“水滴”們入池的腳步。市場像一塊巨大的電池,他們紛紛接入以吸取生計,也用勞動為它供能。李翔宇承認,這種處境某種程度上是自由的,也是被迫的,“我很難找到什麽能做的工作了”。
李翔宇算是標準的“連續創業者”,“沒正經上過班”的那種。他本科學的是英語,大學畢業就創業,是中國第一批在淘寶開店的,也通過阿裏巴巴淘到過第一桶金。創業五年多後,因為感覺已經做到了天花板,他賣掉了公司,買了套房,繼續創業。
彼時他在昆明搭建了團隊,招了四十多人,在幾套別墅裏同吃同住同勞動,做的是股票外匯期貨這些高杠杆的金融產品。但很快,他在2015年的股災中一敗塗地。之後再創業,就都是靠貸款了。
“以前做企業做成功,覺得是自己的能力,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在風口上。”李翔宇說——他老愛引用互聯網大佬們的話。
再之後,他開過超市,也在新冠疫情期間幹過餐飲,但總是“開業就倒閉”。車賣了,房子也賣了,還欠著幾百萬,但“法院也沒什麽能執行的了”。
他也沒趕上網約車的風口。開網約車最掙錢的時候,是當年的平台大戰,是電車占據市場以前,是平台經濟講得最火的那些年。等到李翔宇入局,市場已近飽和,司機們都說行業一年比一年難做。
李翔宇也說這是“低端”的行業,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更多工作機會了。他的車是租來的,6000多一個月。頭半個月,扣去車費電費還有罰款,他發現自己幾乎一分錢沒掙到。
“我想著,這跟以前拉黃包車的有什麽區別呢?隻是隨著時代進步,你的工具變了而已,是不是?”

和係統共存
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像李翔宇似的這麽多想法,大多數網約車司機比他更懂得與係統共存。
這座充電站,是很多司機每天收工前的最後一站,而他們中的大多數,就住在電站旁邊的,包括半壁店村在內的幾座城中村裏。李翔宇也是如此。他的住處月租1000出頭,加上租車費——這相當於,他每個月都是從-8000元開始奔命。
56歲的孫紅生,一家子都住在半壁店村。
“現在活不好幹。”他說。三年前,孫紅生賣掉了自己那輛四米二的廂式貨車,花10萬元的價格買了現在這輛比亞迪。晚上七點出來接單,跑到次日早高峰,每天充兩次電。他覺得夜裏好跑,至少不堵車,單子價格高。但也有缺點:如果派單終點比較遠,可能麵臨要空駛回城區的風險——李翔宇就是因為這層顧慮,放棄了跑夜班的想法。
孫紅生一家租住在村裏的自建房,月租800元。兩間屋裏擠著三代人——兒子、兒媳,帶著小孫女一屋,他和愛人,還有老母親擠在另一間。兒子就在充電站旁的汽車修理廠上班,父子兩代人,做的都是圍著汽車打轉的營生。據他說,村子裏住著上萬人,除了原住民,都是網約車司機或者在機場上班的,“再南邊,樓台村、吳各莊,也都住滿了。”
但充電站永遠比村子更亮。半壁店村裏停著很多輛出租車,司機們更多來自延慶、平穀等遠郊,依靠網約車平台接單,或去機場排隊等活。一位來自平穀的司機過著極端的“兩班倒”——每天跑滿24小時,幹一天,休一天。
截至2024年7月,北京市累計設有公用充電樁19.31萬個。
圍繞他們,村裏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生態係統,租車公司與營業至淩晨兩三點的快餐店遍布其中。
孫紅生看重“分數”。網約車平台上,每位司機的評分由四個部分組成,乘客好評、高峰期接單、接受平台調度等會提高分數,反之則不利於分數提高,還可能使其下降。雖然這行能隨時休息,可孫紅生也不敢多歇,“你經常不拉,分數就低,單子就少。”
車裏有異味、不整潔、態度不好,都會導致投訴,有投訴就扣分。可有些投訴對於他來說也是無奈。由於上夜班,他經常會拉到一些醉酒的乘客,有的人喝多了就要抽煙,不讓抽就不幹。車裏的異味就這麽來的。李翔宇則屬於那種受不了被係統控製的人——他常常睡到中午才出車,賺不到早高峰的出行分,也常常因為拒絕係統派的單子而被扣分。
司機們等待充電,就像等待一場小型複活。
“北京的錢不好掙了。”說這話的是孫紅生。2007年,他在山東德州老家考下駕照,第二年,聽著《北京歡迎你》就過來了。當時老家好幾個兄弟都提早到了,在市場上開門麵房。那時候北京人少,開貨車,超重查得沒那麽嚴。後來開始查環保,貨車查得也越來越嚴了。
我坐在孫紅生的車上,平台係統裏時不時響起幾句注意安全的提示語,讓他聽到後回複一句“好的”。孫紅生說,係統一般不讓跟乘客多說話,怕影響安全。當然,這對他和乘客來說可能不是壞事——大概因為常年跑夜班作息顛倒,他說話有點口臭。

底線
越來越多的人選擇接受電的控製。此時是深夜,而對於司機們來說,像是一個拉長了的黃昏。電流低沉的嗡鳴,車輛的熱氣,站點裏的快餐店也灶頭不停——廚師說,有時淩晨一點二十分還炒著菜。後廚大聲放著《我的未來不是夢》,司機們邊吃邊刷著短劇和小說,短暫地沉入夢裏。
淩晨一點,依然有不少人在充電站內的餐廳吃飯。
宋誌強就是在這樣的“黃昏”,一次次把車開回這個溫暖的補給點。他斷斷續續幹網約車有十年了,可開電車,是近一個月才開始的。
他的第一感受是常常焦慮,尤其在這個季節,電車的續航裏程大約是夏季的一半。最煩的是在高峰期,總會顯示電量不足。
剛來北京的時候,宋誌強的主業是幹工程,專門給各單位裝修鋪地麵保護層。隻有沒活的情況下,才會出來跑網約車。最近這幾年,他跑車的月份一年比一年多——這挺正常,我在北京總共打過一千多次網約車,早前經常遇到類似的司機:他們本來是包工頭,路上經過某些建築時會指給我看,說是自己參與建造的。
一開始,宋誌強的車掛著邯鄲老家的牌照。2016年12月,北京市交通委出台政策,北京市網約車必須“京人京牌”,於是他去了天津。但很快,天津也出台了相應政策,他就又回到北京,開始租車跑。一台大眾,一個月3000多塊錢,油費一天200元。即便在這樣的支出下,結合平台的補貼,一個月最多時也能掙兩萬。
但隨著市場的穩定,平台競爭和補貼時代漸漸結束,收入很快回落。如今他一個月的流水差不多一萬五六。
收支讓宋誌強最終選擇改變。開油車一個月支出9000多,電車隻要6000多。當然,他需要每天額外付出兩小時的充電時間,來換取每月省下的3000元成本。這是電量對他的馴化。
對宋誌強和孫紅生來說,開網約車是不錯的工作,他們從不說累。“沒啥文化,四十五了,還能幹點啥呢。”宋誌強說。
幹得時間長了,宋誌強也摸到些這個係統的門道。在自主與被控製之間,他能把握到一種微妙的張力。他會努力保障自己的分數不往下掉——他甚至為此開始戒煙——另一方麵,他也努力讓自己的車成為“底線比較高的那一輛”。
乘客打車時,有“特惠快車”和“驚喜特價”的選項。這些選項代表著一口價的訂單,價格比正常的快車單低一些。司機可以選擇是否要“特惠單”。李翔宇試過全接,結果“派的全是特惠”,雖然單子不停,可掙的錢反倒少了。但不接特惠單,又可能錯過一些長裏程的單子,導致空駛。
一位司機在完成刷臉認證,開始接單。
“我們每個人在係統裏都是有畫像的,”李翔宇說,“如果係統發現你能接受單價更低的單子,就會一直給你派。”
有時,司機們也麵臨兩難。有司機給我舉了個例子,當被派進一處“荒郊野地”,這裏隻有一位乘客打車,“你說你開不開特惠?”開的話,雖然價格低得離譜,但總比空駛回去十幾公裏好得多。
很多司機都把單價越來越低歸結到“特惠”,和那些接“特惠快車”單的司機身上。但在這個供養著所有人也在被所有人供養著的係統麵前,不能期待所有人都有著共同的底線。有剛入行的司機向我坦言,如果不打開“特惠快車”的選項,憑借他沒有什麽積累的分數,很難接到單子。
作為老司機,宋誌強從來不接特惠單。這是他的“秘訣”——每天接單的時間最長十小時,司機要在限定時間裏產出更多的產值。而特惠單,毫無疑問是既占用時間又低效的。相比之下,他會查看係統裏的熱力圖,到打車人數更密集的區域。
“係統就是在不停測試你的底線在哪,看你到底接受自己的價值被壓到多低。”李翔宇說。但或許是曾經企業主身份帶來的慣性,他也常常把“存在即合理”掛在嘴邊,“這是企業行為,很正常。”
他曾經排斥係統,也拒絕被算法控製。但毫無疑問,生活的壓力才是最大的算法。
淩晨一點,李翔宇終於結束了充電。一覺醒來,又是一場重複的也是全新的遊戲。
他發動車子,駛出村子,遲疑了一下,還是打開了“特惠快車”的選項,什麽單都接,絕不拒絕——像是終於被係統馴服了。
“不管怎樣,”他說,“我得先離開這個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