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衛健委的數據顯示,我國失能失智老人已超4500萬人,平均每6位老年人中就有1位需要長期照護。近年來,一種新型職業——上門護士的誕生,正解決他們無力往返醫院和無人關注的困境。
敲開無數失能老人緊閉的家門,上門護士看到不同景觀:有董事長家中配備了先進的醫療設備,有老人頭發結網,尿不濕洗了再用,還有的輪椅被家屬賣掉換錢。成都試點“長護險”八年,已經從城市延伸到農村。“一人失能,全家失衡”,這是3個成都上門護士眼中,失能老人及其家庭的生存圖景。
這些護士都是中年女性,以前在醫院工作。她們傾聽老人的心事,給被失能親人“拴”住的家屬,送去“喘息的時間”。但對於行業的未來、自己和父母的養老問題,仍沒有答案。
以下根據三位從業者的講述整理。

“一人失能,全家失衡”,每個人都傷痕累累。
有個成都周邊的失能人員,我照護了一年多,家人很用心,把作息表貼在冰箱上門。客廳空間全部讓出來,放了專業病床,還請了專門的陪護。但老人的老婆沉浸在愛人失能的痛苦中,我們明顯感覺到她的心理出問題了,她老說:“×護士,能不能把他的管子取了?”
直到有一天,她慌張地給我打電話,說喂飯的時候,糊狀物從老伴的氣管切口裏冒出來了。我趕過去一看,胃管基本不在胃裏了。阿姨每次喂食,都會下意識地把管子往外扯一點,可能以為老伴有天能擺脫管子。
後來老人住院,家屬堅持讓醫生拔了。老人的皮膚變得萎縮,肉長在一起,把呼吸道堵住了。老人經常在半夜突然大喊——那是缺氧憋的,很快去世了。
我以前在醫院急診科當護士,膽子小,看見死亡害怕得心髒砰砰地(要)跳出來。那時覺得死亡是突如其來的。遇見過一個患者才30多歲,兩個孩子很小,她老公一會兒捏下腳,一會兒捏下手。我看她狀態不錯,剛囑咐完小心點,不要弄傷呼吸道,轉身不到15分鍾,她過世了。
直到有天有個病人搶救失敗了,登記時詢問老人的歲數,子女給了模糊的答案,而老人的愛人很大聲地,說出了正確的數字。我感受到,隻有這個婆婆在哀傷,我害怕的東西,可能就是婆婆珍視、努力想記住的。
還有一個90多歲的老人,瘦得隻剩下骨頭,被護工綁在床上,吃得很少,有時候衣服都沒有穿好。就覺得怎麽可以這樣?這讓我想要做養老護理。
但跟病人家屬接觸,有時太過深入,他們的悲傷傳遞到我身上,感覺還是沒法麵對這個職業,又開始撤離。當時的領導鼓勵我,可以試一下上門護士,不太需要麵對患者的死亡。
上門護士做久了,我發現對於老人來說,死亡是一個漫長的“瀕臨”過程——當一個老人開始切斷跟世界的聯係,慢慢地對外界的新聞不感興趣,對身邊的事無所謂了,甚至對自己的病也懶得管了,總是呆呆地坐著,他是在慢慢地退場。
上門給失能老人護理、送輔具、回訪,都是安寧療護的一部分,給他們一些來自社會的關注,讓他們感知到多一點東西。老人會關心墓地安排,死後穿哪件衣服。平時他們不敢提,因為子女第一反應是不吉利。
長期的護理人員,會被老人依賴。我見過一個姐姐,在失能老人身邊放了約90公分的椅子,睡在旁邊,3年都沒回過家。一請假,老人的心率就開始飆升。
我們以前有一堂課,要去感知這些失能人的痛苦。躺在床上,維持一個姿勢不動,10分鍾就很累了。兩個小時翻一次身,隻是不長壓瘡的極限時間,等待翻身的間隙,他們也沒法做任何事,一直難受著。家屬說最多的一句話是,還不如讓他當時就去了。
從失能的那一刻開始,人好像就沒有尊嚴了,衣服、身體,一切都會被攤開。有家屬跟我說,失能的媽媽不喜歡外人來家裏,不想把狼狽不堪的軀體展現給人看。甚至有時護理員幫忙翻身,上來就挨一巴掌。
我接觸的失能老人,生存期一般不會超過兩年。
以前很多農村的老人,從意外受傷到進ICU,花幾十萬救回來,一個月就去世了。在醫院,家屬被醫生推著走。但人救回來,失能了,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是重擔。隻要有一次感染,一次受涼感冒,人可能就沒了。在農村,大家默認這就是“順其自然”。
現在我遇到的大部分家屬,絕對是有在付出。失能老人時刻需要有人在身邊陪著,負責照護的家屬沒辦法有自己的工作、生活。否則老人根本存活不了6個月,達不到申請長護險的門檻。
我們長護險(注:為失能人員提供護理保障的保險,是社會保險的一部分)的客戶裏,有個老婆婆讓人印象深刻,她特別矮,獨自照顧高大失能的爺爺。他們之前住違建的板房,被拆掉後搬去平房,房子裏都是尿味,她還在掃大街掙錢。配送的尿不濕不夠,她沒錢買,就把用過的洗了再用。

●霍綺文上門探訪瘦小婆婆居住的平房。

●婆婆家裏堆著撿來的被褥,用過的尿不濕洗了再用。
爺爺被照顧得很好,臉色紅潤,婆婆反而很瘦小。他們子女條件還好,但女兒寄來的蛋白粉,她舍不得吃,都喂給了爺爺。
還有一個軍區大院的爺爺,80歲了,膚色很白,很儒雅,退休金一個月兩萬,但家屬不同意搶救。我去溝通,爺爺插管就能活。奶奶說,他已經看不見了,耳朵也不好,如果插管,就連話也不能說了,還不如讓他有尊嚴地去。
爺爺是大年初一去世的,我很震驚,感覺家屬是真正愛老爺子,沒有強求他過完年再走。我見過一些失能老人,退休金太高了,可以覆蓋生活費和護理員的費用,家屬就一直花錢照顧著。
最近遇到了一個婆婆,七八十歲了,一個人照顧51歲的癱瘓女兒。婆婆問我,“如果我死了,哪裏能收留我女兒?”她在哭,我也哭了。她說成為五保戶要60歲,她怕自己活不了9年。就算申請到補助,也不會有人為了這點錢照顧她女兒。

●一位失能人士每天生活的空間。
做這行觀察下來,人生最後追求的就兩個字:好死。長期臥床的生命時間,到底有沒有意義,這個要由老人和家屬來思考。從健康走向衰老、失能、死亡的過程,是不可逆的,這條路沒有人能陪伴,需要一個人慢慢地走到終點。
其實,進這一行我是想知道,作為90後獨生女,將來要給幾個老人養老,如果有一天我父母失能了,我該怎麽辦?現在我也沒找到答案。
現在很多上門業務,除了專業性強的操作隻有護士能做,大部分普通護理員就能完成。從業的大多是40-60的女性,我會經常想,現在還有這些阿姨在,等我們年齡大了,還有人願意從事這個工作嗎?

我是四川達州農村的,2014年就當護士了。護理係大學畢業後,進了成都一家三甲醫院,在產科和老年科輪轉。很忙,像個機器人,一個周至少上三天夜班,人際關係又複雜。
不想這樣耗著,我不到3年就裸辭了。偶然看到廣東在搞“互聯網+護理”的試點,覺得這是個機會,就注冊了健康管理公司,在百度貼吧上發廣告“護士上門”。還真有人找,我就申請了護理站的牌照,是四川最早一批入行的。
客戶分兩種,自費的和政府兜底的。前者基本都是有錢人、年輕人。需要術後護理的,傷口3天要換一次藥,這種最多。也有需要上門采血,打保胎針、美白針的。

●在年輕客戶家上門護理。
也會上門測傳染病四項,中老年男性測艾滋的多,這病潛伏期很長,十幾二十年才發現自己得了艾滋病。
普通老人最多服務幾個月。我護理過一個有錢的董事長,幹了一年多。他50多歲,家裏有最好的醫療設備,醫生也可以叫到家,親人特別關心他,才知道有錢人的醫療是這樣的。
商業單的價格高一些,但隻占很少一部分。真正的大頭,還是“長護險”客戶——給失能病人兜底,他們癱瘓在床,要換胃管尿管,打抗凝藥,處理壓瘡。一單100塊,利潤薄,但量大且穩定。
現在我有兩個護理站,全職的護士隻有五六個,大部分是有資質的兼職。在四川,很多診所開給護士的工資是3000多。一些找不到好工作的護士,就會來做上門服務。特別優秀的護士,大多還是在三甲醫院裏,像我這樣有10多年經驗,做上門護士的很少。
2017年開始做時,大家都覺得我瘋了,遇到醫療糾紛怎麽辦,被扣在人家裏出不來怎麽辦?還放棄了鐵飯碗。其實我很少遇到安全問題。有個人說生殖器生病了,我就說要診斷證明,他拿不出,就刪了。
我現在也做管理,要思考怎麽讓自己的護士做得規範,減少投訴。行業裏有不少亂象,耗材的來源不一定合規,上門操作缺少監督,因此造成的傷口感染率到底是怎樣的,沒法追究。
一些自費單子,一次服務就10多分鍾,單價120起,患者覺得我們賺得多,但實際成本是很高的。一天能跑幾戶人家,得看運氣。針、碘伏、酒精,都上不了地鐵,隻能騎電動車或開車,有時來回開車得兩個小時。

●羅文堯的後備箱裏,都是醫療耗材。
作為護士上門平台的商戶,不運營、不投流,就沒什麽單子。在平台上,客戶支付100,它要抽成12塊,剩下的我才能跟合作的護士分,我還要出耗材、擔風險。運營社交媒體賬號,平台隻認三甲醫院的護士,我的是護理站資質,老發醫療相關的內容就會被封。
幾年前單子很多,新的領域,做上門的護士也少,每個月要護理幾百個老人,一個月上門3-5次。現在行業越來越卷了,各種APP、小程序,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有很多微信群,每個群幾百個護士,但單子很少,新入行的護士接不到好單子。我也會優先派單給熟悉的人,因為這行經常會被“跳單”——客戶下次不通過平台,直接聯係護士。
這行幹久了,見多了人性涼薄,會發現很多人是過一天算一天,兒女管不了多少。很多人隻在乎老人活久一點,政府的錢可以領久一點。長護險會給老人送輪椅、護理墊、坐便椅、紙尿褲等輔具,我回訪時看到,有的家屬會把這些賣了換錢。
上門會碰到獨居的老人,問什麽都回答“是、對、好”,說了半天,才發現他隻會說這幾個字。也有的家庭不一定有錢,但從照護情況,就能看出是有愛的家庭。一個婆婆照顧癱瘓的爺爺,家裏很幹淨,被子一掀開,沒有味道。爺爺還以為支架會拆掉,好好休養就能再站起來,婆婆悄悄壓低聲音告訴我,醫生說,他不會再康複了。

●上門探訪獨自在家的老人,老人隻會說“是、對、好”。
看了這麽多生老病死,我想以後養老,還是選養老院吧。但是養老院太貴了,能自理的三千,失能要加上護理費,很多年輕人的工資都不夠付的。要麽就待在家,不去醫院。到了最後階段,堅決不插管子,得了腫瘤就不治了。
我外婆就是這樣,外公是醫生,給她開了很多止痛針,一直打到她離開。作為後輩,看到外婆沒有全身插滿管子、沒受什麽痛苦,就算喜喪吧。

我2021年離開三甲醫院,全職做上門護士。以前這行風險很大,獨自上門沒有醫生評估,遇到複雜的特殊案例隻能靠自己的經驗。像插尿管,萬一病人有腫瘤,插進去破裂了,可能大出血。後來行業發展了幾年,遇到問題可以連線醫生,有定位、有錄音,風險低了些,我就敢放心地出來做了。
目前我護理的老人農村居多,年齡大多在70歲以上,多子女家庭,普遍有基礎病。我就是農村出來的,住在成都周邊的龍泉驛,經常去山上村裏服務。婆婆、爺爺也在老家,所以挺能理解農村老人的處境。
農村的老人,特別是男性,一旦失能了,個人衛生可能是災難,胡子拉碴、頭皮屑滿身,還長疹子。他們是覺得自己被嫌棄了,沒人關心,破罐子破摔。有個爺爺90多歲,頭發都結網了,用布包起來。我把他當老小孩,慢慢地磨,給他剪了頭發洗了澡。後來再去,他會拿糖給我。
根據老人的失能程度,我們每個月去老人家上門護理2-10次,每次一個小時。去到第二三次,老人就開始對我笑,拉住手不放,眼神都不一樣。平時他們會打電話問我,在哪裏,過得怎樣,什麽時候再見?
相對來說,村裏的老人更淳樸些,希望跟我交朋友,聊家常。城裏的老人普遍受教育程度高一些,習慣把我們當成服務人員,希望得到更好的服務。
老人很缺人聊天,會拉著我的手聊很久。現在輪椅上動彈不得的老人,有之前的軍隊幹部、三峽大壩科研人員,也有做航天的,最多的還是普通農民。他們八九十歲,很多事記不清,但還記得年輕時的輝煌,講了十幾二十遍,子女早聽膩了,我就一邊做護理一邊聽。
他們快樂的時間很少,一個重症肌無力患者,一個人在家,用腳撥弄手機。還有一個90多歲的婆婆,腳已經不能走路了。她愛好唱激昂的歌,我就用手機搜出來伴奏,聽她唱。
印象很深的是一個患糖尿病的農村婆婆,尿頻。有天我看見她要上廁所,在一個台階前,腿抬起來又放下,怎麽都跨不上去。我把她扶上去,問她情況這麽“惱火”,家裏怎麽樣?她說兒子開網約車,孫女讀大學,學費高,家裏沒什麽錢,退休金隻夠買一點藥。
到她家裏一看,鍋裏的飯是煮了幾天沒動的。她做不了飯,隻能吃便宜的餐館,油不好,又導致總犯腦梗。她老伴也是腦梗,身上的骨頭取了好多,越治越惱火,比她還嚴重。有一回老頭住院了,婆婆在家上廁所犯病,廁所的屎尿鋪了一片。

●戴戴上門護理農村失能老人,圖片由講述者提供。
農村老人很能吃苦耐勞,生病了還是會勞作,去賣菜,掙錢。直到癌症晚期、腦瘤,或者慢阻肺,稍微動一下就呼吸不了,心跳加速,確實不能行動,隻能躺床上了,才停下來。
但他們認知不夠,不知道能享受什麽補貼待遇,也有人不願進醫院,怕去了回不來。我就幫他們跑腿,講辦理門特(注:門診特殊疾病,醫保為重大疾病患者等提供的專項報銷政策)的流程等等。老年人平時玩抖音,平台推什麽看什麽。有個阿姨問我,為什麽不早讓她知道有長護險,都是靠親戚之間一個傳一個,才開始申請。
也有些情況,我無能為力。遇到過一個男性老人,60多歲,患有暴力型的癡呆。他不停罵髒話,光著身子到處跑,還會扔東西,這種實在沒法靠近。
目前國內的養老體係,叫“973”:大概90%的老人在家養老,7%社區養老,3%進養老院。這90%居家的老人是個大問題,特別是農村老人。在成都,2023年長護險開始在村鎮試點,這之前,很少有機會護理農村老人。
現在的護理人員,大多是40-50歲左右的。需要護理的老年人越來越多,做上門護理的人不夠。有的人接受不了失能老人的氣味,第一次進老人家,會說比廁所味還大,味道頂人。一個老人的屁股爛了,骨頭露出來,瘦成骨架了。換藥的時候,家屬說已經買好墓地了。老人還活著,有的疾病不是想死就能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