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無疑是國產GPU行業的一個關鍵分野。
6月30日,摩爾線程與沐曦股份同日獲得科創板受理,吹響了IPO衝鋒的號角。摩爾線程隨後以驚人的“科創板速度”——89天火速過會,並於12月5日登陸科創板,首日暴漲468.78%,市值一度突破3000億元,創下年內新股紀錄。
沐曦股份緊隨其後,於12月7日完成申購,中簽率低至0.033%,市場熱情甚至超過摩爾線程。壁仞科技、燧原科技等也相繼傳出明確的港股或A股上市計劃……“這波密集上市潮,本質上是一場由資金需求驅動的突圍戰。”新鼎資本董事長張馳指出。
財務數據反映了GPU行業的共同特點:摩爾線程與沐曦股份過去三年累計研發投入超60億元,營收尚處爬坡階段。“上市幾乎成為穿越漫長研發投入期、維係生存與發展權的關鍵通道。”張馳認為。
然而,上市僅是拿到了下一階段的入場券。回顧2025年,國產GPU廠商麵臨的核心挑戰愈發清晰:供應鏈“卡脖子”風險正突破設計端,向製造乃至封裝環節持續蔓延。而CUDA生態的壁壘,在AI應用爆發之年顯得愈加堅不可摧。
與此同時,競爭邏輯也在2025年發生根本轉變。商業化落地能力取代PPT參數,成為檢驗真金的唯一標準。
“現在說誰是中國英偉達都為時尚早”
“如果沒有這波上市潮,幾家頭部GPU公司的現金流可能將麵臨緊迫考驗。”張馳道出了這場上市盛況背後的現實處境。
處於快速成長期的國產GPU行業,其發展特點是高強度、重資產的資本投入。這在其招股書的財務數據中得到體現:摩爾線程過去三年(2022年至2024年)累計實現營業收入6.09億元,同期歸屬於母公司所有者的淨虧損共計50.05億元;沐曦股份同期累計營收11.17億元,同期歸屬於母公司所有者的淨虧損額共計32.9億元。這種階段性虧損,是GPU芯片設計行業的普遍特征。
同時,國際龍頭企業的投入規模,也體現了國產廠商必須麵對的資金挑戰的量級。例如,英偉達2024財年研發投入達129.14億美元。資金體量的懸殊,意味著國產GPU廠商在資源配置上更具戰略性。
研發高投入疊加業務擴張帶來的備貨壓力,讓現金流高度緊繃。據悉,摩爾線程短期借款甚至從0激增至12.17億元,用以填補營運資金缺口。
一位曾經曆AI“四小龍”IPO挫折的行業人士透露,未在關鍵窗口期上市的公司,很可能因估值被市場重新定價而麵臨融資困難,甚至陷入運營困境,“資金壓力之大,外界很難想象。”
在還未盈利的背景下,這類企業原本幾乎無法通過A股傳統審核邏輯。然而,2025年的監管風向陡然轉變。隨著“科創板八條”的出台,以及對未盈利硬科技企業上市標準的重啟,政策端為肩負“算力自主”任務的公司打開了通路。
張馳認為:“政策驅動資本市場對產業進行扶持。如果沒有明確的上市預期作為支撐,產業崛起無從談起。”摩爾線程的快速過會也釋放了明確信號:必須讓一些GPU企業盡快上市、獲得輸血,才有機會在未來的競爭中站穩腳跟。
資金壓力不僅來自企業自身的研發需求,也來自一級市場堆積的退出需求。在摩爾線程、沐曦股份背後,站著紅杉中國、深創投、字節跳動等上百家機構。在美元基金收緊、退出期迫近的背景下,二級市場成為最主要的退出通道。
張馳將當前的投資策略稱為“群狼戰術”:“讓頭部幾家先上市,融到錢再拚。最終能跑出來一兩家就夠了。這是一種戰略性的選擇——現在不會隻扶持一家,而是讓所有玩家都先上牌桌,用市場的錢往前跑。”
但這種熱度背後,投資機構極為謹慎。“GPU是特別燒錢的行業,沒有人能看得清最後的勝者。”張馳表示。對於國產GPU廠商來說,IPO募來的資金,是它們能否撐過淘汰賽的核心變量。
與此同時,“中國英偉達”的稱號頻繁出現在媒體報道中,但這些企業內部普遍態度謹慎。一位業內人士指出,大眾對於GPGPU(通用並行計算處理器,即AI芯片)存在認知誤區,常將其與消費級顯卡混為一談,市場對於高端To B/To G AI芯片定位存在普遍誤讀。
“現在說誰是中國英偉達都為時尚早。”張馳認為,“現階段更像是新能源汽車的2017年”,真正的頭部至少要五年才會跑出來。眼下重要的,不是爭奪名號,而是先活下來。
供應鏈與生態困局的兩座大山
在“中國英偉達”的標簽下,國產GPU廠商麵臨的挑戰已超出單純的產品設計範疇。技術代差、外部製造依賴以及軟件生態壁壘成為必須穿越的關卡。
目前,製造環節的外部依賴,被行業認為是當前最致命、最緊迫的痛點。
陳青(化名)是國產GPU“四小龍”企業之一的內部員工,在他看來,目前瓶頸在於國內高端芯片的產能不足。在實際晶圓製造和良率控製環節,實現規模化量產方麵依然任重道遠。
芯片廠商對外部先進代工廠的路徑依賴,使供應鏈安全成為亟待解決的核心問題。隨著合規限製等因素日益趨嚴,這條路徑正快速收窄。
麵對上述挑戰,一家國產GPU廠商內部流傳著八個字——國設、國芯、國造、國用。決定其命運的,不再隻是芯片設計圖紙上的理論算力,而是能否獲得國產高端產線的支撐。
據Bernstein Research,按銷售金額計,2024年中國AI加速器市場中,英偉達占比約66%、華為昇騰占比約23%、AMD占比約5%,其餘廠商(含摩爾線程、沐曦股份等)合計約1%。有廠商坦言,拿到設計稿,卻拿不到產能,無異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硬件製造的困局之外,軟件生態壁壘同樣難以逾越。英偉達CUDA生態經過近20年的積累,已形成一定程度上的行業標準。對於客戶而言,遷移生態的成本遠高於購買新硬件的成本。陳青表示,國產GPU即使在紙麵算力參數上可以部分對標,但由於框架兼容、算子適配困難,最終會導致硬件性能大打折扣。
為突破這一生態壁壘,一些國產GPU廠商正推動一條更具實用主義色彩的路線——異構混訓。所謂異構混訓,指在一個計算集群中,打破品牌的藩籬,同時使用英偉達、華為、寒武紀以及其他國產GPU。其目標是打造一個高度兼容、具備工程魯棒性的計算環境。
在陳青看來,從取代英偉達轉變為與英偉達共存並協作,是國產芯片撕開CUDA生態壁壘的關鍵策略,也成為中短期內最具現實性的突圍路徑。
從資本故事到生存實戰
隨著IPO閘門的開啟,國產GPU行業正從單純的“講故事、拚融資”階段,進入“拚落地、拚業績”階段。
“以前大家卷融資額,今年變了,要衝到最前麵,卷適配速度,卷推理卡的銷售情況。”陳青表示,競爭焦點已徹底轉向工程硬實力和市場交付。這不僅要求技術過硬,更要求有高可靠性、高穩定性的工程交付能力。
據介紹,在運營商等大客戶的“比標”環節,競爭難度呈指數級上升。測試模式已從過去“測模型”,轉為不告知測試過程、直接給出分數的“盲測”。這一分數,決定了訂單歸屬。這也迫使廠商必須將精力集中在關鍵的工程化能力上。
在商業化落地方麵,各家廠商都在尋求差異化生存空間:摩爾線程走“全功能GPU”路線,AI智算業務增長迅速;沐曦股份專注於雲端AI“訓推一體”的通用GPU路線;燧原科技則因背靠騰訊這一戰略股東,產品在騰訊業務中規模化落地,擁有確定的落地場景。
但市場格局依然存在挑戰。工信部信息通信經濟專家委員會委員盤和林表示,國內很多GPU廠商的訂單既沒有規模效應,也沒有穩定客源,卻是幾千億市值,這顯然是撐不住的。任何GPU廠商最終都需要營收和市值匹配,否則存在虛高風險。
新的機遇來自AI推理時代的爆發式增長。陳青指出:“推理是堆卡的數量,訓練才要卡的質量”。國產GPU廠商正試圖通過超節點的方式進行集群擴展,彌補單卡性能差距。超節點方案已成為行業標準,百度昆侖芯、阿裏平頭哥都相繼展出各自的超節點方案。
而在技術和資本的博弈之外,人才和經驗成為決定勝負的隱形因素。大部分國產GPU廠商的高管團隊具備深厚的海歸背景和資深從業經驗。陳青透露,其高管團隊的經驗積累非常深厚,“幾個人加起來都200多歲了”,這種級別的經驗為公司在技術迭代和工程化落地方麵提供堅實基礎。
張馳預測,行業洗牌的拐點將在未來半年到一年內到來。在這場淘汰賽中,最終能活下來的可能隻有兩、三家。這場“生存攻堅戰”的勝負手,取決於五個核心維度:產能、技術、超節點、訂單、高管團隊。
“我們投資GPU企業,看的不是三、五年的回報,而是十年後中國AI產業的獨立性。”一位投資人表示。國產GPU的集體衝鋒,挑戰的不僅是英偉達的市場霸權,更是在為下一個十年的中國算力主權,爭奪最關鍵的基石。這條路上,注定充滿荊棘,但唯有穿越這片殘酷的戰場,才能真正觸摸到自主與強大的未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