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去一年多時間裏,《人物》與張家齊進行了兩次深度交流。一次是巴黎奧運會女子跳水比賽結束後,她講述了自己作為「替補隊員」度過了怎樣的備戰期,講述了自己的努力、失落、釋懷;另一次是前不久,全運會上,她完成了作為跳水運動員的最後一跳,她計劃宣布退役,在21歲的時候。
與張家齊交流,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她的語言。她6歲開始學習跳水,很快離開家開始集體生活,12歲進入國家隊,整個青春期都在高強度的競爭中度過,但她的語言具體、鮮活、篤定,保持著一種難得的個人思考和獨立性——語言即思想,她的語言說明了她有著怎樣的自我察覺和豐富的精神世界。
作為這個世界上最殘酷的競技項目之一,女子十米跳台的單人比賽中,還從未有過年齡超過20歲的奧運冠軍——再耀眼的天才少女,在20歲到來時,或許都終有一別。屬於張家齊的告別,果決、灑脫,滿是情誼和期待。
以下,是張家齊的講述,講述由兩次訪談內容整合而成。關於一個天才少女的跳台人生,張家齊開玩笑說,自己好像短短20年「就走完了人家一生要經曆的東西」。
1
「殘酷的空中芭蕾」
2016年5月,裏約奧運會前的最後一場全國跳水選拔賽,12歲的張家齊首次參加全國比賽,一鳴驚人拿到冠軍,但由於年齡沒有達到奧運會的參賽標準(14歲),她沒能去成裏約。所有人都為她感到可惜。賽後采訪,有記者問,不能去奧運會會不會覺得遺憾,張家齊說,「以後我會去的」,「我還能拿很多冠軍」。
此後兩年,張家齊幾乎拿到了所有國內女子十米跳台比賽單雙人的冠軍。很多媒體這樣評價當時的張家齊,是國家跳水隊的「希望之星」,「2020年的東京奧運會跳水比賽,必將成為她的舞台」。
2021年和2024年夏天,《人物》兩次在廣州拜訪了全紅嬋的省隊教練何威儀,交談中,何威儀也多次描述過張家齊的天賦,如果同在巔峰期,「陳芋汐全紅嬋不一定跳得過她」,「她很有鬥誌,心理非常強大」。他特別提到了張家齊的入水效果,「在當時是最好的」。
2018年,張家齊終於年滿14歲,能夠參加國際頂級跳水比賽。當年6月的跳水世界杯,她拿到了女子十米台單雙人兩個冠軍。但此時,追趕者的腳步聲也在身後響起——張家齊世界杯奪冠3個月後,全國跳水錦標賽,張家齊沒能奪冠,冠軍是此前從未參加過任何全國比賽的13歲的陳芋汐。而那次比賽幾個月後,張家齊遇到了一個新的狀況,她的身體開始發育了。
我小時候最開始練的是體操,當時手小,胳膊有點短,抓雙杠抓不住,總是扭出去,沒被選上,就去練了跳水。剛開始練的時候,最深的印象是「疼」,一個冰棍下去,會拍到腳底板,很疼。但習慣之後就不疼了。後來開始做動作,又拍得手板疼。
我應該算天賦型運動員吧。我的天賦主要體現在水感好,壓水花壓得好,水花也比較幹淨和漂亮。入水的那一瞬間,我能控製這個水花不讓它濺起來。
小一點的時候,剛學自選的階段,我總是組裏練得最多的那個,當時我以為自己是不是比較差,教練老拉著我練。到後麵學自選,我發現我是最快能找到辦法壓住水花、把動作跳好的那個,我才意識到,我好像是天賦比別人高。
最順暢的時候是十二三歲,2016年,剛出道就是全國冠軍。但我當時沒有感覺,比較懵懂。
裏約奧運會選拔賽上拿了冠軍,當時都不知道這個比賽究竟意義是什麽。對我來說隻是一場全國賽,跳完就完事了。也沒注意到比分和排名。最後一跳跳完,教練跟我說有希望第一,我才看了一眼排名,好像真的是。特別意外。但我當時沒有很興奮,滿腦子想的是,前兩跳沒跳好,回去教練會不會罵我。
那幾年,確實有種感覺,怎麽跳怎麽有。當時不覺得跳水難,在空中翻的時候還要控製一下自己的速度,太快了不好打開。每次比賽前都會有一種預感,我隻要跳完就能拿冠軍。尤其2017年全運會,女子單人十米台的時候,預感很強烈。
有次全國賽後有記者采訪,我還說以後能蟬聯多少屆就蟬聯多少屆。那時候太小,沒有意識到「蟬聯」是什麽,「拿很多屆」意味著什麽,隻知道以後的路還很長很長,要比好多場比賽。現在想想,當時年少輕狂,不懂事,胡說什麽狂言在這兒(笑)。

13歲的張家齊
2018年9月的全國比賽,我就輸給了陳芋汐,我當時就知道這是一個常態,一個規律,女子十米台每兩年就會出來一個新人。2016年全國錦標賽我戰勝了裏約奧運冠軍任茜,2018年,芋汐出來,她之前也沒什麽名聲,突然一下就蹦出來。芋汐再隔兩年是小紅。
這有點像女台生存法則,輪回一樣,每一個新出來的女台冠軍,都要踩著前輩的身體爬上去。教練也會提前說這個道理,所以我們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那種順暢的感覺開始慢慢消失了。我的身體開始發育,我慢慢感覺到自己進入下滑階段。每一次比賽,身體都比較沉重。現在使比之前大兩倍的勁兒,翻過來都很吃力。再看到別人起來,我突然理解跳水原來這麽難。
我當時在國家隊要上課,為了控體重,上午11點45下課,基本不去食堂吃飯,自己一個人從後麵那條小路繞到場館,大概12點多1點,先去減肥。穿出汗服在場館二樓跑步機上跑一個小時。跑到其他隊友來了,下去換衣服一起練陸上。陸上練完4點鍾,下水前要稱體重,如果說體重達標,後麵就可以安心吃飯。如果體重沒到,可能還得再走半個小時。一般練到7點半,8點結束。晚飯我也不怎麽吃,或者說很少,基本是教練幫我從食堂打一點回來。
我當時每天都很餓,餓得不行的時候吃一點,但基本上都是硬扛。控製自己的欲望非常難,很想吃,身體成長也需要這部分能量,但就要壓製這部分天性和欲望。特別想吃蛋糕的時候,吃進嘴裏但不咽下去。嚼完之後吐出來。會有點作用,起碼嚐到味兒了。
大家都知道,對於女子跳台選手,發育是個坎兒。女台為什麽非常短暫且絢麗,就是因為這個。男台就不一樣,男孩一旦發育,會長勁兒、長肌肉,後麵能夠完成更高難度的動作,但女台基本上不會。這對女性很不公平。但女子跳台跳水就是這樣,我教練之前也給我講過,女台就是越小越輕,越好出成績——怎麽說呢,殘酷的空中芭蕾。

正在經曆發育期的張家齊
2
「命運像明燈,也像刀子」
在張家齊身體發育的兩年中,以陳芋汐為代表的新人相繼湧入國家跳水隊,年紀更大的張家齊逐漸失去參加女子單人十米台比賽的機會。
2020年,張家齊度過發育期,競技狀態回升。東京奧運會宣布延期,國家跳水隊原本的選拔賽積分清零,重新進入備戰。新一輪選拔賽中,張家齊單人成績重回400分——在女子十米台領域,400分意味著世界比賽奪冠水平。2020年10月,全國跳水冠軍賽上,張家齊拿到409分。
但也是這場比賽,全紅嬋出現了。張家齊沒能扭轉命運,三站選拔賽拿了三個亞軍,總成績排名隊內第三,再次失去了參加奧運會女子跳台單人比賽的機會。2021年7月,她和隊友出發前往東京,她將和陳芋汐搭檔參加雙人比賽——此刻,她也是三人中年齡最大的那一位。從2016年的天才少女一鳴驚人,到2021年登上飛往東京的飛機,17歲的女孩用了5年時間,實現了自己的奧運夢。
那個夏天,張家齊、陳芋汐、全紅嬋一人拿到了一枚奧運金牌。她們開始被稱為「三小隻」,三位天才少女的故事和友誼迅速破圈。
有人問我,怎麽理解命運?我感覺,有的時候,命運像一盞明燈,在我練得非常難受、非常痛苦的時候,沒準再堅持一下,就會給我一條正確的道路。但有的時候,命運就是一把刀子,到後麵它會非常紮心——年紀輕輕就理解很多東西,可能會導致我的快樂少一點。那種很天真,很無憂無慮的快樂,我可能14歲以後就沒有了,每天都憂心忡忡(笑)。
我承認我有一點生不逢時。巔峰期沒趕上奧運會。裏約的時候年紀不到,東京又推遲了一年。我有時候也會羨慕小紅和芋汐,特別是我的巔峰時期已經過了,還要繼續跟她倆爭的時候,我心有餘而力不足,覺得好難。
我輸得特別冤的一場比賽是東京奧運會之前的武漢選拔賽。那是我唯一一次有(同時)打敗陳芋汐和全紅嬋的可能,在我那個狀態已經下滑的時候,唯一一次能打敗她倆的機會。結果我輸陳芋汐輸了0.55分,我但凡那個5253B能直下去,冠軍就是我了。
那次選拔賽,我們是三戰取兩戰最好成績,我三場都是第二,我但凡有個冠軍就會更加有說服力,就會增加我參加單人比賽的籌碼。但我接受了,可能老天不想讓我比唄。
有人說天才出生在同一時代是個悲劇。但東京奧運會之前,我還沒這麽強烈的感覺,注意力都在奧運會上,不會想太多。雖然去東京之前壓力很大,但登上飛機那一刻,就感覺馬上要得到(金牌)了,壓力反而小了。在國內備戰的時候會一整晚一整晚睡不著,去了東京睡得很好。
東京奧運會之後,我就特別想退役。一方麵覺得自己的目標已經達成,另一方麵,我經曆過自己很厲害的時候,但要看著競技狀態一點一點往下滑,我擔心後麵接受不了自己的平庸。
其實如果沒有拿到這枚雙人的奧運金牌,我應該也會選擇接受。我會跟自己說,這種東西命裏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我現在已經是奧運冠軍了,其實沒什麽遺憾。隻能這麽安慰自己,因為後麵我實在是想不出別的能安慰自己的東西了。

2020年東京奧運會張家齊(左)和陳芋汐(右)奪金
東京奧運會之後,我還是繼續參加了一些比賽,但幾乎每一次比賽都來月經,我猜可能是長大以後,身體隨著年齡增長,抵抗力下降,情緒一激動或者一緊張,壓力一來,月經就來了。
從一個女孩變成一個女人,身體分泌的激素,和身體需要的營養能量跟之前完全不一樣。小時候精力很旺盛,來月經後心理和身體都會產生一些變化。訓練的時候會心情不好,或者非常容易暴怒、力不從心。來月經的時候,會感覺人很重,下半身很墜。隻能硬跳。所以,有人問我月經對我們女台運動員來說意味著什麽,我就開玩笑說,對於我,那意味著「噩夢」要開始了(笑)。
隨著身體的發育,我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自我意識也在覺醒,突然自己的想法多了很多,會意識到教練說的不一定都對,偶爾也會發生爭吵。那段時間,我很明顯感覺到自我在擴張,慢慢從自身的經曆中,總結出一些東西,也開始自己想辦法去解決問題。
大家覺得我很乖,可能跟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和環境有關。我從小就被當成一個乖乖女和大家閨秀來培養,所有人都在給我灌輸這種理念,導致我經曆的事情一多之後,自己也會去配合變得很懂事。可愛也聽太多了,我覺得可愛不太符合我自己內心的對自己的認知。隻是我的外形長成了這樣。
我不討厭這些說法,但它跟我內心真正的自己有一定的反差。我其實並不是像外界說的,是傳統意義上的乖乖女,我也會有很叛逆的時候。我有段時間特別想騎摩托車,很帥的那種。想去騎馬,覺得非常帥,也很颯。就想幹一些很刺激,讓自己很爽的事情。前一段時間,我還去了環球影城,但可能是期待太高,我覺得那個過山車一點兒也不刺激,畢竟我跳水的時候,比它轉得還快。

2023年多哈世錦賽上的「三小隻」,全紅嬋(左)、陳芋汐(中)和張家齊(右)
3
「使命」
2022年,張家齊被北京體育大學錄取,但她並沒有太多時間參與校園生活——巴黎奧運會備戰周期隻有3年,她很快收到了國家隊的集訓通知,以替補運動員的身份和陳芋汐、全紅嬋一起備戰巴黎奧運會。
這3年裏,她和陳芋汐、全紅嬋是一樣的訓練量,每周隻休息半天。國際賽場上,陳芋汐和全紅嬋組成了新的雙人搭檔,張家齊隻能參加一些非奧運項目,比如混合雙人十米台,以保持自己的競技狀態。
在國家跳水隊出發去巴黎前的最後一周,張家齊收到通知,可以離隊休息了。
巴黎奧運會女子雙人十米台比賽,張家齊以另一種身份參與了這場比賽——她出現在線上轉播室裏,解說了陳芋汐和全紅嬋的比賽。
東京之後,我知道再往後練,我的競爭力幾乎沒有了。我也想去嚐試一下其他方麵的人生,比如上學,當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是什麽樣的體驗,但巴黎奧運會備賽周期的集訓名單裏又有我,我就又回去了。我想,這是我為中國跳水,和國家隊能做的最後一點事情了。雖然我當時已經意識到回去的意義不大。
備戰巴黎的3年,我作為替補運動員,其實非常煎熬,非常難頂得住。每天跟隊友練的是一樣的強度,訓練計劃差不太多,保持著一樣的競技水平。我們每天早上出操,6點多起到8點,回來之後上午可能休息,下午1點半練到晚上7點、7點半,這是半天的訓練量。全天的話,上午8點半去訓練場,中午11點半、12點回來,下午2點45練到晚上7點,7點半,晚上去做治療。
我感覺前途有點迷茫,從開始要練的時候,就知道希望不大。一開始還想著能不能再搏一搏,但到後麵真的感覺自己沒有目標,每天還要練這麽多,這麽累。巴黎奧運會的日期越近,這種感覺越強烈。
但我不能放,萬一她們兩個有些特殊情況,沒辦法比賽了,我就得上。我也需要保持高水平的狀態,不可能換一個什麽都跳不好的人上去,那是奧運會啊。其實,我並不希望「萬一」出現,因為我是替補,「萬一」意味著她們兩個中有一個人受傷了。這也是我不願意看到的。

為巴黎奧運會備戰的張家齊
我本來要備戰到她們去巴黎的那一天,但提前一周就通知我們這些替補的隊員,可以回去休息了。
小紅和芋汐去巴黎之後,我就放假了。回家待了一周,基本上沒怎麽出門。一出去,車的鳴笛聲,別人說話的聲音,熱鬧地方的各種雜音都在我腦子裏,很煩,很吵,我隻想安靜一會兒。在家裏,也會有特別多聲音在我腦子裏響,回憶起各種畫麵,教練說的話,像走馬燈一樣。可能當時覺得,一切都結束了。
從16歲開始,我就有無數個時刻特別想退役,動作不再輕鬆、穩定,就會冒出念頭,不想練了。每次看到別人退役,我都非常感慨,羨慕他們解放了、自由了。終於到了我離開國家隊的那天,我有一種解放且失落的心情。
這些年在跳水隊的時候,每天除了訓練就是吃飯,然後治療,三點一線。因為從小就學自選,一套5個動作,基本上不太有改變,5個動作要跳十幾年。在國家隊,訓練和比賽任務是非常緊的,不光要比世界杯、世錦賽、亞運會、全國賽,還有隊內的測驗和選拔。每個人一年比下來,打底七八場,快一個月一場比賽了。
一直在比,就一直要讓自己成為最好的。太卷了,國家隊跳水沒有人失誤。我們東京周期的女孩都很厲害,現在還奮鬥在一線的都是東京周期出來的,包括掌敏潔、盧為。
我也是一個特別卷的人,有點完美主義。我會卷別人,我水花效果好,有時候會跟其他運動員比水花,在十米台後麵打賭,看誰跳得好,賭兩杯奶茶。但小紅和樂樂她們兩個我不敢比(笑)。
我其實挺甘心的,因為練到後麵我已經非常討厭跳水了,很討厭,再也不想碰這個東西了。討厭到我當時想否定我之前付出的一切努力,不想跟跳水再有任何關係。內心非常抗拒這個玩意兒。我甚至都有點恨跳水了,恨它折磨我,太疼了。哪怕跳了這麽多年,我每次站上十米台都還會恐懼。隻是我知道動作怎麽跳,練得多了,就敢跳,習慣了這個高度,但不是不害怕。
但同時我也會為自己感到驕傲。我覺得我的內心是很強大的,跳到後麵,站在台上,我會想逃,想從後麵走下去,不想跳了。但每次都能逼著自己硬著頭皮跳,我覺得自己還挺厲害的。東京奧運會後,我參加的每一場比賽都能拿到獎牌,我也覺得自己挺厲害,挺不可思議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在巴黎奧運會開始前,我的就已經完成了。後來巴黎奧運會比賽的時候,我去做了解說,解說芋汐和小紅的比賽,我還挺激動的,就像是自己陪她們參加了一次。

2024年巴黎奧運會張家齊擔任解說畫麵,圖源@咪咕體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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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一個人去麵對這個世界了」
2025年11月,張家齊參加了跳水生涯中的第三屆全運會。在這次全運會女子單人十米台決賽中,她是年紀最大的運動員。
這也是張家齊退役前的最後一場比賽,最後一跳結束後,她遊到岸邊,起身對觀眾深深鞠了一躬。回到備采區,央視記者楊爍對她說,「三小隻是大家非常喜歡的一個組合,但未來沒有三小隻了」。張家齊瞬間紅了眼圈,她回道,「可能會有新的三小隻。」
全運會結束的兩周後,2025年11月20日,張家齊正式宣布退役,結束了15年的跳水生涯。她給自己做了一個統計,這15年裏,她拿到1枚奧運金牌,5枚世錦賽金牌,2次世界杯冠軍,還有亞運、全運、大運的冠軍。
她寫道:「回頭一看,覺得自己真的挺厲害的!競技體育不留遺憾,未來的『大金豆』也會繼續走花路的!」
這屆全運會,算是我最不緊張的一屆。女子十米台單人決賽的最後一跳,跳進水裏,我有一種身上很輕的感覺——在這之前的這麽多年,我隻有在站上領獎台的那一刻是輕鬆的,其他的時刻,都是非常緊張的。
但這次,一切都結束了。我在水裏遊起來就覺得輕鬆,身體和心理上都非常輕。從水裏出來,站在岸邊鞠躬的時候,心情有點複雜,又有點激動,也覺得不舍,幾股情緒交織在一起,反而顯得很平靜。
我看著一些小朋友們跳,真的有種看8年前自己的感覺。當時我也是第一次比全運會,算是職業生涯的一個轉折,開始邁進國家大賽,沒那麽多想法。體重也輕,動作很飄,非常容易就發揮出自己的水平。而今年我已經是十米台上年紀最大的運動員,大家叫我「老將」。我也是從小時候出來,看著任茜、司雅傑這些比我大的運動員被稱為「老將」,結果時光荏苒,一下我就變成她們那個角色了。
賽後采訪,我哭了。那位記者楊爍我們很熟,每次比賽他都在,都會報道我們,我們是他看著長大的三個小朋友。很多回憶像走馬燈一樣,每一個比賽登領獎台的瞬間,到奧運會,後麵一些世錦賽的混雙,那些畫麵在我腦子裏一直播。我感受到了時間這個東西。

張家齊在全運會後接受記者楊爍采訪,圖源@咪咕體育
心裏還是會有很多不舍。不舍自己這麽多年的付出,和通過跳水認識了這麽多朋友的感情。但比賽中那種緊張的感覺,那老舍得了,哈哈哈。
我對跳水的感情,一方麵覺得被它折磨,我肩膀上的傷,腰傷,腳腕的傷,我現在腰突了兩節,膨了一節。有些關節到現在陰天或下雨天還是會痛,應該也是很難徹底好掉。但它帶給我的驚喜也是很大的,比如上領獎台的那一刻,是我以後從事任何事業可能都給不了的。隻是那一刻太短了。
我雖然承受了這個年紀不該承受的壓力,這種壓力也成就了我,那種堅持、勇敢的體育精神。我覺得我是有結果的,我用我這些快樂和時間換我今天的成就,是可以對等的。我也得到了很多很珍貴的東西。我們領隊說你們短短20年走完了人家一生要經曆的東西。
麵對還留在場上的小紅和芋汐,我其實挺心疼的,心疼她們還要再繼續承受和經曆這些東西。巴黎奧運會之後,芋汐內心也掙紮了一段時間,後麵還是選擇繼續走這條路,我真的又心疼又佩服。因為到洛杉磯就不是3年,是4年。新的小朋友大家都看得出來已經有苗頭了,這4年會非常非常難,不是說完全不可能,但真的很難(編者注:奧運會曆史上,沒有一位女子十米跳台的單人冠軍大於20歲),但她選擇繼續比,繼續練,應該已經做好了接受這一切的準備了,所以我很佩服她還能把自己打開,繼續去拚。
換做是我,我可能想做又不想,因為它是拿你一些東西換來的,拿你的快樂,時間,和對於家人的感情。我從來沒能有過很長一段時間陪在家人身邊,跟他們一起多聊聊天,多關心關心他們,也沒有跟朋友一起出遠門玩的一些時刻。所以我接受了這一切。我還挺佩服自己的接受能力,很快就說服自己,換一種心態來對待以後的訓練和生活。
現在我終於自由了。自由對我意味著解放,解放身上的一些枷鎖,不管是我自己鎖起來的,還是跳水給我的。
其實從國家隊退出來,在北京隊這一年,我已經享受到了自由,很新鮮,跟朋友一起出去露營,一起玩密室,認識了跳水之外的朋友。跟她們聊天是一種非常新奇的體驗。但我也感覺跟外麵世界有點脫節。為人處事,說話的方式。接觸人更多之後,我發現自己有一點點逃避和恐懼。我小的時候不這樣,以前非常的E人和開放。

張家齊在環球影城,圖源微博@張家齊la
後來我也有回國家隊看過小紅和芋汐,再回去的心情很釋然。那次是她們晚上練完在做治療,隊醫還是那些人,朋友也還是那些人,隻有我不是那裏麵的人了,很釋然終於可以用一種旁觀者的姿態去看待她們了。
現在偶爾也會覺得有一點空虛。可能還沒真正進入到一個普通人的生活裏。我現在的生物鍾和時差還是當運動員時候的,比如下午 2 點,我們那會應該訓練了,而現在兩點我會考慮是出去走走還是睡個午覺;晚上大概六七點,我會想是吃飯還是出去看看夜景,因為之前我們這個點基本上是在治療的。
之前出去比賽,領隊、副領隊會幫我們協調很多東西。現在要全權交給自己來麵對。我每次比賽的金牌,都在我家裏,全塞我屋的床底下了。現在我跟新的朋友介紹自己,也不會說自己是奧運冠軍。奧運冠軍隻是一個稱謂,已經過去了,我會說,你們把我當成一個正常的、普通的小女孩就好。
我要往前看,要去過另一種人生,要一個人去麵對這個世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