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焦One(dingjiaoone)原創
作者 | 陳丹
編輯 | 魏佳
奈飛(Netflix)總部辦公室一樓,擺了滿滿一麵牆的艾美獎獎杯,這個角落被戲稱為“Emmy Garden”。但在不少好萊塢人眼中,這種高調展示更像暴發戶炫富。
奈飛在好萊塢的存在感一直帶著刺。
它堅持縮短、甚至取消影院獨家窗口期,將電影更快推上流媒體平台,直接衝擊了以院線發行與票房為核心的傳統商業模式。
很多好萊塢從業者也壓根不把它當同類看——你一個互聯網公司,懂什麽電影、懂什麽內容?
一言以蔽之,對好萊塢來說,這是一個“砸飯碗的暴發戶”。
但如今,這個暴發戶不僅已經進入主流敘事中心,還準備收購自1918年成立的好萊塢巨頭——華納兄弟(Warner Bros. Discovery,以下簡稱“華納”)。
12月7日,這起價值827億美元的收購案曝出後,隨即在業內掀起強烈反彈。《泰坦尼克號》導演卡梅隆稱這是場“災難”,李安感歎小公司將更難生存,美國Cinema United更警告此舉可能讓美國票房蒸發四分之一。
反對聲一浪高過一浪,但所有人都明白,奈飛收購華納標誌著一個殘酷但無法回避的事實:新王取代舊王,好萊塢正在經曆一場權力的交接。
不過這項交易業尚未塵埃落定,監管機構仍在進行反壟斷評估。美國總統特朗普可能也要反對這樁“聯姻”,CNBC援引一位高級政府官員的話說,白宮對這筆交易“抱有強烈的懷疑”。
另一位意向買家派拉蒙也還沒放棄,於美東時間12月8日宣布發起全現金收購要約,擬以每股30美元的價格收購華納兄弟探索集團(WBD)所有已發行股份,總計1084億美元。

《繼承之戰》劇照 圖源 / IMDb
827億美元,值嗎?827億美元,折合近6000億人民幣,奈飛究竟能從這起收購中得到什麽?
最核心的,當然是IP。
作為好萊塢百年大廠,華納IP庫堪稱“寶藏”,從《哈利·波特》到DC宇宙,從《老友記》到《權力的遊戲》,橫跨多個時代和品類。

在洛杉磯工作的製片人Leo Yu認為,奈飛的強項是流媒體分發和全球擴張,最大短板則是缺乏能夠長期沉澱價值的全球級IP。奈飛最近幾年一直以劇王的姿態出現,但《怪奇物語》《魷魚遊戲》等爆款劇,其生命力、變現能力還難與《哈利·波特》《權遊》等頂級IP相提並論。
因此,這不是在買一堆內容,而是在買一個“能連續產出價值的IP引擎”。“這些跨代際的全球IP,本質是在買未來二十年的內容稀缺性。”Leo說。
第二,是全球發行能力與訂閱規模。
截至9月底,華納旗下HBO Max全球訂閱用戶達1.28億。Sensor Tower數據顯示,奈飛全球月活份額約46%,加上HBO Max可逼近56%。換句話說,整合成功後,流媒體領域將出現一個幾乎沒有對手的巨無霸。在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講師彭侃看來,這也意味著奈飛將擁有更大的議價權和護城河。
簡單點說就是,奈飛以後漲價,更有底氣了。
第三,是華納的頂級製作體係。
在洛杉磯工作的另一位製片人杜藝凡告訴「定焦One」,以前,奈飛主要負責“給錢+發行”,幾乎所有製作都外包;而華納擁有從劇本開發到拍攝製作再到宣發的完整產業鏈。
若收購成功,奈飛將瞬間擁有華納在伯班克的大型製片基地、經驗豐富的製作與運營團隊,這等於是補上了它過去缺失的核心能力。

HBO《白蓮花度假村》劇照 圖源 / 豆瓣
那麽,花6000億買這些,值不值?
從短期看,奈飛確實付出了高溢價——華納的市值還不到700億美元。收購金中的500多億美元還需要融資,這意味著奈飛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要背負巨大的債務。消息公布後奈飛股價應聲下跌,資本市場也在擔憂其高杠杆。
但從長期戰略價值看,多名受訪者認為:值,而且非常值。
彭侃指出,奈飛在全球可進入市場基本已觸頂,但其高股價和高市盈率(50倍)需要強勁的業績支撐。所以奈飛亟需新的增長引擎,收購華納,某種意義上是為未來的增長買單。
Leo補充,奈飛這幾年勢頭看著很猛,其實也有隱憂,因為它隻有一個引擎——流媒體。奈飛近幾年一直試圖開拓遊戲、實景娛樂等業務,但效果並不明顯。他透露,在奈飛內部,想要推動除了流媒體之外的業務非常艱難,“所有大公司有的問題它都有”。
更重要的是,看似爆款頻出的奈飛,其內容護城河並不如外界想象那麽穩固。Leo告訴「定焦One」,隨著高管彼得·弗裏德蘭德(Peter Friedlander)的離職,奈飛元老級內容高管幾乎已全數離職。
無論如何,好萊塢最稀缺的資產永遠隻有兩個:IP和talent(人才)。
而且,IP隻會越來越貴。
奈飛模式:放權,還是不被信任?這筆交易之所以攪動全行業,不僅因為金額巨大,更因為它象征著兩個時代、兩種商業模式的正麵碰撞。
這兩個模式的差異,可以從奈飛和 HBO 的“做劇方法論”一窺。
在許多媒體敘事中,奈飛常被形容為快要“一統好萊塢”的“滅霸”。但在創作現場,故事並非如此。
Leo告訴「定焦One」,奈飛在內容製作環節其實處於弱勢,“它本質上隻有給錢的權力”。他參與的多個項目中,奈飛幾乎不介入創作,甚至有項目開機前平台都沒看過劇本。原因很簡單:強勢的好萊塢主創不信任奈飛,不認為它懂內容。

奈飛《怪奇物語》劇照 圖源 / 豆瓣
與之相對,HBO則代表了另一種傳統的精品劇(Prestige Drama)體係——從劇本開發到後期剪輯,平台深度參與甚至主導方向。
創作者往往對平台幹預心存警惕,但HBO的精品基因恰恰來自它的“幹預”。在Leo看來,內容創作本就是多方角力的過程,把所有決定權交給創作者,有時會帶來災難性的結果;而HBO模式的關鍵在於專業度與信任——讓創作者願意接納你的判斷,最終共同完成一部作品。
這套機製的靈魂人物,是好萊塢大片場製度中的Development Executive——他們尋找故事、評估劇本、推動項目進入開發階段,是製片廠與創作者之間的橋梁。一個經驗豐富的Executive能迅速判斷一個項目的質量,也能把一個“60分”的劇本打磨到“80分”,從而穩住內容的底線。
兩種模式各有優劣。
奈飛的“放權模式”能激發創作者尤其是新人、非主流題材作者的積極性,其不幹涉給予了珍貴的自由度。但代價也同樣明顯,缺乏專業監管,內容質量容易泥沙俱下。正如Leo所說,“奈飛的項目往往特別貴,有些還不好看。”有些主創甚至因刻板印象而主動迎合奈飛,創作更快節奏、更套路化的內容。
HBO模式也並非沒有短板。它高度依賴核心創作團隊,某個環節的人一走,精品基因就可能斷裂。而要穩定這套體係,對外要給創作者足夠空間,對內要保持組織穩定——不能以“KPI式壓力”硬推產能。“如果要求HBO的團隊一年必須做出X部爆款,很多人可能直接離職。”Leo說。
總體而言,HBO代表的是專業打磨精品的傳統工業體係,“慢工出細活”;奈飛則是借助全球分發與算法,尋找更高概率的爆款。

奈飛《獵魔女團》劇照 圖源 / 豆瓣
更深層的差異,是兩家公司背後截然不同的內容生產、分發與消費機製。
杜藝凡向「定焦One」拆解了這種機製差別。
經曆百年沉澱,傳統好萊塢的鏈路是:內容—影院—DVD—國際銷售。通常,一部大片的收入能養活十幾個中小項目;本土票房決定是否保本,海外票房決定能否賺錢,DVD、藍光和電視台構成長尾收入。
奈飛的鏈路則是:內容—即時全球發行—用戶留存—算法標簽化。“在這條鏈路裏,訂閱數決定內容價值,作品被視為提升平台粘性的工具。”杜藝凡說。
Leo的判斷更直白:奈飛的崛起,是全球化和分眾化共同作用的必然結果。
在過去,一部《泰坦尼克號》足以滿足全球觀眾;而今天,“全球觀眾”本身已經高度分化,甚至美國內部不同族裔都無法被同一部影片覆蓋。與此同時,傳統大片依賴高投入、大製作、大宣發,成本不斷推高、風險不斷累積,讓他們的創新空間被進一步壓縮——這是一條向下的螺旋。
奈飛的全球製片體係與算法分發,正好擊中了傳統模式的痛點。它重塑了成本結構,也重塑了發行邏輯,即便“隻有給錢的權力”,也足以成為行業的顛覆力量。
在參與過中美多部重磅項目的製片人陳洪偉看來,這更像是一場生產效率的革命。
因此,一個互聯網公司收購百年好萊塢巨頭,不應僅用電影產業邏輯去理解,而要放進AI、數字化、全球內容消費習慣變化的時代背景裏去看——“這隻是時間線上自然出現的一個節點。”陳洪偉說。
誰能定義下一個百年敘事?奈飛宣布收購華納的聲明中,CEO泰德·薩蘭多斯(Ted Sarandos)說了一句極具象征意義的話:“我們將共同定義下一個世紀的敘事方式。”
行業內對此解讀不一。
在杜藝凡看來,這是奈飛對整個行業發出的“權力宣言”,帶著一種取代舊秩序的威脅意味。
Leo則認為,這句話體現的不是雄心,而是自大,是對電影藝術精神的輕慢。
而陳洪偉的態度更冷靜,他覺得這句話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好萊塢已從製片廠時代走向數字化時代。
這些分歧背後,其實指向同一個根本問題——電影的第一性究竟是什麽?
一類觀點,以諾蘭、卡梅隆代表,強調電影是“影院的藝術”。沉浸感、視覺細節、情緒衝擊力,隻有在影院空間中才能被完整釋放。這不隻是技術規格的考量,更是對創作意圖本身的尊重:影院的黑暗、專注與共享,是電影藝術得以成立的儀式感與神聖性。流媒體播放則被視為一種對藝術的削弱。
另一類觀點則強調,電影的核心是“敘事”,與觀看的設備無關;技術進步讓人們以更便捷的方式獲得娛樂內容,這是曆史洪流,誰也無法逆轉。
孰是孰非,暫時還沒有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未來幾年,無論對好萊塢還是全球文娛產業,都將是連續劇烈震蕩的時期。
以奈飛收購華納為例,其落地本身仍充滿不確定性。反壟斷就是最大的門檻,美國司法部和歐盟已啟動調查,派拉蒙等競爭對手也在積極施壓。
即便順利通過審查,兩家巨頭的整合也將是一場硬戰。華納的多個IP授權關係盤根錯節,奈飛能否順利繼承並二次開發仍是問號。組織層麵矛盾更大:一家是平台邏輯、一家是傳統製片廠,兩套體係如何協同?文化衝突、管理摩擦、團隊穩定性,都潛藏風險。
更大的變量來自行業結構本身。若收購落地,好萊塢將從“五廠”變“四廠”,迪士尼與奈飛構成雙寡頭,其餘公司勢必被迫尋找新的生存路徑——要麽抱團並購,要麽更緊密地投向其他流媒體平台,如與亞馬遜加強合作。
陳洪偉提醒,還有更多“其他牌桌的玩家”在靜靜圍獵。以這次華納收購的競爭方派拉蒙為例,其背後的Skydance,老板大衛·埃裏森是全世界最有權勢的富二代,其老爸是甲骨文(Oracle)創始人。
科技巨頭囤積內容資產的趨勢不會變,並購不會停止。而且對於這些財大氣粗的玩家來說,與其說他們“進入”文娛行業,不如說他們要直接“擁有”它。
在這股浪潮中,悲觀與樂觀並存。
Leo惋惜美國“Prestige drama”時代的落幕。
在他看來,所謂Prestige drama不是艾美獎加持、不是數據亮眼,而是真正極致的品質和文化影響力。而奈飛的高層變動,正反映出內容路線的係統性調整。
2020年,奈飛選擇貝拉·巴哈利亞擔任首席內容官,而不是打造《紙牌屋》等北美頂級劇集的元老辛迪·霍蘭,原因正是前者能更好推動內容全球化,迎合更廣泛的國際用戶,而非隻服務北美審美。
今年,擅長製作Prestige Drama的彼得·弗裏德蘭德的離職,更象征著這類高投入、長周期、作者性強的作品在奈飛內部的地位正在下降——它們被更可預測、更適合全球分發的類型內容所取代。
這意味著,像《權遊》這樣能連續拍八季的頂級美劇時代,或許已經一去不返。

HBO《權力的遊戲》劇照 圖源 / 豆瓣
杜藝凡的擔憂則來自另一個維度——算法。她所在的那類中小成本、實驗性項目,最大的風險不是“拍不出來”,而是“看不見”。流媒體首頁位置有限,算法天生偏向高留存、大IP內容。以點擊率、完播率為導向,會導致內容越來越短、越來越安全、越來越係列化;而巨頭對可預見性的偏好,會讓敘事模式化、角色模板化,最終甚至馴化觀眾的審美。
不過,某些東西不會被吞沒。
在洛杉磯,雖然大部分好萊塢片場早已遷走,但“Hollywood”這幾個字母仍屹立在山上。城市中依舊遍布藝術院線,隨處可見追逐電影夢的年輕人。隨機在影院和陌生人聊起創作,也是這裏的日常。
Leo相信,正是這種文化土壤——熱愛、執著、對影像的信仰——構成了好萊塢真正的生命力。
而影像能引發情感共鳴的力量,也許會在這個時代被分裂、被重塑,但不會被打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