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職回家照顧父母,每月拿4000元‘照料補貼’算不算啃老?”“畢業兩年沒找到穩定工作,幫家裏打理事務同時備考,算不算寄生?”
近年來,“全職兒女”這一新型家庭身份逐漸走進公眾視野。
這種現象在社交媒體上引發熱議,它既被讚為“家庭成員的合理分工”,是對抗內卷的務實智慧;也被斥為“精致化啃老”,是逃避社會的消極借口。
當“上岸”“內卷”成為一代人的困境,“全職兒女”正悄然地脫下西裝與工裝,回到家中,以陪伴和照料換取經濟支持,在家庭的屋簷下尋找喘息之地。
而當我們超越“啃老”與否的爭論看待這一現象,“全職兒女”呈現的,或許是傳統養老模式在新時代的一種演化。
“共生”還是“寄生”
“全職兒女”,指的是年輕人脫產與父母共同居住,通過承擔家務勞動、提供精神慰藉及照顧老人換取經濟支持的代際互助模式,常伴隨職業探索或升學考試準備。與其說是無所事事,“全職兒女”更像是在家庭內部承擔固定職責、以勞動換取經濟支持的特殊角色,而非簡單的“待業青年”。
與之相對的“傳統啃老族”們,大多缺乏自立意識,完全脫離老齡化下的家庭養老責任。他們既不參與父母照料,也不承擔家務,僅依賴父母滿足自身消費,卻不創造任何家庭或社會價值,是單向的資源索取者。
而“全職兒女”則往往與家庭形成雙向的價值交換,通過隱性的契約:以家庭勞動為父母減輕負擔、創造家庭價值,換取父母的經濟支持作為生活保障。大多數“全職兒女”的角色都帶有臨時性與過渡性,他們並未將其視為長期職業,而是當作人生特定階段的過渡方案。“有期限、有目標”的過渡屬性,讓“全職兒女”的依賴更像是階段性借力,而非永久性寄生。

來源:澎湃新聞
與此同時,依據衛健委的數據,我國約有1.9億老年人患有慢性病,在4500萬失能失智老年群體中,有90%處於居家照護狀態。這意味著有大量的人群需要長期的照護,然而現有的醫療養老體係並不能完全覆蓋這類群體的需要。這份
“照料缺口” 恰好就由“全職兒女”來頂上。70後的陳林為了因腦梗偏癱的父親,辭去了工作,以居家兼職的方式看護父親。
然而不得不承認的是,“全職兒女”恰恰處於一個模糊的灰色地帶。他們既在創造價值,又確實處於經濟依賴狀態。其關鍵區分點,在於主觀意願是主動承擔還是被動逃避,以及其行為是否“創造價值”並為家庭所認可,稍有偏移,就可能滑向“啃老”的地步。這條界限,並非涇渭分明,而是高度依賴於每個家庭的具體情境與共識。
從職場退場,回家庭上崗
作為正值壯年,本應在社會上大顯身手的年輕人,為什麽窩在了家裏?
國家統計局10月22日公布的分年齡組勞動力調查失業率數據顯示,9月不包含在校生的16-24歲勞動力失業率錄得17.7%,高於2024年同期0.1個百分點;25-29歲勞動力失業率錄得7.2%,較上年同期高0.5個百分點。與此同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部長王曉萍表示:2025年高校畢業生約為1222萬人。較2024年增長43萬人,再創曆史新高。
就業壓力倒逼年輕人向家庭尋求保障。激烈的競爭帶來了“百萬人競爭千個崗位”的內卷,加上原先需求大量人才的企業調整招聘政策後,裁員潮對高學曆勞動力的就業造成衝擊,應屆生首當其衝。在嚴峻的就業市場下沒逃過“畢業即失業”的大學生們,既然“向前”無門,隻能無奈退回家中,至少不用為三餐房租發愁,還能有時間調整狀態及承擔照料父母責任,避免因在外打拚而無法兼顧老人。
把年輕人逼回家中的,還有獨立生存的高門檻。據一線及新一線重點監測城市租金支出分布數據顯示,一線城市月均租金主要集中在2000元-6000元。新一線城市中,月平均租金支出集中在4000元以下。哪怕是合租一間狹小的房間,月租也可能占據普通職場新人月薪的一半以上,再加上夥食費、交通費、社交開銷,“月光”成為了他們的常態。
另一個核心的原因則是老齡化下家庭養老需求的不可替代性。隨著我國家庭結構從多子女大家庭向獨生子女核心家庭轉變,在“421”
結構家庭下,獨生子女成為家庭養老的唯一支撐。當父母進入半自理
或需協助階段,找誰照料成為家庭的首要難題:專業護工難尋且成本高,社區上門照料服務覆蓋範圍有限......在這種社會養老跟不上的情況下,子女回家照料成為許多家庭的無奈卻最優解。
在經濟壓力成為“推力”的同時,社會文化觀念的變遷也成為了吸引年輕人選擇“全職兒女”的“拉力”。
傳統社會中,“養兒防老”是家庭關係的核心邏輯,父母對子女的期待多聚焦於“成家立業、光宗耀祖”,子女是否在外工作、經濟獨立,是衡量其成功與否的重要標準。但如今,隨著上一代人生活水平的提升,“防老”的物質需求逐漸淡化,對情感陪伴的需求卻在增強。不少父母更在意子女是否在身邊,而非是否在遠方打拚。這種家庭觀念的轉變,為年輕人“回家”提供了情感支持,也讓“全職兒女”
從“不被理解的選擇”,變為盡孝與生存兼顧的方式。
“全職兒女”在某種程度上填補了社會化養老服務的空白。他們提供的不僅是勞務,更是情感價值,這是市場化的養老機構難以替代的。
家的“鐵飯碗”,端得穩嗎?
對選擇“全職兒女”的年輕人及其家庭而言,它的吸引力在於能回應老人的核心需求。
“全職兒女”填補了現代家庭的“照料與情感缺口”,其價值遠超外界服務所能提供的支持。在空巢老人比例攀升的今天,老年人最稀缺、最渴望的往往是情感陪伴和精神慰藉。“全職兒女”提供的是市場上任何養老機構和護工都難以複製的、持續且真誠的情感支持,它能有效緩解老年人的孤獨感和焦慮,提升其心理健康水平。同時相較於聘請住家保姆或入住高端養老院所產生的高額費用,“全職兒女”降低了家庭的養老成本。
除此以外,許多老年人麵臨“數字鴻溝”,在線上購物、預約掛號、使用智能家居等方麵存在困難。“全職兒女”在此時能扮演生活助理的角色,幫助他們熟練使用各類App和智能設備,讓他們也能享受科技帶來的便利,充分融入數字時代。
從宏觀角度來看,“全職兒女”在一定程度上緩衝了社會養老係統的壓力。我國推行“9073”養老格局,這意味著在未來,我國絕大多數老人不會以養老院作為主要的養老選擇,此時“全職兒女”恰好迎合了家庭養老的需要,為社會化的養老服務體係分擔了巨大壓力。
然而,“全職兒女”並非完美,其背後隱藏的風險同樣需要警惕。
從長遠來看,許多“全職兒女”是擁有高等學曆的年輕人,他們脫離常規的社會生產崗位,實質上造成了優質人力資源的閑置與浪費。長期脫離職業環境不僅可能導致個人專業技能退化、社會競爭力下降,也從整體上削弱了全社會的勞動生產率與潛在經濟增長動力。
另一方麵,“全職兒女”缺乏穩定的工作和收入來源,其生活支出持續消耗家庭的養老儲備。在多數老年家庭中,養老資金主要依賴於父母的退休金或積蓄,這本身就是有限的資源。一旦父母遭遇大病或突發狀況,可能麵臨“沒錢治病、沒錢養老”的困境。而這種持續消耗家庭儲蓄的模式,也在無形中將養老壓力轉移給公共財政。當家庭儲備耗盡,其養老和醫療負擔最終仍將依賴社會救助體係,從而加重整體社會的經濟與保障壓力。
結語
在我國老齡化的背景下,“全職兒女”絕非簡單的“逃避”或
“理性”,而是一種在家庭內部自發形成的階段性應對方案。一邊是數量龐大的老人居家照護需求,與社會養老服務體係尚未完全覆蓋的現實缺口;一邊是青年就業內卷的困境,兩者碰撞催生了這一以代際互助為核心的家庭角色。
未來,我們不應僅停留在爭論其合理與否,而應思考如何為這一角色構建更可持續的支持係統,引導“全職兒女”從一種被動的應對,轉向更具韌性與尊嚴的可持續發展模式,讓“小家”的智慧匯聚成“大家”的福祉。
唯有如此,“家”才能真正成為老人安享晚年的溫暖港灣,而“全職兒女”也能從一個過渡角色,蛻變為連接家庭與社會養老的關鍵節點,最終實現“老有所依、青有所為、社會有溫度”的社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