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第26個中國記者節,也是我2003年入行以來的第23個中國記者節。
這幾年來,每個記者節,我都會對自己的“記者紀年”(從上一年的11月8日到這一年的11月7日),做個“年終盤點”——算是對自己,以及對各位長輩、朋友的“工作匯報”。
這個“記者年”(2024年11月8日-2025年11月7日),我一共發表了43篇新聞稿,相比上一個“記者年”,發稿數量減少了20%。
寫稿量、發稿量減少的原因,完全是我自己。
我希望自己能夠寫得更好一些,“水稿”、“爛稿”盡量少一些。
當記者的時間越久,對文章的自我要求、期許,可能確實也在逐步增加。
前些天,一位我非常非常欽佩的前同行在朋友圈裏寫道:
“記者生涯末期,我秉承一個原則:不是獨家,那我就不寫了。
這不是某天早上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它是慢慢形成的,像一種疾病,先是輕微的不適,然後是無法忽視的痛苦,最後變成了我唯一能接受的生存方式。
獨家的意思很簡單。你要領先所有人,不是領先一小時,而是領先好幾天,有時候是幾個星期。你要早到能聽見對麵的編輯部陷入混亂,他們的編輯在電話裏喊:‘我們自己的稿子呢?!’……”
“夫子言之,於我心有戚戚焉”。
所以,這一年來,我或多或少地拒絕了來自報社的考核要求——原本要求是每月寫至少4篇稿,我不願意為了完成數量的任務,去湊這些篇數,哪怕我會因此被扣掉一部分原本就不多的工資;我也拒絕了幾位很好的朋友的請求——理由是別人已經寫過了的事情,在新聞事實層麵,我也沒有得到更多的真正的獨家突破。
——我要向這些朋友們致歉;而且,以後我可能會越來越頑固地“傲嬌”,會越來越多地拒絕。
在2024年11月8日至2025年11月7日,我發出的43篇稿件裏,有10篇在發表後“不見了”,長的活了幾天、十來天;短的,則存在不到一小時。
這10篇的數量,相比我的上一個“記者年”裏的8篇“不見了”,比例增加了25%。
這10篇分別是:
2024年 11月14日
《江西上坊鄉女黨委書記李佩霞一審獲刑3年》
2025年 1月16日
《萬科總裁祝九勝被公安機關帶走》
2月25日
《民主生活會上被帶走 北京市醫院管理中心原主任潘蘇彥“落馬”》
4月18日
《湖南機場集團董事長邱繼興涉性侵,已被刑拘》
4月19日
《江西一地產開發商被控向親兄長行賄近1200萬元》
6月28日
《中交集團董事長、總經理雙雙易人》
7月8日
《武漢市原市長周先旺被調查》
7月27日
《河南新鄉警方等多部門聯合辦案 少林寺住持釋永信被調查》
9月16日
《華能信托17億元“信保貸”資金被騙幕後》
10月20日
《法院認定:東風汽車子公司總經理收受某上市公司董事長30萬元賄賂》
在“不見了”的稿件之外,這一個“記者年”裏,我覺得相對重要的“獨家稿件”還有:
2024年11月29日
《涉嫌非法開設賭場 山西“前首富”張新明兄弟三人被警方調查》
張新明的“傳奇故事”,在過去十年乃至二十年裏,一直是山西政商界的熱點。
文章發表之後,有代表張氏家族的人來找我,講述了更多的“背景內幕”,其中不少細節,令人瞠目結舌。
我也知道,直到今天,這個案件還在持續深入進行中,我肯定會持續關注下去的。
2024年12月8日
《最高法原刑庭庭長:法官與律師發生衝突 主要責任還在法官》
最高法刑五庭原庭長高貴君先生對近年來屢屢出現的刑事案件訴訟中,律師與法官發生衝突之事,講了幾句公道話。
我們的文章發表之後,在司法界引發了不少的關注。
據說,高老先生也飽受了壓力。
有趣的是,這篇文章,也差點被“不見了”;同時,還有一些法律行業從業者說我在“造謠”,講他們看了會議直播,高先生根本沒講這句話。
——我在現場聽了全程,並且也全部錄音了,事後還再三核對了錄音。我好奇,為什麽那些不在現場的人,好像更能掌握“真相”?
然後,從2024年12月到2025年6月,我就中國象棋界的腐敗窩案,又寫了5篇報道:
2024年12月2日
《國家體育總局棋牌中心易人 曾任主任6年多的朱國平去職》
2025年1月12日
《一盤棋“賣”20萬元41名中國象棋手被處罰》
4月11日
《王天一、趙鑫鑫等6位中國象棋手被公訴 涉受賄行賄兩宗罪》
5月12日
《中國象棋“窩案”開庭:王天一涉“買棋”22筆 檢方給出具體量刑意見》
6月13日
《中國象棋的“秘密”:多少冠軍靠“買賣”而來?》
在這其中,2025年6月13日
《中國象棋的“秘密”:多少冠軍靠“買賣”而來?》一文,我下了很大的功夫,也算是這兩年來,我對中國象棋反腐行動的一篇總結性報道吧。
2025年5月9日,杭州市上城區法院就象棋腐敗“窩案”一審公開開庭。我提前從北京到了杭州。
在這之前,我聯係上城區法院要求到法庭旁聽,未獲答複。
當天法院戒備森嚴,我用了不少力氣,才得以悄悄進入法院審判大樓——我甚至想過,要不要“翻牆”進入。
如果我“翻牆”,有沒有涉嫌“違法”、“違規”?
這樣的“翻牆”在十幾年前的中國記者工作中,其實是司空見慣的“日常操作”。可為什麽,現在,我要問自己,如果需要“翻牆”,我會不會涉嫌“違法”、“違規”?
我進入法院之後,又多次聯係法院的院長、副院長等人,再次要求旁聽。
答複說,旁聽席已滿。
我講,這是“公開審判”,我去法庭外麵看一下,如果確實沒有空座了,我立馬扭頭就走。
法院依然不答應——因為在我這些年的經驗裏,就沒有見過完全沒有空座的旁聽席,所以我敢肯定,法院在撒謊。
僵持中,法院有工作人員說,下一步法院可能會就這個案子公開發通報、通稿,到時候會第一時間把通報、通稿給我……
說實話,一方麵,我理解這位工作人員的“好意”;另一方麵,我又覺得受到了“侮辱”——不是對我個人的“侮辱”,而是對於我們“新聞行業”的“侮辱”。
因為這些年來,對於重大公共事件,主事者越來越習慣於發通報、通稿;而不是讓記者去現場自主采訪、寫稿;當然,他們自己也不會接受記者真正的采訪了。
久而久之,媒體接受了這樣的“安排”,“馴服”形成了:
一切,等通稿……
2025年1月
還有2篇報道,自覺可能比較重要。
1月16日
《萬科總裁祝九勝被公安機關帶走》
稿件發布之後,引發了大範圍的震動。
祝九勝的“朋友圈”後來更新了,結果一些自媒體,包括機構“媒體”紛紛說,祝九勝在“辟謠”。甚至當晚和第二天淩晨,還有祝九勝與外界通電話進行“辟謠”的消息發出。
可是如果我沒有完全十足的把握,如果我真的寫錯了,我相信,用不著祝九勝這樣來“辟謠”,萬科公司就會把我,乃至把報社都給“吃”了……
除了祝九勝,以及因為其他事項而“消失”了的萬科新任董事長辛傑,萬科的事件,還在持續。
作為中國房地產行業最著名的公司,作為過去二十多年裏,中國房地產行業,乃至整個中國經濟“現象級的企業”,萬科的命運,祝九勝的命運,以及可能的鬱亮們的命運,甚至王石們的命運,究竟又會如何?
……
1月22日
《爭奪“千年金礦”——豫陝兩省究竟誰在越界采金?》
以及,6月20日 《豫陝兩省“千年金礦”案後續:河南法院一審重審 陝西金礦11名員工獲罪》
在黃金價格不斷刷新曆史記錄,不斷創新高的今天,金礦的事件格外引人矚目。
我從2024年年初就開始跟蹤關注這個事情,然後也去了幾次現場,訪談了不少人,讀了很不少的材料。
在我看來,這個案件不乏“以刑奪金”的嫌疑——金礦的利益,實在太大太大了。
我還很感慨,河南警方,以及陝西警方,分別對對方省份的幾十個金礦員工,采取刑事強製手段的“對等做法”。
普通公民的個人自由、尊嚴,在巨大的經濟利益麵前,難道就這樣不重要麽?
時至今日,陝西金礦一方還有幾個人被河南司法部門強製羈押著,案件二審,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我在想,在巨大爭議麵前,國家層麵是否可以來指定管轄,由河南、陝西之外的第三省進行調查、處置,以及可能的司法審判,才能相對更公平、公允一些?
到了4月,4月18日
《湖南機場集團董事長邱繼興涉性侵,已被刑拘》
以及,6月7日 《紀委監委跟進調查 涉性侵的湖南機場集團原董事長邱繼興被撤銷政協委員》
邱繼興的這起醜聞,大概是這些年裏,被曝光的級別最高的性侵者了。我的第一篇稿件,隻存活了40來分鍾,不過影響還算是比較大。
發稿後,我在朋友圈裏如是說——這也是我的真心話:

4月,還有一篇性侵案的醜聞:
4月26日
《中糧信托財富中心總經理任傑因猥褻女性被行拘10天》
這些年,見過、寫過不少官員以及央企國企管理者的性侵案醜聞,比如2024年我還寫了華潤置地中西部大區總經理陳剛的醜聞。
我是愈發認為,我們男性深刻的劣根性,很多時候,還不僅僅是“普信”——普通而自信;而是“糟信”,是“糟糕而自信”。
7月,首先是海航的案件。
7月19日
《一審領刑12年 海航原董事長陳峰當庭表示上訴》
以及,7月22日 《海航集團原美籍高管、首席執行官譚向東三罪並罰獲刑6年》
海航曾經也是“萬億帝國”,就主業而言,海航是中國唯一的五星級航空公司——不是國航,不是南航,當然更不是東航。
這個“萬億帝國”,與當年的“明天係”、“安邦係”一樣,前幾年倒台了。
陳峰個人,也免不了牢獄之災。
一審宣判,陳峰當庭提上訴,也算是一種態度。
不過更讓我感慨的,後來的二審,即使是陳峰這樣的人物,也沒有獲得開庭審理的機會,而是直接維持……
——刑事案件的二審開庭,為什麽依然這樣難?!
少林寺釋永信的案件,在我看來,是這幾年最重要的司法案件、職務犯罪案件之一了。
7月27日
《河南新鄉警方等多部門聯合辦案 少林寺住持釋永信被調查》
這篇稿件存活的時間很短,“消失了”的直接原因,令人啼笑皆非。
後續,我又去了幾次河南,希望以後有可能對此事做更多的報道。
7月28日
《居然智家董事長汪林朋意外去世》
汪林朋先生的自戕,令人唏噓,包括後續的一些發展,也讓人難以接受。
就新聞本身而言,我感到難過的是,明明我們可以在確認消息後的第一時間,把稿件發出來,卻不得不“等待”。
而且,類似這樣的“等待”,越來越多了,尤其是涉及到官員或者大人物們的不好的消息。
比如,這幾個月裏,就有如山西省長金湘軍的新聞、廣西政府主席藍天立的新聞、內蒙古政府主席王莉霞的新聞、證監會前主席易會滿的新聞、武漢市前市長周先旺的新聞,也包括這兩天的西安書記方紅衛的新聞,都不得不“等待”……
7月,還有一篇,關於武漢大學的新聞
7月31日
《武漢大學校長張平文:正在處理“學生性騷擾指控被駁回”事件》
說實話,武漢大學“圖書館事件”沸沸揚揚一兩年,我對這種事情,原本沒有什麽興趣。
到了2025年7月底,我看到很多媒體又在紛紛報道此事,卻似乎總覺得缺乏“核心采訪”——當然,在重大公共事件裏,缺乏“核心采訪”,是長久以來中國新聞行業的普遍情況。“核心采訪”,需要很長時間的積累,也很大程度上需要運氣。
在這個事情上,我運氣不錯,找到了武漢大學校長張平文先生的電話,也打通了他的電話,於是,有了這篇文章。
張平文先生說的一句話,“等上級的安排”(原文:至於何時會公布處理結果的問題,這位校長則稱,還要等上級的安排),被很多媒體轉載時改為了標題,並“引爆”網絡。
沒想到的是,20多天後,突然有人寫文章,對我進行嚴厲的批評乃至辱罵,說我是利用與張先生的中學校友關係,去設套行騙,是“背叛了校友”。
還有人以“內行”人身份,非常“認真負責”地教育我們:
類似事件,如果要采訪單位的負責人的話,第一步需要去聯係單位的宣傳部門,發去采訪提綱;第二步,得到對方應允後,再進行采訪;第三步,在寫完初稿之後,把初稿交給對方進行審核;第四步,對方審核同意後,我們才能進行發表……
對於這種指責,我在微博上做過一個回應:
“我可以公布全部的采訪錄音。實際上發稿後,我也已經向編輯部提交了采訪錄音。接通電話的一開始,我就明確地說,我是經濟觀察報的記者,而且從頭到尾,沒有講這是私人聊天……”
我的朋友,張豐先生還公開寫文章幫我辯護。
張豐先生說:
“……武漢大學校長,那句‘等上級安排’,其實是能代表2025年社會氛圍的證詞,也是這個事件的核心真相:很多困擾,都是權力本身造成的……”
“在武大發生的事情,想辦法采訪校長,本來是媒體的第一任務。但是,人們已經普遍知道,中國的校長,已經不會就公共事件表態,最多由學校的宣傳部門回應。如果你致電宣傳部門,會讓你單位開介紹信;或者一句‘等通報’。
所以,大部分記者都已經和讀者一樣,隻是‘等通知’而已……”
9月
9月4日
《案中案:巨額“灰色收入”存進原保姆賬戶之後……》
這個案件不大,但確實有趣,我認為,這是典型的“黑吃黑”案。
我更感慨的是,在經濟並不發達的一個縣,其縣醫院的中層科長,怎麽也有“能力”獲得幾百萬元乃至事實上可能更多的“腐敗收入”?
9月16日
《華能信托17億元“信保貸”資金被騙幕後》
金融類的案件,一般涉案金額驚人,情形也很複雜。事實上,這個案件的作案者們,幾年裏從華能信托、徽商銀行裏,騙出來的錢,有100多億元,然後有超過17億的錢,還不上了。
有意思的是,這個案件裏,既有騙了十幾個億,但檢察院對其不起訴的重要參與者;還有兩個意外死亡的重要參與者——一個是心梗死亡,一個是以極為血腥的方式自殺……
9月27日
《東莞土地案爭議:17億元全額付款土地被無償收回,再罰款3億》
2019年年底,有民營企業全資付款,買下東莞的土地,結果在隨後三年裏,因為疫情管製等原因,困難重重。
沒想到,東莞政府部門認定其土地屬於“閑置”,宣布無償收回,還要再罰款3億多元。
我問了不少房地產行業的資深從業者,對於這樣大金額的土地無償收回,再另外附加巨額罰款,他們都說,“聞所未聞”。
我更看重的是,在接下來民營企業就此提起的行政訴訟裏,其起訴的對象包括東莞市政府。
一審,隻能在東莞市所轄的基層法院審理;
二審,隻能在東莞市中級人民法院進行。
——這樣的“訴訟製度安排”,合理麽?
10月16日
《追訴中超“最神奇的比賽”:花5000萬元,買下一場平局》
熱熱鬧鬧的中超比賽,買下一場球,需要多少錢?
5000萬元。
結果,還沒有買贏,隻是一場平局。
事件的參與者之一,是已經獲刑20年的李鐵。
其他的參與者,目前有的在被追訴。還有的,避居海外。
除了這場5000萬元的球,我看到的材料裏,深圳佳兆業俱樂部前前後後買過的球,花費至少達到了億元級別……
——這就是“中國足球”。
是的,在這天價的足球麵前,涉案金額幾十萬元,頂多一百多萬元的中國象棋腐敗,簡直不堪一提……
10月還有一篇報道,金額也不大,行賄者卻是上市公司的現任董事長。
10月20日
《法院認定:東風汽車子公司總經理 收受某上市公司董事長30萬元賄賂》
這些年,目力所及,上市公司高管、實控人們,涉及腐敗案件被查,很多都不再主動披露了,包括森特股份這次。
這是為什麽?
我認為,公開、透明、及時的信息披露,一定是股市持續健康發展中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也一定是“牛市”最有力的保障之一。
而且,公開、透明、及時的信息披露,不僅僅關於股市,也關於整個社會的健康持續發展。
拉拉雜雜,到此時,已接近淩晨4點了。
在寫作這個“記者年”的總結時,我還瞅了幾眼英劇《竊聽黑幕》(The Hack)。
這部劇的一開頭就吸引了我。
男主角,也是一個從業多年的記者,他講到英國的新聞行業,很大程度上已經成了“二手信息的被動處理者”(passive
processors of unchecked,second-hand
material),媒體現在是“更多地依賴新聞通稿,而非自主挖掘新聞”(newspapers use press releases
rather than getting their own stories)。
是的,“二手信息的被動處理者”、“更多地依賴新聞通稿,而非自主挖掘新聞”……
——這幾句話,甚而讓我覺得有些“驚心動魄”。
也許不僅僅是我們,在世界上很多地方,“等通知”、“看通報”、“轉通稿”、“聽上級安排”,會是,或已經是“主流”了,但這,絕不是新聞工作的本真,絕不是記者職業的本質。
否則,我們,又如何能成其為記者?又何以不愧於這個職業?
謹與諸位同仁共勉,並以此紀念,我們的“中國記者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