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年9月2日,銀豐研究院,桂軍民站在儲存著展文蓮的液氮罐前。 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臨近2025年中元節,桂軍民買了兩束菊花,一束放在妻子展文蓮的墓碑前,一束擺在比他還高的不鏽鋼液氮罐旁。墓碑代表展文蓮已經死亡,液氮罐預示,她或許還會複活。
八年前,展文蓮因患肺癌生命垂危,桂軍民做了一個離經叛道的決定:他將妻子的身體完完整整地冷凍儲存,期待迎接她的蘇醒。
於是,展文蓮成為中國本土首個“冷凍人”。在那家人體冷凍的機構裏,儲存她的容器被標記為“1號罐”——裏麵零下196℃的液氮讓時間趨於靜止,也讓一個普通家庭與科技創造永生的念想緊密相連。
桂軍民從來不會用“死”形容妻子。在他口中,妻子隻是睡著了,要一直睡到醫學能攻克肺癌的那一天。“不然(複活後)又遭一遍罪,沒有任何意義。”
沒有人向桂軍民承諾,展文蓮真的會複活。她在臨床醫學上已被認定死亡,但八年中,“她還活著”的念想,滲透進桂軍民生活的每處縫隙。她倒置在冰冷的液氮罐裏,卻與活人的世界持續產生微妙的連接。
展文蓮的人體冷凍協議,簽了30年。她53歲的妹妹說,要努力再活30年,等展文蓮回來。
在等待展文蓮複活的日子裏,桂軍民的生活有了些變化。他老了,上過兩次手術台;身邊多了個女友,一個被他形容為“永遠不可能取代展文蓮”的存在;他有了羞於提及的心思——那份對於妻子複活的信念,好像慢慢鬆動了。
“讓你先睡一覺,可以嗎”
“記者都喜歡往你心裏挖,往難受的地方說,總想搞一點煽情的。”與媒體交手多次,初見南方周末記者時,桂軍民習慣於展示他不容置疑的“複活妻子”的決心。他從記憶裏挑揀痛楚,講述對妻子的愛與思念。
從事體育行業大半輩子,桂軍民性子爽朗,留寸頭,嘴邊一圈灰硬胡茬,天天穿一身涼快的運動裝。他一遍遍向南方周末記者強調,八年來從未後悔,語氣中帶有說服自己也說服旁人的意味。
他最常麵對的問題是:為什麽做出這樣的決定?他會回答:機緣巧合。
2017年初,展文蓮住院期間的一個淩晨,桂軍民閑來無事,在主治醫生辦公室瞥到一本書《永生的期盼》,書中提出“冷凍人”計劃,以期無限延長人類的壽命,讓死亡變成可逆的選擇。
這個還在試驗中的醫學計劃擊中了桂軍民的心。之前,罹患肺癌的展文蓮被醫生宣判隻剩半年壽命。桂軍民用盡辦法,帶妻子做過4次化療,長期吃靶向藥,將她的生存期延長到兩年。隨著靶向藥失效,桂軍民已無計可施。
《永生的期盼》作者羅伯特·艾丁格在2011年去世,遺體被冷凍保存在美國一家人體冷凍研究所,他的母親和妻子也是如此。
更早的1967年,美國心理學家詹姆斯·貝德福因腎癌去世,成為全球首位冷凍保存遺體的人。公開資料顯示,世界上年齡最小的冷凍人隻有2歲,是一個患癌去世的泰國女孩。
人類對冷凍生命體的想象,最初來源於自然界中一些物種的冬眠或低溫生存狀態。有生物學家發現,一些生物在低溫情況下可以長期保持活性。水熊蟲可以在零下20℃沉睡30年後解凍複蘇;北美樹蛙全身超過70%的水分被凍成冰後,能維持4周甚至更久,到了春天再蘇醒。
跟《永生的期盼》一起被桂軍民翻到的,還有山東銀豐生命科學研究院(以下簡稱“銀豐研究院”)的宣傳手冊。
銀豐研究院成立於2015年12月,是銀豐集團旗下的民辦組織。銀豐集團是濟南的龍頭企業,早期以房地產和金融投資發家,自2003年開始涉足生物醫藥領域。
當時,銀豐研究院正試水人體冷凍技術,與山東大學齊魯醫院合作,免費招募誌願者。國際上,這項技術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美國和俄羅斯,三大人體冷凍機構也位於這兩國。而銀豐研究院,地處濟南,距離齊魯醫院約10公裏——這正是展文蓮接受治療的醫院。
很難說,桂軍民當時真的理解這項技術,但他願意相信,“我是一個愛做夢、愛幻想的人”。
更重要的是,父親一年前剛去世,還沒緩過來的桂軍民恐懼再次失去。眼看著妻子大多數時候都在昏迷,肌肉持續萎縮,人枯瘦得脫了相,要靠瓶瓶罐罐的藥物維持生命體征,桂軍民意識到,人體冷凍是唯一能拒絕失去她的路徑。
“我來主動掌握我們之間的這些事,我們不需要接受哀傷。”考察數月後,桂軍民敲定主意,以遺體捐獻的名義,將妻子交由銀豐研究院冷凍30年。
他說服自己,妻子健康時就有過遺體捐獻的想法。有一回,展文蓮從電視上看到有人捐獻遺體,第二天就拉著桂軍民父子去紅十字會登記。
他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冷凍手術失敗,再將妻子的遺體火化。
2017年4月,齊魯醫院東院區,冷凍響應小組的幾位醫生剛查完房,醫療監控設備上的數據顯示,展文蓮身體情況越來越差,生命垂危。醫生告知桂軍民,“也就個把月的事了,或者撐兩周”。
桂軍民湊近病床上的展文蓮,在她耳邊問:“如果讓你先睡一覺,你覺得可以嗎?”
展文蓮點點頭。

桂軍民照顧住院的展文蓮。受訪者供圖
人體冷凍術
桂嘉源的思緒,經常閃回到2017年5月7日淩晨3點多,他親手拔掉了母親展文蓮的呼吸麵罩。
第一次聽父親提起人體冷凍時,桂嘉源不完全理解,但表示支持。“說一千道一萬,最終隻有火化和冷凍兩條路可以走,你能選擇的就隻有這一個,(冷凍)總比一把火燒了強。”他的長相、性格都隨桂軍民,說話口吻透著不容否定的決絕。
到最後關頭,桂嘉源也糾結過:要麽不凍了?“但是不做的後果,就是以後沒有一點機會。做了,也許未來的某一天,你還能見到她。”
拔掉呼吸麵罩那一幕,也定格在桂軍民的腦海裏。他打心底裏覺得虧欠兒子,是他授意兒子做那件“殘忍的事”。當時他考慮,要將放棄治療和接受冷凍的最終決策權,交到兒子手裏。否則,萬一以後兒子因此恨他,這個家就徹底完了。
被停止供氧約半個鍾頭,展文蓮悠悠地吐出最後一口氣,呼吸停止,心電圖拉成一條直線。醫生宣布展文蓮臨床死亡,守候了十幾個小時的臨床響應專家立即介入。
考慮到倫理和法律,人體冷凍前需確認臨床死亡,由醫生出具死亡證明。“特別是腦死亡的判定。如果不是腦死亡後降溫,就違背法律。”齊魯醫院心髒外科主任孫文宇對這場手術印象深刻,他也是銀豐研究院臨床應急團隊成員,當時就在醫院待命。
銀豐研究院發布的首例人體冷凍紀實中稱,理論上,當人停止呼吸和心跳後,大腦缺氧耐受時間為4到6分鍾。一旦超過這一時間,大腦皮質細胞就會因缺氧出現不可逆轉的損傷。
當患者被宣布臨床死亡後,醫學團隊需要先通過體外心肺複蘇設備,維持大腦及機體的供血與供氧,防止身體細胞進一步損傷。這也是人體低溫保存過程中最重要的環節之一。
緊接著是人體降溫。從齊魯醫院出發,2017年5月7日4:24,運送展文蓮的救護車到達銀豐研究院低溫醫學研究中心。為保手術順利進行,桂軍民要求家屬全都不許跟車,包括他和兒子,“預計15分鍾要送到銀豐,越快越好,中間不許有耽擱”。
半小時後,人體低溫保存罐流手術正式開始,持續近55個小時。溫度監控係統顯示,展文蓮身體內外的溫度達到平衡,穩定在零下190℃左右。
那55個小時,桂軍民過得很煎熬。他回家等手術結果,睡也睡不著,就哇哇大哭。
“她太可憐了。”桂軍民以為,展文蓮在手術台上會被開膛破肚,“我當時要求,我必須要看見她手術後是一個完整的人,而不是麵目全非。”
實際上,展文蓮被轉移到專用低溫手術台,初步降溫至18-20℃,體內被注射抗凝和抗氧化等藥物。
一旦人體溫度降到零攝氏度以下,體內水分會形成冰晶,刺破細胞壁。為減少細胞損傷,維持細胞活性,醫療團隊需要用冷凍保護劑置換展文蓮體內的血液,讓細胞內外的水分從液態均勻地變為固態,且不形成冰晶,這個過程稱為“玻璃化”。
手術由來自美國的主治醫生阿倫·德雷克主刀。在展文蓮之前,他在美國最大的人體冷凍機構工作近十年,參與過七十多例人體冷凍手術。2015年5月,科幻小說《三體》編審、中國女作家杜虹,選擇去世後將頭顱冷凍在美國,那場手術也經他之手。
冷凍人體裝進液氮罐前,桂軍民透過玻璃牆,看到了一個軀體完整的展文蓮。她躺在那裏,像睡著了,“很安詳,很滋潤,隻是體型縮小了一點”。
這一幕,給在場的親屬們留下一種難以磨滅的印象:展文蓮還活著。

裝進液氮罐前,被冷凍的展文蓮。受訪者供圖
“新歡”
一晃8年過去,桂軍民57歲。2025年9月2日,他站在銀豐研究院“1號罐”前,氣喘籲籲,已經沒有心力再搞複雜的紀念儀式。以前,他偶爾會放展文蓮愛聽的老式情歌,跟著掉眼淚。
被凝固在48歲的展文蓮,以倒立的形態儲存在3米多高的不鏽鋼液氮罐中。桂軍民的臉貼近罐體屏幕,屏上顯示,罐內分為三個溫區,展文蓮頭部所在區域溫度最低——零下190.6℃。若有意外發生,優先保護頭部。
跟桂軍民一起來的,還有一個叫王春霞的女人,文著細細的柳梢眉,瘦小身板裹件緊身衣裙。她45歲,濟南市商河縣人,與展文蓮是老鄉。
2020年前後,王春霞經人介紹認識了桂軍民。那時,她在跑保險銷售業務,抱著發掘高端客戶的目的,想讓桂軍民辦理高額理財業務。
時間久了,兩人慢慢熟絡。王春霞被桂軍民吸引,她說自己打小眼光就高,不會輕易看上什麽人,但桂軍民三觀正、口才好、懂得多。桂軍民則在媒體麵前評價:王春霞跟展文蓮一樣,性格簡單,善良,沒有那些拐彎抹角的東西。
這段關係引來新一輪風波。桂軍民被指“深情人設崩塌”,王春霞是他的“新歡”。
原本,展文蓮冷凍後頭兩年,桂軍民是鐵了心不打算再找對象的。直到2020年,有天早晨醒來,他身體無法動彈,使不上勁,摸不著手機,親友們兩天後發現端倪,把鎖撬開。
經曆這次痛風發作,周圍人都勸桂軍民,畢竟歲數大了,得找個人陪。桂軍民第一次意識到,不服老不行,“一個人要是真出點事,隻能幹瞪眼,哪天死到家裏,別人都不知道。”
他說,倒不是怕死,怕的是半死不活,給兒子添麻煩。他就那一個孩子,“把自己活成累贅,是我最不願意看見的事”。
王春霞名下沒有房子,不久便搬來與桂軍民同居。房子裏有股微妙的氛圍,她與這個家之間,始終隔著一個展文蓮。
起初,展文蓮的東西,王春霞都不能碰。客廳裏掛著展文蓮大大小小的照片,王春霞與桂軍民的床頭上方,就是一張展文蓮大尺寸的黑白藝術照。

桂軍民的家中,還堆積著展文蓮淘來沒吃完的保健品。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南方周末記者到訪,王春霞幫著從櫃子裏翻出展文蓮大摞的相冊,抱怨說這些照片不應該留。桂軍民來氣了:“(照片)不留你也別留,都不要留。”王春霞尷尬地笑笑,不說話,臉色窘迫。
她明確表示抗拒采訪,也排斥桂軍民喋喋不休地回憶展文蓮。她衝南方周末記者屢次強調:“活在當下,老揭他的傷疤做什麽?”
“它過不去!我是個人,怎麽能忘掉?”桂軍民把話挑明了講,還當麵指出王春霞有強烈的不安全感。
桂軍民覺得,這種不安全感主要源於兩人認知與經濟上的差距。他自認為見多識廣,收入不錯,名下有房有車,吃穿不愁,接觸的圈子也不賴。
相對來說,王春霞的境遇要差一大截。她出身農村,初一輟學,17歲出門打工,進過廠子,幹過服務員,開過理發店和超市。摸爬滾打到現在,不用再上班。
在王春霞的講述中,前夫欠了幾十萬元外債,要她來還。桂軍民幫她還了一部分,前後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桂老師,是老天給我的禮物,跟著他一輩子不會受苦。”
而桂軍民,直言自己對王春霞是“功利性”的選擇。他壓低聲音,指自己的心,又擺擺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她現在沒有走進我心裏。”
談到未來會不會結婚,桂軍民遲疑了。領證會牽扯很多問題,包括自己與展文蓮的財產,他和兒子名下有三套房子,都在濟南二環附近。“我想著對她(王春霞)負責,但這個事情很複雜。”
這些話,一邊忙活的王春霞都聽到了,但沒作聲。
她依舊端茶倒水,叮囑桂軍民吃藥,照顧得細心周到。閑暇時,桂軍民仰在沙發上,滔滔不絕地講曆史與人生見聞,蹲坐在小馬紮上的王春霞頻頻點頭稱是。
桂軍民沒了繼續講的興致,他能聽出來,王春霞壓根沒聽懂,隻是怕他掃興。
但展文蓮不一樣。她和桂軍民有共同話題,聊什麽都投機;愛好也默契,一起打羽毛球、跑步,周遊全國。
2024年,桂軍民帶王春霞去杭州,那是展文蓮最喜歡的城市。他專門去找當年夫妻倆住過的酒店,又帶王春霞重走當年的路線,但整趟下來,已經沒有當年的味道。“以後也不想再去杭州了。”
盡管聲稱展文蓮難以被取代,但事實是,桂軍民已經離不開王春霞了。做過冠狀動脈支架手術以後,他走路晃悠,過斑馬線時,手不自覺地挽住王春霞的胳膊。
桂嘉源擔心父親的身體,2021年從上海回到濟南定居。“我得守著這個家啊,萬一有什麽意外,我在跟前。”對於父親與王春霞的感情,桂嘉源的態度隻有三個字——“不反對”,但若結婚,他不同意。
王春霞則解釋,她不在乎財產,也不在乎領證;不像年輕時追求情愛,現在有個人陪就好。她反問南方周末記者:“你介入了這樣的家庭,能怎麽辦?”

陪桂軍民外出時,王春霞會精心打扮。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我想讓她留下來”
窗外打進來的光線,從白色瓷磚地板上一寸寸收回,桂軍民靠坐在昏暗的沙發角上,那也是展文蓮從前喜歡的位置。
展文蓮冷凍後的頭兩年,他一直窩在房子裏,緩不過神。他不知道該到哪兒交水電費和物業費,那些以前都歸展文蓮管。屋裏到處都是展文蓮的痕跡,她買的絲巾堆了幾大箱,淘來的保健品還沒有吃完。
那段日子過得黑白顛倒。展文蓮的小妹展文華去了幾次,幫著打掃衛生,房間亂得下不去腳。她看桂軍民經常坐在電腦跟前,整理展文蓮的照片和錄像,“人一下子老了”。
與展文蓮的故事,在桂軍民腦子裏就像放電影一樣。兩人自小跟隨父母在新疆生活長大,初三那年被分到同一個班。桂軍民家境不如展文蓮,他老覺得自己黑不溜秋,比展矮一個頭,配不上她。
展文蓮也是練體育出身,性格像男孩子。她主動拉近關係,兩人談了三年戀愛。桂軍民給展文蓮輔導功課,“老費勁了,她腦子沒在那上頭,老盯著我看”。
沒等高中念完,展文蓮全家搬回山東老家發展。桂軍民幫忙打包行李,努力挽留,展家還是搬走了。走出新疆、離山東更近一些,成為他高考的動力。
1987年,桂軍民考上上海體育學院。次年10月,展文蓮的父母因車禍去世,桂軍民從上海趕到濟南商河,看到展文蓮姐妹在家門口架蜂窩煤爐煮菜葉子,心裏不是滋味兒。
大學畢業以後,桂軍民來到商河,成為一所學校的田徑教練。他的同學大多進了大學當老師,“分到縣城的就兩個人,我還是自己拿著材料直接去了最基層的地方。”
“那時候高才生少,他能來我們這小地方,都是為了我姐。”展文華為桂軍民的選擇可惜,展家家道中落,而桂軍民放棄了更好的前途,幫展文蓮操持一家大小事。展文蓮的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不叫桂軍民“姐夫”,親昵地管他叫“哥”。
1992年,展文蓮生下桂嘉源。那時,她還在銀行當櫃員,住的房子牆一腳能踢透。她肯拚,為給銀行拉存款,騎著自行車走二十公裏夜路,車上綁著幾十萬元現金。憑著這股勁兒,一路幹到濟南市一家銀行的分行行長。
為配合妻子的調動,桂軍民前後換了幾份工作,中途有兩年甚至沒有工作。展文蓮做飯不好吃,桂軍民就自學廚藝,日日掌廚。
那段日子過得熱氣騰騰。在與他們一起生活的侄女眼裏,展文蓮性格純真,像個小孩,正是因為有桂軍民寵她,“這麽大歲數還會打鬧”。
好時光終結於2015年6月,展文蓮在一次體檢中查出肺癌晚期。
“她走了,我的世界重心就坍塌了,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桂軍民回憶,“你說冷凍(展文蓮)對人類醫學做點貢獻什麽的,那時候不是,沒想這些,我就想讓她留下來。”

展文蓮、桂軍民的結婚照。受訪者供圖
衣冠塚
不是所有專家親人,都能接受桂軍民冷凍妻子的決定。
2017年5月,展文蓮被宣告臨床死亡前,她的弟弟湊到二姐展文革跟前悄悄問,要不要叫幾個人搶屍體?展文革搖頭,示意不要鬧僵。
一個月前,在齊魯醫院,桂軍民把展文蓮的弟弟妹妹叫到一塊,告知自己的決定。
“不可能,我不同意。”展文革和弟弟當場強烈反對,他們理解的人體冷凍,是將展文蓮凍在冰塊裏,不放她的靈魂回到故土安息。
展文革想,如果父母在世,也不會接受冷凍。她和弟弟妹妹常年生活的商河小城,2020年底才全麵脫貧,他們念書也少,難以接受太超前的想法。
以銀豐研究院工作人員李濤(化名)的經驗,在人體冷凍中,最大問題是家庭成員的觀念衝突。受傳統儒家文化影響,許多人忌諱談論死亡,在“孔孟之鄉”山東,如何安排死亡,更不是個人能決定的事。
李濤見過很多因為家屬意見不合,最後沒能成功的案例。銀豐研究院的處理方式是,不勸人做人體冷凍,也不幹預自然死亡,尊重家屬的知情權和決策權,決定可變更、撤銷。
“天時地利人和。”李濤這樣總結展文蓮的案例。雖然展文革的沉默裏隱藏著抗拒的聲音,但桂軍民擺出一家之主毫不妥協的範兒,能把事情做到底。
看桂軍民鐵了心,展文革問,能不能給展文蓮在商河老家修座墳,照顧老家人的感受和風俗,這樣心裏踏實。桂軍民同意了,毫不猶豫。
2017年5月6日傍晚,停止供氧前,展文革將一件白色青鬆紋旗袍和一雙高跟鞋,放在展文蓮的身體上比畫。那是展文蓮最喜歡的行頭,也代表她穿上這一身走了。
那場在銀豐研究院舉行的展文蓮進罐儀式,展文革和弟弟都沒有參加。他們至今拒絕去銀豐研究院參觀,在他們心裏,大姐的靈魂一直在商河。
安放“靈魂”的是一座衣冠塚,裏麵除了展文蓮喜歡的衣物,還埋葬了一束她化療前剪下的長發。展家人經常來此祭拜展文蓮,清明、生日、祭日等算下來,一年到頭不下七次。
桂嘉源很少上墳,他更願意清明時節去看看液氮罐。“去世的人才需要買墓地,在我的感覺裏,她沒去世。”
桂軍民則是兩邊都跑,妥帖地平衡兩撥人的觀念,並在其中找到自洽的位置。2025年9月3日,看望“1號罐”的第二天,他就驅車從濟南回商河,跟展家姐妹一起祭拜展文蓮。在那些等待奇跡的日子裏,他總是想象,展文蓮的靈魂還陪伴著他。
如果說,冷凍妻子讓桂軍民陷入一場漫長的戰役,那兒子就是戰場上的同盟。聽到有人評判桂軍民走火入魔,桂嘉源會忍不住替父親反駁,聲明“這是我們倆一起做的決定”。
可兩人獨處時,很少提起展文蓮。“一提,更睡不著了”,展文蓮離去之初,桂嘉源常常失眠。桂軍民也是如此,父子倆都能看出彼此的脆弱與空虛。

2025年9月3日,山東省濟南市商河縣,展文蓮的衣冠塚。 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搖擺的信心
桂軍民是矛盾的。但讓他承認這一點很難,他拉不下麵子,“我既然做了,我總不能扇自己耳光吧”。在他過往賴以生存的田徑賽場上,沒有“中途放棄”,不到終點不罷休。
在與南方周末記者第6次見麵時,桂軍民才袒露出這些年的搖擺。對於妻子來日複活的信念,並非從未鬆動。
他時而亢奮激昂——“最早我有50%的希望,現在有100%,因為看見科技一步一步(發展),離夢想越來越近!”時而低沉遲疑——“冷凍不就是個幌子嗎?不就是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換了個方式來紀念她?”
手機算法不斷給他彈出醫療科技新突破,看得他心情複雜。“我沒有跟別人表達過,我心裏是質疑我的決定的。我每次去看她,(除了液氮罐)啥也看不見,你說圖啥,有什麽意義?”
八年了,在那個不鏽鋼液氮罐裏,展文蓮的身體發生了什麽樣的變化?桂軍民不知道。他給銀豐研究院提過幾次意見,希望實現液氮罐可視化,讓他看見冷凍後的人體,但目前的科技水平無法滿足。
有半年多時間,他沒心思去銀豐研究院看展文蓮。尤其是冷凍人新聞剛出來那陣,網上爭議不斷,桂軍民經曆了一輪輪道德審判。
也有許多考慮冷凍親屬的人找上門來,桂軍民不想見。他怕說錯話辜負對方,“壓力比較大,我隻能說我的感受,不敢慫恿人家”。
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截至目前,沒有冷凍人成功複活的先例。在桂軍民事先簽署的同意書中,銀豐研究院也聲明:不保證、擔保或承諾展文蓮未來能夠複活,也不能準確預測未來醫學科技的發展時間表。
“現在可能遠沒有達到複活這種程度。這個事情不是我們想象中的那麽簡單。”談及展文蓮時,中國科學院分子細胞科學卓越創新中心研究員曾安直言。
一個人的身體,就像宇宙一樣,有無盡探索的空間。長期做低溫冷凍基礎研究的曾安說,以目前的科研水平,能實現凍存複蘇的尺寸,隻限於接近一根頭發絲的直徑。拳頭大小的心髒組織,尚且無法完整複蘇。
“器官層麵的問題都還沒有完全解決,更別說整個人體了。”2025年9月,南方周末記者在第十四屆低溫生物醫學年會上遇見上海理工大學教授胥義,他從事低溫冷凍研究,在中國製冷學會擔任副主任委員。
器官保存,是這場會議中被反複提及的主題。多位專家認為,小型器官低溫保存尚且麵臨易損問題,以至於器官移植過程中,醫療團隊造成大量金錢與精力的浪費。
銀豐研究院工作人員曾在接受《科技日報》采訪時提及,每做一次人體冷凍手術,僅冷凍保護劑的費用就需二三十萬元;儲存人體的液氮罐,每隔十天到半個月需補充一次液氮,費用每年約5萬元。
李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低溫冷凍科研費用主要來自銀豐生命科學公益基金會,資金來源包括銀豐集團旗下各公司的盈利分成、基金會理財獲益、冷凍人家屬捐獻資金和政府補貼。
在胥義看來,冷凍人體作為一種科學探索很有意義,不排除未來能實現複活,但其中有太多未知,沒有人能說清楚,複活的技術路徑到底是什麽。“從我們的經驗積累來看,低溫冷凍人體(複活)這條路的確還挺遠。”
桂軍民糾結了好長時日,直到有一次,哥們給他打氣:你既然都選擇這麽做了,你就等吧,要麽你做它幹什麽?
人總是相信他願意相信的事情。桂軍民琢磨,是這個理兒。他得說服自己相信,這事兒能成;還得說服親友,給他們灌輸信心。“有時很煎熬,我就像個兩麵人。”
他的灌輸,似乎撬動了展家人的一點念想。展文革有時候也會琢磨,“你說她回來了,還能認得我們嗎?”

婚後不久,展文蓮的居家照。受訪者供圖
複活的念想
展文華的女兒蘇婷婷至今不願意接受展文蓮離開的事實。她從6歲開始在展文蓮家生活,兩人情同母女,性格也一樣大大咧咧。
說起展文蓮,蘇婷婷平靜地像在聊一個出遠門的家人。在她的感受裏,大姨的靈魂在城市四處遊蕩,會看到她失戀時的狼狽模樣。
2022年,大學畢業的蘇婷婷選工作時,因為想離大姨更近,進了銀豐集團。她很少去銀豐研究院看望大姨,“看了,就要麵對她真的在裏麵,想象會幻滅;不看,我就覺得她還在日常裏。”
展文蓮之後,銀豐的冷凍人越來越多,目前已超過30個。蘇婷婷對大姨複活的信心又多了幾分,“既然有這麽多人選擇冷凍,那這事就一定能成。”
根據美國人體冷凍機構阿爾科基金會官網信息,截至2019年5月31日,該機構有170個冷凍人。
李濤觀察,谘詢人體冷凍的家屬,普遍有希望逝者複活的想法。也有科研人員聽說,一對夫妻冷凍了去世的孩子,並不寄望於孩子未來複活,而是希望他們活到老時,跟孩子一起走。
在李濤看來,所謂死亡,“死”是一個人不在了,“亡”是一個人被忘記。而人體冷凍,是一種新的生命延續方式。
隻是這種生命延續方式,有難以攻克的問題。曾安將人體冷凍的做法比作一張單程票,“登月或去火星,也許去的過程相對來說更簡單,回來反而更有挑戰性。”
胥義更傾向於將人體冷凍看作一種殯葬方式。近幾年,有選擇冰葬的逝者,遺體在零下196℃的低溫中變脆,再通過超聲波粉化為骨灰。
“很多家屬其實心裏是有數的,不會真以為將來一定能複活,更多是活在一種念想當中。”胥義對展文蓮被冷凍的看法是,銀豐研究院願意探索,桂軍民願意嚐試,各取所需,外人尊重就好。
阿倫·德雷克曾說過,等展文蓮複活時,大概率會失憶。展文蓮的侄子想,如果是這樣,“對我們來說沒有意義,但對醫學有意義”。
桂嘉源卻覺得這不重要,隻要母親能複活,哪怕到時出現的是擁有新靈魂的陌生人,那就以朋友的方式接近她,沒有必要強求相認。
他選擇相信母親會複活。“相信”這個詞,他說了太多遍,卻無從解釋,以至於話語變得空洞。“實際上,它落不到實處,再怎麽討論也沒有用,解決不了實際問題,說多了又傷感。”
他計劃將母親的金首飾熔成戒指,刻上她的生辰,留給母親做紀念;用照片和視頻記錄每年發生的事情,存在U盤裏,以後交給母親。
桂嘉源不止一次在朋友圈裏表達對母親的思念。這種等待母親複活的念想,似乎已成為他的精神支撐。“如果哪天想死的時候,想到這事,就不想死了。”
眼前的生活
王春霞從來不信“複活”那一套。2025年8月,她把房間裏裏外外展文蓮的照片都撤下來。在她的觀念裏,展文蓮已經走了,一個走了的人,就不要總留住她。“就讓她休息吧,老是揪住,對離開的人不好,對留下的人也不好。”
萬一展文蓮真複活了呢?“她活了更好,她活了,我就讓位。”王春霞說。
桂軍民想的問題更多:冷凍人能不能被定義為死亡?他如果跟王春霞結婚,未來算不算犯重婚罪?等展文蓮複活了,財產怎麽分,戶口怎麽上?如果一個好端端的活人想跳過當下,是不是也可以將自己冷凍起來?
所有尚無準確答案的問題,都可以漫無邊際地想象。隻是當下怎麽想都沒用,桂軍民得出結論,所有關於未來的問題,都留給未來再去想。
跨越時代的懸念,不如眼前的生活來得真切。桂軍民的重心漸漸轉移,他開始在王春霞身上投入更多時間,彼此見了家長,參與對方家庭的活動。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身體每況愈下,越來越依賴王春霞的照料。每周去單位開會,王春霞開車送他,扶他上樓,在外麵等他。他逗王春霞,“你是我的小拐杖”。
他允許房間裏關於展文蓮的印跡,慢慢被王春霞的喜好覆蓋:換掉老舊的雙人床和沙發,牆上新貼著大紅色的“囍”字,地上立著幾根王春霞用來錄製視頻的支架。

2025年9月2日,桂軍民在家中翻出展文蓮的舊照,牆上是王春霞貼的“囍”字。南方周末記者 鄭丹 攝
王春霞能感覺到,這兩年,桂軍民已經從痛苦中抽離出許多。以前逢年過節給展文蓮上墳,桂軍民臉色鐵青,話也少,如今沒那麽大反應。
她變得敢開玩笑,聽桂軍民再提展文蓮,她會調侃:“她也值了,你年輕力壯的時候都奉獻給她了。你老了,身體都出問題了,需要伴兒了,讓我來照顧你。”
“畢竟我選擇了他,要走一輩子。”被桂軍民批評“沒有腦子”後,王春霞問南方周末記者:“你覺得我有沒有腦子?”她講起自己經曆過太多事,感歎“人難得糊塗,你明明心裏門兒清,就得裝糊塗”。
“男人,你就得給足他麵子,你不能站他上麵。”王春霞每日的生活,就是圍著桂軍民轉,不想別的事,更不關心人體冷凍的科研進展。“桂老師關注,他高興就行,你不要打破人家的念想。”
桂軍民確實還會惦記。他眼巴巴等著出現突破性進展,又估計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奇跡。“我現在有點頭大了,猴年馬月能讓我看見(展文蓮複活)。”
他勸自己接受現實,命運將他推向哪一步,就到哪一步。他想,展文蓮的身體能被完整保存,或許未來,科學家可以通過腦機接口提取她的記憶,再塑造出新的人。
隻是,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新的展文蓮怎麽認出他,是個問題。
桂軍民跟兒子叮囑,等以後自己老了,也要裝進液氮罐冷凍保存起來。否則,展文蓮一個人蘇醒後,世界已經翻天覆地,“我得陪在她身邊,要不她一個人怎麽適應。”
那王春霞呢?桂軍民擺擺手,“不管她,她愛上哪兒上哪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