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試管的女人們:婚姻裏關於愛、責任和性別的縫隙

做試管的女人們:婚姻裏關於愛、責任和性別的縫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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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試管的女人們:婚姻裏關於愛、責任和性別的縫隙

公共敘事裏,生育常被視作女性的「天職」——一個發生在她們身體內部的故事。可在這個看似自然的敘事背後,隱藏著深刻的性別不平等:當生育遇到困難,社會的矛頭往往首先指向女性,而男性的角色卻長期缺席。

在輔助生殖的場域,這種不平等被放得更大。身體的痛苦、時間的耗費、情緒的波動幾乎都由女性獨自承擔,而男性的「在場」或「缺席」,成了婚姻關係與親密責任的試金石。

唐姝琦是一位社會學博士生,就讀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過去兩年,她將目光集中在了做輔助生殖的女性身上。2023年開始,她在成都一家三甲醫院展開研究,訪談了30多位接受輔助生殖的女性及其伴侶、醫護人員,並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和那些女性就診者生活在一起。她想知道:她們為什麽要生孩子?這是主動的選擇,還是結構壓力下的不得不?在一次次促排、取卵、移植與失敗的循環中,她們如何認識自己與伴侶的關係?又將如何重新理解生育?

走進田野的過程中,唐姝琦才真正了解「做試管」這三個字背後的分量。這不僅是一個醫學過程,它更像一麵鏡子,照見現代婚姻裏關於愛、責任和性別的縫隙。在輔助生殖的場域裏,性別分工如此不同:男性的參與通常被簡化為僅需兩三次的「必須到場」,而女性的身體與生活則被徹底「征用」——十次以上的頻繁就診、侵入性的激素注射與取卵手術、被完全打亂的個人日程。她們不僅在承受身體的苦楚,更在「開獎」前的漫長等待中,獨自咀嚼每一步都可能失敗的巨大焦慮。

唐姝琦今年32歲,已婚未育,做田野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就坐在醫院生殖科的診室外,和這些等待做試管的女性聊天。她將研究寫成論文《生殖分工的新腳本:試管備孕的女性經驗及夫妻關係重塑》,希望更多人看到這些「試管姐妹」,看見她們流動的主體性,看見生育是一個複雜的議題,看見她們的堅韌豁達與脆弱掙紮,看見這些女人最真實的樣子。

她們並不隻是醫學技術的使用者,她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傳統生育敘事中尋找新的位置,在痛苦與不確定中,重新爭奪對身體與生活的掌控權。

以下是唐姝琦的講述——

文|羅芊

編輯|姚璐

1

我今年32歲,是一個在讀博士生,已婚未育。

入學不久後,我和導師聊起感興趣的議題,我就提到,家裏有人做輔助生殖相關工作,加上我自己也在麵臨生育的抉擇,對這個問題挺感興趣的,導師就鼓勵我,可以在這個方麵尋找相關選題。

至於為什麽會注意到輔助生殖裏麵的性別分工?很簡單,因為我自己就是女性,很容易注意到這件事裏女性的處境。20歲出頭時,我在國外念過一年多的社會人類學,接觸到女性主義思想,但是那個時候太年輕了,好多東西學得很碎片,朦朦朧朧溜走了,剩下的隻是觀念上的警示,我找不到一種明確的話語體係去表達想說的東西。

我能感覺到,這次這個主題,與我切身相關,我又真的關心,並且想要有所表達。

2023年10月,我開始了我的第一次田野,田野點就在成都一家三甲醫院的生殖科,也是我家人工作的地方,我在那裏待了近一個月。

醫院生殖科很有意思的一點是,那裏的氛圍真的非常生育友好。很多醫護都是女性,選擇在生殖科工作,肯定對生育這件事比較認同,覺得生孩子好,才會感覺自己工作是有意義的。那個空間裏,大家都奔著生孩子這個目標去。

在互聯網的公共輿論場上發聲較多的,常常是「不生的理由」,比如育兒的巨大成本、對個人發展的影響、對婚姻質量的擔憂等。這些是基於理性計算和現實困境的公共議題,容易形成廣泛的討論和情緒共鳴。你不去醫院的話,日常生活中你會覺得,網上特別大的聲量是,生孩子很危險,養孩子很辛苦,現在年輕人也喜歡調侃,不婚不育保平安。

而我所研究的試管姐妹們,全身心沉浸在一場個人的、艱辛且充滿不確定性的助孕過程中,她們關心的是如何能生,而不是要不要生,她們活躍在一個有邊界的圈層——線下的醫院走廊、微信病友群等等,成為了一個內部共同體。

這也讓我覺得互聯網和現實生活非常割裂,網上都是不生的,線下全是要生的,包括身邊的朋友也是,我們30出頭的年紀,工作生活穩定了,婚姻也穩定了,絕大部分人都是在備孕的,但一打開手機,都說我不生。

這也是我最起始的好奇點,我想知道,我的田野對象們,這些人為什麽這麽想生孩子?明知道生育會經曆這麽多難受的事情,明知道做試管並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她們依然很想生。

一開始我也有些忐忑,沒去之前會想,這個事情(輔助生殖)聽起來挺悲慘的,要花好多錢、好多時間,身體也很痛苦,但其實去了之後你會發現,大家在診室外麵互相聊天的時候,氣氛是非常輕鬆的,甚至是愉悅的。

大家都是同類人,天然能夠共情彼此,聊起天來有一種自嘲或者開玩笑的感覺,你做了幾次,都是什麽經曆,大家都很坦然地說出來,講給其他的姐妹聽,用作參考或者安慰。你會感受到一種很友好的、女性之間的情誼,這一點我是沒想到的。

去之前,我自己會有些預設,和對方談論一些跟身體經驗有關的東西,比如說,你是不是流產過?你有過幾個男性伴侶?這種事情是很隱私的,結果進了田野之後,完全沒有這個顧慮,大家互相聊得很嗨。你生了幾個,流過幾個,都很自然,你就會感覺到很多事情,好像在醫院外麵,總是有一層「道德」的屏障隔著,到了醫院之後,大家就退回到了非常原始的交流狀態裏麵,我的身體就是這麽一個情況,毫無道德包袱,就可以這樣坦率地討論。

我的好多案例其實都不是正式地坐下來「采訪」出來的,而是我就陪著她們,在診室外頭等著打針,就自然地開始聊,你為什麽來做試管?這種無意之中表露出來的東西,往往比正式坐下來聊更加真實。

第一次田野我在線下一共追蹤了9個個案,訪談了15個人,包括女性就診者以及她們的家屬、生殖科醫護人員,之後還在線上招募了8個訪談對象,進行了電話訪談。

如果說最強烈的感受,我覺得是那種非常主動的生育觀。沒有進田野之前,我會設想,是不是很多女性她不那麽願意去做輔助生殖?她們是不是被迫的?那種被迫不是說被人押著去的被迫,而是迫於一種無形的壓力,比如社會時鍾,比如身邊環境。

進了田野之後,我發現我接觸到的很大一部分人,主體性很強,你問她為什麽來做試管,她會說因為我想生,那種非常主動的生育觀,其實是讓我非常吃驚的。



圖源劇集《半熟男女》

2

做試管這件事,它其實很複雜,比如我冷不丁地跟你說做試管,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是幹嘛的。

試管不是打幾針你就懷上了,中間好多過程,官方一點說,一個輔助生殖周期通常包括看診、促排卵、取卵與取精、胚胎移植等步驟。但是具體到一個去做試管的人,你會發現,每個人做試管的經曆都不一樣,因為大家的身體不一樣,每一步的操作都要看激素漲落水平,和卵泡發育大小的情況而靈活調整。

醫生會把正式進入試管流程稱為「進周」(進入治療周期)。在進周之前,你需要做體檢,把生殖係統從裏到外檢查一遍,比如子宮卵巢有囊腫,或者乳腺有結節,這些根據情況可能會需要提前處理,因為試管過程需要注射激素類藥物,可能會讓某些婦科病症病情發生變化,也可能有某些身體指標不利於懷孕而需要在進周前進行調理,處理完,各種指標合格了,才可以進周。

從進周開始,就要打促排針,同時根據醫囑進行驗血和B超檢查。血液中指示激素水平的指標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卵泡發育的情況,B超檢查可以看到卵泡的大小和個數,這樣去監測。比如說醫生看到卵泡長得不行,可能會加藥,整個周期時間上的安排可能就會有變化。

所以進周後的每一個步驟都是可能變化的。隻能說順利的話,半個多月時間裏,有符合條件的胚胎,如果身體狀況也非常適合鮮胚移植,就直接給你移進去,這個是理想中最快的情況。

但事實操作上很難這麽理想。比如在促排卵階段,有的人卵泡發育的速度不太均衡,有一個單獨的卵泡長得比較大,那麽可能需要提前穿刺把太大的紮掉,讓剩下的繼續長。還有的人一直不長,可能就要調整用藥,打針的時間也可能會延長,再看卵泡發育的情況。

如果不是近距離接觸,可能很多人對於試管嬰兒這個過程就是一種很朦朧的印象,沒辦法知道身處其中的人經曆了什麽。

首先整個過程侵占性非常強,這種侵占性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痛苦,比如那些侵入性的醫療操作,激素注射、抽血檢查,以及最終通過穿刺手術進行取卵。

它更讓人難受的點是,你整個生活的安排都被它捆綁了。你沒有辦法安排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麽,因為這完全取決於你身體的激素水平,這是你自己無法掌控的事情,你的一切日常安排——工作、社交、休息——都必須無條件地為治療讓路。

很多時候你都在等。我有一個訪談對象王姐,她描述自己等待養囊的過程:醫院讓你過去等,結果過去之後告訴你移不了,或者告訴你沒有胚胎,或者告訴你胚胎不好……先養三天去看一次結果,養到六天再去看一次,你就感覺你的(胚胎)個數一直在減少……再到最後篩查還得等一個多月,這種等待過程特別煎熬。

王姐把自己的試管日記發在網上,一位試管姐妹在她評論區寫下類似的經曆,一次,她都換好衣服等移植了,結果告訴她沒有可用的胚胎,「你知道換上衣服、又把衣服換下來的失落嗎?」

做試管的過程每一步都充滿不確定——促排卵時卵子可能發育不好,取出的卵子可能不受精,受精的胚胎可能不發育,發育的胚胎質量不一定好,質量好的胚胎移植也不一定著床,就算是著床了,還有人懷了兩三個月還是停孕了。

在這個過程中,你知道再多的道理,很多情緒反應你是沒有辦法控製的,當你體驗到這種女性獨有而男性很難有具身感受的助孕過程,這種不平衡感就是會出現,而你沒有辦法用你知道的理論去解決。所以有時候,知道得越多,難受的事情也越多。

關於這種不可控,我印象很深的一個步驟是取卵。取卵之前會打一種激素針,他們叫做「夜針」,大概是晚上8-9點的時候打,醫院會按照大家打夜針的順序去排,34-36個小時後,你是第幾個取卵,會精確到大概一個小時的級別。

你打了夜針之後,到了取卵的時間,工作有天大的安排你都得放下,不然的話前麵就全白費了。但是即使這麽精確了,上手術台還是有可能發生的問題是,你的卵泡排掉了。有的人采卵的當天早晨拍B超去看到底有幾個卵泡,看的時候還是十幾個呢,上去之後好幾個都排掉了,就少采了好幾個。

要知道,等到去采卵那一步,之前你已經花費了很多時間和努力,你會覺得每一個卵泡都是很珍貴的,你打了那麽多天針,當然要多采幾個出來。而且往往先排掉的那些卵泡其實是比較成熟的,就很可惜。

因為這種不確定,你會有一種不知道怎麽辦,就隻能等著看的那種懸而未決的感覺。你整個的日常生活安排會處於一種比較失序的狀態,什麽時候結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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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我們生活中很多人其實沒有過做試管的經驗。看到她們這樣的過程,我很容易想到自己高考,或者是考研,就是你為之付出了巨大的努力想要求一個結果,那種對結果的盼望就是這麽強烈。

對於做試管這件事,胚胎移植之後是否著床,也就是所謂的「懷上了」,算是一個階段性的「結果」。大家對於胚胎移植後的驗血驗尿,有一種虔誠的期待。她們把這個過程,稱之為「開獎」。

一般醫院要求試管姐妹移植後10到14天到院驗尿驗血以確認胚胎是否著床。但胚胎移植之後,有人會特別特別期待,忍不住在家裏買一大堆驗孕試紙,每天驗好幾次。

關於移植之後第幾天驗尿這件事情,因為每個人個性不一樣,說法各有不同,有的人說千萬不要驗,比如你第九天、第十天驗出「白板」,心情特別不好,反而可能不利於著床,你一直不驗,你的心情還好一點,說不定它就著床。很玄學的。

有的人會憋著到醫院來驗,等的那一下,就像開中獎號碼、查考研成績一樣超緊張,查成績的時候我們會一直刷新網頁,她們就是一直刷新報告,刷出來一看是陽性,哇,高興得很,拉著我的手抱著我跳,緊張了十幾天,這一刻看到了陽性,真的好開心。

也有非常難過的反轉。我有一個個案,在家裏麵測的時候還有,到醫院來測就沒有了,因為之前打了HCG進去,還沒代謝完,在家裏麵測出來是假陽。那天她去醫院我專門過去陪她,她說在家裏麵驗了有,我說那你應該穩了,結果驗出來沒有,真的挺難受的,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我不知道她後來有沒有再堅持下去,那件事情之後我都不好意思聯係她。

2023年那次田野,我完整地跟了一批人做完了一個周期,6個人本來驗尿的那一天全部都查出了陽性,後期著床了之後還需要看HCG翻倍情況,翻倍好的話一定程度上指示著胚胎發育還不錯,翻倍不好的話那麽可能就是胚胎發育得很慢,甚至是沒有發育,或者是不排除宮外孕的可能性。

之後她們中有一個胚胎發育得不好,HCG翻倍不理想,這種可能就是胚胎生化了。還有的是HCG翻倍還可以,但是B超一直打不到胎芽胎心,不是個活胎。那一批最後真正懷上了,現在已經生下來的隻有一個人。

我之前有一個個案,她的經曆也很曲折。她是生過一個孩子,之後因為老公不做避孕措施,又懷了好幾次,但那時候還沒做好要二胎的準備,都打掉了。每一次流產都需要刮宮,導致她的子宮內膜變得非常薄,等到兩個人想要二胎了,她的內膜條件已經很難讓胚胎著床了。

她的胚胎質量實際上還不錯,就是因為內膜不好移植了兩次都沒成功著床,第一次促排的胚胎用完了,又促了第二次,第三次移植之後終於懷上覺得可以鬆一口氣了,因為她內膜不好,醫生為了提高成功率給她移了兩個胚胎,結果沒想到兩個都懷上了,本來她覺得也還行,雙胞胎也挺好的,之後三個孩子熱熱鬧鬧的。

結果怎麽回事呢?她其中有一個胚胎著床在了她上一次剖腹產的傷口上,在我心裏這不是一個很小概率的事件嗎?怎麽就發生在我身邊?那著床在傷口上就很危險,就必須要減胎,不然的話最後有可能把子宮長穿,子宮破裂很危險的。

減胎的時候麵臨的風險是,你可能減了這一個,另一個也保不住,壓力超大,不過好在後來還好保住了,所以輔助生殖這件事,以前你覺得懷上了就是終點,後來發現,懷上了原來還不是終點,怎麽還有後續的事情發生,平平安安生下來才是終點。

在這種強烈的不確定和等待中,很多人受不了希望的落空,會出現情緒問題。

比如有一個訪談對象跟我說,做試管那時候特別害怕下雨。下雨的時候遇到要買藥,要提很多東西,再背著工作用的電腦打著傘,把自己弄得非常狼狽。那種瞬間讓她很討厭下雨。她記得倒數第二次去醫院的時候,在車上看見外麵下雨,莫名其妙地就哭了。

再比如我昨天整理的一個個案,她的情況是胚胎移植采用降調周期,就是在使用外源性激素為胚胎移植創造子宮內膜條件之前,先注射一次降調針抑製自身的內分泌波動。那個個案非常倒黴,醫生都說工作了這麽多年,很少有人降調針打了之後沒有效果的。

所以你想想,你打了一針1000多塊錢的藥,苦苦等待了21天回醫院一檢查,跟沒打一樣,非常容易對你造成打擊。醫生就問她怎麽回事?她就各種回憶,我是不是這樣了?我是不是那樣了?後來她就說了一句,我是不是吃魚了?醫生其實也不確定。隻是跟她說,有這個可能,因為有些魚養殖的時候可能放了激素催肥,但是其實沒人能確定。

她就歸因於,因為我吃魚了。當你失敗的時候,你很容易把這件事情歸結成,是不是我對自己的生活管理不夠嚴格,我做錯了什麽,這種責任感,會讓人壓力很大的。而且這種直接的「反思」往往是停留在女性這邊的。甚至在移植失敗的時候,其實胚胎質量好不好不是女性一方可以決定的,但是好像大家不太會一下子就想是不是我老公熬夜打遊戲了,是不是他影響我了?一般人不會這樣想,就會想自己,我是不是熬夜了?我是不是吃錯東西了?這個壓力還是挺讓人感慨的,而且也讓人感到有點無力。



圖源劇集《機智住院醫生生活》

4

如果看了我的文章,應該不難發現,男性的聲音很少。這是我做田野時的一個短板,因為不怎麽有男性會跟我說這些。包括我在生殖科裏麵也會看到,很多時候就是女性聚在一起在這邊講,男性坐在另一邊,大家沉默地玩著手機。

後來我就想辦法,把我對象拉到醫院去,混入其中,看看他們男性之間願不願意聊點什麽出來,其實他們也不太願意說,對這件事情有一種很微妙的諱莫如深。

最開始我會想,他們是因為需要輔助生殖,覺得自己可能在無子問題中負有責任,覺得丟臉嗎?後麵我和身邊的朋友接觸,我發現,好像不僅僅如此。

我有一對很好的朋友,他們是夫妻,我們大家一起玩的時候聊到備孕,我就對那位男性說,要是備孕的話,可以去做一下生育力檢查,如果沒問題就可以備孕,如果有問題還可以早點解決。就聊這麽一個事情,對方是很抗拒的,他不願意去檢查,也不願意再聊下去。其實大家的受教育程度都比較高,但也是避而不談的態度。

這件事給我一個整體的感受就是,無論是性別的刻板印象也好,社會規範也好,在男性身上反映出來的整體表現就是,你在生殖科門診裏麵比較少聽到男的講話,那是一個非常整合的狀態,不單單隻對做試管這一件事情,對生育這件事情也一樣。

具體到輔助生殖的過程裏麵,男性的「在場」也比較少。在一次試管的周期裏,從醫院的診療流程來說一般是要求男性必須到場僅兩三次,而女性需要十次以上。從進周到成功懷孕至少需要大約20天,由於個體差異和反複失敗的可能性,這個過程可能長達數月甚至數年。可以說,這期間女性的時間投入遠大於男性。

如果是自然受孕的狀態,女性承擔生育任務其實主要在懷上之後,但在輔助生殖的過程裏,她們這個過程完全被提前了。在懷上小孩之前,就開始付出艱辛的勞動。

所以我會覺得,這種生育的主體性,有時候其實是掩藏了男性的缺席。因為生育的時鍾在催促,很多女性會有一種心態,就是你不管,那當然隻有我管了,這個孩子我現在不生,我可能這輩子就沒法生孩子了,這個緊迫感是在女性身上。

試管從技術的操作上也給男性一種錯覺,就是我是一個支持者,不是一個共同參與者。雖然醫生會說,做試管的期間男女雙方都要調整,男性要戒煙戒酒,少用手機電腦,早睡多運動,盡量少騎自行車,因為騎自行車容易導致陰囊溫度增高對精子不好,但很多男性其實也做不到。他們可能會有一種「我是在幫你」的心態,而不是這事也是我的事。這一點其實是挺無力的。

所以我在田野裏麵會觀察到,當一對夫妻他們麵臨輔助生殖這個挑戰時,夫妻關係也在進行新一輪的重塑,夫妻會在麵臨壓力和不確定的過程中,去思考這段關係裏麵的責任問題、情緒問題、相處模式問題。

可能有些女性依然會比較傳統,選擇默默承擔這一切,保持原有的關係模式,但有些女性會在爭吵和磨合中對對方提出要求,找到新的相處方式。

比如我有一個叫格格的個案,她的丈夫一開始也是那種甩手掌櫃類型,就像一個車接車送的司機和陪診,你說他完全不出現吧也不是,但是去了醫院待一整天他也沒做啥,就在那打遊戲。格格就會跟他提要求,說明現在是非常時期,她為試管這件事承擔了很多,她的情緒也會影響試管的結果,她希望對方關注自己,學習相關的知識,並盡量照顧她的情緒。在這樣的引導下,對方才真的有所改善,大家達成共識,不然花了這麽多錢這麽多時間沒有懷上,對於兩個人而言都是很大的損失。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點是,在巨大的壓力麵前,女性的情緒變得正當化了。平時女性的情緒它是多麽的虛無縹緲,你說你難受,你焦慮,對方會說,你可能就是想多了,甚至有人會批評你,你就是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到了你做試管的時候,情緒這個事情它可能真的會影響你能不能成功地懷上,它就變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具身的影響,變得正當了。

當然,還有一些夫妻會在這種生殖分工腳本的磨合裏陷入僵局,發現兩個人本質上是不能建立深度關係的人,婚姻走向破裂。

醫院裏大家印象都很深的一個案例叫立雲,她其實在做試管的過程裏麵很順利,胚胎數量多、質量好,但她移植隻失敗了一次就選擇放棄了,因為她在試管的過程中發現,自己的丈夫在親密關係裏一直是缺席的,這種缺席不是物理意義上兩個人異地,精神上她也很孤獨,她一直在「孤軍奮戰」,她因為試管這件事意識到,這並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立雲一共得到了5枚質量不錯的胚胎,移植了2枚失敗了,還剩下3枚胚胎,挺多人都勸她,要不再試試吧,她很堅決,直接簽字放棄了,並選擇和男方離婚。



圖源劇集《機智住院醫生生活》

5

2024年,我又回成都做了一次田野,那次我選擇更近距離地和田野對象接觸。醫院附近會有很多房子租給外地來做試管的患者,大多都叫「好孕公寓」,我選了一個合租房住了兩個月,因此,也遇到了很多從外地來做試管的女性。

和她們真實生活在一起,我發現了一些更隱秘的關於生育的思考。比如說,之前的田野裏,如果我在醫院問對方,你做試管是為什麽呢?她會說因為我想生,我再問她,如果失敗了,你怕不怕因為這件事婚姻出現問題,她會跟你說不怕,我生孩子就是為了我自己,我隻是想要這個孩子,她們的回答都是看似非常有主體性的。

但真的住在一起,相處時間久了,你會發現,她其實是害怕的,害怕沒有生這個孩子,她老公或者她婆家人會怪她,甚至她娘家人都會怪她,會說你們兩個婚姻出現問題就是因為沒生這個孩子,但是這個敘事她是不會講的,她可能覺得講出來了之後顯得自己不夠強大。

曾經這個敘事是很正當的,之前可能你出去說我不生孩子,我婚姻怎麽辦?它是一個很正常的事,所以會看到,現在「大女主」話語,其實會有一種反過來的壓抑,會讓一部分女性不好意思講出來自己真實的想法。

這一點其實讓我挺感慨的,之前我不知道這麽多細節的時候,我覺得主體性好像就是對父權製傳統家庭觀念的反抗——讓我這樣我偏不,我就是要大女主的感覺,其實後來會發現,你也不用苛求每個人都像戰士一樣,人家在自己的體係裏麵,自洽就行。

有時候你會看到一個人,她可能生了三胎,跟婆婆一起帶娃,工作也不咋樣,老公也不著家,但是她覺得還可以,她對自己做試管,也沒覺得虧,孩子是自己的孩子,跟孩子之間的這種情感連接讓她覺得非常美好。我會覺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這就夠了,可能不必要求大家都這麽戰鬥。

我印象還很深的是一位來自四川涼山的一個姑娘,她沒有念過書,大字不識幾個,但是她生活得非常開心。她的第一個小孩是一個唐氏兒,染色體有點問題,智力發育不是很好,好不容易攢了10萬塊錢過來做試管,我就問她,我說你第一個小孩都這樣了,你為什麽還會想生更多的小孩?人家的說法就是,我第一個小孩不好,我要多生幾個孩子,以後一家人都可以幫襯他,她就是這樣的觀念。

但就是這樣一個傳統敘事裏麵受教育程度比較低的姑娘,我們聊起關於生育的話題,她的很多思考是非常讓我吃驚的。比如,她和我談到,她看到新聞上說,有人有錢會去找代孕,身體就不用受苦了。

她還說,如果她有錢的話,她也不想去找代孕,別人肚子裏生出來的孩子和我親嗎?和我會不會感情不好?

當然也許因為這個人本來思維就比較活泛,但是我相信做試管這個事情肯定對她是有外力作用的,會讓她思考,對生育怎麽看,對自己的身體,對自己和自己的家人的關係,對自己的親子關係怎麽看,這一係列的問題是都有反思的。她不反思,她說不出這樣的話,之前她隻是沒有理論的話語來表述而已。

做試管這個過程,會讓有一些人有一點點覺醒,這種覺醒它不一定是指向我要變成一個「大女主」,而是指向你更清楚地知道你在做什麽。這一點讓我非常感動。

而且我發現,這些做試管的女性們身上有一種很強大的生命力。我和她們聊的時候,我有時候聽人家講自己的事情都掉眼淚了,她們倒好像比我更平靜。我覺得她們的自洽程度和幸福感的程度是高於我的。可能之前我也有些理解不了,有些女性的處境在我眼中已經差得不行了,為什麽還要生孩子,但是人家真的過得挺開心的,很自洽,這一點我改觀很多,我覺得不要在自己的價值體係和經驗裏麵去揣測他人的人生,人家有自己人生的活法,而且她們比我快樂,何嚐不是比我成功。

我還很感動的是她們之間的女性情誼,她們之間會互稱為「試管姐妹」。

其實就像之前說的,當你決定做試管,去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可能就給你發個本子,上麵有稍微詳細一點的步驟介紹,至於每一步之間要幹嘛,好多人會很懵,中間出現好多情況,你不知道怎麽回事,這個時候,試管姐妹互相之間會形成一種自主的「聯盟」。

她們經常聊天,線上線下都聊,會把非常零散的、個體化的具身經驗互相分享。你會發現,你跟一個沉浸在這種經驗分享的試管姐妹聊天的時候,她會跟你講你移植了,如果幾天之後你肚子有點痛是正常的,可能著床了,但這句話醫生是不會跟你說的,因為沒有醫療的證據,但是所有人在一起討論之後變成了一種好像可以給你提供安慰的知識,很神奇的。

而且你每一次去醫院,要怎麽去醫生那排隊開單檢查,去哪抽血,去哪打報告,很多很多細節的東西,醫生不會一一跟你講,她們會靠著這種聯盟自己內部就解決了,可能有的人因為一起做了試管之後還會保持聯係,成為好朋友。

試管姐妹她們會有很多交流的微信群,這些群裏麵通常都很友好的,因為大家都很自覺,不在群裏麵散布焦慮,都是非常正向的安慰。

我去的那個田野點,同時進周的人,你們會在同樣的日期來打針,來查B超,醫院會給大家拉一個群,真的很像同期生,我們這一批,誰懷上了,誰畢業了,會有這樣的感覺,如果成功生了孩子,真的會發一個畢業證。



圖源劇集《機智住院醫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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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想到會有人關注到我的研究,我很想讓更多人知道,做試管不是輕飄飄的一句話。這些做試管的女性,真的經曆了很多。我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她們不容易,也看到她們的強大。

我真的很喜歡她們,我從她們身上看到了我沒有的東西。她們很有活力,很有精力感,像我這樣的「低精力老鼠人」,真的很佩服。如果不是一個高精力的人,或者是一個對生育信念感比較強的人,可能不會去做這個,或者說做一次失敗了就算了,不會一次又一次嚐試,所以我經常能在她們身上看到那種——哇,好好攢勁生活的力量。

很多年輕女性可能理解不了她們對孩子的渴望,但你一代入考研,應該能懂這種焦灼,你備戰了幾年,就上不了岸,那種失落是很具象的。

生育確實是一個很複雜的課題,而且它是一個流動的問題。

我之前提到的那位流產了很多次,最後想要試管一個二胎的個案。她為什麽想生二胎?是因為生命裏有了一些變故,看法改變了。

之前,她是堅定地隻生一個孩子的,後來爸爸生病去世了,她是獨生女,就感受到在她爸爸臨終的這段時間,她壓力很大,她的感情也無處安放,因為媽媽年紀也大了,她隻能做那個支持者,沒有人支持她。那個時候她就想,如果自己有兄弟姐妹的話,還可以相互支撐,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在這樣的時刻,也有人可以相互支撐,就想生二胎,她經曆了很多艱難困苦,非要把這個二胎生下來,自我驅動性非常強。

從表麵上來看,她結了婚,生了一個,政策允許又生了第二個,好像是一個比較傳統看重家庭的人,但是實際上她的這種生育決策、生育觀念是非常個體化的,是出於對自己的感受,對自己人生的體驗和反思。而輔助生殖隻是生活的一個選擇,有趣之處其實在於你如何去接受它的過程和結局。

有時候追問一個人生育的意義,就像追問對方人生的意義一樣,能觸及一個人特別內核的想法。

我的一個朋友,她是1987年的,她本來準備不婚不育,和自己媽媽相依為命過一輩子。結果她去年突然查出來卵巢早衰,不到40歲就絕經了,幾乎失去了卵巢儲存功能,我們有一個指標叫做AMH(評估卵巢儲備功能的指標),正常的話應該是大於2,她隻有零點幾。

當時查出來的時候她就慌了,她沒想到自己會這樣,到那一刻她才發現,原來不想生和不能生是不一樣的。當她知道自己失去了選擇的時候,原來真的會難受,雖然她沒有打算生,但是不能生還是對她造成了衝擊,後來她進行了一些外源激素的補充,積極治療,有一個月她的月經就正常來了,她很開心,跟我分享說,在那一個月她的想法竟然是,我要不要生個孩子呢?

這件事也讓我覺得,生育問題是很當下的決定,不到那一步,你真的很難預料自己會是什麽樣的。

研究這個議題,我其實也在反複地拷問我自己,我對生育這件事情的態度是怎麽樣的?我已婚未育,一直都很糾結生孩子這件事情,因為它會讓我處理更多的人際關係,我很社恐,不喜歡處理人際關係,但生了這個孩子之後,因為要有照顧者,隔代育兒逃不開的,我跟自己的父母都很難再同住,還要去協調別人的父母,這個對於我來說是最麻煩的事情,而且是花多少錢都解決不了的一個事情。

這件事情對我的婚姻觀、生育觀有沒有產生影響?其實影響沒有那麽大。做這個田野,其實解決不了我內心的問題。關於生育,我知道自己為什麽而焦慮,所以處在一個非常清醒的焦慮中,田野給不了我解決焦慮的答案。

這次田野讓我產生的最大變化是,我對不同的生活態度的理解更深了,我看到了更複雜更真實的人的生活、女性的處境。

原來女人在非常傳統的家庭生活中,也是可以很自洽的。之前我對這樣的狀況,是尊重、理解,但情感上不太能共情,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可以這樣自洽,深層還是覺得是不是被洗腦了?

但是當你真正和她們接觸了之後,我真的能夠從情感上更加共情。她們的自洽,她們的主體性實踐,她們的情緒,都是真實的。自洽是真實的,痛苦也是真實的。

當我們說這些女性有主體性時,並不意味著她們的決定是完全自由、不受任何束縛的。相反,我觀察到的是一種在結構壓力下生成的主體性,或者說是一種情境化的、掙紮中的主體性。在漫長的試管過程中,她們不斷地學習、決策、與醫生溝通。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主體性實踐。她們會將外部的期望(比如家庭的、社會的)進行內化,最終表述為「我自己的決定」。「是我自己想要一個孩子來圓滿我的人生」的背後,可能交織著對婚姻穩定的考量、對年齡的焦慮,或者對「正常」家庭生活的想象。這種將外部壓力轉化為內部需求的過程,本身就是主體性在複雜情境中運作的體現。

我想呈現這種在技術、身體、家庭與社會結構的夾縫中,女性所展現出的堅韌、矛盾而又真實的處境。這種流動的主體性和情境化的主體性,是我調研下來最真實的體會。

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麽我會對這個東西感興趣?我發現,輔助生殖和背後的性別分工這個議題最有趣之處在於「模糊」和「關係」,這裏麵牽扯的東西很多,許多思想在打架,關係也在流動,我會被這種模糊所吸引——它不是一個明確的論斷,很複雜,也很有魅力。



圖源劇集《機智住院醫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