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老年旅行團常出現在公眾視野中。部分自媒體博主甚至開辟了專門賽道,加入銀發隊列,體驗大巴往返上千公裏的“鐵腚”旅行團。
這些老人,為何選擇報團旅行?除了“鐵腚”與高精力,他們還有哪些鮮為人知的隱情?子女不在身邊的日子,他們如何度過退休生活?10月中旬,正值重陽節到來之前,九派新聞記者決定參與其中,與這些老年人聊一聊。
記者報名的是江西婺源3日遊,團費498元。途中遇到了性格開朗的劉姨,她每月的退休金需補貼兒子數千元,有過無奈與心寒,但不擔心未來養老錢不夠用,隻說“不要緊,走一步算一步”。還有照顧丈夫20多年的薛姨,望著眼前的湖水,平靜地講起自己的傷心往事,如今她總是向前看,把錢花在自己身上。與3位老街坊同遊的徐姨,退休後到老年大學學過走秀,也喜歡鑽研拍照。她笑著展示曾身著紅裙翩翩起舞的視頻以及此行她和姐妹的合影。她們不覺旅途勞累,而為短暫脫離家務感到開心。在婺源的徐徐夜風中,她們不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1】隨團啟程
早上7點10分,記者來到武昌的指定集合地點,這裏聚集了許多人。10分鍾內,陸續來了3輛旅遊大巴,前往婺源的車終於到了。

集合點等待大巴車。圖/九派新聞 路曉
大巴車座位間距近,前排的椅背能碰著膝蓋。一對夫婦嫌座位太擠,進出困難,指責前排乘客的椅背太靠後,“這兩個人不像話,占這麽大位置。”導遊前來調解,用手比劃著角度證明前排乘客並未調節椅背,爭吵才漸漸平息,大巴車終於啟動。
旅行團一共50人,90%以上為退休老人,男性不到10人,隻有4對夫妻,其餘多為姐妹結伴。

旅行團中,退休老人偏多。圖/九派新聞 路曉
從武漢出發到婺源,全程大約480公裏,行駛了近7個小時。9點,在服務區停留後,導遊開始活躍氣氛,帶著大家唱起了歌。之後的旅途中,車上就沒有安靜過。
我旁邊坐著一位阿姨,穿紅色外套,一頂手工縫製、綴有白色花邊的藏藍色發箍裝飾著花白的短發,黑白相間的珠串手鏈、粉色戒指點綴著黑瘦的手。她68歲了,瘦瘦的臉上布滿皺紋。
剛上車,她塞給我一個茶葉蛋,我有些驚訝地表示感謝,等我吃完,她還收走了我手裏的蛋殼,放進了自帶的垃圾袋。
接下來,我的手裏陸續出現一小把瓜子、一個小麵包、一包小蛋糕、一個奶片、一小包鍋巴還有一個橘子。她看我愣住了,主動說:“吃呀吃呀。”我忙不迭地答:“阿姨,我吃飽了。”她不在乎,又給了我一小盒山楂片。
熟絡之後,她讓我喊她劉姨。
【2】保健品客戶
劉姨是隨保健品公司一起來的,店員小高帶隊,車上還有7位老人同行。劉姨之所以能獲得免費出遊的機會,是因為她已在店裏消費了6000多元。
小高30多歲,旅行中對老人的照顧無微不至。午餐買可樂,晚餐帶紅酒,路上買水果,返程送特產。上下車時,小高總站在老人身旁,扶著他們的胳膊以免摔倒。
有次進景區前,婺源下起了大雨,年齡大的老人不願下車,導遊多次催促,小高說:“他們年齡這麽大了,出了事誰負責。”導遊帶著團隊走了,小高留下來陪他們,笑著說:“等會兒我去買撲克牌,咱在車上玩。”
等雨停了,小高才帶著想去遊玩的老人進景區。由於團體票已作廢,他隻好自費買了門票。剛進去一個多小時,他掏出手機看到一則未接來電,是劉姨打來的。他擔心出什麽事情,一路小跑出了景區,見到劉姨才舒了一口氣。“幹我們這一行,就是要做好服務。”小高喘著氣說。
劉姨知道,小高做這些的目的是賣保健品,但她享受這樣的生活,店裏有人陪伴,偶爾還能出去看看。
1999年,劉姨辦理了內退,每月有5000元左右的退休金,但她仍覺得不太夠花。與老伴分居多年,劉姨生活簡單。早上5點多起床,花2塊錢買一杯熱騰騰的紅棗粥,午餐晚餐自己做,“不是舍不得花錢(到外麵吃),是吃得不舒服,我們老年人吃飯,一是節約,二是衛生。”
劉姨有頸椎病,腸胃敏感,每月水電煤氣、買菜、看病等開銷,需一千餘元。剩下的要補貼給兒子,她嚐試過3個月不給錢,兒子不客氣地說:“你不給我,給誰呀。”她為這番理直氣壯的話語心寒。
擔心養老錢不夠嗎?“不要緊,走一步算一步。”劉姨說,不為晚年生活感到焦慮,“現在養老院多得很,到時候看情況。”
平日裏,劉姨愛刷短視頻,看同齡人唱歌跳舞講笑話,也喜歡鉤織和繡花。家裏的小方巾、空調被都繡上了花,手上的保溫杯杯套也是她鉤出來的,棕色套子上嵌著一朵黃色的三葉草,針腳細密有序。劉姨說,她常鉤些包包送給親戚朋友。

劉姨鉤織的杯套。圖/九派新聞 舒亦秋
劉姨性格開朗,車上唱歌時,她聽到熟悉旋律便大聲跟唱,還低聲告訴我,別人曾送她一本老歌本,“裏麵有800多首歌,我起碼會唱200首。”
【3】把錢花在自己身上
同樣會唱200首歌的,還有薛姨。她在車上連唱了兩首歌,是公認的好嗓子。薛姨也是小高的客戶,但她遊玩時很少和他們待在一起。
到了景區,薛姨常走在隊伍前列。她穿著一身淺綠色旗袍,腳踩一雙坡跟皮鞋,留著一頭幹練的短發,臉圓圓的,少有皺紋,誰也猜不出她已經71歲了。
這天,我們坐在竹筏上,幾位團友誇讚她的歌喉,薛姨說:“70年代我在文工團幹過,一聽音樂我就會手舞足蹈,男聲女聲我一個人都能唱。”
竹筏漂蕩在水麵上,船工打開音響,一陣歌聲傳來。可薛姨沒有唱歌,她講起了自己的傷心往事。
薛姨說,自己被男人騙了。她是雲南人,年輕時為當地鋼鐵廠的工人,1998年隨丈夫來到武漢,兩人是半路夫妻,各自育有子女。生活在一起後,薛姨才發現男人一身的病,還常對她惡語相加。鄰居曾建議她離婚,她不忍心,“我不是那樣的人。”
她照顧了他20多年,為他送終。卻少與親生女兒聯係,“沒顧得上關心我女兒、外孫,他們對我有怨言,我也理解。”她望著麵前的波光秋水,平靜地說,“以前我說起來會流淚,現在時間長了,流不出來了。”
遭遇這麽多坎坷,心裏有沒有過不去的時候?薛姨果斷地答,“沒有。我一天好吃好穿的,而且算這個歲數身體好的,不需要人照顧,四處走走轉轉,每天開心就好。”
如今,她把錢花在自己身上。薛姨愛買保健品,一年能買幾萬塊錢,迄今已投入了十幾萬元,輔酶Q10、羊奶、羅漢果、靈芝孢子粉……一應俱全。每天上午,薛姨輾轉4家保健品店做理療,店員親切熱情,總拉著她唱歌。
薛姨說,年輕時她愛打扮,常塗口紅;愛吃,茶幾上總擺滿水果和零食;愛幹淨,家裏鋪著地毯。現在,她仍和過去一樣,愛穿漂亮衣服,愛唱歌跳舞,愛和年輕人玩。
【4】低價之外
旅行團的體驗並不舒適。10人一桌的團餐難有食欲,整個飯店仿佛隻為旅行團服務,一間平房裏擺著密密麻麻的圓桌,賣拌飯醬的女孩穿著民族服飾在桌間巡遊。正值旅遊旺季,不同的旅行團匯在一起,桌上擺著相同的飯菜。

每桌相同的團餐。圖/九派新聞 路曉
米飯幹巴軟塌,吃不出大米的香味,桌上的菜又油又鹹。同桌的阿姨教我辨別菜的品質,指著那盤鬆仁玉米說:“這個玉米太黃了,顏色不自然,一看就是罐頭裏的。”旁邊的叔叔轉了一圈沒找到可夾的菜,隻好又盛了一碗米飯,配著鹹菜吃。
酒店位於高速路口,房卡四角褪色裹著一層透明膠帶。空調機身發黃,打開後一直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衛生間裏的兩條毛巾還破了幾個小洞。

跟團住的酒店,空調老舊。圖/九派新聞 舒亦秋
叔叔阿姨們對團裏的安排也不滿意。一位叔叔說,他前段時間和愛人參加過一個高品質旅行團,遊青甘大環線,一個人團費也不過3000元,但吃住以及導遊的專業度都遠超此團,“這次上了當,以後就不會再上了。”而另一位阿姨說,她在攜程上報過上千元的旅行團,但體驗下來品質都差不多。
令我驚訝的是,叔叔阿姨們參團並非為了低價,反而他們的經濟條件相當不錯。報團略帶一些無奈,一位阿姨說,她和愛人不會開車,子女旅行不會帶他們同往,“我們不常出來玩,一年也就兩三次。”
盡管不盡人意,但旅行還是要繼續。
在婺源的第一個晚上,我下樓散步,碰到了徐姨。她和3位老街坊同遊,4人穿了一模一樣的紅色新中式短袖。
徐姨很有氣質,黑色小禮帽別在烏黑的卷發上,個子高,背挺得很直,完全看不出她已經59歲。
這天,徐姨和同伴王姨在尋找漢服店,想購買一套漢服好在景區裏出片,可轉了一路,碰到的店均隻租不賣,“算了,我不想穿別人穿過的衣服,肯定沒有洗過,不幹淨。”她略帶失落地說。
回酒店的路上,兩人拿出手機展示她們的照片。光線柔和,表情自然,每張都符合年輕人的主流審美,全然沒有拿著絲巾亂飄的尷尬造型。
在我的誇讚中,徐姨開心地講起她的退休生活。她在老年大學裏學走秀,常跟王姨這些老街坊去武漢周邊的公園、書店拍照。正當我羨慕時,徐姨歎了一口氣說:“現在的重心還是家庭。我就是寶寶(注:徐姨的孫子)的保姆,出發之前我跟他說要去旅遊,他氣得不得了。”
王姨接過話頭,出發前,她做了一桌好菜,煨了一鍋雞湯、一鍋骨頭湯,還燒了一盤排骨,對女兒說:“這是我給你們做的預製菜,你自己再搞點小菜,盡量在家吃,別點外賣。”
夜色中,我們行走在路上,環繞著嘻嘻哈哈的笑聲。我問她們:“今天累嗎?”徐姨說:“隻要不在家裏做飯,我出門就像打雞血一樣。”接著又是一陣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