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者 王惠
10月的一天,浙江樂清女孩小蔣像往常一樣,在頤心養老院吃完清淡少油的晚餐,回到自己月租1500元的房間。這個價格,包含了早晚兩餐和保潔服務。她的奶奶就住在隔壁。這是一幅尋常的家庭生活圖景,卻因其發生的地點——一家民營養老院,而在社交媒體上引發了關注。
小蔣與頤心養老院的交集,始於奶奶的主動提議。“奶奶先入住養老院,覺得環境不錯,又知道我在附近工作需要租房,就建議我也申請試試。”10月9日,小蔣對經濟觀察報記者回憶道。
她向院長趙樂萍提出申請時,這家養老院剛於9月20日正式開業,因床位大量空置,便同意以1500元/月的價格接受她的申請。
這背後,是頤心養老院院長趙樂萍為盤活資源所做的探索:她利用村裏已建好的閑置房屋,投入約700萬元裝修成養老院,開業初期因入住率低,嚐試接納年輕人填補空置床位;小蔣入住養老院,並在社交媒體上走紅之後,她便將養老院中的一層作為青年居住區。
當10月16日記者再次致電谘詢時,趙樂萍表示,養老院已對年輕人的入住條件進行了針對性調整,將此前“性格安靜、工作穩定”的篩選標準,明確為“必須與家中老人一同在養老院居住”。
樂清頤心養老院的案例走紅後,又有類似案例進入公眾視野。2025年10月11日,黑龍江哈爾濱市安康社會福利院推出為期三天的年輕人試住體驗活動,其中住宿費用標準為40元/天,餐飲費用需另行支付,單價為20元/天。該活動的相關視頻在短視頻平台發布後,累計獲得超70萬次轉評讚。
中國人口學會副會長、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健康學院教授宋健分析,年輕人入住養老院形成的“跨代共居”模式,是在流動社會背景下對傳統家庭多代共居模式的一種替代,對緩解青年居住壓力與滿足老年人精神陪伴需求具有積極作用。然而,該模式能否普遍推廣還麵臨多重製約,如雙方核心需求存在差異,政策合規性尚不明確、養老院隱含的福利政策補貼能否以此種方式延伸至青年群體等。因此,盡管個案引發關注,該模式目前仍主要停留在局部探索階段,短期內恐難以實現規模化推廣。
年輕人的“成本賬”
小蔣算了一筆賬:在樂清當地,1500元租個單間不算便宜,但養老院能夠提供早晚兩餐,這可以降低生活成本。此外,她從原居住地柳市通勤至工作地點每日需花費30餘元、耗時較久,而現在公交直達僅需幾分鍾,日通勤成本降至4元。按每月22個工作日計算,僅通勤費用一項,小蔣每月可節省約572元。
“居住體驗上,養老院的配套符合我的預期。”小蔣表示,養老院的房間麵積不大,像小型酒店式公寓,除了需要公用洗衣機外,其他家電家具齊全。房間與酒店相比更注重實用性與基礎保障。此外,養老院的餐食以清淡少油為主,符合日常健康飲食需求;保潔人員每周定期打掃房間,省去了自己整理家務的精力。
小蔣稱,因性格內向、早出晚歸,與其他老人“沒有什麽交流”。談及“跨代共居”對精神狀態的影響,小蔣說:“該模式的價值在於雙向安心。老年人在這裏得到了照顧,不需要自己做飯、打掃房間,狀態變好了;對我來說,不僅生活更方便,還能經常看到奶奶,更安心”。
當然,這種高性價比伴隨著一定的交換。小蔣說,養老院晚上八點關門,晚歸需要打電話讓保安開門,有點不太方便。這是與在外租房的一個區別。
小蔣在社交平台分享經曆後,收到大量年輕人谘詢。她說,谘詢者更關注實用性,例如養老院的位置、價格、房間隔音效果及周邊配套設施等。
為何自己的經曆能引發廣泛共鳴?小蔣認為原因在於兩點:一是大眾普遍認為養老院價格高,動輒數千元,但通過她的案例,發現年輕人入住每月僅需要花費1500元,還包含早晚兩餐,這一性價比讓許多人感到意外;二是年輕人入住養老院還比較少見,具備一定的話題性。
國家衛健委發布的數據顯示,中國空巢老人比例已達54%,其中獨居老人超過1200萬。與此同時,《中國青年租住藍皮書》顯示,18歲至30歲群體中,43%的人處於“月光租房”狀態,近六成受訪者表示“渴望穩定的社交環境”。
宋健分析,這種“跨代共居”模式映射了家庭的深刻變化。傳統家庭中的“三代同堂”“四代同堂”,本質是親屬間的“跨代共居”,是家庭居住的常態。而當前出現的養老院“跨代共居”案例,核心變化在於從“親屬共居”轉向“非親共居”,背後是現代化進程中人口遷移流動頻繁、家庭成員居住分散的現實。
宋健說:“老年人往往麵臨精神孤獨,大把時間無處安放,希望有家人陪伴;年輕人在陌生城市獨居,也常感孤獨,需要情感支撐。這種雙向需求缺口,給養老機構的跨代居住提供了可能性。”
養老院“盤活資源”
年輕人算清了他們的“成本賬”,養老院的運營者也需要算一筆“資源盤活賬”。
“養老院九月份剛開業,目前床位空置率較高,接納年輕人是盤活閑置資源的嚐試。”頤心養老院院長趙樂萍在接受經濟觀察報采訪時說。這家投資700多萬元、裝修一新的民營養老院於9月20日開業,盡管設施完善,但入住率尚在爬升階段。
頤心養老院位於樂清市,該養老院定位中高端,共6層,設有書法室、棋牌室、理發室、茶室、麻將室等多功能活動空間。
從成本結構來看,老年人3000元/月的費用中,護理、洗衣等服務需要專人負責,人力成本占比高;而年輕人1500元/月的服務僅涉及餐飲與保潔,與老年人共享現有後勤資源,額外成本較低。
一開始,趙樂萍沒有明確的年輕人入住標準。一般是她經過溝通,了解對方工作、生活狀態後“憑感覺”決定。她曾拒絕一名求職男性的申請,因擔心其工作不穩定會影響養老院的環境。
隨著關注度提升與運營實踐深入,養老院的入住規則開始逐漸調整。10月16日,當記者再次打電話谘詢時,趙樂萍表示,當前年輕人入住需滿足“必須與家中老人一同居住”的前提。目前除小蔣外,另有兩名考研學生已於10月15日入住。此外,養老院計劃預留整層樓為年輕人居住區,並通過活動促進跨代互動。此前入住的兩位考研學生需在周末抽出固定時間陪伴老人。
她說,此舉一方麵是確保年輕人入住的初衷不偏離養老院的養老核心屬性,避免其淪為單純的青年廉租房;另一方麵也希望通過該方式促進代際互動,既讓老人多點陪伴,也能讓年輕人更了解老人需求,實現雙向適配。
但趙樂萍說,1500元的費用幾乎無法覆蓋成本,目前僅為“床位不空著,能掙一點是一點”的權宜之計。
此前,也有養老院通過誌願服務機製招募年輕人:年輕人可通過陪伴老人聊天、組織文體活動、協助生活照料等方式,累積養老服務時長以兌換住宿資格,每月提供若幹小時誌願服務即可減免部分房租。例如浙江縉雲縣養老院、北京石景山區模式口西裏小區老年福養老服務中心等,均曾推行類似模式。
“跨代共居”能走多遠
宋健認為,在少子化、老齡化的人口發展趨勢下,探索老少代際相處模式具有重要意義。從誌願服務時長兌換住宿,到年輕人作為穩定住戶入住,這些形式各異的嚐試,共同拓展了年輕人參與養老服務的可能性,是對緩解青年住房壓力與老年精神陪伴雙重議題的積極探索。
宋健也表示“跨代共居”作為一種非親屬間的居住模式,其規模化推廣麵臨幾重關鍵製約。
宋健分析,該模式的特殊性首先體現在地理位置與核心需求的匹配上。年輕人的職業發展依賴通勤便利,而養老機構為控製成本往往選址偏遠,二者在大城市幾乎難以兼容。在中小城市或城鄉結合部,養老機構的位置更能兼顧年輕人通勤和控製成本,實施起來相對容易。
政策層麵的合規性風險是另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公立養老機構具有社會福利屬性,具有稅收減免、地價補貼、運營補貼等政策優惠,以支持老齡化問題解決;而青年公寓屬於純商業運營,需承擔完整的稅費與成本。公立養老院若以低價接納年輕人,相當於將本應用於養老的補貼間接轉移至年輕人群體,可能構成“政策套利”,具有一定的法律風險。
此外,需求錯配還體現在代際互動的可持續性上。此前市場上曾出現“年輕人以誌願服務換取免費入住”的模式,但宋健指出,這種模式多為短期行為,參與的年輕人或處於“慢就業”階段,或為考研間隙過渡,或為獲取誌願學分,缺乏長期居住的動力;而老年人對穩定陪伴的需求,與年輕人的短期停留形成矛盾,難以形成持續的代際互助。
中國優生優育協會普惠托育工作委員會執行主任兼秘書長、托育圈平台創始人張華從運營視角表示,養老機構接納年輕人,本質是階段性的無奈選擇。這一做法類似社區老年食堂迎來年輕人就餐,核心都是機構為盤活閑置資源、分攤運營成本采取的權宜之計,並非可持續的長期商業模式。
根據民政部、全國老齡辦數據,截至2024年末,中國60周歲及以上人口達3.1億人,占總人口的22%;65周歲及以上人口達2.2億人,占總人口的15.6%。此外,截至2024年末,全國注冊登記養老機構4.0萬個,床位507.7萬張(護理型床位占65.7%),年末在院230.7萬人,整體入住率45.4%。
從整個養老體係來看,張華認為“跨代共居”模式的規模有限。中國的養老體係以“居家養老為主、社區養老為輔、機構養老為補充”,多數老人仍選擇在家中養老,僅有少數符合條件的老人進入機構,這意味著即使“跨代共居”模式成熟,其服務的群體規模也十分有限,難以成為緩解青年安居壓力的主流方案。
不過,在老齡化持續加深與青年居住壓力並存的現實下,“跨代共居”模式的探索是否完全止步於“邊緣實驗”,仍存討論空間。隨著各地陸續出現養老院青年試住、代際共居等小微創新,這一模式是否會催生出更靈活的政策支持、更適配的服務設計,甚至激發社會對“共居”理念的重新想象,尚待時間與實踐的進一步回答。
“跨代共居”這道題,還未迎來最終解決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