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占據了絕大多數人生命中不可忽視的時段,如無意外,這段時間將越來越長。當工作不再隻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成了生活的前綴,思考我們該如何“工作”地生活著,這關乎我們將如何有尊嚴且幸福地度過一生。
周一早上7點,你在早高峰時段擠上通勤的地鐵,一小時後終於坐在工位前。你揉了揉因站立過久而發僵的膝蓋,戴上老花鏡,準備開始工作。此時,你收到了公司發來的六十大壽祝賀郵件。
是的,你已經60歲了。想象中的退休生活——釣魚、廣場舞、環球旅行,並沒有如期而至。所有人同乘一班單向列車、到點下車的時代已不複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活到老幹到老”的未來。
在鄰國日本,這樣的“老後打工”已成為日常。今年敬老日(每年9月的第三個周一)前夕,日本公布最新人口統計數據,65歲以上人口共3625萬,其中有914萬人仍在工作,相當於每四名老人中就有一個在工作。而65歲到69歲的老人中,工作者比例超過一半。
由出版品牌“未讀”策劃的“50歲打工人”書係第一輯,講述的正是6位來自各行各業的日本普通人的故事:57歲時成為迪士尼清潔工,50歲破產之後上路開出租,56歲轉行到養老院幹護工……人生過半,他們迎來了“職業生涯”的下半場。
從這些真實、具體的個體經曆中,我們或許能瞥見一些未來的老後打工圖景。
“50歲打工人”書係第一輯。
35歲中年失業,50歲“重啟”人生
56歲那年,真山剛結束為期半年的護理培訓課程,正式成為一名護工。在這個行業,他算不上年長的,和他同期培訓的還有一名70歲的高齡學員——結業後,這名七旬老人被麵試的第一家養老院當場錄取,許多他照顧的對象比他還年輕。
護工,常被稱為“日本就業的最後一道防線”。他們的工作日常,包括給老人喂飯、洗澡、擦屎擦尿,而就算勤勤懇懇,也時常要麵對老人反複無常的“古怪脾氣”,甚至性騷擾。高強度勞動換來的,卻是微薄的收入和伴隨終身的職業傷病。
為什麽要幹這份工作呢?——“當然是生活所迫啊。”在《養老院護工日記》一書中,真山剛坦言。
日本老年人就業率正在逐年增長。
人生前半場,他輾轉於各行各業:從設計公司從業者到建築谘詢公司高管、環保材料施工公司老板、兩家居酒屋的店主,跨度不小,但都不盡如人意,甚至一度靠賣畫為生。眨眼間,年過半百,他到了職業顧問口中“恐怕隻有找護工之類工作”的年紀。
真山剛在書中寫道,日本頗為流行一種麵向老人的寫作課程,教他們用“起承轉合”的結構來書寫回憶錄和自傳。許多人往往在寫到“轉”——也就是40歲到60歲這段曆經大風大浪的部分時陷入困境。
包括真山剛在內,“50歲打工人”書係第一輯的作者們,恰恰都處於人生的“轉”點。當經濟奇跡遠去,“終身雇傭製”鬆動,所謂“安穩”的中年開始塌陷,老後貧困問題浮出水麵。而他們的個人命運,也是大時代下的共同經驗。
笠原一郎大學畢業後進入麒麟啤酒這家大型企業,一幹就是30多年。57歲那年,因為升遷無望、職場壓力重重,他選擇提前退休,開啟“第二人生”——成為東京迪士尼樂園的一名清潔工。
屋敷康藏為了償還房貸,在35歲那年轉行做房產銷售,又在52歲時“逃離”房地產行業,靠兼職維持生計。曾為無數客戶提供住房貸款建議的他,最終因無力償還自己的貸款,不得不放棄居住了13年的房子。
還有50歲的內田正治,家業破產後,他不僅失去房產,還背上了債務。上有需要贍養的年邁父母,下有正在念大學的兒子,他別無選擇,成為一名出租車司機——他的同事,平均年齡超過60歲。
在日本,經常能看到白發蒼蒼的出租車司機。
50歲開始規劃退休、準備安享晚年的時代,早已一去不複返。1986年,日本退休年齡從55歲延遲至60歲,2006年又進一步延至65歲。到了2021年,日本開始實施新版《老年人就業穩定法》,將為65歲至70歲老人提供繼續就業機會視為企業的努力義務。
如果25歲進入職場,70歲結束工作,那麽,50歲將真正成為許多人“第二職業生涯”的起點。人生下半場,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責任自負”。
到了法定退休年紀,
就能退休了嗎?
徐立子是“50歲打工人”書係的策劃編輯,從事編輯工作已有10年。在她的觀察中,日本關於老年人的出版物大致有兩類:一類由記者或文化研究者撰寫,聚焦老齡化社會中老年群體的生存現狀;另一類的主題是請長壽老人分享自己的“長壽秘訣”。
因而,當她偶然發現由日本三五館新社出版的“職人日記係列”時,頓覺眼前一亮。“來自各行各業的素人,講述工作中的點滴小事,呈現老年打工群體的現狀”,徐立子覺得,這個角度特別珍貴。
“職人日記係列”的開篇之作《交通疏導員疲憊日記》,主人公柏耕一是一位“73歲那年,也得頭頂烈日,一早開始上工地”的高齡打工者。
在日本,保安工作被分為四類:設施保安、交通疏導及秩序維護、貴重物品押運、人身安全保衛。交通疏導員主要負責在封閉施工路段等工地引導車輛和行人安全通行,因為門檻低,是70歲以上老人常幹的崗位之一。
《交通疏導員疲憊日記》出版一年賣出6.7萬本。圖為三五館新社社長中野長武。
這本書出版的2019年,正好趕上“老後2000萬問題”成為日本社會討論的焦點。日本金融廳的報告指出,一對65歲的夫婦,若要安穩度過20~30年的退休時光,除了領取養老金,至少還需要準備2000萬日元的儲蓄。在中國,類似情況難以得出準確數字。有研究估算,大約需要300萬元。
柏耕一的故事,讓許多即將步入老年的讀者看到了自己的明天:即便到了法定退休年齡,也得“活到老,幹到老”。
內田正治65歲離開出租車行業後,每月退休金到手約12萬日元,其中一半付房租,再算上生活費、醫藥費等,無論怎樣節約,每個月也有兩三萬日元的赤字。眼看著積蓄和母親幾十萬日元的遺產快要花完,他除了重新找份工作,別無他法。
正如日本《朝日新聞》在“老去的日本”專題中所預言的:退休生活正逐漸從我們的人生中消失,“無退休社會”即將來臨。
某天,職員們發現自己被困在辦公室裏,重複過著同一周的生活。
老後工作,是一種縮影:舊的工作秩序正在瓦解,年輕一代開始反思工作倫理,追問工作的意義,尋找工作以外的生活方式。
出版界為他們提供了理論武器,大衛·格雷伯的《毫無意義的工作》被奉為打工人“聖經”,在各種批判工作價值的討論中被引用;齊格蒙特·鮑曼的《工作、消費主義和新窮人》在2010年初次引進時反響平平,如今再版卻成了暢銷書;三個踐行不上班生活的年輕人,組建“重命名小組”,翻譯了《對工作說不》《星期五不上班》……
《我們工作的理由、不工作的理由、不能工作的理由》
[日]稻泉連著,熊芳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25-3
“大家需要通過理論化的體係,來理清自己在社會中的定位,確定自己的人生現在處於什麽階段,未來又將如何前行。”但在理論之外,人終歸需要麵對真實的生活。在徐立子看來,“50歲打工人”就像你曾經的中學老師、小區的保潔阿姨講述自己的生活經曆,呈現了真實的生活圖景以及普通人工作中的苦樂酸甜。
無退休時代的“打工哲學”
“沒有什麽工作是真正快樂的。”
恐怕沒有誰比迪士尼樂園的員工更有資格說這句話。身處全世界最快樂的地方,工作的痛苦也會被加倍放大。在“夢想國度”當一名清潔工,意味著雨天掃不盡的積水、冬天鏟不盡的積雪,要把公共廁所的馬桶打掃得閃閃發亮,平均一周就要清理一次嘔吐物。年過半百的笠原一郎,每天要走兩三萬步。
職場霸淩、加班文化、過勞死、企業內鬥、非正式雇傭的不斷增長……“50歲打工人”書係中的許多篇章,觸及日本職場的現實一麵。
《廣告業務員日記》的作者福永耕太郎,在日本泡沫經濟鼎盛時期進入廣告巨頭電通集團工作。當時,日本有一首非常流行的功能飲料廣告曲,歌詞是這樣寫的:“黃色和黑色是勇氣的象征,你能持續戰鬥24小時嗎?”
能量飲料Regain於1988年推出的廣告語——“你能持續戰鬥24小時嗎?”30年後,該產品的廣告語變成“給百歲人生加油”。
過勞自殺和猝死事件頻頻在身邊發生,卻沒有在電通內部掀起太大波瀾。福永耕太郎依舊廢寢忘食地工作,每天接近黎明才下班回家。在電通的歲月裏,他已經數不清下跪了多少次,甚至可以說“駕輕就熟,絲毫沒有抵觸情緒”。
三五館新社社長中野長武在談到“職人日記係列”時說,雖然這套書寫的都是辛苦的工作,但他會請作者隻保留那些“非怒不可”的內容,避免一種情緒被放得太大,讓作者被誤解為“一個總在抱怨的人”,“能同時展現出喜悅與悲傷,那才是真實的生活”。
純粹、快樂的工作隻是理想,現實中的工作總是一地雞毛。認清這一現實,打工人便能從不完美的工作中打撈有趣、快樂的部分,以及獨特的意義。
直到自己的書出版,真山剛仍然繼續從事護工工作。並非因為從中找到了人生價值,隻是他覺得,無論好壞,都可以從老人身上學到未來自己該如何安度晚年的經驗。他喜歡聽老一輩的人生故事——不隻有成功人士的奮鬥史,還有失敗的經曆、衰老帶來的軟弱和不安。
退休後的笠原一郎,也依然“愛著東京迪士尼樂園”。
上晚班比白班辛苦,但能欣賞“無論看多少次都會被感動”的煙花表演;節假日園區擁擠,不過成功預測當日入園人數也不失為一種樂趣;教孩子用洗手液製造米老鼠泡泡而獲得“五星卡”好評;被問“您在做什麽”時回答一句“我在收集夢想的碎片”……正是這些點滴瞬間,構成了工作中不可替代的意義。
東京迪士尼樂園的清潔人員。
在當下的語境中,說自己“熱愛工作”“享受工作”,多少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一不小心就會招來“工賊”“自我PUA”的批評。但“50歲打工人”書係裏所呈現的作者們的工作態度,與其說是熱愛,不如說是有限地“接受工作”,“在勞動中感受活著的實感”。
不過分誇大其中的艱難,也不讓工作吞沒生活本身。畢竟,工作占據了絕大多數人生命中不可忽視的時段,如無意外,這段時間將越來越長。當工作不再隻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成了生活的前綴,思考我們該如何“工作”地生活著,這關乎我們將如何有尊嚴且幸福地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