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流行邊上班邊減肥,有公司將運動積分和年終獎掛鉤
每日人物
2025-09-30 01:45:04
歡迎來到第27期每日新語,今天,我們要介紹的是——脫脂牛馬。
不減肥,過勞肥、三高找上門;要減肥,工作已經耗盡全部力氣。於是他們選擇用自嘲化解尷尬,用幽默對抗現實,在社交平台上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積極向上”的段子。一位網友精辟總結:“我們這代打工人,白天給老板打工,晚上給健身房打工,連脂肪都不完全屬於自己。”
有多少脫脂牛馬,用著最貴的生發產品,卻熬著最深的夜,吃著最貴的健身餐,卻在暴飲暴食和消極減肥中反複橫跳。而當“脫脂”變成“積分排名戰”,和年終獎與晉升掛鉤,牛馬真的笑不出來了。
脫脂牛馬眾生相
5月的一個普通工作日,大廠員工李薇正和領導閑聊,突然被一句“你最近是不是胖了?注意下身材管理”擊中。這句話如同聖旨,讓她開始了脫脂牛馬生涯。
去年研究生畢業入職大廠後,李薇始終緊繃著一根弦,生怕工作上的一個失誤就喜提畢業大禮包。剛剛結束轉正答辯沒多久,她順勢進入“大吃大喝”的放縱期,身高不到158厘米,體重一下子飆升到112斤,連她自己都覺得那段時間確實有點胖了,領導的提醒正好成了她脫脂的正當理由。
在當代網絡語境中,“牛馬”已經從農耕社會的生產力象征,演變為打工人的自我調侃。而脫脂牛馬,一定是眾多牛馬裏最賣力的。
在社交平台上,脫脂牛馬們創造了一套完整的“贖罪式健身”話語體係:有人曬出午餐配文“今日牛馬已脫脂”,實則剛在工位吃完輕食沙拉;有人分享全素食譜,配文“吃草是為了更好地拉磨”;還有人發明了“工位微健身”——在茶水間深蹲,在打印機旁拉伸,在會議室裏做平板支撐。
這些看似積極向上的內容背後,是脫脂牛馬們進退兩難的生存現實:不減肥,過勞肥、三高找上門;要減肥,工作已經耗盡全部力氣。於是他們選擇用自嘲化解尷尬,用幽默對抗現實,在社交平台上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積極向上”的段子。一位網友精辟總結:“我們這代打工人,晚上給健身房打工,連脂肪都不完全屬於自己。”
▲ 脫脂牛馬們分享自己的“脫脂”心得。圖 / 小紅書截圖
俗話說,三分練,七分吃。李薇喜歡跑步,幾乎把跑步當成人生的頭等大事。從本科開始,她每周至少有4天出現在環校跑路線或者操場跑道上。她也意識到,長期的跑步習慣,讓她頂多維持現狀,而想要讓體重更輕一點,她需要從飲食上入手。
李薇的脫脂計劃主要體現在食譜上:早餐是玉米麵菜團子加雞蛋,午餐吃輕食餐,晚餐則是牛腱子肉或大蝦配亞麻籽油。因為出租屋離公司園區近,她利用午休兩個半小時的空檔,回去吃頓輕食午飯,還順手準備了當天的晚餐帶到公司。
然而,看似熱鬧的脫脂運動背後,是打工人們無法言說的疲憊。成為牛馬後,減肥也沒那麽得心應手了。
李薇以前想要減肥,一個寒暑假的時間,就能創造奇跡,一個月瘦8斤都不在話下。在家裏,隻需要專注於減肥這一件事,她可以什麽也不用做,純靠“餓”來度過一天,隻要躺的時間多了,感覺到餓的時間就少了,一天隻吃一頓或者不吃,也不會覺得餓得受不了。
但成了牛馬就完全不一樣了,既然是脫脂牛馬,脫脂隻是附帶的,牛馬才是她真實的身份。到了工位上,她沒有一刻是閑下來的,稍有片刻的休息,項目和任務就一下子吻上來了。每天周旋在客戶和領導之間,對腦力和體力都是巨大的考驗,為了減少體力消耗,她停了從本科開始堅持至今的跑步。
李薇的脫脂計劃並非個例。李薇所在的大廠,雖然有互聯網的名號,卻有著國企的傳統,原本身材管理這樣的事,更多時候是管理層才需要考慮的問題,像她這樣的新人,最重要的是把業務做好。但前段時間,公司裏流行起了減肥,在她的同事中,有位近40歲的姐姐,是部門裏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每天利用午休的時間去健身房運動的人,最近瘦了20斤,成了辦公室裏的減肥標兵。
而在字節等大廠,完善的福利反而成了減肥的阻礙。李薇之前在字節實習,不僅三餐免費,還有免費的下午茶和零食。成為大廠牛馬已經很苦了,李薇隻要一進食堂,最樸素的願望就是吃回本。大蝦、牛肉和三四塊一包的蜜汁雞腿,平常舍不得吃的食材和零食,在字節都成了可以免費薅的羊毛,隻要肚子能裝得下,她就不會放過吃回本的機會,她還看見有不少員工打這些員工餐帶回去給家屬吃。當時她隻恨自己是個實習生,沒能多占點便宜。
▲ 大廠的完善福利反而阻礙了減肥計劃。圖 / 《年會不能停》
當然,每一口吃進肚子裏的美食在體重秤上都作數。李薇變胖了,她的同事也是,一個畢業沒幾年的女生,來字節打工三個月,就胖了20多斤。
像李薇一樣自發脫脂的還有林煜。
在出版業做了10年財務的林煜,今年下半年在社交平台上第一次接觸到“脫脂牛馬”的概念。“我覺得隻是對本就很苦的牛馬的一種更深層次調侃,”這位173cm的女士表示,“工作10年,體重增加了25公斤,雖然不排除結婚生子的影響,但胖了以後總把減肥掛在嘴邊”。
脫脂的導火索頗具戲劇性:她中了大眾點評的瑜伽體驗課。“上課地點離單位很近,並且在16層,視野開闊,通風好,心情愉悅。”更重要的是,“隊友也恢複了健身擼鐵,作為中國女人絕不認輸,不想在隊友麵前敗下陣來。”
林煜的脫脂計劃是:工作日清淡飲食,盡可能脫離大魚大肉和油炸食品,每周一、三、五中午瑜伽1小時。體重秤上的數字確實肉眼可見地減少了,但每次瑜伽課下課,她都覺得要死了一樣,即使這樣,她還得收拾收拾接著去上班。
▲ 林煜的脫脂牛馬餐。圖 / 講述者供圖
除了主動脫脂,還有被動脫脂的牛馬。有的工作本身就能讓人足夠消瘦。一位瑞幸店員在社交平台曬出入職1個半月的對比照:體重直降38斤,手臂肌肉線條分明,堪稱“性價比最高的私教課”。而收獲這些的代價是,當門店爆單時,她每天連續工作13小時,搬原料、做咖啡、清理設備,忙到“餓過勁才想起沒吃飯”。有人調侃:“瑞幸招的不是員工,是駱駝”“看起來是在搖咖啡,實則是減肥訓練營”。
更有打工人開始流行起了一種很新的健身方式:騎自行車送外賣減肥。既能給體重減負還能給錢包增重,怎麽看都算是一舉兩得。
如果一定要在牛馬中分一個淒慘程度,那麽全脂牛馬將力壓脫脂牛馬成為最慘牛馬。全脂牛馬,顧名思義,指的是一邊上班,一邊吃成過勞肥的牛馬。牛馬們極易陷入“加班肥”和“應激瘦”的循環之中。一位互聯網員工記錄:項目期連續加班3個月,深夜外賣堆出“過勞肥”;項目結束被裁員,焦慮到吃不下飯,一周瘦8斤。她苦笑:“職場身材管理,全靠老板心情。”
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牛馬。落湯牛馬,指上下班被雨淋的牛馬。爆汁牛馬,是上班上到高血壓的牛馬。旺宰牛馬,是任人宰割的牛馬。無論如何,脫脂牛馬已經算是一眾牛馬中,最具主觀能動性的牛馬了。
當公司成為減肥訓練營
為了趕上這波“減肥元年”的熱潮,當許多牛馬還在為如何脫脂而苦惱時,已經有公司為牛馬們想出了對策。
今年5月,一項名為“電梯計劃”的考核製度在陳宇捷的公司橫空出世,將牛馬們卷入了運動、專業能力、外語和積極主動四個維度的積分排名戰中。
“運動梯”要求員工跑步5公裏或半小時積1分;“專業能力梯”考察業務技能;“外語梯”測試語言水平;“積極主動梯”衡量工作態度。每個季度,積分高低決定員工是“升梯”還是“降梯”,而這個“梯”直接與年終獎和晉升掛鉤。
經過一個季度的角逐,最低層的人隻有幾分,最高層的人卻卷到了幾百分。陳宇捷隻知道積分跟獎金掛鉤,但具體關係有多大,還得等明年發年終獎才知道。
在這場積分爭奪戰中,運動梯成為了最卷的戰場。有同事為了攢積分,一天走三四萬步,中午放棄午休到園區樓下散步,下班不坐車也改成走路,回家了,還要繞著家附近的西湖公園一轉就是兩圈。後來整個財務中心茶餘飯後的話題都繞不開運動,那個每天走三四萬步的同事,也成了整個中心的傳奇。
陳宇捷即使不喜歡運動,在這樣的氛圍下,也開始被迫脫脂。有一次,在結賬日累得半死之後,他還是打開了手機上的HIIT(高強度間歇訓練)運動界麵,連著幾天高強度工作加上沒有運動,HIIT剛開始十幾分鍾,陳宇捷就明顯感覺到了兩眼昏花,本來想停止運動,一想到HIIT運動要達到30分鍾才能加上1個積分,最後他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不過,那位拚命走路的同事,就沒陳宇捷這麽幸運。原本同事是積分榜上的前三名,後來因為“走傷了”,住院了幾天,現在,這位同事一天隻能走一萬多步,積分排名迅速降到了和陳宇捷差不多的名次。
在這場運動積分爭奪戰中,牛馬們很快摸出了門道。陳宇捷發現,去健身房團課55分鍾就能加2分,比他跑步45分鍾才加1分“劃算”多了——盡管要花錢買課。還有人參加公司的羽毛球比賽,隨便打打就能加3分,比吭哧吭哧跑15公裏還多。
▲ 陳宇捷的運動積分結算記錄。圖 / 講述者提供
運動的初衷本是健康,但在積分壓力下,一切都變了味。陳宇捷一個月跑了將近100公裏,卻在30人的部門裏隻能排十三四名。“我每次跑5公裏都要38分鍾左右,剛好卡在加1分的標準上,太虧了。”運動的每一分鍾,都被他換算成了積分榜上的排名。
不僅如此,每逢結賬日,陳宇捷既要回家加班結賬,還要考慮積分排名有沒有下降,有時“焦慮得睡不著覺,兩三點都在想工作這麽累還要做這種東西”。更多時候,他在結束一天疲憊的工作後,還要躺在床上掙紮“要不要下樓去跑步”。
而那位走路上癮到住院的同事,再一次成了部門裏的傳說——也是警示。領導在群裏輕描淡寫地提醒“大家要注意好身體”,但積分榜依然在更新,競爭依然在繼續。
在這場不得不參與的遊戲中,員工們逐漸摸索出了一套生存法則。陳宇捷追求“中上就好”的策略:“太高了很累,太低了影響領導看法,中等偏上最安全。”這恰恰是當代打工人在內卷時代的典型心態——既要表現得積極,又不願全力以赴。
運動梯之所以最受歡迎,不是因為員工最愛運動,而是因為“負責這個的人更新榜單很及時”。“另外三個維度我都沒怎麽維持,”陳宇捷坦白,“因為他們一個月都不更新一次排名。”
但積分榜的背後,是每個“脫脂牛馬”的掙紮與妥協。他們一邊抱怨“工作這麽累了還要做這種東西”,一邊為了不太難看的排名而勉強運動;一邊調侃著公司的奇葩製度,一邊悄悄關注著自己的積分排名。脫脂是理想,牛馬是現實,打工人在兩者之間反複橫跳。
除了用“積分與獎金掛鉤”的策略來吸引員工運動,還有公司用實打實的“公裏數換錢”來吸引員工動起來。
95後陳有玫在一家北京運動騎行服品牌當設計師,今年體檢,她查出患上了脂肪肝,即使她的體重僅在100斤左右。原本她是一個從來不運動的人,現在她也開始騎車減肥了。
在一個運動氛圍極其濃厚的公司,這裏不僅可以帶薪運動,還能用運動創收。根據公司的騎行激勵策略,每騎行1公裏,能兌換1元,她上下班分別騎個3公裏,就能換出個早餐費。為了更多的公裏數,不僅上下班,有時周末和朋友約會,她也會騎車代替打車。陳有玫的同事裏有騎行大佬,每天從首鋼騎到高碑店,橫跨整個北京城,上下班來回60多公裏,一天就能額外增收60多元。
有時,她對騎行的執著,也超出身邊朋友的想象。有一次陳有玫下班騎共享單車摔倒,腿蹭到地上整條腿上流滿了血,朋友看了勸她最近少騎一點自行車,第二天她依舊騎車上班。好在努力有結果,工作5年,體重不斷長到100斤以上,騎車通勤以後,陳有玫的體重終於又回歸兩位數。
▲ 騎行是不少上班族選擇的出行方式。圖 / 視覺中國
脫脂牛馬的終極覺悟
“脫脂牛馬”的雙重壓力——工作累,減肥更累,讓很多人最終選擇了與自己和解。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李薇減肥第一個月隻瘦了4斤,從未突破的平台期讓她倍感挫敗。更糟的是,低碳水飲食讓她情緒持續低迷。
“我這種陽光開朗的人,那段時間居然會無緣無故心情不好,很煩躁。”李薇描述道,“不是看別人煩,而是對自己不滿意,覺得生活一點奔頭都沒有。”
▲ 吃不好飯的時候,心情很難愉悅。圖 / 《大餓》
這種情緒甚至影響了工作。作為一個剛轉正的新人,她本應深入鑽研業務,卻因為過度脫脂導致心力不足,隻能選擇“簡單完成”任務。“我沒有那個心氣去細究裏麵的邏輯和原理了。”
如果說節食減肥是慢性折磨,那麽廣州出差就是一場急性災難。出差期間,李薇背著電腦在廣州塔下開會,在酒店熬夜寫周報到淩晨一點。精疲力盡之際,她點了一頓粥底火鍋犒勞自己,卻不知這成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粥底火鍋非常寒涼,我減肥後身體本來就虧空,吃完就壞了。”第二天回京途中,她吐了四次,因為沒吃飯,吐出來的都是綠色的膽汁。
這次經曆讓她頓悟:“我瘦了幾斤,也沒有得到什麽,但我失去太多了。”
廣州回來後,李薇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再也不減肥了。
恢複正常飲食後,她發現自己精力充沛了,工作狀態也回來了。“我現在更願意深入思考一個問題,有精力去複盤事情的來龍去脈。”她用一套流利的“大廠黑話”解釋這種轉變:“解決問題後,我會去複盤原因,總結經驗以便複用,還會主動和協同部門拉通。”
現在的她,整個人開朗自信,“哪怕沒有那麽瘦,沒有那麽好看,但你依然是非常自信、自洽的。”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當她狀態正好時,領導又來了句:“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這次她的回應是:“是啊!”然後一笑而過。
現在,她也開始反思了自己減肥期間與姐妹聚會時的掃興行為:“跟姐妹出去玩的時候你就不要減肥,回想起這種行為真的很晦氣,大家好不容易約你出來玩了,你說你減肥,這不能吃那不能吃,多掃興啊。”
林煜也在脫脂過程中找到了自己的平衡點。“10天過去了,說實話每天中午去鍛煉這3分鍾的路上都是靠意念走過去,”她分享道,“但是錢花了,課報了,到了那有老師帶著運動,其實過程不煎熬,每次堅持上完也挺開心,就是去之前會有痛苦感。”
▲ 圖 / 視覺中國
她已經看到了脫脂的成效:“減了2斤多,沒有以前那麽容易反彈了,聚餐了一次也隻是反彈了0.25公斤。實話說,中午沒有以前那麽容易犯困了,每一天早上看到瘦下去的體重其實還是挺激情澎湃的。”
如今,越來越多像李薇和林煜這樣的脫脂牛馬終於明白:當牛做馬已經夠辛苦了,何苦再為難自己?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當牛馬,這或許是所有“脫脂牛馬”最終都會明白的道理。
在這場與體重和工作雙重鬥爭的戰役中,“脫脂牛馬”們或許終將明白:自信自洽比自律更難得。畢竟,當生活的KPI已經如此繁重,何苦再給自己增加一道減肥的KPI?
也有人在被迫脫脂中找到了意義。
雖然每次下樓運動時的痛苦不亞於剝一層皮,陳宇捷還是慶幸公司有了這麽個“電梯計劃”。他最近被公司外派到巴西,新環境讓他對一切未曾品鑒過的美食都充滿好奇,食量和胃口也比在國內時大了許多,多虧了運動積分榜,他才能在一個月裏跑夠100公裏,同時體重也不至於增加太多。
放在以前,他每周頂多去遊泳一兩次。而且比起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刷手機,現在下班後去運動和學習新語言,也讓他感覺生活前所未有地充實起來。
或許,“脫脂牛馬”的真正勝利,不在於瘦成閃電或升職加薪,而是能在荒誕中保持清醒,一邊當牛做馬,一邊笑著給自己“脫脂”。畢竟,牛馬是給老板當的,脫脂是為自己做的,人不能一直當牛馬,但身體始終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