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秀才配被愛”,大學生的隱秘心事
極晝story
2025-09-28 23:08:36
王佳瑩是南京師範大學的心理教師,畢業留校任教後,她做了10年近3000小時的心理谘詢,對95後到05後不同年齡段大學生的心理問題變化有自己的觀察:在過去,大學生還沒麵臨如今的高壓環境,大家困擾的問題主要聚焦在原生家庭與戀愛煩惱;但隨著社會可能性越來越少,大學生們麵對的是愈發嚴峻的就業形勢,更緊迫的大學節奏。
他們變得更“I”,更易碎,自稱“老鼠人”,覺得自己優秀才配被愛,常常內耗,把箭射向自己。王佳瑩記得,00後大學生們高頻提及的詞匯是孤獨——他們從小被圈養在校園,麵對激烈的高考競爭;到了大學,學生告訴她,“覺得友誼也就那麽回事”。
她身上有東北人天生的樂觀,作為90後,麵對不同代際的學生,她也有本真的共情和理解。但逐漸暴增的校園心理谘詢需求還是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自己也在找社會上的心理谘詢師。
像病友間的互相探望,10年間,她在大學心理谘詢室,和學生們一起尋找答案。
以下是她的講述。
文丨殷盛琳
編輯丨王一然
現在來做心理谘詢的學生,和我10年前剛工作相比,人數大概翻了10倍。我們中心有7位專職心理老師,每周接待100-150人,大家輪流排班。我們也會邀請很多兼職,因為光憑我們沒辦法覆蓋(需求)。
放在10年前,學生來是不需要預約的,老師在谘詢室坐著,學生推門走進來,我們就可以聊一聊。如果他願意,可以一直來谘詢。但這幾年越來越供不應求,我們也在想各種應對的策略。
比如,我們開始限製谘詢的次數:每個學生一學期最多預約6次;後來發現這樣還是不行,就提供了單元谘詢,隻見一次麵,不連續,這樣可以保證這個時段可以滾動起來。
現在也設置了“首訪”,類似於醫院的導診,當周就可以預約,每次30分鍾,讓學生簡單說一下困擾的主要問題,(比如)睡眠、人際關係怎麽樣,判斷需不需要緊急介入,再根據他的情況幫忙匹配更適合的谘詢師。
●遼寧沈陽某高校心理發展中心的宣泄室。圖源東方IC
有很多(來求助的)學生,你如果問他是不是曾有自殘和自殺的想法和行為,回答“是”的比例蠻高的,可能有十分之一。而且不是當下發生的,早在初中或者高中,就有過類似想法,覺得活著沒有意義。
如果學生狀況很糟糕,完全沒法接受在學校,在宿舍也沒法休息,覺得這個環境讓他很難喘過氣,待在這總是覺得自己不如別人,我會建議他回家待一段時間,等到放鬆了,調整好了再回來。
具體要根據學生的危機程度以及自己的意願來綜合評估。如果有學生不想回家,但又有難以抑製的自傷風險,自殺意願,這個時候就需要家長監護。因為在學校裏麵,我們谘詢師隻能一周見他一次,不能天天和他待在一起。
和家長對接的一般是輔導員或者學院的副書記,我們心理谘詢師要各個方麵保持距離,不然立場就會變得搖擺,也可能破壞學生的信任關係。如果父母對學生的狀況沒有概念,比如他(家長)說什麽抑鬱,裝的,就是懶。我會來跟家長做一些心理問題的科普,告訴他大概是什麽情況,孩子為什麽要吃藥,你的孩子需要如何被對待,我們也給家長做一些心理教育。
但涉及到學生要不要休學,或者未來的課業安排,我們隻會做大體的評估反饋給學院,由學院再去和家長做溝通。
如果說大學生心理問題爆發明顯的時間節點,我覺得就是這三四年的事。剛疫情那會兒,很多學生都待在家裏,我們當時還嚴陣以待,開了線上谘詢,但實際上預約的同學並不多,反而疫情返校之後越來越多。
相比以前,現在學生的課是很滿的,以前學生們有很多渠道,社會留給他們的可能性也比現在多。有什麽情緒問題,大家喝酒,玩一玩,同學之間吐槽一下,也就過去了。
我覺得當時學生對未來充滿想象。他們來谘詢室,主要是戀愛的困擾,和舍友吵架,類似的原因;也會有關於“我是誰”,和父母之間關係的問題,我明顯覺得當時的學生們沒有現在孩子那麽多焦慮、抑鬱的感覺,更偏向探索自我。
那時候的學生大體上都還是能完成學業的,但現在因為情緒問題導致退學、休學的學生越來越多。我沒有具體統計過數據,但根據我的觀察,我們六七個老師,每個人負責幾個學院的複學評估,我每個學期都要評估4、5個學生案例。
學生來到學校的心理谘詢室,都會填首訪的表格和自己的主訴,是什麽讓他想來做心理谘詢?很多學生不止一個困擾,但無論通過什麽方式,排名前三的還是這三個問題:自我探索、情緒困擾、人際關係。
現在學生們有一種普遍的心理現象:覺得自己被認可、被愛是要有原因的。我覺得這其實是整個社會到了某個階段,大家的價值觀發生了變化——當社會資源開始變得緊缺,競爭壓力變大,大家都在卷,這是慢慢被影響和植入的一種觀念。
谘詢室的學生們在說到成長過程時,很多人會說,覺得自己的價值是和自己優秀與否,以及成績是有關係的。有個學生說,他在家裏父母之間會有很多衝突,自己的成績是家裏的解藥,當他成績好的時候,父母就變得和諧、露出笑容,好像衝突和紛爭在那個時候消失了。他覺得成績可以維持某種家庭的平衡。
和以前相比,現在的學生會更“I”一點。他們好像很害怕尷尬、出糗,害怕被拒絕,會受傷——我要是主動去發言,跟別人打招呼,他沒有理我怎麽辦?為了預防這種可能性,就先做一個不去主動和別人打招呼的人,這樣就可以更好地保護自己。他們更傾向於自己待著。
你會覺得他們不太相信人,也不太相信關係。他們也缺乏建立關係的經驗和好的體驗,在他們的生活中關係好像變得很遙遠。
●圖源東方IC
我覺得可能和大環境相關。比如他們從小到大,人際關係其實是很有限的,小時候我們還是會有很多小孩在外麵跑,一起上學一起玩。現在基本每家都是父母去接送的。現在的父母之間也比較有邊界感,更多以家庭為單位去行動。另外他們基本小學周末就要補課了,在學校裏的時間也有限,所以他們從小就沒有很多朋友。
到了大學,學生會覺得,已經習慣了獨自的狀態。他們會用其他東西來替代友情和親密關係,比如追星、看小說、和網友聊天。
有很多學生隻網戀。曾經有學生說,老師我有三段戀愛的關係,全都是網戀對象。他們沒見過麵,也不視頻,頂多隻發照片,打電話,或者發語音。也有學生所有的朋友都是網友,但網友會突然像“鬼魂”一樣消失了——這個人不上網了,或者把他刪除了。
原因很簡單,大家對愛豆的看法有變化,或者你們站了不同的CP、你們之前追的小說最近更新完了……你會進入新的圈子,大家的關係是一段段的。
現在的大學生們也會有新的困擾。有女生會因為自己是異性戀,並且想要和男生談戀愛而覺得羞恥。女生一方麵覺得自己要清醒獨立,覺得如果讓別人知道,我對一個男生有渴望,會有損我獨立女性的形象;另一方麵會很困擾,覺得為什麽別人單身都能過得很好,很享受生活,我為什麽就這麽想有個人和我在一起?
之前會有來谘詢的學生說,她和男朋友關係很好,會打工、做兼職,賺錢之後去男朋友所在的城市看他,也給男生寄禮物。然後舍友就批判她,說你怎麽這麽戀愛腦?你為什麽要把錢花在男人身上?這很不值得,要愛你自己。女生覺得她沒有不愛自己,兩個人關係也很好,難道一定要像她們(舍友)那樣才是對的嗎?
男生也會對性別問題有困擾,他們會覺得有點不公平,我什麽都沒做,但好像出了事情我怎麽就被說了那種感覺。但因為這個(性別)問題來谘詢的不是特別多。男生更多還是因為他的成就動機、未來發展、宿舍關係,一些選擇的壓力而困擾。
男生和女生處理情緒的方式也不太一樣。女孩很容易反思自己,男孩好像更容易憤怒。他會覺得是別人的問題,不是他的問題。這可能和社會對男孩女孩不一樣的期待有關。男生從小就是被允許憤怒的,如果一個男生,別人打他他不還手,家長會說,你怎麽這麽窩囊,怎麽這麽沒用?他們是被鼓勵攻擊的,但不太允許悲傷或脆弱。所以,他會把很多情緒變成憤怒,不甘。他們對於自己脆弱的部分是比較難接受的,就把它轉化為另一種情緒。
女孩更多向內歸因。我們谘詢到一定時間,會發現有些女生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種原罪。在一些重男輕女環境中父母的一些表達,給女孩帶來蠻多影響。一般涉及到原生家庭的問題,谘詢的時間會相對長一些。
我之前在分享裏也講到,做心理谘詢,感覺是我和學生一起在黑暗的隧道裏找出口。
我高考的時候就有考慮過要不要學心理學。中學的時候,同學們就很喜歡和我說心事,覺得我是一個像大樹一樣的人,有純淨的力量。但我是理科生,心理學專業當時在我們那兒大部分限製文科生。我就隨便報考了一個和環境相關的專業,叫熱能與動力工程(能源與環境)。
大三的時候去實習,我們工科專業要去到電廠、鍋爐廠、汽輪機廠這些地方,進去之後能看到很多巨大的煙囪,很寬的傳送帶,還有像樓房一樣大的鍋爐。我們班男生看見那場麵很興奮,我整個人都呆住,我對鍋爐完全沒興趣,還是想要做和人相關的工作。回去之後我就下定決心要跨專業考研。
研究生的時候,我們老師推薦我去學校的心理中心實習,後麵也就留下來了。剛開始從學生身份轉變成心理老師時很不適應,因為心理老師除了要做學生的心理谘詢,還有很多行政工作。
但我很喜歡跟學生相處,你靠近他們的內心世界,在困難的時候給他一些理解和支持,和他一起麵對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部分。你會發現人的內心世界那麽豐富,那麽瑰麗。
●王佳瑩在公益活動中演講。劉明宇 攝
每一代年輕人都在用他們的方式去應對外部世界。我們要放下先入為主的偏見,給對方空間,他們會帶來很多驚喜。雖然現在的大學生心理有很多問題,有些也很嚴重,但我很多時候發自內心覺得學生很厲害。
之前有個來谘詢的女孩,出生後不久就被送走了,她爸媽想要一個男孩。她小時候一直沒有名字,也沒有落戶口,被送到了一個遠房親戚家。後來又被親戚送到了同村另一戶人家。直到父母生了弟弟,才把她接回來。她到9歲才上小學,家裏一直不太支持她讀書,覺得差不多就行了。但她自己一直努力,一路讀到博士。
她有那麽多悲慘的經曆,竟然能走到今天,我覺得非常堅韌。就像在崖邊下墜,突然扒住邊緣,很頑強在生長。
不止她,很多學生做了很多努力去自救,想辦法讓自己走下去。這也帶給我很多力量。
很多時候,心理谘詢師都會有工作的倦怠感,有時會很懷疑自己,這工作到底有意義嗎?我真的能幫到一個人嗎?能幫到他多少呢?
這份職業不是那麽具體的、明確的工作,很多時候,同學們谘詢完了以後,可能你再也見不到他,不會再聯係,不會知道他後麵的人生走向和境況到底怎麽樣了。
有些個案,你無論在谘詢當中說什麽,做什麽,他都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或者你跟他工作很久,他整個的狀態和情緒還是沒什麽轉機,這種時刻肯定會覺得無力。有時候學生的無力感也會傳遞,我們會對那個部分有一些投射性認同,這也是谘詢師工作必須有的一部分,理解他的感受。
可能一個學生讓你很難受,你給他做谘詢會覺得很不安,或者有些煩躁,有可能這種感受就是他的感受,或者他身邊人的感受。
剛開始工作的前兩年,怎麽消化自己的情緒對我來說是很有難度的,那個時候我也沒找到合適的方法,所以一直吃東西緩解情緒,胖了很多;還有旅行,我喜歡去樹很多的地方,在那裏會覺得平靜。
現在整體來說,谘詢不會讓我再有那麽多情緒上的波動。因為有了一些專業的訓練,能分清哪些是來訪者的情緒,哪些是他帶給你的。另外,我有很多的問題和困惑,會和我的谘詢師討論。在學校裏,我也會有督導師,碰到困難個案的時候,會和他商量,同事們也會一起定期討論,相當於你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支持係統,可以跟你一起麵對。
最重要的可能是,我想明白了一點,就是谘詢師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全能的人,要接受自己的有限性,也接受給別人帶來影響的有限性。
我們在大學做心理谘詢,很多時候像在“亡羊補牢”。一個學生說我不想活了,家長也沒什麽反應,但學生不去上學了,他們就覺得我要開始注意了。我們到大學校園再做心理谘詢的時候,一些學生就會說,太晚了。
你沒辦法彌補他童年時受到的傷害。我們能做的就是哀悼、接受,去理解那個時候自己的感受,接著創造一個新的生活,新的關係,新的可能性。
怎麽和情緒問題相處、怎麽控製情緒,這個課題很難。原來看美劇的時候,一些家庭環境下的互動,你覺得他們好像總是很囉嗦,大家談論一些看起來無關緊要的部分,但它們非常重要。學生很需要這個部分。親子之間在一起平靜地對話,有利於發展個體的心智化功能。它很多時候來源於你能不能被理解,能不能在家庭當中感到安全,是不是有機會去講自己的感受,憤怒,不滿,孩子們習得這個能力,才能去理解他人。
如果想讓大學生的心理狀況變好,我們需要做更多關於情緒和心理問題的教育。包括對家長的一些培訓,對小學、中學階段老師的教育,整個教育體係當中可以提前為學生創造一些(心理)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