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9月,陝西安康高新區的一間中學教室裏,擠著五六十個人。他們不年輕了,大多數人鬢角已白。
這些人聚在這裏,是為了同一件事——找一份工作。
胡玉明是其中之一。那時她60歲,已退休5年。和在場許多人一樣,她報名了當地的“銀齡講學計劃”,等待著一個重返講台的機會。
這樣的場景並不罕見。就在剛過去的8月,江蘇多地一口氣放出200多個銀齡教師崗位。僅徐州沛縣就招聘168名銀齡教師,其中城區小學占140名。雲南省也發布公告,計劃2025年秋季學期招聘銀齡教師719名,並明確正高級教師稅前年薪10萬元、副高級教師8萬元。
而當退休教師憑借經驗優勢成為“香餑餑”時,“畢業即失業”正成為部分師範畢業生的真實寫照。
在“教師過剩”“教師輪崗”等話題持續升溫的當下,麵向退休教師的上百個崗位顯得格外醒目。不少人疑惑:為什麽生源減少,學校卻更青睞退休教師?
01
退休教師重返講台
對胡玉明來說,“退休”不是職業生涯的終點,而是另一種開始。
去年7月,看到安康當地“銀齡講學計劃”的招募公告,她幾乎沒猶豫就報了名。她整理好教師資格證、多年來的獲獎證書,還特意去醫院做了全麵體檢,按照要求一一提交材料。
之後便是等待。直到兩個月後,手機響起,安康高新區教育局通知她去參加麵試講課。
考核形式是模擬授課和答辯。先抽課,再備課、講課。大約10分鍾的備課時間裏,她被安排在一間空教室,手機被收走,眼前隻有一張白紙和一支筆。
她抽到的是小學五年級語文的一篇古文。巧的是,那正是她退休前講過很多遍的課文。
30多年的教學經驗,並未因5年閑居而生疏。試講時,她熟練地模擬互動,時而提問引導,時而演繹讚歎。站在講台前,她投入而從容,沒有一絲緊張。回到那樣的場景,是她心底藏了多年的盼望。

經驗豐富的退休教師,重返講台依舊從容/圖源:圖蟲·創意
2019年,55歲的胡玉明從講台退休,曾和丈夫一起自駕出遊。他們去了很多地方,一路風景壯闊,卻沒能解開她心裏的那個“結”。
多年前當班主任時,她遇到一個學生,父親是貨車司機,母親在外打工。孩子從五年級開始叛逆、逃學。
有一天,孩子的父親來到辦公室,眼神空洞又迷茫。他說自己不懂語數英,管不了孩子,幾乎是在懇求她幫幫忙。可那時候,胡玉明也無能為力。
旅途中,她總是想起那個父親的眼神和他懇求的聲音。“那種眼神、那個聲音,我一直沒有忘記。”她無法忽視心裏的感覺。
於是,胡玉明開始係統學習家庭教育,先後考取了家庭教育谘詢師、指導師資質。全新的知識,填補了她教育認知裏的一塊空白。
但她深知,“知道”和“做到”之間,總有一道縫隙。她渴望一個把理論付諸實踐的機會。所以當“銀齡講學計劃”出現時,她毫不猶豫地抓住了。

胡玉明退休後重返講台授課/受訪者供圖
胡玉明如願入選。那次麵試競爭激烈,“不知道什麽原因,很多人都沒錄上”。她覺得自己幸運。在全市五名錄用者中,她排進前二。就這樣,退休5年後,胡玉明又一次回到了講台。
廖雪迎也在同一年重返講台。不過和胡玉明的“主動爭取”不同,她的返聘顯得“順理成章”,理由很簡單:學校需要,就回去了。
畢業後,廖雪迎進入宜城市一所中學任教,在講台上一站就是30多年。“當老師吧,有幸福的時候,也有很挫敗的時候,酸甜苦辣都有。”她說。
兩年前,臨退休的她被安排教初一的“道法”課。學生不重視這門課,連帶也輕視老師,不少人公然不做作業。一次課堂上,她讓全班重寫作業,一個學生不服,當眾罵她,甚至舉起凳子企圖砸向她,叫囂要殺了她。
“快退休了碰到這事,心裏很難受。”廖雪迎的教學生涯,就在這樣的不堪中落幕。
退休初期,她的生活很悠閑。她去老年大學學瑜伽、打太極,沒事就在家看看電視、閑坐。

胡玉明在退休後的旅遊/受訪者供圖
可這種平靜很快被“虛無感”取代,“感覺沒什麽寄托,一下子感覺自己老了”。這種失落並非來自經濟壓力,而是幾十年習慣的講台、學生突然從生活中抽離,讓她無所適從。
所以當學校向她發出返聘邀請時,廖雪迎沒多考慮,一口答應。
現在,她帶兩個班,一周12節課,每天至少1節。返聘後的日常和退休前沒什麽不同,備課、上課、批改作業、輔導學生,流程依舊瑣碎而完整。
雖然她能感覺出“學生更喜歡年輕老師”,交流時偶爾也有代溝,但這並不妨礙她全心投入教學。“我就隻管教書,內心很平靜。”那種“被需要”的踏實感,讓她覺得“自己還有用,還沒老”。
02
銀齡教師何以成剛需?
事實上,招聘銀齡教師已不是新鮮事。
在北京海澱區一所一貫製公立學校任職的史穎姿回憶,早在“銀齡教師”概念出現之前,她所在的學校就已在聘用退休教師。
1995年進入管理崗以來,她一直參與學校的招生和教學管理工作。她印象中,這麽多年來,招聘“幾乎沒有間斷過”。
最初隻有三五位退休教師,由學校自行聘用。後來海澱區教委建立人才庫,統一招聘、管理和考核銀齡教師。銀齡教師的數量逐漸增加,到她退休時,在崗的已有二十幾位。
這種變化與國家政策推進密不可分。2018年,教育部等推出《銀齡講學計劃實施方案》,最初旨在調動優秀退休教師支援農村義務教育,後續延伸至西部高校教育。截至2022年底,全國已有2萬餘名退休教師參與。
2023年,《國家銀齡教師行動計劃》印發,進一步深化政策支持。實施兩年來,全國銀齡教師突破3萬人,其中基礎教育領域近3萬,高等教育領域超3000人。

2024年2月,教育部每年選派約2萬名退休教師支持民辦教育/截圖自央視網
銀齡教師的“重返潮”,並非偶然。對退休教師而言,這是“再發光”的機會;對學校而言,則是一次教育資源的高效補充。
史穎姿表示,教學改革、政策調整、課時變化、生源波動、教師年齡斷層等,都可能催生短期師資需求。
退休前,校內和她同齡的骨幹教師約有10人。到齡退休後,骨幹教師批量離開,年輕教師的補充速度卻跟不上。55歲退休後,她同樣被返聘3年。
“師生比是固定的,但每一屆生源數量不同,師資需求也會變化。”史穎姿舉例,如果某年六年級畢業生少於一年級新生,就可能出現“教師差”。這種缺口往往不是“缺一個人”,而是“缺一個班子”。

9月9日,年屆退休主動請纓的王英紅老師在課間輔導學生功課/新華社記者陸波岸攝
年輕教師需要成長周期,“培養要花人力、財力、時間”。緊急情況下,學校等不起,學生更等不起。銀齡教師經驗豐富、上手快,自然成了“應急”首選。
銀齡教師還具有更強的靈活性。大多簽短期合同,常見一年一簽,“明年不擴招就不續了”,史穎姿說。
這種“候鳥式”的流動,不占編製、不評職稱。這對海澱這類教育強區尤為重要。她說,很多學校早已“超編”,招在編教師得等教委指標,還可能卡學曆、戶籍,外地生源的本科生基本沒機會。“哪怕不聘退休教師,新教師也進不來。”
銀齡招聘其實是一種“精英式”補充,“不是遞個特級證書就能過”。史穎姿強調,學校最看重的是“上課能力”,“首先得把課上好,課不過關,後麵都不談”。因此,招聘門檻很高,口音、風格不合適,都可能落選。

《青春派》劇照
最終被聘用的銀齡教師,大多有中高級職稱,經驗豐富,或是教學骨幹,或是學校領導。他們不僅能勝任日常教學,還能帶動年輕教師成長。這種高門檻篩選,在經濟發達地區尤為明顯。
“銀齡計劃”是針對老齡化社會,挖掘老年人力資源的一項舉措。“實施銀齡講學計劃,是多贏之舉。”教育專家、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表示,不少退休教師教學經驗豐富,身體健康、精力充沛,完全有能力返校講學。
“不僅是中小學,一些職業院校、民辦學校也會招聘銀齡教師。”對農村學校來說,銀齡教師還有一個隱形優勢——成本低。熊丙奇分析,尤其在農村地區,“退休教師有退休金保障,相對於招聘在編教師,不需要投入太多經費”。
03
銀齡計劃之外
而近兩年,有人將年輕教師就業難歸咎於退休返聘,認為是老年人在“搶飯碗”。
但從數據看,《國家銀齡教師行動計劃》明確提出,計劃用3年左右時間,使全國銀齡教師隊伍總量達到12萬人。這與2024年全國1885.01萬的專任教師規模相比,占比仍很低。
熊丙奇認為,銀齡教師與年輕教師並非互相擠占的關係。二者定位不同,“有些崗位年輕人不願意去,或難以勝任的”,正好由銀齡教師填補。
但學校的學生數量、課時總量是固定的,所需教師人數也大致穩定。史穎姿認為,銀齡教師雖不占編製,卻可能擠占有限的臨聘崗位或人才引進名額。
更深層的矛盾在於,招聘銀齡教師被不少地方視為“避險”策略。它填補了短期缺口,卻未解決師資斷層的根本問題。
不可否認,銀齡教師為教育提供了重要支持。他們以豐富的經驗重返課堂,緩解了部分學校師資短缺的狀況,“傳幫帶”機製也為年輕教師鋪路,實現教育經驗的代際傳承。

銀齡教師為教育提供了重要支持/圖源:圖蟲·創意
但作為曾經的學校管理者,史穎姿也窺見其中的脆弱。
“一年一簽”的合同給學校靈活調整的空間,但也意味著當校方希望續簽時,教師可能因個人或家庭原因隨時離開。以初高中為例,即意味著難以完整跟進三年的教學周期。史穎姿表示,這種不穩定性給管理帶來壓力,也可能影響學生教育的連貫性。
同時,銀齡教師大多不參與常規考核、不評職稱。他們更像是“臨時工”,參加教研和培訓,卻很少承擔長期教學規劃,也難以對學科建設做長遠貢獻。這可能導致部分銀齡教師缺乏長期發展動力,工作積極性參差不齊。
“老帶新”的效果也不確定。史穎姿說,盡管學校會安排樂於分享的銀齡教師兼任教研組長或學科帶頭人,但實際效果“取決於老教師的業務能力和分享意願,也看年輕教師是否主動學習”,難以統一衡量。
此外,多數銀齡教師在多媒體教學、在線工具使用等方麵“普遍存在短板”。這種代際間的技術與理念差異,並非返聘或短期培訓就能完全彌合。

數字化賦能教學,銀齡教師重返講台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精力/新華社記者趙子碩攝
胡玉明剛返崗時,就曾為技術問題犯難。以前在鄉鎮小學執教,多媒體並不普及,她很少用PPT。重返課堂後,她發現,每個班都配有電子屏幕,用PPT上課成了常態。她不得不額外花時間學習,才能融入當下的教學環境。
一些學校依賴銀齡教師。熊丙奇發現,不少學校一旦麵臨師資短缺,就通過教師轉段、輪崗,或招聘銀齡教師、臨聘教師來解決。甚至一些民辦學校裏,三分之一的教師都是退休人員。
“要避免完全用老年教師進行教學。”在他看來,這不利於教師隊伍的年齡結構和長期發展。“建設高素質教師隊伍,要有長期的教師隊伍建設規劃。”
他認為,從教育規律看,我國當前的班級規模仍有“優化”空間。“現在小學一個班約45人,初中約50人,但發達國家的班額大多是20–25人。”在出生人口下降的背景下,應推進小班化教學,通過減少班額、優化教師結構,同時提升教學質量。

學生展示即將送給老師的手工作品/新華社發(李誌軍攝)
但現實是,地方政府大多不願這麽做。“地方政府不想增加整體編製,希望在原有編製上調配。”熊丙奇說,背後的顧慮在於,若未來學生數量減少,教師分流會變得困難。因此在財政壓力下,“低成本、靈活”的銀齡教師,成了地方政府的首選。
“某種程度上,銀齡講學計劃隻是緩解農村地區教師短缺的‘救急’措施。”他說。隨著人口拐點的到來,教育係統必須尋找新的發展空間。而這,遠不是請回退休教師就能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