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夏天,東北熱得不尋常。
一名遼寧沈陽的園林綠化工人,在戶外工作時倒下後,再也沒有醒來。其直接死因是熱射病引起的多髒器功能衰竭。
事發前後的四天內,沈陽最高溫都超過了35℃,市氣象台每日連續發布高溫橙色預警。來自遼寧省氣候中心的數據顯示,2025年7月全省平均氣溫26℃,比常年同期偏高1.6℃,是有統計數據以來最熱的7月。
這場悲劇並非個例。在有關記錄和工人們的口口相傳中,長白山種人參的農民、沈陽另一個小區的綠化工人、沈陽周邊農村收西瓜的村民,均有人因熱射病倒在了這個盛夏。

張擁倫的工作服和鞋子。南方周末記者 林方舟/攝
倒下
這一天是2025年7月10日。早晨五點左右,63歲的張擁倫像往常一樣醒來。前一天晚飯時,他說在超市買的豬肉吃著不香。妻子孟桂榮準備去樓下的早市,買幾斤現殺的土豬肉。
吃過早飯,張擁倫準時出門。6點半,他需要到小區附近的“單位”報到,那裏是包工頭老趙租下的一個車庫,存放著園林綠化需要的設備和工具,位於沈陽市郊。幾十名工友先在此集合,再像麻雀一樣散開,三三兩兩分組,開始一天的勞作。
從早市回來,孟桂榮把剛買來的土豬肉切好、分類,有炒菜的,有包餡的,還有做紅燒肉的,她還買了張擁倫喜歡的酸蘿卜。孟桂榮燒得一手好菜,從工廠下崗後,她開過餐館,還在幼兒園做過廚師。
上午9點57分,張擁倫給妻子發消息:“中午不回家吃飯了。”正在備菜的孟桂榮隔了十分鍾才看到,決定午飯自己也隨便對付一口算了。前一天中午,張擁倫也沒回家吃飯。平日他一般在家旁邊的小區幹活,最近幾天,他被派往離家約5公裏的一處單位大院。
整地、挖坑、種植、施肥、打藥、澆水、剪枝……園林綠化的工作繁瑣又辛苦。7月10日這天,張擁倫的主要任務是“打草”——拎著二十多斤重的打草機,清理與園林植物爭搶養分的雜草。和很多從事體力勞作的工人一樣,張擁倫曬得皮膚黝黑,六十出頭便滿頭白發。
張擁倫和工友的上班時間是7:00-11:30,13:00-16:00。上午的工作結束了,“外派”工作的午餐可以報銷,包工頭老趙沒給餐標設限,但張擁倫和搭檔吳國友一共才花了10塊錢,吃的是包子和粥。
這已經比吳國友平時吃的豐盛了。他家離“單位”有五十多公裏,每天四點多起床,和幾名工友一起坐老趙的車來。在沒有外派的平日裏,午餐要自費,他一般吃三張餅,不吃菜,扛餓。
當天是吳國友第一次跟張擁倫搭班,張擁倫囑咐他:“天氣熱,要多喝水。”
當天沈陽最高溫35℃,市氣象台已經連續三天發布高溫橙色預警。而下午一點,一天中最熱的時間段,兩人準時開始工作。
打草要保持安全距離,兩人相距十幾米,沉默不語地幹活。耳邊響起打草機的轟鳴,地麵不斷揚起的灰塵、雜草、碎石子,打在他們的身上。
下午三點左右,張擁倫突然反常地提出,他要提前下班。
吳國友看到他臉色煞白、兩眼發直,一屁股坐在三輪車駕駛座上,垂下頭,便不再言語,怎麽叫都不吱聲。
吳國友嚇壞了,馬上打電話叫老趙來。頭頂的太陽毒辣辣的,兩人合力把張擁倫抬到樹蔭下,趕緊喂他喝水、給他洗臉,見張擁倫還是沒有清醒,便撥打了“120”。
厄運
誰也不知曉,張擁倫究竟是從何時起感到身體不舒服的,直到無法堅持而倒下之前,這個沉默、隱忍的男人並沒有表露出任何異樣。或許正因如此,沒能讓他在與死神的賽跑中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張擁倫被確診為熱射病。張擁倫的兒子大安(化名)後來得知,父親被送到搶救室時,已處於休克狀態,醫生在他身上放冰塊,頭上戴冰帽,當時他的體溫高達42℃,摸起來甚至有點燙手。
廣東肇慶一家公立醫院的醫生盧輝每年都接診多例熱射病患者。他介紹,區分熱射病和中暑最關鍵的指標是人體核心器官的體溫——熱射病人達40℃以上,而普通中暑病人一般不超過38.5℃。
人體有一套精妙的散熱係統,通過出汗和血管擴張來排出多餘熱量。然而,在高溫下,這套係統可能崩潰——汗液無法蒸發,散熱能力下降;劇烈勞動會讓身體產生大量額外的熱量,如果無法及時散發出去,就會導致體溫飆升,迅速突破人體的安全極限。
人們常形容,“得了熱射病的患者,身體的器官就像被水煮過一樣”。從出事倒下到救護車送到醫院,隻間隔不到1小時。
他的肺髒受損,出現呼吸衰竭的跡象;血壓異常低,要靠升壓藥維持;肌紅蛋白高,說明肌肉出現溶解;腎髒衰竭,補液3000ml後,一滴尿也沒排,不得不做血液透析,清除體內的代謝廢物。
厄運突然降臨,大安和母親呆立在重症監護室門口,頭腦發蒙。在高緯度東北地區生活的他們,從來沒聽說過熱射病,更沒想到,中暑還能死人。酷熱的風險,已經超出了他們的生活經驗。
事實上,熱射病的死亡率極高。一項2022年的多中心研究顯示,我國西南地區83家醫院收治的873例熱射病患者,總體死亡率高達32.4%。即便能從死神手中搶回一條性命,由於不可逆的器官衰竭,多數患者的餘生也將與痛苦的後遺症相伴。
熱射病的影響範圍也日益擴大。根據2025版《中國熱射病診斷與治療專家共識》,2022年我國因熱射病就診人數達到53.9萬,是2021年就診人數的3倍左右。
“如果避開午後最熱的時間段,中午休息好,再加上防曬和補水,這起悲劇本可以避免。”盧輝說,熱射病分為勞力型熱射病和經典型熱射病兩類,而張擁倫的情況屬於典型的勞力型熱射病,其常見於在戶外作業的人群以及運動員等,這類人群往往都身體健康,甚至年富力強。
在大安的描述中,父親沒有任何基礎病,就連前兩年偏高的血壓,做園林綠化工作後也趨於正常。父親曾跟他說,找人算過命,自己能活到八十多歲。

張擁倫照片。受訪者供圖
吃苦
生活在城市,張擁倫卻過著與土地打交道的生活。工作時,他每天和陽光、植物、泥土相伴;生活裏,他唯一的愛好是種菜,在小區綠化帶的角落裏開辟了一小塊菜地,種著黃瓜等蔬菜。
1961年冬天,張擁倫出生於山東一個農民家庭,排行老四,家裏還有三個哥哥,貧困和饑餓是他童年抹不去的記憶。
十幾歲時,初中都沒讀完,張擁倫就跟隨大哥來到東北打工,從幹雜活的小工做起,自學手藝,逐漸成長為黑龍江伊春一家木材加工廠的鉗工。
張擁倫腦子活泛,喜歡鑽研,精通電路、電焊、機械等各種技術,是廠裏受人尊敬的“萬能工”。妻子孟桂榮記得,之前沒有電話,隊長經常半夜三更騎車到家裏敲門,廠裏的機器壞了,丈夫二話不說,“啪”地起床就隨人家出發。
在大安的記憶裏,小到手表、大到汽車,幾乎沒有父親不會修理的東西。街坊鄰居這家鎖壞了,那家盆兒漏了,都來求助。他想不明白,為什麽智能手機玩不轉的父親,卻能修好台式電腦。
張擁倫49歲那年,木材加工廠效益不好,買斷了他的工齡。下崗後,他找到一份在另一個廠子裏做工的活,談好了日薪10元,卻遭到惡意拖欠,白幹了近兩個月,一分錢工資沒領到。這件事至今讓孟桂榮耿耿於懷:“每天零下30多度騎車上班,老遭罪了。他就是心眼老實,擱一般人早就不樂意了。”
孟桂榮和張擁倫同時下崗,聽說山東教育水平高,為了兒子讀書,兩人回到張擁倫的山東老家,男人開摩托車修理鋪,女人在旁邊開飯店,但生意並不太好。
後來,一家人又搬到沈陽。張擁倫在一家物業公司找了份維修工的工作。他幹得不錯,但在59歲時,因年齡太大被辭退。
閑不住的張擁倫,又開始做園林綠化這份工作。63歲的他,甚至算是隊伍中的“年輕人”,連包工頭都比他大兩歲,不少同事超過70歲。
大多數工友仍然要為生計打拚。他出事那天的搭檔吳國友69歲,有個五十多歲的兒子和22歲的孫子。兒子在工廠上班,隔三差五“被放假”,常常領不到工資。老吳沒有退休金,為了供養兒孫,園林綠化的差事他已經做了14年,每天工資100元。下班回家後,他喝幾兩小酒解解乏,然後去一家翻砂廠打更(守夜),每個月還能再掙幾百塊錢。
比起大多數同事,張擁倫一家的經濟條件算得上“小康”了。夫妻兩人每個月共領6000元左右的退休金,兒子大安做服裝生意,甚至近幾年冬天,夫妻倆還會去海南、雲南旅居數月。孟桂榮最近常對丈夫說,“咱倆吃了大半輩子苦,近兩年好不容易生活條件好了,想吃啥就買啥”。
然而,大半輩子經曆的艱辛,似乎刻在了張擁倫的基因裏,吃苦耐勞才是他的“舒適區”。他不顧家人的勸阻,執意要打園林綠化這份工。
每年工期從3月開春持續到11月入冬,一個月有4天休息日,但張擁倫從不休息。2025年4月到7月的考勤記錄顯示,無論是“五一”假期還是周末,張擁倫沒放過一天假。遇到雨天其他工友能休息,而張擁倫作為四個班長之一,還要值班。
據長期跟張擁倫搭班的李大姐(化名)觀察,一般工人幹一會活就要抽根煙休息下,張擁倫不抽煙,也不挑活,“一個勁就是幹”。
就連孟桂榮有時都無法理解丈夫的節儉。路邊看到的螺絲,他要撿回家去。幾毛錢一雙的白色勞保手套,幹完活後“黑得沒樣了”,張擁倫回家後戴上老花鏡,在燈下縫縫補補。“我都瞅煩了,破手套直接扔了就得了,他偏舍不得。”
除了幹活,生活中的張擁倫沉默寡言。大安覺得,父親活得就像遊戲裏的NPC(非玩家角色),沒什麽存在感。一家人去旅遊,父親永遠跟在後麵默默拎包,幾乎不發表意見。
除了偶爾喝酒和種菜,大安想不到父親還有什麽興趣愛好,刷刷短劇,是他為數不多的娛樂。

生活裏,張擁倫最大的愛好是種菜,他在小區綠化帶的角落裏開辟了一小塊菜地。南方周末記者 林方舟/攝
官司
7月11日14時17分,被送到醫院後不到24小時,張擁倫經搶救無效不幸離世。他愛吃的土豬肉還在冰箱裏存著。死亡證明上寫道,直接死亡原因是多髒器功能衰竭,引起的疾病是“熱射病”。
張擁倫去世那天,沈陽市氣象台連續第四天發布了高溫橙色預警。幾天後的7月16日,遼寧部分地區最高氣溫突破40℃。
酷暑終結生命的悲劇就發生在眼前,活著的人還要繼續負重前行。張擁倫的工友們選擇麻痹自己對危險的恐懼。“我不想這個事兒,我都快七十歲了,幹一天算一天。”吳國友說。
“中暑隻能靠自己注意(防護),但你說誰不注意呢?老張不注意嗎?那還能咋整呢?”李大姐無奈道。
就在這起事故發生前不久的6月26日,遼寧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發文,為保護高溫天氣下的勞動者,要求日最高氣溫達到35℃以上、37℃以下時,用人單位須通過換班輪休等方式縮短連續作業時間。
張擁倫出事以後,下午的工作依然在1點鍾準時開始,幾位工人都沒聽說過需要避開“高溫作業時間”。
園林綠化工作比表麵上看起來更危險。“打草”時飛濺起來的石子,像突然從地下射出的暗箭,常常將工人打得頭破血流。還有修剪枝條時用的油鋸,稍不注意就會傷到自己,2024年,一位工友的手指就被削下來一個指節,隻剩下薄薄的一層皮連著。

園林綠化工人穿的圍裙沾滿了草屑。南方周末記者 林方舟/攝
發生安全事故,雇傭他們的老趙就要承擔賠償責任。還是在張擁倫的勸說下,2025年4月,老趙給58名工人買了雇主責任保險,保費每人每年330元,包含50萬元的死亡傷殘責任限額和5萬元的醫療費用責任限額。
然而,這筆保險並沒有起作用。因為保單清晰地寫著,工作場所隻限於張擁倫平時工作的園區,出事當天外派的地點並不在受理範圍內。保險公司拒賠有充分的理由。
“我連字都不識。”老趙說,長達23頁的保單到底寫的是什麽,他現在都沒搞明白。
保險的投保人是沈陽的一家環境工程公司,該公司將園林作業外包給老趙,張擁倫等人受老趙雇傭,並不直接與這家公司形成勞務關係。工人們與老趙之間甚至從未簽署過紙質版的勞動合同,老趙通過微信轉賬或發現金,每半個月發一次工資。
即便這樣不正規的雇傭關係全是“坑”,也不乏大量勞動力願意主動往裏跳。對於超過60周歲的工人們而言,這份差事並不好找。
現有法律也不支持將張擁倫的事故認定為工傷,否則家屬可以領到約100萬元的工亡金。2020年最高人民法院的一條司法解釋曾稱:用人單位與其招用的已經依法享受養老保險待遇或者領取退休金的人員發生用工爭議而提起訴訟的,人民法院應當按勞務關係處理。張擁倫已經在領退休金,隻能按照勞務關係處理糾紛。
大安依據律師建議,提出89萬元的賠償要求,包括死亡賠償金、撫恤金、喪葬費和醫藥費等。經調解失敗後,大安將老趙、父親工作的單位物業和環境工程公司告上了法庭。
在勞動法專家、上海匯業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洪桂彬律師看來,張擁倫的不幸遭遇,反映出目前製度設計對超齡勞動者權益保障力度不足。
“職業危害防護應該更關注用工過程,而不是用工關係。”洪桂彬說,我國傳統的職業病保障,以標準的勞動關係為主,對退休返聘人員等非標準勞動關係和非勞動關係保護不足。
許多企業通過靈活用工,故意將用工關係複雜化,起到“甩鍋”的目的。洪桂彬說,這起事件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出事之後,企業很容易以“不是我的員工”或“沒有勞動關係”等借口,逃避責任。
不過,這些製度設計正在朝著有利於勞動者的角度調整。2025年9月1日起實施的“社保新規”,廢止了實施15年之久的“超齡用工按勞務關係處理”的規定,工傷保險將成為“強製項”,要求用人單位需為超齡勞動者單獨繳納工傷保險,保費由企業全額承擔。
夏天接近尾聲,2025年9月9日,國家氣候中心刊文回顧稱,2025年夏季全國平均氣溫為曆史同期最高,高溫持續時間長,影響範圍廣,極端性強。
如今,沈陽進入初秋,天氣告別炎熱,張擁倫的遺體仍在殯儀館冷凍著。家屬請的律師建議,在可能長達八個月的官司打完之前,張擁倫最好先不要入土為安。
小區裏,張擁倫種的蔬菜鬱鬱蔥蔥,綠葉寬大飽滿,莖上開出黃色小花。但大安沒看到果實,“可能都被別人摘走了”。不久後的冬天,繁茂的景象將要消亡,來年冰雪化凍、春暖花開,張擁倫的同事們照料的園林植物會再次發芽,而這些蔬菜卻無法重煥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