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看到“終止Ⅲ級響應”的新聞時,被下派到街道的佛山當地機關工作人員劉睿感歎,“終於告一段落了!”
8月26日下午,廣東佛山市召開基孔肯雅熱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稱,佛山市政府決定終止突發公共衛生事件Ⅲ級響應,疫情防控策略將由應急處置轉為常態化防控,統籌推進疫情防控與經濟社會發展。
在這場對抗基孔肯雅熱主要傳播者——白紋伊蚊的戰鬥中,人類取得了階段性勝利。
然而一些居民在防控過程中察覺,蚊子比以前少了,卻也更難消滅了。8月中旬,有專家在接受采訪時指出,廣東的蚊子對菊酯類殺蟲劑幾乎都已產生抗藥性。
抗藥性意味著什麽?人類又該如何應對?暫時的勝利讓人們回歸日常,也帶來新的思考:或許,人與自然之間並非誰控製誰,而是需要在不斷調整中找到動態的平衡點。
蚊子少了,也更難殺了
8月24日,台風“劍魚”來了。“台風前後,蚊子會多一些。”回到家門口的中山居民夏琪看到紗門上停了三四隻蚊子,這是她近一個月來見到蚊子最多的一次。
25日中午,消殺人員金勇剛結束佛山一所中學的消殺任務。一周後就要開學了,他所在的消殺公司收到了不少學校的訂單。這段時間,公司業務量翻番,許多企業、機構都找他們消殺,反饋也都不錯。
工作人員正在消殺
工作人員使用的消殺藥劑。他攜帶的籃筐裏放著控製藥量的量杯、手套、鞋套等工具
佛山某城中村,菜市場裏攤販叫賣,老人聚著聊天納涼。一位餐飲店主稱,村裏現在沒什麽蚊子。
23日下午,一位研究者在珠海高新區一棟辦公樓傍晚捕蚊。吸蚊器和蚊籠是他行李箱中的常備工具。一小時後,蚊籠中捉到十多隻蚊子。對方解釋,作為專業人士,在蚊子多的地方,一小時能抓上百隻。這次捉到的幾隻,還多是來自下水道附近的“衛生黑點”。蚊籠中的蚊子數量間接反映出防控成效——
7月初基孔肯雅熱疫情暴發後,佛山當地街道將居住區劃分為多個網格,每個網格由居委會、派出所、衛生站人員組成團隊,負責張貼提示、登記住戶信息、排查發熱及積水情況、派發滅蚊片、清理雜草雜物等。發現發熱或積水,須及時通知戶主並跟進。清理消殺中還動用了無人機,準確定位雜物堆積和積水黑點,立即處理。
與之相關的布雷圖指數,此時已降至5以下。鄭愛華解釋,該指數通過檢查積水容器及伊蚊幼蟲孳生情況計算得出,是評估登革熱、基孔肯雅熱等蚊媒傳染病傳播風險的重要指標。布雷圖指數在5以下,則屬於相對安全範圍;介於5到10之間,提示該地區存在低度風險;介於10到20之間,提示該地區存在登革熱流行中度風險;高於20,提示該地區屬高風險地區,有暴發風險。
不過,也有人感到蚊子似乎更難殺了。
佛山某區級機關單位的楊珊在近期一次消殺後注意到一個細節:煙霧中,一隻斑鳩從樓頂墜落,無力再飛,而不遠處,兩三隻蚊子仍在盤旋。
她還發現,蚊子似乎總在消殺後不久再次出現。另一位工作人員則表示,如今被蚊子叮咬後,包腫得更大,且四五天不消,撓破後容易留印,蚊子不但難殺,好像也更“毒”了。
很難說這些細節指向蚊子的抗藥性提升。不過,“如果你在點著蚊香的半夜,還起來打蚊子,那你就感受到抗藥性了。”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鄭愛華說。
楊珊看到一份數據,是佛山三水區相關單位近期得出的監測結果:白紋伊蚊幼蟲對殘殺威的抗藥性指數為4.53(低抗),對雙硫磷為16.86(中抗),對氯菊酯為41.43(高抗)。白紋伊蚊成蚊對馬拉硫磷的死亡率為81.67%,屬“可能抗性種群”;對溴氰菊酯的死亡率為25%,屬“抗性種群”;對噁蟲威的死亡率為98.33%,仍屬“敏感種群”。
日前,順德區也測定了白紋伊蚊成蚊對4種殺蟲劑的抗藥性,結果與三水區基本一致。
被打破的平衡
蚊子出現抗藥性是一個老問題,鄭愛華說。
鄭愛華介紹,早在2.26億年前的三疊紀就出現了最早的蚊子。而當時人類的祖先仍是水陸兩棲動物。能曆經數億年演化而不被淘汰,蚊子自有其生存之道,人類難以徹底消滅。
19世紀,人類合成化學殺蟲劑並廣泛應用於農業和公共衛生領域,如農業害蟲一樣,蚊蟲抗藥性問題也逐漸顯現。
簡單來說,抗藥性就是連續使用某類殺蟲藥劑後,蚊子發展出對這類殺蟲劑一定劑量的耐受能力,並且這種能力能夠遺傳到下一代。隻要持續使用殺蟲劑、驅避劑,蚊子就必然產生抗藥性。
鄭愛華擔憂的是,短時間內,大規模、高頻次的消殺會加速蚊子抗藥性的變化,打破人與自然之間原有的平衡。
一個周末,小雨淅瀝,中山水務事業單位工作人員王穎被派往某村協助工作。“那個地方的布雷圖指數達到20了”,村幹部告訴她。
指數“爆表”的是一片工廠區。王穎被派往的廠區麵積近3000平方米,積水點多集中在電動車棚周圍——因水泥地麵澆築不平,牆角低窪處容易積水。她看到不少積水混雜泥土、垃圾、青苔,明顯屬於衛生“黑點”。廠區周圍還有多處水窪。村幹部稱這些都是隱患,要求他們立即清理。
王穎說,大多數工作人員並不太了解生態平衡和抗藥性方麵的知識。她注意到藥劑包裝上明確標識了每平方米3克的用量標準,但實際操作中,幾乎沒人帶秤,往往直接傾倒。
村裏一位連續多年參與防蚊的工作人員告訴她,這類藥“沒有這麽嚴格的講究”。在蚊蟲孳生地附近多倒才有效果。對方邊說邊抖抖包裝袋,將藥物倒入窨井。“如果殺不死,那就多倒點。”至於抗藥性,他們相信,多點劑量總能見效。
工作人員直接傾倒藥物
以往的雨前,蜻蜓——蚊子的天敵低空盤旋。最近幾個月,王穎感到,蜻蜓比往年更少了。她住的小區外有條水溝,夏夜總能聽到蛙鳴。如今,蛙鳴消失了。
因消殺人力緊張,劉睿被要求工作日每天半天下沉社區防疫。十個工作人員一組,每組在一個社區輪值兩周,再轉往下一處。消殺防控後,他發現周邊蚊子少了,病例增速也放緩,“即便穿短褲上街,也不太被叮了”。但他注意到,路邊的灌木叢被鏟平。他感到難過:消殺一種昆蟲也可能導致其他物種死亡。劉睿說,我們不能放任不管,但也不能過度幹預。若其中一環遭到破壞,勢必影響整個生態鏈。
鄭愛華擔憂的是,短時間內,大規模、高頻次的消殺會加速蚊子抗藥性的變化,蚊子因此更難被殺死。“對長期防控而言,今年的用藥終點就是明年的起點。”人類不得不持續增加劑量和頻次,投入更多成本——這不是可持續的防控方式。
他進一步解釋,事實上,蚊子傳染病毒有“窗口期”,正式名稱是“外潛伏期”。蚊子叮咬感染者後,病毒需在蚊子體內“潛伏”約1周多,才能通過再次叮咬人傳播病毒,而成蚊的壽命僅1至2個月,其所攜帶的基孔肯雅熱病毒不會傳給下一代。此外,蚊媒病傳染傳播有幾個決定因素,包括:蚊子密度、人口密度、人蚊接觸強度。因此,清除蚊子孳生地、消滅成蚊和做好個人防護措施是防控工作的重要環節。
我們學會共存了嗎?
佛山禪城區居民梁剛感受到生活的變化是在8月中旬,佛山受台風“楊柳”時。當時,暴雨導致佛山部分區域內澇,他所在小區有車輛被淹,他的車因停在高處而幸免。
台風過後,梁剛發現內澇與防蚊措施有關:街道在下水道鋪裝紗網,卻被落葉垃圾堵塞,導致排水效率驟減。他把人們生活的城市理解為一個複雜的係統。“裝紗網是必要的,”他說,“但任何措施都可能帶來新問題,我們應該提前研判、係統解決,而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城市治理如此,麵對自然亦然。
鄭愛華表示,我們也無需對蚊子的抗藥性過於擔憂。具有抗藥性的蚊子,其環境適應能力相對於敏感的蚊子往往更差。在不用殺蟲劑的時候,蚊子的抗藥性種群會發生可逆的變化,但是前提是環境中還有敏感的蚊子種群。但是如果蚊子全部都產生了抗藥性,那這種可逆性變化就很難發生了。
此外,為了延緩抗藥性的產生,在消殺用藥的時候可以采用“雞尾酒”的方式,有點像艾滋病藥物的使用方式。即次消殺過程中,混合兩種不同靶點或者不同殺傷方式的藥物,能延緩抗藥性的形成;也可使用“生物控製”方式,如通過釋放攜帶沃爾巴克氏菌的雄蚊,使其與野生蚊交配後產生不育後代,從而降低總體蚊子密度;還可研發新型的蚊蟲驅避劑、殺蟲劑等,也能有效地規避蚊子對現有殺蟲劑的抗藥性的問題。
這個夏天,佛山在全市範圍內多次開展愛國衛生運動統一行動,全麵清除蚊媒孳生地,築牢基孔肯雅熱群防群控的嚴密防線。愛國衛生運動作為我國傳染病防控的寶貴經驗,在曆次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均展現出強大效能。本次疫情防控實踐再次證明,做實做細愛國衛生運動,能快速有效降低蚊媒密度,切斷疾病傳播鏈條。
8月26日,佛山市召開基孔肯雅熱疫情防控新聞發布會。佛山市疾控中心黨委書記曹俊燁指出,在蚊媒傳染病防控中,愛國衛生運動主要從三個方麵發揮積極作用:一是打造健康的人居環境,二是培養公眾健康的衛生習慣,三是推動形成健康的生活方式。這一係統性、群眾性防控方式,不僅著眼於當前應急,更致力於長效健康治理。
鄭愛華出生於1979年,他依稀記得童年時期參加愛國衛生運動的經曆。他了解到,愛國衛生運動不隻是一時的清掃整治,更在城市著重環境衛生、在農村管好水與糞汙,標本兼治,為降低傳染病發生率、保障群眾健康、促進經濟發展發揮了曆史性作用。
而當前的蚊媒疫情為愛國衛生運動提出了新課題。我們國家以前應對的蟲媒傳染病,如瘧疾、血吸蟲病和乙型腦炎等主要發生在農村。而現在流行的基孔肯雅熱的發病規律顯示,人口密度是關鍵指標。隨著城市化推進,城市人口密度增加,該病更像一種“城市病”。麵對佛山這類有高密度城中村的地區來說,它介乎城市和農村之間,其路麵、管網係統有所欠缺,產生的衛生死角也與以往不同。他呼籲,在實踐中,我們需在過去有效方法基礎上,優化出一套適應未來複雜城市環境的防控策略。
城中村內不免出現一些衛生“黑點”
城中村內不免出現一些衛生“黑點”
人與環境、政策與執行、集體與個人——每一種關係,都在重新尋找平衡。
“我住在一樓,有些潮,蚊子也多。”早在多年前,住在中山一小區一樓的夏琪就給家裏裝上了紗窗、紗門。她學會通過觀察紗門紗窗上停落的蚊子數量,來判斷是否點蚊香或塗抹“蚊怕水”。
夏琪覺得,防蚊已成為生活常態。常態化防控加上每個人做自己健康的第一責任人,才是有效措施。
每天回家,她都先拍打紗門驚走蚊子,再開門側身進屋。白天室外點蚊香,夜晚室內用溫和的蚊香液,床上加裝吊頂蚊帳……她逐漸學會了與蚊子共存。
王穎仍被要求參與下到村裏宣傳基孔肯雅熱的工作中。她發現,某些村民家中積水多是有原因的。這些村民家農田在地勢較高處,缺少水係灌溉,當地早早禁止打井。而用自來水灌溉成本高,村民們還擔心氯氣影響作物生長。於是,村民們用水缸、桶收集雨水。作為一名水務工作人員,王穎覺得應看到居民需求,盡力為他們解決困難。
就讀社工專業的彭雅在佛山某街道實習。“大家並不焦慮,隻是每日做好該做的防護。盡管目前仍有病例,但期待生活一步步回歸正軌。”彭雅說。
8月26日,“終止Ⅲ級響應”的消息傳出。彭雅感歎道,這一切離不開政府各部門和市民的共同努力。楊珊期盼能有個正常雙休,好好休息一下。
佛山樂從鎮南區公園內,設了五個消殺網格,每個網格間隔六七十米。一個喇叭播報著公園每天上午7點至9點、下午5點至7點開展滅蚊消殺。
公園的消殺網格指示牌和喇叭。
當天下午5點,不少老人、年輕的夫妻帶著孩子在南區公園玩耍。一對老人來公園散步,誌願者拎著驅蚊水,噴在老人的手臂、腳踝處。公園內,一位老人舉著麥克風唱起了歌,“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給橋底的草噴完藥後,一位消殺人員拎起管子走向下一個消殺網格。消殺聲時響時停,直到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