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
在異國他鄉的學校圖書館，小安（化名）曾遭遇騷擾，她經曆了許多次的自我確認——是不是因為文化差異等因素造成誤會，太小題大做了？也有過一些心軟的時候，那個老頭無兒無女，和鄰居關係也不好，要不算了？最終，小安還是堅持反擊，向學校舉報了對方。
幾個月的過程中，她遞交材料，反複和各方溝通，牽扯了很多時間精力；難以兼顧畢業論文，她也想過放棄。但她得到了許多支持，也找到了願意作證的其他女性，對方最終得到了懲罰。
這段經曆讓她學會建立邊界、信任自己的感受，也變得更勇敢。同時，她得到了學校反騷擾係統的支持，也收獲了陌生人的善意。她把這段經曆放到網上，引發了熱烈討論。
什麽程度算得上騷擾？社會和團體為她提供了哪些支持？從她的故事裏，或許我們能得到類似事件的答案與參考。
以下是小安的講述，結合與學校的溝通郵件以及公開資料整理。
對那個白人老頭，一開始我的印象並不糟糕，就像在加拿大路上會遇到的普通老頭一樣。
在圖書館見到這樣的老年人也不奇怪，我們學校有一些課程開放給老年人注冊，可以免費上。但他會頻繁出現，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坐就是一整天，我猜他可能年紀大了還喜歡學習，還挺佩服他的。
那時候我忙著寫畢業論文，每天會坐在圖書館的固定區域。那是我選出來最好的位置，離衛生間、大門最近，看電腦時間久了，一抬頭，就能看到外麵的天空和風景。
第一次和他接觸，是某天我出去打了半個多小時的電話，回來他跟我講，你的東西放在桌子上，人不在是不安全的。他有幫我看著。當時還挺感動，感受到了善意。聊了兩句，得知他在上學校的文學課，平時會寫小說、詩。
後來去圖書館看到他，我會打個招呼。有時候他會來找我，講一些過去的經曆，比如十幾歲從家裏跑出來，現在無兒無女沒有家庭；給我看他朋友的照片，誰選擇做了嬉皮士，最後死在海邊自己搭的小屋裏；誰原本是數學老師，退休後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住進房車等等。
對我來說，這些是非常新鮮的。原來有人真的會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放棄很多。我在國內工作了幾年再來加拿大讀書，當時沒有什麽本地的朋友，覺得開拓了我眼界，也可以練下口語。
●學校圖書館側門外。小安在這裏打完電話回去後被第一次搭訕。講述者供圖
但很快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常常沒到休息時間就來找我，講的話也有些讓我不適。他打印了一首自己寫的詩給我，標題裏寫著asian girl（亞洲女孩）這樣的詞，明確說讓我睡前看。還有一次，我打了個噴嚏，他說你要不要去我家，我會讓你溫暖起來（I’ll try to keep you warm），當下我意識到，這句話有隱隱的性暗示。我挺生氣的，沒搭理他就走了。
麵對這些，我已經很不舒服了，就不接他的話茬，或者他講話的時候，看著電腦，態度很敷衍，但他的行為沒有任何變化。我很難判斷是不是因為文化差異，這裏的人就這麽不拘、開放？我也擔心讓他尷尬，傷害到他的感情。
有天晚上，我背著包要回家，路過他的桌子，他突然把一張紙條強行塞給我，上麵是他的電話，讓我第二天來圖書館的話給他打電話。我不想要、沒有接，他也沒縮回去，就看著我，有一點僵持住了。
我開始躲著他，換到比較遠的座位。沒想到他居然找到我，跑到我麵前說，原來你在這兒，你怎麽不坐在原來的地方了？我不善於麵對衝突，借口說這兒離窗戶更近，學累了可以看看外麵放鬆眼睛。
後來圖書館工作人員來找我的時候，我挺驚訝的。他說，圖書館的保安姐姐注意到了這些“不合適的互動”，上報給他，他來詢問。我如實地告訴他發生了什麽，包括我當時的感受。隨後我收到了學校行為與關懷（Conduct&Care）部門的一封郵件，郵件裏寫道——
“學校安全管理的工作人員告知，你被另一個學生騷擾了，他在不被歡迎的時候和你講話，給你巧克力，強迫你接受他的電話。這樣的行為在學校是不被允許的，也違反了性不當行為政策（Sexual Misconduct Policy）。
我想和你聊聊，以便更好地理解發生了什麽，並為你提供一些選擇。如果舉報被上報，學校可以采取措施，限製一些行為未來再次出現，比如禁止接觸，幫助對方理解他的行為是不合適的。”
看到這封郵件，我才真正敢給自己不舒服的感受下一個定義，原來在學校的標準下麵，這些其實已經算是騷擾了——不是我太敏感小題大做、沒見過世麵，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是正當的。
發郵件的老師還和我進行了一次視頻溝通，她問我一個很關鍵的問題，你有沒有維護過你的“邊界”，有直接說“不”嗎？
我是有點慚愧的，一開始都沒有意識到，原來他在侵犯我的邊界。我在國內一個北方城市長大，可能從小到大耳濡目染，做不合群的事，或者（建立）邊界是不被鼓勵的，最好是大家都融合在一起，分不出你我，才是比較親密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每個人應該有自己的邊界。當時還不是一個正式的舉報，老師建議我先自己去處理麵對，當麵和他聊聊。我決定試試，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這些言論和互動讓我不舒服。我不習慣做這樣的事情，一般就默默忍了或者躲起來，但是老師的話讓我覺得需要做點什麽來保護自己了。
●小安在圖書館遇到的心理支持犬。講述者供圖
再次見到他那天，其實很緊張尷尬，我不確定他會有什麽反應，會不會承認、道歉，萬一他說是我想多了怎麽辦？我上去就跟他講了，“讓我去你公寓”讓我非常不舒服，請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我還給他找了個台階說，可能你不是有意的，是文化差異的問題。
出乎意料的是，他立馬和我道歉，看起來很真誠，說隻是在“開玩笑”。也立刻把這個台階抓過去說，因為你不是英語母語者，如果換做一個加拿大白人女孩，聽到這個話就不會誤會，他並沒有性暗示的意思。
他的態度又讓我覺得沒有想象中那麽壞，我也沒法確認，會不會有加拿大女孩聽了，覺得是誤會。他承諾以後不會頻繁來找我，我選擇相信。我郵件告知了老師，她回複我，情況如果有任何變化再聯係她。
我以為事情到此結束了。沒想到一天晚上，他又出現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和我打招呼。沒說幾句，就讓我把口罩摘下來，“讓我看看你的臉”，我一直說No，搖頭，沒想到他居然走到離我很近的位置，直接上手要摘我的口罩。
那一瞬間我被嚇壞了。我應該直接跟他說stop的，但整個人僵住了，腦子一片空白，英語都不太會講了，“Please don’t do that（請不要這樣做）”，我還對他這麽禮貌。然後他停下來走了。我在圖書館也坐不下去，走去停車場短短的一兩百米都很害怕，怕他會從哪裏冒出來。
之後的兩三天我非常恐懼，像驚弓之鳥一樣。沒法把圖書館當成一個很安全的環境，不知道會不會碰到他，看到他的包放在桌子上，人不在那個位置，我一下子就開始起雞皮疙瘩。
臨近畢業時間很緊張，我不太想分心，也擔心一旦舉報，會不會需要我不停回想當時發生了什麽？我不想一次又一次被帶回到當時的場景中。也有人給我建議，說要不你坐在一個很遠的位置，他一個月找不到你也就放棄了。我理解這是為我好，但咽不下這口氣，又不是我做錯了事情，為什麽我要躲起來呢？我覺得不公平。
●小安生活的周邊有很多海灘入口，她會去戶外散心治愈。講述者供圖
我決定正式向學校舉報他。郵件發出去的一瞬間，整個人都輕鬆了好多。再次和老師視頻溝通之後，我收到一封郵件，其中羅列了十條接下來學校將會采取的步驟——
郵件告知對方被舉報了，在調查期間禁止他進入校園，包括圖書館，禁止和我有任何接觸；同步告知圖書館工作人員、安全等相關部門，接下來一周左右，我在的時候，會增加額外的巡查；我需要寫一個報告描述情況；如果因此受影響，我可以申請畢業論文延期等等。
上報之後，除了行為與關懷部門，還有多元化、公平和人權（Diversity Equity & Human Rights）部門的負責人合作處理。我寫了長達六頁紙的情況說明，往來幾十通郵件，和不同部門的人開了幾次視頻會議，中間還要去找證人。
學校圖書館是沒有攝像頭的，我和那個白人老頭都是口頭交流，沒有直接證據。學校也問了他，他承認了我所描述的事實，但說辭是，那些隻是開玩笑和表達友好。
老師問我，有沒有人目擊了當時的狀況？提供證人可能本來是我的責任，我比較幸運，保安姐姐幫了我很多，她找到了平時可能會坐在周圍的幾個本地女生。雖然老頭摘我口罩那天，她們不在場，但她們也被他騷擾過，有人看到過我之前對他的排斥和躲避，願意為我作證。
其中一個女生告訴我，那個老頭給過她巧克力，她吃的時候，他說，你知道嗎？這個巧克力很像我的生殖器，過了幾天，像沒事人一樣試圖又來搭訕。這幾個女生就比較直接，很不客氣地直接讓他“滾”（Fuck off）。
她們用了一個詞來形容，叫“捕食者”，就像貓和老鼠那樣——一開始可能隻是一個微小的冒犯，根據女生對他的反應，再從中挑出不管是性格更軟或者有文化差異、相對更弱勢的人。他挑中了我。她們可以很自然地直接表達，我做不到，不敢直接say no。
“他可能覺得你是脆弱的，所以對你的騷擾更加劇烈。非常抱歉，讓你經曆了這一切。”她們非常有同理心，很支持我，讓我很感動的同時，誠實地說也有點生氣。他既然已經騷擾了這麽多人，連食堂的工作人員都有所耳聞，怎麽就沒有一個人正式地去舉報他，做點什麽？否則今天不會輪到我麵對這樣的事情。
這也讓我決定必須要堅持下去，把他摁死，如果我不主動推進和配合，這個事情也可能不了了之了。我知道我不是第一個被他騷擾過的人，就要讓自己成為最後一個被他騷擾的人。
●小安在旅遊手冊中看到的關於反性侵的宣傳材料。講述者供圖
前後經曆了幾個月，對我來說是不容易的。那時候論文有點卡住，我原本狀態就不太好，遇到這個事情就更糟糕了。學校內部的行政效率複雜又緩慢，我基本是一個人在處理這些事情，付出了許多的時間、精力。
對我來說最累的，其實是認知上的勞動。我不斷向各方確認，有沒有其他人遇到過相似的情況，這到底是什麽性質？算不算性騷擾？也不斷在自我審查，確保我沒有誤會他，我是一個完美的受害者。中途也會動搖、心軟，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選擇了。獨自麵對這些是非常抑鬱的，我就去大自然走走，看文獻讓自己盡量忙起來。
學校給我提供了很多資源。第一次溝通的時候，行為與關懷部門的老師就建議我，如果需要心理支持，學校有這樣的資源可以聯係。後來（其他）老師也告訴我，除了學校的心理谘詢，本地的非營利組織有針對性騷擾和性侵受害者的24小時心理危機幹預熱線、互助小組，給我提供了聯係方式。
圖書館的工作人員、保安也是很重要的部分，如果需要，可以護送我從圖書館到停車場的那段路。還告訴我，如果在圖書館看到他，可以去到安全的距離，再撥打保安的電話，他們會讓他離開，並告知我。後來他又在圖書館出現了一次，我正好在家，保安把通知郵件打印了給他，讓他走了，還好那天我沒有在學校。
我在其中感受到了係統巨大的支持。和學校的溝通是公開透明的，每一步都會和我同步進展和反饋，我會更安心一些，也特別受尊重。以前在衛生間的門上看到“報告性騷擾和不當行為”的宣傳海報，隻是覺得新鮮，但從沒意識到與自己有關，直到這次。
哪怕其他女生還沒站出來幫我說話的時候，也沒有人質疑過我，你是不是勾引人家了？或者有不合適的暗示，讓對方產生了誤會？工作人員隻是和我確認，你們是否處於感情關係中，我否定了。
讓我特別感動的，還有來自其他女性的支持。第一次直接麵對那個老頭，表達完我的真實感受之後，我告訴了保安姐姐，她說，“I’m proud of you”（我為你驕傲），然後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她比我年紀大一些，社會經驗更豐富，也遇到過那個老頭和她開玩笑，在圖書館光膀子換衣服。是她看到了我臉上不舒服的表情，認為有問題，才報告給上司。
後來我通過學校才知道，那個老頭其實連注冊學生都不算，他注冊了課程然後取消，利用係統的漏洞保留學生卡，出入圖書館利用學校的資源。所以學校也無法開啟一個正式調查，在行政上處理，開除或者處分他。
大概是那年7月，我收到了正式結果。郵件裏告訴我，學校副校長決定永久禁止他進入校園、再注冊任何課程。也許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麽代價，但我的付出沒有白費，這是這次經曆讓我最開心的事。
●小安收到學校的最終結果，對方被禁止進入校園、注冊課程。講述者供圖
我很慶幸自己反擊了，讓整件事情徹底翻篇，沒有成為我的創傷。現在回想起來，沒有痛苦，隻有對自己的認可和驕傲。我可能更勇敢了，也更相信自己第一時間的直覺，而不會像以前那樣做非常多的搜索，找出一個外部標準才能確定（受到了侵犯）。
前不久，我把這段經曆分享在網上。特別巧的是，就在那幾天，我突然收到了圖書館保安姐姐在社交網站上的好友申請，畢業之後我們就沒有再聯絡過了。
我和她講了一些中國互聯網上關於這些話題的討論，她沒有太大反饋，給我的消息點了一顆心。她可能不太能理解整個語境，對她們來說，從小學就會有性教育，大家對這些東西有共識，不是需要（過多）討論的一件事。
注：一所大學如何啟動防性騷擾係統？以小安所在的大學為例，在學校官網上，通過關鍵詞搜索，能得到各種資源，包括學校的相關政策、分類的上報渠道、心理援助和危機幹預的電話，科普和自助的手冊等等。
學校有專門針對性暴力和不當行為的政策文件，政策基於當地政府2016年推出的相關法案，每隔三年對學校的政策進行一次審查。針對性暴力和不當行為，個人可以選擇披露或舉報。
選擇披露不會進入調查流程，這是考慮到當事人可能存在創傷，難以站出來指控。學校會提供一些支持和便利，比如不帶批判的傾聽、心理支持、醫療援助等等，也會做好隱私保護。
選擇舉報則需要當事人的指控。會進入調查流程，對現有證據進行審查。經曆幾個階段的調查後，得出結果。在部分環節，允許雙方找人陪同，提供情感支持。其間出於安全考慮，可能會采取以下臨時措施：禁止被指控的人接觸受害者、使用學校相關的設施；暫停合同；將當事人轉介給校內外的援助計劃等等。根據調查結果，會有相應的行政懲罰，比如從課程和項目中除名、停學等。
同時，學校的支持部門也會協助當事人討論，是否需要其他社會支援和警方的介入，以及另外進行刑事報告。不過，學校的調查和法律上的調查是分開的，不用於判斷是否違反刑法或者民法，兩者也可能同步進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