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凱快出來,叔叔這裏有奧利奧和可樂。”喊話聲回蕩在山林之間。
這是一個特殊的密碼,人們寄希望於孩子聽到他喜歡的零食,可以對呼喚有所回應。
8月9日中午,8歲的凱凱在大理蒼山走失。他患有自閉症,語言交流存在困難,叫他名字時表情會停頓,說可樂、冰淇淋、奧利奧會有反應。
尋找難上加難。超5000人次的專業搜救人員及誌願者,在山上把孩子可能出現的地方,分成一個個小區域,排查了一遍又一遍。
失蹤101小時後,在山澗的一條小溪旁,凱凱被發現。沒有人想到,孩子會在那裏。從搜索的山上下來,需要沿著近90度的陡坡索降。
半人高的草叢裏,他躺在那,臉朝著山壁的方向。“由於疑似失溫,衣服已經全部脫光,散落在旁邊。”搜救誌願者範海銘說。反常脫衣,是失溫嚴重的瀕死階段,一種生理機製失控的表現。
自責的情緒籠罩在每個搜救人員身上,最近時,他們離孩子不過一二百米。
8月14日,在孩子被找到的地方,誌願者、老師帶給孩子的麵包、可樂和奧利奧等。 受訪者供圖
不知在何處走失
走失時,凱凱穿著深藍色外套、牛仔褲,背著橙色書包。他原本是跟著夏令營的老師在蒼山徒步。
夏令營由明日之光學堂舉辦,凱凱在姥姥姥爺的陪伴下,特意從北京到大理參加。孩子在營時間大約是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晚上被租住在附近的家人接走。
介紹裏,夏令營招收4-11歲的自閉症兒童,開設的也是針對自閉症兒童的幹預課程,包括戶外活動,徒步、溯溪、采菌子、趕集等,還有音樂、美術、生活自理等室內課程。
8月9日上午,是爬蒼山的徒步活動。在這家機構建立的會員群裏,福建一位自閉症孩子的媽媽注意到,9點50分到10點半的時間裏,群裏更新了多張照片。孩子和老師走在林間小路上,一些地方的灌木叢跟孩子差不多高,遠處是藍天白雲。
但10點半之後,群裏沒有再更新消息。
後來,從網上的尋人啟事和當地的官方通報中大家得知:11點40分,孩子走失,13時43分,大理市公安局接到報警求助,隨後派出多支搜救隊伍。
消息迅速傳播出去,馬幫商人、民宿老板、旅居人士、戶外愛好者、本地居民……得知消息的他們從不同地方趕去蒼山,加入尋找孩子的隊伍。
但孩子具體在哪丟的,沒人能說得清楚。隻知道,走到茶廠附近,孩子不見了。
誌願者徐萬利參與了四天四夜的救援,據他介紹,當天帶孩子上山的老師手繪了一張此次徒步的路線圖:他們從起點上山,經過一處鐵塔,繼續往上,轉彎,到達一處休息地點;休整後下山,途經有鬆果的地方,到達菌子坡采菌子、休息,繼續下山,等到再次休息時,他們發現,孩子不見了。
這張圖畫得倉促,臨時畫在了一張硬紙殼的背麵。後來,它成為所有救援人員上山搜尋的參考。
學堂老師手繪的路線圖。 受訪者供圖
特殊的孩子和複雜的環境
植被茂密的蒼山,除了有高大的喬木,還有叢生的蕨類植物和灌木,溝壑、深穀甚至懸崖,被掩在植物叢中,行走時,要拿登山杖撥開草叢,或用鐮刀和棍子開路。
起初,徐萬利想用無人機找孩子,他的無人機飛上去發現,樹太密了,看不清林子裏的情況,隻能依靠藍天救援隊的熱成像無人機。
救援人員10人一小隊,幾十支隊伍在山上搜尋,重點集中在從采菌子的休息地到發現孩子失蹤的一段路。
在大理經營民宿的張興瑞是此次搜救的誌願者統籌。分工時,他根據指南針,每20度布置一個小隊。無人機嗡嗡地在低空飛行,搜救人員不斷呼喚著凱凱的名字。
孩子母親趕到大理,她提供了更多關於孩子的信息:他會躲人,喜歡在水邊玩,喜歡從高處往下跳,喜歡吃奧利奧、喝可樂。
根據這些,救援人員重點搜索溪流、懸崖和山洞,用擴音器錄下母親呼喊孩子的聲音,沿途播放。
沒有擴音器的隊伍,就大喊“凱凱快出來,叔叔這裏有奧利奧和可樂”。每喊一聲,或者播放一段錄音,他們都會安靜下來,站在原地等一會兒,聽有沒有孩子的回音。
搜救進行到第三天。11日,搜救細化為網格化搜尋:把孩子可能在的黑龍溪和清碧溪中間區域,劃分成網格,哪裏沒有去過人,就派誌願者直接穿插到那裏。
靠近清碧溪的山林隻有零星幾條小道,大部分還是原始狀態,有人碰到了山螞蝗和蛇。
搜救人員進山搜尋。 受訪者供圖
四位本地的阿姐告訴遇到的誌願者隊伍,她們聽到了孩童的叫聲。信息傳到指揮部,他們派出救援隊伍,用紅外設備進行探測,一處可疑點一閃而過。
之後,15名搜救人員拿著鐮刀,割平了那塊地的草木,也沒有發現孩子的蹤跡。
12日,雨下了起來。搭載紅外熱成像儀的無人機無法起飛,而下過雨的山林也增添了救援難度,夜間氣溫更是下降到了10℃左右。
霧氣彌漫在林間,容易讓人辨不清方向;接連幾天下雨,山裏濕度高,人從裏麵穿過,衣服會被打得濕透;山路泥濘滑膩,行進困難,耗費了誌願者更多體力。
雖然搜救隊伍配備了對講機,也用戶外軟件分享位置,但還是有人因為體力不支掉隊,自己迷迷糊糊翻過了另一座山,領隊花了兩個小時才把他找到。
讓所有人更擔心的是,接連的暴雨會讓孩子的生存環境更加糟糕。
大本營
距離發現孩子走失地方最近的一處防火護林站成為了臨時大本營,所有救援人員都在這裏集合。
徐萬利和其他四名“摩托佬”負責載人從大本營往山裏送,直到摩托車不能上的地方。懂急救知識、從事過醫護行業的人則組成急救小組,幫誌願者處理傷口。
物資也湧到護林站不大的院子裏。馬幫的老張把自己的員工叫過來,搭了一頂帳篷,作為物資登記和發放點;白天日頭曬,忽然出現了遮陽篷,有個遮陽篷上寫了“楊先生”和他的電話,再需要帳篷,打他的電話就行。
下雨時,院子裏搭起了快100頂帳篷。
大本營的物資領取點。 受訪者供圖
大到帳篷、遮陽篷,小到毛巾、暖寶寶、手電筒、鐮刀、手持熱成像儀……現場誌願者需要的東西,都有人能在最快時間內搞到送來。
需要充電寶,有人聯係協調來了一批共享充電寶;還有人守在那裏,給手電筒、頭燈和喇叭充電。有人買了一車水,送到現場就往下卸;有人請當地阿姐給大家煮米線;一位騎三輪車賣炸土豆的小哥,給進山的誌願者一碗一碗地炸土豆條。
孩子的家屬就住在護林站的一個房間裏,偶爾會到營地走一走。誌願者宛玲看到,他們也不說話,就默默看著大家做事,“臉上是故作堅強的表情,應該是不想讓誌願者們有太多負擔。”
他們隨時等待著,辨認隊員們撿到的東西,看是否屬於孩子。
張興瑞注意到了孩子的母親,“眼見著她的白頭發越來越多。”
溪邊草叢裏的孩子
救援的黃金72小時已經過去。
12日下午,各個救援群在擴散一條消息:希望在大理的市民和遊客打開蘋果手機的藍牙,以期可以激活凱凱背包裏攜帶的AirTag(藍牙追蹤器)定位設備。
在這之前,總指揮部聯係到中國移動,他們派來了通訊車,希望能通過定位設備,找到孩子的位置,幫助搜救人員更精準地搜索。
孩子走失前的最後定位,在元陽書院附近,有人在24小時不停刷新後台的數據,但一直沒有看到變化。
13日,雨還在下。其中一隊的搜救範圍定在清碧溪附近,那是一片救援隊此前沒有到達的區域。
醫學生範海銘是其中一位隊員,下午2點左右,他加入這支13人的隊伍。從大本營上山,走到沒有道路可行進後,隊伍分成兩兩一組,根據領隊的指示,往南方尋找。
他推測,孩子生還希望渺茫,“但是萬一呢?”他還是帶上了自己的針灸工具。
一位隊員不小心滑下來,在半山坡的灌木叢發現了孩子的書包,他們接著向下尋找。
下午5點左右,範海銘聽到離自己50米左右,一處懸崖下的隊友在呼喊。他趕到那裏,看到兩座山之間,一條約60厘米寬的小溪在流動,水邊的一處草叢裏,孩子躺在那。
消息傳到大本營,熙熙攘攘中,誌願者宛玲覺得世界好像突然安靜下來,“之前繃著的那根弦啪地斷了,連呼吸都覺得沉。”
一位阿姨曾特意拿來兩罐旺仔牛奶,塞到她手裏叮囑,等孩子回來要讓他嚐嚐。她把牛奶小心地收在物資箱最上麵,但最終沒有等來孩子。
之後,專業的救援隊伍通過繩降,從懸崖下去,帶出了孩子的遺體。
範海銘下山後,幾位大姐得知他看到了孩子,紅著眼眶走過來,抱了抱他,給了他一些水。
14日,在孩子被發現的地方,張興瑞一行人遇到了機構的五六位老師,其中一位年紀較大的老師一直在哭,情緒幾近崩潰,“他一直在上山找孩子,體力不支被拽住後,又偷偷跟著隊伍上去。”他們都放不下孩子。
麵包、可樂、奧利奧被整齊碼在地上,張興瑞說,搜救時,他們喊的是“凱凱快出來,叔叔給你買奧利奧吃”。
“做大人的答應孩子了,不能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