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個暑假,“伴讀”成了家政中介和家教平台上的熱詞。
有中介說,過去一年才遇一兩單“住家伴讀”,現在一周就有好幾個家長主動來問:要學曆好、能全英交流、懂興趣開發,有獨立房間,不做家務,最好還會開車。
連閑魚上都出現了“代舉報補課”的有償服務單,收費從一百到五百元不等。教育的灰溫度,在不同端口同時升騰。
平台分類也悄悄多了一欄,有的寫“兒童陪伴師”“高級家政”,有的單列出“陪學專崗”。客服說得直白:“家教教書,伴讀陪娃。”
小紅書上,“伴讀日程表”成了曬圖模版:七點起床、早飯、閱讀、騎車、遊泳、寫總結——排得像課表,也像日托說明書。看著像家教,時間卻從早到晚;像保姆,又被寄望於習慣、性格,甚至人格塑造。
它沒有明確定義,卻正在一二線城市悄然鋪開。不是教育係統的一環,也不隻是生活服務,更像是家庭自建的“微型係統修補”:一個人,頂替掉本該由係統承擔的支撐。
我們見到幾個做“伴讀”的年輕人。她們沒有“大廠焦慮”,也談不上“反思教育”。她們隻是,找到了一種看似體麵謀生的方式。

被嵌入的生活
苗苗沒想過自己會做這份工作。
她是海歸,學藝術傳媒的。2022年回到上海。第一份工作在教培機構,月薪五千,房租三千五。錢不夠,但也不急,日子慢慢過。常常還沒到月底,工資就沒了。
她話少,性格慢,不喜歡搶,也不太解釋。
後來,她在社交平台刷到“伴讀師”的培訓,說是新職業,也能考證。她報了幾個課,一口氣考了四張育兒類證書。半年後,成了中介的主推資源,開始接住家的單子。
第一戶在陸家嘴,孩子四歲,讀國際幼兒園。雇主要求“全天候陪伴”:講英文繪本、接送上下學、做輔食、設計遊戲,還要懂藝術、有耐心、會寫教學總結。
月薪一萬五,節假日有獎金。在家政市場不算高。但她是海歸,學曆有議價空間。半年後漲到兩萬一。一年半,她在這戶人家掙了將近三十萬。
她的生活有精確的時間表:
六點半起,七點叫孩子刷牙洗臉,換衣服。
八點前吃早餐、讀繪本。
九點送去幼兒園。路上三十分鍾,帶孩子複習單詞。
返家後整理房間,做教學計劃。
下午去興趣班,遊泳、籃球、樂高,每天不一樣。她提前準備泳褲、水壺、檸檬水。回程繼續練單詞。
回到家,做手工、彈琴、講故事。
晚上八點,孩子睡覺。她寫總結,和雇主溝通,再準備第二天。
她不太出門,也不常更新朋友圈。
這份工作沒有“節點”,沒有升職、沒有休假,也沒人表揚。孩子有時不高興,會朝她吐口水。雇主不滿意教學細節,會讓她站著聽訓半小時。
雇主以前是職場女強人。生完孩子後在家,掌控力很強。隔幾天會檢查一次她的房間和廁所,用手電筒照地板、牆角,查有沒有灰塵和水漬。

孩子其實挺喜歡她,會送她零食,有時候會問:“你今天是不是不高興?”雇主偶爾也會送她一盒麵膜,一件小禮物。
但這種親近並沒有轉化為安全感。有次她對保姆說了句“好累”,第二天雇主就知道了。提醒她“話不能亂說,情緒也不能亂放。”
這一年半,她沒能找到那種歸屬感。像某種隱形人員,被嵌進一個家庭生活係統,也與外界逐漸脫節。沒有社保、沒有休假、沒有參照。戀愛、打遊戲、旅遊這些事,也慢慢消失了。生活被壓縮成一個功能角色,平穩但封閉。
她說:“其實工作不算累,就是不開心。有種被困住的感覺。”
最近,她辭職了,開始做水晶飾品。她說,這種工作四十歲做可能更合適,但現在還年輕,還想再看看別的生活。

漂浮的資格
小餘沒回家。
她今年大三,在北京師範大學讀英語。湖南人,口音不重,挺能吃辣。暑假一個人在外麵租了間小房,剛好放下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台電風扇。天氣熱的時候,她煮火鍋,辣得臉紅脖子粗,還會在豆瓣發帖找人拚飯。
她也在找工作。加了十幾個家教中介群。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刷有沒有新單子。
“清北優先,其它211看簡曆”“口語要好”“帶飯,住家優先”……她的名字就掛在群文件裏,像一張漂在水麵上的紙,每天掛出去,又每天沉下去。
她接到過一次試講,是在海澱。雇主家孩子讀初二,說話夾著俚語,一口英文講得比她還快。她有點發懵。雇主在廚房邊削蘋果邊說,家裏數理化全是競賽老師,語文是北大博士,研學營都報到明年了。
試講結束,對方問她:“你是英語專業的?有專四成績嗎?教學方案是自己寫的嗎?”她頓了頓,說:“考過了,成績還沒出。”
其實成績早出了,差了幾分。那之後她一直沒查,也不太想提。教學方案也不是她寫的,是改的別人的。她知道,那一刻自己並不“合格”。
臨走前,對方轉了她兩百塊。她站在小區門口吹風,腦子裏反複浮現那句話:“清華300,北師大200可以了。”
她沒哭,就是覺得熱,北京的風吹不走那些感覺。

之後,她又試了幾次,把簡曆重做幾版,能寫的經曆都寫上:支教、朗誦比賽、輔導表妹寫作業……她跟自己說:“也算有經驗,隻是還沒遇到對的雇主。”
她刷到越來越多“伴讀”“陪伴師”的招聘廣告。崗位像是家教的“007”版,文案卻越來越像“服務型人才”:性格溫和、有耐心、英語好、形象佳,能住家。
有個平台的口號讓她愣了一下:“陪伴師:一個無法被人工智能取代的黃金職業正在崛起。”下一句更像科幻小說:“這是AI最難攻破的人類堡壘。”
有一家中介貼出一個單子,深圳南山區,雙胞胎住家伴讀,月薪一萬八,一個月休息一天。她有點心動。但要先交1800元信息費。
她猶豫了。群裏有人說,不交,永遠輪不到你;也有人說,交了,試講失敗連車費都倒貼。她不知道該信誰。
師姐提醒她,有些中介專收“人頭費”,拉一個人入群返20塊,信息費按合同金額抽10%到30%。大家都說,海澱卷名校,三環外卷價格。可她覺得,最卷的,是信息差的博弈。
她忽然想起一本書,《沿著季風的方向》,講菲律賓的一個小鎮。村裏經濟不好時,會集資送英語說得最好的女孩出國當傭人。她以前沒太懂,現在好像懂了:你會教英語,也得洗碗。
後來有一次試講,孩子的爸爸問她:“你是北師大的吧?”她點了點頭,有點不好意思。“挺好的”,對方說,“我們還是相信專業的。”
她回味那句話,“相信專業的”。一遍一遍地想:專業,是指她的學校?是指她的口語?還是她能用200塊一小時,講出標準英語的能力?

坐地鐵回學校,身邊有人在打電話,說剛請了個清華的“陪學哥哥”,每天晚上坐鎮監督作業。她看著那個說話女人的手,幹淨、短指甲、沒有戒指,突然覺得像極了她媽媽。
教育,好像不再是學校的事,而是每個家庭自己搭建一套微型係統,用來抵禦一種說不清的下沉感。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也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找“伴讀”的工作。但她知道,像她這樣的年輕人,會越來越多。

浮出水麵的“家庭教育裝置”
一張“伴讀師”的價格表正在流通:
雙非本科,月薪一萬以內;
211、985,英語專四專八,在一萬五左右;
留過學、會開車、有藝術或音樂特長的,可以拿到兩萬多;
清北、北師大、複旦,或海外前一百高校畢業,再配合擊劍、馬術、鋼琴、英語母語發音與住家經驗,月薪可達四五萬,甚至更高。
學曆與技能被組合成“人設搭配包”,寫進中介的“高端育兒方案”,貼在小紅書的招聘文案上,掛在家政平台的服務目錄中。某平台甚至設立“北師大專區”“清華伴讀係列”,仿佛為一款高端家電開辟了獨立展台。
一名愛丁堡大學的海歸伴讀師寫道:“你以為自己是學曆高、素質高的育兒顧問,實際上在某些人眼裏,你隻是個會做題的保姆。”
還有一名浙大校友說:“月薪兩萬八,藏著無數隱形要求。住家、全英語溝通,連吃飯都不能說中文。像《唐頓莊園》裏的管家,一旦說錯一詞,晚上就收到提醒:‘夫人希望你保持專業。’”
這些伴讀師,既不屬於教育係統,也不完全歸類為生活服務,更像是被嵌入家庭內部的“關係型角色”。她們被包裝成“專業成長解決方案”,被拆解成多個功能模塊,縫合進另一種生活節奏,成為中產家庭自我修複的一個接口。
但現實是:期待越高,容忍度越低。留言區遍布反複的懷疑與失衡:
“你的時間不屬於你,24小時待命,像是被軟禁。”
“我上戶20多個家庭,越是控製欲強的家長,孩子問題越嚴重。”
“雇傭關係不透明,不受勞動法保護,存在各種偏見與隱性傷害。”
教育活動正在從學校撤退,向客廳遷移。那些曾寄望於體製的家庭,最終隻能依賴一個“人”。他既不是老師,也不是保姆。他負責教養、陪玩、安撫情緒、維持秩序,被臨時嵌入家庭係統,用來替代製度空缺。
這樣的角色,是被“供需結構”催生的:
一邊,是找不到合適出路的畢業生,將教育作為社會化的緩衝帶;
另一邊,是對體製教育失望卻又無法真正“去體製化”的父母,隻好自己搭建一個家庭版“教育軟係統”。從主食到教養,從時間表到脾氣,全由一個人承包。
中介與平台正在給這種角色升級。招聘啟事越來越像才藝麵試:鋼琴十級、會擊劍、能雙語閱讀、有心理學背景、性格溫柔、形象端正、態度親和。當學曆不再自帶光環,它隻能靠標價維持體麵,成為通行市場的籌碼。
部分創業公司也趁勢切入,打出“兒童陪伴師”“伴讀管家”等名目,把“陪太子讀書”包裝成通往高淨值家庭的“輕創業賽道”。服務從“三嫂類”延伸出新的“知識化”形態,掛上“985/211學曆”“歐美留學”“全英文輸出”等高知標簽,構造出一種可複製的“教養方案”。
這個職業的命名權或許仍在變動中。但它所隱含的社會結構,已經悄然成形。

透明劇場:秩序退潮後的教育替身
暑假剛開始,濟南的家教社群負責人老陳就忙得團團轉。近三年來,暑期訂單年增三成,平台營收翻倍。雖然課單價沒怎麽漲,但客戶結構變了。
“家長更會算賬了。”老陳說,政策收緊後,濟南家庭在學科教育上的投入反而翻了一番,策略轉向“砍素質,保學科”。
高淨值家庭請全天陪讀,搭配上門技能課;中產家庭看重師資背景和教學實效;普通家庭拚團請私教,或直接請大學生陪讀,性價比優先。
市麵上,“家政上門陪學”“AI自習室指導”“育兒中心延伸”等名目紛紛出現,包裝更新,實質不變,規避監管,持續運轉。

《校外培訓行政處罰暫行辦法》第十八條早已明令禁止以“家政”“陪讀”等名義開展學科類培訓,但家庭場景零散、形式模糊,執法難以真正落地。
濟南教育部門雖已發布提醒,明確“如被舉報或發現,將依法追責並處以罰款”,但更多時候,隻能靠家長自覺。
支撐這套灰色生態的,不隻是監管空白,更是社會層層默許的共識。平台搭好接口,家長默認教學內容,陪讀者不主動承認,大家都在有意避開一個詞:“教學”。
“平台不會管你講不講題,家長也不會舉報你講得太多。”老陳說。他想起童年往事。有次帶狗去親戚家玩,狗衝上山坡追羊,羊群四散,有的奔羊圈,有的隨大隊躲閃,還有幾隻慌不擇路跳下坡去。“我就是那隻躲在欄杆邊吃草的羊,”老陳說,“不惹事,也不害人,有草就先吃著。”
在“雙減”政策的表述中,監管對象始終是“機構化”“規模化”的非法培訓,而現實中的“伴讀師”大多是個體行為,散布於家庭場景。
“我們主要查的是培訓機構。”一位地方教育局工作人員曾公開表示。尤其大學生和自由職業者從事的這類服務,缺乏合同、無固定平台,連從業身份都無法輕易定義,執法部門很難介入。
政策可以禁止補課,卻無法替代原本由補課承擔的功能。當一套製度無法覆蓋家長的教育焦慮時,社會就會自發尋找替代路徑。
“你不說他教了什麽,我也不會問。”老陳熟悉這種默契。家長和平台都明白,服務內容早已越過“陪伴”的邊界,但隻要不說破,所有人都可以假裝“隻是伴讀”。
語言上的含混撐起了市場的日常運行:平台隻做信息撮合,不簽協議;家長按課時付費,不留痕跡;伴讀者不承認教學行為,不承擔教學責任。三方在“非正式性”的安全感中各得其所,既規避風險,也規避製度的命名。
這種“模糊共謀”在大學生群體中尤為常見。服務關係往往通過微信或小程序撮合後即退出交易流程。它像毛細血管一樣滲入教育係統的空洞,看似靈活,實則脆弱,一旦發生糾紛,幾乎無人可問。
從這個意義上說,“伴讀師”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職業,它接近於一種臨時拚湊的角色,介於“教學”與“陪護”之間,懸浮於合法與非法之上。
標準化、自動化、去人化,是今天教育係統的普遍方向。家長、機構、政策,都在追求“可控量”“可提效”的教學邏輯。就在這條加速軌道上,“陪伴”這個詞逆流而上。

它承擔了越來越多的意義:習慣養成、情緒調節、注意力管理,甚至隻是“你在,他寫得快一點”。它無法被量化,難以複製,成了教育服務鏈條中尚未被技術剝奪的勞動環節。
它以“伴讀”的形式重回家庭教育的劇場,依賴的是個體的情緒勞動與角色表演。一位伴讀師說,她花了一年時間,才練出“不動怒、會安慰、能識趣”的家庭人設。她必須永遠站在一個剛剛好的下方,懂教育,但不挑戰父母權威;會引導,但不喧賓奪主。
“伴讀”是一種被動浮現的社會修複機製,試圖縫合家庭期望與教育現實之間不斷擴大的縫隙。隻是這種縫合是分散的、隱性的,缺乏製度承諾,也缺乏結構性托舉。它不是答案,隻是人們等待答案出現之前的一個安靜托詞。
在這出劇場裏,教育是一種關於秩序、希望與身份的再表演。孩子是演員,家長是導演,中介是出品方,而伴讀師,站在暗處,一邊提詞,一邊調光,讓這台戲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