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些平均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壯漢,經常成群結隊、頗具震懾力地走在一起,每天“刷新”著任務——很多時候,是為被家暴、被校園霸淩的人震懾施暴者,為有開庭糾紛的雇主撐場子,還有時是幫分手的年輕人爭奪寵物撫養權。偶爾還會接到危險係數更高的單子,比如獨自去柬埔寨和網友“麵基”的電競選手,和被騷擾的海外留學生,都曾找過他們。
保鏢的角色是臨時的,但出任務的那段時間,社會難以言說的隱晦一麵顯露出來。
*本文不構成任何處理糾紛的建議,如遇類似情況,請尋求合法、正當渠道保護自己的利益和安全。
“有償尋壯漢”
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了。5月的一個淩晨,小姍又被透過天花板傳來的噪音吵醒。
樓上住了幾個滿臂紋身的青年男女,每天晚上九十點鍾,他們結伴出去騎摩托,淩晨四五點回來後,還會喝酒、吵鬧、跑來跑去,椅子時不時在地麵拖行,發出劃破黑夜的尖銳聲響。
小姍忍無可忍,找小區保安同她一起上樓理論,沒有用,又找社區介入,但幾番溝通後,年輕氣盛的鄰居們顯然沒當回事。黑暗中盯著天花板的小姍盤算著,自己是買的房,隻能讓他們搬家。她覺得自己能解決這個問題,不想麻煩親戚朋友。小姍想,要不雇一個彪悍男生,一起上門解決擾民的鄰居。
發布有償尋人的帖子後,小姍發現和自己有相同困擾的人很多,不少女孩詢問她解決沒有、要怎麽解決。小姍自己是律師,有網友支招說不行就告他們,但她知道,關於生活噪音的投訴處理起來很難,在警告和罰款後,執法人員也很難再進行下一步動作。
臨時保鏢這個隱秘的群體,在這樣的時刻總會浮出水麵。許多個“有償尋壯漢”的帖子下,都能看到大量毛遂自薦的人。一位找過臨時保鏢的年輕人對此很有心得:“有很多可以找的人,你讓他們發全身照,標注價格,找個唬得住人的就行。”
“唬得住人”是成為臨時保鏢的基礎門檻之一。通常情況下,想在北方做臨時保鏢,身高要超過一米八五,在南方也要超過一米八。體重和身高的比例要達到1:1,一米八的人,體重要在180斤左右。挺拔、壯實、看起來“能打”,是他們的共性。

▲許多人在網上找“臨時保鏢”
接臨時保鏢任務的人,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個體戶”,體育生、健身愛好者、看起來不好惹的人,都能通過社交平台和雇主達成協議。這個群體的收費相對較低,網絡上200元一天甚至更低的價格,基本都是這一群體喊出的報價,一般是當個兼職賺點外快。但劣勢是,他們沒有受過專業安保訓練,沒有相關從業資格證,一旦發生衝突,在法律上很容易“理虧”。
另一種則是通過專業安保公司接單的職業保鏢,公司要獲得公安機關頒發的《保安服務許可證》,保鏢也要考取保安員證,隻有無犯罪記錄和嚴重治安處罰史,且身體健康的人,才有資格報考。
不少人找臨時保鏢,大多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或者幫助自己逃脫困境,甚至是泥潭。三家安保公司的負責人都告訴我,以被家暴的女性為代表的弱勢群體,是他們的主要客戶來源,占比能達到40%-60%。
臨時保鏢們也因此見過許多被多次家暴,但因為種種原因不能或不想離婚的人。“我們甚至還有住家保鏢,因為很多家暴的人,你震懾他一兩次是沒有用的,兩個人還想把日子過下去,那就讓我們的保鏢住家一兩個月,看看到底能不能改好。有的新婚夫婦對彼此的親戚不太熟悉,客戶還會要求我們演戲,假裝是她的遠房表弟/表妹,來借住一段。”臨時保鏢團隊負責人阿燦說。
碰到棘手的事件時,律師和心理谘詢師也會介入。阿燦曾遇到一個在戀愛期間,連續遭遇男友出軌、家暴的客戶,男友的出軌對象也是男性,被發現後,氣急敗壞的男友把女生的一隻耳朵打到失聰,並和她斷崖分手。但那時,女生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醫生說她是難受孕體質,所以她想把孩子生下來,卻遭到男友極力反對。
“這個女孩找到我們的時候已經快要崩潰了,她和我們說想自殺,但又想把孩子生下來,希望我們能幫幫她。”阿燦說。團隊商量後,製定了一個比較全麵的方案,保鏢、律師、心理疏導師都參與進來了,保鏢和律師去找男友談判,讓他不要斷崖分手,並協商孩子的問題,同時心理疏導師也一直在開導女生。最後,男友同意每周過來看一次女孩,這個案子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才處理好。

▲阿燦所在團隊會接各種各樣的臨時保鏢任務
搶寵物,攔前任,臨時戲劇人生
看到評論區裏替她出各種主意的網友,還有自告奮勇、長相凶悍的臨時保鏢,到最後一刻,小姍卻有些犯難了。
“我本來想找人震懾一下他們,免得他們看我一個女孩自己住對我不利,但後來我想了想,我自己還是不要出麵了。”最終,她決定還是繼續報警,如果不奏效再找人解決。警察上門很多次,不久後,他們終於搬走了。
在臨時保鏢的日常工作裏,客戶在谘詢後因為種種原因放棄的情況並不少見。幹了7年保鏢的郭高博,經曆過許多次。
去年,有一位在無錫讀書的女生找到他,講述了自己長期被副教授性騷擾、威脅的遭遇。郭高博聽完很生氣,但對方卻在糾結要不要采取行動。“一開始以為她可能是有經濟壓力,我說我們可以無償為你提供服務,他(副教授)的工作大概率保不住了,可能還會麵臨刑事責任,但她最後還是比較害怕,這個委托不了了之。”
郭高博原先是一名傳統保鏢,麵向高端人群服務,客戶是知名球星、歌手,甚至外國領導人,日薪在4000元以上。他接的第一單臨時保鏢任務來得突然,2022年,一位坐標上海的女性通過網絡向他發來求助,對方40歲,懷有身孕,男友不僅打了她還踹了她的肚子。
聽了郭高博的報價,那位女性打了退堂鼓,她說自己沒有那麽多錢。但那天,郭高博恰好就在上海,他想了想和對方說:“這錢我不要了,我帶個兄弟過去幫你震懾一下他。”在那之後,團隊突然反應過來,生活中類似的情況肯定很多,在原先固定的客戶之外,可以發展一下臨時的保鏢業務。
臨時保鏢接到的任務的難度不一樣,薪資差別也很大。在國內處理鄰裏關係、離職分歧等沒有明顯極端行為的簡單糾紛時,單人時薪在幾百元到千元內浮動,一位保鏢團隊負責人告訴我,他們這裏履曆比較優秀的臨時保鏢,在國內可以拿到1800元的日薪,如果任務危險指數較高,收費還會上調。
在影視劇和文學作品造就的刻板印象裏,和私人保鏢交手的,有藏在路燈後拿著刀的前任,有在開庭前把原告架走讓其無法出庭的被告,還有經濟糾紛纏身,包裏裝著刀隨時準備“火拚”的欠債人……但近兩年,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成為雇主後,臨時保鏢的任務變得更豐富,也更有意思。
阿燦的團隊,接到過一些年輕人分手後,爭奪寵物撫養權的任務。聽上去仿佛很簡單,無非就是抓個貓、逮個狗,但出於安全和合情合法的考慮,臨時保鏢在真正執行任務前,需要做非常多的功課,包括但不限於問清楚寵物到底是誰買的,共同生活的這段時間裏誰承擔了更多寵物相關的花銷。

▲臨時保鏢在真正執行任務前,需要做非常多的功課。
把賬單算清楚後,才會陪著雇主和對方談判,如何賠償,以及分手後對方是否可以定期將寵物接出去玩等等細節。在阿燦看來,臨時保鏢在這類案子中的角色並不是威逼利誘,而是能讓雙方在平和的狀態下,好好談一下這件事。當然,偶爾也會碰到不講理的人,“比如本來是我們客戶養了很多年的狗,分手了,對方給偷走了,或者有人撿到了狗不還,定位器還掛在狗脖子上”,這種時候,阿燦和同事就會趁對方遛狗的時候,把小狗帶走還給客戶。
郭高博接過的任務,還包括給年輕人保衛婚禮。光是今年五一假期,他和團隊就接到了18單。客戶基本都是男性,除了有一單是要攔住新郎的父親外,餘下單子的訴求都是攔住自己的前任,防止她們出現在婚禮上。

▲婚禮保護現場
在接親之前,臨時保鏢就會到達客戶指定的小區或酒店,把守所有能進入的門,按照客戶提供的照片、樣貌特征、車牌號等信息進行嚴格比對,全神貫注地盯到婚禮結束。頗為好笑的是,在這18單裏,隻有一位新郎的前任出現了。
某種程度上,臨時保鏢走入日常生活,是共享經濟的一種演化,隻不過這一次,被共享的主體,從單車、充電寶,變成了可以不消耗人情,花些錢就能平事兒的人。
為什麽想要找臨時保鏢,而不是找家人朋友幫忙?我從年輕雇主那裏,得到了一些有趣的答案。
有人是不想麻煩別人,“就和搬家一個道理,找朋友幫忙搬家請吃飯的錢,和找搬家公司的錢差不多,朋友還累夠嗆,自己能解決就不麻煩別人了。”還有不少人直白地告知:我沒有朋友。碰到難以搞定的硬茬,家人朋友給的建議往往是息事寧人,主打一個提供情緒價值但解決不了問題。
更多人,並不想讓自己的困境被熟人知曉。執行任務時,阿燦多次被客戶要求保密,不少人會堅持要求簽訂保密協議。一位從業十年的保鏢斷定:“網上火的一些(保鏢執行任務的)視頻,不少都是擺拍,很多客戶是堅決不接受拍攝的。”
在遇到風波的時候,花錢能找到的人,或許就是最合適的選擇。
“不懂法會吃大虧”
雖然時常需要直麵衝突,但臨時保鏢不是打手,甚至要做到非必要不動手。想要成為可以獨立行動的臨時保鏢,隻有一副“能打”的身體是不夠的,還要做到了解法律、常常忍耐。
郭高博就曾吃過一次大虧。那時他剛入行沒多久,和同事一起接了一個關於離婚糾紛的單子。當時,客戶在被家暴後選擇了離婚,需要回家拿回她的私人物品,男方常年在外地工作,客戶的前公公婆婆不讓她進門,無奈之下,她找到了臨時保鏢。
執行任務時,還沒等走到家門口,電梯門一開,就有一個大姨衝了上來,一邊罵他們是黑社會,一邊打了郭高博一耳光。情急之下,郭高博本能做出反應,結果誤傷對方,最終隻能以賠償對方損失了結。
自那以後,郭高博變得十分謹慎,“寧可別人把我打傷,我也不願意去還手”。他開始學習大量的法律知識,比如了解正當防衛的構成條件、輕微傷和輕傷的鑒定區別,以備在對方動手時,自己能在法律界限內保護客戶和自己。
每一個想長遠在這個行業發展下去的臨時保鏢,都會經曆這個過程。阿燦直言,在國內做臨時保鏢,除了人身風險外,最常麵對的就是法律風險。阿燦就有同行在保護被家暴的女性時,進了派出所。當時,兩個保鏢剛過去不到一天,男方就找了幾個假證人,稱他們非法入侵,並在家裏對其父母進行了辱罵,兩人最終被拘留了十天。
很多反家暴的單子,需要進入別人的房子。進去之前,臨時保鏢們必須弄清楚,這個房子是客戶和配偶的共同財產,還是配偶的個人財產,或者是長輩父母的財產。“如果是父母的房子,我們就不能進,很容易被認定為非法入侵”,阿燦說。包括租房住的情侶,也得搞清楚到底誰付的租金。
很多找到臨時保鏢的單子,是上門討債,但基本上沒人會接這類需求,因為在法律上很容易被鑒定為暴力催收。在客戶麵臨經濟糾紛時,更好的解決辦法是通過客戶約對方在公共場合見麵,臨時保鏢隻負責保護客戶的人身安全,並不介入討債流程。
雖然任務大多是臨時的,但保鏢這個行業也十分依賴人脈積累。許多做臨時保鏢業務的公司,都提供全國甚至全球服務,而如何低成本、快速到達客戶所在地,幫助客戶解決突發情況,是臨時保鏢最核心的競爭力之一。

▲許多做臨時保鏢業務的公司,都提供全國甚至全球服務
阿燦所在的公司,通過三個團隊覆蓋了全國。
首先是核心團隊,這一部分隊員有近30人,不對外招聘,成員都是阿燦認識的老友或熟人介紹來的靠譜人士,分散在各個省作為省份負責人;除此之外,每個省還有10到20人不等的全職保鏢,作為外圍團隊,負責帶隊執行日常任務。
同時,他們還招攬了大量兼職人員,既有律師、心理谘詢師,也有在各個城市工作的安保人士,“我們的服務是偏私人定製類型的,各種突發情況比較多,比如有些客戶突然有大批量人員需求,我們的全職隊員還有別的任務不能全部趕到,就會采用全職隊員帶著兼職成員的方式。”
郭高博更是帶著臨時保鏢這門生意“出海”了。去年4月,一位在比利時的留學生找到他,稱自己所住的公寓門口,每天都有歧視亞洲人的外國人逗留。最近她發現自己被偷拍了,並且被發到了網上。
收到信息後,郭高博立刻聯係了當時身在巴黎的華人保鏢,讓他叫上自己的朋友,一起去客戶樓下蹲守,最終順利逮到了人,教訓了一頓後,把他送到了當地警局。
這一行做久了,難免會介入一些複雜的私人恩怨。兩年前,郭高博收到過國內一位電競選手的委托,“她去見網友,對方是一個在柬埔寨開酒吧的中國人,他騙我的客戶,說自己沒有結婚,但客戶過去後就被這男人的老婆發現了,當時就在酒吧裏把她打了一頓,並揚言要弄死她”。接到求助後,郭高博安排了兩個當地的保鏢,立刻帶著她換酒店,保護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護送她坐飛機回國。
在郭高博看來,這正是自己的團隊無法被替代的原因之一,“我們有非常多的資源,假如你現在在美國,需要一個保鏢,無論你在哪個地區,我都可以讓保鏢在一個小時內出現在你眼前。”自2019年起,郭高博就創建了保鏢聯盟群,結識世界各地的華人保鏢,後來他又開始按照地域運營社群,在多個社交平台上建立保鏢群,嚴格篩選群成員。
與國內臨時保鏢相比,海外臨時保鏢麵臨的是另一種生態。大多數海外任務,都是陪同雇主旅遊,保護他們的生命財產安全,多數時候,這類保鏢都需要掌握當地的基本語言,了解當地的風土人情,幫助雇主規避掉因為文化差異而帶來的潛在風險。
但便捷的服務也標好了高昂的價格。服務費用基本按地區來劃分,郭高博的團隊,在泰國旅遊陪同的費用是日薪3000元人民幣,而在美國一些不太安全的地方,日薪則會超過1000美元。

▲保鏢在泰國
運氣好的保鏢,還能碰到長期合作的雇主。郭高博有一個客戶,在紐約讀大學,基本每周他都會請一次保鏢,陪他去酒吧玩。紐約的酒吧發生過許多危險事件,槍擊、鬥毆、毒品,隨機出現著,“他給的價格也很高,每晚1500美金,折合人民幣一萬左右了,他去年在我們這消費了幾十萬。”
不過在任何行業,收入和風險都成正比。
阿燦有很多朋友為了賺錢,留在了東南亞,每年老朋友們聊起天時,都會提到今年又有誰失蹤了,他們暗暗想,對方也許永遠都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