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暑期,《醬園弄·懸案》《長安的荔枝》《羅小黑戰記2》《你行!你上!》《戲台》輪番登場,宣發鋪天蓋地,電影院依然燈火通明。一些熱門場次座無虛席,排片表也在竭力營造“檔期回暖”的氣氛,仿佛電影市場正在恢複元氣,進入旺季。
可走進影院才發現,熱鬧隻是表象。非核心時段,許多影廳空空蕩蕩。
《你行!你上!》《羅小黑戰記2》《長安的荔枝》電影海報
有觀眾曬出工作日晚上走進影院的照片,整個影廳裏隻有她一個人。她隻敢坐在最靠近門口的位置,銀幕上的對白在空廳中回響,一個突如其來的特寫就能被嚇得倒吸一口涼氣。
數據印證了這份直觀的冷清。
截至7月23日14時,2025年暑期檔總票房僅為42.97億元——距離整個檔期過半,尚未突破50億大關。
而疫情前的2019年暑期檔總票房為177.78億元,2015—2018年間也普遍保持在120億以上。今年的票房甚至連這些數字的一半都沒達到。
2015-2025年中國暑期電影票房對比圖 / 鹽財經諾言 製圖
雖然《長安的荔枝》在上映首周表現較好,六天累計票房突破3億元,但並未帶動整體市場走熱,更多影片票房平平、排片也迅速縮水。
這不是個別現象。
從今年3月以來,全國電影院場均人次徘徊在2至4人之間,0人空場率一度接近40%,甚至有的影院連續幾小時都沒有一張票賣出。大片上映時能撐得起一陣排片,但熱度一過,就迅速跌回冷清的常態。
更尷尬的是,影院還在繼續增長。今年上半年,全國新開546家影院,全國營業影院總數突破1.3萬家,銀幕數量逼近8萬塊,創下疫情以來新高。
全國營業電影院的數量突破1.3萬家/圖源:pexels
影院數量在擴張,而觀眾卻在持續流失。
這種看似繁榮的假象,在上半年的整體數據中也有體現。2025年上半年全國電影總票房達到292.31億元,同比增長22.9%,一度接近疫情前的曆史峰值。但其中超過一半的票房(160.9億元)來自2月的春節檔,而這又幾乎全依賴《哪吒之魔童鬧海》一部影片。它一騎絕塵,獨占52.8%的春節票房。過了高峰,3—6月的票房連續四個月低迷,沒有一個月突破20億元。
在表麵繁榮下,行業正陷入一種結構性的深寒。過去還能靠春節檔、國慶檔或某一部超級爆款支撐的數據,現在也越來越難掩蓋其他檔期的冷淡。當觀眾不再願意走進影院,當電影公司不敢輕易啟動新項目,電影行業所依賴的整個內容生產鏈條,也在悄然鬆動。
從銀幕到資金,從票房到創作源頭,這場寒意,早已不是短期的波動那麽簡單。它關乎影院生死,也關乎一個行業未來的生長方式。
哪吒之後,集體啞火
今年的暑期檔開局,對於電影人和觀眾來說,都意味著類似的落差體驗。尤其是備受矚目的電影《醬園弄·懸案》。
這部電影由陳可辛導演,邀請了章子怡、楊冪、趙麗穎、易烊千璽等一線明星加盟,耗時8年籌備,上映前就被業界寄予厚望。然而,截至7月16日,其影片豆瓣評分僅5.7分,總票房也隻有3.74億元,離爆款甚至回本都相差甚遠。業內人士扼腕歎息,觀眾們更是大失所望。
《醬園弄·懸案》劇照
不僅《醬園弄·懸案》的口碑翻車,在暑期檔的開端,整個6月的總票房也隻有19.1億元,創下了十年來的曆史最低。
對於電影院來說,暑期、春節和國慶,是撐起全年收入的三根支柱。每個檔期失守,都會讓影院的現金流迅速吃緊。尤其是在疫情之後,影院行業已經沒有多少餘糧可以耗。而如今,觀眾退場,大片啞火,影院更是被推向懸崖邊緣。
影院是靠什麽賺錢的?大多數觀眾以為票房越高,影院就賺得越多,但實際上,這個鏈條比想象中複雜得多。電影每賣出100元的票房,首先要交8.3元的稅費和專項基金,剩下91.7元才進入分賬環節。
按行業常規,影院和院線拿的占比最多,通常規定不超過57%,片方和發行公司的分成則不低於43%,片方再扣掉發行代理費、製作成本等費用,製片方最終進賬往往隻剩三成出頭。
圖源:差評X.PIN
這套機製曾經在票房高增長時期還能維持平衡,可如今,沒有足夠的觀眾支撐票房總量,影院的分賬也就沒有分頭。
更要命的是,影院的運營成本卻一分不少。租金、人工、水電、設備維護,這些錢每天都在燒,而觀眾卻越走越遠。
這讓影院經營者進退維穀。他們不能像餐館那樣暫時歇業,也不敢關門太久,否則排片就會被邊緣化,連老客戶都保不住。很多中小影院老板隻能靠副業“回血”,賣爆米花、飲料、小吃,盡可能抬高附加消費。
於是,《哪吒2》這樣的爆款變得異常重要。2025年春節檔,這部影片拿下154億元票房,主控出品方光線傳媒股價飛漲,一季度利潤直接超過去年全年。而從分賬數據看,影院們才是最大贏家。在139.78億的分賬票房中,他們拿走了52.27%,共73.06億。
《哪吒之魔童鬧海》劇照
這也解釋了,為什麽一部電影的爆與不爆,直接決定了影院的生死。有爆款在,行業仿佛一下子就複蘇了,連帶著聯合出品、發行、上下遊公司都能賺個盆滿缽滿。
但問題是,這種“靠天吃飯”的結構越來越危險。2025年上半年,破億票房的新片隻有23部,超過一半的票房來自《哪吒2》一部,其餘幾十部影片加在一起,還不敵它的零頭。電影行業變成了超級爆款獨大,其他影片集體啞火的“一錘子買賣”。
結構性的虧損也隨之而來。
今年6月15日,光線董事長王長田在上海電影節上就曾直言,中國的票房分賬製度極不合理:
光線董事長王長田
100塊錢,我們片方隻能拿到三十八九塊錢,去掉發行宣發成本後,投資方和製作方拿到的大概在33%。100塊錢我們拿到33塊錢,怎麽維持行業基本的投入?
每年電影行業整體虧損可能達上百億元,導致社會資本投入中斷,很多影片在拍攝過程中資金鏈斷裂。
而那些壓錯片、押注失敗的公司更是血本無歸。比如出品《蛟龍行動》的博納影業,2025年第一季度就虧掉了近10億元。
但一個行業如果隻能靠爆款維係,沒有穩定的內容供給和健康的分賬機製,再多的《哪吒2》也隻是杯水車薪。
被拋棄的中國電影工業
在今年上半年,電影行業最常提及的一個問題是:“觀眾去哪兒了?”
從官方數據和行業輿情來看,觀眾正在離開電影院,而且,離開得比想象中更快、更徹底。燈塔研究院的報告顯示,2024年有57%的觀眾全年隻看了一場電影,而25歲以下年輕觀眾的占比已降至21%。要知道,這些都曾是最愛紮堆看片、為爆米花電影歡呼的主力人群,他們正在告別電影院。
而這是消費者集體性的長期失望所累積的結果。
許多電影人習慣性地將問題歸結為外部因素,比如短視頻分流、宣發不給力,甚至怪觀眾口味變化太快。但實際上,當翻看過去幾年真正的爆款影片,《周處除三害》《封神》《消失的她》《孤注一擲》等,依然能在多元娛樂選擇中爭得一席之地。這說明,觀眾並沒有放棄電影,而是放棄了那些“不值得走進電影院去看”的電影。
《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劇照
電影的問題,從來不隻是“沒人看”,而是“拍得不好看”。真正的問題根源,是中國電影工業體係的疲軟。
首先,創作者本身就在流失。導演黃建新曾說,現在青年電影創作者的票房壓力很大,他們普遍缺乏容錯空間,不得不在創作中考慮實際的商業回報。隻要拍一部失敗的電影,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頭部導演則占據了大量的資源,一部影片動輒上億預算,卻並不等於能拍出好故事,《醬園弄·懸案》就是例子。
在算法、流量主導的時代裏,內容不再是電影的第一位,演員間的話題熱度、題材是否迎合大眾、營銷話題是否能引爆,反倒成了優先考量。久而久之,真正有創作潛力的人要麽轉投長視頻和劇集平台,要麽徹底脫離影視行業。
而即便項目立項,資金也是一道難以逾越的坎。據拓普數據,2025年前五個月,全國備案影片數量同比減少超過兩成,實際上映的新片也減少了16%。從中小體量項目先被淘汰,到後來大公司也撐不住,一批片方因資金鏈斷裂裁員、退出。
2025年全國備案影片數量同比減少超過兩成,實際上映的新片也減少了16%/圖源:拓普數據
一位有著8年電影宣發經驗的趙默對鹽財經記者說,這幾年,她親眼見證了不少公司“撲了兩三個項目就沒錢了”。而越是大製作,越是想“賭一把”,一旦票房不及預期,崩塌速度也更快。
這種對大片的執念進一步影響了排片製度和投資人信心。電影院為求穩,隻選最能賺錢的片子排最多場,票房未達預期的影片被迅速下線。結果資金越來越集中、類型越來越單一,觀眾也越來越提不起興趣。
“這是一個結構性問題,會反過來影響創作。”導演黃建新指出,產業缺乏宏觀布局,隻看眼前盈虧,注定走不遠。
此外,中國電影的整體製作成本在上升,產能卻在下降。萬達電影董事長陳祉希曾表示,如今1.2億元都未必能拍出一部合格電影,新一批導演希望挑戰工業水準,但拍攝周期也從18個月拉長到三年甚至更久。這種不匹配讓市場供需錯位,也加劇了觀眾對影院內容的失望。
萬達影城/圖源:萬達電影
觀眾的內容消費需求其實並沒有減少。網絡視聽報告顯示,2023年我國網絡視聽用戶規模已經達到了10.74億,短視頻日均觀看時長超過2.5小時,微短劇市場規模更是突破500億元,首次超過同年內地電影市場總值。在這個信息密度越來越高的時代,電影長時長、慢節奏、需要專注的特點,反倒成了劣勢。
同時在線下,觀眾的娛樂形式也愈發多元。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的統計數據顯示,2024年三季度,同時,家庭觀影設備的升級也讓“看電影”這件事不再專屬於影院。高分劇集、流媒體院線同步上線,讓“在家看大片”成為不少人默認的選擇。
中國電影不再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而行業內部的封閉結構、資源錯配和內容生產機製的老化,又使得它難以迅速調整。趙默說:“很難不心灰意冷,(我)覺得電影可能真的被觀眾拋棄了”。
破局、轉型、爭奪觀眾
但電影,其實並未真正離開,隻是它過去那種被仰望、等待的樣子,正在被改變。
一些電影公司開始尋找更穩定的路徑。比如,光線傳媒在今年4月的投資者交流會上宣布,不再把自己定義為“高端內容提供商”,而要成為“IP創造者與運營商”。他們不再隻押寶電影票房,而是將重心轉向動畫產業,構建了以哪吒、薑子牙等中國神話為核心的IP矩陣,並延伸至遊戲、周邊、主題樂園等業務,用一套更完整的IP鏈條來攤薄風險。
萬達電影則把重心放在電影院本身。他們嚐試讓影院變成一個更複雜的消費場所,增加了扭蛋機、自研飲品、IP聯名商品等消費項目。這種方法不一定能提升觀影人次,但可以延長顧客的停留時間,也能為影院創造新的收益模式。
橫店影視也在調整。2025年上半年,公司旗下水吧的自製飲品收入同比增長28.03%。部分影城內部引入了潮玩品牌“玩具夢工廠”,銷售卡牌、手辦、二次元衍生品。在票房持續走低的背景下,影院對非票務業務的依賴正在上升。
橫店影視近三年的營收情況/圖源:橫店影視股份有限公司
更激進的做法是直接離開電影行業。歡瑞世紀曾經以《古劍奇譚》《青雲誌》等古裝劇為人熟知,2024年正式進入短劇賽道。當年,公司營收為3.85億元,同比增長14.6%。2025年第一季度,短劇與藝人經紀成為增長的主要動力。與電影相比,短劇的製作更快、回款更短、題材更靈活,能迅速適配移動端和社交平台的傳播邏輯。
這些方向變化的背後,指向同一個問題:
電影,作為一個獨立的內容形態,正在失去支撐自己產業鏈的能力。在觀眾注意力分散、消費習慣改變的當下,它不得不與其他業態融合,重新爭奪觀眾的時間。
但內容依然是電影行業的根基。一些體量更小的作品,依然能在特定群體中獲得回應。
2024年3月,《周處除三害》在大陸上映。這部成本約為1000萬人民幣的影片,沒有流量演員,沒有熱門檔期,沒有大規模宣發,卻最終收獲了超6億人民幣票房,成為近年來台灣電影在大陸市場的票房第二。事實證明,仍有一批觀眾在尋找值得走進電影院的理由。
《周處除三害》劇照
“不是沒人看電影,是沒有電影可看。”這句話在社交媒體上多次出現,足以說明,觀眾隻是不再願意為“爛片”買單。那些隻會靠題材、靠營銷、靠排片堆出的電影,在當下越來越難以生存。
但好電影依舊有價值。很多人都曾在電影院裏哭過、笑過,或者被某個鏡頭擊中記憶。兩個小時的沉浸式觀看,能讓人暫時忘記外界的嘈雜與焦慮,也在某種程度上,構成了他們對生活的理解。
電影是一種商品,但從來不隻是商品。它承載的不隻是敘事和影像,還有情緒、經驗、記憶和討論。一次觀影,往往也意味著一次與自己、與他人、與世界的對話。
在這個節奏加快、內容過載的時代,它也許不再是某一代人的主流娛樂,但對於仍願意走進影院、願意講故事的人來說,它依然有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