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春天,李彥提前還清了自己在北京三環的100平住房貸款,他並沒有感到一絲輕鬆。
一次性還清500萬的代價是,所有存款加上父母東拚西湊的援助,銀行卡上隻剩下二三十萬。
而當時的他剛剛失業,妻子全職在家照顧孩子,生活的脆弱性漸次展現在眼前。
“奮鬥十年,隻剩一套房”
在北京工作生活的十年,李彥始終是朋友圈中標準的中產男。他本科畢業於985大學,先去了深圳工作,後來成為北京某互聯網公司的中層。
“入職那年,公司正投入一個新項目,目標就是做出爆款,我的+1(上級)雄心勃勃說要改變市場。”
他所在的小組每天工作到淩晨一兩點,“年輕不覺得累,甚至還覺得挺有成就感,拚一拚就能有出頭之日”。
那時他的收入在逐年上漲,和大學相識的女友結婚後,在北京東三環買了一套總價700萬元的三居室,首付210萬、貸款近500萬。
月供超兩萬遠遠超過了普通人的水準,雙方父母可以提供每月一萬元的補助,所以生活壓力並不算大。
周末李彥一家開車去山姆超市囤貨,每年兩次出國旅行,在女兒的教育上,他們也花了不少心思。
“每周她都會去天津一家知名學校上音樂課,每個學期花費在兩萬左右。女兒剛開始對學琴不是很感興趣,我們就各種方法強迫她去。”
對此,李彥語氣中仍帶著一絲驕傲。往返京津兩地的交通和住宿成本就不低,但夫妻倆覺得“這筆錢花得值”,在北京也有相同的音樂藝術教育,但像她這種低齡藝術教育去天津比較劃算。
2021年,公司業務麵臨瓶頸,他所負責的項目被終止,整個中層管理團隊也被裁撤。他拿到了一筆10萬元的賠償金,不過這筆錢相較他在公司付出的時間與精力其實並不算多。
被裁後,李彥休息了一個月,然後開始找工作,現實遠比預期困難得多。“簡曆投出去多數都石沉大海,有麵試機會,但薪水遠遠不及之前,有的降薪將近一半,剛開始無法接受,在麵試了大概三十家企業之後,就有點絕望了。”
李彥最終在一家民營科技企業找到了工作,工資隻有此前的一半。試用期被派去新疆出差,又遇上當地突發疫情,被隔離在賓館近一個月。返京後,公司以業務調整為由終止了他的勞動合同。
他的妻子本是全職照顧孩子的家庭主婦,想找工作卻四處碰壁。“很多崗位隻要35歲以下,她當時已經30多了,而且長期沒有工作,和年輕人搶工作沒有優勢。”
“38.2% 的脆弱中產”
收入斷崖式下滑的同時,房貸還在。
他和妻子隻有兩個選擇,一是要賣掉三環的房子,二是提前還完貸款。當時房產市場並不樂觀。“掛出去很久沒人來看,周圍的成交價格也在跌,心裏實在舍不得。”
在2023年,提前還房貸是一個大趨勢,他們也由此做出了決定:“至少有一套房子,但也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還完房貸,幾張銀行卡裏的錢都集中算了一下,大概隻剩下不到二三十萬”。
李彥所經曆的這段日子,也是不少一線城市中產家庭生活方式被重塑的三年。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藍皮書:2020
年中國社會形勢分析與預測》的分析,當時一線城市中產家庭已經開始明顯感到了消費壓力,房貸正在擠壓中產家庭的日常消費空間。
此外世界銀行在去年發布的《中國經濟更新》(China Economic Update)報告也指出,中國有 38.2%
的人口屬於“脆弱中產”——雖然早已脫離低收入線,但並未獲得經濟層麵安全保障,仍隨時可能跌回低收入階層。
學術期刊《Sustainability》中登載的一份研究進一步指出:中國僅有 34.5% 的人口處於中產階層,而其中 62.3%
的中產家庭存在再次滑入貧困的風險;即便是中產上層,仍有 44.3% 麵臨滑落的可能性。
李彥所屬的中產並不是一個穩固的階層,而是一種需要持續現金流支撐的生活方式:高房貸、高教育支出、高生活品質預期,一旦收入中斷,很快就會“掉隊”。
他們再沒計劃過出國旅行,自家的車也不常開了,出門改坐地鐵通勤。銀行卡裏的錢,基本上無法進行再投資,基金股票不敢買,日常消費需要從緊。
“旅行就在京津冀,買東西基本奧特萊斯。”
但女兒的教育是他們最後的堅持。“哪怕每天擠地鐵,女兒的音樂課也不能斷。”
“努力掙錢,是唯一的追求”
壓力越來越大,李彥決定去開網約車,“用自己的車不舍得,跑的是那種租賃公司的車。”
在網約車租賃公司裏,為避免超時運營,每人每四小時就得強製休息半小時,一天下來賺三四百。滿打滿算,李彥一個月收入在8000到11000之間,扣除掉租車費用4000元,每月淨收入最多維持在六七千。
“最怕早晚高峰堵車,還有醉酒乘客,掙得不多,但腦子一點不能放鬆。”跑了三個月,他開始出現肩膀僵硬、腿部麻木的問題,不得不停下來。“當時真的拚過了,那應該是一段最苦的日子。”
李彥夫妻討論過離開北京,“回老家生活壓力會小很多”。但他不甘心,手裏還有那套三環的房子,雖然不好出手,仍是這個家最後的倚靠。
2024年夏天,一個前同事介紹他去一家中型谘詢公司做項目協調,收入沒有回到過去的水平,但總算有了起色。他開始和一群95後、00後共事,一開始有些格格不入,“他們技術比我強,我經驗比他們多,”李彥說,“現在更像是個補位的角色,不爭主角,穩穩幹活,把之前做項目的那些責任都交給年輕人,自己在旁做輔助”。
回頭看這幾年的跌宕,他沒有太多情緒。“以前是覺得憑努力可以永遠穩住,現在知道,沒有什麽是永遠的。”
幾年前二十萬買的跑步機他折價一半準備放在閑魚上賣掉,現在唯一的大項消費是孩子的音樂課,此外,他也不會再把自己看成“中產”的一員了。
“這個標簽曾經很有吸引力,但現在必須得拋棄了,努力掙錢,才是唯一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