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超人》忍不住諷刺的,不隻是川普

導演兼編劇James Gunn(左),除了給新《超人》繼續塑造“陽光超人”形象這條線之外,還鋪陳了另一條諷刺當下人類的線。(美聯社)
我對最新的《超人》是否開啟了一個DCU新宇宙並不感興趣,即使導演是同一人,我看還是比不上《銀河守衛隊》眾人個性鮮明、場景縱橫開闔那樣的一個新宇宙。甚至,我也不是傳統超人、超級英雄的迷,可能因為太早歸屬《星球大戰》體係,對比較簡單的正邪對立、一個完人救地球的設定無法感到滿足。
因此,很長一段時間,超人二字在我的詞典裡隻有唯一一個尼采哲學裡超人的解釋。尼采的超人絕非“完美”之人,他隻在乎自我超越,不在乎仁義更不在乎為萬世開太平——在意這兩者並刻意彰顯之的DC超人,相形之下竟然像個儒家了,難怪新《超人》片裡連他的搭檔“正義幫”都忍不住嘲諷他偽善。
一個近乎完美的角色,是無法喜歡更無法討論的。我看這一版《超人》的動機不是為了看超人,是為了看這類洋溢著所謂美國精神、美國神話的電影,在後期川普的愛國表演時代是怎樣應對時代的,即使是條件反射式的應對,這樣一部超賣座電影也必然會給出一個有趣的答案。
對“幽默”有著有點偏執的“追求”的導演兼編劇James Gunn,就這樣忍不住給新《超人》在繼續塑造“陽光超人”形象這條線之外,還鋪陳了另一條諷刺當下人類的線,後者負責了本片大部分笑位以及稍微的反思。
可以說整個網絡社媒時代的人類,都是諷刺對象——這是一部最多人類手持手機出現的超人電影。無論是自拍的網紅,還是打卡災難現場的群盲,抑或是鏡頭前痛心疾首再不信仰偶像的前粉絲,還是頭戴洗腦儀器的鍵盤猴子⋯⋯前兩者是本時代的基本精神,後兩者顯示“1984”的噩夢所得到的深化和進一步異化,粉絲造神、弑神又輕易再造神,猴子解放之後嬉鬧於市託辭法不責眾,好萊塢又怎會不懂?
進一步是政治,本片和早年超人電影(第二第三代)的冷戰時代列根時代漫畫化投射相像,但是更複雜和曖昧。片中美國以外的波拉維亞(Boravia)與鄰國賈罕普爾(Jarhanpur),網評常爭議到底是象徵俄羅斯與烏克蘭,還是象徵以色列與巴勒斯坦,曖昧不明,這就是James Gunn的狡猾之處。其實它們又何妨不能象徵著川普時代的美國與墨西哥呢?甚或,美國與任何它欲染指的地方?

新《超人》片裡連他的搭檔“正義幫”都忍不住嘲諷超人偽善。(美聯社)
波拉維亞的無能又貪婪的總統Vasil Ghurkos,飄逸/淩亂的造型混雜了對老年鮑裏斯·約翰遜的戲仿,但舉手投足的自戀和愚蠢勁兒,還是讓人馬上聯想到唐納·川普,他所依賴的頭號反派路化 Lex Luthor,也讓人想到普京和馬斯克的混合體。如此種種,James Gunn點到即止,刻意含混,也屬於典型迪士尼/DC工作室的“既要且要”式狡黠。
最關鍵的是,電影再次強調了:超人是一名外星人,甚至:非法移民。美國政府對此的態度是:輸打贏要。當超人威風八麵的時候,他固然是美國神話的最佳代表;當他自作主張阻止波拉維亞霸淩賈罕普爾的時候,他的準女友露易絲·蓮恩(Lois Lane)竟然提醒他有置美國於外交位置不利的嫌疑——我的反應和超人一樣:WTF?他怎麽就代表美國政府了?超人這時候想起強調他的個人主義的一麵,這也是美國精神之一吧?但是沒有用。直到超人被政權懷疑而自首,被暴力拘捕之際他聲請自己的人權,負責逮捕的弗萊格將軍竟然直言:你是個外星人,人權對你不適用!
這跟川普眼中的“非法移民”又什麽兩樣呢?你必須證明你對大美國的貢獻,否則你就是潛在的反美份子。就連超人,也不能例外,他的拯救人類的往績被電影中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類立刻抹煞,除非他以性命為賭注再一次拯救被撕開的美國。堅信他的人類,除了父母女友,隻剩下賣中東美食Falafel的移民小販馬裏(Malik 'Mali' Ali)和賈罕普爾的難民們,但後者是期待超人拯救而無法的族群——因為超人要先拯救美國人。諷刺的是前者以自己的犧牲反過來救了困境中的超人,靠的是另一個外星人的同理心。
電影最大的失敗之處,在於超人對此竟然沒有覺悟。他的原生父母對地球人的蔑視竟然是對的,假如諾蘭來監製或者導演的超人,應該會在被全世界拋棄、怒罵的時候,多少暗黑一下報複一下人類吧?但是本片的聖徒超人不會,他繼續忠於他所相信的“服務人類”的觀念,和前現代主義任何一個悲劇的機器人無異,最後他隻是回到他那兩個紅脖子農民養父母那裡尋找安慰,回歸美國神話。
所以,他畢竟屬於尼采的超人必須要超越的那種庸人?這可能是James Gunn最終極的反諷——但我應該是想多了。
※作者:廖偉棠。為詩人、作家、攝影師。1975年出生於廣東,1997年移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