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由豆包生成,提示詞:病房,窗簾
網友“小米悠悠”的行動邏輯,暗合我們所有人所接受的社會規訓,或PUA的標準:節儉,勤勉,老實,不麻煩別人,逆來順受,吃虧是福,不能反抗。
撰文丨連清川
那天我正在給家人辦理住院手續,刷到一個博主的帖子,心裏立即一沉。
在過去的一年時間裏,我們輾轉在福建和上海的多家醫院裏,因為是幾種疾病的相互幹擾,始終無法找到願意手術的醫生,千辛萬苦,才終於可以入院。其中的煩擾與憤怒,無以言表。
但是網友“小米悠悠”的死亡,是絞纏著醫療艱辛的另外一種故事。
我在朋友圈裏刷了一遍,沒有一篇轉發的帖子。那天也隻有寥寥幾個帖子。發酵幾天之後,她上過微博熱搜,網上各種蹭流量的帖子甚囂塵上。
但是迄今為止,在自媒體和主流媒體之中,都沒有她的真實姓名,她的故事模糊難辨,隻能在她的小紅書賬號中依稀重構。人們的關注點,是她有一套房子,200萬存款,以及她每一步都走錯了的人生。
在她漫長、痛楚而孤獨的死亡之後,她幻化成了一個教訓:不重視自己的身體,摳門不舍得花錢,怯懦怕事。連她自己也是這樣看待自己。
她的小紅書賬號,至今隻有1.3萬粉絲,6.9萬獲讚與收藏。雖然在最後的幾個帖子裏甚至有幾萬的評論,但是可以說,她隻是悄悄走掉的另外一個生命,給人們留下的不過是警醒而已。
我們幾乎可以這樣斷言:一個普通人,潦草地過完了自己的一生。
可是一切,為何會如此發生?
01
在有限的資料中,尤其是來自於她和網友之間的互動,重構一下她在輿論中極其匱乏信息的一生。
1982年出生在山東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不知在哪裏上的大學,在武漢的體製內工作,父母尚在,母親70多歲,至少有一個妹妹。
十多年前,單位體檢中發現卵巢有一個囊腫,此後每年體檢中都有發現。醫生說一個腹腔鏡手術就能解決,但是怕花錢,怕麻煩家人,沒有做。十多年沒有任何行動。
2023年7月B超發現增大。依然沒有重視,當天回去上班。
2023年11月,腳骨折,怕扣工資,繼續上班。腹部已經腫脹,但以為隻是長胖了。
2024年3月,再次檢查,發現了16cm的包塊,懷疑卵巢癌。開始搜尋資料,發現最好的醫生在上海和北京。但是怕去外地醫院麻煩,醫藥費單位不報銷,於是選擇武漢的三甲醫院。
這時候,還不是最晚期,隻要手術切幹淨,預後就會挺好的。
她積極配合治療,也很樂觀。接受了手術,接受了4次化療,沒有做放療,認為用處不大。
結束化療後三天,她回去上班。一個半月後,腹痛一周去看急診,轉移複發了。因為沒切幹淨,醫生沒有做評估,直接加了化療,所以無法做二次手術。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為了省錢,她參加了免費的用藥小組,並且進了兩次,每次都要重新檢查,長時間耽誤治療,病灶不斷生長轉移。
今年2月份開始,用藥已經無效,隻是不斷進展。她的帖子裏,都是疼,肚子疼死了,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6月20日,她留下了最後一個帖子,“我今晚就要走了”。全文是:昨晚灌腸之後,去大廁時腸穿孔了,我今晚就要走了,感謝大家的陪伴。
許多人在詢問她的情況。6月23日,有病友貼出微信對話:我是XX蘭的妹妹,我姐淩晨三點左右走了,感謝一直以來的關愛與支持,在此告知一下。
病友說,最後三天,生不如死。
對了,她的微信名字叫:陽光米蘭。
網友“小米悠悠”的死亡如此漫長而痛楚,但是她的生命卻結束得如此潦草而簡單。在這些天裏,再沒有任何信息更新了:她的家人,醫院,或者同事。
而自媒體和機構媒體在意難平的是:一個43歲的獨身女子,以一己之力,給自己買了房子,還有200萬存款,從舊帖上還可以判斷她大約還有一輛車。為什麽她要如此刻薄對待自己?
在她的帖子裏,反反複複地出現,怕麻煩,省錢。
在一次做心電圖的檢查中,她記錄了一個細節。她受到一個態度惡劣的護士“像驅趕一群奴隸”的對待。她出來後拍了照,護士搶過她的手機,刪了照片,說“你去投訴我啊,我叫李xiaoqing”。
她說,當然我不敢投訴,我怕她是關係戶,怕我再去醫院看病給我使絆子,可能連命都沒了。這已經是2025年4月9日了。
一直到今年1月16日,她才發出了一聲感歎:治療不能省錢。
她說,工作這麽多年,省吃儉用,本打算退休可以享受下生活,可能也用不到了。幾年來心心念念要去看的演唱會,今年開了好幾場,已經沒有精力和體力去看了。
她其實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家人淡漠的恐懼,單位扣錢的恐懼,投訴無門的恐懼,退休之後的恐懼,靶向藥太貴但是沒有作用的恐懼,醫療費報銷不了的恐懼。
從十多年前發現卵巢囊腫之後的所有的行動,都可以用恐懼來概括。沒人陪,花錢太多,單位懲罰,沒有未來。
她其實並不像自己說的那樣不重視。她一開始就很緊張,在從囊腫發展到癌症再到治療,每一步她都掌握、了解並且采取措施。
但是她每一步都采取了最謹小慎微,最省錢,最便捷的方式,並且完全遵照醫生和醫院的指示。她沒有任何一步進行質疑,冒險或反抗,因為每一步她都因為恐懼而退縮。
連在死亡的門口,她都客客氣氣,謹小慎微。
為什麽一直到今年1月她才感歎不能省錢,因為隻有到了這一步,她才能夠確認,自己的生命行將結束,再也沒有更大的恐懼了,錢在未來已經沒用了。
她並不是死於對自己的疏忽、認知的愚昧,或者省錢到摳門。她是死於恐懼:在恐懼未來的壓迫之下,她不敢越雷池半步。
02
可是,我們都有來自於金錢的壓力,和對未來的恐懼,為什麽她會謹慎到如此的極端?
“小米悠悠”的賬號一共隻有34個帖子。她遲至2024年1月12日才開始總結懺悔自己的治療過程,而在此前,她在小紅書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透明。
5月1日她的帖子說肚子疼得厲害,離她的生命終結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但是她的父親遠在山東老家沒有過來,妹妹去參加老公哥哥的婚禮,“就剩我和媽媽在醫院裏煎熬,人類的悲喜果然真是不相通的。媽媽70多歲了,好多事情也不懂,每天都會哭。”
她比我們多數人都不幸得多。原生家庭冷漠而悠遠,在已經必死的道路之上,隻有年邁的老母親在她的身邊哭泣,家裏的親人也並沒有多麽在意。
她已經43歲了,在所見到的資料中沒有任何關於男友或丈夫的痕跡。在一個(未經證實)已經被刪掉的貼圖中,她說,可能跟小時候的陰影有點關係。她一直被村裏的一個大叔猥褻。感覺父母多多少少應該知道的,但是也沒啥用。甚至在上了初中之後,父親還責怪他對這位大叔不禮貌,來家裏不打招呼。
她說出這件事,隻是一個陰影,沒有憤怒,委屈,呐喊,就如同在描述旁人的事情一樣。她說隔壁姐姐也是如此。
她所生長的環境如此惡劣,在現代社會中,已經是犯罪的行為,她隻是默然承受,甚至認同了它的合理性和普遍性。她因此而斷絕了通往愛情和婚姻的道路,但她卻並沒有把這當成是一件自己家鄉或者整個社會的病態和罪惡,而隻是一件應該自己咽下的苦果。
她2024年9月發的帖子說,被當地醫院坑慘了。手術有殘留,沒有進行評估,做二次減瘤術,導致痛失二次手術的機會。
但她也隻是抱怨。就像不敢反抗那個搶奪她的手機的護士一樣,她不敢反抗醫生。她沒有發起任何針對醫院手術的訴訟,要求賠償,或者爭取更好的醫療條件。她隻是抱怨接下來的治療昂貴而無用。
她大概也會認為,如果得罪人,接下來人家不給她治療怎麽辦?或者她一個父親不疼,妹妹不愛的單身女子,反抗有什麽用呢?
她默默地咽下了所有醫療失敗的苦果。
03
她參加了免費用藥的實驗小組,沒有人告訴她這會耽誤她的治療,沒有人給她更好的治療方案、用藥方案、手術方案。
她隻是默默地在粉絲寥寥的小紅書上自怨自艾,接受一些病友的安慰和建議。但是這一切都沒有任何的作用。
她怎麽能不謹慎,把自己的錢計算到極其精細的地步呢?她的家庭幫不了她,似乎她的單位也沒有任何的反應,她的醫生也並沒有給她最佳的選擇。她自生自滅。
即便到了6月20日之後的三天時間裏,生不如死。誰在她的身邊?誰疼惜她的痛楚?誰會告訴她,不用承受這些,可以選擇體麵的告別?
她隻是一個普通人,自生自滅。
網友“小米悠悠”的行動邏輯,暗合我們所有人所接受的社會規訓,或PUA的標準:節儉,勤勉,老實,不麻煩別人,逆來順受,吃虧是福,不能反抗。
即便《哪吒2》的票房超過了150億,但是你命仍然由不得你,也由不得天,而是由著我們這個社會的規訓準則。
她的每一步,都是按照這個社會給她設定的條件去做的。不麻煩別人,不幹擾家人,精打細算,服從權威,承受後果。
她不是自己沒想法,而是她的想法大不過她從小所生長的環境,和接受的規訓。
幾乎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地同情地斥責她:不重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不為自己著想,太省錢,太把工作當回事。
有沒有人曾經站在過她的身邊,幫她規劃,為她經營,替她爭取?她隻是這個龐大的,十幾億人中的一粒漂浮的沙子。
如果,我們真的要承認這是她個體選擇的步步錯,那麽對於我們來說,問題可能要更大更麻煩:加在她身上的那些枷鎖和規訓,是不是要換上一些更加個體化,更加個人主義的標準,比如反叛自己的家庭,比如反抗醫院和醫生的顢頇,比如對抗這個社會的冷漠與權威?
但是她從來沒有質疑過所有的這些標準,一直到臨終,她都是痛楚,然而平靜的。她所抱怨的,和千千萬萬評論和惋惜的網友的態度一樣:她做了太多錯誤的選擇,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她連死,都那麽符合我們這個社會的規訓標準。
04
我們並不知道“小米悠悠”的專業領域是什麽。但是她在帖子裏寫道,又看了一遍《哈爾的移動城堡》,心情都好了很多。
她的小紅書帖子封麵,雖然都是配色和文字,但多數工整和用心,顯示出她良好的審美能力。
她病中去動物園看熊貓,一直去公園裏拍下了許多她喜歡的花花,並且,她有自己很想看的演唱會。
其實,她對於生命有著豐富而炙熱的熱愛。
但是她個體的普通,和生存環境的惡劣,讓她隻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潦草地處理自己的生命。
因為她的整個生命環境,她所出生的家庭,她所居住的城市,以及,她所身在的整個社會,支撐不了她所應得到的,對於生命的尊重,和生活的追求。
她對於未來的恐懼,和她所接受的規訓,以及她所經曆的,十分恐怖的摧殘、冷漠和瀆職,使她漫長而痛楚的死亡,又變成了一場對她的誤解、詆毀和社會規訓大校場。
而不幸地,她對自己整個生病與治療過程的懺悔,使她自己也成為了這場恐怖秀裏的一個演員。
並不是普通的她想要潦草地過一生,而是整個社會的機製和規訓,規定了她隻能這麽潦草地過一生。
“小米悠悠”的死,是一個原子化了的個人,被一步步地牽引著,走向孤獨而慘烈的死亡。